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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畫七 -【和男主同歸於盡後】《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09:18 PM     標題: 畫七 -【和男主同歸於盡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23-7-19 09:53 PM 編輯

【書名】:和男主同歸於盡後

【作者】:畫七

【內容簡介】:

  薛妤少時身份尊貴,是鄴都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後來,她在六界審判台諸多死囚中,一眼挑中了奄奄一息,全身仙骨被剔除的松珩。

  誰也想不到,那位被小公主隨手一指,手腳筋齊斷,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少年,後面能咬著牙,吞著血,憑借著手中的劍,一步步往上爬,王侯、道君、宗主,直至登頂仙界君主之位。

  薛妤總認為,人心就算是塊石頭,也能捂熱。她數千年如一日地捂著松珩這塊石頭,結果沒等到他半點溫情,反而等來了他帶兵踏平鄴都,迎回受難白月光的消息。

  松珩凱旋而歸那日,天宮上下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主殿內,他脫下盔甲,執著染血的佩劍,對薛妤道︰「此事非我之願,乃不得已而為之。」

那夜,薛妤將自己燃成了一團烈火,以慘烈的近乎神魂俱碎的方式與松珩同歸於盡。

  誰知,機緣巧合之下,兩人同時回到了千年之前。

  彼時,年少的松珩如瀕死的小獸,渾身上下都是鞭痕,氣息奄奄地倒在審判台上,幾乎只剩一口氣。

  這一次,薛妤高居首位,視線在松珩身上滑過,半點不帶停留。

  半晌,她伸出青蔥一樣的指尖,點了點松珩身邊同樣才受過罰,如狼崽子一樣凶狠的少年,朱唇點點︰「我要他。」

小劇場︰

  溯侑是極惡之鬼,他生來被至親拋棄,受人冷眼,唾罵,卻擁有著最頑強的根系,以及最令人艷羨的天賦。他年少成名,走上歧路,手染血污,作惡多端,最終被斬斷筋脈,廢除修為,壓上六界審判台。

  他以為自己命盡於此,卻沒想到,審判台之上,六張道椅之中,有一人伸出指尖,漫不經心地點了他一下。

  救他的人,鄴都皇太女,薛妤。

  她命人接好他的筋骨,給他用最好的藥,她教他權謀之術,將他培養成心腹之臣。

  溯侑從一個人人憎厭的惡鬼,變成了世人眼中風光霽月,深不可測的侑公子。

  終有一回,六界盛會上,溯侑與同樣風頭盛極的松珩對撞上。

  對陣台上,溯侑再一次化身惡鬼,他拖著殘破的羽翼,戾氣滔天,不緊不慢地碾碎了松珩朝薛妤伸出的指骨,眼裡流露的陰翳和佔有欲濃得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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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09:20 PM

第1章

  七月天,天宮仙境暴雨如注。

  薛妤冷著臉從清遠殿踏出,一路向西,裙邊隨動作盪開層層疊疊的褶花。她所到之處,仙侍們臉上的笑即刻收斂起來,在沿途兩側跪了長長一溜,籠罩在一團團水霧般模糊的燈盞皎光中。

  瓢潑雨簾中,那些仙侍看她的眼神,既敬畏,又懼怕。

  薛妤恍若未覺,逕直跨入雲霄殿。

  守門的大監無聲朝她躬身,像是早得了什麼命令似的,不敢攔她。

  雨下成了水簾,辟里啪啦的聲音環繞在耳邊。薛妤跨過門檻,視線在清冷的殿內轉了一圈,腳步有一瞬的停頓,她伸出手掌,道:「都在外面等著。」話音落下,她獨身一人進了內殿,清瘦背影很快被珠簾遮住。

  內殿暖香浮動,八仙立櫃旁,一人坐著,一人站著。站著的男子尚未卸下身上的盔甲,腰間別著佩劍,臉上難掩疲憊,眉眼卻顯得溫柔,坐著的那個以手撐頭,眼睛半睜半閉,短短幾息時間,不知長吁短歎了多少聲。

  「得了。這件事,我去跟薛妤說。」路承澤睜眼,在松珩身上掃了幾眼,道:「你不會說話,越說越錯。」

  「說什麼。」身後,薛妤接了他的話,音色冷得跟結了冰似的,每字每句都帶著寒氣:「我人就在這,要說什麼,來,直接同我說。」

  松珩和路承澤同時轉身看向她。

  披散著長髮的女子長裙曳地,柳葉眉,鵝蛋臉,杏仁眼,美得精緻而講究,像沉澱了歲月古韻的細膩白瓷擺件。分明是溫婉昳麗的長相,她皺眉冷聲說話時,卻自然而然的帶著一股上位者的清貴氣勢。

  這是鄴都洛煌一脈用心培養澆灌的明珠,若不是跟著松珩一路平山海,拓疆土,這個時候,早已坐上鄴都女皇之位了。

  松珩朝前走了一步,看她的眼神是不同往日的複雜,開口時,聲音比平日都低:「竹允說你月前去桑地捉天狼王,打鬥時受了傷,如今身體可好些了?」

  薛妤看著眼前男子俊朗的臉,手指捏了下袖邊,她垂眼,連名帶姓地喚他:「松珩,你我相識千年,今天你給我一句真話。」

  「我去桑地捉拿天狼時,你人在哪,在做什麼?」

  路承澤見狀不對,連忙出聲道:「薛妤,你冷靜一下,這件事跟你聽的想的不一樣。事出有因,松珩他也有苦衷。」

  「你自己是不會說話嗎。」薛妤側首,看著十步之外站著的松珩,聲音裡帶著幾分譏嘲,冷得出奇:「千年前當階下囚時如此,今日成了仙主依舊如此,你這輩子,就只會躲在別人身後?」

  松珩是那種典型的貴公子長相,無需金玉琳琅相襯,隨意一站,便是言語形容不出的春風玉樹,令人心折。從被宿敵構陷,壓上六界審判台的狼狽少年,到如今天宮最受擁戴的仙主,他心中的那一腔意氣,好似從未變過。

  薛妤曾不止一次說松珩是個固執的老好人,有時候又像迂腐又不知變通的古僧。

  困於水火中的人,能救,他就一定要救,於眾生有利的事,即使前方困難重重,他也會不知疲倦推行。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人,善人,而像各大聖地培養出來的年輕人,如薛妤,如路承澤,他們反而極難做到這一點。

  可就在前兩日,這個舉世公認的好人,帶著他那戰無不勝的兵將,將整個鄴都填平。除卻聖地和城中居住的原住民,鄴都中心城中數十萬亡靈,妖獸,除卻少數妖力強大,有自保逃生之力的,其餘全被大陣鎮壓,封死。

  若不是傳訊玉牌上如雪花般飄來的消息,若不是寄放在她身邊,代表著那些強大生靈的命燈一盞接一盞黯淡,薛妤也不敢相信,做出這種事的,會是松珩。

  居然會是松珩。

  窗外雨疾風驟,流雲如潑墨,殿內佈置了小結界,將一切聲音隔絕在外。一片無聲中,松珩抬眼,面對那雙像是綴著雪色的清冷瞳孔,他緊了緊掌心,喚她:「阿妤。」

  僅一聲,什麼也沒說,卻什麼都認了。

  薛妤閉了下眼,反而冷靜了下來,「我父親呢?」她問。

  「鄴主心存大義,以身成陣,將鄴都中心城與外界徹底隔絕。」松珩輕輕呼出一口氣,道:「阿妤,對不起。我沒能攔住他。」

  「心存大義。」薛妤將這四個字徐徐念了一遍,纖細玲瓏的指骨在半空中漸漸落下,像是操控著某種提線傀儡,現出一種蒼白而破碎的凌厲感來。她看著眼前熟悉的面龐,唇上慢慢爬上一抹妖異的嫣紅:「所做種種,為你所謂的眾生大義,還是為那位茶仙?」

  松珩站在原地,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良久,才道:「此事非我之願,乃不得已而為之。」

  薛妤最聽不得這些大空話。

  她輕輕眨了下眼,磅礡浩瀚的靈力以她為中心盪開無聲氣漣。松珩似有所感,側首一看,發現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鵝毛一樣的落雪,不過須臾,天地間已是一片蒼茫之色。

  七月飛雪,殿中人已在不知不覺中入陣。

  「你身上有傷,不宜動手。」他道。

  看,松珩就是這樣一個人,即使是在動手之前,也會因為對方身上有傷而做出善意的提醒。他心懷天下,對誰都好,誰都喜歡他,擁戴他,即使是凶性滔天的妖獸和惡鬼,也會試著去親近他。

  很難想像,這樣的人,也會有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時候。

  可笑的是,相伴千年,紅顏不是她,而他卻為了那位紅顏,毫不心軟毀了鄴都世世代代的堅守。

  而她薛妤千年的奔波,為三地平衡做出的努力和犧牲,全成了笑話。

  薛妤長長的袖擺無風而動,精細縫製的纏枝花宛若水紋般在她手腕邊漾動,數不清的靈力光點匯聚成了一個巨大的囚陣,在三人的視線中一寸寸擴大,將整座纂刻著符文的雲霄殿籠罩了進去。

  「陣法能成,亦能解。」她眼尾有白色水紋滲出,很快蜿蜒成兩道霜痕,像搖曳著的長長尾羽,「既如此,將你捉回鄴都,把封印解開就是。」

  見她執意出手,松珩瞳色微凝,隨後丟開手中的本命劍,週身也開始有靈光滲出。

  「——不是。」路承澤終於看不下去,硬著頭皮擠在兩人之間,「你們這三句話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毛病到底是從哪學來的。有什麼事不能坐下來好好說?」

  「你們這樣打起來,半片天宮都得塌下來。」

  說罷,他扭頭,看向松珩和被他丟在一邊的靈劍,滿臉都是「你腦子沒事吧,這可是薛妤」的荒誕和滑稽。

  薛妤可不是什麼溫柔心善,遇事會嬌滴滴撒嬌的女子,她的手中,不知鎮壓了多少大妖惡鬼,早在千年前,她便是六聖地中出了名的冰霜美人,是帶荊棘的玫瑰。

  這種受刺激的狀態下,全力以赴都不一定能在她手上討到好,結果松珩還學別人放水那一套。

  松珩知道薛妤會生氣,她是個黑白分明,眼裡揉不得半粒沙子的人。而自己的行為,不論是哪一點,在她眼中,都屬於徹頭徹尾的背叛。

  背叛者,當殺。

  無聲風暴起,馥郁到幾乎化不開的靈力浪潮在領域中橫衝直撞。

  像是雙方都抱了速戰速決的心思,很快,兩道身影在交鋒後錯開。此時,松珩的食指落在距離薛妤額心半寸處,而他的頸側,冷然壓著一柄由冰玉凝成的小巧匕首,刺痛感撲面而來。

  若是不知情的來看,這儼然就是生死仇人見面,馬上就要同歸於盡的架勢。

  路承澤在結界中左突右閃片刻,一看這陣仗,當即倒吸一口涼氣,不得不又上前勸架。說是勸架,其實只是在單方面勸薛妤:「洛煌一脈,無論嫡系庶支,全被妥善安置,毫髮無損。」

  「被鎮壓的只是惡鬼和妖靈,他們那種東西,本就該被鎮壓。」

  薛妤恍若未聞,清冷瞳色中像是覆蓋了一層冰雪,手中的匕首卻緩緩浸入松珩皮肉中,壓出一條殷紅的妖異血線。路承澤神色凝重起來,他手掌落在薛妤細瘦的手腕上,用著阻攔的力道,「薛妤,松珩這事做得固然欠妥,可你因為那些東西要他性命,這說不過去吧。」

  「他因為區區茶仙,強入鄴都,越過王城直接出手,說得過去?」薛妤終於抬眼,視線在他那張正經起來的臉上掃了一圈,問:「明日,我去你們赤水,下個封印大陣,你也覺得這是不值得大動干戈的小事?」

  路承澤咂了咂嘴,不敢說話了。

  薛妤是真能做出這種事的人,她不是個善茬。

  「松珩。」薛妤沒再搭理路承澤,她視線轉回來,落到松珩臉上。她的眼睛很漂亮,聲音雖冷,可也清脆,唯獨那雙手,養尊處優,卻是殺人的手,此刻壓著匕首劃過天帝頸側時,半分也沒抖。「我有千萬種解陣的方法。普通辦法不行,就血祭,靈祭,若是還不行,便用下陣人活祭。」

  說到最後,已然是要松珩拿命破陣。

  這話若是由別人口中說出,必定會被認為是大放厥詞。天下靈陣大大小小多如繁星,有的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別說解陣,就連最基本的認陣都成問題,可偏偏說有「千萬種解陣方法」的人,是薛妤。

  在這個靈修遍地走的世間,有一種人格外特殊,他們不修肉身,不專靈息,看著孱弱,卻依舊有通天徹地之能。一念成陣,一念解陣。薛妤就是其中最具天賦的一個。

  「上古之陣,無解。」松珩看著她的側臉,無視路承澤暗示得快抽筋的眼神,低聲道:「那些惡鬼和妖物,再也不可能出來。」

  「你下定決心,執意如此?」薛妤像是頭一次認識他,一雙眼認認真真審視他,聲音冷得像是寒冬臘月帶雪的山風。

  「阿妤。」松珩一字一句回她:「今日種種,是我食言。」

  「可我非得如此。」

  一句非得如此,饒是以薛妤這樣的心性,也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垂了垂睫,閉了下眼。千年的時間,她眼看著眼前的男人從當初奄奄一息的孱弱一步步蛻變,時光流轉,春秋變幻,她總覺得他還是當時的少年模樣,唯獨忘了最重要的一點。

  ——權力的更迭中,最容易變的,就是人心。

  當年那個彷彿能被她一眼看穿所有心事的少年,早有了通天的本事和能耐,以至於竟能在她眼皮底下偷天換日,將整個人間格局攪得一團糟。

  匕首重重斬在松珩的頸側,滾熱的血液噴薄而出時,她的眉心也被隨之而來的靈力長指點穿。難以形容的劇痛傳遍四肢骨隙,薛妤迎著松珩和路承澤震驚的,不可置信的眼神,卻只是繃了繃下顎,並沒有什麼恐懼驚慌。

  她知道自己不會死。

  她雖然心狠,但骨子裡並不是喜歡用自己命換別人命的人。

  鄴都至寶乾坤珠就藏在她的袖子裡,從她踏進內殿的那一刻開始就散發起月華的光芒,所以她二話沒說就設陣,用幾乎同歸於盡的方式在最短的時間內和松珩拼成了兩敗俱傷的局面,所倚仗的,不過是乾坤珠會替她擋下一半的傷害。

  她想得簡單,松珩是仙主,修為不在她之下,不會死得這麼輕易。顧及兩族因果臉面,她也不要他的性命,她只要他配合她將中心城的封印陣解開——用任何方式。

  等解陣之後,她再去將那位據說善良得不行,一脫困就能慫恿松珩起兵鄴都的柔弱茶仙殺了。如此,外面那些鋪天蓋地和唏噓和流言便會戛然而止。

  沒有誰能看鄴都的笑話。誰都不行。

  可當薛妤冷冷瞥著路承澤,同時囚著松珩,在她即將帶著人踏入空間陣前往鄴都時,整座雲霄殿開始震顫起來,像是有什麼巨物感受到了某種傳召,在一瞬間悍然拔地而起。

  薛妤的陣法開始無故坍塌,瓦解,數不清的銀輝如老舊般斑駁脫落,不合時宜的鵝毛大雪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旋即,薛妤袖中的乾坤珠滾落,順勢滾進松珩腳下的小叢血泊裡,又恰好接觸到了路承澤忍無可忍出手阻攔的浩蕩靈力,一個銀灰色的風旋毫無徵兆出現在三人眼前。

  薛妤像是被針尖戳到了眼,連著倒退三步,身體抵著一方案桌,在神思和視線同時昏暗下來之前,她瞇著眼,恍惚看到了千年之前的情形。

  ——那是個滴水成冰的大雪天,天極冷,數十個血跡斑斑,面色蒼灰的少年被人強硬壓著跪在審判台上。

  年少的松珩赫然在其列。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09:20 PM

第2章

  薛妤醒來時,四肢被撕扯的劇痛尚還餘韻綿長的留在骨子裡,她撐著手肘警醒地掃視四周,背靠在硬枕上,不動聲色打量。之前發生的事很快湧入腦海。

  那個風旋出現時,松珩已經負傷,靈力被冰刃上附帶的靈陣暫時封印,自保都尚且吃力,更遑論施展大神通逆轉局勢,而路承澤代表赤水,不會輕易插手在他們的糾葛中,即使出手,也只是想從她手中將松珩搶回去。

  所以,她現在是在哪?那個憑空出現的詭異風旋又是什麼?

  沒等她想明白,屋外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沿著窗,停在門口,最後嘎吱一聲,輕手輕腳推開了門。

  幾乎是出自身體本能,薛妤手指頭微動,原以為會無聲無息出現一個困人的靈陣,結果卻只有幾根雪色絲線在指尖一閃而過,像一簇驟然燃起又很快熄滅的火苗。

  薛妤臉上終於透露出了幾分愕然,緊接著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她從天品靈陣師連跌數階,跌到了大靈師之境,且身上有傷,靈氣滯塞。

  大靈師——那是她千年之前就達到的境界。

  輕緩的腳步聲最終停在靜止的水晶簾前,緊接著,一道溫婉輕語傳出:「殿下,原定時辰將至,是否如時啟程?」

  啟程?去哪?

  水晶簾外的人朝內欠了下身,說話時姿態恭敬:「羲和聖地方才遣人來傳話,說最近天有異象,加之審判台位置特殊,幾經思慮後定了新規矩,此次只有持身份令牌的人能隨行進入聖地。」

  「主上已重新遣人過來,只是路途遙遠,兩日後才能與我們匯合。」女子聲音恰到好處地停了停,又問:「殿下,我們是先行一步,還是等人到齊後出發?」

  在聽到「審判台」三個字之後,薛妤起身下榻,赤足站在鋪了一層厚厚絨毯的踏板上,長長的衣袖自然垂下,像兩片散下來的雲,神情卻依舊沒什麼變化,眼尾掃下來時,透著一種冰雪剔透的冷淡之意。

  作為聖地繼承者,薛妤記性一向很好,觀察力也強,可按理說,現在這種情況,再聽著這沒頭沒尾的隻言片語,神仙也不能保證可以回想起些什麼來。

  而薛妤卻真在腦海中尋出了些印象。

  因為「審判台」這三個字,實在夠特殊。

  審判台位於六聖地之首的羲和祖地,每五十年到百年開啟一次,被壓上去的人不是天生惡種,就是誤入歧途的少年天驕,都曾釀下轟動一時的血案,任何一個名字放出去,都有著響噹噹的震懾效果。除此之外,他們無一例外,都擁有令人艷羨的天賦和頭腦,天道將他們押上審判台,在千萬雙眼睛的注視下廢除他們的修為,用以震懾世人,棄惡從善。

  可偏偏絕路也不算絕路,若是他們之中有人能被六聖地的掌權者看上,便能撿回一條性命,從此帶上枷鎖,穿行於聖地之中為奴為婢。這在許多人眼中,叫做以善贖罪。

  這些其實都跟她沒什麼關係。

  薛妤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千年前,她從審判台帶了一個人下來。

  她的眼光很好。不過千年時間,那人愣是憑著胸腔裡的一股氣勁,步步攀爬,最終登頂,並且反過來狠狠咬了她一口。

  到了後來,人人都稱他為——仙主松珩。

  世人總說他純良,人人對他讚不絕口,時間長了,導致她也忘了,能被押上審判台的,哪裡有真良善之人。

  薛妤垂下眼,心想,若真是千年前,那她倒退的修為以及眼前這人的談話,都能一一對應上了。

  只是為什麼?是乾坤珠不對,還是那座大殿被人提前做了手腳?

  同樣被那座風旋籠罩進去的松珩和路承澤是不是也回到了同樣的時間點?

  久久等不到回答,水晶簾後曲著身的女子不敢催促,呼吸都放輕了,直到外頭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薛妤才開口:「梁燕?」

  「奴婢在。」女子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地應聲。

  還真是。

  薛妤手指尖無意識動了動,不小心拉出幾根長長的交纏在一起的雪絲。

  半個時辰之後,薛妤理清了當下的確切年月和具體發生的事件。

  她確實回到了千年之前,身上的傷是她前段時間帶人捉拿一頭為禍人間門派的狼妖時所受的。那妖活得久,凶得很,又不知從哪聽了風聲,竟還會拿當地的山民做人質。薛妤投鼠忌器,不得不耐心周旋,最後雖然成功將其擊殺,但也遭受了狼妖的臨死反撲,受了點輕傷。

  事情辦完後,她原本應該回鄴都,可羲和祖地卻在此時傳來消息,審判台開啟,邀其餘五聖地的古仙前往。

  這種說大不大,又不好推脫的事,大人們一向不摻和,全丟到繼承衣缽的小輩們身上,算是一種培養和磨礪。

  薛妤作為鄴都長女,在聽到傳音後,帶人轉道前往羲和。

  眼下,他們就是在去就近傳送陣的路上,一個小小的驛站裡。原本薛妤定好了夜半出發,誰料羲和突然改了規矩,這樣一來,薛妤身邊帶的小妖小怪幾乎全進不了聖地,只能等鄴都那邊新派人過來。

  於是便有了開始的幾段對話。

  薛妤隨意攏了攏敞開的外襟,推開窗往外望去,只見暮色沉沉,雨色霏霏,只有幾盞橘色的燈在驛站門前掛著,被風吹得搖搖晃晃,裡面的那點燈火隨時都要熄滅似的。

  「按計劃趕路。」薛妤沒有思考很久,很快給出了和千年前一樣的回答,「我們時間不多,讓主城派的人直接趕去羲和,聽我命令,在城中匯合。」

  梁燕垂頭應是,應完之後,幾乎是出自妖族天性本能的,她不著痕跡抬頭看了看薛妤。

  少女背影單薄,一頭青絲沒有被挽成髮髻,而是鬆鬆散著,像是一捧流動的水泉。這幅畫面本該是恬靜而美好的,可不知為什麼,梁燕每一次看這位小殿下,腦海中下意識浮現出來的詞只有冷漠,也不是那種上位者見慣了人間百態,俯瞰生死的涼薄,而是浮於表面的,霜雪一樣的距離感。

  梁燕跟在薛妤身邊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見過不少世面,知道似她這般出身的聖地古仙,對他們這樣的妖,鬼和精怪,大多不屑垂眸掃一眼,骨子裡就帶著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薛妤卻不同,她對所有人都是這副模樣,初時接觸她的妖鬼們往往只覺得她不好接近,戰戰兢兢惶惑不可終日,相處久了才知她這個人沒什麼惡意,只是不愛說話,天生情緒淡。

  此刻,窗牖大開,風和雨斜灌進屋裡,梁燕卻敏銳的察覺到了薛妤剎那間不太穩定的情緒波動。

  她不敢多看,亦不敢多想,很快欠身退出裡屋。

  薛妤的隨行隊伍做事效率極快,離她發話不過一刻鐘,靈馬和車架都已安安靜靜在驛站外候著。

  經營驛站的夫妻老實巴交,因為收了梁燕給的豐厚賞銀而坐立不安,老闆娘連著誒了好幾聲,最後抱著一壇自釀的酒塞進梁燕身後站著的小妖怪懷裡,話裡帶著些當地的口音,卻意外的直爽:「這酒是我們夫妻自釀的,用的是當地的活泉和高粱,許多外地客人喜歡,特意趕來嘗這一口。」

  「這酒聞著味重,滋味卻不錯,甜得很俚。」

  「知道貴人不缺什麼,這只當是我們夫妻一點心意,煩請一定要收下。」

  那老闆娘明顯是主事的那個,她說話時,那個體態發福的老闆便只樂呵呵地瞇著眼點頭。少女模樣的小妖怪很少見人族這樣和善的態度,罕見的遲疑了一瞬,等回過神想將懷中的酒遞回去時,卻見方纔還熱情無比的夫婦兩齊齊噤聲,雨中的梁燕和一直站在車架戴著面具,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錦衣使像是同時被摁下了什麼開關,朝著才出驛站的人行禮:「女郎。」

  小妖怪一哆嗦,也顧不得其他,抱著酒罈跟著行禮,腦子裡一片空白。

  驛站前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中。

  薛妤輕飄飄地掃過那名身體繃得不行的妖族少女,視線落到她懷中的酒罈上,又很快別開,看向那對不斷搓著手的夫婦兩,很輕地頷了下首。

  隨後,她在眾人的注視下輕飄飄掠進馬車,動作輕盈,裙裾間飄帶若驚鴻雪影,從出現到離開的過程,半分聲音也不曾發出。

  他們這次剿殺狼妖帶的人並不多,為了趕路,卻準備了足足四五輛車架。薛妤向來不喜與人共處,獨自乘了最前頭的一架,梁燕帶著那位抱著酒罈不知所措的妖族少女坐在後頭。

  時值初春,冬末的寒氣卻並未完全褪去,四足繪製了小型靈陣的馬匹踩風踏雨,跑得飛快,噠噠的聲音在空曠的山野小道中蕩了一路。

  梁燕伸手掀開車內的簾子朝外看了看,又不動聲色垂落下來。她看向坐在一邊安安靜靜,仍拘束得不行的少女,輕聲道:「輕羅,將罈子放下來吧。」

  輕羅唇角動了動,聽話地將老闆娘塞進懷裡的酒罈放到身側,一雙眼懵懵懂懂,裡頭全是不安與膽怯。

  「梁燕姐,女郎是不是生氣了?」在外面,他們一律被勒令改口,稱薛妤為女郎。

  同為妖族,梁燕觀她此刻神情,多少有些感同身受,她安慰道:「你別擔心,女郎她——」她停了下,一時竟不知如何形容,想了想,接道:「女郎平素事務纏身,又是那樣的身份,面對紛雜人與事,總要嚴肅些,內裡卻不是你所想模樣。」

  「女郎她方纔,一句話也沒說。」輕羅想想那雙剔透清冷的杏眼,怕得肩頭耷拉下去,幾近不自覺地震顫著,聲音像是從牙縫裡逼出來一樣。

  梁燕看著眼前這張瓦白的小臉,不由想起十幾天前她第一次見到輕羅時的情形。

  那頭狼妖佔山為王後便在山巔上建了一座石殿,又捉了山中開了靈智的逍遙小怪做侍從,時不時帶著它們浩浩蕩蕩下山,在附近村寨裡放一把火,炸一個坑,時間長了,真有一方土皇帝的架勢。

  輕羅就是被他擄去看殿的小妖怪之一。生於山間,長於山間的山貓眼中不辨是非,她不知道狼妖綁了山下一百餘名村民是在和薛妤談條件,更不懂他們在周旋對峙什麼,只是不忍見那些人無辜殞命,最後在狼妖戰敗逃回石殿準備和眾人同歸於盡的前一刻,咬咬牙將人都放了。

  薛妤和梁燕等人趕到時,輕羅被狼妖扼著脖頸,氣若游絲,兩隻大大的眼睛裡瞳孔縮成一線,幾乎維持不住人形。

  後半夜,那頭在輕羅眼中強大得無所不能的狼妖被擊斃在她眼前,就在距離不到十米的地方,死時尚不瞑目,連求饒的機會都沒有。所有曾經跟在狼妖身後為虎作倀的山妖精怪全部被薛妤身邊的人押了下去。

  那一刻,這只只在書中看過隻字片語描述的貓妖才真正認識到,原來這就是令所有妖族恨之入骨,又本能懼怕的聖地古仙。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些被輕羅放出來的人中,有幾個五大三粗的年輕獵戶跺跺腳,湊到薛妤身邊說——仙子,這貓妖,要不你們一併收了吧。

  他們以狩獵為生,常年跟山中妖物打交道,知道這些東西天性狡詐,即使當下良心不安,想的也是斬草除,未免留下後患之憂。

  薛妤那雙琉璃似的清眸望過來時,才逃出生天的輕羅內心一片冰涼。

  她一邊發抖,一邊忍不住閉上眼,想,這便是人族。

  可她並沒有死。薛妤將她帶在了自己身邊。

  即便如此,聖地古仙駭人的一面還是深深刻在了涉世未深的小妖怪腦中。

  望著輕羅縮成針尖大小的瞳孔,梁燕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想到了才跟在薛妤身邊伺候時的自己,她怕嚇到眼前人似的低聲問:「你父母呢?」

  「我沒見過他們。」輕羅飛快看了她一眼,回:「自我有記憶開始,就是自己一個人。」

  「可有下山去看過?」梁燕又問。

  輕羅搖頭,一張圓圓的小臉垂到衣領邊,聲音懨懨的:「山裡有人去大城池走過,回來時受了很嚴重的傷,她告訴我們,不論是人族的王侯勳貴,還是門派中修道有成的長老掌門,都不大喜歡妖族。似我們這樣什麼都不會的妖怪,若是進城,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梁燕失笑,手指在一側酒罈上點了點,道:「快將你之前聽的所有關於聖地,人族的話語通通忘掉。」她身體稍微往前傾了傾,道:「女郎是聖地古仙,身邊形形色色的妖鬼如雲流,犯事的固然會受到懲罰,可我從未聽過有哪個被處以極刑,或被帶去供人尋歡作樂的。如真像你所說那般,當日你就該死在那座山頭上,焉能有命活到現在?」

  說罷,她又道:「跟在女郎身邊,膽子要放大些,今日面對人族都拘束成那樣,若是他日,面對其他聖地古仙,又該如何。豈不是要暈過去?」

  夜色靜謐,車軲轆碾過碎石發出的響動便是傳入耳裡唯一的聲音,薛妤將神識放出去,聽了會後面兩丫頭的交談,又很快收回來。自她出生起便備受關注,來自身邊人或是外界的議論從來沒有止歇,話聽得多了,就不在意了。

  困擾她的另有其事。

  松珩鎮壓鄴都中心城數萬妖鬼的陣,她的父親,以及那個茶仙,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部都等著她處理,關鍵時候,她卻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回到了千年之前。

  現在她心裡有兩種推測,一種是自己落入了松珩和路承澤聯手佈置的某個術法中,目的是困住她,等外面一切塵埃落定,她再出去也已於事無補。一種是偶然之中,他們三人誤打誤撞同時回到了千年之前。

  前者只需尋出破解之法,後者情況就複雜很多。

  而照目前的情勢看,後者的可能性無疑更大一些。

  如果真像薛妤猜測的一樣,那上天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

  她出身好,從小到大堪稱事事如意,事到如今,若要真說有什麼叫人悔得耿耿於懷的,唯有救下松珩這一件事。

  這許多年,松珩一步步攀上頂峰,天下人無不唏噓感歎,說若不是當日審判台上薛妤相救,若不是之後鄴都給的各種助力,怎會有後來的仙主松珩。往日這些話在薛妤耳裡,就像一陣穿堂風,過了就過了,可刀戈相向後再想,這些話,一個字都沒錯。

  沒有薛妤,哪來之後威風八面,發號施令的松珩。

  他早該死在那個風雪交加的清晨,死在審判台的五十道雷刑之下。

  薛妤長長的睫毛不經意往下壓了壓,濃而密的一排,心想,若是真的重來了一回。

  這個時間。

  松珩應該已經修為盡失,手腳筋齊斷,被關在羲和最森嚴的地牢裡跟祟物作伴了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09:22 PM

第3章

  從晉西到羲和,得穿過幾座人間城池,即使一行人趕路的馬車上纂刻了加速的法陣,未免嚇到凡人,也始終保持著不快不慢的速度,只有到了夜裡,才會風一樣疾馳,閃電般掠過郊野山頭和樹叢。

  如此三五日,他們的馬車終於停在了入山海城的關卡前。

  此時,離審判台開啟還有四天。

  入城之後,戴著面具的錦衣使行至薛妤馬車前,低聲道:「女郎,山海城到了。」

  山海城是座大城池,不在人間帝王管轄之內,城裡居住的一半是普通人,一半是修行之人。東邊比鄰的是小有名氣的修仙之地紫薇洞府,後面則是六聖地之首的羲和聖地,因為這個緣故,城中人熙熙攘攘,往來不絕,卻依舊秩序井然,很少有尋釁滋事的情況發生。

  薛妤在車馬內嗯了一聲,問:「父親那邊派來的人可到了?」

  錦衣使察覺到周圍的打量目光,摁了摁臉上貼得嚴絲合縫的面具,回:「到了,昨日到的。」

  薛妤頷首,聲似清玉:「去西樓。」

  「晚些讓他們來見我。」

  馬車很快轉了個方向,奔往山海城最繁華的中心之地。

  羲和在聖地中居首位,素來神秘,許多人只聞其名,卻難窺其真面目。其餘五聖地轄域極廣,普通人想進也無不可,唯獨羲和戒備極嚴,規矩繁多,不說慕名而來的普通人,即使是受邀前來的五聖地之人,也得執著身份牌,經過嚴格的驗查,方能從西樓後門進入。

  西樓是山海城四十七樓之首,白日美酒佳餚不斷,一到夜裡,數不清的佳人便從一間間小屋裡走出來,或陪著客人飲酒,或嬌笑著被人擁上三樓,是達官顯貴們心照不宣的銷魂窟。

  外人萬萬想不到,莊嚴肅穆的羲和聖地就隱匿在這座聲浪滔天的西樓之後。

  也因此,彼此間常有走動的幾大聖地在西樓都有另僻的居所,薛妤的腰牌才呈上去,後腳就被穿著錦衣的小童子引上了樓。

  「女郎遠道而來,我們主家已得了消息,要為女郎備宴接風洗塵。」引路的童子約莫只有七八歲,身量圓潤,穿著厚厚的紅色小襖,即使鄭重其事地說話,也免不得透出一種天真爛漫的情調。

  此時天將黑未黑,樓裡卻已經熱鬧起來,薛妤看著樓中一路亮起的各式花燈,眼微微垂了下,聲音不疾不徐,似隨口一說:「你們主家有心。其他聖地的人可到了?」

  兩小童彼此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很快出聲:「太華的大人離得近,兩日前到了,其他大人都還未到。」

  也就是說,路承澤還沒來。

  怕薛妤被樓中尋歡作樂,不知禮數的浪蕩子衝撞,兩位小童帶他們走的曲道,沒過多久就停在一處小院前。「女郎若有所需,西樓女使們都在院外候著,隨時聽從女郎吩咐。」小童頗懂禮數,朝薛妤稽首後慢慢退了。

  在這樣縱情聲色,倚風弄月的場所,夜晚往往比白天熱鬧許多。薛妤倚在二樓的漆紅靠欄邊,眼睛往下稍垂,露出半張精緻小巧的臉,一眼掃過去,給人種孤高臨下的疏離感,可她偏偏看得極認真,半晌半晌眼也不眨。

  梁燕引著鄴都的人來時,恰好見到這一幕,她愣了一下,想,這位鄴都公主於公事上雷厲風行,有時候卻像個事事好奇,不動聲色觀察塵世的稚童。

  「見過女郎。」梁燕身後十幾人齊整地朝薛妤拱手。他們穿著深色衣袍,都戴著跟錦衣使相似的面具,面具邊緣壓著一圈淺色的圖案,看起來頗為神秘。

  烏壓壓的陣仗,一瞧便知是某個古世家的人出門。

  薛妤收回視線,目光在他們身上轉了一圈,片刻後開口道:「聖地戒嚴,我們是被邀之客,凡事當以禮讓為先,不可尋釁滋事。」

  她吐字如玉,聲音落得不重,年齡又不大,按理說沒什麼氣勢,可偏偏能震懾住人。

  薛妤其實不常說這樣類似告誡的話,她身邊大多都是被馴服的妖族,受生死鏈束縛,有規矩得很。而眼前這些要隨她一起入羲和的人是從她父親身邊臨時調來的,不知道她身邊的規矩。

  在這世間,各族生靈被分為三六九等,勳貴世家,皇族大姓,修仙門派各佔一份,妖鬼之流排最末,除此之外,還有幾個十分特殊的存在,聖地赫然在其列。

  聖地有六,各司其職,遊走世間,剷除邪祟,世代如此,故而在世人心中擁有極高的威望和地位。

  出生聖地的原住民被稱為古仙,修煉一途得天獨厚,不論走到哪都是被人追捧的存在,時間長了,自然有股不同於常人的傲氣。這麼多年下來,因此鬧出了幾樁大風波,各聖地汲取教訓,對族人三令五申,嚴加管教,出門在外的提醒幾乎已成習慣。

  領頭的那個率先抱拳,沉聲應下薛妤的話:「一切聽女郎吩咐。」

  薛妤頷首,梁燕見狀,上前輕聲細語補充了幾句,而後領著他們退至小院外間的廂房裡。

  天色漸漸沉下來,先前那兩位生得珠圓玉潤的小童引著一女子穿過迴廊,逕直朝薛妤走來。女子約莫三四十歲,身段豐腴,穿著件長至腳踝的榴紅月華裙,裙擺下綴著一圈圓潤光潔的珍珠,隨著她走路的動作左右曳動,環珮作響。

  「見過女郎。」女子舉著扇朝薛妤福身,笑道:「未想女郎今日到,榴娘待客不周,前來向女郎賠罪。」

  薛妤聽到「榴娘」這兩個字時稍稍抬了下眼,對這位將西樓經營得風生水起的幕後老闆並不陌生,但見卻還是頭一次見。

  「西樓待客一向周到。」薛妤嘴角微動,道:「娘子客氣了。」

  榴娘搖著扇笑起來,一雙勾人的鳳眼不動聲色打量眼前站著的少女,能將西樓經營至今,她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別的且不說,察言觀色和看人這塊已經成了潛意識的習慣。

  這位鄴都嫡系長女穿得並不華貴,上身一件簡單交領兔毛小襖,下邊搭同色襖裙,看不出似她這樣年齡少女的鮮嫩活潑,卻偏偏生了張極精緻小巧的臉。此刻抬眼看她時,那雙好看的眼裡映著這樓裡上下無數盞亮澄澄的燈,流光閃爍,莫名顯露出一種與她氣質不符的煙火溫暖氣。

  在這樓裡待久了,看久了,榴娘眼前最不缺的便是這如花一般的少女,饒是如此,此刻見到這臉,這身段,仍不由生出一股讚歎之意。而最叫人眼前一亮的,則是她身上透露出的一股韌意,青草般往上拔高。

  這是聖地培養出的傳人,擔的是除污祛穢,撥亂反正的擔子,與這樓裡嬌嬌弱弱的姑娘自然不一樣。

  榴娘含笑收回目光,手中金線燦燦的團扇輕輕朝薛妤前方斜了下,道:「樓裡姑娘已備好酒菜。女郎請往這邊來。」

  畢竟在人家的地盤,饒是薛妤無心接下來的推杯換盞,也還是頷首,客氣道:「有勞娘子。」

  兩人才要移步,卻見前頭那兩個長得珠圓玉潤的小童面有急色地跑過來,兩條小腿邁得生風。榴娘見了也不呵斥,等豆丁似的人到跟前站穩,才笑道:「冒冒失失的,這才幾日,先生教的規矩就全忘了?」

  話雖如此說,卻沒有什麼疾言厲色責怪的意思。說完,榴娘自然而然地彎了下身,一副洗耳聆聽的模樣。

  小童中左邊那個看著年齡稍大些,行事也更有章程一點,他見狀朝前半步,湊到榴娘耳邊,低低說了一長串。

  以修行之人的耳力,即使不刻意去關注,薛妤也還是聽到了話的後半段:「……赤水的大人們到了,聖子聖女都來了。」

  薛妤抬頭,緩緩握了握手掌。

  榴娘也有些訝異,她直起身,面色不變,一邊引著薛妤朝左邊的小道走,一邊知道方纔的話瞞不住她,索性直言:「赤水的客人到了。」

  「赤水離山海城遠,往常都是掐著聖地開啟的點到,在我們這樓裡待不了多久。」榴娘頓了下,想起自己身邊這位儼然也是個掐著點到的,不由失笑:「早兩日來也好。後日山海城有個祈風節,城中居民極為重視,西樓的姑娘們也排了節目,屆時我讓樓裡的小童引女郎前往,當看個熱鬧。」

  薛妤的心思從來不在玩樂上,她在踏入拐角前停下腳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兩條細長的眉擰起來,道:「煩勞娘子遣人將赤水聖子請來,我有事同他商議。」

  六聖地之間有千絲萬縷的牽扯,因此常有聯繫,榴娘並不多問,只從善如流應下。

  薛妤拿準的就是這一點。她原本想私下聯繫路承澤,可很顯然,在這座臨近羲和的樓裡,他們的行蹤瞞不過暗地裡的無數雙眼睛。

  既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相見。

  這樣坦蕩磊落的姿態,有心者反而不會多想。

  片刻後,薛妤坐在隔音石另僻出來的廂房裡,隔著一桌美酒佳餚,目光落在路承澤那張千年來不曾怎麼變化,似乎時時春風得意的臉上。

  「馬不停蹄趕路,人才剛到,就聽說鄴都公主要見我。」路承澤將手邊的茶盞轉了半圈,噙著笑吊兒郎當地問:「這是怎麼了?」

  若是千年之前,路承澤這樣和她說話,十分合乎情理。

  薛妤是清冷的性情,跟什麼人都不熱絡,平日除了鄴都,就是跟著天機書發佈的任務往外跑。她獨來獨往慣了,即使跟同為聖地傳承者的路承澤也沒什麼話說,屬於那種見了面也不過彼此點點頭的交情。

  這樣的情況下,她突然相邀,路承澤確實該有這個反應。

  可薛妤不信有那麼巧,當日那個銀色風旋明明將在場三人全部覆蓋了進去,憑什麼就她一人遇到這種事。

  再退一步說,如果真是這樣——那更好。

  松珩這次必死無疑。

  在此之前,薛妤得確認眼前這個路承澤,是沒經歷過那千年,沒跟松珩處成生死至交的路承澤。

  時間彷彿化成了粘稠的水,一顆一顆順著手指頭淌下去。薛妤沒放過路承澤臉上任何一絲細微表情,可他們這樣的人,表情管控已經是溶於肌膚的一種本能,什麼時候該是怎樣的神情,少有人比他們更懂。

  「不是大事。」薛妤臉上全然是一種公事公辦的冷淡模樣,「上月赤水抓獲的十隻紅線妖,何時移交鄴都?」

  這實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以至於路承澤聽過之後還愣了一下,壓根不記得有這麼一件事。

  六地各司其職,守衛世間,其中赤水負責制定刑律,傳召審問,鄴都則負責收押妖鬼邪祟,所以兩地間常有政務上的往來交接。

  看薛妤冷著張臉,一副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的樣子,路承澤也跟著打起了些精神,沉吟片刻後道:「我回去催催。只是你也知道,該走的流程都得走一遍,急也沒辦法。」

  說完,廂房中又恢復了安靜。微妙的氣氛中,誰也沒有動筷。

  路承澤一向是個話多愛操心的,可遇上薛妤這樣不近人情的冷美人,哪怕有心找話題,一時之間也不知從何聊起,只好拿起手邊的琉璃酒盞,只是那酒才送到唇邊,就聽坐在對面的薛妤開了口。

  「此次審判台開啟,聖子有什麼想法?」

  這話幾乎是不留餘地的直白。只要路承澤是那個路承澤,一聽便能聽出來。

  路承澤這口到了嘴邊的酒,頓時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這樣的事,現在能說出個什麼章程來。」路承澤竭力顯得平靜地放下酒盞,他勾著眼露出點笑意,道:「審判台都還沒開呢。」

  「赤水一向主張嚴法懲治,不止一次提出廢除審判台,將那些惡徒除之後快。聖子承聖地意志,也會有想從上面帶人下來的時候?」薛妤一隻手掌落在膝頭,顏色雪一樣白,連帶著說話聲音也透出清涼之意。

  路承澤知道瞞不過她,但沒想到會這麼快。

  從他進來到現在,他們說的話,掰著手指頭都能數清楚。

  她卻已經用三言兩語將他逼到了死胡同裡。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09:24 PM

第4章

  廂房內寂靜無聲,取暖的炭盆裡火燒得旺,光芒呼吸般明明滅滅。

  薛妤從擺滿菜餚的案桌前緩緩站起身,至高而下地覷著路承澤。她的眼睛很好看,眼神靜靜落在一個人身上時,卻給人一種後脊骨微僵的壓迫之意。

  四目相對,他彷彿聽見她在說:裝,你接著裝。

  路承澤深深吐出一口氣,終於苦笑著舉手投降:「早就猜到瞞不住你。」

  確實瞞不住,即使今日薛妤不找他,四日後審判台開啟,只要他開口保下松珩,就避無可避會被她察覺出來。

  這根本就是個無解的死結。

  薛妤早就猜到會是這麼個局面,在得到證實的一瞬,還是從心底生出一種果真如此的荒誕感。

  「你別問我,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在她開口前,路承澤攤了攤手掌,說話時嘴裡有些發苦:「我不過勸了一架,也沒動手,結果眼睛一睜一閉,醒來就得知自己在去羲和的路上。」

  「你別不信。」他看了薛妤一眼,接著道:「我赤水的事也不少,困在這裡對我而言全無好處。」

  路承澤和松珩是生死至交,他的話說得再情真意切,薛妤都不會全信。「那日我進雲霄殿前,松珩做了什麼?」她看著路承澤,一句接一句問:「你一直同他在一起?」

  這是懷疑松珩暗地裡搞小動作的意思。

  她問的這些,路承澤在才醒來搞不清狀況那會,就已經在腦子裡回想了不下百十遍。

  誠然,誰也不是傻子,事出必有因這句話誰都知道。他們不可能平白無故回到千年前。

  「我一直跟他在一起。」路承澤長指一下一下敲在桌沿邊,瞇著雙桃花眼回憶,「鄴都事發,他知道瞞不過你,那天什麼事都推了,哪都沒去,專程在雲霄殿等你。」

  「他是個怎樣的人,怎樣的品性,不必我多說,你也清楚。」他下意識為松珩說話:「別說暗算人的招數,那日和你動手前,他都丟了自己的本命劍才上。」

  從知道鄴都出事,到和松珩對峙,動手,意外回到千年之前,薛妤一直都是清清冷冷的模樣,沒什麼大的情緒波動,似乎在一夕之間接受和消化了這個消息。但在路承澤話音落下後,她突然抬了抬下顎,像是突然繃不住某種洶湧的情緒,冷聲反問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一個劣跡斑斑的階下囚,筋脈全斷,筋骨皆廢,依仗著鄴都續命生存,一步步走到高位,不說回報什麼,但能恩將仇報到如此程度——」她猛的動了動睫,一字一句道:「我即使用千年的時間去養條狗,也不至於如此。」

  路承澤從未見過這樣的薛妤。

  他和松珩玩得好,可跟薛妤的關係也不差。他們這樣的身份,難免會有一起接天機書任務的時候,跟松珩交好之後,更是好幾次結伴而行,說起來也是危難時候可以托付後背的戰友,久而久之,彼此也有幾分瞭解。

  她是典型的面冷心熱,話不多,人卻不是咄咄逼人,惡毒刻薄的性格,想一想也知道,能一直縱容松珩那種大好人,老善人秉性的,心地能差到哪裡去。

  骨子裡的教養也讓她說不出什麼難聽的話。

  這真是頭一次。

  「薛妤。」路承澤沉默了半晌,坦誠道:「這件事發生後,我想過你的反應。」

  「我承認,這事落在誰頭上,誰都得生氣。」

  他停下來斟酌了下言辭,想不明白似地抬頭打量薛妤:「可我沒想到你反應這麼大。你一向冷靜,照理說,即使有乾坤珠在身,也不會托大到要跟松珩同歸於盡的地步。」

  「鄴都扣押的那些妖魔鬼怪生性涼薄放肆,無惡不作,哪個手裡沒幾條人命。別說只是被封,即使全部消亡,對你,對鄴都,不過是清空一個負債纍纍的軀殼,影響微乎其微。」

  他語氣鬆了些:「松珩固然有錯,可千年的感情,朝夕相處,你和他之間,怎至於為那些東西走到這一步。」

  薛妤冷眼看他,閉合的窗牖下映著外面樓中隱隱綽綽的燈影,有一兩縷橙紅的光躍上她的眼皮,她被閃得閉了一下眼。

  看,傷不在自己身上人都不會覺得疼。

  松珩可憐,松珩情有可原,他是大好人,大善人,即使違背仁義,恩將仇報,也是為了蒼生著想。

  所有人都應該原諒他,體諒他,包括薛妤。

  「路承澤。」薛妤根本不想浪費口舌和他說那麼多,她彎了下唇,語帶涼意:「審判台開啟後,他生不如死之時,你記得幫我問一問,他怎麼就要因為區區一個茶仙將我得罪至此。」

  說完,她垂著眼攏了攏袖邊,轉身散開結界,離開廂房。

  廂房內,路承澤眼裡的疑雲被那句「茶仙」擊得煙消雲散。

  如果松珩封禁鄴都妖鬼是因為別的原因,那薛妤這樣的反應確實有些不合常理,可偏偏,是因為一個女人。

  在舉世皆知他和薛妤是一對的前提之下。

  這讓薛妤的面子往哪擱。

  換成誰,誰能不氣,誰能不心寒。

  路承澤想想接下來的局面,不由撫著額慢慢歎了口氣。

  ===

  夜深之後,西樓越發熱鬧起來。薛妤等人被安排在三樓住著,來回行走伺候的是榴娘精心挑選過的人,動靜小,手腳輕,個個都是機靈能幹的模樣。

  輕羅和梁燕就在小院門前掛著的花燈下等著,見她回來,一前一後迎上去。後者在薛妤耳邊輕聲道:「女郎,方纔我們探查過了,赤水這次來的人不少,明面上有三十多個,暗裡還不清楚,由聖子路承澤與聖女音靈帶隊。」

  薛妤頓足,點了下頭示意自己知道,旋即目光在梁燕臉上滑過,緊接著落到難掩緊張忐忑的輕羅身上。

  沒見過世面的小妖頂不住壓力,她還未曾說話,輕羅髮絲間就「彭」的冒出了一雙耳朵,耳尖朝後壓著,一副受了驚的模樣。

  薛妤默了一瞬,在小妖跪下來請罪之前開口:「傳信給朝華,讓她去查鄴都大獄裡是否關著一位茶仙。」

  萬物有靈,相對於生來就有凶性的豺狼虎豹,人對這種蘊天地精華而成的花草樹木,霜雲雨露總是免不了生出一兩分鐘親近之心。於是這樣的精怪若是機緣巧合拜入某個正道門派中修習仙法,便會得人稱一句「小仙」,若是沒有那種機緣,憑本能修習妖法,便是「小妖」。

  松珩口中的「茶仙」,說白了就是一隻修了術法,又犯了事被關進鄴都的小茶妖。

  據說,松珩前去鄴都,最初只是為了找這麼一個人,他是在聽了那茶妖的話之後,突然決定出兵鄴都的。

  能誘得松珩大開殺戒,薛妤是真想見識見識這茶妖的本事。

  輕羅愣了愣,回過神來顫聲回了個是。

  薛妤走後,梁燕從身後托了下輕羅的脊背,有些好笑地看她呆滯的表情,道:「乾站著做什麼,女郎吩咐了事,還不快去做?」

  輕羅手忙腳亂地掏出腰間聯繫人的靈符,才要點燃,手指尖又停了下來,她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有些遲疑地問梁燕:「可是——女郎為什麼……」

  梁燕含笑拍了下她的肩,「你沒有父母,又沒有什麼可以投靠的親朋好友,若是讓你走,能去哪呢。」

  在山海城這種修士和人族各佔一半的大城池,一隻連耳朵都控制不住的小妖,基本上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即使現在的她是個累贅,什麼也不會,女郎也願意給她一次機會,將她留在身邊做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梁燕眼神柔和下來,道:「等你跟在女郎身邊時間久了就知道,女郎的心腸,比誰都軟呢。」

  輕羅捏著手中燃起來的靈符,重重地點了下頭。

  薛妤吩咐完事情,並沒有在自己房裡久待,很快像陣風一樣出了西樓。

  天地一線,銀月如鉤。整座山海城像潛伏在霧氣和夜色中的巨獸,安靜盤踞著,二月末的風一陣接一陣吹過街市兩邊乾枯的銀杏枝頭,吹得枝幹相撞,辟啪做響。

  薛妤足尖輕輕一點,躍上西樓房梁,朝後望去,視野中是空茫茫的一片,一盞燈,一簇火光也沒有,像是有什麼東西強硬的將這塊地方和熱鬧非凡的西樓隔開了。

  那是羲和聖地。

  羲和向來神秘,規矩頗多,行事一板一眼,因為神樹扶桑和聖物天機書扎根於此,即使嫡系支脈人丁凋敝,在天下人眼中還是一等一的特殊,聖地之首的位置從未變過。

  如今聖地尚未開啟,薛妤進不去,也看不到被關在大獄裡的松珩。

  不知道當慣了高高在上的天帝,也開始將萬物生靈的命視為草芥的松珩,再一次回到命運被他人掌控玩弄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心情。

  這一次,即便路承澤能救下他,但在嫉惡如仇的赤水,他松珩能獲得怎樣的栽培,得到幾分重視呢。

  路承澤再想幫他,能怎麼幫?

  把自己的聖子之位讓給他去當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09:25 PM

第5章

  入住山海城的第二天,城中天氣突變,原本已經有些開春意思的氣溫陡然下降,一場夜雨淅淅瀝瀝下到清晨,花草葉表面覆起一層濛濛的霜,街頭巷尾出門採買的人又裹上了厚厚的襖子。

  不同於縱情聲色的夜晚,西樓的白天留給了啜飲清茶的文人雅客,大多時候都靜著,偶爾飄出幾句壓低了的交談聲。

  自夜裡回來之後,薛妤就沒再出過門,開始專心療傷。

  這具身體和狼妖周旋時受了點輕傷,前幾天她心底疑雲重重,又忙著趕路,沒有及時沉下心仔細查看身體狀況。

  直到昨夜見到同樣摸不著頭腦的路承澤,薛妤明白,她回不去了。至少短時間內沒有辦法。

  對這件事,她接受得快,並沒有怎麼驚慌或不安。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比起在羲和大獄裡苟延殘喘的松珩,她都無疑佔據了絕對的上風。

  只是重頭再來,擺在她面前要她處理的絕對不止審判台一件。

  她是鄴都長女,生下來就是清清冷冷,不愛熱鬧的性格,不像同齡的宗門貴女,總喜歡些新奇的漂亮的東西。她的時間大多花在鑽研靈陣和處理鄴都事務上,除了這些,就是出門捉拿棘手作亂的妖魔鬼怪。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在此之前,她得保證自己的身體狀態。

  這次的傷並不嚴重,薛妤體內紊亂的氣勁在用了幾顆恢復的丹藥之後慢慢平息下來。

  她掐著點出房門的時候,山海城的祈風節已經過了,距離聖地開啟只剩幾個時辰。

  梁燕在外間的長廊上跟人輕聲細語確認著進聖地的事宜,事無鉅細,一遍又一遍,生怕有遺漏的地方——她身為妖族,沒有身份牌,是沒有資格跟薛妤進羲和聖地的。

  輕羅輕手輕腳進了屋,一張標誌的鵝蛋臉因為緊張憋得有點紅,看著薛妤時烏溜溜的瞳仁縮成窄狹的一條線,但比上回好些,至少沒再控制不住露出兩隻小貓耳朵。

  「女郎。」小妖垂眉順眼的,「早上,鄴都傳來了回信。」

  薛妤手裡握著一捲上古的殘陣圖,在聽到這話時眼神閃爍了一下,須臾,她抬眼,將竹卷放到身側,問:「如何?」

  輕羅精神一下抖擻起來,在最初的磕絆之後漸漸將話說利索了:「朝、朝華大人來信,說連夜查過鄴都大獄,沒發現被關著的茶仙。」

  「大人說,花草樹木成精的小妖心地一般良善,鮮有存害人之心的,即使犯事,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管束之後並不在獄裡關著,而是放到山脈中打打雜做事。」輕羅將這兩天背得滾瓜爛熟基本跟朝華一字不差的話重複:「大人還說,她親自去山中看過,因為惹事進來的茶妖確實有幾個,不過沒有修仙法的,都是懵懵懂懂,頑皮搗蛋的小刺頭,還未成年呢。」

  對這個結果,薛妤沒覺得意外。

  千年的時間,鄴都大獄裡出出進進的妖鬼數之不盡,一個修仙法的茶妖,如果沒犯什麼性質惡劣的大事,根本不會被關上那麼長的時間。

  就算真發生了什麼大事,主抓這一塊的薛妤也會從下屬的稟報裡得知詳情。

  而她全無印象。

  這就證明那隻小茶仙是後邊犯了事被抓進去的。

  薛妤長指微動,低低地應了一聲,目光落到幾步之外僵著脊背站得筆直的小妖身上。

  她常常獨來獨往,不喜歡每次出門呼啦啦被一大圈人簇擁著,一是嫌吵鬧,二是辦事不方便。當初讓輕羅跟著也是因為急著趕路,沒時間安頓這只涉世不深,膽子又小的小貓妖。

  千年前,審判台開啟後,輕羅被她放在了一個依附鄴都的小門派中。

  她實在太忙了,等再次想起去留心過問時,小門派的弟子名冊中,早沒有了輕羅這號人。

  當時她只是拿著那本名冊,仔仔細細地從頭掃到尾,看完後沉默了一段時間,卻沒有問什麼。

  問了也無濟於事。

  人族有多排外,薛妤再清楚不過。

  她救不了那麼多人,也無法憑一己之力改變他們某種根深蒂固的觀念,說得越多,問得越多,便越覺得自己置於一種無能為力的境地。

  貓妖有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前幾天裡面還全是懼怕和警惕,今天就已經帶上了試探和親近之意。

  薛妤不說話,她也不敢說話,屏著氣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膽子明明小成這樣,卻敢在那隻狼妖眼皮底下悄悄放人。

  「做得不錯。」迎著輕羅一瞬間亮起來的眼睛,薛妤失笑,她摩挲著竹卷不平的邊緣,像是在仔細思量著什麼。良久,她開了腔,問:「願意跟在我身邊嗎?」

  像是命懸一線的人腳突然落了地,輕羅豎起來的瞳孔一瞬間縮到極致,而後慢慢變回原來的樣子。

  「願意。」輕羅不迭點頭,連連說著一聽就是梁燕教給她的話:「能跟在女郎身邊伺候,是輕羅的福氣。」

  「你在山裡長大,不懂人世間的規矩,這些尚不要緊,日後跟著梁燕慢慢學。」薛妤知道她年齡小,聽不懂拐彎抹角的話,便明明白白攤開了講:「但跟在我身邊,有兩條規矩一定要記著。」

  「一,不論何時,不論何事,不論面對何人,不能枉斷,不能濫殺。」

  「二,鄴都不容許背叛。」

  說起背叛,薛妤不免又想起松珩。

  那時將松珩從審判台上帶下來,她也曾這樣鄭重其事地問過狼狽不堪卻笑得感激的少年,願不願意跟在她身邊做事。

  不得不說,清俊溫和的少年郎確實迷人。

  他是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薛妤見過最特殊的那個。

  都說男子當冷靜,理智,果決。

  薛妤不一樣。

  她獨獨欣賞少年如水般柔軟的心腸。

  憶起往事,薛妤勾了下唇角,拉出一個微弱的帶著嘲意的笑。

  輕羅才要應聲的一瞬,窗外突然風聲大作,西樓後方靈氣噴薄,很快將周圍數十里全數籠罩進去,像一條橫空出現在天穹上的河流,氣勢洶洶,聲勢浩大。

  薛妤屏息感應,而後起身,流光溢彩的珠穗繫在她盈盈腰身上,長長的裙邊從座椅上旖旎的掃下來,像一朵徐徐綻放的花。

  「羲和。」

  「終於開了。」

  ===

  羲和隱匿最深的大獄裡。

  黑暗在這裡化成了粘稠的水,一點一點將屬於人的氣息蠶食,吞噬,任何一點微弱的動靜都會被放大無數倍。

  數十個巨大的囚籠宛若一張黑森森的巨洞,裡面死寂一片,明明關著人,卻看不清人的輪廓,只有裡面傳出鐵鏈拖行的動靜時,才能繼而捕捉到一些微弱的呼吸聲。

  這裡關著要上審判台的人。

  一共十六個。

  松珩就被關在其中一個囚籠裡。

  從他莫名其妙回來,到被關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大獄裡已經有四天了。

  他手腳筋齊斷,體內就像個被戳破氣的皮球,全身上下的經絡都在叫囂著疼痛。身上僅僅披著一件破布似的長衫,上面的血色還未乾透就已經染上了新的,顏色深得辨不出原來的樣子,還散發著一股腐爛的稻草的味道。

  這是他第二次捱這樣深的黑,第二次受這樣重的傷。

  他人生僅有一次這樣的苦痛。

  他當然知道自己這是在經歷怎樣的事,又重新回到了什麼樣的時間點。

  從生殺予奪的天帝到人人鄙夷的階下囚,不過只是睜眼閉眼的時間,中間那努力朝前爬的千年,像黃粱一夢。

  這些天松珩反反覆覆發著燒,瞳孔渙散時總是想起薛妤的樣子,她清清冷冷,繃著小臉,極偶爾的時候笑起來卻如稚童般純粹。

  想到最後,浮現在眼前的,卻總是她氣極,不遺餘力要殺他的模樣。

  松珩不止一次苦笑,心想,莫非這就是因果輪迴的報應嗎。

  她曾那麼信任他。

  他卻從背後捅了她一刀。

  和松珩關在一起的是一位少年,年齡不大,一臉生死看淡的懶,即使死亡的氣息一日一日逼近也沒受什麼影響,看管他們的人來送飯時,他總是第一個開動的。

  能被關在這裡的都不是什麼好人,即使同在一個囚籠裡,可誰也沒精力,沒心情多說話。

  這樣的情況一直延續到大獄裡突然照進亮光,隔得極遠的守衛處傳出交談的話語聲。整座大獄才像是終於甦醒了一樣,開始響起接二連三的鐵鏈拖動聲和含糊的拖得很長,很細的說話聲。

  松珩跟著抬頭。

  「聖地開始迎客了。」他身邊的少年挑了下眉,眉尖凝著紅色的血痕,看上去無辜滲人,他自己卻不以為意,隨意一擦後伸了個懶腰,渾身鐵鏈鈴鐺一樣叮叮噹噹作響,「審判台終於要開了。」

  他這話說得和「終於可以去死了」沒什麼差別,語氣中甚至隱有期待。

  松珩不由側目。

  「誒,你別看我。」少年笑嘻嘻的,他生了張乾淨明媚的臉,出去放到哪都是富貴家庭小公子的做派,即使落魄成這樣也不顯得寒酸:「說得好聽審判台會給我們一次機會,可關在這裡的哪一個,做那件事之前想不到自己的結局。」

  死路一條,沒得逃的。

  「你長得這樣斯文秀氣,修的還是仙法,犯了什麼事被抓進來的?」少年笑起來唇邊現出兩個小渦旋,看著年齡更小,像是才成年沒多久,見松珩皺眉抿唇不說話,也沒多問,他無所謂地聳聳肩,道:「被關進來的人中,我只知道個名氣最大的,叫溯侑。」

  那少年掃了松珩一眼,搖頭道:「你應當不是他。」

  許是被關的時間太長,氣氛太沉重,松珩也想說些什麼來壓一壓心底那種無處釋放的壓抑。他張了張嘴,發現喉嚨乾啞,重重地摁了摁之後才勉強發出聲音:「為何?」

  「據我所知,他樣貌盛極,天生一副好風骨。」少年看了眼松珩,後者生得清風朗月,典型的君子長相,好看歸好看,但稱不上「盛極」二字,「前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雲散宗滅宗的事你知道吧?」

  「就是他幹的。」

  「他天賦高得驚人,引得羲和判定的執事都起了忌憚之心,險些不讓他上審判台。」少年聳了下肩,又補充道:「不過這上不上的,也沒什麼差別。」

  「只可惜這次沒和他關在一起。」

  許是這段記憶太深刻,即使時間過了千年,松珩也還是能清楚的記得,那年的審判台,包括他在內,一共有三個人被帶走。

  少年口中這個溯侑有沒有活下來松珩不知道。

  他只記得其中一個的名字。

  遠處依次有緊繃著臉的執事進來將人帶走,松珩看了看少年的側臉,突然開口道:「沈驚時。」

  少年驀的抬頭,細細看過松珩兩眼之後笑了下,很有幾分頑劣孩童的意思:「你從何處知曉了我的名字?」

  「莫非我也同溯侑一樣出名了?」

  前來押人的執事動作還算輕,可能是怕他們受過刑的身體撐不到審判台上就閉了眼,松珩跌跌撞撞出囚籠的前一刻,在經過沈驚時身邊時低低說了一句:「你會活下來的。」

  按理說,這對即將上審判台的他們來說是最令人寬心的好話。

  沈驚時臉上的笑卻宛若變戲法一樣一下子落了下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09:28 PM

第6章

  鄴都派來的人訓練有素,在西樓開啟前一個時辰就收拾好了東西,在長長的描著金色碎影的廊邊等著,此刻羲和一有動靜,隨時可以出發。

  西樓今天很熱鬧,喝茶吃酒的人一坐下來就跟生了釘似的,茶續了一杯又一杯,眼神過一會就往沒什麼動靜的三樓飄。

  山海城是一個藏不住消息的地方。審判台開啟,目的本就為警醒世人,因此不論是心有憧憬的修士,還是單純隨大流看熱鬧的年輕人族,全都早早接收到了這個風一樣傳遍全城的消息。

  正值客滿,榴娘帶著幾名小童婷婷裊裊上了三樓,她換了身衣裳,束著腰,襯得胸前豐腴,眉間一顰一笑全是動人的風情。

  三樓住著的不止薛妤一個,太華和赤水的人也在,幾方勢力各自為營,隊伍整整齊齊排列著。一眼看過去,唯有鄴都的人最特殊,個個臉上蒙著青面獠牙的面具,連眉眼都遮得嚴嚴實實。好在在場諸位不是頭一次看這樣的景致,稍稍瞥過後便習以為常地錯開眼。

  薛妤踏出房門的時候,北荒和崑崙的人才到。

  「被困在荒山了。」崑崙領頭的人是掌門首席弟子陸秦,他將手中的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藏於鞘中,身上尚帶著趕路的匆匆之色。他理了理衣襟,笑著沖大家解釋道:「前段時日恰好和北荒接了同一個任務,那精怪修為不弱,且會隱匿之術,我們很是費了一番時間才降服,險些錯過羲和開啟的時間。」

  他長相不出眾,氣質卻令人如沐春風,因為脾氣好,跟誰關係都不錯。他和路承澤互敬過禮後笑道:「從前都是我們來得早,赤水和鄴都掐著點到,這次怎麼全積極起來了。」

  薛妤和他互相頷首,目光落在一來就安靜充當木頭人的北荒眾人身上。

  六聖地中,北荒常常是最不管事的。

  上一世,北荒這兩位佛子佛女就沒來。

  薛妤三人的到來,無疑讓很多事情發生了變化。

  「佛子,佛女。」榴娘上前行了個迎客禮,美眸中含著笑,話語中也帶著稀奇的意味:「難得見兩位一起來。」

  特別是審判台這種場合。

  榴娘話音才落,靈力沸騰翻滾不休的羲和突然平息下來,像是有人往咕嚕嚕冒泡的沸水中加入了冰塊,緊接著,一座巨大的門戶緩緩現身在世人眼前。

  見狀,陸秦朝榴娘一笑:「麻煩娘子了。」

  榴娘說了聲客氣,轉身接過小童遞上的玉牌,往漆紅的牆柱上不輕不重一摁,這座綴滿人間燈火的西樓終於向世人顯露出了它獨特的一幕。

  只見整個西樓樓頂從中而開,巨於樓中的人抬眼便可見天穹。無數飛簷瓦片像是被根根絲線扯著停滯在半空,現出一種錯落的別緻感,有許多穿著擺裾,提著香爐的童子魚貫而出,立於兩側。

  「聖地迎客。」榴娘立於一邊,視線透過羲和那扇巨大的門,凝滯在更深處,她朝薛妤等人伸出引路的手勢,高聲道:「諸君請。」

  薛妤一步橫空,身影很快穿過聖地之門,匿入更深的霧色中。

  這次跟著薛妤進羲和的人中,除了她父親身邊的人,還有個熟悉的面孔。

  「臣上月成年,在姐姐手下領了個差事,管百眾山外圍的瑣事。」朝年緊跟在薛妤身側,道:「臣先前陪女郎來過一次聖地,聽說女郎這邊缺人,於是便自告奮勇來了。」

  朝年是朝華的弟弟,不同於姐姐的穩重,弟弟更活脫,比起戰戰兢兢的小妖,他更敢和薛妤攀談些。

  「你不是嚷嚷著打死也不管百眾山的事麼?」薛妤眼中掠過聖地無數重山水,聽到這裡,側目問了一句。

  朝年被她這麼一看,忍不住伸手捎了捎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姐姐說先給我個差事練練心性,若是這個都幹不好,就別想著旁的了,全是白日夢。」

  薛妤忍俊不禁,很淺地勾了下嘴角。

  朝年往周圍一看,發現都是上次見過的熟面孔,各聖地的接班人。

  除了北荒。

  「女郎。」他懷疑是自己看錯了,壓低了聲音問:「佛子和佛女都來了?」

  薛妤嗯了一聲,算是肯定,朝年頓時訝異地睜圓了眼,聲如蚊蠅:「那這次審判台,豈不是有大半的人會活下來。」

  佛渡眾生,最看不得的,就是這種人命在眼前凋敝的場面。

  既然看不得,那就不看。上次審判台開啟,北荒只是意思意思派了個人來,全程目不斜視,壓根不往下面掃一眼。

  朝年縮了下脖子,想想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畫面,又道:「北荒和赤水不會打起來吧。」

  這兩個聖地,一個講究以法治惡,一個講究慈悲為懷,一個負責扣押審問,嚴刑逼供,一個負責普渡亡魂,安撫眾生。不論表面關係如何,背地裡總是會起摩擦,彼此都不能認同,這一點從兩地繼承人從未在一起接過任務就能窺出一星半點。

  「你小瞧北荒的心境了。」薛妤隨著接引童子一路向前,聲線冷靜:「北荒是個清靜地,不代表從裡面出來的人都見不得殺戮。」

  朝年不知聽懂了沒懂,總之點頭的動作十分熟稔:「女郎說得都對。」

  躍過一處山水,審判台的輪廓隱約出現在眾人眼前。出來招待他們的是羲和頗有名望的一位長老,道骨仙風,瞇著眼笑起來說話時很有一番老年人的慈善意味,他徵求薛妤等人的意見:「一切準備就緒,審判台何時開啟,全看諸君意思。」

  薛妤不著聲色瞥向路承澤。

  一心想盡快將松珩保出來的路承澤哪願意再等。

  果不其然,路承澤皺了下眉,率先開口:「盡快安排吧。年關一過,我看諸位都有事要忙,沒法在審判台耗太長時間。」

  確實。

  年關一過,去年沒能完成天機書足數任務的通通要趕在五月前補齊,看看薛妤,以及才趕過來的崑崙,北荒等人就知道。

  因此這個提議很快得到了陸秦的支持,一身白衣的劍修苦笑著道:「我同意。若再被我抽上幾個難纏的角色,我今年任務又要完不成。」

  這句話顯然戳到了其他幾個人的心坎上,誰也沒有提出異議。

  羲和的長老見狀,瞭然地撫了撫長鬚,道:「既如此,請諸位上審判台。」

  一路到山腳下,長長的階梯連上天穹,像從山腳懸上山巔的一根細線,薛妤一步步走上去,越朝上,神情越冷。

  審判台周邊一個挨一個站著身著銀甲的執事,脊背筆直,神情肅穆,周圍懸著許多面雲鏡,將四周情形照得纖毫畢現。這些雲鏡連接著世間各處,今日這裡發生的情形,很快就會長了翅膀似的飛向街頭巷尾,鬧市小巷。

  審判台十九道台階之上,列著數張寬大的道椅。在道童刻意拉長了的唱報聲中,薛妤等人一個接一個落座。

  沒過多久,叮噹的鐵鏈碰撞交錯聲由下而上傳來,像是有什麼沉重的東西踉蹌著禹禹而行,一聲一聲悶而低的叩擊在人心上。

  路承澤忍了忍,沒忍住去看了眼薛妤的臉色。

  毫無異樣。

  她將神情把控得那麼好。既看不出任何心軟不忍之色,也沒有落井下石的快慰之意,彷彿她和松珩當真不相識,他們之間也沒有那互相欣賞信任,羈絆不斷的千年。

  能擁有這樣的心性。不愧是薛妤。

  十六個人依次被押上台階。

  聖地裡尚處於冬日,山頂雲霧厚重,長風吹來寒意。被強硬摁在台上跪著的十六個人齊齊垂著頭,手腕粗細的鐵鏈捆住他們的手腳,每個人身上的囚服上標著數字,奴隸似的供人挑選。

  鞭痕纍纍,氣息奄奄。

  有羲和的弟子捧著整理出來的小冊本井然有序地行至台上幾張道椅旁,行於薛妤身後的弟子將手冊奉上前,講解時細緻而恭敬:「殿下請過目,上面記著台下囚犯名姓,畫像,生平與所犯之事。」

  這些東西薛妤前世已經看過一遍了。

  她凝著眉,沒有去接那本手冊,而是抬了抬下巴,清聲道:「讓他們抬起頭來。」

  下面跪著的人均被廢除了修為,又受了嚴重的傷,無法也無力反抗,很快都或高,或低地仰起了臉。

  十六個少年,十六張迥異的臉。

  穿過繚繞的雲霧,松珩一眼就看到了薛妤。他落魄狼狽得不成樣子,脊背卻永遠是挺直的,看不出什麼有求於人的殷切姿態。

  她依舊是記憶中的樣子,只是千年前的她更柔軟些,精緻的臉上還帶著點少女的靈動氣,一雙眼像是含著雲山上的煙氣,朦朧又迷離,只是看著他時,顯得格外冷淡。

  格外無情。

  在她視線淡淡挪開後,面對鞭刑也不曾變臉色的松珩緩而輕地握了下拳,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幾乎是不可遏制地湧上心頭。

  不同於路承澤心存僥倖的「情侶間鬧鬧矛盾哄哄就好」的想法,他瞭解薛妤,於是比誰都清楚——

  薛妤很聰明,也很果斷,同樣的錯誤不會再犯第二次。

  她不會再朝他伸出手,不會再施捨他丁點善意。

  她巴不得他去死。

  薛妤身邊坐著的是那位北荒佛女,名叫善姝,在坐六人,只有她將那本手冊仔仔細細,從頭看到了尾。合上手冊後,她側首,輕聲問聖地的弟子:「哪位是溯侑?」

  弟子指給她看。

  薛妤聽了動靜,順著方向看過去。

  滴水成冰的冬日,少年一身單薄的囚服,囚服上是用硃筆勾畫的「一」字樣,他眉眼間淌著血,被執事摁著肩強制跪著,即使是這樣的姿態,渾身上下卻像是滿滿當當長著一萬根荊棘反骨。

  凶得像頭受了傷的小狼崽子。

  察覺到有人看他,少年抬眼,深黑的瞳仁裡像是捧著霜白的一叢雪,寒意驚人,戾氣叢生。

  薛妤愣了一下。

  他長了一副令人失神的好樣貌,不似同齡少年郎一樣意氣風發,清風朗月的姿態,他容貌堪稱驚艷,五官是勝過女子的精緻,即使是輕扯嘴角的惡劣嘲諷動作,也透著一股驚心動魄的勾人風骨。

  薛妤見過形形色色的少年,單純的容貌不足以讓她失神。

  她看了看身邊的善殊,又慢慢低頭看了眼手中的名冊,目光定在「溯侑」兩字上。

  現在她和善殊並不熟悉,可在前一世的後來,她算是薛妤少有的能說說話,談談心的朋友。

  對「溯侑」印象深刻是因為有一次,善殊聯合崑崙,接手了一樁很棘手的任務,結束後沒回北荒,而是去找了薛妤。

  她尤記得善殊那時的神情,是一種複雜的,難以形容的被人牽動的難過,那夜,她和善殊肩抵著肩,聽她一字一句地說:「對峙三十餘日,那只妖鬼的怨念終於被我們捉住了。」

  「我佛家心經突破到二十七層。」

  「卻依然渡化不了他。」

  「我看了他的記憶。」

  「阿妤。」善殊說:「如果早知道一隻妖鬼要承受世間這樣的惡意,當年那場審判會,我會去的。」

  能救一個,是一個。

  現在的善殊不知道百年乃至千年後會發生的事,可薛妤知道。

  她知道。

  可她皺著眉,並沒有出聲。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不得不承認,她怕遇見第二個松珩。

  善殊也沒有出聲,這樣的場合,即使她和佛子都來了,其實也做不了什麼。眾人對北荒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大好人的層面上,他們固然可以救無辜的凡人,卻不能在無數雙眼睛下對這些犯下錯事的人伸以援手。

  另一邊,像是知道薛妤鐵了心不會再搭理松珩,路承澤不得不一邊皺著眉一邊在自家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點名救下了松珩。

  除此之外,一名叫沈驚時的少年被陸秦點名留下。

  審判會到這裡,已經接近尾聲,其餘十四人的頭頂上,一道接一道疊加的雷電若隱若現,已經有數個人心如死灰地閉上了眼。

  那名長老站出來,才拖著長長的調子說出「結束」二字。

  一道清冷女聲突兀地響起:「等一下。」

  人人側目。

  數十雙眼睛的注視下,薛妤睫毛上下急促地扇動兩下,她伸出長指,點了下渾身都流淌著惡意的少年,道:「我要他。」

  不可能上第二次當的薛妤犯了和千年前同樣的錯。

  她又從審判台救下了一個人。

  她話音落下的瞬間,松珩驀的抬眸,面色剎那間白如紙張。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09:30 PM

第7章

  「我要他」,區區三個字,落下的效果卻宛若一聲炸雷,變的不止有松珩的臉色,還有左右兩側或詫異,或好奇的注視。

  這審判台說起來,不過是個不得不做個樣子的幌子。因為被押上來的都是犯大死之罪的惡人,身為聖地傳承者,他們自然不會對這樣的人懷有什麼憐憫之心,可既然有這麼個形式,一個也不選那就成了誆騙人。

  所以慣來的規矩是意思意思挑一個出來。

  薛妤不愛管這些,北荒的人更是只來湊個數,赤水呢,巴不得將他們全部處以極刑,以儆傚尤的好。所以這個任務,就無需直言地落在了崑崙首席陸秦的身上。

  這次卻出了兩個意外。

  先是嫉惡如仇的赤水開了口,再是最清冷沒人氣兒的薛妤跟著留人。

  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朝年也覺得不可置信,等審判台一落,周圍數百面雲鏡撤下,他頓時憋不住地扭頭,低聲道:「女郎,咱們真的要他嗎?」

  別不是指錯人了吧。

  他看著下面跪著的十六個人中,就這個最凶,別說悔改之意了,簡直渾身都淌著一股不服的反勁。

  薛妤美眸微落,不高不低地嗯了一聲,聽不出是怎樣的心情。

  善殊被這一聲引得看過來。

  生長在佛洲的佛女坐得安寧,行事說話都是婉婉儀態,她將手冊遞給羲和的弟子,思忖半晌,同薛妤交談:「來前,我與佛子關注過雲散宗滅宗之事,緝拿此子時,亦有北荒之人在場。」

  「此子心性不差,若好生教化,是個可用之人。」

  薛妤手腕微動,圈著的玉鐲從衣袖裡落出來,在腕骨上鬆鬆掛著。她朝善殊頷首,道:「我曾聽父親說,佛女生在佛洲,修有世間最玄奧高深的心法,格外能感知善惡。」

  「有佛女這句話,我也算安心了。」

  其實彼此都清楚,這不過是往來間的客套話。

  能上審判台的人,再善能善到哪裡去呢,別說還是滅宗這樣的事,一聽就足夠叫等閒人毛骨悚然。

  善殊彎著眼笑了一下:「若這樣說,我看女郎才是在座最心善之人。」

  因為身份相當,在場諸位其實常有聯繫,誠然,在善殊眼裡,誰都有股浩然之氣,可在這股正氣之下,到底各有不同。

  例如她也想不到,赤水那位人緣最好,整日快快樂樂跟誰都能談天說地的音靈聖女,擁有一顆堅若磐石的道心,而世人口中冰冰冷冷,常年只有一個表情的鄴都公主,擁有著連佛子都不及的柔軟心腸。

  善殊不是外向的性格,薛妤更不是,略略聊了兩句後便各自歇了腔。

  沒過多久,薛妤等人離座,前三個後兩個地從審判台下來,聖地裡有弟子來請他們去各處觀光。

  一下來,音靈就翻臉了。

  「路承澤,你腦子進水了麼?」她臉上花一樣的笑變戲法一樣消失,「整個審判台,就你最出息是吧?」

  陸秦看了看路承澤,又看了看一臉生人勿近的薛妤,也好奇地道:「今天你們一個兩個都有點反常啊。」

  「怎麼這次審判台是有什麼說法嗎?」

  「能有什麼說法。」音靈天生一張小圓臉,掛著點肉,訓路承澤時幾乎帶著點嬌蠻的意味,「這下好了,又得陪你挨訓。」

  路承澤被她無賴的說辭氣得笑起來,他點了點自己的鼻尖,道:「又陪我挨訓?」

  「每次是誰被誰連累,大小姐您心裡是真一點數沒有啊。」

  「你真是吵死了。」音靈提著裙躲到陸秦和太華聖子身邊,對路承澤的說法很是不滿:「你自己看看,瞧瞧,哪家聖子像你這樣話多。」

  路承澤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就沒見過像音靈這樣的聖女。

  七個人的小隊裡三名女子,一個薛妤出了名的冷美人,一個心善如水的佛女平時也不說話,唯有音靈,跳跳鬧鬧的,全然就是她這個年齡少女該有的樣子。平時大家都對她更包容些,當妹妹一樣看待。

  陸秦急忙出來圓場:「其實這樣也好。來前我師尊還說呢,若是有適合的真心悔改的苗子,不妨多帶兩個下來,這些年審判台開啟,你們又都不吭聲,每回我敷衍似的點一個下來,有些人對此頗有微詞。」

  音靈睜大了眼,訝然問:「怎麼還有誰覺得我們點少了,有意見不成?」

  陸秦苦笑著道:「可不是。有人覺得既然有這麼個審判台,給人一個棄惡從善的機會,又何必總做這樣的形勢,若真一個不想選,就乾脆廢除這麼個形勢,不叫人懷著重獲新生的希望又破滅。」

  音靈聽完,當即冷笑起來:「這可真是,災禍沒落到自己頭上來,總有人閒得沒事,竟替那些人說起情來。」

  「審判台的規矩是扶桑樹親自定的,我們左右不了,更談不上廢除。」陸秦安撫完音靈,又道:「我適才是看承澤帶了一個,才沒有開口,不然也要再帶一個下來。」

  「往日總是我苦惱該怎麼安排他們,今天也讓你們發發愁,著著惱。」

  陸秦的話只是為了救火解圍,可誰知真有人順著這話接了起來,善殊朝陸秦歉意地笑笑:「那少年若是對崑崙無大用處,能否將他讓給我。」

  「誰?」陸秦愣了一下。

  「適才你點名的少年,是叫……」善殊回想了想,有些遲疑地開口:「沈驚時。」

  「這是為何?你要他做什麼?」陸秦好奇地追問,覺得今日這幾個人個個都有些反常。

  善殊身後伺候的錦衣女使適時朝前一步站出來,解釋道:「不瞞少掌門,我家女郎修煉至瓶頸,正需要這種天賦不凡又背負殺孽的少年做引,若是能成功渡去他心頭仇惡,這場修行便算功德圓滿了。」

  「原來如此。」陸秦點了下頭,「佛女開了口,我豈有不應之理。那人由你們帶回北荒就是。」

  善殊感激地道了聲謝。

  一行七人,四個說話的在前面走著,三個沉默不語的在後面各自想各自的事,氣氛冷得跟結了冰似的。

  前面行過一個岔路口,前頭音靈和路承澤等人的說話聲又大起來,薛妤像是終於忍受到極限了一樣,她凝了凝眉,道:「我還有事,不便多留,先走了。」

  「這就走?」音靈點了點群山籠罩處的比試台,語調比挖苦路承澤時友善很多:「不去看看羲和弟子如今的實力嗎?」

  她聲色收斂時,當真是個養在深閨中嬌憨天真的小姑娘,薛妤對這樣的女孩擺不出怎樣的冷臉,稍頓了頓,木著臉道:「我去年,一個任務沒接。」

  這下不止音靈,陸秦等人也一下支起耳朵匆匆看過來。

  「一個都沒?」陸秦驚詫地問,像是不敢相信一樣。

  薛妤寒著張俏臉點頭:「來前完成了一個。」

  其餘幾個人頓時都露出或明顯或隱晦的憐憫神情。

  陸秦道:「這要是才完成一個的話,倒也……不必著急了。」

  身為聖地傳承者,天機書每年會下發任務到他們手裡,他們再從中隨機抽取四件,每一年半交次差。

  完成的可以在五聖地中任意挑選一件趁手的秘寶,完不成的當眾點名,繳納巨款。

  現在距離任務結算只剩三個月,薛妤才接了一個任務,接下來隨便抽到個棘手的,就基本不可能完成了。

  他們從小接觸天機書,年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前一年懶散,後半年火燒眉毛般才解決完這裡,又趕去那裡。

  薛妤抿了下唇,言簡意賅地回:「試一試。」

  前世她運氣不好,抽到個棘手的任務,直接耗掉了大概兩個月時間。

  時事常有變化,重來一次,該做的事薛妤依舊不會怠慢。

  「其實我也還有兩個未完成。」陸秦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去年崑崙招新,事多,沒顧得上這邊。」

  「行,那就此別過。」

  薛妤點頭,毫不拖泥帶水,扭頭就走的姿態看得陸秦咂舌:「這位鄴都公主的脾氣,我可真是從來看不懂。」

  路承澤眼神暗晦地掃過浩浩蕩蕩遠去的一行人,心想,不止你看不懂,他這個相識千年,好歹打過的數回交道的都沒有一次猜中過她的心思。

  就比如這次,他壓根沒猜到她會突然開口救下一隻妖鬼。

  再比如,她現在對松珩到底是怎樣的態度。之後是令鄴都中途截殺,還是留有舊情的聽之任之。

  他一樣都摸不明白。

  ===

  溯侑沒想到他能從審判台活著下來。

  前來領他的人戴著青面獠牙的鐵皮面具,衣上遍佈絳色玄紋,行事作風間無不透露著聖地幾族一脈相承的倨傲,看他如看垂死掙扎的螻蟻,眼神淡漠涼薄,透著呼之即出的厭惡。

  負責看押他的羲和執事粗暴地扯斷他手腳上的鎖鏈,許多受刑時的傷口又繃出殷殷血色,厲害的地方皮肉都翻捲出來。

  溯侑眼神都沒波動一下。

  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待遇,他看多,也經受多了,早練就了一副不以為意的心性。

  一隻妖鬼,能活著就不錯了。

  還想要被當成人看待麼。

  白日做夢。

  那名執事盡職盡責地告知來人:「此子生來逆骨,凶性未除,還請轉告女郎不要輕信,切記留心。」

  「無妨。」鄴都來人看了他一眼,道:「一隻廢了修為的妖鬼,女郎能讓他做什麼,能被發配到荒山等死都算是他的造化。」

  那名執事放了心,道:「我還有事要忙,這妖鬼你先帶回去吧。」

  秦呈大掌一伸,才要抓著溯侑的衣領上天,就見遠處有一人急速穿行而來,定睛一看,是在薛妤身邊辦事的朝年。

  「秦呈叔留步。」朝年行至近前,仔仔細細看了眼溯侑,道:「女郎有令,傳他面見。」

  秦呈下意識皺眉,朝年卻提前堵了他的話:「再耽擱時間,女郎要等久了。」

  面對其他人秦呈固然可以仗著聖地原住民的身份低眼看人,可朝年與他身份相當,上頭有個姐姐在族內頗受重用,風頭正盛,自己又在女郎身邊做事,客氣了叫他一聲叔,他卻不能借此拿喬。

  秦呈鬆開溯侑的衣領,將適才那執事說的話重複了一遍,朝年點頭,笑得客氣:「秦呈叔放心,女郎自有考量。」

  說完,他帶著人騰空而上,飛速朝聖地出口前行,不過片刻,那座彷彿撐起天穹的巨大門戶便已近在咫尺。

  從審判台僥倖撿回一條命後,有人給溯侑清洗過,說是清洗,其實就是提一桶涼水劈頭蓋臉澆到身上,全然不管他現在只是凡人血肉之軀,稍稍清洗過之後便讓他將那身囚服換成深藍色的粗製麻布衣服,其餘連根髮簪也沒給。可即便如此。

  朝年還是不止一次將目光轉落到他身上。

  先前他還不理解,為何自家女郎會在最後一刻點下他,現在仔細想想,許是女郎看上了這張臉。

  這世間少女,哪有不喜歡模樣生得周正的小郎君的。

  女郎平時再冷靜,做事再沉穩,本質上也還是個正當花季的少女。

  朝年一面不動聲色地想,一面扭頭對木樁子一樣一聲不吭的溯侑說:「你適才也聽人說了,救你的是我家女郎,鄴都公主。」

  黑髮遮掩下,溯侑清黑的瞳仁裡滿是嘲諷之意,審判台上坐著的那些,個個擺著高高在上的姿態,什麼事也沒經歷過,仗著生來好命,嘴巴一張一合,就要斷人生死。

  他們哪會將妖鬼的命當命呢。

  朝年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接著道:「我們女郎性格好,心地良善,只要你痛改前非,不再犯事,鄴都自有你的容身之所。」

  上雲散宗之前,溯侑曾一路摸爬滾打在人世間闖出了點小小的名氣,得意時身邊也圍著幾個愛熱鬧的小妖怪,閒得沒事時就愛講講各地出名的人和事。

  聖地繼承者個個眾星捧月,名氣大,即使他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多年下來過耳的也有不少。

  鄴都公主薛妤是他們談論最少的一個。

  這位女郎面冷,話少,出門在外並不講究排場,非必要場合根本不露面,實在是沒什麼好拿出來說的。

  審判台上,在世人眼裡以慈悲為本的北荒都沒開口,這位負責扣押妖鬼邪物的公主到底得多有善心才會向一隻妖鬼施以援手。

  是看上了他的內丹,還是看上了他這張臉。

  朗日清風下,少年膚色白得透明,手背上細長的經絡格外顯眼,襯上他那張因摻雜妖鬼血脈而格外妖異的臉,現出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單薄病弱之感。

  像是即將面臨什麼好玩的事,他惡劣地扯了下唇,想,那位「大發善心」的小公主若是想要他的內丹,他就自爆。

  若是看中了這張臉。

  他就將這張臉毀掉。

  這些人想在他身上得到的,一樣都得不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09:38 PM

第8章

  薛妤出羲和的時候,殘陽餘暉正往海底沉。仰著脖子往天上看的人有許多,人群熙熙攘攘,一層一層擠著,許是等得久了,現在終於看到了動靜,交頭接耳的議論聲紛紛傳開。

  薛妤不喜歡拋頭露面的張揚,她略略掃了眼下方的盛況,蜻蜓點水似的在空中落了一下,一圈泛大的水波漣漪無形在眾人眼皮底下漾開,下一瞬,她人便已到了西樓裡。

  她身段纖細,白衣楚楚,凌空微渡時腰間繫著的流蘇荷穗全隨著風鼓動起來,因為冷著臉不苟言笑,落在人們眼中,更有一番端莊大氣的風度。因此哪怕只露了幾面,仍然在人群中引發了許多議論。

  「——這適才出來的是誰?是哪位高深的神仙?」有婦人抱著孩子出來看熱鬧,一面好奇一面又喃喃道:「這樣年輕,長得還這樣俊哩。」

  她身邊站著的恰是一位小修士,聽到這話笑著回:「嬸子,方纔那位是聖地的聖女。」他才接觸修行之道,對聖地這樣的場合瞭解不多,只知才出來的人身後跟著那樣長一串的隊伍,身份必然貴重不可言,卻辨不出她的具體名姓。

  後頭有人接過話頭:「應當是鄴都公主。」

  「音靈聖女更活潑些,佛女出行則是佛童開道,梵音落地,唯有鄴都公主叫人知道得少,但聽聞她穩重莊持,不苟言笑,正應了方纔的樣子。」

  「還好有聖地這樣的地方,出了他們這些人,不然哪有我們現在的好日子過。」婦女往上掂了掂孩子的屁股,又搖頭:「這裡一窩妖,那裡一堆怪的,想想都滲人。」

  「……」

  諸如此類的話語一路從西樓外傳到了西樓裡。

  薛妤閃身進西樓三樓的時候,榴娘正倚在紅漆金紋的柱上,手裡提著一個小巧的銀酒壺,眼眸半瞇,一張懶洋洋的美人面朝著聖地那扇大開的門,不知道在想什麼。

  聽到動靜,榴娘遲鈍地回頭,見了薛妤,眨了下眼,很快收拾神情笑起來:「女郎來得早,出得也早。」

  「審判會結束就回了。」薛妤視線不著聲色地從榴娘手裡提著的小巧酒壺上滑過,道:「我還有些事要處理,恐怕得多在西樓叨擾一晚。」

  「說什麼叨擾不叨擾的。」

  「我們這西樓,女郎想留多久便留多久。」榴娘將酒壺交給身後的小童,青蔥般的長指點了點身後建得和皇宮別苑一般的環廊游簷,深門大院,道:「這三樓就是專門為聖地留的,等閒人上不來,平時冷清得很,一年到頭也熱鬧不上一兩回。」

  「羲和戒嚴,經年累月不開,我們就盼望著能進去瞧一瞧。」榴娘週身漾著馥郁的酒香,細膩的腮上泛起兩團胭脂般的紅,「女郎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

  薛妤對這位風情萬種的西樓老闆並不反感,她頓了頓,道:「待著也沒趣。聖地看多了,都一個樣。」

  都是千重山,萬道水,還有處理不完的大事小事。

  「也是。」榴娘往樓下看:「都說我這西樓是快活銷魂地,只有自己待久了,才知是什麼滋味。」

  薛妤側目。審問妖鬼的次數多了,時間長了,她擁有著常人難以想像的直覺。

  這位榴娘,身上籠罩著很重的情緒,確實不是簡單的人物。

  但薛妤不管這些,只要對她沒惡意,沒有犯事犯到她手上,她一概不費心神插手。

  兩人略略說了幾句漂亮的場面話後,薛妤轉身回自己的院子。

  梁燕迎上前,面目慎重道:「女郎,朝華大人傳信,百眾山深夜有異動。」

  薛妤坐到寬椅上,長而纖細的指節落在茶盞上,甚至眼睛都沒抬一下,問:「這次是哪兩個?」

  梁燕不敢看她的臉色,沉默了一會,才垂著眉開口:「是,句芒和陵魚。」

  不怪薛妤無動於衷,梁燕跟在薛妤身邊,聽到這樣的消息沒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百眾山有異動」這六個字簡直令人心驚膽戰。

  「誰先動的手?」薛妤問:「炸了幾座山頭?」

  「朝華大人說,是陵魚看不慣句芒整日在它眼前晃蕩,加之昨夜月圓,陵魚脾氣格外暴躁,句芒一去,就打起來了。」梁燕如實稟報:「炸了兩座山頭。」

  薛妤聽完,原本落在茶盞上的手指搭在了額心處,她摁了兩下,語氣格外冰冷:「告訴陵魚,它再敢惹事,殿衛司剮了它的皮。」

  跟百眾山妖怪們打架一樣屢見不鮮的,還有薛妤這句話。初聽時心中發怵不已,後來見犯事的大妖頂多挨一頓揍,過後活得比誰都滋潤,再聽這話時,就真是怎樣的情緒都沒了。

  朝年帶著受傷頗重的妖鬼進來時,聽到的就是這麼句凶殘的話。

  溯侑無不意外地垂了垂下頜,長而順的黑髮落在臉頰兩側,遮住了他整張臉。他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幾個細微的動作,一個不經意的角度,臉都沒露,落在人眼裡,就已經是十二分的狼狽的弱勢。

  宛若受了傷的驚弓之鳥。

  跟審判台上那個又凶又橫的狼崽子判若兩人。

  薛妤目光落在他身上。朝年朝上一拱手,道:「女郎,人帶到了。」

  從審判台將人帶下來後,薛妤考慮過應該如何安排眼前之人,所謂吃一塹長一智,再想她像從前栽培松珩一樣栽培一個人是決計不可能了。可既然救了,放任他自生自滅或是直接拘禁在鄴都,那還不如不救。

  「我看過你的資料。」薛妤擺了擺手,制止了朝年要將人強制摁著跪下來的舉動,她看了眼天色,言簡意賅道:「我問,你答。」

  長如飛瀑的髮絲間,那隻手腕處鞭痕纍纍的妖鬼點了下頭。

  「滅雲散宗之前,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麼嗎?」薛妤問。

  「知道。」溯侑沒有立刻答話,他像是許久沒有開口了,又像是在慢慢斟言辭,片刻後才吐出兩個字。

  不得不說,與這只妖鬼一身反骨不符的是他生了一張令人動容的臉,以及一把乾淨清冽的嗓子。

  許是妖鬼都知道怎麼誘惑人心,怎麼最大利用自己的優勢,溯侑想,若是她對自己別有所圖,這個時候也該露出真目的了。

  聖地繼承者,要個男人而已,想看的時候看看,不想看了就丟開,實在不是什麼大事。在審判台上當著那麼多雙眼睛做做樣子就行了,下了審判台,一個廢人,不值得日理萬機的公主殿下費心編製什麼借口。

  「被聖地捉拿之前,你的修為已經不低,雲散宗只是個名不經傳的小宗門。為了殺幾個人,賠上自己的命,你跟他們之間有無法消泯的仇怨,因為什麼?」薛妤條理清晰,一條一條說下來,堵住了他所有說「不是」「沒有」的機會。

  這次溯侑沉默得更久,薛妤不說話,也不催他,但很明顯要他的回答。

  「他們編排我。」溯侑吐字很輕,臉微微抬起一些,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和白得發光的半邊臉,語氣說是答話,更像是某種底氣不足的抱怨,他一偏頭,露出兩抹如山巒般飛入衣領的鎖骨。

  他的眼睛很好看,瞳仁顏色極深,看人久了,會給人深情專注的錯覺,再稍稍垂下睫,就是無辜和柔弱結合在一起。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是靠著這項本領引得一人族夫婦起了惻隱之心,將他抱回家,一口一口喂米糊糊才活下來的。

  擅誘人心的妖鬼用餘光觀察薛妤的反應。她依舊坐得端直,臉生得小而精緻,可惜時時繃著沒有表情,一雙眼睛清泠泠的,出人意料的乾淨和純粹,尋不出一絲半縷意想之中的垂涎和佔據之意。

  得了這樣一個答案,她只是點了下頭,又問:「雙親可在?可有親朋好友?」

  溯侑眼神很快陰翳下去,他垂著頭欣賞自己手背上根根交疊的經絡,話語一字一句從嘴裡往外蹦:「無父,無母。」

  薛妤短暫的頓了一下。

  誠然,她不是可以任人糊弄的草包,上面幾個問題的回答,她一個字都不信。唯有這句,她覺得是真話。

  「你天賦悟性極高,又是上過審判台的人,我不能放你離開。」這一次是滅宗,放回去之後再惹出一樁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不止他自己,連她都要被詰問,「手冊上說你修的是妖法,若是幫你續好筋脈,我希望你修習聖地或人族的法。」

  溯侑爬滿嘲意的嘴角有瞬息的凝滯。

  「半年內我不回聖地,會在人世間遊走,你跟著我,練練心性。哪日我覺得你足夠理智冷靜了,哪日你便自由了。」薛妤看著下面站著的妖鬼,他很高,身子頎長,看著乖順,實則內裡每一根骨頭都是反著長的。

  「在這之前,我需要你服下玉青丹。」玉青丹是聖地管控妖鬼常用的手段,服下去之後並不會影響行動和修煉,平時不痛不癢,但等同於將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別人手裡。若是他服下丹藥,薛妤一念之下,他便會成為一具屍骨。

  說得嚴重,可對現在的溯侑來說,其實沒什麼區別。

  薛妤想殺他,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根本都不需要用這些外物。

  而從頭到尾,她沒對他那張臉,那雙眼表露出任何一點別樣的心思。

  「我不瞞你,你現在已經長出妖丹,想要轉道修仙法會比別人艱難數倍。這玉青丹你可以不吃,可若這樣,我不會幫你解開禁制,更不會替你續接經絡,你只能是個凡人,也只能生活在百眾山。」

  「如何選擇,你自己思量。」

  薛妤心善,但不是善心氾濫,他若是不按她的規矩來,她不會管他。

  另一邊,朝年朝溯侑遞出一隻白玉瓶,瓶口一斜,玉丸滾落到掌心中。

  溯侑自進屋起第一次抬起頭,露出全臉,四目相視,他仔仔細細地觀察薛妤那雙眼。

  嚴肅有,清冷有。

  唯獨沒有對妖鬼的不屑和對生命的輕視。

  就像他所想的。

  她沒必要編鬼話騙他。

  也根本不需要。

  「好。」他很快低下頭,輕聲應了一句,白得過分的指節捏著那顆藥丸送入嘴裡。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10:10 PM

第9章

  二月末,春寒料峭,赤水回程的隊伍中,氣氛比天氣還冷。

  山海城是大城池,亦屬於明文禁令不得御空飛行的城池之一,想要進出,除了徒步,就只能借助車馬之力。

  赤水的馬車上纂刻著法陣,一路疾馳生風,風聲嘯嘯,車內卻很安穩,感受不到一絲顛簸。

  音靈的車架走在最前面,一騎絕塵,甩開別人好一段距離。

  後面那架馬車裡只坐了兩個人,赫然是路承澤和才逃脫生天的松珩。

  「行了,也別想那麼多。」路承澤拍了拍松珩肩頭,將療傷藥散推到他跟前,道:「你現在養好身體最重要。」

  松珩臉色極白,整個人起來孱弱又疲倦,扯著嘴角笑起來時怎麼看都是一股逞強的姿態:「你放心,我都有數。」

  「還都有數。」路承澤看了看他崩開不知多少回的傷口,道:「我提醒你一句,你現在可不是戰無不勝的天帝,這具身體哪經得起你這麼折騰。」

  「我知道該怎麼做。」松珩道:「不是第一次經歷了。」

  正因為不是第一次經歷了,回憶和理智都告訴他,現在他該做的是吞下療傷藥散閉著眼好好梳理身體中紊亂的經絡。這樣等回了赤水,路承澤出手給他續上時會方便迅速很多。

  可他一閉上眼,眼前閃過的都是薛妤點名留下那名少年時的情形。

  他靜不下心。

  他想不明白。是真不明白。

  「吶。」路承澤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得搖了搖頭,從袖袍裡拿出一本手冊,推到他面前:「看看吧。」

  顧念他手上沒一塊完整的肌膚,路承澤貼心地替他翻頁,修長的食指落在其中一頁的小像上,道:「薛妤這次救的是一隻妖鬼,資料都在這裡,你自己看看。」

  「你記不記得,除你之外,上一次活下來的是哪兩個?這個溯侑可有在裡面?」路承澤問。

  「太久了。」松珩皺著眉搖頭,道:「我只記得有個叫沈驚時的——這次被陸秦救下來的那個。」

  當事人都不記得,路承澤更不記得。

  「其實不只有你,我也不明白。」路承澤嘖了一聲,流光熠熠的鳳眼裡現出些真實的不解之意:「就算要選,她選誰不好,非選個滅人滿宗的,還是只妖鬼。」

  「我看來看去,若說這只妖鬼有什麼值得一說的,就只有那張臉了。」

  翻完溯侑的,松珩默不作聲煩到自己那頁,才要看下去,聽到松珩這句話,他無聲無息屏了下呼吸。視線再落到紙張上的時候,他是一句話,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了。

  「我從前沒問過你。」路承澤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開口道:「看看別人進審判台干的都是怎樣駭人聽聞的事,你這倒好,還跟皇宮中人扯上關係了。」

  「那位王爺干了怎樣人神共怒的事,讓你這樣的性格都非要殺人。」

  雖說聖地地位特殊,自稱古仙,可這世間說到底還是以人為本,皇宮是人權最集中之地,擁有千萬年積攢的底蘊。聖地和皇族一向是互相敬重,井水不犯河水。

  修士殺人其實並不少見,這世上每天死去的人數都數不清,一條人命根本不足以驚動聖地,不足以讓他被壓上審判台。

  可松珩殺的,是擁有皇族血統的親王。

  此事一出,天子震怒,下令舉國緝拿。若不是扶桑樹的神念選中了他,這會估計已經被千刀萬剮,屍骨無存了。

  只是這樣一來,路承澤更不好跟族裡交代。

  「我已經想好了說辭,你到時候配合一下就成。」路承澤說:「你當年跟著薛妤,也不止一次到過赤水。我那環境雖然比不上羲和與北荒,但比鄴都還是強上不少,靈氣充沛,你有功底在,重修不是一件難事。」

  松珩朝外遠看了下,半晌,溫聲道:「承澤,多謝你。」

  「你我之間,說什麼謝。」

  「但松珩,我說句實話,你別不愛聽。」路承澤遲疑半晌,斟酌了下言辭,還是道:「當年我就提過,你和薛妤,可能真不合適。」

  「確實,她身份尊貴,配誰都綽綽有餘,即使是你成為天帝,她依舊是最合適的天後人選。可鄴都嫡系到了這一脈,就她一個女孩,從小獨挑大樑。想一想她手底下壓著多少妖鬼就知道,要坐到這個位置,不論是手段,還是性格,都需要十分強勢。」

  「這就注定了薛妤不可能依附於人。她自己足以獨當一面。」

  「你呢,你看著脾氣好,心地良善,實際上也執拗,認準的事掰不過彎來。」

  說完,路承澤長長地歎了口氣,接著說:「這男女相處之道,大多互補,我強勢些,你就柔軟些,你心軟些,我就果斷些。兩個都身居高位,又是藏著事不說,喜歡自己解決的,怎麼處得長久。」

  「就比如那位茶仙,還有鄴都的事,明眼人都能看出不是那麼回事。我問你,你不說,薛妤問你,你也不說,這能怎麼辦。」

  「別人想為你說話都找不出說辭來。」

  松珩疲倦地閉了下眼,啞聲道:「總有一天,她會理解我。」

  「承澤,只有經歷過那種絕望的人才知道……」他說到一半,覺得疲憊似的停了話語。

  路承澤豎著耳朵聽到一半,追問:「知道什麼?」

  松珩又將那頁手冊翻到記載了那只妖鬼一頁,久久沒有說話。

  只有經歷過絕望的人才知道,薛妤的那一句「我要他」,對他們來說意味著怎樣的希冀和溫暖。

  路承澤說得沒錯。他成為天宮之主時,和薛妤之間已經出現分歧,屢屢發生爭執。

  他們誰也不肯讓步,於是離得越來越遠。

  後來出現的小茶仙,還有鄴都封印,只是一根徹底決裂的導火索,問題其實早已埋下。

  可哪怕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也從未想過要和薛妤分開。擁有過那種溫暖的人,再想放開,難比登天。

  松珩閉了下眼,再說話時,已經又是從容而溫和的樣子,他掃了眼溯侑的小像,道:「薛妤不是會為色所動的性格,她這樣做,必定有自己的考量。」

  「等到赤水,我就開始閉關。」

  「往後千年,我們還有很多事需要做。」

  ====

  夜色悄悄爬上天際,街道兩邊吆喝的販夫走卒一個一個歇下勁,開始收拾張羅東西回家,而西樓裡,隨著夜色漸深,人越來越多。

  西樓的燈一盞盞亮起來,姑娘們抱著琴和琵琶嬌嬌俏俏地走到台上,一曲才落,一曲又接,下面是浪潮般的叫好聲。

  無邊的熱鬧裡,薛妤在給溯侑接斷掉的經絡。

  朝年和輕羅立於兩側,屋裡的圓桌上擺放著形形色色的藥瓶和藥散。

  「這次出來,我身邊跟著的都是涉世未深的小妖,他們不懂這個,只能我出手幫你接。」薛妤解下身上的披風,輕羅立刻上前接過。燈火下,她指了指地上墊著的絨毯,言簡意賅:「坐著。」

  溯侑垂著眼不說話的時候看著很乖,很聽話,誰也想不到這樣乖順的外表下藏著隨時準備暴起傷人的尖利爪子。

  薛妤讓他坐,他就乖乖坐過去。

  服下玉青丹之後,朝年帶他重新梳洗過,換了身像樣的衣裳,出來時那張臉越發出挑,比樓下受萬人追捧的頭牌姑娘還能勾魂。此刻端端正正坐著,柔順的髮絲垂到耳際,手指根根長而分明,指尖不深不淺陷入絨毯裡,樣子格外純良無害。

  輕羅就站在梁燕旁邊,見狀,第二次悄悄含低了聲音問:「梁燕姐,女郎救下的這人,真不是狐妖麼?」

  比小雨村山頭上那只成精的狐狸生得還漂亮。

  貓妖自以為低著嗓子含糊了聲線,其實周圍人聽得明明白白,其他人沒有動靜,聽了就當沒聽到。只有梁燕笑著搖頭,好脾氣地回:「快別問了,打擾女郎做事,小心被罰。」

  膽小的貓妖嗖的一下豎起了耳朵,將嘴閉得嚴嚴實實。

  薛妤在溯侑身後坐下。

  一瞬間,眼前這只傷痕纍纍的妖鬼看似收斂乾淨的刺又猛地冒出來,脊背和腰腹繃得極緊。

  薛妤冷聲道,「以後還想修煉的話就收心。」

  溯侑很輕地握了下拳,眼裡全是霧霾似的陰翳。

  他命途多舛,生來多疑,根本不可能對任何一個人付出半分信任,可現在這種情況,他不得不信她,這種滋味難受極了。

  察覺到溯侑慢慢放鬆了身體,薛妤十根長指交疊在一起,而後在某一瞬陡然拉開,無數根瑩白的雪線層層繞繞從她的指尖湧出,感知到主人心意,他們爭先恐後湧入前面那具瘦削的身體裡。

  「有點疼。」薛妤沒有絲毫動容,淡聲道:「忍著。」

  溯侑最不怕的就是疼。

  聖地出手不留餘地,溯侑體內經絡被沖得七零八落,很難恢復成原狀,即使薛妤是最能從細微處著筆的靈陣師,根根修復起來也是個考驗耐性的細緻活。

  筋骨重塑的痛,薛妤沒經歷過,可上一世,松珩那樣的心性在經歷這個過程時,也忍不住悶哼了幾聲。

  但溯侑沒有。

  他全程咬緊牙關,一聲沒吭。

  這只妖鬼,確實如手冊上所言,擁有著遠勝常人的毅意。

  進行到最後關頭,薛妤驟然加力,數不清的銀絲柔柔覆蓋在溯侑的肩頭,蠶絲般掛在髮絲上,以及每一道傷口表面。

  難以承受的劇痛中,溯侑能感知到他那些在聖地刑房中受過的傷一點點崩開,又被那些雪線柔柔牽扯著癒合,再崩開,再癒合,像是在進行什麼拉鋸戰一樣,最終以緩慢的速度恢復了原樣。

  就在外傷痊癒後不久,他斷裂多日的經絡也終於傳來酥酥麻麻的癢意。

  就在這時,薛妤暫時收手,側首看向朝年,道:「拿藥來。」

  服藥是續接經絡的最後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關係著以後的修煉路途是否會通暢。

  「來了來了。」朝年將早就準備好的藥遞上來,道:「臣才去城裡的藥閣轉了一圈,買的這個。」

  「三春丹?」薛妤只看了一眼就認出來,她扭頭看了看從頭到尾咬牙死撐,一聲不吭的妖鬼,皺眉道:「不用這個。我們出來帶的七彩丹呢,還有嗎?」

  「啊。」朝年愣了一下,而後才倏地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去翻靈戒,道:「有,還剩兩顆。」

  隨後,他翻出一顆渾圓的七彩丹藥,小心地放到薛妤掌心中,再看她用氣勁碾碎,一掌拍進溯侑的身體裡。

  屋裡的妖怪像是受了某種撼動,全部沉默下來。

  滿身雪絲下,溯侑極慢地垂眼。

  他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妖怪。

  所以他才清楚的知道。

  那位「別有所圖」的聖地公主,給他用了最好的丹藥。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11:17 PM

第10章

  半晌,薛妤收手起身,看著端坐在絨墊上,長髮曳地的妖鬼,抬手不著痕跡地摁了下發脹的眉心,開口時,話語裡依舊沒什麼波瀾:「他這還需要些時間,朝年,你看著。」

  朝年應聲道是。

  門嘎吱一聲朝外推開,女子輕柔的腳步漸落漸遠。

  溯侑慢慢睜開眼他肩上,手上,仍掛著霜白的絲線,神識恢復的那一刻,他感知到的第一個畫面,便是薛妤摁眉心的那一下。

  她的臉色近乎處於一種病態的白,儼然是消耗過度的徵兆。

  他以為她至少會等他睜開眼,徹底甦醒,再冷聲告訴他,自己對他施捨了多大的恩情,而後順勢敲打警告,讓他切記知恩圖報,從此為她所用。

  可沒有。一句也沒有。

  說給他接經絡,就真的只做這件事,做完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這樣的人,這樣的身份,既不貪他的色,又不覬覦他的內丹。那她從審判台救他,親自為他續接筋脈,給他用最好的藥,是為什麼?

  一隻修為全廢,身份低微的妖鬼。連那顆被他服下的七彩丹的價值都比不上。

  朝年將之前準備用的三春丹裝回瓶裡,又將玉瓶放回房裡的那張大圓桌上。

  「叮噹」一聲響終於將輕羅的魂拉了回來,她看了看氣息比之前強勁數倍的溯侑,又伸長脖子看了看薛妤離開的方向,自言自語地喃喃:「我以後一定聽女郎的話。」

  她頓了一下,去看梁燕:「我從未見過像女郎這樣……」她的聲音含糊的低下去,後面幾個字沒能蹦出來。

  屋裡的人卻一下子懂了她的意思。

  包括才恢復經絡的妖鬼。

  溯侑慢慢站起身,黑而順的長髮晃動著,乖巧地落在耳側,他掀了掀眼皮,一雙好看的桃花眼裡風華瀲瀲。

  他也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於是想像不到,傳言中鄴都手握大獄,鎮壓無數妖鬼的公主,竟然是這樣的。

  薛妤走出房間,繞過一根根繪著飛天神佛的紅漆柱,在西邊環廊處停了下來。這裡視野開闊,垂眼就能將熱火朝天的下兩層看得清楚分明。

  一樓搭起的看台上坐著兩位眉眼相似,但又風情迥異的姑娘,一個抱著琴低吟淺唱,一個起身伴舞,身姿曼妙,看客們興起,撫掌叫好,聲潮如流水般湧上來。

  樓裡的小童得了榴娘命令,見她感興趣,上前童聲稚氣地介紹:「女郎,這兩位是樓裡的淺析,淺露。她們是雙生姐妹,一個擅歌,一個擅舞,因為才情出眾,很受山海城中富家公子們的追捧喜歡。」

  薛妤回頭,見小童長得圓潤,身高只到自己大腿,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像模像樣的,不由順著看下去,問:「你們娘子和羲和聖地做了交易?」

  她以為得不到回答,不料那小童眼睛一下子睜得圓溜溜的,有些詫異地道:「那是自然。女郎竟不知嗎?」

  薛妤換了個姿勢,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就聽那小童倒豆子一樣將自家的事倒出來:「這事發生時我還未出生,但聽樓裡的姐姐們說起過。當年羲和聖地裡出了點狀況,導致靈氣外洩,波及城中許多無辜凡人,但一時之間又沒有立刻解決的方法,於是聖地裡出手造了一座樓,又出來了幾個人跟當時山海城中的酒樓老闆們見了一面。」

  「我們娘子就是那時候帶著姑娘們過來的。」

  薛妤聽故事一樣地聽完,道:「那還真是挺稀奇。」

  「據我所知,羲和一向不和外人合作。」

  那童子抬起一張肉嘟嘟的臉,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薛妤沒有再問下去,轉而聽他說起樓裡其他出名的姑娘。

  聽到一半,薛妤的袖口突然傳來一陣源源熱意。她微楞,手探進去一摸,摸出了一卷小小的卷軸。

  那小童見此情形,十分懂事地福了福身,退到廊外伺候。

  卷軸展開只有手掌大,正面四個邊角處各描著不同的人物,一角為抱著琵琶飛天的女仙,一角為慈眉善目的老者,這兩人被描得活靈活現,通身細節全由金紋勾勒,給人以如沐春風之感。相比之下,下面兩角描著的人就格外黯淡,除卻其中一人身後拖著的長長羽翼稍顯眼些,竟連面容都看不清。

  除卻這四人,卷重正中間還點了三個字——天機書。

  薛妤自幼跟天機書打交道,對這情形再熟悉不過,她只是瞥了眼天機書正面的人物,就很快將卷軸翻了個面。

  若說看正面這卷軸平平無奇,背面便顯露出它奇妙精巧的一面了。

  數十列小字密密麻麻透過卷軸,浮至半空,字多而不亂,隱隱泛著靈光。薛妤伸手在卷面上撥了撥,那一面的字便很快淺下去,換了面新的上來。

  這一幕在薛妤眼中再熟悉不過,甚至都不需要深想,她的手指就已經像是有自己意識一樣連著滑動好幾頁出來,最後停在其中一行最惹眼的紅字上,只見上那頭寫著——晉西邊陲,小雨村,狼妖作祟。

  正是之前薛妤降服的那頭禍害生靈的狼妖,死去有近十天了。

  薛妤點了點那行字,下一刻,那行字憑空消失在了卷面上,而與此同時,像是完成了什麼任務似的,她雪白的手腕上纏著的一根銀色絲線無風自燃,眨眼就消失在空氣中。

  天機書是世上數一數二的奇異之物,真身供在六聖地中最神秘的羲和內,但似薛妤這種聖地傳承者身份的,亦或者某些名門正派的關門弟子,長老、掌門等,手中大多都有一份這樣的小卷軸,都是從天機書真身中分化出來的小化身。

  卷軸囊括萬象,各地發生的棘手事皆在其上,前輩們非大事不出手,年輕一輩卻都有明文規定的數額,一年下來,怎麼也得接幾回任務。

  薛妤記得,她救下松珩這年,因為前一年待在鄴都城內,一個任務都沒有接取,導致一年半的任務疊加到幾個月裡,所以今年元宵一過,她就帶著人去了小雨村。

  也導致現在一個任務完成,但卷軸並沒有立刻合攏消散,而是像等待什麼似的停滯在半空中。

  薛妤皺眉,思索片刻後伸手點了卷軸兩下,上面很快湧現出千萬點靈光,無數行字在她面前快速跳動,最後凝成數十列擺在她眼前。

  她沒有一行行細緻地看,而是動作熟稔地摁了下天機書最尾端綴著的靈力光點,那數十行字頓時消音匿跡,只剩一句還留著。

  薛妤定睛一看。

  【紫薇洞府,東側海域,塵世燈丟失。】

  薛妤看到塵世燈三個字時,就無法克制地皺起了眉,她將天機書往正面一翻,在看到那意料之中的四顆星時,沉默了許久。

  她好像永遠抽不到輕鬆簡單的任務。音靈是聖地繼承人中手氣最好的,一星兩星任務排著隊往她那跑,除此之外,其他人難易參半。只有她,兩星從未抽到,三星任務成堆,四星總喜歡在時間緊迫的時候來雪上加霜。

  四星一來,這一年的任務,她根本別想完成。

  像是知道她怎麼想的,那卷小小的卷軸催促似小幅度躍動起來,發出嗡鳴的響動。

  薛妤冷眼看著天機書,好半天沒動。

  直到天機書徹底老實下來,她才終於動了下手指,慢吞吞地落在那行字的正中間。

  在她接下這個任務的同時,一根銀色絲線綁上她的手指,卷軸上靈光消散,化為小小的一卷,啪嗒一聲掉入薛妤的掌心中。

  薛妤回到自己房間。

  「去將人都叫過來。」薛妤對守在門口的輕羅道。

  沒過多久,梁燕等人就聚集到了一起。

  「女郎。」朝年很快迎上來,臉上都是躍躍欲試的意動,問:「我們是要去完成天機書任務了嗎?」

  「嗯。」薛妤應了一聲,道:「梁燕,你去通知我父親派來的人,這沒他們的事了,讓他們即刻回鄴都。」

  「是。」

  薛妤的目光在幾人中轉了一圈,看向興致勃勃的朝年,問:「你要跟著一起?」

  「我跟著女郎。」朝年一本正經地答:「姐姐來前再三囑咐,讓我寸步不離跟著女郎,保護女郎。」

  「保護我?」薛妤一雙美目掃了掃自告奮勇的少年,問:「你現在,築基幾段?」

  屋裡站著三名女子,朝年被薛妤這樣揭穿,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訕笑。

  「準備一下,天亮之後我們動身,去紫薇洞府。」薛妤道:「在這之前,——梁燕,輕羅,你們去樓裡走動走動,查探一下有關紫薇洞府的東側海域,還有塵世燈的事。」

  幾人鄭重其事點頭,才要離開,被薛妤叫住了。

  「朝年,給皇宮中透露消息,刺殺人族親王的賊子被赤水的人救走了。」

  朝年一驚,但看薛妤的臉色並不好看,也不敢多問,拿出聯繫的玉符就去安排了。

  人三三兩兩散去,房間裡只剩下薛妤和才接好經絡的溯侑。

  「需要我做什麼?」方纔他們都在的時候他一言不發,只垂著眼聽,兩隻骨節齊整的手落在兩側,第一眼看總給人一種好欺負的錯覺,人一走,他終於抬眼看薛妤,問出了這麼一句話。

  薛妤感應了下他體內尚紊亂的氣勁,道:「如果我是你,在剛接好筋脈的第一天,會乖乖待在房裡休息。」

  溯侑當然知道。

  怎樣對自己更好,誰能不知道呢。

  可他總得有點用。

  那顆七彩丹,還有她消耗的靈力,總要有點價值。

  不得不說,這只妖鬼有雙很漂亮的眼睛,裡面的陰鷙和戾氣褪去之後,瞳孔顏色更加深邃,甚至都不需要用上他那張臉,就已經讓人無法說出冷然拒絕的話。

  可薛妤很快就挪開了視線。

  她像是趕時間一樣,皺了下眉之後就從靈戒裡翻出了本冊子放在桌面上,聲音依舊清冷:「三天之內,把第一層學會。」

  說完,她也懶得看他反應,閃身離開房間。

  溯侑下意識鬆了一口氣。

  他不習慣,也不想欠任何人人情,但既然已經欠下了,能夠還一點就是一點。

  他伸手翻開古樸的羊皮手冊,以為裡面是什麼詳細的任務介紹,以及需要他做的事。

  結果才翻開第一面。

  【鄴都秘笈】四個大字映入他的眼簾。

  溯侑動作一頓,將手冊翻到最後一頁,見上面赫然用小字寫著——「天字訣」。

  少年那雙漂漂亮亮的桃花眼徹徹底底滯下來。

  這人,給他用了最好的藥。

  讓他修習最頂尖的聖地秘笈。

  他以為能還她點什麼。

  結果越欠越多。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11:18 PM

第11章

  城中夜深露重,西樓裡卻上映著一派燈火通明,火樹銀花的情形。從高處俯瞰,整座樓佔據城中位置,宛若一顆渾身閃著光的月明珠,能霎時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梁燕等人去打探消息時,薛妤自己也沒閒著。她站在門外,想了想,隨手招了個侍童,問:「你家娘子在哪?」

  小童見是她,如實相告:「回女郎,往常這個點,我家娘子都在觀杏亭待著。」

  薛妤下巴點了點,道:「帶路。」

  梁燕他們去找這樓裡姑娘探查,說的大多是流於市井的一些傳聞,得到的消息多,但也雜,還不一定保真。相比之下,身為西樓老闆的榴娘,是能跟羲和談成交易的角色,知道的消息自然不是樓裡姑娘可以比擬的。

  在薛妤印象裡,這個榴娘,還算是個好說話的,熱心的女子。

  觀杏台在西樓二樓的一個拐角後面,外面守著兩位輕紗薄履的姑娘,嬌嬌俏俏搖著扇。見小童領著人來,皆站起身,起頭的那個認出薛妤,屈膝行了一禮,才要說話,就見亭裡珠簾被人撥開一面,榴娘的聲音傳出來:「請女郎進來。」

  不等侍童上前替她掀開珠簾,薛妤就已經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撥,進到亭內。

  「都退遠些守著。」榴娘慢悠悠地開口。

  亭內不如樓裡燈火通明,視線有些幽暗,薛妤的目光掃過榴娘,發現她今天脫了繁複而華貴的長裙,換了一身男子裝扮,長髮高高束起,手裡惦著一把折扇,笑得溫吞如玉。

  「今日出門辦了些事,回樓裡就犯了懶,想在亭裡歇一歇,這一身裝扮也沒換回來。」榴娘見她驚奇,解釋道。

  薛妤並不好奇她因為什麼原因穿什麼衣服,她時間緊急,但該寒暄的話語還得意思意思說兩句:「娘子人好看,穿什麼衣裳都別有風味。」

  她生了張令人艷羨的臉,說起話來聲音也好聽,只是誇人的詞語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個,語氣也顯得一種稚嫩的生硬,不僅不讓人覺得古板,反而讓人有種深挖的衝動。

  榴娘眼裡的笑意深了幾分。

  薛妤誇完人,開始進入正題,她道:「這次我來叨擾娘子,是有事想問。」

  「女郎請說。」榴娘將折扇在掌心中收攏,道:「榴娘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娘子可知道紫薇洞府東側海域裡有什麼?」薛妤想起天機書給出的任務消息,又問:「塵世燈又是什麼?」

  榴娘沒想到她是要問這個,怔了一瞬,才了然般問:「是天機書佈置下來的任務?」

  這問題一問出來,有心人都能猜到,薛妤也不否認,嗯的一聲,「娘子知道,聖地間互不相干,紫薇洞府臨近山海城和羲和,我對這邊並不瞭解。」

  誰都討厭把手伸到自己家門口的人。

  聖地也不例外。

  「這樣。」榴娘伸出細白的手腕,長指凌空一點,半空中聚起厚重的靈氣,「我給女郎畫出來。」

  起伏的山水很快在薛妤眼前成型。

  「紫薇洞府坐落在山海城東面數百里外,同時接壤山海城和霧到城,兩城中住民頗多,上紫薇洞府拜師學藝的也多,也因此,紫薇洞府算是方圓數千里內最強大繁盛的修真門派。」簡單介紹了下紫薇洞府,榴娘話題一轉,說起了那片東側海域:「紫薇洞府東側確實有片海域,那海有個名字,叫雷霆海。」

  「之所以被叫雷霆海,是因為那海每隔一段時間就開始沸騰,每次一下暴雨,海裡就是霧氣朦朧,大浪滔天,漁船打翻了不知道多少輛。不止如此,每當這個時候,整片海域都被成千上百道雷電覆蓋,經常波及四周的小城池和村莊,惹得村民們怨聲載道,叫苦連連。」

  「女郎看,就是這塊地方。」榴娘伸手指了指地圖中的某一處,眼波微動,接著道:「他們解決不了這個難題,又不願背井離鄉去往別的城池,於是紛紛找上羲和聖地和頗有名氣的紫薇洞府,希望有能人出手解決困境。」

  「羲和和紫薇洞府聽聞有這樣的事,都曾派門中的青年翹楚去雷霆海看過,但都無濟於事。那海實在太大了,短時間內查不出什麼東西在作祟,而且——」榴娘頓了一下,「那雷霆像是提前知道有人要去一樣,每次聖地的人一去,那段時間就風平浪靜,別說雷電,連雨都不下,日日出太陽。等他們人一走,就故態復萌,該怎樣還是怎樣。」

  「幾次下來,羲和有長老知道了這事,準備親自走一趟,恰在這時,紫薇洞府也有大人物去走了一趟,出手在海面上建了一座塔,塔裡空空蕩蕩,只點了一盞燈。自從這盞燈點起來,雷霆海上雖也常起風浪,但再也沒有出現過雷電狂舞的現象。」

  「這燈,就是塵世燈。」

  薛妤越聽,眉頭鎖得越緊,等榴娘話音徹底落下,她沉思片刻,問:「娘子近段時日可有聽過有關塵世燈的消息?」

  「女郎說的是塵世燈丟失的事?」

  「是。」薛妤點頭:「請娘子細說。」

  「不知女郎可還記得自己才到西樓那一日,我同女郎說女郎來得正好。」

  薛妤記性好,如今榴娘稍微一提,她就想起了個大概,開口道:「記得。當日娘子說我來得正好,山海城幾日後有個祈風節,最是熱鬧,還讓樓中侍童屆時帶我去看看。」

  可她那時一關房門就是幾天,出來的時候聖地正好開啟,別說見見祈風節的場面,就連點風聲都沒聽人說起過。

  榴娘接著說下去:「其實不止山海城過祈風節,霧到城也過,每年這個時候,是兩城中最熱鬧的時候。人大多隨流,城中的住民活動多,居住在鄉村深林的也不甘示弱,紛紛加入進來,通常會玩得很晚才歸家。」

  「誰知住在雷霆海附近的村民才回去,躺下沒多久,就聽到海中傳來一聲聲炸響,那響動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反應過來的時候雷電已經劈到了自家村子裡。」

  「等天一亮,家被劈沒的村民們到海邊一看,那座塔還在,裡面的燈卻不見了。」

  「這麼說,這燈的作用只是讓雷霆海的雷電不再出來作祟。」薛妤心想,既然這樣,天機書何必讓她找燈,直接讓她找別的方法解決雷霆海的隱患就是。

  或是找出根源解決問題,或是再用別的靈寶鎮壓都好,根本不需要在塵世燈上過多糾結。

  所有的任務裡,薛妤最不喜歡這種找東西的。

  例如塵世燈,她先前聽都沒聽過,只知道是一盞燈,長什麼樣子也不清楚,找起來跟大海撈針沒什麼區別。

  找得人心浮氣躁,還格外費時間。

  「這我就不知道了。」榴娘歉然一笑,道:「具體情況,女郎恐怕還要去問問當地的村民。」

  和榴娘道過謝之後,薛妤回到三樓。

  才一坐下,腰間掛著的玉符就燃燒起來,她拿過來一看,看見上面儼然寫著「路承澤」三個字。

  薛妤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薛妤。」玉符另一邊,路承澤像是氣得笑了一聲:「你沒必要這樣吧?」

  說的是薛妤透信給皇宮赤水的人將松珩救走的事。

  「這樣?」薛妤冷著聲一字一句道:「告訴松珩,以後他在我眼前晃一次,我不客氣一次。」

  說完,她不耐煩聽路承澤嘰嘰歪歪的大道理,伸手將玉符上燃燒的火壓滅下去。

  另一邊,朝年辦完薛妤交代完的事,急忙從二樓溜了上來。他年歲尚小,對面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實在段數不夠,有些事情問著問著就有姑娘伸手要將他勾到房裡去,嚇得他撒腿就跑,惹得姑娘們笑成一團。

  他是最早回來的那個,梁燕和輕羅都還在樓下忙著詢問消息,現在房裡除了他,就只有個溯侑。

  朝年眼睛尖,一眼就看到少年蒼白瘦削的手掌間拿著的秘笈,他像是習以為常,並沒有露出什麼驚訝的神色,但也還是湊過來看了眼,問:「女郎方才給你的?」

  溯侑點頭,眼中情緒難以分明,像是刻意在等朝年似的,他似有遲疑般地淺聲問:「聖地的秘笈,我們能用?」

  他生得一副頂好的皮相與骨相,落魄狼狽時尚存一股風情,稍稍一收拾,換身像樣的衣裳,再配上這把如溪水般潺潺清冷聲音,金相玉質,玉樹臨風,輕而易舉就能惑得人卸下戒備。

  「自然不能。」朝年一口否認。

  溯侑長長的睫毛往下掃了掃,視線落在手中的秘笈上,他想,所以他猜的不錯,那位鄴都女郎讓他練聖地秘笈是有事需要他去做。

  他終於可以稍稍安下些心。

  「所以這種事可不能叫外人知道。」朝年朝左右看看,又道:「若是被人知道,女郎是要受責罰的。」

  溯侑微怔,握著秘笈的手慢慢用上了幾分力。

  「去接你的那日我不是就同你說過,我們女郎是真心善。」朝年驕傲地抬了抬下巴,說:「整個鄴都,除了那些迂腐古板的老頭,其餘人,包括百眾山的妖怪們,都可喜歡女郎了。」

  「你們練的,也是這個麼?」溯侑靜了一瞬,問。

  朝年撓了撓頭,跟他簡單介紹起聖地秘笈:「這本秘笈心法分為天字訣和地字訣,天字訣和地字訣又分為上下層,我們幾個天資不行,天字訣擺在面前都修不明白,練的都是地字訣。」

  「我看過,你天賦悟性極佳,女郎救你應該也是起了惜才之心,想讓你」朝年想說改邪歸正,但話到了嘴邊,又想起眼前人看著乖順,其實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於是到了嘴邊的話拐了個彎,道:「想讓你修至大成,多平世上不平事,多救世間無辜人。」

  孩子般可笑的言語。

  溯侑並不顯聲露色,也不跟他爭辯半句,只是不經意間將話題往自己想問的那一方引:「她平時對你們,也這樣大方?」

  「對我們這樣,對別人不這樣。」朝年想了想,又道:「也不是,百眾山那些喜歡打架的大妖受傷了,女郎也會悄悄去看,去送療傷的藥。」

  「這些東西都是女郎從自己的私庫裡拿,給出去的多了,留下來的就少了。所以女郎想完成天機書的任務,不然得罰一大筆靈石出去。」

  他口中的話語,對嘗遍人間苦厄的妖鬼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充滿著虛假幻景和泡沫的世界。

  溯侑靜靜地握著那卷秘笈,不說話也不動彈的時候像幅筆觸細膩的刻畫。

  筋脈接好後,這樓裡咿咿呀呀的彈唱和滿堂喝彩聲直往他耳朵裡灌,良久,相貌儂麗的少年像是終於不堪其擾地皺了下眉。

  這世上,真有這樣的聖地繼承者嗎?

  那群卑劣的,將自己擺在高高在上的正義者位置上,實則時時散發著惡意的人群裡,怎麼會教出這麼一位女郎。

  這個問題,短短兩天裡,溯侑問了自己無數遍。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11:19 PM

第12章

  薛妤一行人沒等天亮就離開了西樓,趕往紫薇洞府出事的海域。

  馬車上貼了縮地成寸的極速符,一路風馳電掣般往晨起的濃霧裡奔。

  寬敞舒適的馬車內,薛妤才一上去就靠在角落裡閉了眼,儼然一副不想說話,生人勿進的模樣。

  她似乎時時都心情不佳,冷冰冰的拒人千里。

  梁燕等人紛紛交換自己聽來的消息,相比榴娘說的,樓裡姑娘知道得更少,很多都是口耳相傳之後得來的帶著誇大成分的話語,難辨真假。

  見薛妤皺眉沉思,梁燕率先輕手輕腳下了馬車,輕羅和溯侑緊隨其後,唯有朝年,腳都已經落在地上,在原地遲疑了會,又嗖的一聲鑽回馬車裡。

  「女郎。」朝年悄無聲息溜到薛妤側面坐著,聲音跟平時的咋咋呼呼全然不同,聽上去認真又嚴肅:「我們是跟赤水交惡了嗎?從那邊押送過來的囚犯,我們要不要再過手查一遍?」

  「不必。」薛妤伸手揉了下左側肩骨的位置,說:「路承澤再沒腦子,也知道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

  「按正常流程走就行,該審的審,該殺的殺。」

  「是。」在知道只是薛妤和赤水那位聖子的個人恩怨,並不意味著兩地交惡的消息後,朝年鬆了口氣,又道:「先前女郎還未回來時,溯侑找了臣,問聖地秘笈的事。」

  「你回了他?」薛妤睜開眼,瞳仁裡水濛濛的像是籠著一片薄煙,她像是終於提起了點精神,語調裡有了些許波動。

  「回了。」朝年嘿的笑了一聲,道:「女郎只做好事,從來不為自己說兩句話。臣擔心遇到些拎不清的惡意揣度女郎的用心,索性說得明明白白的,這溯侑,甭管他過去怎樣喪心病狂,從今以後,他但凡還有點良心,就不能幹出對女郎不好的事來。」

  薛妤默了默,道:「說這些做什麼。」

  「女郎忙,懶得同別人多費口舌,臣不忙,臣有的是時間說話。」說著說著,朝年頗為好奇地問:「其實不止他自己不懂,臣也想不明白,女郎為什麼對那只妖鬼那麼好?」

  薛妤嘴角微動,難得多說了兩句話:「你不是才滿世界嚷嚷說我心善?心善之人可不就是對誰都好。」

  「也不是這樣。」朝年撓了撓頭,斟酌著言辭,確定沒錯了才開口:「怎麼說呢。女郎對人好也分善惡。」

  「就像大獄裡犯事的妖鬼邪物,不論他們怎麼痛哭流涕說自己身世可憐,怎麼保證日後絕不再犯,女郎都不會動惻隱之心。」

  朝年的目光落在薛妤那雙無暇的纖細手掌上,他親眼見過,這兩隻手往天空一落,鵝毛大的雪花就會落下來,一片一片,宛若死神高舉的屠刀,所過之地,血液淌成了小溪。

  善罰分明,恩威並濟,有的妖怪和她稱兄道弟,有的妖怪卻恨她恨到骨子裡。

  朝年跟在朝華身邊,從小就知道——聖地培養出來的傳承者,見得最多的就是鮮血,即使生了副好心腸,也不可能隨處發散善心。

  「女郎留下輕羅,是因為她為狼妖所迫,卻沒做什麼害人的事,最後還放了那些村民。」

  可那只妖鬼,做的是滅人滿宗的事。

  這種罪行,即使放到鄴都大獄裡,也是罪無可赦的程度。

  薛妤救下他,給他療傷,贈他最高深的心法,難道真的是因為那只妖鬼長得好看嗎?

  照朝年看來,自家女郎也沒往他臉上認真看幾眼啊。

  「人世間浩如煙海,惡貫滿盈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為何天機書獨獨選中了他們?」薛妤一隻手懶懶地掀開車內的簾子,看著遠處飛快逼近的山頭,道:「天機書是能勘破世事的聖物,它都願意給次機會,我做什麼一棒子將人打死。」

  上輩子,這輩子,她從審判台帶了兩個人下來。

  松珩這個人,雖然忘恩負義,可薛妤承認,他是個好人,至少,他曾救過不少人。

  她想,天機書不會給真正罪無可恕的人機會,他們骨子裡都存著不為人知的柔軟一面。

  曾經善殊的那幾句話,足夠說明一些東西。

  既然她知道裡面可能有隱情,既然那只妖鬼已經受過該有的懲罰,既然她救了他。

  她就不會刻意打壓,言語羞辱,借此立威。

  她不是閒得沒事愛給自己找事的人,也沒什麼以折磨人為樂的癖好。如果真要這樣,那她不如不救。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薛妤抬了抬眼,眼瞳裡流沙一樣淌過許多重景色,「鄴都心法不同於其他秘笈,走的是善惡分明的道,他若是道心不堅定,壓抑不住骨子裡的惡念,就修不到高深的境界,成不了什麼氣候。」

  若是真讓他修成了,也不算白救他。

  朝年這下徹底放下心,一身輕鬆地出了馬車。

  他們抵達紫薇洞府的時候,晨光微曦,天邊泛起淡淡的烏白,因為臨海,迎面而來的風都帶著海水的潮濕之意,清濛濛往臉上飄,沒過多久,薛妤長長的睫毛上就掛上了一兩顆晶瑩的露珠。

  她面無表情地眨掉,輕飄飄掠上一處地勢稍高的山頭,瞇著眼遙看雷霆海的方向,看完又轉過頭看另一個方向的紫薇洞府。

  「走。」薛妤心中很快有了決斷,她衣袖被風吹得鼓起,像千萬朵白色的絨花在空中綻放,「先去紫薇洞府。」

  紫薇洞府是遠近聞名的修仙門派,門下弟子眾多,在附近一帶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山中霧氣繚繞,上山的道上開了許多不知名的山花,一朵朵一簇簇,在冬末春初的晨風中吐露芳華,絲絲清甜的香氣一直伴著他們,直到抵達山門,才幽幽靜靜的淡了下去。

  山門才開,有打雜的弟子拿著半人高的竹掃帚掃門前的落葉,一邊耷拉著眼皮一邊打哈欠,遠處是晨練場,裡面已經熙熙攘攘擠了不少人,山裡山外都是一派勃勃的生機。

  打雜的弟子見又有人趕著早上山,還沒抬眼仔細看他們的衣著面貌,就開了口:「今年的招生大比已經過了,想要拜入山門,明年正月趁早來。」

  梁燕朝前踏出一步,輕聲細語地打商量:「小兄弟,我們有事詢問內門弟子,能否行個方便?」

  「不行。」打雜的弟子這回抬眼看人了,他見眼前一行人衣著不凡,面相一個賽一個的好,以為是山下哪個城中來的富家千金公子,話說得依舊不留情面,「紫薇洞府有紫薇洞府的規矩,不論什麼事,非門中人不可入內。」

  薛妤沒那麼多時間耽擱,她手掌朝下一翻,掌心中的身份牌朝上,牌面上描著青面獠牙的紋路,怪誕詭異,獨特的靈壓如水紋一樣一圈圈蕩漾開。

  她清聲道:「聖地斷案,朝前帶路。」

  門中弟子睜眼一看,頓時什麼睡意都飛了,他將手中掃帚往地上一丟,拱手行了個禮,連聲道:「恕在下眼拙,大人們快請進。」

  另一個打雜弟子見狀飛一樣溜進門裡報信去了。

  沒過多久,就有一器宇軒昂的白衣男子迎上來,他一來,便抬了抬衣袖,朝最前頭的薛妤做了個揖,朗聲道:「不知聖地出行,有失遠迎,萬望諸位見諒。」

  帶他們過來的弟子為他們介紹:「諸位大人,這是我們紫薇洞府的大師兄,掌門首徒,司空景。」

  薛妤淡然受了這一禮,直接免去寒暄這一步,開門見山道:「我們現在接手調查雷霆海塵世燈失竊一事,聽聞貴宗之前也派人去解決過海中雷電失控的現象,因此特意前來瞭解情況。」

  「我聽門下弟子來稟報時,就猜到諸位是為這事來的。」司空景聞言苦笑了聲,道:「不巧在下就是那批人中的一個,姑娘有什麼想問,儘管開口問。」

  「塵世燈是誰的?」司空景原以為她會問他們那次前去雷霆海遇到的事,前後始末,結果沒想到她一開口,竟問了這個問題。

  「不瞞姑娘,塵世燈是家師的靈寶,也是由他出手將那燈放入海塔中的。」

  司空景的師父,也就是紫薇洞府的掌門人。

  「既然如此,塵世燈消失,他為何不尋?」薛妤聲線清冷,有一瞬間幾乎是審問鄴都大獄囚犯的語氣,她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聲色漸漸有所緩和:「你們可有派人找過?」

  「未曾。」司空景脾氣不錯,薛妤問,他便答,依舊是溫文爾雅的樣子,當下徐徐道出原委:「家師得知此事後,只說了句它的作用發揮到了盡頭,不必再尋,尋來也鎮不住那海中的雷霆了。」

  所以天機書讓她找什麼燈?

  薛妤幾乎是一瞬間擰起了眉。

  「姑娘是接了天機書的任務,要尋找塵世燈?」將她突然不說話,司空景有所猜測,問了這麼一句。

  「正是。」梁燕時時掛著淺淺的笑,說話客氣得令人身心舒坦:「如果少掌門有什麼線索,還望給個方便,我等感激不盡。」

  這世間每天都在發生各種光怪陸離的事,也因此,塵世燈的任務層出不窮,不止薛妤,像司空景這樣的門派砥柱也要出山門接取任務。

  所以他一猜就能猜出來。

  「如果任務難度星級高的話,或許,姑娘可以往另一方面理解。」

  司空景算了算今年清算任務的時間,又不知想起了什麼,看薛妤的眼神中帶上了點慼慼然的同情之意:「四日前的祈風節,跟塵世燈一起消失還有霧到城金光寺的佛寶。那寺開了幾百年,渡化過不少冤魂亡靈,佛寶一消失,寺裡難纏的東西隱隱有重新甦醒的預兆。」

  「這事發生之後,寺裡主持只好臨時出關,親自鎮壓,現在霧到城已經嚴格限制了出城的人數,出動了許多人去找。」

  「所以有沒有可能——」司空景看著薛妤那張冷若冰霜的美人面,遲疑地道:「天機書並不是想讓姑娘找塵世燈,而是要姑娘找到丟失的佛寶,又同時想讓姑娘平息雷霆海的風波,讓裡面的東西不再作祟。」

  說得直白點,就是既要解決雷霆海的事,又要去找丟失的佛寶。

  薛妤的臉色幾乎要結冰。

  司空景苦笑了下:「這也只是我的一種猜測,畢竟……有接過這樣的任務。」

  弄清任務內核的那一刻,也曾毫無風度破口大罵過。

  沉默片刻,薛妤抬眼,簡短地道一句:「謝了。」

  說完,她帶著人云一樣從內門飄了出去。

  等他們走遠,司空景身邊一個內門弟子皺了下眉,道:「這些人是不是太傲氣了些,師兄你好歹是正兒八經的掌門首徒,我們紫薇洞府傳出去名聲也不弱,隨意來個人就這樣說話——」

  司空景好脾氣地打斷他:「聖地嘛,都這樣。」

  「而且如果真是高星任務。」司空景腦海中閃過幾段慘不忍睹的畫面,道:「給誰,誰都得是那樣。」

  出山門之後,薛妤如一尾俯衝的雲燕般輕盈躍了出去,後面幾人連連跟上,直到山腳下的一片淺灘,才停下來。

  她隨手將手中的天機書甩給不緊不慢綴在後面的溯侑。

  後者微楞,長指夾著那張薄薄的卷軸,一雙上挑的桃花眼隔著未完全化開的山霧,看人時帶著山風一樣的寒意,偏偏被他精緻的眉眼生生壓下去,現出一種既張揚又乖巧的矛盾感來。

  「打開,看。」薛妤揚了揚小巧的下巴,聲音跟心情一樣冷:「幾顆星。」

  溯侑垂眸,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落下來,襯得他眼尾肌膚如雪般白。

  他看向自己掌心,質感不凡的卷軸靜靜躺著,入目即是四顆亮眼的星。

  「四——」他才說了一個字,上面的星就閃爍起來,在他沉如水的視線中急促躍動,最後又硬生生蠕動出半顆星來。

  「四星、半。」他徐徐將話補齊。

  抬眼,就見到那位山崩不改於色的鄴都公主難以忍受地閉了一下眼,薄而殷紅的唇緊緊抿了一下。

  這是他這幾天來,第一次見她露出這樣生動的鮮活神色。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11:24 PM

第13章

  早春的晨風一陣陣拂過,不知從何時起,風裡帶上了如牛毛般連綿不絕的雨絲,不遠處的河床邊,蘆葦蕩左一下,右一下搖擺,簌簌作響。

  朝年一聽,愣了一下,看了眼薛妤,又趕忙湊到溯侑身側,見到那十分醒目想讓人忽視都不行的四顆、半星後,嘶的抽了一口氣:「這怎麼、怎麼還帶變的呢?」

  那張小小的卷軸死了一樣安靜躺在溯侑掌心中,像一張沒有半分靈性的廢紙。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是她第二次接四星半的任務,算上這輩子,上輩子,距離上一次已經過去一千多年,可當時的情形她依舊印象深刻,想起來都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

  那次涉及人間皇室奪嫡,三位皇子各不相讓,年邁的老皇帝整天歇在後宮,不是陪美人逗樂就是跟道士煉丹,任由年長有實力的幾個將朝堂鬧得一鍋粥。

  聖地和人間皇室數千年來相安無事,各自為政,按理說這樣的事不該插手,也不能插手。可那回情況特殊,老皇帝病逝,三方皆擁軍為王,戰事頻發,百姓叫苦不迭,甚至鬥法到了最後,他們還用上了妖鬼邪物,皇城門口,鮮血每天都能匯成河。

  幾個聖地一看,這樣下去不行。

  他們斗歸鬥,斗開花都行,但那些邪祟鬼怪堅決不能流入人間,傷害凡人。

  可這樣的事,若是交給聖地那些眉毛鬍鬚皆白的老頭們去辦,不到一天,「聖地趁皇室內亂,打破規定,想入主皇宮」的流言就能飛一樣傳遍各大城池。

  於是他們一合計,第二日召來了小輩們,也就是這次前往審判台的七人,多的也沒說,只讓他們先抽天機書。

  音靈全無畏懼,笑嘻嘻第一個抽了,抽到一個兩星半,心滿意足地退了回來。

  佛子佛女以及路承澤前後上去,在佛女善殊抽到一個四星任務之後,薛妤和崑崙少掌門陸秦幾乎同時打心底生出一種不祥之感。

  兩人一前一後點在天機書上,「早有蓄謀」的四星半就這樣出現在眾人眼前。

  那次任務,薛妤足足耗了三個月進去。

  首先不能插手皇族內鬥,哪邊都不能偏幫,但你不理他,他總要來拉攏你,也不能直接冷臉呵斥,要一個個虛與委蛇應付著。其次,得在內鬥之余將邪物一個個捉回來,審問出處,可有同夥,忙得腳不沾地。

  那回還出了個大岔子,岔子沒出在別人身上,出在了隊友身上。

  薛妤在外冷著張臉不苟言笑,別人碰了幾回釘子後就知難而退,可陸秦是天生的好脾氣,整日春風滿面對人,才到皇城第一天就收到了三位皇子送來的絕色美人。在薛妤已經捉到第一隻厲鬼時,他才苦笑著把最後一位美人送回去。

  這也就算了。

  可關鍵是,相比於薛妤的無慾無求,陸秦那邊顯然更容易下手。

  他是劍修。

  劍修嘛,愛劍如命,還窮。

  陸秦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因此他嚴防死守,堅決不授人以柄,可他光防著那三位野心昭然的去了,對另一位纏綿病榻,走一步都要咳三聲扶下牆的皇子全無防備,幾杯美酒,幾把好劍,他就施施然要和人家拜把子了。

  誰也沒想到,那些狡猾的、難纏的妖物,全部出自那位柔弱不能自理的藥罐子皇子。

  藉著陸秦的遮掩,他幾次躲過薛妤的追查。

  等那三位鬥得傷了筋骨,他一聲令下,血洗皇城,等薛妤和陸秦趕過去的時候,他已經正式加冕為人皇,而那些受血腥味刺激而變得不受控制的妖鬼,自然有薛妤和陸秦來清理。

  薛妤人生第一次被人利用還得幫著收拾殘局,臉色寒得可以滴出水來,而陸秦被那位工於心計的少年人皇一句「陸兄」氣得仰倒,自覺對不起薛妤,回去之後咬咬牙將私庫裡僅剩的還拿得出手的寶貝全送去了鄴都,之後好長一段時間見到薛妤都不敢與之對視。

  薛妤從回憶中抽身,她一聲不吭將天機書收回,丟回靈戒。

  「女郎,我們這……」朝年有些遲疑地開口。

  「分頭行動。」薛妤很快有了決斷,她看了眼灰濛濛的天色,說:「梁燕,你帶著朝年和輕羅去雷霆海,找當地村民瞭解情況。」

  「我去金光寺看看,天黑之前,在雷霆海附近的驛站匯合。」

  說完,薛妤才想匿去身形,想起如今隊伍裡還有個人,動作稍頓,回首往背後看了眼。

  細雨中,少年肩窄腿長,束帶下的腰身勾勒成細瘦一筆,眉眼籠在寒山霧氣中,像初冬下的第一捧乾乾淨淨的雪。而一旦那雙琉璃似的瞳仁裡蓄起難言的陰影,週身的純淨之意就會褪得乾乾淨淨,那個時候,他像困在山林深處,專以美色惑人的妖精。

  薛妤動了動唇:「你,跟我來。」

  她習慣獨來獨往,可她知道,溯侑不是善類,一旦發難,朝年他們三個,一人都攔不住。

  哪怕他才接好經絡,尚處於恢復期。

  困獸總會給自己留後手。

  薛妤話音落下,從靈戒中找了把劍出來,丟到溯侑懷裡,道:「跟緊了。」

  她不讓他再修從前的功法,而她給的鄴都心法上,凌空而行是學會第一層才會的術法。在這之前,溯侑出行只能依靠外力,比如借劍。

  說完,薛妤躍上雲層,溯侑掂了掂手中並不安分,嗡嗡著吵鬧的靈劍,淡淡垂了下眼。

  下一刻,他在眾人的視線中一步躍上雲頭,跟薛妤之間綴了段不近不遠的距離。

  將這一幕全程收入眼底的朝年眼睛睜得溜圓:「?!」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隱去,梁燕反應比朝年慢些,回過神後也驚疑不定地抽了口氣,道:「這個弟弟,不簡單啊。」

  朝年問身邊聽得一頭霧水的輕羅:「距離女郎給他秘笈,這才過去幾天?」

  「兩天多點——」輕羅算了算時間,盡職盡責地回:「不到三天。」

  聞言,梁燕苦笑著搖頭:「我修地字訣,當時不眠不休鑽研,入門也花了半個月時間,他這參悟秘笈的速度,真是令人自愧不如。」

  何止自愧不如,簡直無地自容。

  「朝華修的是天字訣,上面的內容比地字訣晦澀很多,她閉關參悟,也用了十天才到第一層,還得過主上一句誇讚。」朝年說起姐姐朝華的事,末了,又老氣橫秋地感慨一句:「難怪能被女郎看中。」

  「他用的時間比女郎還短嗎?」輕羅問:「女郎用了幾日?」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朝年伸手撥了撥輕羅垂於兩側的髮髻,話才開了個頭,他就榮辱與共的驕傲起來:「女郎是族中千年來難得一遇的天驕,不論是處理事情,還是自身修煉,都屬無人能及那一類。」

  「天字訣上冊,女郎僅僅用了一日半的時間就參透了。」

  「那還是女郎厲害些。」輕羅又開心起來。

  朝年張了張嘴,低低地嘟囔幾句:「這也比不了。女郎是靈陣師,不主修這個,溯侑又才經歷了那樣的刑罰……但總的來說,肯定還是女郎厲害。」

  ===

  半空中,薛妤也很快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在看到溯侑獨身而行,而非借助劍勢凌空時,眼裡閃過短暫的一絲驚訝。

  她緩下速度刻意等溯侑上前。

  因為一場濛濛細雨,天還沒徹底放亮,就已經完全黑下來。黑壓壓的雲層中,她一身清冷的白,風一吹,裙擺層層蕩漾開,像是湖心中投下石子之後一圈圈波紋狀的水花。

  溯侑收回視線,知道她這是有話要說的意思,不動聲色加快了速度。

  「什麼時候參悟的?」等人到了近前,薛妤問他。

  「半日前。」

  這樣的回答,饒是同在修煉心經的薛妤也不由得沉默了一瞬。松珩當年修的也是這個,他天賦已經算頂尖之流。事實證明,千年之後,即使是身為聖地繼承者的路承澤等人也都確實被壓在他的鋒芒之下。

  他當年到第一層,也用了五天。

  這只妖鬼的天賦和悟性,堪稱可怕。

  天陰沉沉地壓在他們頭頂,瓢潑大雨隨時會像瀑布一樣淋到身上,薛妤不再問別的什麼,只點了下頭,道:「接下來我們速度要快點。你——」她難得停了下,將身形單薄的少年上下掃了一遍,問:「能堅持嗎?」

  「能。」

  少年抬眼望她,聲音如春雨,字字似珠玉:「我們可以這樣入城嗎?」

  肯定不行。

  不然之前出城,這位一心趕時間的鄴都公主不會乘馬車。

  「一般情況下是不行。」薛妤冷靜地回,同時從靈戒中摸出一塊令牌,令牌四四方方,上下兩頭卻被削得極尖,牌面上用硃筆一字一句描著玄奧的紋路,入手是一陣令人難以承受的寒意。

  溯侑記性很好。

  所以他看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應該是代表六聖地之一的赤水的令牌。

  她要拿赤水的令牌,橫闖霧到城。

  「這是路承澤的身份牌。」薛妤知道他聰明,和聰明人說話從來不用拐彎抹角的遮遮掩掩,「有急事時凌空穿行也沒事,只是事後要交點罰款。」

  自從接觸她以來,這位公主表現在人前的,從來都是冷漠而不近人情的一面,不論是對他,還是對早就在手底下做事的妖怪族人,彷彿天生如此性情。

  可「路承澤」是個意外。

  薛妤兩次因為他表現出不一樣的情緒,一次讓身邊從侍去告他的狀,一次拿了他的令牌要給他找點小麻煩。

  而她不是這種喜歡小打小鬧,時時找別人不痛快的人。

  溯侑垂著眸若有所思,一時之間竟分不清這是聖地傳承人之間別具一格的聯繫方式,還是他們之間真有仇怨。

  亦或者,是少女情竇初開……

  憑藉著那塊令牌,他們在霧到城上空暢通無阻,一路直到金光寺。

  抵達寺廟的那一刻,天穹像是再也支撐不住,被人從裡面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暴雨兜頭而下,落在琉璃磚瓦,屋簷上時發出辟里啪啦下冰雹一樣的聲響。

  薛妤順著長廊,疾步往寺內走,走到一半發現了不對。

  她轉過身,只見長長的迴廊盡頭,少年手掌撐在扶欄上,臉色白得嚇人。

  薛妤頓了頓,又快步走回去。

  才接好筋脈就跟著薛妤繞了這麼大大一圈,神仙也吃不消,更何況他還拖著一身新傷舊傷沒好透,沒從半路一頭栽下來就已經算是毅力過人。

  那麼長的路,他愣是一聲沒吭,半點不肯在人前示弱。

  「撐不住就說。」薛妤抿了一下唇,說:「逞強難受的是誰?」

  溯侑慢慢抬起眼,他瞳色極深,沉甸甸的壓抑著情緒,隔著外面一層瓢潑大雨,落在薛妤視線裡,卻成了一派說不出、道不明的純真、乖順和無辜。

  你說他不肯示弱,偏偏他睫一動,眼一垂,就是全然弱勢,十二分的委屈引人垂憐。

  薛妤頭一次完完全全因為男子容貌微微怔住。

  這只妖鬼。

  原形是狐狸精嗎。

  她曾捉過幾隻犯事的狐狸精,此時皺著眉回想,也覺得不如眼前的少年。

  「手伸出來。」

  他於是聽話地將手伸到她眼前,那隻手又細又白,長指根根分明,微微往下垂時透著一股深閨女子的病弱。

  薛妤找出一隻玉瓶,瓶口一斜,圓滾滾的丹藥落入她的掌心。她快速將那藥丸一碾,全部覆蓋在溯侑的手腕上,而後輕飄飄一拍,旋即收手,頭也不回就走,只留下淡淡的一句:「緩好了自己走過來。」

  渾厚的藥勁和靈力衝進體內,溯侑鴉羽般的睫上下動了動,他很慢地用指腹碾了碾手腕被觸碰的位置,鼻尖除了馥郁的藥香,還有女子身上淡淡的泠香。

  不難聞,但身體依舊對這樣的善意和接觸表現出了本能的抗拒和牴觸。

  他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的好意。

  可他想活著。

  溯侑想起天機書卷軸上那金光燦燦的四星半,想起她因此而惱怒的眉眼,想,在她放他走之前。

  他幫她斬斷所有棘手的事和物。

  時間一到,他誰也不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11:25 PM

第14章

  古寺坐落在霧到城城郊一處山頭上,前後古柏蒼天,滿叢翠綠。此時寒風一吹,驟雨一落,便是枝葉搖顫,濤聲陣陣,遠遠望去,儼然成了一片連綿起伏的綠色汪洋。

  紅牆綠瓦,古剎幽遠,繞著長廊將廟前廟後走上一圈,再鬧的心也能靜下來。

  金光寺其實少有這樣的靜謐時刻,它坐落山間已有上百年的歷史,在當地居民們心中有極高極重的地位。每日來上香還願的香客絡繹不絕,許多城中望族,商賈巨戶家的夫人千金都對此地格外垂青。

  因此金光寺總是熱鬧而熙攘的。

  祈風節佛寶無故消失,主持受驚出關,霧到城城主為此震怒,第一時間下令封寺封城,才有了如今眼前這幅清清冷冷的畫面。

  為了避免事無鉅細的盤問,薛妤一到主廟,沒等執著刀劍的守衛開口,就先一步亮出了鄴都的身份牌。

  溯侑垂著眼跟在她身後。

  薛妤選擇來金光寺,一是想問清楚當夜發生的事,二是來看看這個四星半的任務是不是又有熟悉的人合作。

  相比於任務本身,她更怕一個臨時攪局,腦子還跟不太上的隊友。

  比如陸秦。

  比如路承澤。

  引路的小沙彌帶著他們輕車熟路穿過雨中的迴廊,七彎八繞地過拐進一條怪蛇形狀的石子路,邊走邊道:「女施主來得不巧,昨夜城主親至,我們主持當時就出去了,一直到現在也沒回來。」

  「不過我們寺裡有位貴客在,你們有要瞭解的情況,問他是一樣的。」

  薛妤在外行走,常因情況需要不得不亮出鄴都令牌,可鄴都公主的身份卻沒人知道,一是怕洩露行蹤,節外生枝,二來她本身也不是喜歡張揚,注重排場的性格。

  因此小沙彌雖看重她,但並不懼怕,偶爾她問什麼,能回答的他都答了,回答不出的,就撓撓頭嘿嘿笑一聲,客氣地讓他去問那位貴客。

  半刻鐘後,薛妤等人行至正殿,小沙彌飛也似的從側面的小門溜進去,人還未到,聲音已經飄進了寺中:「姑娘,有客人到了。」

  「慧悟,佛祖面前,不得喧嘩。」回答小沙彌的,是這樣一道輕而緩的女聲。

  薛妤腳步頓了一下。

  她跟著從側門進殿,眼前是數十尊或坐或站,或笑或肅的菩薩佛像,身後是跟著她動作灌進來的陣陣長風。像是注意到身後的動靜,佛像前正躬身焚香的女子倏而回首,視線觸及到薛妤那張臉時,也不可避免的怔了一下。

  眼前人穿著件簡單的月色長裙,額前用硃筆輕輕點了一下,兩條秀氣的眉細細橫著,眼中似乎常常蘊著笑意,整個人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靜氣質。

  北荒佛女,善殊。

  薛妤的猜想被證實。

  也果然符合天機書一向的行事作風。

  「薛妤?」善殊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身後的佛像,最初的詫異之後,她像是驟然明白了什麼,淺淺將鬢邊的長髮別到耳後,緩聲道:「阿妤姑娘,請入偏殿細談吧。」

  片刻後,兩人在平素僧人們休憩的小側間相對而坐,側間無人,也沒什麼陳設擺件,看起來空曠而幽靜。

  薛妤掃了眼後殿情形,問:「這邊是怎麼回事,你捋清楚沒有?」

  善殊起身為她倒了杯熱茶,又十分客氣地說了「寺裡兵荒馬亂,粗茶淡水,招待不周,萬請阿妤姑娘見諒。」之後,才一一回答她的問題。

  「我比姑娘早來兩日。」善殊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晰,聽著像外面石隙裡汩汩流動的春雨落水,「從羲和出來後,我與佛子不欲在山海城逗留,可就在即將回程之時,聽門下僕童說起了金光寺佛寶失竊一時。」

  「天下佛寺興於北荒,這事說起來和我們有些關係,正巧我與這寺曾有舊淵源,便來走了一遭。」善殊緘默半晌,方苦笑著搖了下頭:「誰知又被天機書擺了一道。」

  她才到這,幾乎還沒歇腳,天機書便嗡嗡震顫起來,催她完成今年最後一項任務。哪知她手才點下去,四顆耀眼的星星像是早等著這茬似的迫不及待跳出來,末了,又在她眼皮底下硬生生擠出半顆來。

  四星半。

  他們幾人中,除了薛妤和陸秦,誰都未曾抽到過這種難度的任務。

  她腦海中尚有印象,上一次接完四星半回來,薛妤臉色整整冷了小半個月,陸秦則全然不同,回來時眼瞳裡全是錯雜的血絲,整個人有氣無力,蔫頭巴腦,見了薛妤像見了貓的耗子。

  路承澤還曾因為這個開過玩笑,說還好他們跟音靈走得近,關鍵時刻也能沾沾好運氣。

  善殊從來沒什麼好運氣,上次薛妤和陸秦抽到四星半,她也沒好到哪去,任務難度僅僅比他們少了半顆。

  好在她是個溫溫吞吞,不驕不躁的性子,接了四星半也不覺怎麼憂愁,這兩天不是幫著主持鎮壓那些因為沒了佛寶而蠢蠢欲動的惡鬼冤魂,就是在城中各大酒樓茶肆打聽消息。

  「世間佛寺,每一座都鎮著或多,或少的惡鬼遊魂,他們生前不是惡人,大多因飛來橫禍而死,死後執念不消,常駐人間。渡化他們是佛寺,亦是北荒的責任。」

  「其中,金光寺中鎮壓的數量尤為龐大。」善殊徐徐道來:「霧到城數年前曾爆發過一場瘟疫,又恰逢城主換位,死了許多人。」

  「我北荒有位師伯見不得這樣的慘狀,於是將手中一聖物轉借佛寺,被奉為佛寶,有它在一日,金光寺便一日被佛光普照。幾年下來,寺中惡念果然少了許多。」

  「既然是佛寶,必定被珍而重之放置著,怎會無故失竊?」薛妤纖長的指節落在描著青梅的茶碗上,一下兩下地輕敲著,她眼睫根根垂下來,覆成小片陰影,儼然是一副沉思模樣。

  「阿妤姑娘說得不錯。」善殊溫溫柔柔回答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佛寶都由寺中兩位大師守著,又被放在地下,並不在人前顯露。」

  「別說尋常人家,就是這寺裡許多僧人,也是在佛寶失竊之後才知寺裡有這麼件寶物的。」

  薛妤想了想,把紫微洞府那位大師兄的猜測說了。

  說完,她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景,被樹上苗芽鮮嫩的顏色刺得微微瞇了下眼:「若是我記得不錯,這類佛寶跟塵世燈又不相同。它們十分靈性,對鬼怪之類的邪物有近乎壓制性的震懾效果。」

  「這樣一來,是妖物鬼怪作案的可能性削減了一半。」

  「佛女可考慮從別處著手,先審審寺中的僧人,再盤問盤問那日來上香的香客。」薛妤眼波微動:「祈風節對兩城居民來說,宛若第二個春節,這樣的熱鬧的日子,來寺裡上香的人應該不多吧。」

  「多謝阿妤姑娘告知詳情。」善殊朝薛妤笑了笑,眉眼皆彎,天生一副能澆滅人火氣的好脾氣。

  她朝外招手,喚了那位小沙彌進來,道:「去查一查,祈風節當日來上香,且逗留頗久的香客都有誰。」

  「還有,去問你們師兄要個名冊,寺裡知道佛寶存在的都在上面留個名。」

  薛妤聽她有條不紊地將命令傳達下去,於是起身,斂了視線,道:「金光寺有佛女坐鎮,我便不操心了,這就告辭。」

  「阿妤姑娘留步。」善殊也跟著她站起身來,她美目微微掃過抱劍立於一側的溯侑,輕言細語問:「能否與姑娘單獨說說話。」

  薛妤看向溯侑。

  在沒有觸碰到少年滿身豎起的荊棘反骨時,他總是乖順而聽話的,此刻接到薛妤的視線,他拎著劍從窗外一躍而下,背影被拉成旖旎而驚鴻的一筆。整個人輕飄飄落地時,連髮絲都帶著一股凌亂的無辜美感。

  善殊看得微怔。

  上一世,薛妤和善殊是少有的能坦誠心扉的好友,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們屬於一類人。

  「佛女有什麼事,與我直言就是。」

  「是私事。」善殊抿著唇笑了一下,頗不好意思地開口:「不知姑娘還記不記得,那日在羲和,我向陸秦討了個人回去。」

  「他叫沈驚時,是修道的人族,年齡才滿十七。」她引著薛妤重新坐回去,削蔥似的長指捧著熱茶抿了一口,像是頗為難以啟齒地道:「這個年齡,不說我們,就是在凡人間,也屬於極小的。」

  「他做錯了事,我想渡化他,就算不為了我現階段的修行圓滿,單說他自己,未來也得有漫漫幾十年要過。」

  善殊說到這,是真覺得頭疼。

  她從未見過那樣的少年,吊兒郎當,懶散無謂,風裡過,火裡走的性情,身上每一處都跟「聖地」這兩個字格格不入。

  他不怕死。

  相反——

  「他這個人,不知是骨子裡的性情使然,還是一心求死,你不讓他做什麼,他非要做什麼。」

  「他又不折騰別人,只折騰自己。」

  她前腳才命人為他接好筋絡,後腳就發現他將療傷的藥丸眼也不眨丟到牆角綠樹下,再探手一查他體內,堪稱一片狼藉。

  就這樣,他還笑嘻嘻的嘴甜,見了她就叫姐姐。

  心情好了,就在前面加兩個字,叫神仙姐姐。

  她出生佛洲,從小地位尊貴,對她表示慇勤諂媚討好的男子數不勝數,可也因此,她更能分清楚,那一聲聲「姐姐」,乾乾淨淨,沒摻雜任何別的心思。他彷彿就是這樣的人,那樣的性格。

  許是佛家都有柔軟的心腸,都有那種既然管了事就要管到底的責任感,亦或者是少年嘴甜,太招人喜歡。善殊連著愁惱幾日,幾乎束手無策,不知該如何管束他才能讓他回到正軌。

  審判台上,她是見過溯侑的,彼時少年凶性迸發,渾身上下都流淌著水一樣的戾氣,像一隻繃緊了爪子要傷人的小獸。

  這才幾日不見,人還是那個人,臉還是那張臉,身上銳利的尖刺卻像全部拔乾淨了一樣,簡直判若兩人,宛若脫胎換骨。

  難道說鄴都對妖物這一類真有什麼獨特的訓練法門。

  薛妤先是疑惑地「嗯」了一聲,而後聽著她珠玉般的聲線微微出了神。

  沈驚時才十七,那溯侑呢,那只漂亮的,長了鋒利爪牙的妖鬼,他才多大。

  「我實在是沒養過人族,不瞭解他們的性情是否都如此——變幻無常。」

  「我方才見你和溯侑相處得不錯,這才想厚著臉問一問。」

  薛妤想,這還能怎麼養。

  從羲和大牢裡走過一趟,只要他還想活著,自然該知道怎麼做。

  照薛妤的脾氣,這個時候她該冷冷地回一句「既然不想活,就都別管他,聖地要處理的事堆積如山,在一個存心尋死的人身上浪費時間做什麼。」

  可她瞭解善殊。

  她身上幾乎有種神聖而執拗的責任感,這將她襯出一種水紋般的安靜,溫和與堅定。

  薛妤沒有這樣的耐心,也沒有這樣高潔不求回報的品性,她動了動唇角,道:「我沒管他。」

  這是實話。

  從救他下來到現在,他們兩說過的話掰著手指頭都能數清楚。

  善殊其實沒指望從薛妤這取到什麼經,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問了,得到這樣的回答也不失望。

  見薛妤要走,她不多問什麼,只是微微頷首,淺笑著道:「那後續再有什麼線索,阿妤姑娘隨時聯繫我。」

  善殊是個聰明人,因此能猜出薛妤此刻的心思。

  她只剩最後一個任務,薛妤可不是,她才完成了一個,這個四星半的任務往頭上一砸,少說兩三個月耗在這裡,反正最後是完不成,傻子才繼續耗下去。

  有這時間,幹點別的什麼事不好。

  薛妤確實是這樣想的。

  實際上,在看到善殊出現在金光寺的那一刻,除了一種「果然如此」的塵埃落定之感,她心裡還湧現出一點微妙的難以言說的滋味。

  不管四星還是五星,反正已經有人頂在前頭了。

  反正不會出什麼大岔子了。

  這個四星半的任務,她就當閉著眼從沒看到過。

  天機書拿她當傻子是一回事,自己湊上去當傻子又是一回事。

  她是不愛說話,懶得爭辯,不代表她腦子有問題。

  ---

  夜闌人靜,華燈初上。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踩著小巷崎嶇的石子路到海邊小驛站的時候,朝年他們還未出現。

  因為是十里八鄉唯一一家驛站,店裡生意很是火爆,許多都是從外地來,路過此地歇歇腳的過客,還有一些本地人,操著外人聽不懂的口音,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熱鬧的哄笑,驚得店裡養的紅嘴雀兒撲稜稜扇動翅膀飛起來。

  兩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有極好的視野,視線隨便往外一掃,就是兩側街邊被風吹得晃晃蕩蕩的燈盞,在深幽的夜裡發著崔然一點亮,像海裡自由舒展身體的水母。

  許是相處氣氛太凝滯,許是受白日裡善殊那番話的影響,薛妤目光頭一次認認真真,帶著審視意味地落在對面坐著的少年身上。

  他看起來年齡真不大,儂麗的眉眼間尚凝著少年獨有的執拗和朝氣,初時還勉強鎮定,保持著垂眸不語的溫和姿態,可兩眼過後,他就憋不住氣地沉了眼,像被踩到尾巴的小貓,脊背悄無聲息地繃起來,壓得直而緊。

  薛妤伸出長指,漫不經心地敲了敲桌面,問:「幾歲了?」

  四百五百都行,只要別跟善殊養的那個一樣,是個真真正正才成年的十七歲少年郎。

  溯侑沒想到她是要問這個問題,他緊緊抿了下唇,睫毛急促顫動幾下,輕輕吐字:「兩百。」

  「兩百。」薛妤將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又抬眼看他:「兩百,在你們族中,也才成年不久吧?」

  她的眼睛形狀很美,是人們口中備受稱讚的杏子眼,但平時看人時總斂著神情,連帶著這雙眼也總是往下微垂著,現出一種清冷冷的姿態。

  此刻,燈火下,她難得與他平視,黑白分明的眼裡是一種少女般天真的,純粹的好奇。

  溯侑那句硬邦邦的到了嘴邊的「我沒有父母,沒有族群」,被這樣的眼望著,不知就怎麼改了初衷,鬼使神差般又嚥回去,最後吐出囫圇而含糊的三個字:「不知道。」

  「應當是。」薛妤以手托腮,花瓣一樣層層疊疊的袖邊徐徐展開,露出裡面一截細膩的白玉似的肌膚,「兩百歲,在有的族群,連成年都算不上。」

  還是個小孩子。

  難怪有那樣重的脾氣。

  薛妤耳邊漫過一陣又一陣潮聲,她將天機書卷軸拿出來,推到溯侑跟前,纖細的手指點了點上面那張紅色的任務小字,問:「如果是你,這個任務,你會從哪裡下手?」

  比起試探,這話更像一種考驗。

  溯侑輕蔑地落了下眼睫,想,這樣的事,妖鬼與聖地繼承人,做法儼然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極端。

  他有許多種辦法引幕後之人出洞。

  他擁有著寒冰一樣的心,毒蛇一樣的信,只要能達成目的,他根本不會在意死了多少人,毀了多少屋。

  比如此時,他一副全然猶疑的,沉思的情態,看著安靜又乖巧,內心想的卻是,怎麼才能編出最符合她心意的說辭。

  他這樣的人,聖地只會押著他去死,哪敢給他發佈什麼任務。

  薛妤沒等來他的答案,卻等來了驛站底下三道狂奔的身影,暗色的暮潮裡,朝年朝著樓裡齊明的燈火猛然招手,聲線嘶啞:「女郎!」

  遠處有什麼奔襲而來,悶潮的聲響將他後面的聲音盡數遮掩。

  下一刻,她終於明白朝年要說的是什麼。

  只見不遠處狂風驟起,浪潮怒湧,雷光如水般從天穹上傾瀉,將附近數個村落照得亮如白晝。

  驛站裡亂成一鍋粥。

  男女老少的哭嚎,一聲,一聲沒入薛妤耳裡。

  薛妤拍案而起,眼瞳中凝成一條長長的雪色絲線。她足尖一點,整個人如雨燕般掠出,無數根雪絲連成了線,線又成了陣,劈頭蓋臉罩向遠處受難的村落。

  豆大的雨點中,狂轟濫炸的雷電裡,薛妤隔著數十里的距離。

  看到了一朵徐徐綻放的雪白花朵。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11:26 PM

第15章

  夜半,潮瀾褪去,暮色回歸,距離雷霆海最近的村落裡,家家戶戶燈火通明。

  村子裡原本種了許多樹,在雷電和風雨之下,全部毀了,一棵棵東倒西歪,不成型地橫鋪在路面上,一眼看過去,像是光禿禿的土地裡開了一叢叢生機勃勃的葉和花。

  薛妤幾人踩著七零八落的枝葉走進村裡。

  一場肆意的雷霆雨將整座村子驚醒,老人,婦女和小孩被全副武裝的男人們保護在身後,他們或警惕,或疲累地盯著黑漆漆的天空,似乎那裡有口黑漆漆的吃人的井,而他們梗著脖子與之對峙,連村裡進了幾個生人都沒注意到。

  實際上,從那些狂舞的雷霆撤走之後,這片天空又恢復了原來的澄淨,肆虐的妖氣被風一吹,散得比什麼都快。

  他們強壯著膽的對峙,也全無半分效果。

  不知過了多久,村裡見多識廣的老人終於伸手抹了一把臉,啞著嗓子道:「她回去了,都將東西放下來吧。」

  像是得到了什麼可以釋放情緒的指示,下一刻,不少被大人捂著嘴不讓出聲的半大小孩癟癟嘴,「嗷」的一下哭出聲,村裡的婦女們見了這一幕,都紛紛別過身紅了眼。人群中,有女子小聲抽泣,低低哽咽:「這日子什麼時候能到頭……」

  率先發現薛妤的是村裡的老族長,他年輕時曾去外面闖蕩,也曾拜了個山門修習,算是略通些術法皮毛。

  方纔雷電交加,大雨瓢潑,他看得分明,為首的女子雪衣長髮,一出手就是萬千道流轉著晶瑩色澤的長線,交織成無雙雪景,悍然與那些雷霆對撞,像是要將它們從村落中連根拔起。

  「幾位……」他伸手顫巍巍撥開人群,擠出個勉強的笑來,一張臉像飽經風雨的樹皮,聲音裡全是掩飾不住的疲憊。

  自報家門向來是朝年的活,少年長了張稚氣未脫的臉,嘴甜,會來事,當即從薛妤身側往前站一步,道:「老伯,我們來自聖地,這次來是專為大家解決雷霆海的事。」

  說完,他熟練地解下腰間的身份牌遞到老族長手中,火把的微光下,令牌上青面獠牙的巨獸靈光閃爍,栩栩如生,像是隨時會活過來一樣,格外滲人。老村長臉皮連著抖了好幾下,趕忙將令牌原路塞了回去。

  他們旁邊剛好圍著幾個豎著耳朵聽動靜的人,一聽他們來自聖地,全部撂下手頭的活,湊到前面來聽。

  「聖地?是哪個聖地?」年輕一輩大多是從小聽著聖地威名長大的,僅僅這兩個字,對他們而言,就充滿了無限想像空間。

  他們七嘴八舌議論開:「羲和聖地的牌子我看過,是棵樹,不是這個。」

  「那是哪?總不能是北荒。」有人第一個將北荒排除出局,還未來得及細細分析,就被身後的人搶了話頭:「誒誒,讓一下我,讓一下我,這上面畫著鬼怪,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是鄴都,你們真是笨死了。」

  這少年才撓著頭從人堆裡擠出來,就被老村長一巴掌拍到腦門上:「給我老實點,亂喊亂叫什麼,什麼鬼怪,這叫鬼神,鬼仙!」

  「淨給我胡言亂語。」

  「還不跟著你阿娘回屋睡覺去。」

  少年躲了下,先是不以為意地撇了下嘴,看了看薛妤等人,又看了眼目帶警告的老族長,明顯一副硬生生憋著話的樣子,這腔話在他被夥伴們拉著轉身回屋的時候終於繃不住了,他扭過頭,看著為首的薛妤飛快道:「我們這地方凶險異常,羲和與附近門派都派弟子來過,不僅沒有解決海中雷霆,有的還將自己賠了進去,我勸你們——嗷!」

  他被老族長揪著耳朵丟回人群中。

  「這位是?」薛妤十根玉一樣細膩的時手指上交纏著霜色的雪絲,她抬眼,饒有興趣地看了眼捂著耳朵嗷嗷叫的少年,一雙沉靜的眼落在老村長那張乾枯的臉上。

  「噢,這是我家的頑皮小子,叫蘇允。他父親去得早,家裡只剩他一根獨苗,平時被我寵壞了,日日一副咋咋呼呼,渾然不長記性的樣子。」老族長擺擺手:「提起來就令人頭疼。」

  「聖地前來解決此事是再好不過了,說起來自從塵世燈失蹤,我們日日懸心吊膽,比前幾年還害怕。」

  族長引著他們往村裡去,一邊說一邊道:「那小子鬧歸鬧,其實說得也不錯。羲和聖地和附近稍出名些的門派都不止一次派門下弟子來過,可說來奇怪,稍有點名氣的門派派人來呢,那海就風平浪靜,別說雷,連大一點的浪都找不著。若來的是籍籍無名的小門派,那海便像嘲弄人一樣,夜半三更發作,捲著那些人入了海,至此再也尋找不到。」

  薛妤聽完,總結下來,就是這妖會看人下碟。

  「不過這也是三年前的事了。」老族長幽幽一聲歎息,看了看如濃墨潑灑的天色,道:「自從塵世燈鎮入海底之後,雷霆海就再也沒做過亂,眼看大家生活都恢復原樣了,誰知道——」

  「若說三年前海裡那東西還有所顧忌,專挑軟柿子捏,那這幾日,簡直是無所忌憚。」老族長越說越急,連著咳嗽了好幾聲。

  等他氣息平穩下來,薛妤環視四周,視線從倒塌的樹木,傾頹的房屋上一一滑過,最後落到村長臉上,打斷了他大段大段的控訴:「你們說那妖殘暴不仁,但雷電過後,村裡只有房屋受了波及,村民沒有受傷,甚至圈養的家畜也並未受到傷害。」

  「它既然不會傷人,你們怎麼那麼怕它?」

  跟在村長身後的,是一個方臉中年男子,見老村長精神不濟,搶著解釋了原因:「小仙長們有所不知,這海裡的怪物不知有多少隻,每次雷電轟到村子裡時顯露的都是不一樣的面孔,用的是不一樣的招式。」

  「雷霆海附近大大小小的村落有上百個,雖然極少出現死人的情況,受過傷的人卻多得很——只有一個是例外。」

  「剛才那朵花。」薛妤替他補全了。

  「正是。」那方臉男子道:「但不瞞仙長,我們也不敢托大,之前有一回,也是這朵花來了我們村。我們以為它不會傷人,哪知它竟在我們眼皮底下,將一位年僅五歲的幼童活生生劈——」他說不下去。

  行過一處被雷電劈中的土壤,薛妤毫無預兆地彎下身,長指沾了點泥土送到鼻前聞了聞,旋即皺眉。

  「女郎,看出些什麼了沒?」朝年有樣學樣地模仿了一遭她的動作,只聞到了一點淡淡的花香和泥土潮濕的腥氣,至於那朵花留下的到底是妖氣還是鬼氣,那是半點沒區分出來。

  薛妤並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換了另一處地方,耐心而細緻地重複著以上動作,其他人看著,十分自覺地退出了幾尺遠,就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屏起來。

  唯獨一人例外。

  溯侑默不作聲走到被雷電從中劈開的半大小樹跟前,半蹲下身,墨色的衣角水一樣蜿蜒到地上。他以指為刃,將一小塊發黑的木塊切下來,放在掌心中靜靜觀看,一雙琉璃似的眼裡潮瀾湧動,又在夜色的掩飾下瀰散得乾乾淨淨。

  「我這邊也——」半晌,他站起身,看向薛妤,像是看穿了她心思般輕輕吐字:「很乾淨。」

  他天生就是妖物鬼怪中的惡種,對同類的氣息格外敏感,又經歷過許多生死險境,稍有不慎都活不到現在,敏銳的洞察力幾乎成了刻在身體中的本能。

  薛妤看向這個在場唯一能跟上她節奏的人,微不可見點了點頭,音色清而緩:「確實幹淨。我也沒察覺出什麼異樣。」

  在一旁圍觀全程的老村長看了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忍不住問:「小仙長,這、這乾淨是什麼意思?」

  薛妤默不作聲接過朝年遞來的手帕,將沾了泥土的手指根根擦乾淨,垂著眼才要開口,就見身形單薄的少年提了一根被斬斷的樹枝隨手在原地畫了個繁複的圖案。

  一邊畫,他一邊道:「意思就是,方才來的那隻,不論是妖還是怪,都沒有沾染過血腥氣。」

  「簡而言之,她從未害過人。」

  老村長傻了眼,他連聲道:「這不可能啊,這花,這花我們見過不止一次了,那次它發狂,不僅將村裡一名幼童炸死,還捲了幾位婦人進海。那些被捲進去的人,可是一個都沒回來。」

  「會不會是適才那場雨,將該有的氣息衝散了?」

  薛妤緩緩搖頭。

  不說溯侑五感直覺如何,單薛妤自己就不可能在這種小事上出錯。鄴都是妖鬼之城,在薛妤手下走過一遭的精怪數不勝數,在她眼裡,氣息是最騙不了人的東西。

  見狀,老村長也不再說什麼,他畢竟只懂些皮毛,所謂一行人干一行事,捉妖拿怪這一塊,那肯定是聖地有經驗。他一個門外漢問幾句可以,若是在他們探查的過程中還不依不饒地指手畫腳,那就真是十二分的說不過去了。

  「仙長們也看到了,我們村子靠海,祖祖輩輩以打漁為生,生活雖比不上那些大城池富足,但也自得其趣,樂在其中,對海裡的東西,我們更是從來敬而遠之,戰戰兢兢不敢招惹。」憶起從前,老村長重重地歎息一聲,原本就不直挺的脊背越發彎下去。

  「不止如此,村裡還擺了個供奉台,每次漁船平安歸來,我們都會挑些上好的漁獲放上去祭給它們享用。」方臉男子接著補充:「那時候,好幾次村裡的青壯年出海碰上大浪,漁船險些被打翻,正凶險的時候,起先還怒濤陣陣的海面忽然變得風平浪靜,漁船也像是被人往上托住了一樣,次次化險為夷,平安歸來。」

  「誰知道怎麼就突然惹了裡面的東西。」這事,老村長每次跟別人說一次,自己就跟著百思不得其解一次。

  「原本塵世燈還能鎮一鎮那妖,哪知竟被偷了。若叫我知道是誰做了這樣的事,我非……」方臉男子咬牙切齒。

  薛妤打斷了他放出的狠話:「雷霆海的動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距離那些雷電第一次落在村子裡,過去十年了。」

  「那片海在這之前就叫雷霆海?」薛妤問著,同時走到溯侑身側,凝神看著地下成型的推溯陣。

  裡面有絲狀的靈光一圈圈盤踞著游動,像一條巡視領土的靈蛇。

  「不,是後來出了事之後,叫的人多了,大家才跟著都這樣叫了。」村長在一旁補充說:「從前那海叫九鳳海。」

  「九鳳?」薛妤驀的抬眼,問:「你們供奉時也這樣叫?」

  一邊,溯侑也像是想到什麼,他漫不經心地丟掉手中的小枯枝,施施然抬起一雙桃花眼,烏黑的瞳仁裡彷彿時時綴著山風般清涼的笑意,在燈火下乖得令人心動。

  老村長被他們的反應弄得有些不知所以然。

  跟其他聖地、門派來的弟子不同,這次鄴都來的人以眼前的女娃娃為首,她從始至終都表現得很冷靜,這麼明顯的語氣波動,老村長還是頭一次聽見。

  「是、是。」老村長踟躇了下,努力回想那些尚還留存在腦海中的小細節:「我們都是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哪知道海裡住著的是何方神聖,但既然選擇祭祀,若是連個名姓也不說,那這份心意豈不是白白打了水漂?索性那海叫九鳳海,我們便稱海裡的那位為九鳳大人。」

  「它應了?」

  「這應不應的,我們也拿捏不準,不過自那之後,村裡的人出海確實很少再出事。」

  沒有拒絕,其實就是應了的意思。

  薛妤若有所思,心裡有了數。

  一路到村子最裡頭,三三兩兩的石屋佇立著,那些被雷電驚醒的婦人們牽著自家孩子,一面暗暗垂淚一面彎著腰在村裡壯年們從前邊拖回的樹木斷枝中細心挑揀。

  不遠處,幾個人高馬大的青年坐在木凳上,手裡拿著鑿刀和小斧頭,將那些被挑選出來的樹快速砍斷,開始接下來的精雕細琢。

  這一幕映入眼底,老村長像是看穿了他們眼中的疑問,不等他們開口問,便自顧自地解釋了:「我們這些村落本就是靠著海過日子,十年前開始發生那樣的事,大家連睡覺都恨不能睜著一隻眼,哪敢再出海。可這麼下去總不是個招,人總得吃飯,總得活下去。」

  「於是你們就看上了這些雷擊木。」薛妤一眼掃過眼前的情形,心底如明鏡似的敞亮:「你們在村裡種了許多樹,雷劈過後撿些品相好的加工成珠子、手釧,販給大城池裡有需求的人家。世人皆知雷電之力可以鎮家宅,驅邪祟,願意出高價收購的人往往不在少數。」

  朝年沒想到人還能想出這種賺錢的法子,忍不住嘖的歎了一聲。

  薛妤說話的時候,溯侑就安安靜靜匿在夜色中看,流水般的長髮被束帶鬆鬆繫著,整個人像一條無辜釋放媚態的美人蛇。

  她的唇形狀優美,在橘色火把的照亮下顏色嫣紅,像從前他在皇城中看過的一種名貴花,艷麗到幾乎咄咄逼人的程度,偏偏眼神冷漣漣的,連帶著如珠玉般的聲音也沒了溫度。

  「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比你們靠打漁生活更省力,來錢更迅速吧。」

  「所以這也是大難臨頭,附近幾百個村落卻少有人舉家搬遷的原因所在。」

  所謂富貴險中求,說的就是眼前這幅情景。

  老村長樹皮似的臉顫抖了幾下,最後無奈地歎了一聲:「仙長教訓的是,不過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若是塵世燈還在,若是那海不動盪,誰會想冒著生命危險賺這種錢呢。」

  薛妤審過太多的案子,見過太多的離奇事。誠然,一些雷擊木不算什麼,村裡人想賺錢也沒有任何錯,可結合先前老村長說的那些話語,變成了千絲萬縷的兩條線盤踞在她腦海中。

  一個不傷人,只劈樹的大妖,一群不搬遷,冒著生命危險守在村裡的人,還有突然消失的塵世燈。

  是誰習慣了遍地撿金的生活,不想再過風淋雨曬,大浪當頭的打漁生活,趁人不備偷走塵世燈。

  還是有誰暗中飼養大妖,亦或者以物換物,達成交易,讓海裡的東西源源不斷送來免費的雷電。

  這些都是憑空想像,沒有真憑實據,可流出去的雷擊木對人有損害是真,妖物會借此尋人害人也是真。

  「女郎。」眼見薛妤臉色一冷,就要開口,溯侑忽的開口喚了她一聲。

  因為一場蓄謀已久的雷雨,導致海邊天氣驟降,凜凜寒風中,他穿得格外單薄,像是著了涼受了寒,眼裡被病氣氤成霧濛濛一團,臉色格外蒼白,腮邊卻薄薄掛著兩點暈紅,像是臨時補了淺淺一層脂粉。

  「別動怒。」

  他聲音不似尋常男子的粗獷,而是少年獨有的一點軟和意氣。

  兩相對視,薛妤倏地想起眼前站著的這個,才剛過兩百歲,比她晚出生整整五十年。

  用善殊的話來說,還是個孩子。

  她閉了下眼,將頭偏向一邊。

  稍稍安撫住冷艷高貴的鄴都公主,溯侑朝前走了兩步,再抬起臉,抬起眼時,儼然是老一輩最喜歡看到的溫柔,謙遜,得禮,他勾了下唇角,道:「老伯見諒,我們女郎不是在指責什麼,只是有些生氣。」

  薛妤望過去。

  「大妖施法降下的雷電和天生雷電並不屬於同一種,恰恰相反,它們作用全然相悖。這些雷電裡附著著大妖的力量,對它們而言,這些枝丫是一種信物,誰持有它們,誰就會得到它們的關注。」

  他的聲音如三月綿綿春雨,字字都彷彿帶著淺而淡薄的笑意:「這些東西流出去,落到別人手中,後面真要發生了什麼不如人意的事,鬧起來,豈不更麻煩。」

  老村長這才恍然大悟似地拍了拍手掌,道:「多謝小郎君告知。誒!我們這等只通俗物的鄉間野人,哪裡懂得這麼多,真是罪過,大罪過。」

  說完,他又看向薛妤,連著說了幾聲對不住,又道:「仙長放心,這後面的事就交給我來處理,保管這些珠子再不會流半顆出去。」

  薛妤靜靜凝著那只漂亮得幾乎不像凡物的妖鬼,想,這應該是這幾天來,他說過最長的兩段話。

  然而裡面每一個字,每一段句,全部踩在了她的心上。

  她想說的話,全讓他以另一種委婉的,充滿暗示意味的言語方式表達出來了。

  再看看一邊一頭霧水的朝年和輕羅,饒是以薛妤今日的眼界,心性,也不得不承認。

  此刻站在眼前,美得不似凡物的少年,不僅擁有最頂尖的天賦悟性,還生了顆令人羨慕的九曲玲瓏心。

  聰明。

  還會偽裝。

  須臾,薛妤才動了動唇,語氣和緩下來:「妖物的事,交給我們來解決。」

  說完,她轉身踏向老村長給他們安排的石屋,朝年,梁燕和輕羅旋即跟上。

  溯侑是最後一個邁動步子的,老村長還在他耳邊念叨:「多謝小郎君提點,我這是老糊塗了,老糊塗咯。」

  他歎了一聲,有些感慨地道:「小郎君是個好人。」

  溯侑聽了這話,頓了下腳步,橘色的火光映著他半邊側臉,現出一種軟絨絨的溫暖乖巧之意。

  好人。

  他咀嚼著這兩個字,像是聽到某種笑話般提了提唇角。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11:27 PM

第16章

  村裡不敢怠慢從聖地來的客人,五個人分了四間屋,屋子用平整光滑的山石堆砌而成,從外面看四四方方,樸素無華,僅僅能起到遮風避雨的作用,其實內裡暗藏乾坤。

  「嘖。」朝年仔仔細細在石屋裡繞了一圈,也終於回過味來:「這村裡的人,有錢啊。」

  石屋裡擺設講究,一面長而高的壁櫃上立著細膩潔白的羊脂玉瓶,瓶中斜斜伸出枝梅來,看上去像是有人臨空畫出了這有力而遒勁的一筆,靈動十足。

  再往上,立著一尊笑得眼不見縫的歡喜玉佛,周邊衣飾以足金點綴,十六扇山水屏風後,珠簾搖曳,琳琅作響。

  無論如何,這種屋內陳設,對一個以打漁為生的村落來說,都無疑太過奢靡了。

  其實也不怪那些村民刻意留出幾間這樣的屋,在他們想像中,這些東西在稍有些底蘊的家庭都算不得稀罕東西,更遑論說聖地呢。

  聖地,只怕遍地都是金,滿牆都是玉,屋裡堆著說不清用不完的天材地寶和靈物。

  而事實上,薛妤並不講究這些身外之物。

  朝年跟著她做事最久,平時跟著跑的最多的地方,不是陰冷黑森的鄴都大獄,就是熱鬧翻了天,時時都有大妖摩拳擦掌想搞事的百眾山。就連在外面接天機書的任務,都日日行色匆忙,風餐露宿。

  薛妤倚著那面牆閉目沉思,想起許多事。

  上一世這個時候,她抽到的是個三星半的任務,也不簡單,前前後後花了兩個月。等任務結束,清算的時間也快到了,她自覺不可能完成剩下的兩個,幾番思索下,帶著當時精神還沒緩過來的松珩等人回了鄴都。

  這一世不同。從審判台留人到天機書任務難度,一路都在發生前世沒有的變化。

  直至此時,她幾近可以確認,這是一個真實的,跟陣法,秘寶,時間術全然無關的世界——千年前的世界。

  知道鄴都出事後的日日夜夜,她不知多少次想過,但凡給她一點時間,但凡讓她發現一絲端倪,故事的結局必然完全不同。

  她栽培松珩,全然信任松珩,可鄴都的權力並沒有分散,依舊牢牢把控在她手中。天族有重兵,她也有。

  錯就錯在他精心籌劃,而她一無所知,措手不及。

  那現在呢。

  「女郎。」朝年感歎完,扭過頭無知無覺問她:「我們是要接這個案子嗎?」

  薛妤被他的話拉回思緒,起身行至小小的窗牖前,潮濕的海風無知無畏倒灌進來,將她素白的衣袖捲得朝後翻起,像是半空中盛放的一蓬蓬花。

  「待幾天看看。」薛妤摁了下眉心,道:「既然看到了妖,總不能坐視不管。」

  朝年連連點頭,又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左右徵求意見:「誒,你們覺不覺得,方纔那老村長沒跟咱們說實話。」

  「是。」屋裡幾個人中,唯有輕羅最好騙,也最會給人捧場,她低低道:「那村長走了一路,說兩句就咳,全程沒敢跟女郎對視一眼。」

  貓妖擁有一雙在夜裡也熠熠發光的眼,能觀人與微,洞察秋毫。

  薛妤其實就煩這個。

  她情願去面對面跟什麼妖什麼怪對峙,打一場,那總歸是可以快速解決的事,可一旦涉及到了人,事情總是要複雜無數倍。

  例如這事若是鬧到最後,查出來一切都是村民私心作怪,薛妤是不能夠對他們出手,像犯了罪的妖鬼邪祟一樣帶回鄴都受審的。

  她得通知當地官府來拿人。

  普通人的賞罰生死,都由朝廷決定。

  薛妤眼波微轉,她朝溯侑揚了揚下巴,問起正事:「推溯陣成型,查出什麼東西沒有?」

  「推,推溯陣?」朝年悚然看向溯侑,像看什麼稀奇怪物似的回過神來:「就你方才拿著樹枝在地上畫的那幾下?」

  就能成個陣了?

  朝年聲音裡充滿了不能理解的情緒。

  溯侑先回答了薛妤的話,他搖了下頭,道:「沒有濁物氣息,從頭到尾,很乾淨。」

  薛妤像是早就猜到了這個結果,並沒有顯現出什麼不一樣的情緒。她隨手扯了張椅子坐下,睜著雙清漣漣的眼,視線似觀察,又似審視般落在溯侑身上,好半晌才慢吞吞開了口:「就目前我們擁有的線索,你說說看,下一步該怎麼走?」

  朝年一聽這話,腰桿都下意識挺直了。

  他從小跟在朝華身邊長大,也自然而然知道,薛妤只對自己欣賞的,亦或者辦事能力得她認可的人才會問這樣的話,就比如他姐姐朝華,官級就是被這麼一句一句話問得蹦著往上升的。

  他就沒這種待遇。

  溯侑斂著眼,覆下長長的睫,在眼瞼下形成沉鬱的一片,「附近村裡施雷的妖究竟有幾隻我們並不清楚,可就我們親眼所見的那隻,確實沒有害人。它來一趟的目的,好像僅僅只是為了劈那些樹。」

  「那海叫九鳳海,村民們祭祀時也帶了九鳳的名,證明那片海域確實有九鳳棲居。」

  「一山不容二虎,尋常妖物不敢這樣常年累月搶九鳳風頭。」

  它們跟人一樣,越往高處爬,面對比自己強的,就越要伏小做低。

  溯侑輕輕吐字:「除非它做這件事之前,提前得了九鳳的應允,或者,這就是九鳳自己的意思。」

  「九鳳族群生來強大,落地就是妖族中的王者,它們桀驁不馴,骨子裡流淌著凶性,若是真看不慣這一方村落,這村裡村外的人,一個都活不下來。」薛妤接著他的話道:「既然不是它自己的原因,那麼,它還能因為什麼,任由手下大妖在自己的地域恐嚇人族十年之久?」

  久到九鳳海都成了人們口耳相傳的雷霆海,它仍無動於衷。

  「那隻大妖去求了它,與它達成了某種難以令人拒絕的交易。」溯侑順著她的思路,一字一字往下說。

  有什麼明朗的東西在薛妤腦海中一閃而過,她才要繼續沉下去想,腰間綴著的那枚靈符就在她眼前燒了起來。

  「阿妤姑娘,是我。」任何時候,善殊語調都帶著潤物細無聲的溫與雅,玉符那頭,女子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言語,須臾,方丟出石破山驚的一句:「金光寺有妖來襲,可能需要麻煩阿妤姑娘來一趟。」

  薛妤霍的起身,臉色陰晴不定。

  薛妤再一次用路承澤的身份牌闖了霧到城,善殊早就在屋內等著她,看她來了,也顧不上禮節寒暄,長話短說介紹起情況:「半個時辰前,主持和霧到城城主回到寺裡,正準備為死在一場火災中的數十人超度。」

  「就在此時,東南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我趕過去時,那間房像是一夜之間被雪落滿了。再闖入房中一看,床上躺著城主的弟弟,衣裳穿得齊整,被褥也蓋得好好的,整張臉卻脹成青色,脖子上有條深紫色觸目驚心的勒痕。」

  「我到的時候,那妖還沒走,就站在窗邊。」善殊看了看薛妤,接著道:「是位化作人形的女子,頭髮極長,一路拖到地面上。」

  「我原本可以留住她。」善殊撥弄了下手腕上掛著的小葉檀香佛珠手釧,指了指東邊的方向,「她沒有跟我們交手的打算,見人來了,只淡淡掃了一眼,就在空氣中散去身形,我們還要再追,天空中突然飛出一架——」她頓了頓,才將話補充完整:「馬車。」

  「那副車架擋了我們的去路。」

  「馬車?」

  「是。」善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道:「北荒少有妖怪作祟,我學識短淺,辨別不清它們的品類,這才想麻煩阿妤姑娘看看,指點個方向。」

  所謂術業有專攻,讓一個整日與神佛為伴的人認認菩薩還行,認妖邪的話,善殊可就真是眼前一黑,什麼也不懂。

  「那副車架還在,我沒讓人動它,只用了個簡單術法將它圍了起來。」

  薛妤跟在善殊身後前去看那半夜從天而降的離奇馬車,腳才踏出房門,就發現寺裡寺外燈火通明,還不斷有穿著森冷盔甲,執著刀劍的士兵下餃子一樣湧進來。

  「夜裡受傷的那位,是城主的二弟,自小體弱多病,是個普通人。受了這一遭,人醒來咳得不行,現在大家都在那邊守著。」善殊湊近耳語:「霧到城城主叫陳劍西,是出了名的暴脾氣,適才將門口的守衛劈頭痛罵了頓,等會若是有什麼言語不當的地方,你別當回事,別往心裡去。」

  能當上一城城主,必然是成名許久的人物,聖地固然高高在上,可在她們沒有表明自己身份之前,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乳臭未乾,嘴上嚷嚷著一番雄心壯志的小年輕。他身為長輩,身為強者,跟她們說話時肯定不會刻意收斂性格,斟酌言語。

  很快,薛妤就看到了善殊口中的「馬車」。

  車是真的,但馬是假的,只見半空中,銅馬怒嘶,揚蹄欲踏,廂外垂著的藕粉紗簾被風吹得揚起,裡面空無一人。風一吹,那些紗帳上繫著的銀鈴叮噹叮噹響,像小孩咯咯的笑,整副車架上繚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沉沉死氣。

  「不是馬車,這是九鳳的鬼車。」

  「九鳳?」善殊一雙溫柔含笑的眼滯了下,即使是常年居於無妖患的佛洲聖女,也聽過這類大妖的聲名。

  「是。九鳳生來有架鬼車,當鬼車落在哪戶人家時,就代表哪戶人家將發生災禍了。」

  薛妤抿了下唇,看著銅車架上落著的藕粉帳子,道:「她在警告我們。」

  「我們猜得不錯,確實有東西得了她的應允,還請動了她出手。」

  「這事,有些棘手了。」良久,善殊緩緩開口:「如果涉及九鳳,怕會扯到妖都那邊……」

  「我這下算是知道,為什麼雷霆海鬧事這麼多年,那些前輩怎麼個個不出手了。」善殊露出個苦澀的笑,道:「我這運氣,可真是,叫人不知說什麼才好。」

  「他們不出手,說明這只九鳳跟我們年歲相差不大,這事只能交給我們解決。」運氣最差,次次被天機書逮著干苦力的薛妤沉默了半晌,道:「進去看看城主那個被妖怪盯上的二弟。」

  甫一踏進東邊的院子,濃到幾乎化成霧糊在臉上的藥氣撲面而來,僕婦們端著湯藥來來回回,臉板成了木,腳步挪動間,一丁點響動也沒發出來。整間屋子從裡到外,安靜得近乎詭異。

  陳劍西以武入道,長了張方正的臉,身材魁梧,看上去格外壯碩,說起話來聲如洪鐘:「老悟,你說能好能好,這一直咳,血都咳出來了,怎麼半點好轉跡象都沒有?靠不靠譜啊你!」

  他身邊站著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像是習慣了他急吼吼的脾性,也不過多計較,伸手探在床沿上那位咳得人事不知的二公子手腕上,凝了一會,方直起身,眼睛瞇得只剩下小小一條縫:「放心,沒什麼大礙。」

  話音剛落,那位才險險逃過一命的二公子就又驚天動地地咳了起來。

  陳劍西箭一樣銳利的視線直直落在金光寺主持的身上。

  「看我做什麼。」悟能主持慢吞吞地從袖裡掏出一顆渾圓的丹丸,一邊道:「不是我不給。是我這藥你二弟吃過很多回了,沒什麼用了。」

  「照我說,要不索性由他……」悟能欲言又止,一邊說一邊看他臉色,最後歎息一聲,止住了話。

  聽到這話,陳劍西臉上的陰霾之色更甚,他一把奪過悟能手中的藥,一邊將床上瘦弱的男子撈起,要將手中的藥強行塞進去。

  這時,薛妤見那位不大靠譜的悟能主持像是預料到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一樣微妙地將頭側向一邊,眼神往床幔上飄。

  她不動聲色看向床沿邊的兩兄弟。

  跟陳劍西的大塊頭比,陳淮南無疑是瘦弱的,此刻身形交疊,甚至現出一種詭異的小鳥依人之感。

  原因無他,陳淮南太瘦了。瘦到幾乎只剩下一層皮和撐起內裡的骨頭,稍微咳幾聲,手背和額心上青筋都迸裂。

  他尚存了幾分清醒的意識,咬緊了牙關,死也不肯吃那顆藥,苦汁般的湯藥淌進雪白的中衣,洇出一團團深色的水痕。

  陳劍西將藥碗往旁邊重重一放,睜著一雙眼,卻沒說什麼,只是一隻手繞到陳淮南後頸,力道精準的一捏,人就如麵條一樣軟綿綿地倒在了被褥裡。

  陳劍西再面不改色地捏起他的下頜,將掌心中的藥塞到他嘴裡,以藥汁灌下。

  做完這一切,他才看著那張深陷在被裡,疲倦得不像樣子的臉,閉了下眼平復情緒。

  「兩位姑娘,淮南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他只是個普通人,年少多病,卻常因為我這個哥哥遭到牛鬼蛇神算計——」陳劍西替弟弟掖了掖被角,帶著人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家裡從小保護他,他自己也乖巧,不可能也沒有機會接觸那些妖物。」

  「這一點毋庸置疑。」

  一下將薛妤和善殊想問陳淮南和今夜來的那妖怪有沒有舊淵源的話卡在喉嚨裡。

  「佛寶丟失的問題,恐怕要拜託兩位姑娘了,之後一段時間,我得寸步不離守著淮南。」

  「誒,誒誒,跟你沒道理說。」悟能低低地嘀咕了兩句,而後看向善殊和薛妤:「我們走,不跟這強驢一般見識。」

  陳劍西明顯有所隱瞞,沒有說真話,要想瞭解情況,薛妤只能從別處下手,眼前的金光寺主持就是個突破口。

  想到這,薛妤點頭,從善如流應了聲好。

  悟能帶著他們一路往西,進了一間小側殿,地上簡單擺了幾個蒲團,幾張矮椅,供著一盆炭火。除此之外,就沒別的東西了。

  薛妤和善殊皆落座,溯侑一人抱著劍倚在門邊,身影骨架被光線拉得瘦而長,半張臉沉在陰影裡,現出一點點少年的孤傲之意。

  薛妤才要開口自我介紹,悟能卻順著她的視線看向溯侑,樂呵樂呵地誇道:「年輕人生得真俊,雪娃娃一樣。」

  不遠處,善殊朝她無奈而歉然地笑了一下。

  薛妤眼波流轉,看到陡然一被誇,全身都繃成一張弓的溯侑,頷首輕聲附和了句:「是。他是長得好看,常有人這樣誇他。」

  接下來的小半個時辰,三人在裡面你一句,我一句地小聲交談。溯侑僵著背倚在門邊,烏仁仁的瞳孔裡映著天邊驟亮的晨光。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側了下頭,伸出節節分明的長指,輕而遲疑地觸了觸自己一側臉頰。

  真的。

  很好看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11:27 PM

第17章

  屋內,炭火橘色的亮明明滅滅,斑駁的火光襯得悟能主持那雙伸出的手又皺又癟,蒼老得不成樣子,然而瞇著眼睛笑時,總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和善親切之感。

  「我聽善善提起過,叫薛妤是吧?」悟能將手放在火盆冒出的熱氣中烤了烤,與其說是問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的嘟囔,沒等薛妤回答,就又開口:「天機書總算起了回作用,將你們找來了,不然這樣的事,我們怎麼插手嘛。」

  抱怨腔十足,顯然被這些事困擾了很長一段時間。

  薛妤不是第一回聽這樣的說辭,當初皇室奪嫡,她和陸秦抽到天機書任務,木著一張臉看那些讓他們聚集在一起的「前輩們」時,那群老頭也是這樣一邊心虛地左顧右盼,一邊說「哎呀,這種事我們是真管不了,怎麼管嘛,一管人間就要大亂了。」

  薛妤不動聲色問:「不是是怎樣的事,能讓主持和城主覺得棘手?」

  「你們也看到了,方纔那輛鬼車。」悟能愁得直搖頭:「實不相瞞,剛開始那片海鬧騰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去走過一遭了,也確實看到了作亂的妖物,當即祭出靈器擒拿,誰知突然從海裡飛出一隻鳳凰,將他的靈器生生撞飛。」

  「那鳳凰化成人,是個年歲不大的女子,行事乖張,言語傲慢,居於鬼車之上,左右站著二十四位衣著華麗的侍童,哼!」悟能沒好氣地從鼻子裡冷哼一聲,道:「好大的排場!」

  「若是成年了還好,偏生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背後的家長不知是妖都哪一家,我們出手,怕重了。」

  「妖都那些人又不講規矩,蠻橫得很,哪管是不是自家的孩子先闖了禍,反正先打了再說,到時候真是長十張嘴都說不清。」

  話落到這,薛妤已經全然完完全全懂了。

  這世間凡事都有規矩,權力集中點卻只有三處。

  一是人皇,管普通人賞罰生死,二是聖地,約束所有修道,修仙之人,第三處,就是悟能口中的妖都。

  若說前面兩者令人信服,那每每說起第三處,總叫人神情微妙。

  妖都,顧名思義,是諸多凶名在外的大妖的聚集之地,裡面居住了妖,怪,鬼幾族,以赤水為界,後面十萬深山大林全是他們的領地,妖都就建在其中最繁華,最昌盛的地方。

  至於裡面是什麼樣,薛妤其實沒見過,也很少聽人說起過。妖族排外,正如如今人族排斥它們,若是沒有大妖帶領,或本身不是妖族血脈,很難在那裡存活下來。

  可除了居住在妖都裡的妖鬼,塵世間每日都有數不清的妖,精,怪修出靈智,它們懵懵懂懂,無人教導,全憑本能做事,因此而生出許多的麻煩。

  說起來,鄴都和妖都還有些淵源牽扯。

  按理來說,所有既不修仙,又不是純粹人身的東西惹出來的事,全歸妖都管,可妖都就是不管。

  那群老頭的意思是,小崽子們鬧騰,那是妖的天性,怎麼管?這要管了就是扼殺天性了,還怎麼成為合格的妖。

  他們這麼說,可這事總不能真沒人管。於是皇宮和六聖地一合計,紛紛將目光投向當時管靈異邪祟之物的鄴都,言下之意就是,反正管一樣是管,兩樣也是,為了世間的太平,只能暫且委屈委屈了。

  不管事也就算了,妖都那群老頭還總拐著法子添亂,時不時就傳一道符給各大家的家主,清一清嗓子告知諸位,我們妖都哪家哪家的崽子今天去塵世間歷練了,你們若是遇見了可千萬別動手。他們要是在外惹什麼小事就算了,惹了大事,就通知我們一聲,自會有人來處理。但若是誰以大欺小,以多欺少,那我們這些老頭子可就要去誰家喝喝茶,談談心了。

  反正,說來說去,就是不能動。

  就比如今天的九鳳,想都不想用,必定出自妖都。

  但妖都雖然蠻橫,卻有一點好,輸得起。

  不能以大欺小,以多欺少,那單打獨鬥,年齡相同的情況下,人族把妖都哪家血脈打趴下了,只要不打死,他們都不插手。這在他們眼裡,叫技不如人,沒什麼好說的,多說一句都是丟人現眼。

  這只怕也是天機書逮著薛妤和善殊來的主要原因。

  薛妤看了眼悟能身邊眉眼溫柔,遇事不慌不忙的善殊,想,還好來的不是陸秦。

  她真是怕了那種身在局中渾然不覺,最後卻能精準的被人利用反過來捅自己一刀的隊友了。

  「悟能主持,我想瞭解方纔那位的情況。」既然一個想找回佛寶,一個想完成任務,那薛妤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雷霆海附近大大小小上百個村落,那妖駕馭雷電,有九鳳幫助,這麼多年下來,死的人只寥寥幾個,證明它不是弒殺的性格。」

  「更沒必要以身犯險,在明知你和陳城主都在的情況下對他的弟弟下手——除非他們之間有什麼舊淵源。」

  善殊認同地點點頭,側首看向悟能:「而且方纔,城主和他弟弟之間的相處,也確實有奇怪之處。」

  悟能像是料到她們要問這個,瞇著眼慢慢回憶:「陳劍西這個人,耿直,爽快,仗義,膽大心細,別看他方才凶神惡煞的,其實平時不這樣。但有一點,你問什麼都好,說什麼都行,就是不能把話題落到他弟弟陳淮南頭上去。」

  「一提就翻臉。」

  薛妤問:「您認識陳淮南?」

  「不熟。」悟能搖頭,「當年我承了陳劍西一道情,之後常有書信往來,也勉勉強強稱得上一聲老友。」

  「然而相識幾載,他從未說起過自己有個弟弟叫陳淮南。」

  善殊耐心地提醒他:「可你方才在陳劍西跟前說,那藥陳淮南已經吃過很多次了。他得的是什麼病?方才服下的那顆又是什麼藥。」

  「你這丫頭,也讓老衲喘口氣。」悟能笑吟吟地說了句,他微微仰起頭,像是在透過門隙看窗外的晨光,又像是突然陷入某種回憶中。

  「陳劍西肩上擔著霧到城城主的擔子,忙起來分身乏術,幾乎沒有清閒時候,我呢,又常年住在金光寺,因此雖然同住一城,見面的次數實際不多。」

  「直到兩年前,突然有一天,陳劍西來找我喝茶。」

  悟能指了指遠處的亭子,道:「我們坐在樹蔭下品茶對弈,他心事重重,下幾把輸幾把,我便猜到他來找我是有事相求。」

  「不出意料,他問我有沒有一種藥,吃下去能讓人短暫忘卻憂愁,不哭不鬧安寧睡去。」

  「我欠他個人情,這藥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於是我滿口答應。誰知這一供,就是整整兩年。」

  「就是方纔你們見我拿出來的那顆,叫忘憂散。」

  聽到這,薛妤和善殊同時皺眉。

  這場交談一直持續到天大亮方散,悟能主持耷拉著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率先出了門,一邊搖頭一邊止不住嘟囔什麼。

  善殊對此習以為常,她朝薛妤解釋:「悟能師父是這樣的性情,看著不著調,實則一心為民,只是年齡大了,操勞多了,話也就多了。」

  薛妤收回視線,點點頭表示理解,實際上心思根本不在悟能身上。

  「我們得見見這個陳淮南。」她凝眉,蔥一樣水靈的指尖在一側小桌上或輕,或重地敲兩下,發出噠噠的兩聲,這是她想事情正出神的標誌。

  「陳劍西的態度已經分明,要想見到他,不會容易。」善殊也罕見的發了愁:「不若我們先想辦法見見九鳳——既然意不在殺人,總有別的所圖。」

  有所圖謀,那就好談。總比她們這樣雲裡霧裡連對方目的是什麼都搞不清的強。

  「她不露面,潛伏在暗處,我們也沒轍。」薛妤言簡意賅道:「我和她談不了,她不會信我的話。」

  善殊一頓。

  確實,薛妤手上沾了無數大妖小妖的血,只怕九鳳一露面,就會演變成生死仇敵狹路相逢的場面,更別說信任不信任了。

  「為今之計,也只有等待了。」善殊很快拿了主意:「那妖並不是每晚都出來,兩次出現至少相隔十五天,這十五天,我們想辦法弄清陳淮南的事。」

  薛妤道好。

  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接下來十幾日,不論薛妤和善殊怎麼找人打聽,都探不到任何關於陳淮南的消息,甚至都沒人知道他現在被陳劍西安置在了什麼地方。他整個人,連帶著他所有的生活跡象,恍如人間蒸發。

  陳淮南見不到,九鳳不出現,大妖不露面,所有的線索,基本被攔腰斬斷。哪怕在腦海中拼接千遍萬遍事情的完整始末,沒有實際線索擺在面前,什麼都等於白想。

  薛妤等人在的小村落更是風平浪靜,自打那天薛妤動怒,溯侑勸解的一番話下來,村裡人看他們的眼神就不大友好,甚至還有孩童跑到朝年面前,甜甜地問他們什麼時候回去。

  一聽就是背後大人授意。

  薛妤聽過之後,什麼話也沒說,獨自一人拜訪了城主府,彼時陳劍西並不在城主府上,而距離管家通報到陳劍西出現在眼前,她足足等了一個時辰。

  結果接連問了四五個問題,陳劍西眼皮都不掀一下,等她話音落下,才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盞,一字一句道:「姑娘應天機書請托,是為解決塵世燈和佛寶丟失一事,淮南的事,不勞姑娘操心。」

  薛妤討厭極了這種既要你辦事,又什麼也不肯說的人,這導致她在回小村落的時候,依舊帶著一身寒氣。

  什麼線索都不給,只說要找東西,她上哪找,天上嗎?

  先出來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九鳳,再來個守口如瓶的陳劍西,薛妤總算知道四星半是怎麼一點點升上去的了。

  天氣轉暖,雷霆海附近的村落裡開了點花,一簇簇團著擠在枝頭,又被舒展的枝丫顫顫巍巍盛著伸到薛妤那間石屋的窗底下。

  彼時,溯侑站在大樹一節枝丫上,劍尖抵著老樹龜裂的樹皮,肩上落了三兩片純白的花瓣,某一瞬,他似有所感地抬眸,正見她在屋裡踱步,髮絲間顫顫晃動著珠釵,珠釵下是一截白勝雪的脖頸。

  他極慢,極緩地眨了下眼。

  ==

  深夜,整個村落陷入死一般的幽靜,像是被一張血盆大口連皮帶肉吞進腹中,村裡種了那麼多樹,夜裡卻連聲鳥鳴都聽不見。

  薛妤正在翻朝年白天費盡心力整理出來的陳劍西生平。

  看到一半,她似有所感,側頭確認了片刻,而後將手中書卷啪的往桌上一放,身影青煙似的掠向了一側隔得不遠的石屋。

  入門,就是一道阻止人進入的術法,薛妤動了動長指,面不改色穿過去了。

  這是溯侑住的地方,少年看著乖巧,實則孤僻,不肯跟朝年同住一屋。

  此刻,屋裡敞亮,燃著燈,薛妤一眼就看到了鬆鬆倚著牆,手腕汩汩淌著血,臉色蒼白如白紙的少年,他腳下是幾近成型的晦澀陣法,整件屋子因為它的存在,溫度一降再降。

  這不是仙門正統陣法,相反陰邪至極,薛妤就是被它驚動才一路尋來。

  「溯侑。」薛妤的視線從他腳下的陣轉到他臉上,聲音輕而緩,話語中卻隱有動怒之意:「審判台下來第一天,我跟你說過什麼,都忘了是嗎?」

  少年抬起一雙烏溜溜的眼,用一種執拗的語氣道:「我不用它害人,不算邪法。」

  「你想用它做什麼?找人?」擁有千年記憶的薛妤僅僅掃了一眼,就知道這陣是什麼來路:「找誰?」

  薛妤突然記起來,那天雷電劈下來,眼前的少年曾撿過一枝被毀的芽苞,上面有大妖的氣息。

  正好可以用來作引施法。

  薛妤一腔火氣頓時不知道往哪發,她扯了下嘴角,冷然道:「你知不知道,這個陣若成,你引來那隻大妖,必遭反噬,若引來九鳳,會被當場格殺。」

  溯侑沉默。

  他知道,所以他都算好了,他身上有些保命的東西能拖延片刻,只要那只妖一來,薛妤必定能夠察覺。

  而他,大不了重傷。

  他從審判台下來時就是重傷,是薛妤救了他,讓他恢復至今。

  這本來就是他欠她的。

  薛妤看他長久不說話,長長的發如水流般遮住他的臉和眼,只能看見他兩個肩頭,像是竭力壓制什麼情緒般一點一點耷拉下去,頓時想起他的年齡,他的心性,以及今日他不惜以死幫她的好意。

  「出來。」她動了動唇,道:「我不需要用這種方式完成任務。」

  溯侑慢慢抬起眼,一雙惑人的桃花眼微微挑著,聲音一字一句輕得出離,像是實在不解極了:「一隻妖鬼,換天機書一場任務。」

  和當地村名的感謝,族人長輩的讚賞,以及如日中天的聲望。

  「不值得嗎?」他歪了下頭,問這話時如孩童般純粹,及至此刻,他盛極的容貌甚至將他的神情襯出一點點委屈和無措之意,無辜得令人生憐。

  薛妤靜靜站了片刻,像是被問住了,又像是在認真思考這話該怎麼答。

  「我不知道別人如何。」她眼底像是洇著一片浮動的碎光,迎著溯侑探究的視線,她一字一句道:「就我而言。」

  「不值得。」

  她再開口時,朝他伸了下手,道:「陣法易成難解,你牽著我出來。」

  「今日這種事,下不為例。」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沒有讓薛妤等很久。

  這一次,溯侑乖乖將手遞給了她。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11:28 PM

第18章

  他的手形狀堪稱完美,骨節勻稱,皮膚泛著冷白,因為太瘦,手背上細密交織的經絡清晰可見,握在手裡,是一種玉石般清涼的質感。

  薛妤將人拉出來,溯侑於是很自覺鬆了手,站在一側牆角的陰影裡,捏著一枝被雷電烤焦的芽苞,安靜得像一棵開出花骨朵的樹。

  這樣的天氣,他身上僅穿了件長而寬大的黑袍,老氣橫秋的款式落在少年身上,除了襯出那張臉毫無血色的蒼白,並沒能削弱半分原有的風韻。

  如悟能所說,他確實長得很好看。

  薛妤的視線從他臉上落到他手上,半晌,道:「給我。」

  溯侑鴉羽般的睫毛顫顫落幾下,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不敢看她臉色,只是默默將手裡捏得死死的那截枝丫放入她手掌中。後撤時,指尖不經意蜷了蜷,觸碰到她溫熱的掌心,又觸電似的縮了回去。

  薛妤臉色並無變化,她接過樹枝,半蹲下身,長長的髮絲因為這個動作而朝前垂下,遮住了她半邊側臉。

  她恍若未覺,只是皺著眉,以樹枝為筆,在那個已經有雛形的「引靈陣」中勾勾畫畫,不過寥寥數十筆,陣中局勢一變再變,陰冷之氣一點點降下去。

  「你從前,走的什麼道?」

  薛妤是這世間少見的靈陣師,縱使這具身體現在尚停留在大靈陣師境界,可千年的造詣仍在。

  她能感受到佈置這陣法的人手法並不嫻熟,像是臨時參照著某種陣圖一點點摸索著刻畫出來的,即使這樣,他也依舊接近成功了。

  不止在靈修,甚至靈陣師一道上,他也展現出了不同常人的天賦。

  「沒。」溯侑抬了下眼,因為陣法輸入過多靈力的原因,他兩邊眼尾尚綴著點暈開的紅,顏色深郁,像是有人提筆用胭脂畫了兩朵小小的雲,他低聲道:「有什麼學什麼,不講究。」

  像他們這樣的,也講究不了。

  前期活下來都是問題,後期有心想專注一條路,但那時候學的東西已經雜了,更沒法改。

  「也好。」薛妤點了下頭,道:「你現在等同於從頭來過,從前學的那些就都全忘了吧。」

  「這半年你主修鄴都心法,同時想一想,往後的路要往哪條道上走。等回了鄴都,我帶你去藏書閣選適合的秘笈。」

  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像是從聖地走出來的殿下,出手大方,渾然不在意那些秘笈,功法在外面價值多少。

  就像那顆用在他身上的七彩丹,她碾碎了用氣勁拍進他身體時,也如同說這話時一樣自然,沒有猶豫,沒有遲疑,也沒覺得有任何不對。

  「今天這陣。」薛妤頓了頓,側首去尋他的眼睛,強迫他與自己對視,鄭重道:「不准再有下次。」

  「好。」溯侑白得幾近透明的長指在寬大的袖袍下動了動,輕聲吐字。

  時至深夜,一輪清冷的月被雲遮了一半,另一半顫巍巍懸在天邊,薄霜似的皎光均勻灑在草木葳蕤,古樹參參的村落裡。

  對面不知誰的石屋窗台外,養著一牆的迎春,在這樣夜闌人靜的時刻,發生了某種奇妙的變化。

  也許是吸飽了雨露霜華,枝條上一朵迎春無聲綻放,從裡面跌跌撞撞跑出來個指拇大小的姑娘,像是喝醉了酒似的醉醺醺抱了朵花苞趴在枝頭,好半晌沒有動靜。

  萬物成精,這是世間常有的事。

  只可惜命不好,生在塵世,生在人族的村落裡,明日一早被人看見,那些人會如何對她呢,是見錢眼開地高價賣給城中商賈人家,還是眼也不眨地扼斷她的生機。

  溯侑僅僅掃了一眼就收回視線,卻發現薛妤出乎意料看得認真。

  她對塵世中熱鬧的,鮮活的事與物總抱有許多新鮮和好奇。

  於是他又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看到那座石屋悄悄開了扇窗,從裡面探出半個腦袋。沒過多久,有人就從石屋裡溜了出來,一邊跑一邊胡亂繫著衣扣,可即便如此,還是被夜裡的溫度凍得狠狠打了個哆嗦。

  他顧不上許多,先支著腦袋左右張望,見四下確實無人,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將那小得可憐的花妖放入掌心中,而後靈猴一樣往遠處躥。

  「蘇允。」薛妤望著這一幕,想起那個在他們第一天來就跳起來告誡的少年,認出了他的身份。

  「他去了雷霆海的方向。」溯侑很快跟上她的節奏。

  「跟過去看看。」

  兩人悄無聲息融入黑暗中,他們藉著夜色與樹林的間隙,不遠不近綴在蘇允身後。

  蘇允沒有修習術法,但少年好動,又長於林間,跑起來臉氣都不帶喘,偶爾一腳猜到落葉,清脆的嘎吱聲響很快被風聲遮蓋。

  他一路穿過林間,拐入一條荒廢的長滿雜草的小道,又一口氣不歇地跑到灘涂邊,這才終於停下來狠狠喘了幾口氣,胡亂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汗。

  浪潮聲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蘇允左腳搭右腳踩在被浪花拍打的一塊巨石上,朝深海中不知吼了幾句什麼。

  某一刻,海水幾乎停止了湧動。

  溯侑感受紛雜的氣息像纏繞的海藻般緩緩逼近,其中一股尤為可怕,如曜日中汩汩湧動的岩漿,只是稍微流露一絲氣息,就能將人放出去的神識灼得有去無回。

  來人眾多,且格外強大。

  他才要側首提醒,肩頭便被一隻手不輕不重壓了下,餘光裡是大片大片鋪開的瓷一樣白膩的肌膚,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止不住往他鼻子裡鑽,她清冷的聲音尚帶著呼出的熱氣,一點一點拂在耳邊:「來了。」

  「別動。」

  不知是因為她這兩句話,還是因為別的些什麼,溯侑深色的瞳孔顫了顫,像被人用了什麼定身術一樣,慢慢的就連呼吸都凝滯下來。

  薛妤凝視著大海中央,面色徹底凝重下來。

  這一環確實在她意料之外,這個叫蘇允的少年,那日跳出來跟他們嚷嚷時她就探查過,氣息純淨,是個普通人,因此沒有放在心上。

  這些天她忙著查九鳳,查陳淮南,包括去查金光寺和陳劍西,唯獨沒想過一個純粹的人類少年,會跟妖族有這麼深的牽扯。

  月色清冷,起伏綿延的海面突然從中間裂開,像是被什麼不可抗拒的力量強行撕裂,顫巍巍拱起一座水橋,橋上漸漸有人影現出,或倚著或站著。宛若有人臨空落下幾筆,便有畫中人物栩栩如生呈現在眼前。

  薛妤的視線徑直略過那些氣息微弱,尚不成氣候的小妖小怪,最後落在最中間那位女子身上。

  女子一身張揚熱烈的紅色留仙裙,頭上盤起的髮髻上講究而精緻地插著當下最時興的珠釵,剩下的發柔柔垂到腰側,眉心用硃砂般的顏料恰到好處勾出一片鳳羽,心思巧妙得令人稱歎。

  她隨意抬了抬下巴,身邊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妖們便一哄而上,各出手段,使那座小小的水橋開出各式各樣的鮮花來,而她這才似略微滿意了似的從「鮮花橋」上步步垮下來。

  她的氣勢太壓人,氣息太張揚,以至於無需辨認,但凡長了眼的人都能辨識出她的身份。

  這就是那位令悟能等人心生忌憚的妖都九鳳。

  「小鬼,大半夜的,吵什麼。」九鳳生了雙嫵媚的鳳眼,漫不經心說話時顯得渾身都流淌著一股懶洋洋的意味,她伸出長指,戳了戳蘇允的腦門,語調軟綿綿的酥到骨子裡去:「給姐姐帶什麼好東西來了。」

  「是這個。」蘇允自然而然地扭頭躲開那根軟若無骨的手指,張開掌心,露出掌心中那個連爬都爬不起來的小花妖。

  許是出來的時間不能太久,他說話便格外的快:「我前段時間看著花苞上有些靈氣,心想可能要誕生個小花仙,這些時日在長春花籐上格外費心一點。因為聖地來了人,我阿爺這幾日格外不高興,見我就罵,說我荒廢學業,溜貓逗狗的沒個正經樣子,罵著罵著起了興,將一盆熱水倒在了花架上。」

  「這才導致它出生不足。」

  「你看可還有救?」

  「噢?是這樣。」九鳳眼風輕飄飄掠過他掌心中孱弱的花妖,掩唇打了個哈欠,才格外無情地道:「我管不著。」

  蘇允急了,他撓撓頭:「怎麼就管不著了,你不是這片海的頭頭嗎?那這,這小花仙長大後也可以為你做事啊。」

  九鳳這下是真笑了,她道:「小鬼,你當我是你們口中的山大王呢,還頭頭。」

  「行。」她像是那種高興了什麼主意都能輕易改變的性格,「那就留下吧,正巧我的十二花仙裡缺這麼朵迎春。」

  蘇允肉眼可見的鬆了口氣。

  「不過。」九鳳眼低低垂下來,眼尾處壓出一道格外涼薄的線,整個人的氣勢在一瞬間層層拔高,「在有些人眼裡,這可不叫花仙。」

  她語氣輕得令人高骨悚然:「這得叫,該死的花妖。」

  她話音落下瞬間,爆炸般的氣浪從她鮮紅似血的衣袖間迸出,而後去勢不減,攜著萬鈞力道在蘇允收縮的瞳孔中擲入他後背數十里林間,頓時聲浪濤濤,泥漿翻滾。

  「不是想見我嗎?」半空中,九鳳居高臨下,紅唇輕啟:「還不出來?」

  薛妤早就想到會瞞不過她,她一步步出來,仰著頭看九鳳時,臉上並沒有被人揭發的狼狽和膽怯。

  「你這手上,還真沾了不少我妖族的血啊。」九鳳眼底像是燃燒起兩朵絢麗的火蓮,她舔了舔唇,滿臉勾人的媚態:「真令人討厭。」

  「托妖都的福。」薛妤指尖雪絲拉成千萬條,將他們所在整個區域密不透風地圍起來,而後化為灰燼,消失在空氣中,於是方圓數里的海面,像是生了無數堵門,將風聲和浪潮聲一併隔絕開,「鄴都十分願意將這管束的權力交回妖都。」

  九鳳冷冷地哼一聲,身後浮現出巨大的鳳凰虛影,華麗的尾羽每一根都似綴著鎏金,妖嬈地綻放出朵朵火蓮。

  「你要在此處與我交手?」九鳳勾唇笑了笑,眉宇間終於凝起些火熱之色:「好啊,我已經許久沒遇到如此乾脆利落的人了。」

  薛妤皺了皺眉,問:「若我不與你交手,雷霆海一事,可有交談的餘地?」

  九鳳終於仔仔細細打量這位素未謀面的鄴都公主,半晌,將一綹碎發別回耳後,道:「沒有。」

  薛妤頷首,朝她揚了揚下巴,話語格外簡單利索:「那來,打。」

  她跟九鳳素未謀面,卻在許多人,許多書中得知妖族本性,他們骨子裡彷彿就帶著戰鬥的本能,凡事以實力說話,只有展現出令人認可的實力,他們才會真正將眼前人重視起來。

  在此之前,說別的什麼屁話都沒用。

  九鳳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化繁為簡,三招定勝負。」

  薛妤點頭,衣袖揮出一股柔勁,將蘇允和溯侑遠遠推離出這片區域。

  她們凌空而起,九鳳聲勢浩大,無數根流星火箭迸發,帶著肅然殺氣從四面八方攻向薛妤,火箭所過之處,空氣都彷彿被那樣的高溫灼穿,繼而融化,而薛妤則緩緩地閉上了眼。

  一個極動,一個極靜。

  兩者碰撞在一起時,空氣中有片刻靜止。

  下一刻,畫面陡然破碎,無數火球倒飛出去,又在半途被某種氣息碾碎,灰撲撲地落進海裡。

  短暫交手,九鳳暢快淋漓,興致昂揚:「再來。」

  這一次,薛妤主動出招,萬千靈光如流螢般飛出,落成一個小小的陣法,陣中伸出一根籐條,將才要騰空避開的九鳳狠狠拽下來,等她回身斬斷,人卻早已入陣。

  薛妤在陣外安安靜靜看著,長而寬的衣袖垂下來,像兩片綿軟的雲。

  和靈陣師對陣,就這點不好。一旦入陣,那就是他人在外面笑看,任你在裡面手段盡出,醜態畢露。

  九鳳像是被這一幕刺激到,眼瞳在一瞬間炸開鎏金光芒,下一刻,無邊熱浪將整個靈陣包圍,靈陣終於像不堪承受一樣,如被打碎的玻璃般發出清脆的「卡嚓」聲,在兩人眼中碎成無數塊靈氣光點。

  「最後一招。」九鳳揉了揉發麻的拳頭,收斂起眼裡懶洋洋的嬌態,認真道:「讓你提前見見妖都的實力。」

  她以為薛妤不會理她的挑釁話語,誰知眼前霜雪一樣的冷美人竟也認真地回了句:「好,我看著。」

  下一瞬,有流動的浮光順著海面一點點漫上來,一隻巨大的火鳳舒展赤翼,帶著海面萬里長風,以一種絢麗到尋常人不敢想像的姿態將海水劈成兩半,朝薛妤飛來。

  那一雙琉璃似的黃金瞳裡倒映著山,水,夜空和海面,美得令人心驚。

  而就在的火鳳尖利的喙即將觸到薛妤頭頂時,她整個人像是被那團熾熱的火烤得融化了似的徐徐消散在天地間。

  眨眼間,海面上落下紛紛揚揚的雪,溫度急轉直下,雪輕輕柔柔覆蓋在火鳳流光溢彩的漂亮羽翼上,一層接一層,像開了一樹一樹怪異的花,卻偏偏將那些有脾氣的,冒著火光的尾羽安靜而堅定地壓了回去。

  如此對峙片刻,兩人都現出原身。

  九鳳眉心擰起來,很不高興地抖了抖衣裳上的水,硬邦邦地道:「算平局。」

  「好。」薛妤不在這些事上跟她計較,她道:「我想問幾個問題。」

  「只能問三個。」九鳳眼也不抬地回:「我拿人東西,臨時收手絕無可能,這件事你別提。」

  有人願意開口,事情無疑好辦許多。薛妤沉吟半晌,問:「一,佛寶失蹤是不是你們幹的?」

  「二,這件事跟陳淮南有沒有關係。」

  「三,它鬧得這麼厲害,最終目的是什麼。」

  讓她問三個問題,她還真列個一二三出來,九鳳打完架,平復了下心緒,復又變得懶散起來,「第一個問題我不知道,回答不了。你換一個。」

  薛妤沉默半晌,問:「你受誰之托?」

  「她叫雲籟。」九鳳又站回那座水橋上,托著腮看晃蕩不休的海面,伸出手撥了撥,「是海底一隻大妖。」

  「至於跟陳淮南有沒有關係。」九鳳不重不慢地哼了一聲,欣賞自己沾了水而格外艷麗的指甲,言語格外不屑:「你自己問問不就知道了。」

  「還是他們將他保護得太好了。」九鳳頓了頓,慢吞吞地補充完:「連對請來幫忙的你都藏著掖著不敢露面啊。」

  薛妤慢慢壓了下唇,道:「還剩最後一個問題。」

  「目的,不是殺人,就是找人咯。」九鳳像是想到了什麼不大好的事,神情懨懨地攏了攏衣裳:「你快點將人帶過來,事情解決了不就行了。」

  鳳凰厭水,她真是在這冷冰冰的海底待夠了。

  薛妤將她這幾句話在腦海裡翻來覆去倒騰了許多遍,方道:「我知道了,多謝。」

  「別謝我。」九鳳朝她擺手:「這事沒完,該出手時我還是會出手。」

  說完,她凌空點了下蘇允的方向,道:「正好,順路把這小鬼拎回去。」

  鬧了一晚上,之前九鳳和薛妤過招時山崩地裂的陣勢將村裡的人都驚醒,察覺到少了三個人,尋人的火把頓時滿山頭簇動,只是遠遠躲著這片海都不敢過來。

  回去的路上,薛妤走在前面,溯侑緊隨其後,他們兩個都不說話,蘇允也梗著脖子不敢怎麼吭聲,風一吹,抱著胳膊冷得直哆嗦。

  「小六?小六!!」遠處,有人舉著火把看到了蘇允,聲音一下子拔高了許多,他朝著後面招手,道:「村長!小六回來了,回來了。」

  蘇允也配合著往前跑,一把被涕泗橫流的老村長摁入懷中,煽情過後,是又打又罵的雞飛狗跳。

  眼前一片熱鬧,火把湧動。

  溯侑抬眼看身邊人,發現她安安靜靜站在圈子外沿,過了許久,才慢慢用手指摁了摁眉心,流露出一些疲憊之態。

  他睫毛輕顫,視線落在自己手掌上,而後空空握了兩下。

  許是一直以來她表現得太低調,太柔軟,他便以為她跟他從前所見那些少年天驕沒什麼區別。

  直至今日,方纔,那場轟轟烈烈的對撞之後,才知自己想法有多天真。

  那種級別的戰鬥,即使是上審判台前的他,都在上面挨不過一遭。

  何況現在。

  甚至,她在戰鬥之前,還得分出心神來管他。

  如果不能快速強大起來,這樣孱弱的身體。

  他拿什麼幫她?

  越來越近的火光照得少年側了下頭,映出眼裡一片濃郁的陰翳。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11:29 PM

第19章

  他們回村時,天將亮未亮,雲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烏青,村民們舉著的火把成了漫山頭中的燈籠,晃晃蕩蕩飄在眼前,身後的海面又恢復了沉寂的模樣。

  老村長抱著蘇允又打又罵,一張因為蒼老而堆起褶子的臉驚嚇未消,聲音裡尚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意:「你幹什麼去了你?!一個人亂跑什麼?」

  蘇允嗷嗷叫了兩聲,衣裳被海浪拍濕,又躲到林間沾了泥土,再想起方才兩人打鬥時那驚天動地的響動,瞞是怎麼都瞞不過去。

  他索性眼一閉,瞎編一通:「我晚上睡不著,擔心我那牆迎春,想偷偷起來看一眼,結果才走到花架前,人就暈了,醒來的時候在海邊,發現這位聖地來的姑娘在和一隻——」他比了個格外誇張的手勢:「那麼大的妖鬥法,最後將那妖怪打跑了才回來。」

  他這麼一說,村民們的視線齊刷刷朝薛妤匯聚過去。

  老村長拾整了下神情,擦了擦眼角的濕潤,上前鄭重其事朝薛妤作揖,道:「多謝小仙長出手相救,我們家而今就剩小六這一根獨苗,他若是出了事,我真——」他說不出去。

  薛妤還是頭一次感受這種被戴高帽子的感覺,她避過老村長的禮,道:「分內之事,應該的。」

  等一行人回村時,天已經大亮,一群婦女圍在村口左顧右盼,最中間的那個眼腫成了核桃,幾乎喘不過氣來,老村長一見,氣不打一處來地揪了下蘇允的耳朵,道:「還不快見你阿娘去!」

  蘇允飛奔著到了那婦人跟前,連說帶比劃地解釋。

  「女郎。」一片兵荒馬亂裡,朝年幾乎連滾帶爬地跑過來,將薛妤上下看了看,見她沒有受傷的跡象才道:「您跟九鳳交過手了?」

  九鳳的氣息對梁燕和輕羅這種妖怪幾乎具有審判性的壓制,梁燕還好些,輕羅的耳朵到現在都還豎著,用帽簷低低壓著,聞言都看向她。

  薛妤道:「嗯。」

  朝年頓時倒抽一口涼氣,喃喃低語:「居然真在這。要不咱們別管這任務了,反正帶頭來也完不成,咱們冒著危險奔波來去,他們一個兩個的推三阻四連個真話都沒。」

  「女郎。」朝年壓低了聲音提醒:「您身上還有傷呢。」

  溯侑一排濃密的睫羽顫然動了動,看向薛妤。

  「沒事。」薛妤不甚在意地道:「我有些頭緒了。」

  「朝年,這兩天你多在村裡走走,盯著村長和幾位管事的,有什麼發現不要擅作決定,及時通知我。」她又看向輕羅和梁燕,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小鎮,說:「你們兩去我們那日匯合的驛站裡守著,不用幹別的,就每天吃喫茶,問問在驛館裡歇腳的老人、掌櫃,十年前這個村裡,可有來過什麼富家公子少爺,又發生了怎樣的奇聞怪事。」

  三人齊聲應下。

  「溯侑。」薛妤看了眼身形單薄的少年,說:「你跟我過來。」

  薛妤的石屋內,她站在半開的窗牖前,看著那位才經歷大喜大悲的老村長在進屋之前,狐疑地看了看那面長春花籐,片刻後招手叫了幾個人將那些籐全拔了。

  在這期間,蘇允單腳站在牆邊,環著胸看著,一臉想跳起來阻止,卻最終遲疑的神情。

  直到最後蘇允嗤的冷笑一聲大步回屋,這場鬧劇才算告一段落。

  薛妤收回視線,隨意拉了把椅子坐下,肩頭才一點點松落下去,那種深藏在冷淡外表之下的疲倦開始初現端倪。她將從九鳳那得來的回答說給溯侑聽,而後問:「這事,你怎麼覺得。」

  溯侑看著她搭在椅邊水晶般的長指,沉思片刻,道:「謎底多半藏在陳淮南身上。」

  「現在問題是,我們無法接觸到陳淮南。」薛妤一雙琉璃似的清水眸落在他那張無可挑剔的臉上,認真問:「若是你,你會如何?」

  這個問題,若是在十天前,她問出來,溯侑必然會換上一張全然無辜的,正義的面孔,說出那些他自己嗤之以鼻的話,討她歡心,應付她的試探。

  他很聰明,更知道如何利用這份聰明。

  可她此刻在他眼前坐著,臉上霜雪依舊,十幾日的奔波,為了這些自己都不把自己性命當回事的人,連著吃了幾次閉門羹不說,還去和九鳳過招。

  他不在意這個任務能不能過,更不在意那些利慾熏心的人能不能活。

  可,朝年說,她身上還有傷。

  那只將他牽出陣法的手,冷得和冰一樣。

  良久,就在薛妤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突然抬眼,輕聲緩字地道:「若是我。」

  「我會硬闖。」

  薛妤有些訝異地揚了揚下顎,像是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半晌,她慢慢起身,道:「先去問問蘇允。」

  蘇允闖了個大禍,現在正被老村長勒令禁足,聽聞薛妤和溯侑想進屋問事情的時候還遲疑了下,直到溯侑不輕不重開口說了兩句大妖會盯上蘇允的鬼話,老村長這才忙不迭將人請了進去。

  像是料到薛妤他們會來,蘇允也不驚訝,他托著腮坐在窗前,正對著那牆空落落的木架子,悵然歎了口氣,道:「還好送走及時。」

  「既然你喜歡這些,你祖父為何容不下?」薛妤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問。

  「他有心病,見不得任何妖啊怪的。」蘇允沒覺得有什麼避諱的,聳了聳肩,又補充了一大段:「你不是也知道,我父親去世得早,家裡就我一根獨苗。我父親就是被妖害死的。」

  「就在我祖父眼前,被一隻黑豹妖一口吞了。從此之後,他就受了刺激,聽不得這些,也看不得這些。」

  薛妤細細觀察他的神色,發現他一臉坦然,神色不由微動:「你也知道這件事,為何還敢跟九鳳那樣的大妖接觸。」

  「我是個普通人,也不知道九鳳是不是大妖,是怎樣的妖,但我接觸的妖對我都挺好。」蘇允像是陷入某種回憶:「我阿娘身體不好,需常年用藥,祖父年事已高,出海打漁也賺不了幾個錢,阿娘吃的藥大多是我去山裡,林間采。」

  「有一回去東邊山頭採藥,那天才下過雨,路滑,我一個沒留神就倒了下去,頭磕在了石塊上,醒來的時候,倚著一棵桃花樹,樹上坐著個笑吟吟的男子。」

  「那男子見我醒了,將手中的桃花燈給我,讓我一路順著燈的方向走,便能到家。」蘇允彎著眼笑了一下,現出點少年的飛揚神氣來:「其實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妖了。」

  「我之後常去找他,給他採了許多東西當做謝禮,他都沒有再現身,後來估計被我煩怕了,熟了之後也會說幾句話,帶我去見見他其他好友。」蘇允轉了轉手腕,道:「很奇怪,我真是一點也不怕,只是覺得新奇。」

  「我聽你祖父說這海從前叫九鳳海,十幾年前九鳳就居於此地了嗎?」薛妤安靜聽完,問起了自己關心的事。

  蘇允搖頭:「並不是。但說九鳳十幾年前確實來過這邊,這海是因她某位老祖而有的名字,她時常過來看看,這次來是在半年前。」

  薛妤看著他的眼睛,又問:「那只和九鳳做交易的大妖,你認識嗎?」

  「不認識,但有聽說過。」這個口直心快的少年罕見的猶豫了一下,才撓了撓頭:「你們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說給你們聽,但得事先說好,我也只是聽說,不知道真假。」

  「無事。你說。」

  「村子裡常出這樣的事,大家人心惶惶,我曾不止一次問過桃知,他只說那只妖沒有壞心思,不會傷害無辜之人,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有人欠下了債,得還。」

  薛妤再看過去的時候,蘇允已經投降似的舉起了手,嗷嗷亂嚎:「別的我是真不知道了,一點都不知道了。」

  「我想問最後一個問題。」薛妤看著那空落落的迎春花架,緩緩出聲:「既然你祖父那樣怕妖,厭惡妖族,為何寧願忍受常年累月的折磨繼續住在村裡?你們其實大可以去城裡生活。」

  對於經歷過喪子之痛的老村長來說,還有什麼是比人命更重要的呢。

  薛妤話音落下,蘇允瞳仁裡嘻嘻哈哈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他扯了下嘴角,攤了下手掌,道:「誰知道呢。」

  「可能是我阿娘需要一直吃藥,而我,需要攢錢上去大門派拜師學藝吧。」

  薛妤深深地凝了他一眼,帶著溯侑走出了石屋。

  她看了眼正當空的曜日,才想說話,就見腰間玉符燃起來,善殊溫溫柔柔的聲音傳進耳裡:「阿妤,你現下有沒有空?我這裡有些發現,關於陳劍西的。」

  「有空。馬上到。」

  薛妤兩人再次大搖大擺從霧到城高空飛過,負責上前記錄的弟子在兩人走後,頗為不解地看了手冊上一排的「赤水違規」的字樣,兩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對另一個道:「赤水最近,是發了什麼橫財麼。」

  「不知道,聖地一向有錢,出手闊綽。不過赤水往常是最守規矩的一個,最近不知道是怎麼了,一反常態。」

  ===

  金光寺,善殊的住所。

  薛妤到的時候,古樹底下已經擺好了桌和凳,桌上斟好了熱茶,清香陣陣,不遠處竹林中風聲簌簌,美不勝收。

  薛妤落座後,善殊屏退左右,將手邊一卷竹簡推到薛妤跟前,道:「阿妤姑娘,你先看看。」

  薛妤接過竹簡,逐字逐行認真看下來,最後啪的一聲合起來,遞給身邊眉目艷極的少年:「看看。」

  「你走之後,我命手底下人著手調查陳劍西。跟悟能主持說的七不離八,他接手霧到城,為人寬和,在百姓中名聲和口碑都不錯,看不出什麼反常之處。」

  善殊整理了下衣袖,娓娓道來:「於是我開始調查他的生平,令人拜訪他昔日同門,查他的幼年和過往,最後發現了上面寫的這些。」

  「他這個人,處處透著可疑。」薛妤鎖眉,將昨夜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下,又道:「這些東西我們看著也就心裡有個數,陳劍西輕而易舉就能反駁回去,反而容易打草驚蛇。」

  「說的是,所以我也不敢輕舉妄動。」善殊認同地點頭,忽而歎息一聲:「若上面所言不虛,那這個陳劍西,真不是一般人。」

  薛妤脊背往後稍傾,直到靠在椅子上,她才閉了下眼。

  「可若是不打這條蛇,我們根本見不著陳淮南。」善殊也發了愁:「這個人物不現身,我們說什麼都是空。」

  「陳淮南比陳劍西小十歲,陳淮南出生時,他已經被當地稍有名氣的門派拒絕了五次,說他根骨不佳,悟性不足,難成正果,即使陳父陳母花大價錢也沒能買通門中教習。」薛妤冷靜道:「而在陳淮南出生之後,他再去同一個門派,就能同時被長老們看上,哄搶,最後驚動掌門。」

  「為什麼?」薛妤不自覺皺眉,她並非全然否定一個人的努力,如果陳劍西是咬牙以毅力或是堅持取勝,那她毫無二話,可門派選新生這種事情,往往都是看一個人天生的潛質,前期若是根骨不佳,難道長兩日就能脫胎換骨,去舊迎新嗎?

  這絕無可能。

  「還有。」善殊苦笑了聲:「陳劍西父母原本是當地的巨富人家,可當年時逢乾旱,家中生意一落千丈,幾乎要到傾家蕩產的地步,而這些問題,在陳淮南出生之後,也都迎刃而解了。」

  「最巧的是,陳劍西十年前競爭霧到城城主之位,其中諸多不順,本來這個位置是怎麼也落不到他頭上去的。可就在幾位爭得最厲害的時候,他突然說家中弟弟病重,幾日後將陳淮南接來了霧到城,安排在一個小村落裡養病。」

  「就在陳淮南來後不久,聖地和朝廷一同頒布法旨,宣佈陳劍西出任霧到城城主。」

  「這個陳淮南,福星轉世也不過如此。」

  就在此時,溯侑看完了竹簡,安靜地摞到桌面上。

  他稍稍傾身,那雙瀲灩桃花眼微垂時露出一道不深不淺的褶,下顎線條像某種一氣呵成的留白,薛妤與他對視時,彷彿聽他在清聲問:「闖嗎?」

  薛妤靜坐片刻,驟然將竹簡推回善殊跟前,問:「悟能大師可在寺裡?」

  「在。」善殊回:「佛寶失蹤,他日日都得在寺內守著。」

  「不過,若是阿妤姑娘尋他有事,我可以頂替他一斷時間。」

  「那就麻煩佛女先守住金光寺。」薛妤挺直脊背,起身緩緩道:「通知悟能主持一聲,現在跟我去城主府。」

  善殊瞭然,她們作為聖地傳承者,在外多不會透露身份,一方面是為了打磨自已,一方面也是怕節外生枝。

  因此自從接了這樁任務起就處處有禮,對悟能如此,對陳劍西亦如此,為此,薛妤甚至幾次吃了閉門羹。

  可真要顯露身份,即使年齡擺著,身份擺著,不論是陳劍西和悟能,都只能讓出主座,稱一句臣下。

  薛妤這是不打算忍讓,準備強闖城主府了。

  半個時辰之後,笑呵呵的悟能陪著薛妤再一次登門城主府。

  陳劍西的臉色格外難看,他一眼看到慈眉善目的悟能,看著薛妤,頗為不耐道:「薛妤姑娘,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要找燈就好好找你的燈。你小小年紀,該知道分寸,不該插手的就不要插手。」

  悟能誒了一聲,摸了摸光溜溜的後腦,道:「陳劍西,這兩小姑娘破案也不容易,你這多少透露一點訊息,不然我們都搞不定的事,她們哪能說解決就解決。」

  「悟能,你不用替她說話。」陳劍西起身,氣勢如山海般釋放出去,一寸寸施加在薛妤和溯侑身上,道:「今天,我誰的面子也不賣。」

  「淮南的事,任何人都不准過問半個字。」

  即使薛妤是年輕一輩的翹楚人物,可畢竟年齡擺著,修為擺著,陳劍西的威壓施加在身上,對她而言有如山嶽。溯侑就更不必說,他脊背僵得筆直,眼尾邊甚至再次拉出兩條長長的血淚,可愣是一聲沒吭。

  「陳劍西,說歸說,動手就過分了。」悟能見狀不對,上前拍了拍薛妤和溯侑,將那股威壓碾碎。

  「小孩子不聽話,就應該漲點教訓。」陳劍西不以為意。

  就在此時,薛妤上前兩步,一雙清冷的眸落在陳劍西的臉上,一字一句問:「我若說,今日這城主府,我一定要闖呢?」

  陳劍西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般,他冷笑了兩聲,又猛地沉下臉,道:「我知道聖地出來的大多自傲,可你憑什麼覺得,聖地會為了一個不起眼的弟子,而來詰問一城城主?」

  「簡直不自量力。」

  說著,他雙手張大,就要隔空拿人,可那手才碰到薛妤周圍數尺,就被一道深幽的黑色光束打了回來。

  這一舉不止令陳劍西措手不及,也令急欲上前保人的悟能楞在原地。

  「鄴主,護身符。」良久,悟能看著薛妤,一字一句,彷彿要將心中震撼吐露出來。

  很顯然,這不可能是普通弟子能有的待遇。

  下一刻,薛妤手執象徵自己身份的鄴都身份牌,道:「聖地查案,如有阻攔者,通通扣回鄴都待審。」

  眾人抬頭看那令牌如霧裡看花,可悟能和陳劍西眼睛才一落上去,就狠狠震縮了下。

  城主府的人稀稀拉拉跪了一地。

  悟能幾步上前,見陳劍西面色陰沉,仍難置信的模樣,顧不上細想,一把摁著他的腦袋跪了下去。

  「臣下遵殿下旨意。」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11:30 PM

第20章

  偌大的城主府驟然陷入某種難以言喻的死寂中。

  其中心情最複雜的,當屬跪在最前頭的悟能和陳劍西。

  悟能只知道這個任務涉及九鳳,可能需要年輕人來解決,可再怎麼說,這個任務只是找東西,不必跟九鳳硬碰硬打起來,各項疊加起來,頂多也只是三星難度。

  天機書即使派人來解決,也不該是這種年輕一輩的頂尖人物。

  陳劍西比他更懵。

  六聖地中,赤水,北荒,羲和,崑崙都是由族人選出天賦高,實力強,品性好的人登傳承者之位,唯有鄴都和太華,千萬年來都是嫡系相承。

  當今鄴主無子,只有一個女兒,雖然還未正式冊封皇太女,可這其中的含金量,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能看得明白。

  聖子聖女可以換,可以被後來居上的新人頂替,而眼前站著的這位,即使鄴主再生一個,人家也是長女,嫡長女。

  換句話說,真得罪不起。

  就連陳劍西最引以為傲的城主身份,都是朝廷和聖地聯手封的。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薛妤居高臨下望著陳劍西,道:「陳淮南到底在哪。」

  陳劍西一臉頹唐,說了,從今而後身敗名裂,一輩子心血盡悔,不說,可能今晚就進鄴都大獄了,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一回事。

  幾番掙扎之下,陳劍西在薛妤越來越冷的神色中黯然開口:「在霧到城城南山上,一處小院裡。」

  「押著他,前面帶路。」

  很快,浩浩蕩蕩一行人到達陳劍西說的地方,那是城郊一座荒山,無數籐條纏繞在樹上,隨著天氣的轉暖開始冒出綠色,像一條條奇形怪狀的巨蛇,將整座山密不透風地包圍起來。

  人從遠處一看,視線全被遮蔽,根本發現不了山腰上不知何時坐落了間小小的屋子。

  院子不大,前後都密密實實的紮了上籬笆,一處小小的通道,僅夠一人通行。院子裡只有三五個伺候的僕婦,見一下子這麼多人闖進來,驚慌得要命,張嘴啊啊啊的說話,卻一個字都蹦不出。

  「被毒啞了。」溯侑默默壓下體內翻湧的氣勁,抬眼看著這一幕,輕聲道。

  薛妤臉色更不好看,「先進去看陳淮南。」

  想起上次見時他那病懨懨隨時斷氣的模樣,薛妤進門前,讓悟能等人通通在外等著,而她自己嘎吱一聲推開了門。

  在進門前,薛妤已經做好了見到滿地血腥的心理準備。

  出人意料的是,陳淮南的屋子很乾淨,窗子正對著後山的風景,一小塊湖泊澄然映入眼底,屋子裡充斥著淡淡的藥味,一張四四方方的木桌擦得乾乾淨淨,上面還擺著精緻軟糯的糕點。

  屋裡只有一個人,背對他們坐著,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聽了動靜也沒回頭,更沒有說話的意思。

  比起那天,現在的他身體狀態無疑好了許多,至少能坐起來了。

  薛妤曲起指節,在木桌上不輕不重敲了下,音色如銀鈴:「陳淮南。」

  被喊到名字的人身體陡然一僵,像是遇到某種令人不可置信的情況,他頓了一會,才慢慢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映入薛妤眼簾的,是一張白得幾乎帶上沉沉死氣的臉,因為太瘦,顴骨高高顯露出來,像是很久沒有沾過水,唇上有好幾處血跡斑斑的乾裂。唯獨那雙眼睛,是溫潤而和平的,因為這一點亮處,襯得他整個人都很有一股書卷氣。

  他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即使摁著喉嚨說話,也透著一股沙啞之意:「陳、陳、」

  沒被毒啞。薛妤提起的心悄然鬆了一半。

  「東窗事發,陳劍西已經被押起來了。」薛妤知道他想問這個,耐心頗足地告知了基本情況,「現在輪到你說說,這麼多年,發生了什麼。」

  聽到這句話,陳淮南愣了愣,旋即露出一種極其複雜的神情,半晌,像是終於從一場延續上千年的荒唐夢境中掙脫出來。

  他看著薛妤,一字一句道:「我,比陳劍西小十歲,今年一千三百四十二歲。」

  「可我只是個普通人。」

  一個普通人,活到了一千多歲,本身就是件令人難以想像的事。

  「說說。」溯侑勾了把凳子放在薛妤身後,脊背微傾時,一雙眼全然落在她身上,話卻不緊不慢的:「你的遭遇。」

  陳淮南終於挪了挪身體,如竹枝般乾枯瘦長的手端過床頭邊已經放涼的水,動作斯文地抿了幾口,幹得冒煙的嗓子才有了繼續說話的力氣。

  「一千多年前,在距離皇城不遠的一個小城中,我父母生意做得很大,是城中出名的富戶,後來因為各種天災人禍,幾乎到了快撐不下去的程度。」

  「我就是在家中最困難的時候出生的。」

  陳淮南說得很慢,咬字卻很清晰,一字一句的,很有一種說書人講故事的意思:「自我出生之後,家中瀕臨絕境的生意突然起死回生,兄長也終於被仙門看中,父母揚眉吐氣,幾乎將我供起來養著。」

  「可我生來病弱,注定活不過十五。」

  陳淮南陷入某種沉重的,難以掙脫的回憶中。

  那個從出生起就給人帶來驚喜的孩子,被陳家夫婦看得格外緊,冬怕冷著,夏怕熱著,就連喝下去的藥,每一味藥材都是精挑細選過後才熬好盛到他跟前。

  因為身體不好,他不能多見日光,不能出門玩耍,不能跟著兄長練那些令人心馳神往的招式。

  他的天地只有是小小的一片,一座富麗堂皇的屋子,就是他的全部。

  他是父母口中的小福星,家裡因為有他,處處都是盎然向上的氣氛。

  這樣的日子一年一年過去,眼看著陳淮南十五歲生辰將至,他的身體卻肉眼可見的一天不如一天,那種生命流逝的速度,看得人膽戰心驚。

  陳劍西膽大,陳淮南儒雅,兄弟兩性格南轅北轍,連長相都無一處相像,可感情卻很好,甚至在大人們沒注意的時候,陳劍西總會御劍飛行,帶陳淮南去遠處看看,看看熱鬧的集市,月下的燈火以及暴雨天晴後的山巒。

  陳淮南偶爾也會看見父親愁眉不展,在書房中走過一圈又一圈,也見過母親眼眶紅紅,靠在父親肩頭垂淚,哽咽著說:「沒了淮南,我們怎麼辦,劍西怎麼辦。」

  父母珍視他,比關心兄長還關心他。

  他見過陳劍西被父親揍得上躥下跳的樣子,見過他被母親揪著耳朵恨鐵不成鋼訓斥的樣子,可這些,在他身上,通通沒有。他們對待他,總是小心翼翼的,連一句重話都不曾有過。

  甚至於,陳淮南不止一次覺得父母看他的眼神中,總含著沉甸甸的虧欠,愧疚。

  終於,陳淮南的身體撐不過十五歲那年的寒冬,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他昏了三天三夜,氣息一點,一點弱下去。

  他以為他會死,可他沒有。

  再次醒來時,陳淮南每月都要喝一碗藥,那藥顏色濃郁,紅得像血,就連氣味也透著血液混雜的腥和臭,別說喝,就連湊近聞一聞,都令人難以忍受。

  他第一次捧著那碗,茫然地左顧右盼。

  他看陳劍西,陳劍西狠狠握了下手中的劍,不敢看他,他又看向自己的母親,她臉上尚且掛著淚,臉色是一片青灰的無地自容,唯有陳父還算冷靜,端著那碗藥輕聲跟他解釋:「淮南聽話,這藥是父母花大價錢從你哥哥的仙門中求來的,十分管用,每月只喝一次,喝了之後病就好了。」

  這些年,因為他的病,父母一再神傷,陳淮南不欲讓他們擔心,咬著牙將那碗血乎乎的藥喝了,喝了之後吐得稀里嘩啦。

  他那孱弱的身體,也果真維持在一個平穩的虛弱狀態,不再接著惡化了。

  可這世上哪有令人不死的藥。

  到了後來,每次喝完那種藥,他都會陷入昏睡,昏睡的時間一日比一日長,到了後來,動輒數十年,他的身體還是避無可避的在漫長的時間中一點點流失生氣。

  此時,陳劍西終於闖出名堂,在修仙界聲名鵲起,每次總帶回許多延年益壽的丹藥。也是依靠著那些,陳淮南在睡夢中斷斷續續過了許多年。

  「十年前,陳劍西將我從沉睡中喚醒,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陳淮南撫了撫自己這張臉,又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從小到大,我能出門的機會不多,每一次,都是家中出現困難,或陳劍西失意之時。」

  陳淮南自知時日無多,想,若自己真是個福星。

  他願意幫兄長最後一次。

  「他帶我來了霧到城。」陳淮南看著溯侑漫不經心的眼,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世間那樣大,花可以開那樣好,樹可以長那樣高。」

  「他沒時間管我,就將我安排在了靠海的一個村子裡。」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陳淮南停下來,慢慢地緩了幾口氣,才接著道:「那段日子,是我這一生僅有的一段肆意時間。」

  他捧著書在樹下躺著,倦了就閉下眼休息一會,或者看一看天上的飛鳥,聽一聽耳邊澎湃的潮聲。尋常的人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是令人欣喜而好奇的。

  「我這一生,從頭到尾都是個笑話。」陳淮南閉了下眼,像是想起了什麼荒唐至極的畫面,話語字字錐心,可因為他生性溫和,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病弱之氣,這話便失了幾分氣勢。

  陳淮南說話的時候,溯侑垂著眸,現出一種有稜有角的散漫之意,等他說完,才掀了掀眼睫,道:「你身世有問題。」

  「他們給你喝了妖血。」

  「在海邊村子裡,你遇到了大妖,她幫了你,你才活到現在。」

  「你發現身世真相後,陳劍西囚禁了你。」

  「十年來,那隻大妖一直在找你。」

  少年的聲音好聽,每說一句,陳淮南的臉色就蒼白一分,聽到最後,他全然安靜下來。

  薛妤靜靜地坐著,在溯侑話音落下後,忍不住抬眸掃了他一眼。

  這是她審案審得最輕鬆的一次。

  無需她一字一句問,他所表達的意思,恰恰是此情,此景下最恰到時宜的話。

  她不由又想起了松珩。

  當年威風凜凜的天帝,也曾跟著她東奔西跑,當年他尚未長成,心智不穩,在二星和三星任務裡蒼蠅似的暈頭轉向,束手無策。

  她只能冷著臉一邊完成任務,一邊教,很多時候,他仍懵懵懂懂的跟不上節奏。

  但一看更懵的朝年和梁燕等人,她想,人總有一個適應過程,誰也不是生來就會這些。

  可溯侑,他確實很令人意外。

  像是察覺不到她的視線,溯侑行至陳淮南跟前,瞳色幾乎現出一種美好的甜蜜的深郁,他稍稍彎腰,喉結上下滑動幾下,問:「你呢?你現在想不想去見她?」

  陳淮南驀的握了握拳,蒼白的臉陡然湧現出兩抹紅暈,他艱難道:「我要去見她。」

  「我還欠了她東西,一直沒還。」

  見狀,溯侑滿意地直起身,朝薛妤看過去。

  後者端坐,一雙蒙著冰霜似的眼落在他格外有韻味的眼尾,半晌,扯了下嘴角,露出一個十分淺淡的笑。

  似鼓勵,又似讚賞。

  像是被人撥動了弦。

  溯侑心頭驀的一動。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7 11:39 PM

第21章

  從霧到城到雷霆海,他們僅用了半個時辰。

  早早得了消息的朝年等人已經將蘇允帶到海邊,原本蔫頭耷腦,百般無聊的蘇允看到這個架勢,一下子精神起來,他湊到薛妤面前,擠眉弄眼問:「這是,已經都解決了嗎?」

  「差不多。」薛妤頷首,看向一望無際的海面,道:「叫九鳳出來,陳淮南要見雲籟。」

  「好勒。」蘇允將手腕上套著的用一種柔軟海草編製成的手鏈小心取下來,浸泡進海水中,很快,那些海草舒展身姿,綻放成花一樣的形狀,無數細微的靈力光點在半空中交織,在眾人面前化為一面水鏡。

  不多時,水鏡上現出九鳳懶洋洋的半張面孔以及她湊到鏡子前的十根亮晶晶的手指,聲音裡帶著點沒睡醒的啞意:「又怎麼了小鬼,你這幾天皮實得很吶。」

  「不過也正好,來看看姐姐新染的顏色……」

  蘇允重重地咳一聲,打斷了她的話,飛快道:「聖地的人把陳淮南帶來了,他們要見你。」

  水鏡那頭,十根鳳仙花一樣亮眼的指甲倏地收了回去,九鳳噌的一下坐直了身體,聲音裡透出點點不自勝的喜意:「真帶來了?這麼快?」

  「人已經到海邊了。」蘇允迎著一個不期然打來的浪頭大聲道。

  「就到。」

  幾乎是下一刻,此起彼伏的海面從中間分開一條小道。這一次,九鳳身後站著的不是花枝招展的女妖,而是個十分溫潤的男子,桃色的衣裳,笑起來如春風般清徐,蘇允見到他,眼睛頓時一亮。

  見狀,九鳳冷冷地哼了一聲,而後伸手撥開討人嫌的小鬼,與薛妤對視。半晌,視線挪到骨瘦如柴的陳淮南身上,挑高了眉問:「他就是陳淮南?」

  薛妤頷首,言簡意賅:「去見雲籟。」

  九鳳懶洋洋地收回視線,手上掛著的銀鈴叮噹叮噹地響,「還算你效率不錯。跟著我走吧。」

  海底和陸地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成群的魚蝦在眼前飄過,瑰麗的珊瑚招搖成花的姿態,舒逸的隨著水流的方向飄動。偶然有成了精的妖怪朝這邊遠遠看一眼,感受到九鳳和薛妤身上的氣息,嗖的一下炸了毛,掉頭就跑。

  那座載著他們的小橋一路往下延伸,像一條水光粼粼的綵帶,在海底七彎八繞,無限延展。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水橋終於停止動作,靜靜的停在一座破落的小殿前。

  小殿外被打掃得很仔細,一塵不染,小殿上的飛簷翹角上能看出昔日金燦燦的顏色,而今成了斑駁的古舊,庭前荒蕪一片,就連海草也不願駐足,小殿門前只歪歪斜斜掛了一個牌匾,上面寫了小巧而娟秀的雲籟二字。

  九鳳推門進去,他們的腳步聲被拉出長而悠的回音。

  此前一直無聲無息的陳淮南突然駐足,伸手撫了撫高高凸起的顴骨,又細細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最後將頭髮順得一絲不苟,方挺著背,邁向殿門。

  九鳳見此嗤的笑了一聲,聲線冷而涼薄,帶著某種顯而易見的譏諷,陳淮南身體一僵,緊皺的眉心又很快舒展開,像是要在這一刻將自己最自然,最像從前的一幕展現出來。

  小殿不大,他們很快繞入內室,幾朵乾巴巴的花插在瓶子裡,一把小小的琴豎在角落,除此之外,就只剩寂靜和空曠。

  直到一面珠簾擋住視線,薛妤腳步才略微頓了一下。

  她感受到了一股森森的死氣,死氣中又帶著純正平和的意味,兩者矛盾的交織在一起,又詭異的相互融合著。

  九鳳扯了扯嘴角,一把掀開珠簾,嘩啦一聲響動後,露出一張寒冰玉床。

  床上無意識的蜷縮著一個人,同樣臉色蒼白,卻擁有花一樣的面孔,閉著眼瑟縮時,眉眼間顯出一種無意識的楚楚動人。她長長的頭髮順著床沿垂下來,像一灘柔軟的融化的水。

  「雲籟,醒醒。」九鳳環著胸倚在一邊,聲音比之前低了兩度:「你要找的人,給你帶來了。」

  薛妤和溯侑側了側身,給後面的陳淮南讓了一條路。

  半晌,床上躺著的人睫毛猛的顫了一下,慢慢睜開了眼。

  那一刻,陳淮南的呼吸都凝滯下來。

  「怎麼樣。」九鳳身上慢慢盤桓起一股騰騰殺意,她看著雲籟,道:「你現在生機無幾,我可以替你殺了他。這種忘恩負義,言而無信的人族,我見一個手癢一個。」

  薛妤凝起眉,冷然提醒:「九鳳,陳淮南是否有罪,如何處罰,是鄴都和朝廷的事,你別插手。」

  九鳳猛的轉身,盯著薛妤看了看,惡意十足地晃了晃手腕上的銀鈴,道:「也對,我怎麼忘了,出自聖地的人個個都自詡正義,人族犯了罪是情有可原,妖族就是罪無可恕。」

  「胡說八道。」薛妤一字一頓道:「規則如此。你若想管,就別只管這一樁,從今而後,鄴都的活全部交還妖都,屆時,隨你如何處置。」

  「但今日這案子在我手上,便只能按照鄴都規矩來。」

  九鳳被她這番強硬話語挑起火氣,才想擼起袖子找她再打幾回合,就見床上的女子撐起手肘,慢慢坐直了身體。

  她看著陳淮南那張臉,看得格外仔細,像是在確認什麼,許久,才開口,聲音裡沒什麼情緒起伏:「陳淮南。」

  陳淮南連支撐身體的力氣都沒有,腿腳癱軟地半跪在她床前,聞言哽咽地嗯了一聲,神色悲慟:「是,是我。」

  「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握著她冰涼的指尖,一點點貼近胸膛,道:「欠你的東西,我來還了。」

  「晚了。」雲籟的視線順著他手掌往下,看到薄薄的一層皮包著骨和血肉,許久,才緩慢地動了下眼珠,道:「一月之約,你晚了十年。」

  她平靜地攤開手掌,給他瞧上面佈滿黑線的紋理,說:「我控制不住殺了人。」

  「我要死了。」

  說罷,她如青蔥般纖細的食指在陳淮南胸膛前勾線般勾了勾,後者眼神頓時如傀儡般遲鈍下來,大片大片的記憶不受控制呈現在諸位眼前。

  十年前,陳淮南是典型的富家小公子長相,因為常年被關在家中不見天日,他那一雙眼看什麼都帶著股爛漫的好奇,常捧著書往林邊一坐,任由花葉落滿身,路過的小動物不怕他,熟了甚至會主動蹭到他手邊討點吃的。

  他溫柔而慎重地對待世間一切事物。

  雲籟是來找桃知辦事時偶然遇見他的,四月春光爛漫,陳淮南躺在桃樹下,笑著與一隻松鼠手碰手地對了一下。那一刻,雲籟覺得他比身為桃花妖的桃知更像桃花妖。

  她身為大妖,不喜和人類接觸,見過這一幕,也只停頓片刻,而後腳步不停地往海底回了。

  可這世間許多事,好像都有命定的緣分,一旦開頭,後面便會陸陸續續的產生交集。

  那段時間,雲籟見了他許多次。

  忍不住現身時,她曲著腿,飄飄然從桃花樹上一躍而下,像一隻靈巧輕盈的蝶,她仔仔細細打量他,對上那雙溫潤如玉的眼,不喜地皺了下眉,聲音涼颼颼的:「你的身上,背負了三百八十一條妖的性命。」

  少年怔然,而後璀然一笑,衝她行了個禮,聲音比春風還溫柔:「姑娘說笑了。」

  他長這麼大,見過的人都很少,更何況妖呢。

  雲籟原想嘲諷他,可他那雙眼睛實在乾淨,乾淨到以她上千年看人的閱歷,都挑不出任何一絲端倪,彷彿他原本就是那樣乾淨而純粹的一個人。

  幾日的相處下來,雲籟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感知出了問題。

  陳淮南身體不好,常常躺一躺就蒼白了臉,可偏偏對這世界充滿了諸多好奇。他會捕捉花朵一瞬間綻放的姿態,會聆聽竹林簌簌的風聲,會溫柔撫摸魚的脊背。

  甚至,他會在得知雲籟妖族身份的時候屏住呼吸,而後好奇又禮貌地問她妖族是怎樣的習性,和人類有何不同,最後笑著道,妖必然也是一種美好而溫柔的生物,就和雲籟一樣。

  那個時候的小公子,實在是迷人極了。

  迷人到一向清醒的大妖也開始目眩頭暈,搖搖晃晃沉醉其中。

  在此期間,他的身體每況愈下,直到有一天,他早早在海邊的灘石上等她,手裡提著一盒精緻的糕點,見了她,抱歉地笑了一下,唇色烏白,聲音虛弱:「雲籟,我得回一趟家。」

  「父母病重,我得趕回去見他們最後一面。」

  雲籟說不清那一瞬自己是什麼感受,她站在淺淺的浪花裡,垂著頭,半天才冷冷地憋出一句:「你這一去,就回不來了。」

  或許會死在半路,或許會連父母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你身上全是死氣,時日無多了。」她認真地看著他,逐字逐句地道。

  「我知道。」小公子像是早看透了生死,跟她耐心解釋道:「雲籟,我們人族講究這個,生育之恩大過天,我和兄長得在父母最後時刻侍奉在窗前。」

  雲籟像是無話可說地點了下頭,而後見他將盒裡的糕點拿出來,遞到她面前,道:「這是我先前答應過你的,人間酒樓裡賣得最好的杏花糕,不過我手笨,怎麼學也做不像。你若是不嫌棄,可以嘗一嘗。」

  說完,他有些赫然地垂眼,看起來羞愧又自責。

  雲籟與那三兩塊歪歪扭扭的杏花糕大眼瞪小眼,心想,杏花糕若是真長這樣,那酒樓估計一天都撐不下去就得關門。可想過之後,一股酸酸澀澀,壓也壓不下去的情緒便控制不住地噴薄而出。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少年,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族。

  那樣的溫柔,細緻,體貼。

  於是一眼便心動,相處即沉淪。

  「若是你回去,還想回來嗎?」她問。

  昭昭日光中,他點頭,應得溫柔:「我與兄長,以後都會長住在霧到城,我喜歡這裡,自然會回這裡。」

  雲籟交給了他一顆湛湛發光的珠子,認真道:「我將妖珠借給你,一月之後,你回到此地,將它交還給我。」

  「失去它,於你而言,有什麼危害。」陳淮南珍而重之地握著那顆珠子,問。

  「一月之內,我尚能應付,若久不收回,將不能在白日現身,再久,便是心性失控,生機流失。」

  那顆妖珠,在陳淮南手中,頓時比山嶽還重。

  離開村落的時候,他以為,這次一別,歸期已定。

  他以為,父母逝去,兄長那樣疼惜自己,在最後的時光裡,必然如他所願,讓他在那個海邊的村落裡靜靜逝去。

  吃了那顆妖丹,陳淮南的氣色果然一日比一日好起來,一路長途跋涉也沒有大礙。

  等陳淮南回了家,送別了父母,去他們房間收拾整理遺物時,去無意間發現了一些東西。

  一本手冊,幾頁紙,足以將他打入無底深淵。

  上面完完整整記載了他的身世。

  陳淮南尚在陳母腹中時,一位曾受家中祖輩恩情的方士追隨怨靈的蹤跡來到城中,借住在當時已經落魄傾頹的陳家,見到整日長吁短歎,愁眉不展的陳父陳母,念及和陳家祖輩的舊情,有一日忍不住告知:「其實解決之法就在眼前,就怕你等心軟,下不定決心。」

  這樣的話對當時的陳父陳母來說,無疑是久旱中的甘霖。陳父一再追問,方士經不住死纏爛打,指了指陳母已經顯懷的小腹,透露了具體信息:「此子乃怨靈轉世而成,因前世遭遇不公,今生運勢頗好,若是能施展借運之法,陳家困境可迎刃而解。」

  「只是如此,此子注定活不過十五。」

  「如何抉擇,你等好生思考。」

  陳父陳母經過了幾日的艱難掙扎,最後請了方士做法。

  果然,自陳淮南出生起,陳家蒸蒸日上,所有與他親近的人都沾得了他的好運氣。

  可事實證明,人心是最不容易得到滿足的東西,陳淮南活到十五,一日比一日清瘦,眼看生死存亡關頭,陳父又尋來了不知從哪得到的邪方。

  他們讓已經學有所成的長子以各種方法擊殺,收購各地妖物,生剖妖丹,和以妖血服下,如此能稍微填補下陳淮南已經漏氣的身體。

  他本身是怨靈轉世,又承受了借運之術,早算不上是個人,於是這種方法雖然陰損,但果然起了作用。

  這麼一留,就強留了陳淮南一千餘年。

  只是最後仍抵不過命運之力,誰知他又另有際遇,得了身份很不尋常的雲籟的妖丹。

  陳淮南看著眼前白紙黑字的鐵證,一時間如遭雷擊,他難以置信,跑去問兄長陳劍西。

  陳劍西正春風得意,因為弟弟好運氣而登上城主之位,見東窗事發,一張臉沉沉的陰著,可看著弟弟因為憤怒而泛起潮紅的臉,一聲沒吭。

  他已經很久沒在陳淮南的臉上看到那種健康的紅潤了。

  他知道,陳淮南不會有事了。

  之後的道路,他將步步高陞,光明一片。

  陳劍西將陳淮南囚禁起來,不准他離開屋子半步,可到底千年的兄弟情分,他不曾在任何地方上虧待陳淮南,要什麼給什麼,只是不准他出去。

  而陳淮南,他一心要回九鳳海的村落,一想起雲籟失了妖丹的後果,就日日夜夜合不上眼,後來話也不說半句,只一心求死。那段歲月,他是靠著悟能寄來的忘憂散,在睡夢和清醒中沉沉浮浮,一點一點咬牙捱過來的。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一月前,霧到城佛寶丟失,身為城主的陳劍西正忙得腳不沾地,又聽聞陳淮南險些自尋短見成功,心有餘悸之下,終於鋌而走險,將人接到了自己身邊。

  當夜九鳳夜襲,破綻才由此而出。

  隨著記憶被讀取,陳淮南的眼角突然淌出一行淚,他張了張嘴,捧著雲籟指尖的手指顫抖得不成樣子,「對不起,對不起。」

  他斷斷續續,除了對不起之外彷彿無話可說,無話可以辯解。

  一直住在他體內的妖丹感受到雲籟的氣息,不受控制的破體而出,投入主人的懷抱。可就算這樣,雲籟蒼白的臉色也沒有絲毫好轉,體內依舊死氣沉沉,宛若被剝奪生機的枯草。

  陳淮南的氣息肉眼可見的虛弱下來,他這具身體早已經被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毀得七七八八,之前全靠雲籟的妖丹苦撐著,妖丹一失,頓時出氣多,進氣少。

  昔日如春風般的小公子早已變了副模樣,臉頰只剩下骨架撐著,配上死白的臉色,甚至顯得陰沉嚇人,唯有一雙眼仍是圓的,他竭力轉身,求助似的看向薛妤,斷續地道:「一切都是,都是我的錯。因、因果循環,善惡有報。」

  「這跟雲籟沒有關係。」

  九鳳神色複雜地看著他,經過這麼一段下來,倒也沒再提什麼忘恩負義,要打要殺的話,只是癟了癟嘴,很不樂意地道:「雲籟是日月花,鍾天地之靈匯聚而成,承受的是四面八方的善意,手中一旦有了無辜冤魂,花開也到盡頭了。」

  「兩年前,她找你時失控,雷電劈死了一名五歲的孩童和十幾位婦女。」

  陳淮南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麼,瞳孔卻漸漸渙散了。

  「我這、我這一生。」

  陳淮南頭一歪,驀的軟倒在床邊。

  他這一生,從來沒被期待,從來沒被善待,唯一喜歡的姑娘,因為他的緣故,手染血腥,即將消亡。

  什麼福星,不過是一場彌天謊言。

  雲籟慢慢彎下腰,湊上前,仔細地幫他整理鬢髮,一雙冰涼的手替他合上眼,做完這一切,才難以承受似的閉了下眼,下一刻,身體像個破碎的琉璃娃娃般,從四面放出散漫的靈光來。

  「為了個男人。」九鳳冷然看著這一幕,似乎有極大的怨氣:「將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我是真搞不懂你怎麼想的。」

  「九鳳,謝謝你。」雲籟卻倏地露出個淺淺的笑來,她輕而快地交代起一切,事無鉅細:「我死之後,你將妖丹拿走,這是答應給你的報酬。」

  說完,她又看向薛妤,曼聲說:「佛寶是我用術法蠱動寺裡和尚偷的,放在殿後的屏風裡,是為了暫時保我壽元所用。你等會將東西帶回去吧。」

  她話音落下,一朵純白無暇的花「啵」的一聲在空氣中綻放,將兩人交疊的身影包圍住,漸漸在眾人化作無數點靈光,消失了蹤跡。

  「淮南。」

  最後迴盪在空曠室內的,是女子低而輕的一聲歎息,「我不怪你。」

  我愛你,我將攜帶人間日月,四季春風來愛你。

  這樣的結局同時出乎九鳳和薛妤的意料,空蕩蕩的殿內,一顆散發著璀然金光的妖丹懸浮在九鳳面前,她眼中閃過強烈的掙扎之色,惡狠狠地道:「為了這件事,我在這破洞裡住了近半年——」

  拿這點利息,真還算少的。

  「妖丹一沒,他們連轉世的機會都沒了。」

  九鳳那手都伸到一半了,塗了鳳仙花汁的指甲顫了幾顫,愣是沒能下得去手。

  「誒。」半晌,她看向薛妤,不客氣地道:「要不要一起跟我做件事,需要耗你一點靈力。」

  話音才落,九鳳便自嘲般的笑了下,「算了,你們這種聖地的傳人……」

  薛妤抬眸,眼裡清冷冷的看不出情緒,她打斷九鳳:「可以。」

  九鳳後半截話頓時噎在喉嚨裡。

  薛妤靜靜垂下眼,褪去手套,露出一對白玉似的手掌,她朝後吩咐:「朝年,以我命令,傳下旨意,霧到城城主陳劍西手段下作,德不配位,現奪去城主之位,即刻押回鄴都待審。」

  她話音中,手段之強硬,連九鳳都為之側目。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12:01 AM

第22章

  片刻後,一行人站在九鳳那座水橋上,水橋能屈能伸,能長能短,像一截隨波逐流的綢緞,最後穿過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水洞,停在一座小小的海底花圃前。

  說是花圃,其實裡面開得花鮮少有人認識,紅的紫的,每一朵都各有神異的姿態,在水波中靜靜散發著氤氳靈光,像一團團游動在水裡的火。

  九鳳沒在外圍過多停留,擰著眉徑直往深處走,過了片刻,腳步停在花圃正中間的小圈外。

  圈內長著一朵開敗了的花。

  它的花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水色,宛若蒙了一層皎月的清輝,葉片則呈現出熠熠的光澤,稍微靠近一些,便能感受到上面炭火般的溫度。

  毫無疑問,這是真正聚天地之靈,山水之秀生成的靈物。

  而此刻,這朵巴掌大的花如向日葵般垂下了腦袋,葉片也無精打采耷拉下來,細看之下,整株花像破了個洞的皮球,從根莖處往外吐出靈力。

  照這樣的架勢,不出三日,這朵日月花就會悄然消失在世間。

  「搞什麼不好。」九鳳攤開手掌,露出掌中瀅白的妖珠,臉上是十二分的不耐煩和不情願:「非得搞個男人。」

  薛妤被她這話說得皺眉,低低壓了壓唇。

  「我數三,一起出手。」九鳳手一鬆,掌中妖珠垂直掉入日月花的花苞中,她頭也沒回,專心致志地觀察著日月花的變化,在某一刻,聲音都輕了下來。

  「一。」

  「二。」

  「三——」

  薛妤出手,純白的衣袖隨著風震盪起來,像兩片顫顫巍巍懸浮的雲,成千上萬根雪絲纏繞上她纖細的手腕,鬆鬆懸在半空,根根如雨絲,綿綿柔柔搭上日月花的花瓣,精純的靈力如流水般源源不斷湧出。

  相比於薛妤春風細雨的動靜,九鳳那邊就格外粗暴簡單一些,岩漿般的火液噴濺,在半空中炸出一朵朵緋色煙花,再盡數被日月花吸收進體內。

  在此過程中,日月花周圍的光芒越來越盛,花瓣層層舒展開,綠葉邊沿甚至出現了細細的一層金邊,靈力之充盈,幾乎已經達到了全盛時的狀態。

  「快成了。」九鳳朝薛妤看了一眼,語氣中隱隱透出些微的如釋重負的愉悅,「再過一會,我們同時收手。」

  薛妤頷首,開始減緩手中靈力湧出的速度。

  「啵!」

  就在妖珠即將徹底跟日月花本體融合的那一刻,變故陡生。

  盛開的花瓣片片合攏,洶湧的靈力戛然而止,全部順著流淌的路線反哺回薛妤和九鳳體內,那顆妖珠躍然跳出本體,重新出現在眾人眼前。

  「雲籟,你!」九鳳被龐大的靈力推得往後退了兩步,她盯著那顆妖珠,懶洋洋的聲音一反常態低了下來:「你瘋了嗎,一旦失去這次機會,你連轉世為人的機會都沒了。」

  薛妤煙水般的杏眸略略往上抬,靜了片刻,也難得開口:「回去吧。」

  妖珠周圍繞著兩點光,一明一暗轉著圈,其中,黯淡的那點在眾人的視線中一點點湮化成了銀色的細沙。亮的那點朝九鳳和薛妤飛來,拂過臉頰時,如春風一樣溫柔,同時帶著些說不出來的馥郁花香。

  薛妤於是又聽到了那隻大妖含笑的軟語。

  「謝謝。」雲籟在她耳邊低低喟歎:「我受人們善意出生,卻因自身緣故傷了他們,這是我和淮南的債,得償還。」

  陳淮南無辜,她無辜。

  那些因她失控而丟掉性命的人,更無辜。

  「下一世,我不當妖,淮南也不當人了。」她像是卸下了什麼繁重的擔子,於是就連收尾的話語中都帶著上揚的笑意,溫柔得不成樣子。

  他們會成為山間湧動的泉,林間清冷的月,成為人間千萬盞明燈中璀然的兩點。

  雲籟話音落下,圍繞著妖珠亮的那點倏地飛向遠處,化為流星般的軌跡,在冥冥之中包裹住當初因她而亡的數個靈魂,將一身福報與善行散盡。而後像是燃燒到了尾聲的煙火,悄然黯淡,無聲落幕。

  薛妤和九鳳同時沉默下來。

  直到那顆妖珠再一次落回九鳳手中,後者才猛的眨了下眼,伸手狠狠握住,染著鳳仙花的指甲鮮艷得像要淌出汁液來,「就這點出息,確實不能當妖。」

  薛妤滿袖纏繞的絲線無意識長長扯動了下,她垂下眼,一根根慢慢理直,半晌,驀的轉身,音色如舊:「我們走。」

  「等一下。」九鳳喊住她,她高高地抬起下巴,道:「我跟你一起。」

  「我的朋友都成這樣了。」她說著說著又忍不住咬牙:「這事總得給個交代。」

  「雲籟天生地長,無父無母,身邊就我們這些朋友。」九鳳指了指自己,又點了點滿臉惆然的桃知,道:「那個陳劍西,還有那個老痞子方士,全部都得給我——」她嚥下那個「死」字,換了種相對能被聖地接受的說法:「給我得到教訓。」

  「九鳳殿下。」朝年見狀,急忙站出來打圓場:「陳劍西已被我家女郎下令剝奪城主身份,押回鄴都待審。您放心,這件事我們一定按規矩走,絕不姑息任何一個有罪之人。」

  「聖地本就偏向人族,陳劍西作為一城之主,萬一還能有點用,被你們用什麼借口放了。」九鳳厭惡地皺起眉,點了點已經完全枯敗下去的日月花,道:「那這兩人,不就白死了。」

  「陳淮南怎麼著我不管,也管不著,但雲籟沒做錯什麼,這事我管定了。」

  朝年撓了撓頭,還想再說什麼,卻見薛妤轉身,她望著九鳳那雙懶意橫生的鳳眼,開口道:「跟著可以,但你若是敢貿然出手,傷及無辜,便也跟著陳劍西一起去鄴都大獄裡見識見識。」

  薛妤字字清脆,聲如冷玉:「我的話你大可以聽進去。」

  九鳳不是別人,她的實力在明面上擺著,真要纏上來跟著,也不是她隨口一句「不行」可以拒絕的,既然她只是為雲籟要個結果,薛妤可以滿足她。

  退一步說,陳劍西是押回鄴都落罪,若是在別人家大本營,九鳳還敢亂來,就得做好讓妖都按照規矩來「贖人」的準備。

  九鳳冷冷地哼了一聲,撥弄著自己晶瑩剔透的指甲,百無聊賴地道:「放心,我對聖地那點破事沒興趣。」

  薛妤回過頭去,不再管她。

  一行人又站回那座水橋上,期間,朝年拽了下溯侑的衣袖,在少年那雙似乎時時藏著笑的勾人桃花眼中低聲說了兩句話,後者垂眸,而後略略頷首,站回薛妤身側。

  薛妤上岸之後,二話沒說,直接轉道去了金光寺。

  抵達金光寺時天色已晚,天邊錯落有致地飄著一層絢爛的霞光,襯著一輪西沉的落日,有種蕭瑟的美感。

  善殊才從佛堂出來,一個照面見到薛妤冷若冰霜的神色,再看看雙手環胸靠在古樹邊瞇著眼站著的九鳳,稍愣了愣,急忙請薛妤落座,問:「這是怎麼了?」

  薛妤有些疲倦地闔了下眼,捧著熱茶潤了一口,才要撐著精神解釋前因後果,就聽身邊一道獨屬少年清冽的聲線不疾不徐流淌出來,從強闖城主府到海底發生的一切,說得簡單,卻概括極全,事無遺漏。

  薛妤眉心陡然舒展了些。

  她確實從未享受過這種待遇。同樣是才從審判台下來,帶著松珩接任務和溯侑接任務儼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一個雞飛狗跳鬧得人腦仁疼,一個則省心得令人想歎息。

  善殊聽完,也沉默下來,半晌,道:「這可真是……」叫人不知說什麼的好。

  薛妤從靈戒裡拿出一顆舍利,推到善殊跟前,道:「這是寺裡被盜的佛寶,等會交給悟能吧。」

  善殊點頭,伸手將髮絲撥到耳後,有些愧疚地開口:「說來羞愧,這樁任務真是麻煩阿妤姑娘了,我笨手笨腳,實在沒幫上忙。」

  這樣敏捷的思維,雷霆般的手段,確實很少有人可以比肩,難怪跟她一起前往皇城平亂的陸秦羞愧欲死,灰溜溜閉門好幾個月不敢跟薛妤碰面。

  「佛女說笑了,金光寺若不是你守著,我也沒法騰出手來做事。」相比於陸秦和路承澤那種礙手礙腳的,善殊無疑是個極好的搭檔。

  互相客氣一番之後,薛妤從袖中取出天機書,和善殊的排並排放著,而後十分有默契地同時點了上去。

  那行字在眼前飛快滾動中,很快,像是感應到什麼,前面半行字化為飛灰消散在眼前。

  這是任務要過關了的意思。

  善殊輕吁一口氣,身子稍稍往後,脊背靠在椅背上,才要笑著跟薛妤說點什麼,就見天機書上,後半段字驀的亮起來,以一種幾乎閃得人眼睛疼的速度滾動。

  薛妤和她同時看過去,見上面慢慢浮現出幾個字。

  「尋找塵世燈。」

  塵世燈三個字比劃落得極重,顏色深郁,深怕人看不到一樣。

  從一開始,薛妤和善殊被人告知的就是,塵世燈是個無關緊要的東西,燈的主人都不在乎,說作用發揮到了盡頭。而天機書從來沒有說要尋找塵世燈,任務上那行大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說塵世燈丟失。

  誰都以為這只是為了引出雷霆海和金光寺的事。

  結果現在所有事情都解決了,突然出來個找燈。

  溯侑見狀,眸光微動,他悄然轉身,行至一邊溫聲問了那位跟在九鳳身邊,看著十分溫柔好說話的桃花妖幾個問題。

  他得知詳情後回到薛妤身側站著,微微傾身,淺聲道:「桃知說兩年前紫薇洞府的掌門確實到過九鳳海,跟九鳳好言好語溝通過一陣,那燈根本沒有什麼鎮壓大妖的作用,只是個幌子。」

  「那掌門在卜卦一途走得深遠,因此通曉天機,他在九鳳和雲籟面前起卦,卦上明確表示,兩年之內,陳淮南不會出現在霧到城,雲籟再動用自身力量去尋他也是白費生機。」這才是那兩年雷霆海終於恢復平靜的真正原因。

  「後來,掌門走時確實曾平地起高樓,在塔中放了一盞燈,但全無作用,只是為了讓周圍村落的人看著心安。」

  薛妤聽後,看著那仍在不斷閃爍的字,語氣要多冷有多冷:「所以它是在發什麼病,讓我們去找燈。」

  善殊也深深皺眉,用手指重重摁了下脹痛的眉心,苦笑:「我早該料到。」

  「四星半的任務,以天機書的德行,怎麼會這麼順利就過。」

  原來還有下半截藏在這等她們。

  溯侑垂著眼,餘光正好是薛妤半邊側臉,白瓷般的顏色因為天機書這始料不及的翻轉而現出一點點暈紅的薄怒,像冰雕玉琢的冷瓷人突然鮮活起來。

  他組織好的言語突然亂了一瞬。

  少年再開口時,鴉羽似的睫密密垂著,音線因為刻意低著,而現出一絲欲蓋彌彰的冷色:「方纔朝年說,老村長這些年一直想湊夠蘇允拜師名門的錢,眼看蘇允年紀大了,再拖下去會錯過最好的修煉時機,於是和村中缺錢的壯年們一合計,將目標打在了塵世燈的身上。」

  「宿州有家大戶聽聞這燈有鎮壓大妖的作用,十分心動,數次請人開價,老村長前幾次都沒答應,後來實在心動,忍不住鋌而走險,選了個人最少的日子——也就是祈風節,將燈偷走了。」

  誰知道陰差陽錯的,雲籟也是在那晚動手蠱惑僧人拿了佛寶,時間如此巧合,自然而然就讓人聯想是同一人所為。

  而其實並不是。

  總結下來,就是一句話,天機書將三個任務合成一個,步步引她們入局。

  她和善殊不想當傻子,這破書處處將她們當傻子。

  薛妤「騰」的一下起身,望著天機書,格外冷靜道:「這個任務,我不接了。」

  就在此時,輕羅提著裙擺慌慌張張跑過來,附在薛妤身邊小聲道:「女郎,朝年讓我告訴女郎,跟老村長聯繫買燈的是一個方士,而且說和城主家是舊交,還拿出了信物。正是他一再保證拿燈絕對萬無一失,老村長這才決定冒險一試,事後那方士果然丟下不少靈石,帶著燈回了宿州。」

  「朝年說,聽村長描述,很有可能就是千年前跟陳家勾結的那位。」

  不遠處,九鳳正指揮自己的鬼車在金光寺上空轉圈圈,聽到「方士」這兩個字眼,她耳朵動了動,而後停下動作,趾高氣昂地走過來,看著薛妤道:「什麼方士?借運的那個?」

  她滿臉「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去殺人」的神情。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地看了看九鳳,後者立刻道:「你可別說不管這事,那破老頭必須給本殿死在雲籟墳前。」

  薛妤半晌沒說話,片刻後,回頭,指尖躥出一團火,眼也不眨地丟到天機書上。

  小小的卷軸立刻在半空中來回翻滾,嗷嗷撲騰。

  薛妤冷然欣賞了半天,這才一字一頓地回九鳳:「嗯,明天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12:02 AM

第23章

  當天夜裡,薛妤和善殊理起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原來是日月花。」善殊放下手中捧著的熱茶,半晌不曾說話,許久才頗覺可惜地歎了一聲,道:「這花至純至善,身上又帶著佛寶,難怪你察覺不到她身上的殺氣。」

  薛妤想起那隻大妖溫柔的面目,手中蘸著墨的筆在紙上頓了頓,洇出重重的一點黑,輕聲道:「從陳家傾覆,到陳淮南的借運之術,再到日月花,塵世燈,我總覺得其中環環相扣,像是早有預謀。」

  跟白日冷若冰霜的嚴肅模樣不同,今夜她松著發,眉目細膩,俯身於案桌前,幽香浮動,原本清冷冷的聲線都現出一點點難得的溫柔之意。

  善殊朝案桌上鋪著的紙張上一看,卻見潦草而不亂的幾條線連在一起,邊上落著一行行小字,字體並不如尋常世家閨女的娟秀,反而帶著點嶙峋的鋒利,流暢而順滑,寫的全是當前得出的一些既定事實。

  「不瞞阿妤姑娘,我也這樣想過。」善殊才梳洗過,換了身淺色的長裙,此刻隨意拉了把長凳在案桌邊坐著,通身上下是說不出的溫婉和氣:「可從陳淮南出生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千多年,若是真有人埋了這麼一條暗線,那單說這份心性和未卜先知的本事,就足以令人心生畏懼。」

  「我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薛妤思緒卡住,將筆置於筆架上,凝眉道:「可我想不出他這樣做的目的。」

  「如果他盯上陳家,盯上陳淮南是另有所圖,目的是什麼?是為了日月花的死,還是為了得到塵世燈?」薛妤說著說著,又繞進了一條條無法解釋的死胡同,「若是前者,得不到妖珠,日月花的死對他根本沒有實質性的好處,若是後者,他是如何知道紫薇洞府的掌門真就會拿出那麼一盞說不出效果的燈做幌子?」

  善殊接著她的話道:「巧就巧在這裡。他是怎麼能在千年前算到陳淮南能活上千年,怎麼算到雲籟會喜歡上陳淮南並且給他妖珠,又是怎麼猜到雲籟會失控用雷電尋人。」

  這些因果循環,但凡有一樣出了偏差,就是滿盤皆輸。

  「有這種通天本事的人,在世間不可能是籍籍無名之輩,不管是要雲籟性命,還是要塵世燈,都有千萬種便捷快速的方法,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退一步說,如果真的如此,那這個任務,天機書不該讓我們去接。」

  要接也是那些成名已久的老怪物去接,放在她們身上,那就不是歷練,而是送死了。

  薛妤眼睫動了動,半晌,開口:「那就是巧合。」

  「去宿州前,我先去一趟紫薇洞府,見見那位掌門。

  善殊欣然點頭,道:「這樣安排最好,阿妤姑娘想得周到。」

  「還有一件事,我想問問阿妤姑娘。」善殊看著薛妤那雙稍稍褪去些寒霜的眼,頗有些顧慮地道:「你昨日硬闖城主府,並且傳下命令,廢除陳劍西城主之位,將其押回鄴都的消息已經飛快傳了出去,沒過多久,我收到了族裡傳來的消息。」

  「借運是陰損之術,他本不該有今日成就。聖地對此並無意見。」善殊接著說:「我是怕朝廷那邊,會有不一樣的說法。」

  「朝廷對聖地一直頗為忌憚,這些年尤其如此,人皇若是對此不滿,阿妤姑娘會否遇到族中刁難?」

  像他們這樣的聖地傳人,權力大,可要考慮的東西更多,很多時候反而不能率性而為。善殊自問,昨日的事,若是落在她手中,可能反而做不到薛妤這樣果斷。

  聞言,薛妤眼皮微掀,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冷著張俏臉道:「人皇不會管這件事,他欠我一筆賬。」

  善殊一下子回過神來,問:「是那回四星半的任務?」

  薛妤點了下頭。

  托陸秦的福,他們像傻子一樣團團轉了幾個月,最後讓漏網之魚成功逃脫,登上高位不說,還被迫收拾了一堆爛攤子。

  可不得不說,那位人皇是位人物。在登基大典過後幾日,聽聞薛妤和陸秦完成任務即將返回聖地,他還特意出城相送,將「能屈能伸」這個詞詮釋得淋漓盡致。

  因為病弱,他常年白著一張臉,弱柳扶風如深閨女子,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對著薛妤和陸秦拱手時,臉上掛著十二分的虛弱,話語說得極其誠懇:「此次瞞哄陸兄,實是無奈之舉,朕欠陸兄和薛姑娘一回。日後若有機會,兩位有用得上朝廷和朕的地方,朕必定義不容辭。」

  薛妤那段時間被陸秦蠢得心力憔悴,看著那位以如此手段上位的人皇,只丟下一句冷得帶冰碴子的話:「這一遭,我記住了,人皇好自為之。」

  說白了,昨日的事若是換成善殊,或是聖地其他長老,在沒有和朝廷商量的情況下貿然如此,人皇確實不滿。那不是陳劍西該不該死的問題,而是擺明了聖地不將朝廷當回事。

  可偏偏做這事的是薛妤,和人皇曾有恩怨,被擺過一道的薛妤,那這事就一下降了級,變了性質。

  薛妤是鄴都未來板上釘釘的掌權人,人皇根基才穩,不可能想連著得罪她兩次。

  所以薛妤毫無顧忌那樣做了。

  她本來也不需要顧忌什麼。

  「原來如此。」善殊想起那件事,不由露出點笑,道:「為此陸秦好長一段時間不露臉,提起你的名字就擺手,怕是從此不敢跟你一起接任務。」

  薛妤頓了頓,格外認真地回:「是我不敢再跟他接了。」

  善殊沒忍住笑了兩聲,氣氛一下放鬆起來,她靠在椅背上,露出如水般柔軟的曲線,「你救下的那位小少年呢,怎麼今夜不跟在你身邊了。」

  提起溯侑,薛妤肩頭稍稍鬆下來,「才給他接好經絡,這些天一直跟著我東奔西跑,這裡忙活那裡操心,沒時間好好休養。這事先告一段落,我讓他回去歇息了。」

  「可真令人省心。」善殊想起自己救下的那位,就覺得頭疼,「我有時候是真猜不透這種小少年的心思,被他們笑嘻嘻的一鬧,總覺得是自己年齡大了。」

  「我看阿妤姑娘這段時日的態度,是打算栽培他?」善殊又問。

  薛妤並不避諱,她垂眸思考半晌,坦然頷首:「他心性不錯,天賦和悟性都屬上乘,遇事不慌亂,還夠聰明。」

  「我需要這樣一個幫手。」

  善殊看著她那雙眼,倏而失笑。

  她從前其實沒過多和薛妤接觸,兩人都不是喜愛熱鬧與交友的性格,但同為聖地傳人,確實聽過不少關於薛妤的言論,大多都是清冷,嚴肅,脾氣怪,不好相處這類言辭。這次因為塵世燈的任務湊在一起,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薛妤的身上,藏著一股力量。

  她出身高貴,卻不自大,不自負,沉著冷靜,遇事果斷,最令人動容的是,那張白雪般清冷的面孔下,確實有著一顆善良而柔軟的心。

  她兩次說不接這個任務,卻兩次留了下來。一次因為雷電害人,一次因為雲籟的死。

  人與妖的性命,她如出一轍的珍視。

  就比如方纔,她只說溯侑聰明,天賦高,知情識趣會做事,卻從不曾說他是個妖鬼,不曾說他們生來低賤,狡詐,不值得信任。

  這樣的人身上,幾乎帶著一種令人著迷的魄力。

  「我也觀察過那位小少年,確實值得培養。」善殊輕輕吁出一口氣,又說了幾句話後起身告辭。

  她才掀開珠簾,就見適才被她們談論過的少年正順著長長的遊廊朝這邊走來,月色將他的影子拉成長而孤瘦的一條,她於是又笑著折回一步,朝薛妤道:「阿妤姑娘,你的幫手來了。」

  果然不出片刻,少年乾淨的嗓音如清泉般從門外淌進薛妤耳裡:「女郎。」

  「進來。」

  溯侑才梳洗過,流水般的黑髮乖順地披在肩頭,著一身雪色長衣,襯得他身形挺拔瘦削,自然而然透出一種孤高清冷,即將登仙而去的氣質,可又因為那無可挑剔,令人難以忽略的五官而現出一點純然的嫵媚和花瓣似的嬌艷。

  有一種人,天生好顏色,穿什麼都別有韻味。

  溯侑儼然就在此列。

  薛妤在案桌前站著,先是抬眼掃了掃他,問:「怎麼了?」

  溯侑垂著眼,認認真真地回:「我回去後,整理了陳劍西城主府上的各種偏方邪術,是關於借運、妖血延壽這一方面的東西,可以作為證據提審陳劍西。」

  薛妤幾乎是再一次感覺到了輕鬆。

  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往常都是她將整件事情全部處理完,再一摞摞帶回鄴都,自己一遍遍翻過之後寫進鄴都辦案總結裡。

  偶爾朝年也有心想幫她做這些事,可他和梁燕,輕羅等人都還沒成熟到那種份上,很多事遇見了不知該如何,慌慌張張的跑過來讓她定奪,她於是放不下心,還是得自己攬過這項任務。

  前世上千年都是如此。

  勞累,但也沒有辦法。

  「你有心了。」薛妤朝他招手,點了點自己身邊的位置,道:「正好,我這裡有些東西,你幫我看看。」

  等人站到身側,她青蔥一樣的長指輕飄飄落在桌面鋪著的紙張上,說:「這些是我的猜想,你看過之後跟我說說,關於這件事,你是怎麼想的。」

  溯侑的視線從她玉白的指節上慢慢落到那些字句上,應得從容:「好。」

  薛妤將手中的筆遞給他,又抽出張白紙鋪開,問:「從雷霆海異樣到陳淮南之死的經過,會寫嗎?」

  「會。」身形頎長的少年接過她手中的筆,那上面還存著淡淡的餘溫,他握上去時,指節有瞬間不自然的僵硬,旋即很快恢復,期間神色自若,看不出任何異樣。

  薛妤在案桌前坐下來,終於騰出手去翻看宿州的地圖。兩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都不說話,屋裡一下只有落筆和翻頁時沙沙的輕微動靜,各幹各的事,卻出乎意料的融洽和諧。

  某一刻,薛妤停下動作,她皺眉,腰間的玉符燃燒著懸浮到眼前。

  她看著上面顯示的名字,又看了眼身側握筆伏案的乖順少年,手指在空中停了下,像是在考慮要不要理會一樣,最後一刻才慢吞吞點了下去。

  玉符另一頭最先響起的,是一陣難以抑制的沉悶咳嗽聲,好半晌,才傳來男子含蓄的一聲低笑:「薛妤姑娘。」

  「人皇。」薛妤聲音轉換自如的冷下去,換上公事公辦的口吻:「找我什麼事?」

  「是這樣,朕昨日收到了關於陳劍西被廢的消息,又一直忙著朝堂中的事,至今日才有時間來問薛妤姑娘其中詳情。」裘桐的聲音現出一點點無奈:「陳劍西好歹是朝廷親封的城主,薛妤姑娘說廢就廢,說押就押,朕是提前沒收到半點風聲。」

  薛妤嗤的笑了一聲,反問:「人皇覺得他所作所為能堪大用,應該繼續留在城主的位置上?」

  裘桐聽著她的聲音,眼前幾乎是不可控制的閃過幾年前的畫面。當年幾王奪嫡,皇城時時刻刻都在流血,人命在那樣的爭奪中,儼然成了最不值錢的東西,當時聖地也來了兩個傳人,一個溫潤有禮好忽悠的劍修少掌門,一個冷若冰霜的小美人。

  聖地傳人嘛,自然也是跟皇子公主一樣,養尊處優,嬌貴講究。

  裘桐很快摸清了陸秦的底細,那就是個有點俠義心腸,被名門正派教出來的乖乖接班人,腦子不太夠,但道心還算堅定,以為他沒威脅,幾頓酒,幾句煽情的身世,就引來了他的稱兄道弟。

  唯有薛妤,一日比一日出乎他的意料。

  他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吹著冷風居高臨下看。看她如驚鴻蝶影般奔波,看著她彎腰替瀕死之人覆上雙眼,雪白的長裙沾染上血的顏色,看著她面對滄夷的皇城偶爾露出那種本不該出現在聖地傳人身上的悲憫和難過,再看著她收拾好神情,帶上冷冰冰的面具轉身離去。

  她很聰明,非常聰明,如果不是陸秦的掩護,他必定會被她揪出破綻,而即使這樣,他也好幾次險些踏入她捕捉誘餌的陷阱。

  這樣集身份,聰慧,果敢於一身的女子,太少見,太迷人了。

  像是棋逢對手般的惺惺相惜,又彷彿帶著點男人對女人的意思,他確實願意跟她結識,聽她冷冰冰的說些不近人情的話。

  裘桐的嗓音裡帶上些微的笑意,聲音全然柔和下來:「薛妤,你知道朕沒有這個意思。」

  他說話的時候,薛妤不耐煩聽,任由靈符在半空中燃著,頭一轉,伸手去拿方才放下的宿州地圖。

  她一個猝不及防的側身,長長的髮絲劃過一道弧度,逕直落在溯侑撐在紙張上的手掌上,那一剎那,像是從骨肉分明,指節勻稱的掌面上開出一朵纏纏繞繞的花,撒嬌般在他眼中搖曳。

  溯侑落下的字就這麼重重劃了一筆。

  他怔怔地停下動作,不知是為了靈符那頭人皇堪稱溫柔的語調,還是那頭鋪開如流水的髮絲。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12:13 PM

第24章

  薛妤感覺到身邊少年的僵硬,回頭一望,看到的便是半張鋪著遒勁工整字跡的紙張,以及上面一團小小的洇開的墨團。

  「我不懂人皇的意思。」薛妤以為他遇上了什麼問題,稍稍朝他湊近了些,好看的杏眼微微垂著,視線停落在紙張上,同時還一心兩用地應付裘桐:「人皇若對此事有任何不滿,可以直接聯繫我父親。」

  她聲音清清冷冷,三言兩語就截斷了所有話題。

  裘桐那邊果真沉默了一瞬,而後才是一聲頗為無奈的低笑:「薛妤姑娘對朕不必如此防備。這件事朕已經壓了下來,陳劍西德不配位,確實難堪大用,就按薛妤姑娘處理的來。」

  他的話在薛妤意料之中,因此她眼皮也未掀一下,只漠然嗯了一聲,問:「人皇還有什麼事?」

  裘桐還想說什麼,話才到嘴邊,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殿內頓時熱鬧起來,來撫背的撫背,遞帕子的遞帕子,半晌,他才將那陣翻江倒海的感覺勉力壓下去,一抬頭,想說什麼,發現半空中燃燒的靈符早已經黯了。

  ——在他咳的第一聲,那邊就不耐煩的單方面切斷了聯繫。

  身為人皇,這幾年來坐擁江海,享無邊江山,人人都尊敬他,低眉順眼仰望他,即使是聖地那些輩分頗高的老頭,也不敢有絲毫怠慢。

  這確實是幾年來,裘桐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待遇。

  他長相陰柔,看著弱不禁風,實則手段狠辣,在一旁伺候的宮內總管看著他陡然沉下去的眼,小心翼翼地揣度他的心思,半晌,觀察著他的臉色道:「這薛妤姑娘在陛下面前也太放肆了些,照陛下的身份,該跟當今鄴主平起平坐,她還未登上那個位置,就如此不將陛下放在眼裡,行事作風未免太乖張。」

  裘桐瘦如枯竹的手指摩挲著靈符上一圈圈動盪的紋理,聽了總管的話,不知想到什麼,竟突然笑了一聲。

  「錯了。」他心情如同三月的天氣,說好就好,「不論朕如今是什麼身份,對薛妤而言,都只是不顧百姓性命,以無恥手段上位的小人。」

  「對小人,可不就是只有這個態度?」

  宮內總管悚然一驚,不敢再說什麼。

  「傳信給裘召,讓他在宿州老實些,別惹到鄴都和北荒頭上去。」裘桐順手拿過一本奏折,聲音低而輕,宛若一把鈍刀碾過肌膚,給人種不寒而慄的感覺,「告訴他,若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和嘴,皇城也不用回了,直接在聖地傳人面前自裁吧。」

  另一邊,薛妤看過溯侑寫下來的總結和標記,側首問他:「哪裡不懂?」

  溯侑捏在筆桿上的指節朝下壓了壓,不過是垂眼的功夫,就已經為自己短暫的失態想好了天衣無縫的借口:「那些村民聯合外人偷竊塵世燈之事,女郎準備如何處置?」

  「凡人的事不歸聖地管,報官就是。」薛妤言簡意賅答過之後,想了想,又耐心地教他:「人間萬物自有一套循環規律,生與死,富與貧都屬於命數,我們有修為,有手段,有能力去替他們解決很多事情,可人間因果一旦牽扯過多,結果往往適得其反。」

  「再有一點,聖地和朝廷關係複雜,雖然也有需要合作的時候,但大多數時候,井水不犯河水才是長久之道。」

  她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聲聲似珠玉般清脆。相比於方纔那位身份貴不可言的人皇,她對他,耐心甚至可以用好來形容。

  溯侑心緒有一瞬的紊亂,她靠得太近,長長的髮絲幾乎就在耳邊垂著,偶爾一側身,兩人的發交疊在一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意味。

  而她全然不覺有什麼不對,也沒什麼避諱,不覺得這樣與他接觸對她而言是什麼難以忍受的冒犯和褻瀆。

  她刻意栽培他,親自教導他。

  那麼多人求而不得的信任,她就這麼給了一隻妖鬼。

  「你來看看這個。」薛妤將宿州地圖平鋪在桌面上,點了點其中的某一處,說:「據朝年說,和村裡人聯絡的那位方士說塵世燈的買主是宿州城南的一戶大家族。我翻過宿州歷史典籍,基本上有些積澱和底蘊的家族都立在城南,那一片是當地眾所周知的富貴地。」

  「這代表著,我們到宿州之後,得挨家挨戶暗中查塵世燈的買主是哪家,查到之後再想辦法潛進入暗中查。」

  在沒有證據之前,即使是聖地也不能隨意搜查任何一戶人家,他們只能按捺著性子慢慢查。

  想到這裡,薛妤忍不住摁了摁眉心,說:「短則一個月,長則三個月,我們得耗在宿州。」

  溯侑凝神看過去,想了半瞬之後開口:「既然買了塵世燈,那戶人家必定時時關注著霧到城的近況,城主被廢一事說不定已經傳到了他們耳裡,接下來他們會十分謹慎。」

  「不過——」

  少年清潤的聲線在薛妤腰間靈符再一次燃燒起來時弱下去,他自覺地垂下眼,鴉羽似的長睫下藏著沉鬱的瞳色,可看他時,他渾身上下,連頭髮絲都透出一種偽裝得天衣無縫的乖順的意味。

  薛妤看著靈符上「路承澤」三個字,想起這段時間她帶人橫穿霧到城上空的次數,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眉,手指點了上去。

  「薛妤。」路承澤的聲音憋著股顯而易見的火氣:「你故意的吧。」

  「故意的。」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薛妤坦然承認,她道:「聖子有能力有膽量從審判台救人,一點罰款罷了,算不了什麼。」

  可這根本不是錢不錢,罰不罰款的事。

  路承澤想起這段時間的遭遇,再好的心性也忍不住咬牙。

  赤水負責制定律法,向來嫉惡如仇,甚至可以說是聖地中最不講情面的那一方。路承澤身為聖子,在沒有跟族內長老提前溝通的情況下帶回一個死囚,這也就算了,可偏偏他帶回的那個人還跟朝廷扯上了關係。

  路承澤尤記得當時自己這個派系的大長老是如何恨鐵不成鋼地在房間裡踱步,又是如何又搖頭又歎息地長篇大論:「承澤,你身為聖子,平時就更應該謹言慎行,以身作則。」

  「從審判台上救人下來,你怎麼想的?圖什麼啊?」大長老指了指自己眼下的一團烏青,道:「從你將人帶回來到現在,我不知應對了幾波族內長老的責問,原本這件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你做事一向有分寸,我也相信你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可你救誰不好,救個刺殺朝廷親王的。」

  大長老滿臉「你怕是瘋了」的神情,說得興起,將手中靈符重重拍到桌上,懟在路承澤眼前,道:「現在朝廷派人聯繫上我,說是問問我們的想法,背後有什麼深意,可人家那話說白了就是責問,我回答人家都支吾,臊得慌。」

  路承澤從小到大,順風順水,幾乎從未被這樣疾言厲色的斥責過。

  可這能怎麼辦,松珩他總不能不救,當下只能硬著頭皮挨訓,捏著鼻子認栽。

  若說這件事還在他的意料之中,那麼幾日前那一長串無中生有的罰單,就真的像一個猝不及防的巴掌,一下子將他打懵了。

  他這輩子就沒見過那麼長的違規記錄。

  大長老這次說的話比任何時候都重,他將那長長一串的名單擺在桌面上,問:「說說看,這個聖子,你是不是做膩了。」

  路承澤不是傻子,幾乎是掃下來的第一眼就意識到是薛妤在其中搗鬼,他站起身,道:「我有塊令牌,從前接任務時落在薛妤那裡,一直沒拿回來。」

  「這段時間我在族中,壓根沒出去過,這事不可能是我幹的。」

  可若是一個人開始看一個人不順眼,那渾身上下都是可以挑刺的地方。

  執意將松珩送入赤水最好的閉關道場的路承澤,儼然成了不受大長老待見的那個。

  只見大長老眉毛誇張地一挑,聲音一下提高了幾度:「你又怎麼著和薛妤鬧成這樣了?」

  說起這個,路承澤覺得自己是真冤,說不出的冤。

  他真是什麼也沒幹,莫名其妙被留在千年之前,遇到這些令人頭疼的破事,對他而言,不亞于飛來橫禍。

  「路承澤。」大長老冷靜下來後開始連名帶姓地叫他:「你是族內聖子,身份尊貴,那些長老不敢鬧到你面前,可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所謂忠言逆耳,這些難聽的話,只能我來跟你說。」

  「接下來這些話,我只跟你說一遍,你好好給我聽進去。」

  「你和薛妤不同。」大長老拉了張椅子坐下,開始苦口婆心分析:「人家偌大一個鄴都,除她之外,再沒有第二個繼承人。她現在是公主,可不久,就是皇太女,再過上千年,鄴主退位,她更是當之無愧的女皇,在此期間,沒有任何人能撼動她的地位。」

  「可你不同啊。」道骨仙風的老者語重心長地勸:「且不說以後有怎樣的變故,咱們就說眼前,音靈差嗎?她弱嗎?支持她的人比你少嗎?她有哪點不如你嗎?」

  大長老一連丟下幾個問題,他每說出一句,路承澤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你屢屢出錯,音靈那派乘勝追擊,你又該怎麼應對?」

  「我不要求你跟其他繼承人都能處成稱兄道弟,兩肋插刀的關係,可這最基本的表面的和諧,你總要維持吧?你以為你跟薛妤交惡,吃虧的是她嗎?」

  「六聖地裡,就我們和鄴都聯繫最頻繁,往來交接最密切,一年到頭下來,我們得往那邊移交多少批人,你自己比誰都清楚。」

  「你跟她交惡,將來有你求她的時候。」

  「……」

  這段日子,無疑是路承澤人生中最灰暗,最憋屈的一段時間。

  他咬咬牙將巨額罰款掏了,以為事情到這就結束了,結果之後幾天,居然還源源不斷有罰款記錄到他手中。

  他徹底坐不住了。

  「我不跟你多說什麼,這段時間的罰款我交了,你在霧到城的事也結束了。找個人把我的令牌寄回來,這事我從此不提了。」路承澤忍氣吞聲,念及千年的情分,好言好語道。

  薛妤置若罔聞,晾了他好一會,手指才在宿州地圖上頓下來,冷聲回:「想要令牌,自己派人來拿,我身邊沒人給你使喚。」

  「路承澤。」說完,她慢悠悠地抬眼,接道:「長點教訓,有點記性,不該管的事別亂插手。」

  話音落下,她沒給那邊再說話的機會,長指點在靈符上,直接切斷了聯繫。

  薛妤順著身邊人的視線看過去,正好對上一雙瞳色極深的無辜黑眸。

  她想了想,想到他如今的年齡和往日無所顧忌的作風,正是需要人告知對錯是非的時候,於是撂下筆,肅著一張俏臉正兒八經地道:「我這是特殊手段,不好,你別學我。」

  指的是前段時間用路承澤的令牌闖霧到城的事。

  她態度再認真不過,說自己不好時神色都不帶變一下,渾身上下的氣質卻在那一剎鮮活起來。

  「好。」溯侑睫毛上下顫了下,應得極輕。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12:14 PM

第25章

  薛妤現在住在城主府上一處小別院裡,陳劍西東窗事發,原本熱鬧非凡的城主府在一夜之間沉寂下來,夜裡各處都亮著燈,偶爾會從枝頭樹梢上驚起鳥雀拍打翅膀的撲稜聲,除此之外,看不到什麼人的蹤影。

  於是夜晚被拉得格外漫長,也格外安靜。

  溯侑提筆落下幾個字,忽而開口問:「女郎和赤水聖子不合嗎?」

  「有恩怨。」既然日後要跟在自己身邊做事,那接觸這些人是不可避免的事,薛妤眉頭皺了下,像是想到什麼難以忍受的事,視線從宿州地圖上挪至窗外,壓了壓唇角,道:「路承澤這個人,拎不清事,愛多管閒事,也愛慷他人之慨。」

  「日後遇見,不必過多理會他。」

  前世千年,薛妤跟路承澤打過不少回交道,也一起經歷過生死存亡的驚險關頭。他是被赤水教出的典型的傳人,在他眼中,這個世界非黑即白。

  鎮壓鄴都的封印大陣於他而言,是件值得拍手稱快的事,甚至他從來認為,薛妤跟松珩刀劍相向,只是因為女人被男人背叛之後的惱羞成怒。

  若僅僅只是如此,薛妤其實不至於對他如此反感,他們之間最多也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可這個人,他不明前因後果,不管是非曲直,非要強行做和事佬,非得插手別人的事。

  簡單來說,腦子不大好,溝通起來都費勁。

  她的喜惡表現得想來明顯,不需細想就能輕易分辨。可有一點,或許跟骨子裡的教養有關,她即使面對自己厭惡的人,也頂多冷淡地說一聲這人不行,亦或者乾脆處理,對陳劍西是這樣,對人皇也是這樣,不會有兩句三句的多話。

  唯獨對路承澤,她會使一般二般無傷大雅的小絆子,對她而言,這是罕見的。

  或許她自己都未曾察覺,但溯侑長於市井,生於微時,察言觀色和揣度人心幾乎成了他活下去的本領,根據這段時間的相處,大概摸明白她一慣的行事作風,於是更能明白。

  她確確實實被牽動了心緒。

  不是因為路承澤,就是因為路承澤身邊的某個人。

  溯侑握於指間的筆頓了又頓,半晌,才點頭,翩然應了聲好字。

  ===

  第二日,九鳳早早登上城主府,身後跟著她那聲勢浩大的鬼車,面目溫柔的桃花妖走在她身側,偶爾被鬼車上呱噪的烏鴉吵得受不了了,便會無奈地喚一聲她的名字。

  薛妤出來時,被外面花裡胡哨開了滿地的十幾種花閃了眼,她默了默,看向興致勃勃往鬼車上繫鈴鐺的九鳳,又在看到蘇允時不自覺地皺了下眉,問:「怎麼回事?」

  「村裡那老頭不是偷了塵世燈,讓官府來人逮進去了麼。」九鳳頭也不抬地回:「這小鬼沒人收留,一大早去海邊淌眼淚,我看著可憐,怕他餓死,就索性將他帶著一起趕路。哪天遇上合適的門派,再將人丟進去學學東西。」

  許是因為家裡遭此變故,之前那個捧著迎春花妖健步如飛的少年神情顯而易見的蔫吧下來,無精打采的樣子,見了薛妤,也只扯了下嘴角象徵性打了個招呼,就又默默蹲到桃知身後發呆去了。

  見狀,薛妤也不好說什麼,只轉頭告誡九鳳:「既然是你帶的人,路上就留點心,人別看丟了。」

  九鳳不以為意地點了下頭,而後拍了拍手掌站起身,掃了城主府幾眼,問:「北荒那位佛女呢?也和我們一起?」

  「九鳳姑娘。」九鳳話音剛落,善殊含著笑的和氣聲音便從身後傳來,她穿得一向素淨,也不著濃妝,身後僅僅跟著兩名女侍,低調得過分,眼角上揚時如春風般溫柔:「我跟悟能主持多說了幾句話,耽誤了些時間,來得稍遲些,讓九鳳姑娘和阿妤姑娘久等了。」

  善殊是佛門中人,身上自然而然的有股令人信任的氣息,加上本身說話客氣,性格溫和,九鳳對她並沒有像才見薛妤時的橫眉冷對,拔刀相向。

  但因為妖都的大妖和聖地傳人本身就有身份上的衝突,也壓根熱絡不起來,見面互相點一點頭就算友好。

  「知道來遲了下次就積極些。」九鳳懶洋洋地撥動了下手腕上纏著的紅繩,道:「人都齊了,那就走吧。」

  「我先說好,不坐馬車。」九鳳像是知道她們要說什麼,財大氣粗地揮揮手:「用飛行靈寶,強闖城池的賬算我頭上。」

  才準備說話的善殊將話嚥回去,從善如流地笑著頷首,道:「有勞九鳳姑娘了。」

  於是九鳳那輛花裡胡哨的鬼車在眾人的眼中飛速變大,幾乎長成了一排錯落有致的院子,長長的珠簾流蘇上生長出時節不同的花朵,紅的粉的花團錦簇,邀寵似的爭相吐艷,整架鬼車頓時現出一種艷俗的可愛來。

  鬼車急速越過地面的山水,朝著遠處飛馳而去,九鳳閒得無聊,順手編了架鞦韆蕩,有一搭沒一搭的跟蹲在外面的人聊天。

  「誒。」她看向脾氣極好的善殊,問:「既然你們急著做任務,多帶點人出來不就行了,明知任務難還單槍匹馬地闖,不是擺明了浪費時間嗎。」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九鳳擺了擺手,瞇著眼睛應得渾不在意:「早些年我們倒也都收到過天機書,但沒人做任務,完不成也沒人交過罰款,時間長了,它就自己消失了。」

  妖都那群大妖,個個桀驁,骨子裡生來都帶著難馴的不羈,天生不將聖地當回事。別說做任務維護世間秩序了,他們收斂點性子,不到處惹禍就阿彌陀佛了。

  善殊失笑,她解釋道:「天機書發佈到我們手中的許多事情,人多反而不好解決,你一句我一句的,信息分散,沒法抓住重點,辦起事來還容易打草驚蛇,反而更費時間。」

  「不僅如此,任務的難度往往會隨著人數的變化而變化,屆時處理起來更麻煩。」

  就像原本四星半的任務被硬生生拖成五星,身邊還多了很多拖油瓶,那種難度,光是想想就令人頭皮發麻。

  她們說話的時候,朝年也在和溯侑說話。

  而薛妤早在進鬼車那一剎,就帶著那張地圖和幾本記載了宿州歷史的書籍一頭扎進了最裡層。

  「你將這個給女郎送過去。」朝年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巧的瓷瓶,遞給溯侑,苦著臉道:「查案歸查案,也不能傷都不管了,這萬一到了宿州,再碰上個難纏的妖要實打實的硬碰硬,女郎的身體怎麼受得了。」

  察覺到溯侑不解的目光,朝年呲著牙補充道:「女郎不聽我們的,她很少用這些外物療傷。」

  「若是女郎不肯用,你就再勸勸她,好歹休息休息。」

  溯侑掀開簾子進鬼車車內的時候,薛妤正合上其中某一本書,聽到動靜抬頭,見到他手中握著的瓷瓶,也不意外,問:「朝年讓你來的?」

  「女郎該珍重自己的身體。」溯侑掃過她手邊堆著的那些書,道:「塵世燈一事,不急於一時。這些事,大可以吩咐給下面的人做。」

  「朝年?」薛妤搖了搖頭,道:「他們得再好好練上兩年才行。這些繁瑣的東西丟到他們頭上,不出半日,都得哭著回來跟我求饒。」

  「我可以替女郎整理對比。」

  當日在審判台凶得不行的小崽子收斂了爪牙,也終於開始露出一星半點試探的親人的意思。薛妤抬眼看他,感受他體內的氣息,問:「鄴都心法,練到幾層了?」

  他有修煉的基礎,天賦高,還勤奮,速度絕不會慢,可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在他輕聲吐出那個「四」字時,薛妤還是有些驚訝地挑了下眼角,道:「不錯。」

  她尤記得,當年松珩學習此法,一個月才磕磕絆絆到兩層。

  「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薛妤鼓勵小孩似的露出一點不明晰的笑意,道:「你年紀還小,又剛受過刑,趕路的這兩天好好休息休息。」

  「這藥。」薛妤掃過骨白色的小瓶,拒絕得乾脆:「讓朝年收回去放著。」

  說完,她又垂眸安靜地翻起書,不知疲倦似的一處處對比,圈出不同,如此來回重複。

  溯侑原樣拿著瓷瓶出來時,有一剎那不自覺的皺眉。

  朝年遠遠地跑過來,將瓶子收回去後就地半蹲著,愁眉苦臉地歎氣。

  「女郎為何不肯用藥?」溯侑一雙桃花眼往下垂著,說話時彷彿永遠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不疾不徐的從容。

  「女郎是靈陣師。」他現在得薛妤看重,將來是肯定要留在身邊做事的,朝年想了想,覺得也沒必要隱瞞,低聲道:「靈陣師你知道吧,講究的是對世間萬物的領悟。外界總有許多傳言,說每個靈陣師都得天獨厚,靈力細緻入微,這樣的說法,對,又不對。」

  「靈陣師的身體比起同修為的其他人,宛若一碰就碎的娃娃,就肉身力量而言,也就比普通人好一點。」朝年一句一句說得清楚:「其實這根本無傷大雅,只要雙方境界相差不是很懸殊,一般情況而言,別人根本近不了靈陣師的身。可女郎說,鄴都不能出現一個有明顯弱點和缺陷的傳承者。」

  「這些年,女郎一直都很忙,她要一邊處理鄴都政務,一邊接天機書的任務,同時要做到陣法方面毫不落下,還得抽出時間跟那些三大五粗的體修比拚。」

  「為了淬煉身體韌度,也為了警醒自己,除非生死攸關的場合,不然女郎基本不會用藥,不管有多疼,反正就等著傷口自己痊癒。」

  朝年說著說著,聲音悶下去:「我姐姐拼了命的修煉,也常愧疚,覺得跟不上女郎的步伐,無法替她排憂解難。」

  「女郎身上的擔子,真的。」朝年搖了搖頭,話語都沉重起來:「真的太重了。」

  「女郎是不是說要你去休息?」朝年看向沉在花籐沉影中逆著光的少年,問。

  溯侑頷首。

  「她跟我,梁燕和輕羅也這樣說。」朝年悶悶不樂地用指尖在地上塗塗畫畫,道:「其實我們根本沒能幫上什麼忙。」

  「所有人都在休息,就女郎自己在忙。」

  溯侑像是突然被閃動的刺眼光亮刺到,倏而難以忍受一般垂了下眼。

  這些天,他沒有藏拙,孔雀開屏一樣的展露自己,她明明知道,那些朝年做不了的事完全可以交給他。

  可偏偏沒有,半句都沒有。

  他,朝年,輕羅,於她而言,都是需要照顧的半大少年。

  唯獨忘了自己,也不過是花一樣的少女年紀。

  溯侑自知自己品性,他低劣,陰狠,不擇手段,演技精湛,他得咬牙淌著血往前爬才能活下來。

  因此之前百年,他從未對任何人動過半分惻隱之心。

  唯獨此刻,他站在斑駁的光影下,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在身體裡亂躥的到底是種什麼情緒。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12:16 PM

第26章

  九鳳的鬼車速度極快,上面掛著無數個鈴鐺,迎著風往前飛時,那動靜堪比百鬼出行,加之上面奼紫嫣紅,明明不同時節開放卻強行湊成一堆的十幾種花,橫跨城池的過程中,總能引來無數人的圍觀熱議。

  在此過程中,薛妤等人再一次感受到妖都的財大氣粗。

  「從前就知道妖都有錢。」朝年看著九鳳眼也不眨地簽下那一長串罰單,搖著頭接連嘖聲:「沒想到這麼有錢。」

  「這算什麼。」在鬼車上待了幾天,九鳳跟他們這些小少年處得不錯,聞言嗤的笑了一聲,道:「妖都五大世家,哪家少主出門不是奴僕上百,招搖過市。」

  「你們這些小鬼,就是太守規矩了,沒見過大世面。」

  他們說話時,薛妤難得出來透氣,聽了這幾段話,倏而問了句:「妖都五大世家,還是從前那幾戶?」

  這世間,妖都顯得頗為神秘,神秘到甚至與這俗世脫了軌,普通人進不去,薛妤這樣的聖地傳人進不去,就連天機書,進去了也灰溜溜的自行消失。

  久而久之,除了他們自己,很少有人知道裡面是什麼樣子,勢力如何分佈,只能偶爾從九鳳這種來塵世遊歷的大妖嘴裡得知一星半點的信息。

  「沒,跟從前比略有調整。」九鳳瞇著眼懶洋洋地曬太陽,聞言扭頭看了她幾眼,慢悠悠地拖長調子解釋道:「溫家掉下去了,新擠上來一戶。」

  「溫家?溫家怎麼會掉?」善殊與薛妤對視一眼,有些詫異地開口:「我記得五年前妖都世家排名,溫家還高居於第二,排名僅次於九鳳一族。」

  跟聖地不同,妖族講究血脈,因此通常是強強聯姻,排名前幾的世家往往沾親帶故,打斷骨頭連著筋,溫家能從第二的位置直接跌下前五,除非是出了什麼致命的過錯。

  「惹了一家瘋子,被人生生打下去的。」九鳳提起這個,像是想到了什麼不願回憶的情形,聳著肩搖了下頭,道:「這事說起來複雜,新提上來的那家不是什麼底蘊望族,也不是為了五大家的頭銜,跟溫家打起來只是因為家裡丟了個孩子,溫家出言不遜,正好撞槍口上去了。」

  「那家人神秘得很,時至今日,我們都沒摸清楚底細,連人家本體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在那家父子跟溫家家主長老們對決的時候,看到了一雙長翅。」九鳳伸手在蘇允肩上拍了一下,才接著道:「我出來時,家裡老頭還在為這事發愁,來來回回翻書,頭都翻大了也沒找到什麼線索。」

  「誒,我們快到了。」九鳳遙遙指了指前方層層疊疊堆在山巒上霧色,道:「再過半個時辰,就能在宿州城上空降下。」

  薛妤從妖都世家排名更改的事中回神,低低地應了一聲,道:「找個僻靜的地方停下,別打草驚蛇。」

  鬼車最終停在一座荒山的半山腰上,此時宿州天將亮未亮,晨光微熹,山上山下都籠著一層濛濛淺霧,山風一吹,那霧就像層流動的輕紗,往翠綠的山林中一鑽,出來時儼然變了種顏色。

  九鳳往遠處眺望,沒多久就不耐煩地收回視線,問薛妤:「這麼大的地,從哪裡找起?」

  「別的地方先不用管,重點查城南。」薛妤看向朝年,後者機靈,挺了挺胸膛道:「女郎放心,等會我們分開行動,我帶著梁燕,輕羅去城南的客棧,酒樓多打聽打聽,那些小巷路口也看看問問。」

  「那你說說,都要問些什麼?」薛妤看著朝年自告奮勇,信誓旦旦的樣子,不由淡聲問了句。

  「問、問——」朝年一下卡了殼。

  「你們不必多問什麼,那方士既然拿了燈,必然知道霧到城發生的事,更知道我們即將到宿州查燈的下落。宿州是他的地盤,我們初來乍到,一上酒樓就問關於城南的問題,十有八九會被盯上。」溯侑站在薛妤身側,長身玉立,聲線不急不緩:「你們只要在各地轉轉,多留意旁人嘴裡近期發生的奇聞趣事,暫時不要妄動。」

  朝年看向薛妤,薛妤點了點下巴,轉向溯侑,道:「你也一起去,多教教他們。」

  善殊此刻拉了拉裙擺,聽她都安排好了,上前道:「阿妤姑娘,我先去一趟當地佛寺,北荒有種功法或許可以起到追蹤的作用。」

  薛妤頷首:「這樣再好不過。」

  「你們忙你們的,別管我,我帶著小鬼去轉轉,見見世面。」九鳳拽了下鬼車上的鈴鐺,道:「查到了那方士的線索再告訴我就成。」

  如此一來,溯侑帶著朝年等人去打探信息,瞭解當地風土民情,善殊和身邊女侍前往佛寺,九鳳帶著桃知和蘇允在城裡亂晃,剩下薛妤一人獨行。

  溯侑皺了下眉,視線掃向朝年,朝年頓時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道:「女郎,我跟著你吧。這宿州人生地不熟的,你一個人出行,真要遇見什麼棘手的事,哪能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

  薛妤看了他兩眼,像是在斟酌什麼言辭,半晌,硬邦邦地直言道:「你修為不夠,容易暴露,跟上來沒用。」

  朝年才往前邁出一步的腳被這句話打擊得飛快收了回去,九鳳在一旁不客氣地發出某種哄笑聲。

  晨起的霧嵐裡,溯侑默不作聲地掀了掀眼瞼,他知道,薛妤說的確實是實話。

  她太優秀,優秀到身邊人想幫忙都無從下手的地步。

  相比之下,不論是朝年,還是他,都太弱小。

  不是想不想幫忙,而是根本幫不上忙。

  如果不能快速強大,那些欠下的,想償還的,全部都是空話。

  一行人就此分開,溯侑用餘光瞥過那道鴻雁般的雪影,幾乎是從那一刻起,他從心底抽出一種蓬勃的湧動的向上怒爭的勁頭。

  薛妤徑直掠向城南。

  那是一條悠長的古街,街道兩邊是林立的高門大戶。一行行掃過去,只見各家大門前掛著牌匾描著金邊,簷角邊都懸著款式不一的精緻宮燈,現出一種厚重的古韻。

  現在時間尚早,大多數的大門都還緊緊閉著,少有的幾家開了偏門,有管家打著哈欠提著燈出門採買,腳步一聲一聲拖出懶而散的節奏。

  薛妤腳步不停,蜻蜓點水似的在屋簷上落一下,下一刻就已經飄到了另一座屋中高聳入雲的古樹梢頭,如此一路悄無聲息朝古街深處潛進,動靜輕得像一片落地的枯葉。

  片刻後,她停下動作,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城南地圖,才要逐一對比,視線就難得的滯了下。只見那張地圖上,被人用筆細細地圈出了幾處地方,同時在下方標著小字。

  薛妤指尖在半空頓了頓,而後落在那行「城南徐家,三代經商,可能性較小」上,旋即又順著字跡看到下一行。

  ——城南令家,四十年前移居宿州,祖上曾有功名,後敗落。現任家主生性懦弱,好女色,可能性較小。

  ——城南謝家,四十年前移居宿州,祖籍不詳,現任家主任宿州珍寶閣閣主,可能性較大。

  ——城南雲家,世代居於宿州,家主不詳,生意不詳,可能性大。

  ……

  這些天她懷疑的那些人家,全部寫上了這些簡短卻好辨認的標記,除此之外,還詳細標明了各家路徑,心細得令人稱歎。

  薛妤想起那位將什麼衣裳都穿得極有風韻,抬眼和露出笑意時都格外勾人的少年,半晌壓了下唇角,動了將他送入殿前指揮司栽培的念頭。

  那是鄴都任務最繁重的地方,由薛妤完全掌管,三個副指揮使的位置全空著,正指揮使除了朝華,也還差一個無人替補。

  不是沒人去,而是薛妤放心不過別人。

  殿前指揮司直接掌管鄴都百眾山,裡面全是受過罰,又無處去的妖鬼精怪,其中不乏許多生性兇惡的大妖,因此能勝任指揮使職位的,首先得有強大的武力得鎮得住他們,其次耐心得好,不會因為那些層出不窮,一日多過一日的瑣事暴跳如雷。

  上一世,薛妤是在兩百年之後,松珩嶄露頭角時試著將他送了進去。

  可他並不耐煩這個。

  他可以為人族一樁懸案奔波勞累月餘,但接觸百眾山上的妖物時,總是蒙著一層面具,靠著天生的好脾氣應付。

  甚至好幾次因為急著出門救世人與水火而不問清事由,弄出幾樁冤假錯案來。

  為此薛妤還發過幾次火,冷著臉呵斥過他幾回。

  所以現在回過頭想想這些事,其實早有端倪。

  進殿前司指揮司的事不急,溯侑再如何聰明,心細,總歸修為擺在這,現在進百眾山,半天不到,就能被裡面那群大妖耍得團團轉。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塵世燈和那名深知各種邪術的方士。

  就在薛妤準備進其中一家探底時,卻見對面的屋頂上,同樣站著刻意隱匿氣息的兩個人,後面的那個像是得了前頭人的吩咐,無聲地朝她揮手,見她一眼就發現了他們,頓時將手搖得更快。

  薛妤皺眉,心念微動,下一瞬,人已經到了他們眼前。

  一看,發現還是熟人。

  「薛妤殿下。」紫薇洞府的少掌門司空景和先前招手的那個弟子同時朝她拱手讓禮,前者清聲道:「上次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望殿下海涵。」

  薛妤對他有點印象,點了下頭後說:「出門在外,沒什麼殿下不殿下的。」

  司空景於是從善如流地改口:「薛妤姑娘。」

  「姑娘前來宿州,可是為了塵世燈?」

  「是。」薛妤直接問:「你們來這裡,是有什麼塵世燈的線索了?」

  說起這個,司空景簡直只有苦笑的份,他扯了下嘴角,道:「月前,在薛妤姑娘登山門問起塵世燈前,家師就已經得到了塵世燈丟失的消息,他當時不以為意,吩咐我們不用管,說是這燈沒什麼作用,丟了就丟了。誰知十幾天前他老人家突然雲遊回來,火急火燎地讓我和師弟速來宿州找燈。」

  「說是原本不起眼的那燈,好像突然有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作用,若是真讓人等到了時機,宿州百姓將有大禍。」司空景越說越覺得離譜,嘴裡發苦:「我和師弟沒法,當天夜裡就收拾東西下了山,來了宿州。」

  總結下來就一個意思,那位紫薇洞府的掌門,跟天機書一樣不靠譜。

  司空景的師弟接著說:「我們到了這邊之後,根據師父給的幾條線索鎖定了城南的幾戶人家,這幾天日日都在蹲守,但暫時沒什麼發現。昨日我和師兄偶然間聽得城南一戶人家發生的趣事,覺得有些蹊蹺,才想今日早點來看看,然後就遇見了薛妤姑娘。」

  此時,薛妤腰間的靈符突然燃燒起來,她看著上面「朝年」二字,長指點了下去。

  「女郎。」玉符那邊吵鬧得很,周圍全是熙攘的人潮聲,透過玉符傳到薛妤耳裡的,卻是溯侑清而洌的聲線,「雲跡酒樓這邊死了人,疑似,被妖所害。」

  「什麼?」司空景的師弟瞳孔微縮,驚訝出聲。

  「我們——」玉符那頭,少年的字句倏地輕了下來,隔了一瞬,才緩聲吐字:「女郎在宿州遇見故人了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12:16 PM

第27章

  雲跡酒樓在城西,薛妤在城南,得知妖物害人的消息後,她和司空景師兄弟飛簷走壁抄近路趕過去用了足足半個時辰。

  他們到出事的酒樓時,天已經完全放亮。

  城南住的人少,都是大戶人家,規矩多,因此看不出什麼,可一旦上了街,便展現出宿州大城池熱鬧的一面。吆喝叫賣聲一條街追過一條街,大小酒樓驛站林立,沿窗的兩邊坐滿了喫茶談天的人,視線所過,一派富足祥和。

  唯獨才出了事的雲跡酒樓,上下兩層空無一人,倒是有膽子大愛看熱鬧的,跑到隔壁酒樓,躲在簾子後觀望。其他行過路過的人都遠遠地避開,腳步如抹了油般迅速。

  薛妤等人從房頂輕飄飄落下,往下看時,掃了眼正下方的情形。

  被害者就死在雲集酒樓的大門前,直挺挺地躺著,黑紅的血液從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裡殷殷滲出來,兩隻眼除外凸起,睜得大而圓,像是看見了什麼令人心神俱顫的東西。

  死狀尤其可怕。

  圍在死者周圍的,是朝年和輕羅等人,除此之外,還有三五個穿著宿州執法服的弟子,腰間配著劍,年齡也不大,可表現得嚴肅。小十個人圍成圈,將死者遮得嚴嚴實實,像是在刻意隱藏什麼駭人的一面。

  見她來了,朝年整個人鬆了一口氣,他將身邊站著的執法堂弟子拉過來一些,稍微頂了自己的位置,自己湊到薛妤跟前,快速道:「女郎,這邊情況不大對。出事時我們才上二樓,剛入座,溯侑就偏了下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外面就傳來一聲慘叫,我們急忙下樓,下樓的時候,人還活著。」

  「一眨眼的功夫,就倒在我們眼前了。」

  薛妤掃了眼周圍吵鬧的環境,皺眉問:「怎麼就任由人在這躺著?」

  「不是。」說起這個,朝年聲音越壓越低:「我們挪不動他。」

  「他就跟被釘在地面上了一樣,我們十幾個人出力,都挪不動他。」

  此時,宿州執法堂為首的弟子走出來,見到薛妤和司空景等人,拱手做禮,有板有眼地道:「見過諸位貴客。」

  稍微大些的城池基本都設有執法堂,執法堂中的弟子是從附近各個門派抽調過來,專門解決一些修道之人大打出手,小妖小怪作亂的事。

  再嚴重一些,影響惡劣一些的,就上報當地頗有名氣的門派,解決完事情之後,不論是作亂的修道者,還是妖鬼邪祟,全部按規矩移交聖地處置。

  因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執法堂算是聖地的下屬部門。

  薛妤往前走幾步,突然聞見一股噁心到極點的臭味,像是沉了十幾年的臭水溝橫亙在眼前。那股味來得突然,圍著屍體的人正正吸了個結實,幾個定力不好的小弟子一下子繃不住臉,轉身乾嘔起來。

  朝年稍微好點,但也忍不住重重咳了幾聲,才勉強把那股噁心感壓下去。輕羅是貓妖,嗅覺本就比人靈敏,突然來這麼一遭,一張臉從眼睛白到了脖子,深深憋住氣才好一點。

  唯有溯侑面不改色,將視線不著聲色地從司空景師兄弟身上收回來。

  他面朝著死者,居高臨下注視著,瞳仁裡是全然的冷漠和無動於衷,直到察覺到死者身上某種變化時,眼神才略微泛起些波動。他略微側身,喚薛妤:「女郎。」

  薛妤像是察覺到什麼,快步上前。

  只見原本還硬邦邦躺著的死者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腳底心開始腐爛,詭異而厚重的黑色紋路所過之處,血肉像水一樣融化成肉糜,和著紫黑的血淌下來,臭得人連呼吸一下都要下十二分的決心。

  不過眨眼的功夫,死者的下半身只剩下一堆扭曲的白骨。

  「這、這。」司空景跟過來一看,道:「這種死法,聞所未聞。」

  眼看著死者全身都要被侵蝕,薛妤半蹲下身,手掌毫不遲疑地落到他的腹部。

  十幾雙眼在此時皆震縮了下。

  幾乎是她手指與衣物接觸的瞬間,厚重的冰霜覆蓋死者全身,上面靈光時明時滅,像是在跟那些舞動的黑色紋路做某種拉鋸般的爭鬥。

  半晌,一切恢復平靜,死者身上冰霜不減,黑色紋路嵌入肌膚深處,像打了敗仗一樣暫時安靜盤踞起來。

  薛妤才有空細細端詳死者的臉,又探了探他體內經絡情況,轉身問那些跟來的執法堂弟子:「死者來歷姓名,摸清了沒?」

  執法堂為首的那個弟子搖了搖頭,苦笑著回:「我們收到消息往這趕的時候,沒想到性質如此惡劣,之後屍體一直動不了,我們只能在此守著,還沒時間去查死者的身份。」

  「確實動不了。」薛妤長指往空氣中勾了勾,道:「定魂繩纏著呢。」

  執法堂那些弟子不明白定魂繩是什麼,可長在聖地的朝年知道。他驀的抽了一口氣,當下也顧不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跟著半蹲下身,喃喃道:「定魂繩都用上了,這得是多大的仇啊。」

  「女郎,現在怎麼辦。」朝年看著這具棘手的屍體,又掃了掃周圍越來越多看熱鬧的人,道:「就這麼放在街頭,怕是也不妥。」

  薛妤朝他們很輕地擺了下手,聲線清冷:「全部,退後。」

  於是死者周圍嘩啦啦留出一圈空來。

  「溯侑。」薛妤抬眼,點了點身側的位置:「你過來。」

  溯侑長睫下的眼閃了閃,像兩顆點點顫動起來的星,隨後依言照做。兩人肩並肩半蹲著身,淺色的衣角拂到地上,又沾上斑斑點點的血跡,偶爾重疊著交纏在一起,像同款定制的花紋。

  「死者年齡三四十左右,衣料是粗布,家庭條件不好,身材壯實有力,常年做苦力活。」薛妤細細觀察,時不時抬一下死者的手臂,「身上沒有靈力波動,是普通凡人。」

  「定魂繩是陰損之物,被定上的人魂魄會永生永世留在同一個地方,無法轉世,無法投胎,永無解脫之日。」薛妤指了指半空中的某種地方,道:「去摸一下。」

  溯侑聽話地伸出手,順著她示意的方向觸過去,很快,指腹摸到一個粗粗的繩結。

  「不會術法的普通人看不到,會術法但不知道定魂繩的也注意不到。」薛妤望著他,好看的杏眼清清冷冷,像是怕他聽不懂,於是說得格外仔細認真:「被定魂繩鎖住的人肉體重若山嶽,無法挪動,而被捆上的人會在半個時辰之內化為膿水。」

  「方纔這具肉體若是全化為了水,那他就永生永世要被捆在這了。」

  薛妤不愛開口說話,很多時候都沉默著,像朝年和輕羅等人,在她身邊跟著,能學到多少東西卻靠自己悟。就算她一股腦將所有的事全部攤開掰碎了講,他們在短時間內也消化不了,薛妤索性不費這個口舌。

  能讓她這麼正兒八經教的。

  除了朝華,就只有溯侑。

  前世的松珩也只偶爾得到幾句點撥,薛妤操心更多的還是他修煉上的事。

  「朝年說,人死之前你曾有感應。」

  「說說看。」薛妤道:「方纔都發生了什麼?人是怎麼死的?」

  從溯侑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弧度,上面覆著層霜雪的晶瑩,在陽光下一照,很快成了顫巍巍的水珠,墜落到地面上。

  就跟她這個人一樣,表面看著是冷的,冰的,不留情面的,接觸之後才能隱約察覺出那捧化開的水一樣包容的心性。

  溯侑側首,視線落在雲跡酒樓的牌匾上,像是在竭力回憶每一處細微的異動,「沒什麼異常,來人修為不低,我之所以能察覺,是因為我——」

  他聲音輕下去:「我天生對殺意敏感。」

  一個妖不妖,鬼不鬼的怪物,天生不容於世,想要活下來,總該有點不同於常人的本事。

  薛妤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開口道:「定魂繩只有一種解法,今日我教你。」

  她站起身,留仙裙勾勒出細細的腰線,一雙美眸往身後人群上掃了掃,像是審視什麼一樣,聲音陡然冷下來:「朝年,將人群清開。」

  朝年磨磨蹭蹭地欲言又止,路過溯侑時擠眉弄眼地低聲道:「定魂繩的解法就是跟設下繩索的人博弈,那妖什麼底細我們都不清楚——女郎身上有傷,還一直沒用藥呢。」

  溯侑微微動了動唇:「叫九鳳和佛女。」

  朝年飛快地眨眼。

  等他慢吞吞擦身而過,溯侑行至薛妤身側,溫聲道:「女郎,我們人才到宿州,就出這樣的事,很難說幕後之人沒有給我們下馬威的挑釁意思。設下定魂繩可能是想提前探知我們的實力。」

  「那就讓他好好探一探。」

  薛妤冷然垂眸,左手繞到右手一側,輕而緩地一揭,像是一瞬間打開了某種開關,密密麻麻的封印層層剝落,空氣中溫度幾乎是在下一刻猛的降下來。

  現下是開春的季節,萬物復甦,陽光灑落下來,便是暖融融,軟綿綿的酥散到人骨子裡。而此刻,太陽依舊高垂著,碎金般的光芒也依舊打在屋簷牆角,泛出琉璃樣的七彩顏色,可站在光影中的眾人,卻不約而同起了一身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

  冷出來的。

  輕盈洶湧的靈力從薛妤的掌心中湧出,化作一根雪色箭矢。那箭箭身修長,晶瑩剔透,箭尾因為蓄滿了某種難以承受的力量而嗡嗡顫動起來,又在猝不及防的某一刻重重落下去。

  這一擊,天地都為之變色。

  箭矢落在半空,與某種未知的力量對峙,雪色像是沾染上了某種不詳的力量,從底部開始纏上和死者身上如出一轍的黑色紋路。

  薛妤面色不變,長袖被巷口長風一吹,像兩片飄飄蕩蕩的雲,浩蕩的靈力在空中化成了某種古老的陣法,牢牢囚住了那根鎖魂繩。

  沒過多久,空氣中傳開「啪嗒」一聲脆響。

  眾人抬眼一望,一根恍若青銅澆築,卻帶著某種粗麻繩結的怪異繩索掉落在地上。

  整個過程,時間用得比所有人想像中都短。

  那些僵持不下的對峙、一呼而應的幫忙戲碼全部沒機會出現,那雙潔白似玉的手乾脆利落的斬斷了一切。

  人群外,得了朝年傳音,興沖沖趕來看熱鬧的九鳳臉色頓時難看得不行。

  她憤憤地轉身,看向桃知:「朝年那小崽子怎麼說的?是叫我來幫忙的吧?是吧?」

  「你都看到了吧?」她掃了下薛妤的方向,白眼快翻上天,「就這種實力!這種實力,我幫個屁啊,我再來晚點,繩那邊的妖估計都被她凍成冰渣渣了。」

  「不是。」九鳳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越說越納悶,越說越懷疑自我:「就幾年沒出來,聖地的傳人已經到這種程度了嗎。是單薛妤這麼強還是都這麼強啊?」

  說完,她安靜下來,片刻後,花一樣明艷招搖的臉現出懨懨之色,「照這樣看,等找到那個方士,我大概又要回妖都閉關了。」

  圍在外圈的人霧裡看花似的看不明白,身為妖都頂級血脈的九鳳卻一眼掃出那種攻擊中蘊含的強大力量,並且為之色變。

  古老的靈陣中,薛妤站立在原地,長風浩蕩,她額心中的冰雪紋路尚未消失,垂眸落眼時,宛若神祇降落人間。

  而後,神祇蹲下身,撿起那段繩索,五根青蔥一樣的長指落上死者凸出的眼,替他覆上眼睫。

  不帶同情,不帶憐憫,這樣細微的動作,僅僅源於她流淌在骨子裡的素養和對人的尊重。

  對一個普通的,死狀猙獰難看的凡人的尊重。

  那一瞬間,溯侑近乎倉皇地錯開視線,不敢看第二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12:17 PM

第28章

  定魂繩一解,那具半人半骨的屍體終於能被人抬動了,執法堂那些弟子看著越聚越多的人和哭喪著臉的店小二和掌櫃,也顧不得那股逼人的惡臭,一窩蜂湧上去捏著法訣將人抬回了執法堂。

  薛妤和朝年等人才要跟著過去,就見雲跡酒樓快要被那股臭熏得暈過去的掌櫃猛的吸了兩口氣,衝上前抓住了溯侑的衣袖。

  他苦著臉,也不敢冒犯才「大發神威」的薛妤,只連聲道:「小仙君們,可否賜下一兩張鎮災鎮邪的符紙,不然今天發生這樣的事,我們這酒樓,怕是再沒人敢來了。」

  見溯侑垂眼望過來,那掌櫃的一下精神起來,連聲道:「仙君們放心,我們酒樓不白撿這樁好處,符紙值多少,我們出雙倍價。」

  說罷,他一疊聲吩咐小二去裡間拿錢。

  溯侑不著聲色地將衣袖從掌櫃手中抽開,看向朝年。

  朝年遇見這種情況多,他笑嘻嘻地上前,駕輕就熟地從袖中掏出幾張符紙,道:「錢我們不收,符紙掛在酒樓牌匾上就行,這裡的東西我們都清理乾淨了,別怕。」

  掌櫃幾乎感激地要落下淚來。

  「說起來。」掌櫃指了指那具屍體才躺著的位置,鬼鬼祟祟地壓低了聲音:「這人我們認識。」

  薛妤和溯侑同時看過去,朝年一聽,在原本給出去的三張符後又緊接著摳出兩張來遞給掌櫃,問出了大家關心的事:「這人是什麼身份?」

  「嘿。」掌櫃的多收了幾張符紙,心安了些,當即也沒藏著掖著,舔了下乾裂的唇,道:「這人叫柳泉,家中三兄弟,他排第二,大家都叫他柳二,今年四十一二,在城南謝家當馬車伕。」

  「老大的年紀了也沒娶妻生子,一年到頭攢下點錢,不是用在我們這喝酒,就是花在後邊花柳巷裡了。」

  朝年又問:「這無妻無妾的。他身邊可有什麼要命的仇家?」

  掌櫃的搖頭,撇了下嘴,說:「您要問起這個,那我知道的還真不多。您們也知道,我們這酒樓,做的是富貴人生意,平時關心的也都是城南那邊的人家,一個車伕,若不是我們小二……」

  說到這裡,他頓住了,隨後聲音高起來,朝著店小二招手:「對,我們小二跟柳二熟,他們是一個村的。」

  薛妤的目光又移到匆匆趕來的店小二身上。

  小二年齡不大,約莫十八九歲的樣子,肩上搭著一條汗巾,四月的天裡,因為適才的慌亂,額心布著一層細細密密的汗,此刻見了這樣大的陣仗,下意思地用袖子胡亂地擦了把臉,才道:「是——我跟柳二同村,按照村裡的輩分,我還該叫他一聲叔哩。」

  朝年又將方纔的問話重複了一遍。

  「柳二在村裡是出了名的油嘴滑舌不著調,我娘常常告誡我,不要跟這樣的人學得歪七歪八沒個正形的,所以我跟他也沒太多交集。不過他雖然不招人喜歡,但要命的仇家我也沒聽說過,他平時在謝家當差,討好不上裡頭的真主子,也接觸不上外面的貴人,無妻無子,身邊只有幾個常約著去霜月樓的狐朋狗友。」

  說到這,店小二也搖了搖頭。

  掌櫃的一聽,想他們是外地來的不懂,於是貼心地解釋:「哦。霜月樓是我們宿州出名的花樓,裡面的姑娘好些都十分出名,這不,前幾日裡面一個花魁還被朝廷的王爺看上納進了府。」

  「朝廷的王爺?」薛妤兩條細長的眉擰在一起,問:「哪位王爺?怎麼會在宿州?」

  「是當今陛下的弟弟,親弟弟,昭王。」掌櫃的左右看看,話說得小心翼翼:「年前突然來的,至於來做什麼,就不是我們這種小人物能過問的了,不過昭王在城南蓋了座宅子,看樣子是要長住。」

  店小二接著道:「柳二這個人,大的毛病沒有,唯有一點,好色,見了漂亮婦人就走不動道。我娘說他早晚得栽在女人頭上。」

  「仙長們若是要查,不妨去謝家下人裡問問,我記得他和謝家一個伙夫處得不錯,有空沒空的常來我們這喝茶。」

  好歹算是知道了點有用的消息,薛妤朝掌櫃和小二點了下頭,腳一點,人已落到了另一座屋的屋頂,三下兩下直奔著執法堂而去,溯侑緊隨其後,身形如煙,似一抹翩然拂面的春風。

  執法堂裡,氣氛格外凝重,二三十個穿著執法服的弟子被那股難以忍受的臭意熏得繞著停屍的房走,可即使如此,好幾個定力不行的也都憋出了眼淚。

  薛妤跨步進門時,正好有個小弟子緊緊捂著鼻子對身邊另一個人道:「周師兄他們是抬了個什麼回來,這味,我真是頂不住了,我情願回宗門掃落葉去。」

  她神色不變,腳下一路往停著柳二屍體的小屋走,溯侑很快跟上她,某一瞬,後者腳步頓了頓,輕聲提醒:「女郎,味道變重了。」

  薛妤詫異於他如此敏銳的五感,點頭道:「我收回了覆在屍體上的部分力量,不然那半截身體不化為膿水,也得被凍成冰屑。」

  「會用定魂繩的人不多,這種邪術,不但需要具體的操作方法,還需要龐大的力量做支撐。」薛妤說話時神色依舊沒什麼波動:「我們這次可能要對上個難纏的對手。」

  她隨意一句話。

  溯侑藏於寬大袖袍下的長指像是被火燒般動了動。

  他不是初初入門什麼也不懂的懵懂孩童,知道修煉一途不可操之過急,當下的穩固有利於日後突飛猛進,可在這幾天,他數次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急切。

  明明留給他的時間還長。

  可就是覺得,若是再強一點,再強一點,今天這樣的場合,不至於要她親自出手,所有敢在她面前露出挑釁鋒芒的,全要先走過他這一關。

  屆時,即使是四星半的任務,他也可以在短時間內協助她飛快完成,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只能沉默地幹些在地圖上勾勾畫畫的小事。

  如果他一點忙都幫不上,那她救下他,這麼用心教他,半點回報都沒有,憑什麼呢。

  一路踏進停著柳二屍體的房間,房裡只站著三四個弟子,皆是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薛妤眼也沒掀,仔細觀看柳二的神色。

  而事實上,屍體被定魂繩摧殘得不成樣子,被冰霜覆蓋之後,臉上現出多處青紫的傷,已經看不出死時的神情。

  身後九鳳慢悠悠踏進來,顯而易見掐了閉氣的小法訣,因此呼吸自若,半分沒受影響。

  她掃了眼半身白骨的柳二,視線落在薛妤身上,但也不說話,背著手走過來,又走過去,在空蕩蕩的小屋裡東瞅瞅西看看,一副煞有其事的認真模樣。

  一段時間的相差下來,薛妤早知道她的性情,根本對人死人生這些事毫無興趣,一個柳二也不值得她專程跑過來走一趟,因此在她第三次折返踱步時冷颼颼地開口:「有話就說。」

  「確實有兩個問題想問。」九鳳像是就等著她開口似的清了清嗓子,她昂著頭道:「我不白問你問題,是這樣,你不是想查這個凡人被殺的案子麼,我這有樣靈寶,可以感知死者死前去過的地方。」

  「你回答我幾個問題,我把靈寶給你。」

  「不需要。」薛妤眼都沒抬,言簡意賅:「我查得差不多了。」

  「那這樣。」九鳳點了點她身側站著的溯侑,道:「你身邊這只——」她將「妖鬼」囫圇嚥下去,含糊地道:「他跟人不一樣,得過成長期,你們聖地的靈物不適合他,我這有只妖蕪果——是我當年過成長期剩下的一顆。這東西只有妖都五大世家有,在外萬金難求,你回答我問題,我把果子給你。」

  九鳳用的東西,確實不會差。

  這一次,薛妤沒有很快拒絕,她接過朝年遞來的手帕,慢條斯理地一根根擦淨手指,才要說話,就聽身側少年開口,字字輕緩:「我不要。」

  「你不要。」九鳳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道:「你不要,成長期疼都能疼死你。」

  「說說。」薛妤終於抬起眼,她看向九鳳,問得簡單直白:「你想問什麼。」

  「上次你我對決,可有用全力?」問起在意的事,九鳳吊兒郎當的神情一下收斂起來,她看著薛妤道:「說實話。」

  「你用了全力?」薛妤陡然反問。

  他們這樣的存在,出門在外往往都有保留,又不是生死攸關的場合,動輒就拼盡全力的那跟傻子有什麼區別。

  九鳳頓時懂了,她神色凝重起來,深深看了眼薛妤,又問:「六聖地傳人中,你能排第幾?」

  「不知道,沒有正經較量過。」薛妤面不改色地看著她,道:「靈陣師在比試中是吃虧的一方。」

  「得了吧。」九鳳心裡大概有了數,她將手中嫣紅的果子拋給薛妤,道:「那是初期尚弱小的靈陣師,強大起來的靈陣師怕誰?」

  別人躲著走還來不及。

  「兩個問題,一個正兒八經的回答都沒有。」九鳳又恢復了懶洋洋的神色,她打了個哈欠,眼尾沁出點淚來,「我聽北荒那位佛女說你原本可以不接這個任務,是為了雲籟的死才追過來,你跟她不熟,還願意為她費這個心,這果子就當我送你的。」

  說白了,這一趟就是來刻意送她東西的。

  「這地,味是真重。」九鳳朝薛妤投去個敬佩的眼神,話說得真心實意:「你是真不講究。」

  說完,她人煙似的飄出了執法堂。

  停屍間頓時只剩下兩人,薛妤神色不變地將手中顏色鮮艷的果子拋給溯侑,後者默不作聲接著,良久,動了動唇,聲音顯出一點點艱澀的意味:「女郎其實不必回答她。」

  薛妤捏了捏左側手腕骨的位置,抬了抬眼掃向他,話說得煙輕雲淡:「問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我也沒認真回。」

  可在九鳳開口問那些問題之前,她也並不知道她會問什麼。

  「同為傳承者,九鳳沒那麼不懂分寸。」薛妤點了點他懷中像顆圓滾滾小球的妖蕪果,道:「她說得沒錯,妖蕪果確實是對成長期最有幫助的東西,有了它,你會少受很多苦。」

  「之前為你們準備的桑落果,就都留給輕羅,她天賦悟性不如你,成長期怕是難過。」

  像是不願在這方面多說,薛妤很快轉移話題,道:「將東西收好,等下跟我去趟城南。」

  她不想多說,溯侑卻不得不多想。

  別說高高在上的聖地古仙,就連普通的凡人,在得知妖族最為虛弱的成長期時都只會千方百計算計,圖他們身上剝落的骨,圖他們能賣出大價錢的妖珠。

  溯侑曾經想過,若是他能活著到成長期來臨,大抵是在一個破落的無人知曉的屋裡,最多給自己提前準備幾天的吃食,全靠驚人的毅力和掙扎著要活下去的慾望咬牙撐過那段痛苦的時光。

  他是石縫裡生長出來的野草,早習慣了風吹雨淋。

  因此從未想過,在自己都沒開始籌劃的時候,會有人在百忙之中想起這一茬,並且一言不發準備了桑落果。

  所以也並不知道,此刻心裡那種酸澀的,幾乎是不受控制躍動的像是要跳出來的情緒到底是什麼,又該如何才能遏制住。

  他近乎不知所措。

  溯侑髮絲垂在耳側,看不清臉上具體神情,半晌,方緩緩點了下頭。

  執法堂外,一棵蒼天古樹樹蔭下,九鳳笑嘻嘻的神色在轉身的瞬間垮下來,一張花朵似明艷的臉點在半空中,桃知下意識地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聽她今日第無數回憤憤抱怨:「我就說吧,她果然沒用全力。」

  「她跟我比試,居然不用全力。」九鳳沒骨頭一樣將身體大半重量交付到面色溫柔的桃花妖身上,說著說著就要咬牙:「很久沒人敢這樣輕視我了。」

  「不是輕視。」桃知好笑地看著她,道:「你不是也沒用全力?」

  「那怎麼能一樣。」九鳳眼皮半耷拉著提不起精神,「她可是靈陣師啊,她還比我小兩歲呢。」

  「要是現在就拼成平手了,日後誰打得過她?大成狀態下的靈陣師啊!」

  「我要回去閉關了。我真要回去閉關了。」九鳳下巴一張一合,說完,拿眼瞅桃知:「你真不跟我回妖都啊?人間多危險啊,若是我閉關一不留神,你在這裡被那些王侯聯手捉了怎麼辦?」

  「再說萬一,你跟雲籟一樣,被哪位人間女子勾走了魂,我就是飛奔著來救你也來不及啊。」

  「遙想。」桃知被她說得笑起來,輕聲喚她少有人知的名字,道:「我長於人間,喜歡這裡的山水,跟你回去反而不自在。」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12:18 PM

第29章

  半刻鐘之後,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出了停屍的房間,在出執法堂大門前,薛妤特意停了下腳步,找蹲在門前抱怨的兩位弟子要了執法堂的身份令牌。

  「這些年,聖地威望如日中天,不止各修仙世家門派奉為圭臬,就連凡人也開始盲目信從,遇事不提朝廷而提聖地。」薛妤邊走邊語氣淡淡地對身邊人說:「上三任人皇各有各的特點,但都沉迷後宮美色,無心管事,如今新人皇上任,一直在將權力往回收攏,嘴上雖不明說,可心裡對聖地尤為忌憚。」

  「聖地不欲與朝廷爭雄,因此平時在人世中行走,就應該處處小心,低調行事。」

  薛妤摩挲著手中執法堂令牌上凹凸不平的紋路,漠然垂著眼睫,腰間玉珮上綴著的流蘇隨著動作的幅度來回曳動,宛若一隻追趕春風的蛺蝶,「當日陳劍西出現,處處蹊蹺,相關線索一字不吭,我大可以當場將人扣下,強行搜查。」

  「可若是那樣做了,事後查不出什麼,我們將面對的就是朝廷蓄意授意的造謠風波。」

  薛妤這兩天說的話比往常一個月都多,她有些不習慣地頓了下,接著道:「今日出現一則聖地傳人無故強闖城主府的傳言,明日再傳出一道聖地弟子無證據闖進人間富商府上拿人的消息。聖地千萬年積攢起來的信譽,可在一夕之間傾塌。」

  像她,像善殊,亮出聖地傳人的身份,泰半問題可迎刃而解,可她們不能,不是不會偷懶,而是站的位置越高,身上肩負的責任越重。

  她教得細緻,溯侑也聽得仔細,他遠比常人聰明,因而一點即通,甚至很多事情她才一提,他就已經能觸類旁通到別的事件上去。

  整個過程順下來,並沒有薛妤想像中那樣複雜和令人頭大。

  這讓她心情好了一點。

  從執法堂到城南謝家,兩人穿街走巷,用了大概半個時辰的時間。等腳步停在謝家家宅門前時,太陽已經懸上了正中的天。

  稻穗般的金黃毫不吝嗇地從頭頂灑落,穿堂而過的風難得帶上了暖融融的溫度,曬得人下意識瞇起眼,渾身骨頭都酥懶下來。

  溯侑上前叩門。

  門響第三聲時,才有個五十左右,僕婦裝扮的嬤嬤將門從裡推開條縫,見到溯侑那張臉,那些皺起的褶子顫顫凝了一瞬,而後回過神來,飛快往他身後瞥了眼,沒看到什麼大陣仗,才又恢復了一絲不苟的冷漠神情:「你們有什麼事?」

  不等他們說話,那婆子又不耐煩地接:「不管有什麼事,我家主人才吩咐過,今日不見客。」

  下一刻,溯侑拿出了執法堂的兩塊令牌,聲調如春風般清徐,字句卻是不容人推拒的意思:「執法堂辦案,有事相問,請速去稟告謝家家主。」

  那婆子何曾見過這種架勢,看著那兩塊刻著猙獰圖案的令牌癟了氣勢,半晌支吾著訕笑起來,說話時滿臉橫肉都跟著顫抖:「兩位大人稍等片刻,容奴進府通稟。」

  說完,那婆子逃也似的回了府內。

  他們說話時,薛妤一直抬著頭觀察這座府邸,溯侑順著她的視線朝上望,看到的是一棵從內宅裡生長出的巨大槐樹,華蓋如亭,茂盛得彷彿已經生長上百年,快要成精了一樣。

  「在民間,槐樹招鬼。」薛妤隔空點了點那棵樹,眼神不明:「塵世中人注意這些,從商之人尤其忌諱,一般情況下,不會任由家宅中生長出這麼一棵槐樹。」

  溯侑垂眼,視線落在自己經絡分明的手掌上。按理說,他也有一半的鬼族血脈,可面對那些招鬼的,驅鬼的,卻從沒起過半分反應。

  為此,在那段未上審判台,少有而珍稀的風光日子裡,他也曾嘗試過各種方法,甚至捉來了小鬼嘗試。最後小鬼嚇得不行,擺擺手飛也似的溜走了,而他面對滿屋的攝魂鈴,鎮鬼鎖,面無表情。

  就像此時,看著那棵大得離譜的槐樹,他內心也沒什麼波動。

  「女郎覺得,謝家有蹊蹺?」溯侑唇角微動,問。

  薛妤凝眉遠眺,沉思良久,方道:「再看看,等見了謝家家主再說。」

  「來前,我查過謝家。」少年擁有一把春風更溫柔的聲線,那些字句由他說出來,只稍稍一頓,一停,尾音上挑,都是說不出的勾人語調:「宿州城中開了家珍寶閣,裡面賣的是貴女夫人用的脂粉,珠寶頭飾以及一些效用不大的靈寶符紙,因為樣式新穎精緻,價格也不算離譜,因此十分受當地達官貴族歡迎。」

  「這珍寶閣,就是謝家開的。」

  他話音才落,謝家大門便再次從裡而外被推開。

  這一次顯得尤為正式,一個四十左右,衣著華貴講究的男子朝著薛妤和溯侑客氣拱手,因為挺著的肚子,彎腰的時候便格外為難,他呵呵地笑,語氣和藹:「不知是執法堂的小仙長們駕臨,我這手底頭做事的婆子笨手笨腳,若有衝撞兩位,謝某在這先替他們賠個不是。」

  說著,一路將他們請進去。

  謝家家宅十分講究,從入門起,便是一派古風古韻,長廊曲亭環著假山湖水,別緻的風景能被一收眼底。

  薛妤不喜歡開口說話,溯侑於是在她之前開口,他看著那位手指上戴著花花綠綠寶石戒指的謝家家主,緩聲問:「謝家主可聽說了今早在雲跡酒樓發生的事?」

  「當不起小仙長這一聲家主,鄙人姓謝,單字一個海,小仙長稱呼我姓名就行。」走了這麼一段路,謝海停下來重重喘了口氣,衝著兩人笑道:「不瞞兩位仙長,今日我這宅子閉門不見客,說來也是因為這件事。」

  「雲跡酒樓的事一出,整片城南的人家都被驚動了,謝某平素好客,這府中迎來送往,有交集的人多不勝數,此時一出事,便有許多人來問候,實在是煩不勝煩,這才——」

  謝海人到中年,身材圓滾,笑起來時臉上的肉將眼睛堆得只剩兩條縫,看著並不兇惡,反而顯得平易近人,「適才下人一來稟報,我就知兩位仙長是為這件事而來,不過說實在的,我這宅子,看著不大,實際不小,再不怎麼講究排場,上上下下伺候的也有小百來號人。」

  「謝某平時忙著珍寶閣的生意,這府中下人沒能全混個眼熟,若不是出了這樣的事,我實在是,實在也不知道柳二這個人。」

  這話是實話,溯侑頷首,道:「大妖傷人事件少見,性質惡劣,為了宿州百姓的安危,我們得來走這一趟,問些事情。」

  「應該的,這是應該的。」這世間修道之人的地位往往高於大多數凡人,謝海生意做得再大,也只是個商人,既非皇親國戚又無一官半職在身,自然將姿態放得很低,「我已經吩咐下人將平時跟柳二走得較近的人叫到偏屋裡了,兩位仙長有什麼要問的儘管問,但凡我謝家能配合的,絕無二話,一定配合到底。」

  溯侑一雙桃花眼中蕩出漣漣笑意,官腔打得比謝海更天衣無縫:「既如此,便麻煩了。」

  他做事細心,又總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薛妤只靜靜聽著,並不插話,將注意力分散在府中各個角落,直到終於見到那棵長得不同尋常粗壯的槐樹,才驀的停下腳步。

  跟從牆外見到的又不一樣,真正看到它全貌的人很難不為那種鮮活的繁盛和蓬勃駐足。

  溯侑順著薛妤的視線看過去,那張比花魁還勾人心弦的臉露出一種淡淡的,像是意想不到的驚訝,他側首,看向謝海:「這樹,是槐樹?」

  這話應當是有許多人問過,因此謝海答得順暢,跟背下了某種台詞似的:「是,是槐樹。我們謝家四十年前移居宿州,得知城南這邊的宅子地段好,平時也幽靜,於是動了定居於此的念頭,但當時剩的宅子不多,我父母反覆商量,還是更喜歡這裡,第二天便買下來了。」

  「這槐樹是當時就在了。」謝海搓著手笑:「嘿,不怕兩位仙長笑話,這民間嘛,特別是生意人,總有這樣那樣的避諱,槐樹招鬼這樣的傳言,傳得家喻戶曉,當時我父親曾說這宅子到處都好,唯獨這棵樹煞了風景。」

  「因此在住進來的第二天,我父親便準備讓家中管家將這樹處理了。」

  「是這宅子的前主人說,宅在樹在,若是謝某要將這樹砍了,這宅子是說什麼也不賣了。」謝海道:「當時我還小,才出生沒多久,這事都是後來從下人口中才得知了一星半點。」

  「我父親當時還納悶,因為這宅子的前主人也是祖上從商,一度將生意做得很大,當年頗有名氣的錦繡閣光是在宿州就開了三家,幾乎包攬了大部分達官貴族的生意。後來一想想,既然都是從商,那人家住得好好的,生意蒸蒸日上,也沒鬧出什麼見不得人的醜聞,可見這樹不僅不招鬼,說不定還招財,因而就一直留到了現在。」

  說完,謝海有些緊張地問薛妤:「這樹,該不會真有什麼問題吧?」

  「沒。」薛妤惜字如金,她從那棵槐樹上落開視線,道:「去偏房問問吧。」

  謝海松下口氣,一疊聲應是,須白鬢白的老管家朝前帶路。

  走了幾步,薛妤鬼神使差般往後又掃了一眼,正巧此時刮過一陣風,吹得樹葉婆娑不止,簌簌聲響,從她的角度望過去,那棵樹像一張放大了無數倍的娃娃臉,眼尾上揚,朝她露出一個純真無暇的微笑。

  薛妤徹底收回視線,跟著前面幾人的步調踏進拐進的小院裡。

  偏屋裡,站著幾個惴惴不安的中年男子,穿得還算得體,一眼望過去,都是老實面孔。

  「今日柳二的事,你們也都聽說了。」

  謝海挺直胸膛,道:「這是城中執法堂的兩位仙長,專為了調查這件事而來,現在問你們什麼問題,都給我老老實實回答,若是有隱而不報的。」他重重地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拖長了聲音道:「到時候被妖盯上了,老爺我可救不了你們。」

  肉眼可見的,那站著的三兩個婆子,四五個伙夫齊齊抖了抖肩,縮了下脖子。

  對一輩子生活在市井的普通人來說,妖怪的震懾力比牢獄之災大得多。

  像柳二那種屍骨無存的死法,他們想一次,膽寒一次。

  「諸位不必擔心,問你們什麼就如實答什麼,捉妖的事交給我們。」

  若說謝海在連逼帶嚇地唱紅臉,那換成溯侑,便儼然變了種截然不同的意思。他原本就生了副頂好的相貌,加之話語溫和,落在這群上了年紀的婆子伙夫眼中,是十二分可靠的形象。

  說完,溯侑看向薛妤。

  「你問。」薛妤朝他點了點下巴,一張臉冷若冰霜,垂著眼想事時,顯得尤為有距離感。

  「誰平素與柳二交好?」溯侑話音一落,眼前站著的幾個就開始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先站出那一步。

  他神色漸漸冷下來,眼中原就虛幻的笑意如泡沫般消彌。

  「哎喲!推什麼!踩著我腳了。」就在薛妤冷然觀望的耐心告罄的一剎,被擠到末尾的婆子發出一聲洪亮的痛呼,整張臉上五官跟變了形似的扭曲起來。

  她頭一個走出來,垂眉順眼一股腦往外道:「兩位仙長,其實我們跟柳二也沒什麼交集,只是都一個府上當差,低頭不見抬頭見,又都是差不多年齡,這能說的話也就比別人多了一點。」

  這婆子性格直爽,想著柳二人都死了,再避諱這避諱那的,說不定下個死的就是自己。

  她想著自己說得越多,眼前這兩位能捉住妖的可能性就越大,於是辟里啪啦倒豆子一樣開口:「柳二平時就不老實,喜歡偷奸耍滑,多大的年紀了還愛盯著過路的丫鬟婢子瞧,一雙眼色瞇瞇的,見著個女人就放光。平時閒著也不幹點正事,一發月錢就跟錢三出去亂混,第二天當差還一身的酒氣散不去。」

  「蘇婆子,你!你莫要血口噴人。」聞言,最左邊站著的那男子一下子繃不住了,他漲紅了臉,有些結巴地大聲嚷嚷。

  被稱為蘇婆子的僕婦翻了個白眼,朝著謝海道:「老爺,我可沒說謊,柳二平素是什麼做派,大家都看著呢,我跟他是打著桿子都算不上一個熟字。」

  「這次他出事,還說不定是將色膽放在妖怪身上,才遭了殃的。」

  說完,蘇婆子將頭往身邊一扭,問另外兩個僕婦:「我說的哪裡不對?」

  大家一起當值這麼久,就是平時再怎麼看柳二不順眼,現在人沒了,本著死者為大的意思,也說不出這麼犀利直白的話,因而臉上多少有些不自在。

  蘇婆子像是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又不大不小地嘀咕了句:「不是我說話難聽。」

  「柳二死得那麼慘,連屍骨都沒留全,想必那妖恨極了他,若是它覺得柳二跟我們關係好,順著找過來,我找誰哭去。」

  這話像是自言自語剖析心跡,何嘗不是說給其他人聽的。

  果然,很快有人咬咬牙站出來證明:「老爺,蘇婆子說得沒錯。」

  溯侑潑墨似的眼瞳轉到臉全漲紅了的男子身上,問:「錢三?」

  錢三被那眼一看,只覺得一股說不出來的冷意順著背脊爬到後腦,腦子嗡的空白了一瞬,再回過神時,桃花眼還是那雙桃花眼,甚至往裡探究,還帶著點莫名的天生溫柔的笑意,彷彿眼前站著的年輕男子有著無窮盡的耐心。

  「是。」錢三顫著牙,忍不住為自己辯駁:「是。可我真,真的沒做什麼。」

  「昨日,你和柳二在一起嗎?」

  「有,有。」這一回,錢三臉色灰敗,自己先將昨日經過說了出來:「前天府上才發了月錢,昨夜下值,柳二約我去雲跡酒樓喝茶——他常去那,裡面的店小二跟他是同鄉,每次都會給我們多送碗茶水。」

  「喝完茶,天色晚下來,我準備回家,見他竟朝著城南去,還忍不住問了一句。」說到這,錢三臉色更紅,透出炭一樣的顏色。

  溯侑望著他,道:「一字一句,詳細道來。」

  錢三猛的閉了一下眼,索性破罐子破摔,將昨夜情形一五一十說出來。

  昨夜月色極美,清冷的月輝鋪在地面上,樹影被燈光拉出長長的影子,像是沉在淺水中鋪張的水草藻荇,又像某種猙獰的扭曲的鬼魅。

  錢三見柳二居然沒去霜月樓尋歡作樂而是回城南府裡,頗有些詫異地揶揄:「你今日轉性了?還是霜月樓的紅葉姑娘不夠勾你魂了?」

  「誰說我是要回府裡。」柳二不知想起了什麼,鬼鬼祟祟地湊過來,覆在錢三耳邊道:「我們府往裡再過四座府邸,新搬來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常閉著大門,裡面沒男人,只有個婦人,生得貌美如花。」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美貌,只連聲道:「紅葉姑娘在她跟前,都不算什麼。」

  錢三悚然一驚,他看著柳二那雙泛著昏黃的眼,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才回過神,壓低了聲音道:「你瘋了嗎?!能住在城南的,那都是些什麼人家,什麼身份,你幹這樣的事,不要命了?!」

  可這男人,特別是色欲上頭的男人,根本沒有腦子。

  柳二一臉混不在意地道:「我看過了,那婦人多半是什麼達官貴族養著不敢帶回家的外室,府裡也沒有人伺候。」

  他一說,錢三就懂了。

  沒有男人,又沒下人伺候,即使真遭了欺負,多半也不敢報官,不敢鬧大。

  夜裡,錢三看著睡在身側的妻兒,良心煎熬了整整一夜,哪知第二天一早,就聽到了柳二慘死的消息。

  謝海聽完,頓時怒了,一張和藹的臉完全沉了下來:「我竟不知道,我謝府的下人,有這樣滔天的膽子。」

  那幾個站成排的僕婦伙夫頓時戰戰兢兢跪成一片。

  薛妤一雙琉璃似的眼瞳靜靜落在錢三身上,開口說了進屋前第一句話:「在哪?」

  錢三顫巍巍伸出手,往西面指了指,道:「往巷子深入第五個宅子,門前掛著紅燈籠那家。」

  薛妤轉身就走,溯侑緊隨其後。

  「混賬東西!」謝海怒罵出聲,狠狠一拂衣袖,看了看兩人遠去的身影,沒來得及算賬,轉身挺著圓滾滾的肚子追上去。

  「兩位仙長。」謝海艱難追上來,伸出袖子擦了擦汗,露出一雙滿帶愧疚的眼,道:「我同你們一起,我給你們帶路。」

  說罷,他看向一旁的管家,吩咐道:「快備上厚禮,隨後送過來。」

  薛妤卻根本等都沒等他,足尖一頓,身影瞬移一般翻過高高的紅牆,眨眼的功夫,人已到了另一邊百米開外的地方,唯獨剩下點環珮相撞的清脆響聲,裊裊散在空氣中。

  「這、」謝海傻了眼,搓著手看向脾氣甚好還停留在原地的另一位,問:「這可怎麼辦?這妖,這妖還能收嗎?」

  「這若是不收,惦記上我們家可怎麼好啊。」謝海原本還覺得沒什麼,聽完錢三的話後頓時心有慼慼然,開始擔心起這擔心起那,「小仙長,這妖能收的對吧?」

  「我治下不嚴,賠多少錢都行。」說完,謝海急忙保證。

  說完,謝海抬眼看溯侑,發現少年一雙好看的桃花眼不知何時垂了下去,壓出一道不深不淺的線,原本春風沐雨般的溫柔小意,搖身一變,成了種淡薄的不近人情的無動於衷。

  先前的溫柔,乖巧,耐心,像是全部是裝出來的一樣。前頭那冷若冰霜的女子一走,他便顯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他輕輕吐字,回了三個字:「不知道。」

  謝海像是被捏住了脖子一樣,霎時沒聲了。

  像是想起什麼事情,溯侑難以忍受一樣淺淺皺眉,最後也跟著躍出外牆。

  按照錢三說的特徵,他們很快找到了那家門口掛著紅燈籠的府邸,溯侑上前叩門。

  過了很久,門才從裡推開,裡面果然沒僕人,來開門的是一位梳著婦人髮髻的女子,眼睛亮亮的,有一種少女般活潑明媚的美。

  薛妤仔細觀察她的神色,而後像是察覺到什麼,視線往下,挪到她凸起的有點明顯的小腹上。

  「你們是……?」女子聲音清甜,笑起來十分友善,臉頰兩邊各有一個小小的梨渦。

  溯侑於是上前,將那兩塊執法堂的令牌拿出來,又重複了一遍提前想好的說辭:「我們是執法堂的弟子,早前雲跡酒樓發生命案,我等奉命前來探查。」

  「命案?」女子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隨後將門敞開大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才搬來沒多久,身子也不方便,府上亂得很,讓兩位大人見笑了。」

  「大人們快請進。」

  許是要做母親的人都格外柔和些,那女子輕輕撫著小腹,很輕地歎了一聲:「應該也是個可憐人。」

  聽到這,薛妤知道,柳二那些污穢的陰邪想法,因為某種原因沒能實現。

  她往女子身後的小院裡一看,果真空空蕩蕩,連花草樹木都少,溯侑例行公事般進去看了圈,而後朝薛妤搖了下頭。

  薛妤看向那名女子,點了下頭,道:「打擾了。」

  說完,她轉身踏進幽深小巷,又在某一刻停下來。

  她皺著眉回頭,與那名嘴角噙著溫柔笑意的女子對視,略有些生硬地提醒:「女子獨居危險,若是可以,還是買些僕人回來伺候的好。」

  女子倚著門頷首,對陌生人的善意應得溫柔而慎重:「多謝姑娘提醒,這事昨日已經辦妥了,等會人牙子就會帶著人來。」

  薛妤於是不再說什麼。

  接下來一路沉默,直到拐過一個彎,薛妤才慢慢停下腳步,溯侑亦步亦趨地跟著,偶然一個抬眼,見她有些疲累似的伸手摁了摁眉心,聲線冷然:「她還有孕在身。」

  「是。」溯侑聲線輕得怕驚擾她一樣,像是好奇她會如何回答,又像是單純的詢問,「那妖,我們還追嗎?」

  如果沒有那妖,今日出事的,就是一個全然無辜的婦女,以及一個未出世的孩童。

  先動歪念的是柳二,該死的自然也是柳二。

  可城中心殺人,定魂繩鎖魂,全部在聖地,在朝廷不能忍受的範圍。

  那她呢。

  她會怎麼覺得,真捉到了那妖,她會怎麼做呢。

  少年側首,視線落在她半邊側臉,安安靜靜地等她的回答。

  「追。」

  然而他想像中的掙扎,猶豫,糾結的神色通通沒有出現,薛妤應得乾脆而果斷,彷彿方才一瞬間的憤怒只是錯覺,她道:「去查謝家那棵槐樹,回去後讓朝年和輕羅輪班守在這女子府邸前。」

  「讓司空景兄弟來見我。」薛妤道:「另外,傳信給佛女,請她到執法堂來一趟。」

  說完,她冷靜地回首望城南的位置,一字一句輕聲道:「三日內,我徹底結束這個任務。」

  跟想像中截然不同的發展。

  溯侑那雙宛若點墨的眼瞳難得的,茫然地眨了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12:19 PM

第30章

  薛妤沒在城南待太久,相反,她轉身去了個溯侑沒想到的地方。

  雲跡酒樓一層層鋪著琉璃瓦的房頂,薛妤和溯侑肩對肩坐著,中間隔著段不長不短的距離,一垂眼,就能將周圍大小酒樓,熱鬧街道盡收眼底。

  因為捏了個隱匿身形的小術法,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到他們。

  她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太陽從天穹正中逐漸往西邊傾斜,最後洋洋灑灑落下漫天碎金,那顏色又幾經變幻,最後成了夜晚燈籠照出的溫柔橘色。

  她皺著眉思考,將整件事一遍又一遍從前往後推,直至晚霞溫溫柔柔落了滿身,她才突的轉了下手腕。

  在這期間,她不說話,溯侑沒也開口說話擾她。他安安靜靜地坐著,衣擺被風吹得左右游曳,人卻紋絲不動,若不是那雙漆黑的瞳仁偶爾微動,整個人便像一幅著墨極重的畫像。

  見她終於有起身的趨勢,溯侑臉上神色才也跟著鮮活起來,他動了動唇,低聲道:「女郎,司空景師兄弟和佛女都已到執法堂了。」

  薛妤點了下頭,她偏了下身,看向溯侑,問:「可有哪裡不懂?」

  溯侑鴉羽似的長睫如蝶翼般上下急促地動了兩下,像是經歷了瞬間的撕扯掙扎,而後坦然點頭,道:「有。」

  他生來多智,在闖出一番風浪後也見識過諸多詭譎山水,深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世上強大的人比比皆是,可唯獨在頭腦這一塊,從未有不如人的時候。

  哪怕是跟在薛妤身邊後,朝年那種從聖地出來的,也常常暈頭轉向,執行任務到後面,往往已經懶得自己折騰,薛妤讓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唯有他,時時能跟上薛妤的思路。

  除了這一次。

  他想了一下午,隱隱約約有所察覺,卻又每每卡在關鍵的點上推進不下去。

  她說的是三日之內,完成這個任務,而他們唯有一個任務,就是尋找塵世燈。

  塵世燈被城南某家巨富人家買走,又跟當年提供借運邪方的方士有牽扯,他們來宿州追人,才開了個頭,就遇上柳二被殺,捆上定魂繩一事,之後查訪謝家,帶出方纔那位帶有身孕的女子。

  這全是一天之間發生的事。

  他們來宿州,才一日,甚至一日都不到。

  每一件都疑雲重重。

  燈在哪,方士在哪,甚至殺害柳二的妖是哪位,全部都不清楚。

  三日之內破案,屬於天方夜譚。

  可說這話的人是薛妤。

  薛妤不會無的放矢,更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今天早上,你提醒我,大妖殺人,意在挑釁和試探我們的實力,這種說法,對了一半。」薛妤從長往下俯瞰下面來來往往蠶豆般大小的馬車和路人,道:「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用這種方式去挑釁實力身份都沒摸清的敵人,他能活到現在,不可能自大到這種份上。」

  「可他確實這麼做了。」

  「不僅做了,還做得那樣徹底,連定魂繩都用上了。」薛妤微微抬著下巴,神情專注,在腦海中竭力還原當時那個情形,「不說定魂繩是多麼陰損的路數,會不會反噬自身,單說那根繩,本身就是件擒拿的上好靈寶。」

  「他殺柳二若真只是路見不平,臨時起意,又或者說是向我挑釁,有千萬種方法,或將人處以極刑,或千刀萬剮,樣樣都能讓人生不如死,自嘗惡果,可他偏偏選了最極端的方式,這種方式,只有一個特點,便是永生不得解脫。」

  薛妤伸出長指,隨意地點了點他們腳下的雲跡酒樓:「這酒樓位置極好,太陽一出,必能照到這個路口,而被定魂繩鎖住的柳二,作為最懼光的鬼魂,將日日生活在陽光的曝曬下。」

  「費了件上好的靈寶,冒著被我捉到的風險,還是鋌而走險這樣做了,只能證明一件事——柳二干了令他情緒失控,無法保持理智的事。」

  「他和那女子有關係。」溯侑輕聲道:「我之前想過這一層,女子有孕在身,即使是不能出現在人前的外室,也不至於身邊連個奴僕都不配,如果真這樣不在意,又何必租賃城南的宅子養著。」

  「可那女子,言行氣息都十分正常,是個普通人。」

  「是。」薛妤點頭承認,看了看沉下去的太陽,道:「所以我現在有兩個問題,一個需要司空景回答,一個需要佛女回答。」

  「先回去吧。」

  說著,薛妤起身輕飄飄從屋頂躍下,像片從天而降的落葉般出現在人漸漸少起來的街道邊,溯侑才落在她身邊,就見她回頭,看了眼他,認真道:「你這樣,很好。」

  溯侑怔了怔。

  「不懂就是不懂,你不懂我才好教你。」薛妤一字一句道:「你不懂,還死撐著不說,我就是有心想教你,也無從下手。」

  薛妤這樣的性格,平時話都不說幾句,若是方才問溯侑懂不懂時,得到的是一個懂的回答,那她勢必不會再開口解釋那一堆。

  這種情況下,若是溯侑真強撐著不懂說懂,那之後的事件中,他也只能跟朝年等人一樣,她說什麼做什麼,再也跟不上她的思路和步伐。

  薛妤說得煞有其事,因為她經歷過這樣的事,不止一次。

  松珩脾氣好,性格好,對芸芸眾生總能抱著一種不求回報的善意和包容,不可否認,這是他千年間一再吸引薛妤的閃光點。甚至他跟不上她思路節奏的時候,也只是無奈地現出一種笨手笨腳的坦然。

  可後面,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種好性格就變成了一種不自知的逞強,好似承認自己不如她是什麼丟人的、難以啟齒的事,即使有不懂的地方,也絕不開口,絕不提問。

  薛妤不明白。

  但她忙,很忙,忙到沒時間去問,只要他說「懂」,她便絕不再說二話,只要他不壞她的事。

  溯侑反應過來,他倏而彎了彎眼梢,道:「我不會。」

  他是從石隙中拚命生長出的細芽,會抓著一切機會往上攀爬。

  見狀,薛妤的話語也軟化了些,她道:「等我問過他們,猜測證實之後,跟你細說。」

  回執法堂時,司空景兄弟一下從大門口迎上來,前者道:「朝年小兄弟通知我們回執法堂等姑娘,姑娘可是有塵世燈的線索了?」

  司空景的師弟也適時出聲:「如有什麼用得上我們的地方,請薛妤姑娘不必避諱,直言吩咐。」

  「用不上。」薛妤一邊腳步不停往停屍間走,一邊冷聲道:「聯繫你們師父,問他這幾天查塵世燈的來歷,查出什麼東西來了沒。」

  說起這個,司空景連話都說不上,只有苦笑的份。

  沒有其他原因,主要是這位紫薇洞府的掌門人,說起來也是世人眼中仙風道骨的人物,可實在是太不靠譜,不靠譜到任誰聽了他的話都會生氣的程度。

  幾年前把塵世燈往雷霆海上一丟,就沒再管過,後來塵世燈丟失,他無所謂地朝徒弟們擺手,說得那叫一個風輕雲淡,信誓旦旦,說那不過是個沒用的東西,騙騙人用的。結果沒過多久,改口了,火急火燎打發司空景師兄弟兩人來找燈,說那燈不找著,對宿州百姓來說是大災難。

  薛妤早上問他,那燈有什麼用,怎麼就有大災難了。

  那掌門支支吾吾著答不上來,好半晌才說那燈是他機緣巧合下得到的寶物,那燈也一直沒認主,因此並不清楚這些,說那燈丟失會有大災難是因為當年他得到燈的同時還得到了一本書,書上第一頁寫著若有一日,書泛靈光,則燈有變故,需要速將燈放回書旁,否則恐生大事端。

  薛妤又問那書裡還寫了什麼,燈的具體用途,結果那邊說他現在去翻翻看。

  司空景在一邊聽著,臉都熱得慌。

  好在查了一下午,總算查出點東西來,司空景收斂神色,一本正經地回:「家師才傳了信過來,說塵世燈外貌會隨著所處環境而變化,掛在樹上,就是樣式新穎的宮燈,放在桌上,就是家常點的油燈。」

  「燈的效用也查出來了,有很多,大的小的,燈若是認了主,可以當靈器用,裡面的火芯能起到燒灼的作用,除此之外,還有遮蔽氣息,鎮壓、安撫陰寒之物的作用。」

  薛妤腳步放慢了點,撿最緊要的問:「書泛靈光,代表燈有變故,是什麼變故?」

  司空景默了默,再開口時聲音都低了點:「一般,燈正常使用時,書是不會有變化的。可這燈特殊就特殊在它還有個用處,它能聽從主人吩咐,將方圓數百里、千里的陰氣,穢物引到一個地方聚集起來,並且,它能遮蔽氣息。」

  薛妤一下停了腳步。

  「簡單來說,這燈用好了,對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來說,就是聖物。」司空景也跟著停下腳步,總結道:「既能引陰氣聚集,又能做到悄無聲息不被人察覺,這肯定不是正道手段,很有可能是有什麼百年怨嬰,鬼童要出世。」

  「若真在宿州城中發生這樣的事,對這裡的百姓來說,確實是一場災難。」

  薛妤和溯侑對視一眼,幾乎是同時想起了獨自一人住了城南一座宅子的女人,以及她那微微凸起,遮都遮不住的肚子。

  沉默半晌,薛妤朝司空景兄弟丟下一句「我知道了」,接著腳步不停朝停屍間走去。

  停屍房內,善殊微微垂著頭,手指一根一根落在柳二的臉上,像是在認真感受什麼。

  在這個過程中,九鳳百般無聊地撥弄著自己晶瑩剔透的指甲,時不時腦袋一歪,像是被那股氣息臭得沒脾氣一樣精準地倒在桃知肩上。

  薛妤進來,兩個人同時抬起頭。

  「屍體看過了嗎?」薛妤朝善殊頷首,開門見山問:「有什麼發現?」

  「確實有。」善殊擦了擦手,回看向薛妤,神色格外凝重:「阿妤姑娘讓我過來看,是不是早就有這種猜測?」

  「是,但不肯定。」薛妤將柳二旁邊放著的定魂繩勾在指尖觀察了會,道:「定魂繩上對峙時,我能感覺到另一邊濃郁的妖力,可這屍體上,耳邊那一處傷,像是被禪杖挑破的,再認真感應一下,確實透著點佛門功法的意思。」

  善殊站直了身體,衝著她疲憊地點了下頭,道:「阿妤姑娘猜得沒錯。我們北荒有種說法,有僧成大道,因執念入塵世,沾人命,染殺孽,融入妖血妖珠後行走世間的,被稱為妖僧。」

  她輕吁出一口氣,搖了下頭:「我算是知道我為什麼會抽中這個任務了。」

  九鳳一聽,扯著桃知的袖子懶懶笑了一聲,露出點興味的神色:「你們兩這是幹嘛,打啞謎呢。」

  「遙想。」桃知第無數回扶正她的身體,溫柔提醒道:「你好好站著。」

  「人間有一句話,叫良禽擇木而棲,你沒聽過麼?我是鳳凰,可不就得在樹上休息?」九鳳被他這樣不厭其煩的動作弄煩了,假模假樣地嚇唬:「你再動我,給我頭髮弄亂了,我回頭把你那片地方圈出來填我的九鳳海。」

  大概是知道她的脾氣,於是桃知也很自然地將到了嘴邊的那句話嚥了回去。

  良禽擇木而棲,她棲息的地方應該是那個生來與她定下婚約,真正的鳳凰木一族少族長的肩頭,而不是塵世間一株普通到無人問津的桃花樹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12:20 PM

第31章

  在善殊那句「妖僧」落地後,薛妤便陷入一段短暫的無言的沉默中,半晌,她兩條細長的眉往下壓了壓,開口道:「人間女子,懷鬼胎?」

  「我反正沒聽過這樣的事。」九鳳懶骨頭一樣散漫地抬眼,道:「鬼胎成長所需要的龐大能量,還有那鬧騰得要上天的動靜,撐都能把凡人撐死。」

  「如果真是這樣——」薛妤白瓷一樣的長指掰過柳二的臉,目光凝在他耳側像是被禪杖打出來的傷痕上,語氣一點點凝重下來:「會很難纏。」

  二三星任務之所以好接,不是因為面對的敵人有多弱小,而是沒有埋下這麼多錯綜複雜的線。

  天機書往往會直白的告訴你,在什麼地方,有什麼妖作亂,他們一去,發現果真如此,於是直接用武力降服,或帶回聖地受罰,或當場擊斃,這個任務就算結束了。

  四星以上的任務完全不是這種難度,它往往需要處理好幾件事,就比如這次塵世燈的任務,完成到現在,告訴你,凡人女子懷了鬼胎,單是這句話,落在薛妤耳裡,只有一個意思。

  ——這背後又有段難以言喻的故事。

  如果那女子是普通人,也並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鬼胎,那麼薛妤得在保證她安全的情況下解決掉那個鬼胎和隱藏在暗處不現身的幕後主使。如果那女子知情,且心甘情願如此,那更得查明白,她為何如此,誰脅迫了她,以及背後之人要用鬼胎去做什麼,最後還是得解決掉鬼胎。

  很麻煩,很棘手。

  「我大概知道塵世燈在哪。」薛妤面色平靜地丟下一顆炸彈,站在她身側的溯侑像是倏而意識到什麼,輕聲道:「是那女子門前掛著的紅燈。」

  薛妤點頭,視線從柳二耳側那處因為被冰霜凍過而更明顯的傷痕上落到溯侑的臉上,而後神色微動,問:「怎麼回事?」

  「你臉色很差。」

  今早接觸過柳二屍體化成的膿水後,薛妤和溯侑都換了身衣裳。少年仗著天生的好顏色,向來穿得簡單,不是純白就是純黑,現在穿在身上的是一件寬大的黑綢長袍,沒有別的花紋和點綴,仔細一看臉色,虛弱的慘白被這樣的顏色襯得尤為明顯。

  甚至跟月前才從審判台下來時的臉色有得一拼。

  溯侑茫然地動了動長睫,像顫然被驚動的蛺蝶,道:「沒事。」

  「我天生——便是這樣的膚色。」

  薛妤想想他平時,那張臉,那雙手,確實比養在深閨裡嬌滴滴的姑娘夫人還要細膩,也就略略點一下下巴,沒有再問什麼。

  九鳳見狀,左右腳換了下姿勢,懶洋洋地歪在桃知肩頭,吃吃地笑了兩聲。

  溯侑循聲看過去,見她那雙軟和下來而顯得媚態橫生的鳳眼裡全是耐人尋味的揶揄笑意。

  他慢悠悠地垂下了眼。

  「塵世燈掛在那女子府邸前,出手殺人的妖也和那女子有關係,現在只要抓住那妖,盤問是誰作為中間人買走了燈,那方士的下落便也知道了。」九鳳拍了拍手,臉上現出點躍躍欲試的神色來:「這樣,你們任務完成了,我的任務也完成了。」

  「那女子在哪。」

  善殊耐心安撫道:「九鳳姑娘且再耐心等等,若是現在將那女子捉了,打草驚蛇驚動幕後之人,之後再要捉住他們就難了。」

  相比於善殊,薛妤無疑更直白一些,她看向九鳳,道:「不需要你出手,這事我們去做。」

  只差把「你別給我添亂」這六個大字掛在臉上了。

  九鳳樂得清閒,慢吞吞地哦了一聲後,手停不住地往旁邊一伸,將懵懵懂懂站著的蘇允勾到身邊,惡劣地扯了扯他像模像樣梳起來的高馬尾,道:「小鬼,你們人族平時都喜歡玩些什麼,等會帶姐姐也嘗嘗鮮。」

  蘇允被她蹂躪得嗷嗷慘叫,一張臉都變了形,脫困後連滾帶爬地躲到桃知身後,九鳳再伸出那幾根漂亮指頭的時候,就被桃知連說帶哄地制止住了。

  「再等半個時辰。」薛妤道:「我讓朝年和輕羅等人去查謝家那棵槐樹的歷史了。」

  「我這也還需要一點時間。」善殊抿著唇角解釋道:「宿州護城寺在用香火之力追查城內出現過的佛家功法氣息,若是成功,能大概鎖定妖僧停留的大概位置。」

  「這樣,即使女子這邊的線索中斷,我們還有這條線可以追下去。」

  ===

  城南,昭王府內院,花木葳蕤,彩蝶翩躚,怡然的花香充斥著府內每一處角落。

  王府不同一般人家的氣派,連著打通了四處宅子不說,還頗為奢侈地在府中心挖了個湖,跟普通世家貴族那種過家家般的秀氣挖法不一樣,那湖深不見底。不論陰天晴天,清晨或傍晚,深郁的霧氣始終籠罩在湖的周圍,像是為那湖披了無數層遮蔽視線的淺紗,令人看不清全貌。

  湖中心潦潦草草建了座簡單的亭子,亭子頂棚只淺淺鋪了層茅草,四面光露露立著四根柱子,柱子連漆都沒刷,風雨一起,亭中的人便霎時成為落湯雞。

  這亭跟王府奢靡講究的風格格格不入,可偏偏被看守得極嚴,除了昭王裘召,少有人能進去,執著刀劍的王府親兵更是時時不離,不放過任何一點風吹草動。

  此時,湖心亭上罕見的坐了三個人。

  因為不准侍女丫鬟進出,其中一人不得不自斟自酌,他留著長長的鬍鬚,面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手指如枯竹般捏著小巧的酒盞,向居於主位的昭王敬酒,道:「臣下星夜不停從皇城趕回,才到宿州,就聽說了王爺的好消息。」

  昭王和人皇裘桐是親兄弟,眉眼中的陰鬱也如出一轍保留下來,就連笑起來時,也都帶著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沉意味,「說來聽聽,本王何喜之有?」

  那人像是早習慣了他這種語調,朗笑一聲,擠眉弄眼道:「趙悅姑娘的美名,在這宿州城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王爺好福氣。」

  「待過兩三年,王爺回京時,說不定已是兒女雙全,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喜事麼。」

  男人之間,談起風月之事,氣氛便一下子鬆了下來。

  「就你這張嘴會說。」昭王挑著唇漫不經心笑了一下,道:「不過一個戲子,生了副好身段,好色氣,本王不忍花落泥濘才收入府中,真論生兒育女,非得王妃所出嫡子嫡女才好。」

  那人便連連笑道:「是是是,誰都知道王爺和王妃感情好,是臣下多嘴了。」

  昭王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眼,看向在對面坐著從始至終一聲不吭的僧人,長指提醒似的在小桌上敲了敲,道:「匯覺大師。」

  那人方淺淺地抬眸,露出一張唇紅齒白,清俊若少年的臉,他回望向昭王,毫無波瀾地道:「昭王。」

  像是習慣了這樣的對話方式,昭王也不著惱,他身子朝前傾了傾,甚至還淺淺笑了聲,問:「洛彩姑娘那邊,怎麼樣了?」

  「一切都好。」匯覺頷首,身邊禪杖上的銅環被風吹得叮噹叮噹響動,一聲聲落出某種清脆的旋律。

  「都好就好。」昭王看著那張不知多少年過去,愣是一點沒變的臉,眼中隱隱沉鬱下來,他接著道:「雲跡酒樓柳二暴斃的事,本王已經聽說了。這事,本王認為不妥,很容易惹禍上身。」

  「不瞞兩位,這次來宿州城追查塵世燈下落的兩位,身份上大有來頭。皇兄早前傳信給我,說若真到了必要時刻,寧可將鬼嬰捨棄,也不能與她們面對面碰上。」

  另一位聽了這話,眼一下睜大了,當即也顧不上喝酒,詫異地連聲道:「我們為這事付出了多大的心力,這說捨棄就捨棄,來人到底是怎樣的身份。」

  昭王回答時並不看著他,而是盯著匯覺,一字一句道:「聖地傳人,兩個。」

  「兩個」被他咬得極重,像是某種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警告和提醒。

  那人眼珠子一下瞪直了,話語在嘴裡轉了又轉,像是覺得頹然,又憋了回去。

  昭王說話時,匯覺只盯著水面看,不知道聽沒聽進去,聽進去幾分,等世界悄然安靜下來,他才若有所覺地抬頭,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額心那粒點上去的硃砂妖異得近乎滴出血來。

  匯覺道:「不衝動,怎麼讓她們查上我,不查上我,鬼胎怎麼降世?」

  鬼胎不降世,她怎麼能活下來。

  「終究要走這一步,早一點,晚一點,沒什麼差別。」

  他這話一落,昭王近乎有種被完全看穿的錯覺,他危險地瞇起眼,發現匯覺神情自然,甚至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

  彷彿平靜赴死,於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甚至是盼望已久的一件事。

  昭王慢慢轉動著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反而逐漸冷靜下來,他思索半晌,索性將話攤開了說:「本王是凡人,仙門中的手段,匯覺大師你比本王懂。鬼嬰誕生之日,若是沒有大師的力量,則勢必會吸乾母親的生氣作為養分。」

  「我知道。」匯覺平靜地撫了撫衣袖,而後與昭王對視,頭一次露出認真而凝重的神色,一字一句話語說得十分之重:「我死,她生。」

  「她什麼也不知道,什麼都沒做過,我死之後,昭王也別想著以防萬一,斬草除根,我在她身上留有後手。但凡她受傷,王府鬼嬰,還有這湖中的東西,將一件一件公佈於天下人眼前。」

  「比起跟聖地交差,以王爺的本事,庇佑個普通女子,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昭王沉默良久,突然將酒盞往前一推,他徐徐站起身來,笑道:「大師放心,本王一向言而有信。」

  匯覺深深瞥了他兩眼,起身拎起禪杖,才要轉身離開,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啞聲通知:「那位聖地傳人在我來之前到過她住的地方了,她在塵世燈上做了手腳,鬼嬰若不想自身受重創,必會在三日之內出世。」

  「我不會管鬼嬰。」

  「我只要她活著。」

  ====

  半個時辰之後,朝年捧著本書衝進執法堂偏房,他朝薛妤道:「女郎,查出來了。那樹確實在謝家入住前就有了,而且很有古怪。」

  薛妤接過書,一目十行掃下來,在看到最後時眼神冷然凝了一瞬,而後將書合上,道:「果然。」

  迎著善殊和九鳳的眼神,她簡單解釋了兩句:「這槐樹在百年前被種下時,當時的府裡恰好沒了一名女嬰,這女嬰也不是意外死亡,而是盼兒子盼瘋了的親娘聽信了過路騙子的話,生生將她給溺死的。此後百年,這座府上前前後後有數十名女童死亡。」

  那些怨氣和陰氣,全部聚在那棵槐樹上。

  「鬼嬰無法覆在人類女子身上,她們承受不住那種力量。可若那女子並不完全是人,又同時懷有身孕,被鬼嬰看中鳩佔鵲巢,就說不定了。」

  「並不完全是人。」溯侑垂著眼,睫毛上都蒙上一層細密的汗,他不敢抬頭,只是輕聲吐字:「像,陳淮南那樣的——」

  薛妤點頭,當機立斷道:「去城南。」

  「鬼嬰三日內會出世,屆時必定鬧出大動靜,我們先去佈陣,將那塊地方與城南地界隔開。」

  「好。」善殊溫柔應下,道:「等我片刻,我準備些鎮壓的東西。」

  朝年等人也一溜煙跑去準備之後三天可能會用到的東西,唯有薛妤和九鳳在樹蔭下吹風,一個在想事情,一個在看熱鬧。

  「誒。」九鳳最終還是憋不住話,她蹲在地上,撿了幾片葉子在手裡把玩,道:「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你看重的那隻小崽子,疼都快疼死了。」

  薛妤終於看向她。

  九鳳見狀,朝天上翻了個白眼:「不論鬼嬰還是那燈,再或者那棵樹,都是大陰之物,你帶他轉一圈,自己沒事,他呢,他——」

  「說重點。」

  九鳳沒好氣地加快了語速:「生長期提前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01:12 PM

第32章

  晚霞揮灑出極致絢爛的幾抹後在天際銷聲匿跡,人間四月的晚風徐徐拂在人的臉上,動作之間,是說不出的柔和繾綣,溫存小意。

  薛妤聽過九鳳的話,轉身回望,才發現溯侑一反常態的遠遠落在後面。

  他長得高,骨架削瘦,站在才點起的燈盞邊,被拉出長而虛幻的一道黑影,微微落著眼看不清神色,整個人幾乎要無聲無息溺進如潮水般湧上來的夜色中。

  薛妤走到他面前,道:「溯侑。」

  「抬頭。」

  少年身體有一瞬的僵硬,他沉默著屏息了片刻,半晌,像是不甘心,又像是懷著某種執拗的目的,舔了下乾裂的唇後沉著啞意開口:「女郎,我沒事。」

  「我……」

  薛妤皺眉,根本不聽他各種不將自己當回事的強撐借口。她伸出長指,落在他線條流暢的下顎,而後稍微用力,就將他整張臉挑了上來。

  溯侑剩餘的話一下自動消音。

  橘黃色的燈光下,他一張臉像是才從水裡撈起來,連睫毛上都蒙著汗涔涔的水珠,抬著眼躲避薛妤視線時,那些汗珠便一顆顆順著眼瞼滾下來,懸懸掛在下巴上。

  若說他先前臉色是不正常的白,現在兩腮則漫出高燒一樣的紅,現出一種甜蜜的成熟的桃李般的艷色。

  「這就是你說的沒事?」

  薛妤問。

  這樣的動作下,溯侑的神情避無可避,他捏著寬大的衣袖,不知是因為全身各處拉扯著漸漸令人難以招架的疼痛還是一些別的什麼,指節用力得泛起急驟的白。

  他此刻神情像做了錯事被大人偷抓的孩子,既茫然,又忐忑。

  「妖蕪果,用了沒?」薛妤話才說出口,就覺得問了個多餘的問題,於是她收回手,言簡意賅道:「拿出來。」

  溯侑照做,橙黃色的果子完完全全佔據了她的掌心,他看著她擰著眉,垂著眼,難得有些笨拙地施展起屬於妖族的催長術法。

  風一吹,燈一晃,她半側臉頰分明冷若冰霜,他卻愣是從中看出了幾分耐心。

  對他的耐心。

  妖蕪果吸收了精純的靈力,眨眼間便冒出一棵細嫩的芽,那棵芽甫一舒展身姿,就像是有自主意識般纏上了溯侑的手腕,嗖的一下鑽入血肉裡,沒了蹤跡。

  薛妤再一抬眼看他,少年長身玉立站在燈光下,從眉眼到髮梢,每一處都透露著被安撫住的乖巧和聽話。

  「等下你別去了,就在執法堂休息。」

  並不是跟他商量的意思。

  換句話說,等同於命令。

  溯侑一直強撐著不說也是這個原因。

  其實與鬼嬰博弈那樣的場合,他和朝年等人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可四星半的任務難得,即使是薛妤,也僅僅接過兩次。

  若是能全程參與,對他而言,亦是一次難得的能夠成長和磨礪的機會。

  他需要快速提升,不論是自身實力上的,還是辦事能力上的。

  還有就是。

  這樣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中,薛妤不應該因為什麼人,什麼事而分心。

  幫不上忙,總不能還拖後腿吧。

  宿州城開始亮起千燈百盞,月華也從天穹末端一路流下,溯侑像是被這樣的光亮閃到,側著身別了下眼,應得低而自然:「好。」

  ===

  薛妤等人到城南那片地域時,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起了燈。

  因為住的都是有講究有聲望的大戶人家,整條小巷顯得格外幽靜,來往的多是下值的伙夫僕婦,或是奉命辦事的丫鬟。他們浩浩蕩蕩一行人的動靜,引得過路之人頻頻側目。

  等到了巷子盡頭,見到那座眼熟的府邸,薛妤停下腳步,朝身後的人點了點下巴:「都隱匿到暗處去,別發出動靜。」

  聞言,朝年和梁燕,以及善殊身後兩名女侍都躍到就近的樹上,借助著濃密樹冠和枝葉的遮掩,將自己藏得嚴嚴實實,連氣息也死死收斂住。

  薛妤上前叩門,這回來應聲來的是個面容和善的嬤嬤,說話時笑吟吟的,現出一點屬於年長一輩的慈祥來:「誒,來了來了,姑娘這是——」

  薛妤將早上編好的台詞又重複了一遍。

  沒過多久,那位身懷六甲的女子得了傳信被個俏美的丫鬟扶出來,依舊是輕聲細語地請她們去裡面坐。

  這一次,薛妤沒有拒絕。

  府內很簡單,但顯然才收拾過,東西都井井有條擺放著,並不顯得雜亂無序,隨意一兩瓶開在早春的花,將古板的見客正廳襯出幾分怡然的野趣。

  「大妖傷人,兇手尚未抓獲,執法堂長老尤為重視,令我們將城南徹查。」薛妤手指搭在沏好的新茶茶盞上,說話時尤為正經,任誰都看不出半分端倪和異樣,她不動聲色看向坐在對面的女子,道:「命令如此,希望夫人配合。」

  「這是自然。」女子淺笑著朝薛妤和善殊點了點頭,手落在隆起的腹部輕輕撫了兩下,道:「我姓洛,單名一個彩,兩月前搬到了這。」

  「只你一人?」薛妤追問。

  洛彩點頭,回憶起往事,那張靈動如少女的臉上不可遏制地浮現出憂傷和惆悵:「我夫君生來體弱多病,即使日日湯藥不停,也依舊沒熬過入春前的最後一場雪。」

  「我們自幼相識,夫妻情深,他一去,我整日昏昏沉沉,以淚洗面,原本以為餘生就要這樣渾渾噩噩度過,可這個孩子——」

  「他不忍我受苦,來得及時。」

  「診出喜脈後,大夫說,因為前段時間憂思過度,這孩子胎像不穩,建議我換個環境,避免觸景生情,靜靜安養後,情況或許會有好轉。」

  「正好,我們在宿州有這麼個空著的宅子,我思來想去,還是來了。」洛彩道:「說來奇怪,自我來後,日日隱隱的腹痛再沒有發作過,再請大夫來看,都說這孩子健康得不行。」

  只怕真正的孩子早被鳩佔鵲巢的鬼嬰扼殺了。

  薛妤和善殊對視一眼,後者一斂裙邊,含笑嘮家常般問:「既要安胎,怎麼獨身一人,這豈不是要自給自足,每日為生活中的小事親自操勞。」

  「其實並不只有我。」洛彩挽起鬢側一綹發,輕聲回:「先前府上有個伺候了我與夫君近十年的嬤嬤,我用得順手,也一併帶來了。」

  「想必是這府空著,地方大,我們兩人又深居簡出的緣故,外人看著並不招眼,以為只我一個。」

  「在這位姑娘提醒我獨居不妥前,已經有附近好心的鄰居提醒過我了。這孩子月份漸大,情況也穩定下來,我想了想,確實該多招些人伺候,於是便有了府上這些。」

  薛妤面無波瀾地聽完這些話,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聽洛彩停了話音,才不疾不徐將手中茶盞放下,發出清凌凌的一聲響。

  「夫人。」

  她看著洛彩的眼睛,突然道:「據附近人家的供詞,都說這兩個月有僧人頻繁出現在城南,我們追查了一天,都沒查出蹤跡,不知夫人可曾見過他?」

  「僧人?」洛彩訝然地睜大了眼,而後皺起眉細細思量,搖頭道:「未曾見過。不過我為了安胎,其實沒怎麼出過門,只偶爾讓嬤嬤在牆上的菱窗前搬上把椅子趟一趟,看看外面過路的人,還看不清臉,只能隱隱看到些衣角配飾。」

  薛妤審過鄴都無數鬼怪,正兒八經觀察人神情時,一個細微的抬眼,不自然的抿唇,都能成為撬出關鍵線索的豁口。

  可此時此刻,洛彩那張明艷動人的臉上,全是真情實意的茫然和訝異。

  她是真不知情。

  也是真期待和盼望著肚子裡的生命來到世間。

  那麼,她們要是現在說實話,不論有沒有拿著執法堂的令牌,都極有可能被府裡的僕人拿著木棍掃帚撲出府。

  可不說,不提前讓她配合,採取措施,三天後鬼嬰出世,洛彩甚至活都活不下來。

  孰輕孰重,根本無需深想。

  薛妤有自知之明,這樣的活不適合她,她看向善殊,道:「麻煩善殊姑娘跟夫人解釋。」

  善殊苦笑著頷首,轉而站起身,面向洛彩,輕柔地說出那些對一個即將為人母的女子而言極其殘忍的話語:「夫人,非我們不識趣冒犯。接下來的話,你可能不願相信,可時間急迫,我們希望你聽完始末之後仔細想想,然後配合我們捉妖,除惡。」

  面對人族女子無辜而懵懂的神色,善殊頓了頓,道:「你的孩子,被鬼附身了。」

  洛彩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凝住了,她扶著嬤嬤的手站起來,身形顫巍巍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凝上了怒意:「我對兩位好言相待,也事事配合,沒想到你們居然。」

  她半生溫柔,連怒急了罵人都找不到詞,頓了頓才拔高了聲音道:「我不知道什麼執法堂不執法堂,就算是聖地朝廷來了人,也不能這樣信口雌黃,指著別人還未出世的孩子說成鬼!」

  半晌,薛妤和善殊被府中力大的婆子推搡著出了府,好好的一扇門在他們眼前匡噹一聲碰上,動靜大得上面一層灰也跟著落下來。

  先前那笑瞇瞇的婆子也變了副臉,指責地出聲:「不知所謂。」

  總之,兩人確實被掃地出門,且過程格外狼狽。

  善殊好脾氣地捲了捲袖邊,聽過身後女侍的低聲回稟後,有些擔憂地去看薛妤的臉色。

  薛妤忍耐似的閉了下眼,再睜開眼時,臉上已經是難以按捺的慍怒之意,她道:「不給鬼嬰成長的時間了,現在佈陣,夜半子時動手,逼它和妖僧出來。」

  「朝年。」她朝樹後喚了一聲,隨後將一件薄若蟬翼的輕紗衣丟到朝年懷裡,眼也不抬地吩咐道:「現在進去,給裡頭有孕的女子披上。」

  「鮫紗。」善殊看著那件衣,感慨般的喟歎一聲,道:「我還以為阿妤姑娘生氣,不想管這人了。」

  畢竟生來高高在上的人,最受不得的就是冒犯和怠慢。

  「沒。」薛妤道:「任務做多了,被關在門外的次數也多。他們不懂這個,沒什麼好生氣的。」

  善殊想,內心真正強大的人,確實不會因為這點事而惱羞成怒。

  那麼她臉色如此明顯的怒意,是因為什麼呢。

  是這個被利用的人間女子和那條無辜逝去的生命。

  還是某個不聽話,執意頂著生長期亂跑的妖族小少年。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04:15 PM

第33章

  熱水打著旋轉進杯底,又被會察言觀色的丫鬟端到近前,嬤嬤扶著洛彩坐下,斟酌了再斟酌,說著討喜的話寬她的心:「夫人可別聽她們瞎說一通。我聽人說起過,執法堂厲害歸厲害,可也常有學藝不精的小弟子進去渾水摸魚,完不成任務了就指鹿為馬,冤枉好人。」

  「況且就憑著那兩塊,兩塊啥也看不出的令牌,也不能證明她們就是執法堂的人,說不定是從哪撿來嚇人的。照這般說,真是居心叵測,若夫人因此出什麼好歹,非報官去拿她們不可。」

  生長於市井的婆子什麼也不懂,可洛彩讀過詩書典籍,早年跟著丈夫見過不少世面。

  方纔兩位女子,不論站或是坐,都有自成一派的姿態,衣著配飾樣樣非凡物,言談舉止更叫人自慚形穢。

  普通人家養不出這樣的女兒。

  她們有這騙她的功夫,做什麼不好。

  人往往總是這樣,越在意的事就越愛多想,一星半點的可疑之處都要翻過來,倒過去地反覆咀嚼。每想一遍,心裡就咯登一下。

  洛彩指甲捏得極緊,深深陷入掌心裡,整個人像是一根繃緊的弦,又像一隻遭了雨淋的鳥,顯而易見是受了驚的惶惑不安。

  那婆子見她憂心忡忡,一副深以為意的模樣,才提了口氣要接著喋喋不休說那些不知道從多少人嘴裡傳出來的留言,就見洛彩的肚子突然打拳似的動了一下。

  那動靜不小,驚得那嬤嬤一下將所有的話都卡在喉嚨裡。

  「怎麼了?」洛彩看向嬤嬤,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全無察覺似的,現出一點提線傀儡般不般配的僵硬之意:「你接著說啊。」

  一向多嘴多話的嬤嬤心一顫,嘴角勉強動了兩下,方一邊偷偷看洛彩的肚子,一邊自欺欺人般接著道:「老奴說得粗俗,但就是話糙理不糙,咱們是凡人,既不修仙,也沒跟什麼門派有牽扯,真要有什麼神鬼靈異事,也是朝廷派人下來通知,哪有這樣潦草給人定性——」

  嬤嬤突然說不下去,因為洛彩突然一反常態的笑起來。

  跟之前秀氣優雅的笑不同,她笑時甚至發出了尖而高的「咯咯」聲,嗓子裡咕咕噥噥的,像數十個孩童同時得了什麼有趣物件時好奇而滿足的低語議論。

  丫鬟見狀,率先反應過來,「啊」的扯著嗓子尖叫一聲,慌不擇路逃跑時將桌上奉著的茶水帶得叮噹匡當砸了一地。

  這響動驚動了洛彩身邊站著的嬤嬤,她張了張嘴,一張臉抖得跟剝落的樹皮一樣,半晌,才連滾帶爬地出了待客的正廳。

  偌大的宅子山搖地動般震顫起來,才買來的丫鬟婆子暈的暈,跑的跑,一時之間鬧得雞飛狗跳,人聲沸騰。

  她們跑,洛彩也不追,看戲一樣坐在四四方方的凳子上,不老實地挪動著臀,小孩般嬌嬈地舔了舔自己的指尖,像是嗅到什麼香甜的東西,又天真地笑起來:「跑吧跑吧,一個都跑不掉,通通要被我吃掉。」

  是個爛漫清脆的女童聲。

  這樣異常的情況只持續了大概半盞茶的功夫,洛彩恢復神志的時候,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黑,耳邊也是「嗡嗡嗡」的一片吵鬧。

  好半晌回過神來,手先落在小腹上,見沒有任何異常,提下的心還沒徹底放下,一口氣就噎在了喉嚨口。

  只見她的肚子如吹氣皮球一樣脹了起來,眨眼間就已快到臨盆的月份,她漸漸連自己的腳尖都看不到,視線裡只有那個大得離奇的肚子。

  洛彩腦子頓時嗡的一懵,在撕裂般的疼痛鋪天蓋地湧來之前,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果然,她們說的果然是真的。

  薛妤和善殊就是在此時衝進來的。

  薛妤手裡提著一盞鮮紅似血的燈,那燈不受控制地亂顫,光芒越來越盛,顏色越來越妖異,罩子裡的火芯熊熊燒著,像是得了主人的話,要將拿燈的人手灼出個洞來。

  偏偏它被薛妤握著。

  那燈越不老實一分,身上蒙著的寒霜就更厚一層,到後來,已經看不出這是一盞燈的形狀,它才終於知道怕似的,垂頭喪氣地歇了勁,安靜下來。

  這就是引她們一路從霧到城追到宿州城的幕後元兇,塵世燈。

  薛妤和善殊之前在外守著,為了降服它,很是花費了一番氣力。

  善殊捏了個小術法,將在疼痛中時清醒時迷糊的洛彩放上了床。薛妤在塵世燈上下了個封印,動作利落地掛在床幔上。

  緊接著,以她為中心,連著外面早就佈置好的隔絕大陣,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提了起來,爆發出鋪天蓋地的靈光。

  但凡有些修為的,隔著十里八里都能察覺到這邊不比尋常的動靜。

  「這樣大的陣仗,那妖僧也該來了。」善殊彎腰細細看洛彩的神色,視線又落回她大得不像樣,像是繃到極致,下一刻就要炸開的肚子上,看了眼薛妤,道:「聽留在執法堂的人說,你身邊那小少年好似不太聽話。你前腳來,他後腳就去雲跡酒樓盯梢了。」

  「哪都好,就是不聽話。」

  薛妤顯然也得知了消息,她美目微掃,屈指在塵世燈上敲了敲,帶著點威脅似的意思,那燈於是不情不願地徹底熄滅。

  做完這些,她才難得的露出點被牽動的不太愉悅的情緒,道:「不知道跟誰學的,不將自己的命當命。」

  「剛來時也不這樣。」

  「倒是挺聰明。」善殊將手中的止痛散給洛彩服下,誰知她一碰那東西,整個人就劇烈地抖,一點美人唇顫顫地哆嗦,像是碰了什麼劇毒的烈藥一樣,「這鬼嬰,想生生耗死她。」

  薛妤見狀,直接上前捏過洛彩的下顎,強迫她張著唇,善殊終於順利將止痛散給她灌下,神色眼見輕鬆了些,才又道:「大陣裡裡外外需要那麼多人守著,就連九鳳都作為陣心脫不開身,等會真打起來,我們這邊完全沒人再去探查城南那十座府邸的動靜。」

  「溯侑聰明,知道你的心思,更知道這個缺口得有人去堵。」

  「也確實解了我們當下之急、後顧之憂。」

  善殊沖薛妤笑了下,道:「人家小少年忍著疼做事,等會這邊結束了,你也別跟人生氣。」

  薛妤動了動唇,才要說話,就見房間內驟然刮起陣陣陰風。須知,屋內四扇窗都牢牢鎖著,大門緊閉,這無故而起的風從哪來的,一想就知。

  窗匡當匡當動盪起來,那樣的動靜,像是有人在外使勁撞擊,於是很快,四面窗都經受不住這樣的摧殘,一扇接一扇掉落下來。

  「咯咯。」

  「咯咯咯。」

  小孩子刻意使壞捏著嗓子叫喊的聲音和身上叮叮噹噹的鈴鐺碰撞聲響到一起,成為一種陰柔的催人命的旋律,在這空蕩蕩的宅子裡接二連三響起,又飛一樣往四處擴散,像是在搜尋什麼令人期待的獵物。

  薛妤和善殊對視一眼,後者輕聲道:「我們進來之前,那些僕人已經被你我身邊的人帶出去了。」

  薛妤方點了點頭,背抵著牆站著,動作間,利落的便衣翻開條口,露出凝脂般的一截肌膚,與上面那條顯眼的草草塗了點止血散了事的傷口。

  雪白與鮮紅糅雜在一起,那道傷口血肉翻捲,光是看一眼都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十幾個女嬰滿府的找人補充能量,找不到人才會回來化整為一,從洛彩肚子裡出世。在這之前,她們不能出去,得在屋裡守著。

  善殊盯著薛妤手上那傷,想起方才佈陣完成後,這位鄴都公主十分嫻熟地拿著刀眼也不眨往自己手腕上一劃,鮮血噴濺出來,又淅淅瀝瀝落到陣法上。

  那血像是有什麼加持效果一樣,幾乎是落在陣法上的瞬間,整座大陣光芒比起之前,亮了數倍有餘。

  「都說靈陣師體弱,身體上的傷格外難痊癒,阿妤姑娘這傷,可要服用些恢復的丹藥?」善殊有些擔憂地道:「不知那妖僧實力如何,往最壞處想,到時這鬼嬰,可能得交給阿妤姑娘處理。」

  薛妤不想多說自己不用外藥的事,藉著她後面的問話,將前頭的囫圇模糊過去:「不礙事。鬼嬰這邊由我來。」

  此時,那十幾位慘死的女嬰滿府翻遍也找不著一個活人,驀的發出怨恨的尖嘯,翻騰的死氣如潮水般一層層堆疊,翻騰到半空,又成了黑森森的雲,最後一股腦對著床上躺著的洛彩湧去。

  洛彩原本有些渙散的瞳仁突然定住了,像是正常婦人生產那樣,疼得熱汗淋漓,唇都咬破,現出殷殷血跡——這還是在吃了止痛散之後。

  若不然,孩子還沒出生,她就先疼暈了,而等鬼嬰出世後,她作為生母,將頭一個作為絕佳的養分被生吞掉。

  「這樣不行。」薛妤幾次彎腰查看洛彩的情況,看著她身上那層漫出光彩與鬼氣抗衡的鮫紗衣,皺眉道:「沒有力量來源,鬼嬰出不來。聚靈鼎,佛女可有帶上?」

  「有是有。」善殊一邊將小巧的銀色四方鼎拿出來,一邊凝著洛彩眉眼,道:「可若是用了聚靈鼎,之後就不能對她用忘塵咒了。」

  原本她們是打算這事過了之後,給洛彩施個忘卻前塵的小術法,將懷胎、鬼嬰這一段記憶抹去。如此一來,她醒來之後,就只記得自己是因為丈夫早逝,鬱鬱寡歡而來城南散心。

  如若不然,光是這一天發生的事,洛彩可能一輩子也忘不掉,不僅要接受人鬼神妖的全新世界,還得接受自己孩子被鬼害死的事實。

  這對她來說,未免太殘忍。

  「顧不上那麼多了。」薛妤伸手探了探洛彩滾燙的額頭,從善殊手中接過聚靈鼎,道:「凡人身體太弱,經不住這麼熬。」

  人活著,比什麼都強。

  就在薛妤要施展聚靈鼎時,陣中突然傳來頗大的動靜,還有九鳳氣急敗壞要跳腳的聲音:「……哪來的死禿驢,還厚著臉皮冒充什麼遊俠方士,今天非得給本殿死在這!」

  薛妤停下動作,將聚靈鼎隨手放到房中方桌上,輕聲道:「來了。」

  九鳳守在陣心,無論如何離不得身,匯覺也根本沒想跟她過招,只在她橫刀冷眼問出那句「千年前為陳家提供借運之法的方士是不是你」時掀了掀眼皮,淡聲應了句是,姿態甚至還帶著點佛家人獨有的謙遜守禮。

  九鳳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當場出手鎮壓,偏偏她此時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能嘴上哇哇亂叫幾聲出氣。

  匯覺便這樣旁若無人,如進自家庭院一樣進了宅子,一路輕車熟路到正院庭前。

  在他腳步踏進房門的前一刻,原本偃旗息鼓的塵世燈驟然亮了一下,洛彩一聲含糊的痛呼卡在喉嚨裡,人在下一刻暈了過去。

  匯覺拄著禪杖,一步一響地行至洛彩床前,而後半蹲在床沿前,長久地凝著她汗涔涔的眉眼,珍而重之地尋了她如水蔥般的指頭握著。如此才像終於尋了歸路的人一樣,挑著唇輕輕勾出一個弧度。

  他冷著臉時顯得古板而僵硬,這一笑,卻不知怎麼釋放出種豁然的少年氣來,眉宇間每一根緊繃的線條都放鬆下來,露出原本俊俏而清秀的五官。

  看著像個唇紅齒白的小和尚。

  薛妤冷然看著這一幕,長指微動,問:「柳二是你殺的吧?」

  匯覺握著那根手指,便怎麼也不肯放了,連帶著冷冰的神色也溫和繾綣起來。他像是知道早就會面臨這一遭,像是早知道要踏進這張請君入甕的網,因而認得坦然:「是。」

  「陳家於我和素色有舊恩,借運之術,是我給的。」匯覺的聲音甚至是從容而平和的:「塵世燈是我拿的,柳二是我殺的,那根定魂繩,也是我的。」

  他一口氣通通認下。

  善殊感受了片刻,驚疑不定地開口:「你的氣息。」

  「是。」匯覺笑起來一點威脅也看不出,他望向善殊,像是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千年前,我佛法也修到了一定境地,北荒來人,準備納我進聖地。」

  「不過現在損傷了許多。」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在善殊心裡掀起了波瀾。

  六聖地中,除了崑崙常年招新,其餘五地,對此管控極嚴。像北荒,只有佛法極高深,能被長老看上的人才有資格進聖地,且必定是當時年輕一輩的翹楚人物。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走了妖僧的道。

  「不用聚靈鼎。」匯覺又看向躺在床上的洛彩,伸手慢慢將她散亂的鬢髮別到耳後,像是怕驚醒了她一樣,聲音落得又輕又慢:「她膽子小,經不住嚇。」

  「她不是個純粹的人,真正的肉體凡胎不會被鬼胎看上。」薛妤一針見血地問:「所以她是什麼,或者說,在這世之前,她是什麼。」

  「是妖。」匯覺竟正兒八經地回她:「是一隻不太聰明,又鬧得不行的小狐妖。」

  薛妤於是懂了。

  又是一樁纏綿悱惻,不得善終的情愛故事。

  「現在這個局面,你準備怎麼做。」薛妤平靜地指出事實:「明知是局,仍要踏進來,想必不希望她死。」

  匯覺看向洛彩,眼神竟說不出是歡喜多一些還是釋然多一些。左右遲疑了半晌,他像是終於做了什麼艱難的決定,傾身上前,用唇瓣輕而慢地蹭了下洛彩的額心。

  珍惜的,慎重的,還帶著點不經意的眷戀和討好。

  說起來也是活了上千年的人,這麼個微小的動作,竟像是用盡了匯覺微薄的臉皮,他耳朵都紅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讓兩位見笑了。」

  來這之前,薛妤想過會昏天暗地一頓對弈,刀光劍影中降妖除鬼,卻怎麼都沒想到是這種開場。

  她不由木著臉別了下頭。

  匯覺握著洛彩冒著微弱熱氣的指尖,含笑道:「過了今夜,便是個純粹的人了。」

  話音落下,他的手也放在洛彩高高凸起的肚子上,渾身靈力受到驅使,如江海般爭前恐後釋放出來,半空中像是圍繞著他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光雨。

  「你這是。」善殊瞳孔微縮,輕聲吐字:「要以命換命?」

  匯覺並未抬頭,週身力量卻湧得更急,更快,捲成了風一樣的旋。

  沉寂下去的鬼嬰再也忍不住這種致命誘惑,又活躍起來,貪婪地大口鯨吞這些力量,被引著一點一點懸出洛彩的身體。

  那是個粉雕玉琢的女童,頭上紮著兩個朝天的揪揪,胖乎乎的手腕上一邊掛著個手鐲。如果不看那雙惡毒到極點的眼睛,誰也不會將她和「鬼嬰」這樣滲人的字眼聯想到一起。

  幾乎就在鬼嬰脫離母體的瞬間,薛妤看準時機,飛快出手,與此同時,善殊指尖彈出一張張盛著佛光的符紙,如箭雨般射出去。

  那鬼嬰在槐樹上成長了上百年,又吸食了塵世燈引來的諸多陰氣,臨近出世,猖狂得不成樣子。

  奈何同時面對薛妤和善殊,很快就被打懵了似的蔫了氣。

  「都給我等著,給我等著。」鬼嬰憤憤地跺腳,用小女孩嬌憨的語氣說著怨毒的話,她一雙眼落在薛妤和善殊身上,權衡利弊一樣思考,末了,使勁搖了搖手上掛著的鈴鐺。

  「她在叫人。」薛妤一眼看穿,總覺得事情到這一步,是天機書也不曾料到的發展。

  現在塵世燈找到了,妖僧也出現了,只要降服鬼嬰,這個任務就徹底結束了。

  可鬼嬰在叫人。

  她的背後還有人?

  薛妤一下子想到了溯侑。

  其實以她的性格,想安排人在雲跡酒樓或是城南巷口守著完全是有備無患,說白了就是安個心,所以在人手不夠的情況下這樣的舉動便成了可有可無,沒想到真出現了意外。

  事實證明,薛妤的猜測沒錯,鬼嬰果真叫來了人。

  來人一身黑衣,鬼面面具死死地扣著臉,只露出一雙黑色的瞳孔,他像是知道薛妤和善殊的身份,根本不和她們硬碰硬,鋌而走險來一趟的目的只為救人。

  來人輕功極好,但不懂什麼招式,那一身修為好像是從別人身上偷來的一樣,能夠在薛妤和善殊的絞殺下拎著鬼嬰飛快逃跑,全仗著從他手裡丟出來,又在空中炸開的靈寶。

  那些靈寶樣樣威力不俗,但都沒機會在主人手下大放異彩,就被粗暴地丟棄,發出轟然巨響,以自爆的方式為來人擋下鋪天蓋地的圍剿。

  又一道金光將薛妤的攻擊擋開,她的瞳色徹底冷下來。

  「第六件。」

  即使是當地頗有威望的大門派也做不到這樣財大氣粗,一口氣丟下六七件靈寶。

  所以塵世燈,鬼嬰這事背後,可能還跟世家門派,當地巨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善殊也想到了這一點,她足尖一點,鋪天蓋地的金光從她身上迸發出來,化為根根箭羽,驀的發力,以破空的速度朝鬼嬰和前來救人的黑衣人鎮殺而去。

  結果那簇箭雨才到近前,就又是「轟隆」一聲巨響,被靈寶自爆而引起的靈力動盪逼了回來。

  就這樣,黑衣人一招都沒跟她們過,還真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拎著鬼嬰躍到了他們布下的大陣邊緣。

  今日一旦讓他們逃脫,即使薛妤下令將宿州城掘地三尺,也不一定能再抓到鬼嬰。

  這就等同於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炸藥,今夜留不下,便是後患無窮。

  薛妤掃過善殊,後者出生佛洲,修習的術法多是渡亡魂,平怨念,那些令人聞之色變的大殺招,她使用起來得慎重再慎重,斟酌再斟酌,一個不輕易就能影響心性,造成後續修道路上的麻煩。

  九鳳倒是躍躍欲試想出手,可她在大陣中心,她一動,整個宿州城百姓都能被這裡驚天動地的響動炸得從睡夢中清醒,並且遭到波及。

  眼看那鬼嬰衝他們「咯咯」地笑著吐泡泡,差一步就要被黑衣人帶著沉入黑暗,逃出生天。

  薛妤騰空而起,而後垂下眼,浩浩蕩蕩的長風不知從何處起,將她綿軟的衣袖吹得朝前鼓動。

  她伸出長指,在半空中點落。

  整片夜色像是在這一刻被定格。

  「跑什麼。」

  她輕而冷地吐字:「全部都給我留下來。」

  面對她們,黑衣人一次沒敢大意,見這樣的陣仗,咬咬牙又是連著數件靈寶丟出去,炸開,一樣的地動山搖,動靜喧天,可先前屢試不爽的招數好似沒了作用,薛妤的攻擊照樣朝他而來。

  察覺到肩頭落下的一片雪時,他尚愣著,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他那條手臂,連帶著被他抓在手裡的鬼嬰,落葉一樣掉下去。

  他甚至都沒來得及慘叫,腦海中唯一也是最後的念頭,就是頭也不回地轉身遁入夜色。

  善殊等人蜂擁而上,將被強留下來的鬼嬰捆著設下層層封印。

  朝年吸著氣跑向薛妤,慌裡慌張地問:「女郎,你沒事——」那個「吧」字還沒吐出來,就見薛妤冷著臉,不著痕跡地用袖子擦了擦唇邊湧出的血跡。

  他一下紅了眼。

  「眼淚收回去。」薛妤轉身去往洛彩房間,同時吩咐道:「將宿州城及周邊城池各大世家和門派的消息列出來給我。」

  「現在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04:16 PM

第34章

  一切變故來得快而突然,那鬼嬰前一刻還嬉皮笑臉地吊在黑衣人手臂上蕩鞦韆,扯長了調子沖薛妤等人挑釁,下一刻就抱著條鮮血淋漓的手臂滾了下來。

  還沒來得及反應,善殊蓄力已久的佛門鎮鬼法門就如同春日綿雨般落在了她身上,將她捆了個結結實實。

  那鬼嬰在謝宅中生長了上百年,看過那麼多人來人往,是是非非,真論起心智,跟朝年這等年齡的不相上下。當下知道自己流年不利,才出世就被鎮壓,幾番思索後眼珠子一轉,叫也不叫,動也不動,垂頭喪氣耷拉起腦袋裝可憐。

  可惜現在沒誰理她,唯一一個終於能騰出手來的,還是剛被她大言不慚挑釁過的九鳳。

  鬼嬰這頭才低下,下巴就被一隻纖纖柔夷猛的捏住,力道大得能讓她皮骨分家,她被迫順著力道抬頭,正對上九鳳那雙微微往上挑著,似笑非笑的眼,「長得還真水靈,一身細皮嫩肉的,裝起來也像模像樣。」

  「來,將你方才對我喊的話再喊一遍。」

  大妖身來不羈,骨子裡放蕩慣了,稍微收斂點神色是懶洋洋的沒骨頭樣的美人,這會真被挑起火氣訓人時,身上那點氣勢便一點就著似的「噌噌」往上升。

  那鬼嬰睜大眼看著那雙被金色火炎佔據的瞳仁,又因為週身死氣被封,當即腦子一懵,像是被人當頭砸下一座山的重量,痛苦地悶哼出聲。

  這幾日九鳳跟著薛妤斂聲收色,跟蘇允朝年等人也打打鬧鬧的沒個正形,但這猝不及防的一釋放氣息,直接叫離得遠的輕羅和梁燕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那是妖族刻在骨子裡對頂級血脈的本能畏懼。

  離得最近的桃知才伸到半空阻止她動作的手掌也跟著止不住顫了顫。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半晌,又默默收了回去。

  「什麼東西也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九鳳才經過雲籟的死,又接連被匯覺和鬼嬰一前一後挑釁,滿肚子火終於在此時逮著爆發,於是一發不可收拾。

  照九鳳的話說,她跟薛妤相安無事是兩人身份相當,誰也不壓誰,又實打實的對撞過,認可她的實力。跟那些蘇允小鬼是鬧得玩,解解悶。跟普通人是根本沒必要計較。

  可一個區區百年的小鬼,仗著一破燈短時間吸來的龐大靈力,又用裡頭婦人的身軀做遮擋,愣生生在她耳邊吱哇鬼叫了大半夜,甚至屢次出言不遜,這怎麼忍?

  能忍得下去都不叫九鳳。

  眼看那鬼嬰被九鳳三兩下揍得披頭散髮,從喉嚨裡哼哧哼哧地噴氣,桃知上前一步,頗有些無奈地開口:「遙想。」

  「你別勸我。」察覺到他在身後,九鳳氣勢洶洶地回,身上那股大妖的氣卻怕傷到人似的倏地往回收,「說什麼都不好使。」

  「薛妤姑娘和善殊姑娘都進去了。」桃知生得清雋,聲音也幾乎是天生能澆滅人怒火的溫柔:「我們畢竟是來處理那方士的。這鬼嬰,你出過氣,之後自有她們來料理。」

  說起方士,九鳳霎時又想到那坦然承讓借運之術出自他手,又大搖大擺從她眼皮子底下走進院子的和尚。

  她兩相權衡下,用力地捏了捏鬼嬰的下顎骨,陰惻惻地恐嚇:「得了這一回教訓,進聖地大牢裡時也記得放乖一點,才出生就該夾著尾巴做人,嗯?」

  說罷,她一甩手,趾高氣揚地進了那座鬧得燈火通明的院子。

  洛彩的房裡,薛妤和善殊一左一右,一個抵在床沿邊的柱子上,一個站在房裡的四方桌邊,兩人俱都沉默著,視線齊齊落在床沿邊身著袈裟,手邊落著禪杖的和尚身上。

  九鳳興師問罪來砍人的氣勢被這麼凝重的氛圍一壓,神色莫名地側了下頭,朝薛妤看過去,問:「怎麼回事?」

  「不知道。」薛妤舊傷未好,又強行引發殺招留下鬼嬰,此時臉色蒼白如紙張,話語卻仍是冷的,不近人情的回答和平時沒什麼兩樣,「自己看。」

  三人於是一齊看過去。

  那眉清目秀的和尚先前為引鬼嬰出來不要命的往外散出靈力修為,在鬼嬰被引出來之後也沒停歇,那些金色光點如春風細雨般將床榻上的姑娘一圈圈纏住,靈動而柔和地將她裹成了一個繭,只留下被他握在掌中的幾根手指。

  因為那些流光溢彩的佛光,一時之間,整間屋子竟現出一種火樹銀花的迷離美感來。

  隨著這樣的變化,半跪在床沿前的匯覺像是被抽乾了血肉,那張十分具有迷惑性,根本看不出年齡的俊俏臉龐上屬於人的血色慢慢消散。

  而即使這樣,他仍抖了抖肩,將身體中的積蘊不遺餘力地抖落出來,到了最後,淌出的靈力甚至已經不完全是金色,而是一種摻雜了鮮血的慘紅,像極了四月天裡漫天絢爛的晚霞。

  薛妤和九鳳說到底都不懂佛門功法,於是紛紛看向善殊。

  善殊像是受了什麼震撼似的,扯了扯唇苦笑著看向她們,解釋道:「我們佛門修行跟常人不一樣,早期驅惡鬼,渡亡魂,平怨氣,每做一件善事,便成一件功德。」

  「他早期既然能被北荒看中,必定做過不少善事,按照常理,之後他墮邪道,修惡術,這些算惡業。善與惡功過相抵,他其實尚有一線生機,即使死亡,也能成功入輪迴。」

  「可他抱必死之心,將好的留給了洛彩姑娘,壞的給了自己。」

  從此再無來生。

  「與雲籟姑娘當日所作所為有異曲同工之處,佛門功法與日月花皆以善為本,只不過他這個方式更霸道些。雲籟姑娘能留下一顆妖珠,日後便還有無限可能,他這樣一來,什麼都留不下。」

  此時,匯覺的身形已經薄得像層紙,因為那一層繭的緣故,他已經看不到洛彩的臉,於是更用力地去握她的手,捏得那幾根嬌養出來,水蔥一樣的指頭泛出反常的白。

  他才像是終於抓住了什麼似的,很輕地滑動了下眼珠,輕輕吐出一口氣:「從前啊。」

  從前啊。

  一千多年前,他還不叫匯覺,只是個初出茅廬,下山出寺,四處歷練攢功德的小和尚。

  他背著那點聊勝有無的行囊,懷著少年一腔義氣和對外界的嚮往預備斬妖除魔,保百姓安定,走到一半,發現只偷偷摸摸跟下山的小狐狸。

  「素色,我跟你說過,山下很危險,你不能再跟著我了。」

  匯覺跨上幾層長了苔蘚的石板街,三下兩下將那只知道自己被發現了,索性窩成不挪動的純白小狐狸撈起來坐端正,頂著張年輕俊秀的臉,話卻是頗有其事的嚴肅:「我有時連自己都保護不好,怎麼照顧你?」

  小狐狸突然在他眼前化出人形來,是個眉目靈動,五官精緻美艷的小姑娘。她矮了他一頭,就非得站上高的那層石街張揚氣勢:「我不需要你保護,我可以保護你,我可是妖!」

  素色在青山寺後山長大,跟一群深入淺出的僧人們生活在一起,沒機會見識凡塵。她只看過幾回話本,什麼也沒記住,只記住妖是種強大而神秘的生物,山下的人談之色變,個個懼怕。

  因此那句「我是妖」說得自然而驕傲。

  匯覺努力擺正了臉,道:「不准去,再跟著我,我日後都不陪你玩。」

  於是小狐狸便只能每次在台階上氣急敗壞地跺跺腳,看著甚至連少年都稱不上的匯覺離開青山寺,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往往出去是暖融融的春日,回來時天已經冷下來。

  匯覺很爭氣,他自律而明是非,在佛法上的天資悟性極高,年紀輕輕就已在當地頗有聲望。主持對他抱有厚望,於是教他時更用心,也更嚴格。

  他在寺裡修行和下山除害這兩種生活中漸漸長大,容貌更出眾,實力也更強大,一言一行都是令人信服的安心。

  人們對他的稱呼從「小和尚」,變成了「小聖僧」。

  後山的狐狸卻還是那隻狐狸,光長開了傾國傾城的容貌,腦子仍停留在令人昏昏欲睡的陽光和生動有趣的話本裡。

  一年冬,素色實在沒忍住,靠著一樣追尋氣息的法寶遠遠跟著匯覺下了山,她東躲西藏,生怕被他發現又被毫不留情地趕回去。

  結果最後還是被他發現了。

  瓢潑大雨中,破廟裡橫七倒八地歪著幾根梁,裡面才經歷過一場惡戰,素色小心翼翼探著腦袋往裡看的時候,匯覺正念著佛號收了那只四處作怪的妖,手裡尚往下滴著血跡。

  匯覺驚覺有人,以為是那妖的同夥,那一眼望過去時,眼裡浮冰似的冷意一下就將小狐狸看懵了。

  他在她記憶中,還是小時候那般溫的,軟的,笑起來香甜極了。

  那種眼神,她從未在他身上看到過。

  她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以為會挨一頓罵,誰知他只是慢條斯理地擦乾淨了手,又細細看過她眉眼,見她形容雖然狼狽,但也都是從山林中躥出來的落魄,並沒有受什麼欺負。

  「怕不怕?」他問。

  素色搖頭,仍記得蔫聲蔫氣地討好他:「我知道。你們只殺做壞事的妖。」

  跟都跟來了,再將她趕回去,這一路窮山惡水的,匯覺想來想去,實在不放心,就將她帶在了身邊。

  枯燥的日子因為她的到來變得生動有趣。

  人間紅塵滾滾,遠比小小的青山寺熱鬧。她仗著他在,更不顧忌,有時間就拉著他上街,要這個要那個,有時候也自知過分,看他隱隱忍耐的模樣,並不吭聲,只用一雙眼看著他。

  她早長成了禍國殃民的傾城顏色,眉眼間,是擋都擋不住的天生媚意。她再那麼楚楚可憐一求,軟著嗓音撒嬌,周圍人看匯覺時便用上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揶揄與打量神色。

  或許是出來時間久了,她於是也知道了自己是個美人胚子,又正是這個年紀,常常在山水間捧著臉托著腮美滋滋欣賞自己的容貌。末了,還非得湊在匯覺面前,問他漂不漂亮。

  這種時候,匯覺往往面無神情,道:「出家人眼中,女色都是紅粉骷髏,美與不美,分辨不出。」

  他不說,她也不鬧,就那麼捧著張臉看著他,大有一副要跟他比拚耐心的架勢。

  他常常一睜眼,便能看到她的長長的睫毛,一點豐滿的唇,還有眼尾一點點上揚的勾。可惜她不懂得利用自己的諸般優勢,時常胡亂而故作姿態地亂用一通。

  可即使如此,哪怕匯覺遁入空門,不通情欲,不以美醜辨人,也不得不承認,她是極好看的。

  那種美不僅在表面,而是水一樣的透進了骨子裡。

  人很難不被她吸引。

  日子這樣一天天過去,素色像是生了根的尾巴,跟在他屁股後面不走。或許是因為長大了,不被他哄孩子一樣的威脅放在心上了,又或者是她太喜歡外面那樣熱鬧的,可以和他遊山玩水,吵吵鬧鬧的日子了。

  時間長了,素色少女心思,情竇初開,愛慕的對象是他,也只可能是他。

  可這根本不可能。

  事情敗露時,她一臉做錯事的心慌,哽著聲音保證:「我知道你們的規矩,我們就,就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她第一次真正用上乞求的語氣,哭得臉上脂粉都花了。

  匯覺頭一次那樣冷著她,話說得決然而果斷:「這次回去,別再跟著我出來了。」

  「素色,我沒那麼好,你別喜歡我。」

  之後,他果真說到做到,極少在她面前露面。而事實證明,以他當時的修為,真要想躲著她,根本不是她那點三腳貓功夫可以追得上的。

  很快,青山寺上下迎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匯覺被聖地一位長老看上,被破例納入北荒,不日就要上佛洲繼續深修了。

  入北荒,那是何其榮耀的一件事。

  深夜,一隻雪白的狐狸順著窗子爬進來,在他房裡化成了披散髮絲的女子,她蜷著膝,像是知道他不想搭理她,連話都說得小心翼翼,吞吞吐吐:「我不喜歡你了。」

  「匯覺,我不喜歡你了。」

  「你別不理我了,成不成。」

  匯覺聽她一聲更勝一聲的哭腔,終究做不到無動於衷,他面無神情地坐起身,面向她,問:「真不喜歡了?」

  「不喜歡了,真不喜歡了。」她見他終於肯說話,一疊聲地應,眼睛亮亮的,像是被水洗過,「我聽他們說,你要入聖地了,那我、我日後變厲害了,可以去找你嗎?」

  匯覺想到她那數十年如一日不變的軟趴趴招數,忍不住扯了下唇,道:「變厲害了再說。」

  她卻像是得到什麼保證似的,抿著唇笑起來,語氣又輕又軟:「你答應我了啊,你答應的啊,不許食言,不許不理我。」

  那夜最後,她得了他的回答,歡天喜地地化作原形跑入了山野。

  那個時候,他沒想到,也想不到,那竟是最後一面。

  就在他進聖地的前十天,她在他身邊留著的燈突然滅了,他當時正在練字,見到那燈的變化,手中的筆「噹」的一下落在素白的紙張上。

  自從他成年,少有那樣不沉穩的時候,可那日他奔向後山時,步子踉踉蹌蹌,跌跌撞撞,手和腳都是軟的。

  那樣多的血,從她狐狸窩裡流出來,她僅撐著最後一口氣,像是在等他來。

  現場幾乎無法遮蔽的氣息和痕跡,幾乎在明明白白告訴他,他那對他嚴厲有加的師父,絕不容許有人動搖他的道心,也終於忍無可忍對素色下了死手。

  小狐狸一生天真爛漫,氣息乾淨得跟白紙似的,甚至好長一段時間跟著他吃齋念佛,不論對誰,都沒有過半分壞心,僅僅因為一句喜歡,僅僅因為喜歡他,就得死。

  她倒在他懷裡,血色盡失,像是知道自己生命到了盡頭,她沒說是誰動的手,沒跟他告狀,沒跟他呼疼,她前所未有的聽話、乖巧,只是執拗地一遍遍重申:「我、還喜歡。」

  「我那天,騙你的。」她拉著他的袖子,委屈地淌眼淚:「就是很喜歡。」

  她說,如果真有來世,她不想當妖,她要當人,那樣,就能離他更近一點。

  不用每到夜色降臨就回到濕漉漉的狐狸洞,不用在他不理她的時候束手無策,連見一面都艱難。

  不用在一起,就是近一點,再近一點就好。

  小狐狸死在了心上人的懷裡,那是他第一次抱她。於是她閉眼前看天空的最後一眼,都覺得雲是亮的,風是清的,陽光是暖的,這個世界都是亮堂堂的。

  匯覺帶著那顆妖珠,離開了青山寺,沒有接著除魔衛道,也沒有去聖地。

  他混入人海,在紅塵中流浪,有時候走著走著,覺得她就跟在身後,清清脆脆地央著他去買那些稀奇古怪,只有小孩子愛吃的甜食。

  時間越久,他就越想念她。

  他固執己見,瘋了似的收集諸多歪門邪道的術法。

  數百年,上千年的時間從指間淌過,他越發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他會一時興起追殺亂造殺孽的妖物,又會在轉眼間想起哪家人家曾幫過他和小狐狸,下一刻就將借運術這樣陰損的法子交到他們手中。

  曾經令聖地都忍不住起接納之意的天驕少年,變成了人們口中頗為忌憚的「妖僧」。

  不知渾渾噩噩不知多少年,誰知竟真叫匯覺找到了個用妖珠投生的方法,不,或者說,是有人主動找上了門。

  可那都不重要。

  他將大半數修為注入妖珠,令其投生在人間一戶普通人家,她的父母為她取了個新名字,叫洛彩。

  彩色的彩。

  她這一生果真過得順遂,閨中嬌養,有一個從小玩到大的少年陪著,及笄後他們順理成章成親。前世孤獨至死的小狐狸終於等來了一場有回應的感情,她依舊愛笑,笑起來明艷動人。

  她的夫君對她極好,說是精心呵護也不為過。

  這個方法有兩點忌諱,一是施法人永遠不能出現在她面前,二是她二十五歲時會有一場劫難,劫難過去,之後便是徹底,嶄新的人生。

  於是那二十多年,匯覺暗地裡守在她身邊,看著她穿著大紅嫁衣嫁人為妻,跟人琴瑟和鳴,情意濃濃。

  他夜夜不能寐,眼前全是她靈動精緻的眉眼,淌著淚說喜歡他,一眨眼,又是她和別的男子相攜而來的畫面,幾次被刺激得發瘋,酗酒,而後又回隔壁默默守著她。

  他想,那時小狐狸流著淚說不喜歡他的時候,心裡是不是也像他今時今日一樣酸澀,委屈,難過得要命。

  後來,他終於知道她這一世「命中大劫」是什麼。

  鬼嬰出世,需以命換命。

  一千多年,他終於得以解脫。

  金光流淌到最後一滴,匯覺顫著唇親了親洛彩的指尖,一直從容不迫的人喉嚨裡也終於有了哽咽的破碎之音,他道:「我也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

  那是一句遲到千年的回應。

  可素色再也聽不到了。

  他們最後的結局,不過是她生,他死,兩人死生不復相見。

  「睡一覺起來,以後什麼都是好的了。」匯覺笑著鬆開她的手,任由金光將她嚴嚴實實裹住,也任由自己像砂礫般消散在半空中。

  片刻後,洛彩睜開眼。

  她對上薛妤等人複雜的視線,又看了看身處的環境,最後掀開身上的被子坐起身來,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這是怎麼了?」

  「夫人這兩日可有見過什麼和尚嗎?」薛妤垂著眼,神情看不出什麼變化,試探般地問了個早前問過的問題。

  洛彩仔細回想了半天,搖了搖頭,道:「不曾見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04:16 PM

第35章

  雲跡酒樓視野極好,南通北透,站在屋頂,能同時將東西兩街和城南巷口的動靜收入眼底。

  溯侑在這裡等了一晚。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溯侑和薛妤是同類人,他們心思同樣縝密,因此很多事總會想到一起去。

  比如來雲跡酒樓盯梢。

  在來之前,他得了朝年傳信,說塵世燈已經被女郎取下,妖僧也已經入局。

  情況發展到這一步,幾乎已經接近尾聲,來雲跡酒樓不過是圖個安心。

  溯侑坐在酒樓屋簷之上,半截衣擺懸空,像裙擺一樣被風吹得撒開,花瓣似的一片片剝開,現出一番旖旎的風韻。

  妖蕪果能緩解他體內疼痛,卻不能根治。才經歷生長期的妖對這個過程總是難以接受的,那種疼痛,即使服了上好的藥,一動不動躺在床上休息,也覺得整個人連呼吸都是破碎的,挪一下手指都是傷筋動骨的痛。

  在這個過程中,體內的妖性會被激發,血脈越純粹,承受的痛苦越大,像九鳳那種的,若是輕易放出去,說不定會短暫喪失本性大開殺戒。

  按理說,一隻只有一半妖族血脈的妖鬼,不會經歷這個過程,即使經歷,也只是走個過場。

  可就是在這樣的諸般前提下,溯侑仍覺得自己每呼出一口氣都是滾燙的,兩腮像發高燒一樣紅潤起來,他輕輕闔著眼,一下覺得身體像是浸泡在岩漿裡,一下又被屋頂的風吹得猛的一個戰慄。

  這些都是次要的,最要緊的是,一股不受控制破壞欲從心底升騰而起,在突突跳動的血管裡橫衝直撞,像小鳥一樣拍打著翅翼喧鬧叫囂。

  他的生長期出乎意料的來得迅猛而熱烈,好似身體裡藏著的那點稀薄血脈原本就是什麼高貴而神秘的東西。

  彎刀一樣的清月升至半空,溯侑算著大陣開始的時間,抬頭朝城南方向看去,眼底幾乎是沉甸甸的一片黑。

  因為佈置了隔絕大陣,他看不到什麼,也感受不到裡面山崩地裂的搏殺對弈。

  視線中久無動靜,他卻仍盡職盡責地守著,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能做的,好像永遠只有這些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小半個時辰之後,溯侑身體微不可見繃了繃,手指垂在一側琉璃瓦上,淺而短地落了一筆。

  「……被殺意鎖定了。」他輕喃出聲,呼吸滾熱,思緒在永無止歇的疼痛和漸漸難以控制的躁意中維持清明。

  這個時候附近能出來修為不俗的人查看,並且悄無聲息鎖定他的氣息,懷著殺人滅口的心思,只能證明一件事。

  有什麼不能讓聖地知道的人或家族要出面行動了。

  奔著城南去的,去做什麼?要麼救妖僧,要麼救鬼嬰。

  這件事,若是宿州世家跟妖物勾結作亂,溯侑幾乎閉著眼睛都能想像到,那人該是怎樣的生氣,失望。

  雖然她從不表達出來。

  溯侑依舊垂著眼,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心裡卻飛快計算著。暗中潛伏的人現在不殺他,無非是看他修為不足,氣息紊亂,干預不了他們的大事,而他們有更緊急的事要做,不便在這個時候打草驚蛇壞了好時機,那麼,他會在事情辦成之後再動手。

  這之間,都是他的時間。

  他身上還有三件靈寶,是早前混得風生水起時在一處秘境中所得。

  他們既然這樣藏著掖著,說明對薛妤和善殊有所忌憚,實力不在大能級別,也不會是那種活了數千年的老怪物,那他藉著靈寶之力,哪怕受點傷,也能成功逃脫。

  而在這之前,他要看到今夜出手的是哪家人家。

  事實證明,溯侑在算計人心這方面幾乎有著令人驚歎的天賦。

  潛伏在暗中的人果真沒有即刻動手殺他。

  他賭來人張狂自大,賭他不將自己放在眼裡,亦賭他們心有顧忌,不敢聲張。

  他一樣不錯,全賭對了。

  沒過多久,城南一座宅中有了動靜,先是兩三個套著灰撲撲僕從衣裳的人開了一處側門,探頭探腦地往外張望,伸長了脖子,像灰頭土臉的滑稽小丑。

  很快,那幾個僕從匆匆跑出來,兩個在前一個在後,如水的月光下,他們那身衣裳後刺著的紋路,以及代表著家主的姓氏,隔著遠遠的距離,無所遺漏地落在溯侑的眼中。

  一個謝,一個雲,一個令。

  都是宿州城的大戶人家。

  這麼拙劣的障眼法,幾乎是在將人當傻子糊弄,溯侑倏而失笑。不知是因為成長期流轉四肢百骸的劇痛,還是因為些別的什麼,他眼中映著璀然熠熠的光,明艷張揚到幾乎不容人忽視的地步。

  他靜靜坐著,脊背挺拔而直,姿態認真到像是在聆聽先生講課的學生。

  那幾個僕從耍戲一樣出來跑了一圈,又原路跑了回去,再走出來的是一個全須全尾佩戴了面具、連半寸肌膚都沒露在外面,看不出男女的黑衣人,他輕功極高,低著頭極快地朝城南掠去。

  溯侑掩唇低低咳了兩聲,硬生生將破碎的血腥氣沿著喉嚨嚥下,手掌放下來時,肩頭因為忍耐輕而促地顫抖。

  城南每座宅子都建得氣派非常,大門上無一例外懸著府邸牌匾,一眼看過去,是誰是誰,一目瞭然,清晰分明。

  可這座宅子不一樣,溯侑看過去,全有一片濛濛霧色,別說牌匾上的字,就連裡面的房屋樣式都看不見,唯一能看見的,只有一面刷了漆的紅牆。

  而整個城南人家,全是這種外牆。

  「雲霧陣。」溯侑在心底將這陣的名字咀嚼兩遍。這些天他跟在薛妤身邊,學了不少東西,從為人處世的態度,到秘笈術法的差異,甚至她時常還會讓他看一些並不常見,可查事時說不定就會遇上的陣法。

  雲霧陣赫然在其之列。

  這陣是典型的隱匿陣法,陣開啟時,外人看不清陣內的任何事物,可那屋卻實實在在擺在那裡,即使他此時拿著城南所有人家的名冊一一對過去,到最後人數和姓氏也全是對的。

  破局的方法唯有一種。

  他進到陣中,撥開雲霧,看清那牌匾上的字。

  可若是如此,他等於一舉撞入不知深淺的敵營,再有靈寶傍身,也必定活不過今夜。

  太過極端的手段,薛妤從來不喜歡。

  於是只能之後再查。

  過了一刻鐘,先前如大雁般沉入夜色的黑衣人飛速奔了回來,模樣格外狼狽,一頭被一絲不苟梳起的發被打得散開,右手死死捂著左手臂膀處,鮮血止不住的一路淌出來,氣息紊亂得像是體內在經歷一場火山噴發。

  左手臂膀往下,齊齊斬斷,空蕩蕩一片,格外滲人。

  顯而易見,既沒有搶到東西,又賠了一條手臂。

  血腥氣在溯侑眼前成百,成千倍放大。他像是被一盆涼水潑中,身體徹徹底底僵下來。

  那些噴湧而出的殷紅血滴,對成長期的大妖來說,是致命的引誘。

  有一瞬間,溯侑幾乎忘記了背後時時盯著的那股殺意,也忘了眼下的處境,他只想不顧一切撲上去,吸食新鮮的血肉,再將這城南用一把火燎遍。

  他骨子裡需要那些東西,渴望那些東西。

  溯侑的手掌緩緩握攏,重而急地閉了下眼,艱難算著身後那人出手的時間,喉結幾乎是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動,氣息如岩漿般滾熱,兩腮紅得像是重重塗上了姑娘家新制的脂粉,濃墨重彩的兩筆。

  他的狀態受血氣的影響,變得越發惡劣,腦中繃著最後一根理智的弦,搖搖欲墜。

  那根弦不是仁義道德,世俗成見,不是人們臉上將會掛著的驚恐和稚子無辜的啼哭。

  那根弦叫薛妤。

  他從來沒將自己看得很高很重,於是知道,若是真發生了這樣的事,不必身後藏著的那位出手,薛妤會親自瞭解他。

  他可以死在敵人手中,可以被拋屍荒野,化為膿水爛到泥土裡,可唯獨,他不想死在薛妤手裡。

  不想叫她知道,她花了心思認真培養,覺得尚能有救的人,骨子裡還是這樣卑劣,醜陋,不堪的東西。

  冰火兩重天的盡頭,理智徹底支撐不住的前一刻,他腰間的靈符恰到好處地燃燒起來。

  朝年的聲音傳出來:「溯侑,你在哪呢?我怎麼沒在執法堂看見你?」

  溯侑舔了舔唇,默了片刻,開口時聲線難得的啞著,像一捧粗糲的砂:「我、沒在。」

  朝年在寒風中吸了吸鼻子,聲音刻意壓低著,顯得有些著急:「你快回來。我們這突然出了點變故,女郎讓我收集整理宿州和周邊城池所有世家的資料。」

  「女郎為留下鬼嬰強行動用封印,受了不輕的傷,方纔還吐了血,我實在放心不下,將輕羅和梁燕留下整理了,但女郎要得急,她們兩個沒你懂那些,需要你幫忙才來得及。」

  溯侑熊熊燒著的一腔滾燙血液被幾個字眼鎮壓下來,他瞳仁裡映著天穹上一輪彎月,聲音輕得能揉碎進夜風裡:「受傷了?」

  他的尾音勾著,現出一點不近人情的漠然,反正聽不出什麼關心的受牽動的意思。

  朝年習慣了他這麼說話,悶悶地嗯了一聲,道:「原本一切順順利利的,誰知出了個黑衣人……」像是知道自己又說多了,他潦草地總結:「這事說來話長,跟我們先前想的不大一樣,總之你快回來,回來再說。」

  溯侑站起身,身影搖搖欲墜,像一根踩在鋼絲線上隨時要掉下去的鳥雀,而原本那些不受控制,躍躍欲試,衝動渴望,通通收斂進身體裡,唯有眼底沉甸甸的黑,昭顯出另一種不同往常的恣睢。

  一個城有多大,光是城南這片地區的世家,她就足足看了兩三天的地圖資料。

  更別說周邊城池。

  根本看不完,就是看完了,等他們分析出來了,幕後黑手早將一切抹得乾淨,換個地方銷聲匿跡了。

  溯侑沒做全身而退的打算了。

  他指尖夾著那張薄如蟬翼的靈符,話語冷靜而清晰:「朝年,將靈符交到女郎手中。」

  這段時間,薛妤信他,看重他,總將重要任務教給他,朝年於是沒問什麼,匆匆說了句:「等著。」

  身後銀絲一樣的刀光帶出破空之勢,由遠及近朝溯侑站著的方向斬去。

  他似是早料到這一幕,身形驀的倒轉,藉著腳下磚瓦的著力倏的躍至半空,沾著冰冷濕氣的發被高高束著,勾勒出少年那張美得極有侵佔性的臉,全是某種蓬勃抽長的生動之氣。

  溯侑的袖中飛出一把巴掌大的青銅鑰匙,箭矢般朝著身後終於現出身形的幕後人而去,還沒等來人看清鑰匙的真面目,它就在半空中猝不及防炸開,「砰」的一聲,像孩童惡作劇般在半夜點燃的煙花。

  來人瞳孔一縮,迫不得已抽身而出改了軌跡,暫避鋒芒。

  而溯侑藉著這股巧勁,落葉般飄到城南的巷口,朝著最裡面那座像是在吞雲吐霧的府邸而去,反震的力道將他暴露在外的十指炸得鮮血淋漓,他垂著眼,壓著唇,恍若未覺。

  那位斷臂的黑衣人才進府門,被劇烈的疼痛折磨得反應都慢一拍,等察覺到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了,只見「砰」的又是一聲,他睜著眼倒在絢爛的火光中。

  「豎子爾敢!!」身後是那個緊隨而至,卻不得不避著那團光走,怒到目眥欲裂的老者。

  靈寶自爆,不認主人,溯侑離得稍遠,也被這樣的力道震得五臟六腑都彷彿騰挪了位,他不甚在意地擦了擦唇角口鼻處流出的血,抬眼朝府門前的牌匾上望。

  這一次,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只見牌匾上霧氣不再,而是用正楷提著三個威嚴端肅的字——昭王府。

  原來是這樣。

  另一邊,靈符才傳到薛妤手中,便是接連兩聲山搖地動般的響動,薛妤霍的起身,遙遙看向雲跡酒樓的方向,像是很快意識到什麼,問:「你在哪?」

  「女郎。」溯侑長而瘦的指骨根根收攏在斷臂黑衣人的喉骨處,直到一聲聲傳來清脆的碎骨聲,他才慢慢垂手,顫著長長的眼睫,條理清晰地說自己的猜測:「與妖僧,鬼嬰有勾搭的,是昭王府。」

  「宿州城的資料全部整理好,放在——」

  「溯侑。」薛妤一字一句冷了下去,話語中難得帶著點色厲內荏的意思:「立刻退出來。」

  「臣被圍困。」溯侑璀然一笑,衣擺迎著夜風獵獵作響,彷彿又成了審判台上那個渾身是刺,渾然聽不進任何一句話的樣子,「沒法退了。」

  他這輩子活得卑微而艱難,像野草想盡辦法求生,卻自有骨子裡的傲氣,一生不為臣為奴。

  這是第一次,好似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她從審判台上將他救下,接經脈,賜丹藥,給秘笈,又牽著他將他從引妖的陣法中走出來,不遺餘力栽培付出的種種心力。

  「一刻鐘。」薛妤噌的邁開腿往外走,「溯侑,用你任何保命的辦法。」

  「撐一刻鐘,我馬上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04:17 PM

第36章

  作為人皇一母同胞的兄弟,昭王府戒備重重,絕不只有護衛親兵,相反,府上時時住著大能級別的人物,平時不顯山露水,一到關鍵時刻,便昭顯出作用來。

  見了血,溯侑體內的凶性徹底控制不住,可頭腦反而越來越清楚,他精準的計算著身後老者的距離,眼前是從王府內飛速趕來的幾個同等裝扮的黑衣人,每一個氣息都深不可測,不是他在對抗的程度。

  奇異般的,在這種時候,溯侑居然沒什麼懼怕的,後知後覺的求生心理。

  從進來起,他就沒抱著什麼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僥倖心理。

  他的結局,只剩一個死字。

  他身體像被風吹起的紙片,輕飄飄朝後去,直到抵在那堵朱色外牆上,身前身後再無退路,他才倏地抬眼,等人齊齊逼到前後不過百米的距離,十根鮮血淋漓的指骨根根收攏,只見一枚攜帶著靈光的令牌再次破空。

  那令牌速度極快,攜帶著破空之聲,轉瞬就到眼前。

  「小畜生!」

  一馬當先追殺向前的老者沒想到他還留著靈寶,更沒想到他能有幾乎以死換死的魄力,猝不及防之下,躲避不及,驚怒交加時,一團熱烈的,帶著能將人灼化般溫度的熱浪在眼前陡然炸開。

  這一擊,不止前來捉拿他的人,溯侑自己也處於熱浪中心,千萬鈞力道砰的重重打在他身上,像是一根足以開山平海的巨棍橫掃在胸前。

  他重重皺了下眉,血液爭先恐後從喉嚨裡湧出來,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視線昏沉下來前,餘光盡頭是那幾個如折翅的鳥兒般橫飛出去的黑衣人,溯侑扯了扯嘴角,撐著後牆支離的砥柱,感受著體內飛快流失的生命力,懶洋洋地闔了下眼。

  說來奇怪,他一直認為自己骨子裡存著貪生怕死的劣性,所以哪怕從前活得再艱難,狼狽,也咬著一股勁不肯輕易去死,現在臨到死前,他問自己,後悔嗎。

  答案竟是否定的。

  溯侑閉著眼,腦中情形似乎還停留在一個多月前,天寒地凍的二月天,審判台上滴水成冰,她一眼掃過來時,姿態無疑是高高在上,不可攀近的。

  有人告訴他,救他的人是聖地傳人,鄴都公主。

  彼時,他滿眼戒備,渾身是刺,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想,最多不過一死而已。

  那個時候,他不曾想到,一個人,原來不必說什麼話,不必做什麼笑吟吟的姿態,便可以那樣令人心安,依賴,甚至眷戀。

  一個月的時間,在妖動輒成百上千年的壽命中,實在太短了,短得臨時回顧起來,那些零碎的記憶像是眨眼一晃似的就溜過去了。

  可他偏偏願意為這一個月的溫暖,信任,尊重,從容赴死。

  潮水般的倦意和冷意呼嘯著傳遍四肢百骸,溯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沒有骨頭一樣順著牆邊滑坐在地上,鴉羽似的長睫顫顫眨動兩下,最後無聲閉上。

  長風呼嘯,殘垣斷壁的破敗間,少年身影瘦削單薄,十指耷拉在膝頭,根根血肉模糊,臉微微垂著,脊背仍挺著,像一根在發射前驟然失力的箭矢。

  ==

  這個夜晚,昭王可謂過得一波三折,水深火熱。

  他時時關心著今夜的事態,既不甘心就這樣將鬼嬰捨棄,又不得不顧忌裘桐的警告,不敢招惹到薛妤和善殊眼皮底下去,於是只能老老實實縮在府裡,最按捺不住的時候,也只派了兩個人出去營救,甚至下了大血本給出大量靈寶。

  結果呢。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來。

  若說鬼嬰沒救成功只讓他緩緩沉了臉色的話,那「鄴都公主身邊的人闖入昭王府」這個消息,令他當即掀了案桌,勃然大怒。

  「人呢?!」昭王一把揪過前來傳話人的衣領,因為驚怒,手背上繃起根根青筋,他問:「人放走沒?」

  「沒、沒。」幕僚也被這樣的變故嚇出一身冷汗,他一邊從牙縫裡吸著氣,一邊道:「人留下來了,但幾位大人都受了傷,還、還死了一位。」

  昭王聽了這樣的說辭,狠狠閉了下眼,道:「不過是聖地傳人身邊的一個侍從,一個侍從。」他連著念了兩遍,一字比一字重。

  「就能有這樣的能耐自由出入王府傷人,我昭王府供菩薩似的供著那些人,是讓他們來當擺設享福的嗎?」

  這話幕僚不敢接,他垂著頭,大氣不敢喘,等昭王情緒平復下來,才小心翼翼接話:「王爺,現在怎麼辦?要不要告知陛下?」

  「告知。誰去告?」昭王深深吸了一口氣,煩躁地扯了扯衣袖,陰惻惻問:「你擔這個責任,還是本王擔?」

  那幕僚哆嗦了下,默默閉緊了嘴。

  「闖進來的人什麼身份,現在是什麼情況?」昭王頭腦清醒了點,又問:「死了沒?」

  「回王爺,人沒死,剩著半口氣,不是從聖地出來的住民,好似是只半妖。」

  好容易遇到自己能回答的問題,幕僚事無鉅細補充道:「游先生說,此子在昏迷前曾點亮過靈符,不知是不是在與聖地那邊聯繫,又有沒有說出咱們王府的情況,因此臣等不敢擅作主張要他的命,特來請示王爺,要不要連夜審問此子,我們也好提前有個對策。」

  昭王一顆狠狠懸在半空的心,在聽到「半妖」這個字眼時終於稍微放鬆下來。

  別說聖地傳人了,就是塵世中一般的達官貴族,都看不起妖,特別還是只半妖。

  他好歹是人皇的胞弟,正兒八經受過冊封的人族親王,真算起來,地位不比聖地傳人低到哪去。沒有誰會為了一隻半妖追到親王府邸要人。

  退一萬步講,就算真來了,他死不承認,那位鄴都公主能奈他何,強搜親王府不成?

  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是要好好審一審。」昭王抵著眉心重重碾了下,道:「走,去私牢。」

  說著,他一步當先踏出書房,房內兩位幕僚面面相覷,其中一位朝另一位擺擺手,拍了拍軟倒的牙根,急急道:「快去聯繫陛下。」

  「這邊若真出了什麼閃失,別說我們了,就連王爺自己都得賠進去。」

  ===

  溯侑是被在經脈中一冷一熱橫衝直撞的兩股野蠻力量脹醒的,幾乎是在有意識的一瞬間,他的肩骨便出於本能的低低壓了下去。緊接著便在左右手腕處感受到了阻礙,那種冰冷的,禁錮的感覺太熟悉,儼然與羲和牢中受刑時別無二致。

  他第一時間辨認出來,這是在昭王府的私牢裡。

  生長期撞上兩波靈寶自爆,他力竭閉眼時感受自己破碎的五臟六腑,認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再醒來時傷勢反而在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在修復,彷彿有什麼蠻橫的力量在強行把生機胡亂湊合著沾粘在一起,勉強保住他一條命。

  可即使如此,這具身體還是太虛弱,像一個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舊布娃娃。

  他連動動手指都費力。

  像是查覺到他醒了,淌遍四肢百骸的疼痛又如春潮奔湧般甦醒,齊齊湧向大腦,那種綿長的餘韻深刻進血肉裡,能將人逼得發狂,發瘋。

  溯侑睫毛覆在眼瞼下,形成一叢濃郁的陰影,宛若墨筆凝成的兩點。

  哪怕是這個時候,他一張臉仍顯得安靜,甚至透出一點蒼白的虛弱與純真的乖順。

  耳邊漸漸傳出壓得格外小而低的交談,是從旁邊囚牢中鑽出來的。

  「看看,又來一個。」這人說話時透出一股毫無生氣的漠然,甚至還隱隱帶著點幸災樂禍,「一天三個,三天十五個,這王府裡凡是看了那湖的,全得遭殃。」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笑話別人。」另一人的聲音稍弱些,牙關打著顫似的,好似拚命忍著哭腔似的:「那麼大個湖擺著,誰知道多看幾眼就要遭殃。」

  「這樣下去,王府裡伺候的人早晚要死光。」

  「不懂了吧。」最開始說話的人呸的一聲,聲音隱隱有高漲的意思,「這就是天潢貴胄,他們的富貴窟旁邊啊,可不就是我們這些倒霉人的埋骨地。」

  又是一波難以承受的疼痛過去,溯侑緩緩攏了下手掌,睫毛狠狠往下壓了壓。

  他想。

  昭王府的湖,很可能也和妖僧鬼嬰等事件有關。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湧入幾捧亮堂堂的火把,方纔的低低細語戛然而止,空曠陰暗的私牢裡頓時展現出其原有的肅殺模樣。

  「還沒醒?」男子聲音陰柔,吩咐左右,「潑水,將他弄醒。」

  一盆冰透的冷水貼著溯侑的身體狠狠澆上去,這一桶水像是點燃了溯侑身體裡所有知覺,一個接一個迅猛的煙花炸開,將他整個人炸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

  他靜靜抬著眼,望向居高臨下斜瞥著他,做親王裝扮的男子,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也沒有悶聲吭半聲。

  「鞭子給我。」昭王一甩鞭,在空氣中落出令人膽顫心驚的響動,鞭影隨後如驟雨般落到溯侑身上。

  「說,進昭王府時,你在跟誰聯絡。」

  「說了什麼。」

  昭王連著數個問題,溯侑未置一詞,恍若未聞,他靜靜地站著,再次淪為私獄中任人宰割的階下囚,可背依舊挺著,青松一樣不屈不撓向上的姿態。

  於是漸漸的,疼痛也麻木了。

  溯侑眼皮重下來之時,身體像是徹底承受不住這樣接二連三的重創,漸漸現出某種難以啟齒的變化。

  他的脊骨處抽出長長的翅翼,上面布著黑色水紋般漾動的古老紋路,根根翎羽的尾端細細勾勒出某種金絲紋路,冷不防一看,便是滿眼浮動的金光。

  昭王來不及收手,一鞭子迎著溯侑的臉而去,卻見這期間一動不動,病懨懨像是下一刻就要落氣的少年眼瞳微微縮了下,而後用盡力氣側了側頭。

  那一鞭子於是險而險之避過他的臉,落到他雪白的手腕上,濺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昭王被他油鹽不進,生死無畏的姿態激怒,他上前一步,死死捏過他的臉,令他強迫著去看自己露出來的翅翼,一字一句道:「還嘴硬?還指望人來救你?」

  「你自己看看,來,好好看看。」他無情地譏諷:「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嗎?誰來救你?你的主子?」

  「她見到你這樣子,怕要被噁心得想親自動手吧。」

  這之前的嚴加拷問沒能在溯侑心裡泛起半分漣漪,可就這區區三句話,一字一句,像是鋪天蓋地打來的浪頭,想要將人溺死其中。

  溯侑屏了下呼吸,良久,根根繃起的手指漸漸鬆開,像一隻頹然的巨獸,終於無力地放棄了掙扎。

  他這幅人嫌鬼憎的樣子,連自己都不敢看。

  這一刻,即使薛妤能來。

  他也不希望她來。

  昭王頭一次審問這樣硬骨頭的人,以為他已經認命了吧,他仍死死不吭半聲,連個氣音都不給,若不是額上一顆顆接著往下滾落的汗珠,他甚至以為他人已經死了。

  像是短短一剎,又像是過了很久,他們腳下踩著的地突然搖晃起來,這個昭王府像是被一隻巨獸從地底拖著往上拉扯,拱動,而後轟然搖晃,倒塌。

  「什麼情況——」昭王驚怒有加,才要抓著身邊一個黑衣人質問,就見私獄大門被轟然炸開,流水一樣的光爭先恐後朝地底湧來,他被刺得瞇著眼怔了怔,而後難以置信地抬頭,正好與人群最前面的冰冷女子對視。

  「我說呢,小崽子原來被關在這。」九鳳的聲音隨後傳來。

  溯侑艱難地顫了顫睫。

  視線盡頭,薛妤神色跟冷得結了冰似的,她默不作聲走過來,朝年手疾眼快地將繩索劃斷,溯侑沒了支撐的力量,被他接著靠在自己肩頭。

  四目相對,溯侑抿了下乾裂出了血的唇,聲音輕得幾乎要飄進空中:「立刻,審牢裡其他,其他人。」

  他艱難地滾了下喉結,一字一頓道:「昭王府,湖裡有蹊蹺。」

  說罷,他像是被等著宣判死刑的囚犯一樣,用盡最後氣力將自己長而尖的翅翼往身後藏了藏,頭一次用了破碎的,近乎哀求的語氣:「女郎。」

  「你別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18 04:21 PM

第37章

  火把將地牢照得透亮,一股難以形容的腐爛潮濕味被灌進來的風席捲著帶向出口,發出孩童般哭嚎的聲音。

  整個私獄在薛妤進來的那一刻,恍若被施展了某種定身術法,牢裡牢外,鴉雀無聲。

  強撐著說完三四句話,溯侑已是強弩之末,他指尖縮在袖袍下,根根蜷著,往外殷殷冒著血,像繃到了極致的弦,只需要一個細微的動作,就會驟然斷裂,破碎,化為齏粉。

  那句「你別看」之後,溯侑強撐著漸漸沉下來的眼,視線小心而執拗地落在薛妤冷若冰霜的臉上。

  那上面看不出什麼神情,他便去尋她的眼睛,幾乎是猜疑般的去分析裡面每一種轉瞬即逝的情緒。

  應該是後悔,漠然,鄙夷,亦或者是厭惡的。

  這麼多年,他就是在這種眼神中活過來的,還是在世人沒看見他那雙醜陋翅翼的前提下。

  或許,他此時一閉眼,再醒來時便是某個暗無天日的礦井,荒山,暗流中,做些廢人該幹的事。而不是站在她身旁,與她同用一張案桌,看一份地圖資料,被作為心腹之臣培養。

  渾身的血液彷彿逆著經脈流轉,溯侑甚至能聽到另一個自己在心裡道,大夢終有期限,他該回到自己原有的人生軌跡上了。

  可他逆著火光,看她眼裡,一瞬間像是又回到了從審判台下來初次見她時的情形。

  沒有輕視,憎惡,不屑,因為時時凝著冷意,像初春還未完全化冰的湖水。而除此之外,是難得外露的能被一覽無餘的惱怒。

  「亂想什麼。」

  薛妤朝他俯身,流水般的袖緞柔柔垂在他發尾,她長指點在他鞭痕纍纍的手腕上,感受他體內支離破碎,橫衝直撞的氣息,一下子皺眉。

  她冷著臉,屈指往他體內彈入一縷生生不息的靈力,四目相對時,視線不可避免地落在他像是被高燒蒸騰出暈紅的眼尾上。

  見狀,薛妤忍了忍,沒忍住似地凝聲喊了他一聲:「溯侑。」

  少年慌亂地挪了下眼神,又抿著唇,不敢應答似的,只輕輕點了下頭,像是在等待什麼遲來的審判。

  「知不知道自己在生長期。」

  她話說得重,一字一句,皆是少有的動怒模樣:「不要命了是不是?」

  朝年沒見識過她這樣訓人的樣子,左看看薛妤,又看看肩頭上氣若游絲的溯侑,連忙道:「女郎,溯侑他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不敢?」薛妤問:「你問問他,知道不敢兩個字怎麼寫嗎?」

  朝年於是急忙貼在溯侑耳邊提醒:「你擅闖昭王府,女郎猜到你凶多吉少,妖僧那邊的事全丟給了佛女,帶著我們直接硬闖了進來。」

  「急都急死人了,我還沒見女郎這麼生氣過。」

  說罷,他催促著道:「快說知道。」

  溯侑想過千萬種結局,唯獨沒想到這一種。

  直到她此刻真正站在眼前,字字動怒,他才終於找到了點真實感似地張了張唇,半晌才發出了點聲音,帶著點茫然的示弱,喉嚨裡吐出來的全是某種滾熱的氣音:「……知道。」

  薛妤的視線於是從他顫動的喉結一路往下,落到他印著道道鞭痕的手腕骨上,隨後難以接受般皺眉,轉而看向昭王和牢中站著的黑衣人,問:「誰用的刑?」

  從她進來到現在,昭王從始至終被晾著,臉一陣青一陣白,此刻沉著面色站出來,道:「薛妤姑娘,此人深夜闖入親王府,本王半座王府險些被夷為平地,你又帶人強闖昭王府,聖地究竟意欲何為,是徹底不將朝廷,將人皇看在眼裡了嗎?」

  如今形勢,他外強中乾,只能倒打一耙,先發制人。

  而正常情況下,涉及聖地和朝廷,即使聖地傳人,也應該停下解釋幾句,不敢再輕舉妄動,好給他足夠的時間應對這一夜發生的變故。

  可薛妤不。

  她像根本沒聽到昭王話語似的,一道道命令即刻發佈下去:「執法堂將昭王府圍起來,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出。」

  「梁燕,提審私獄中的犯人。」

  「輕羅,你和佛女身邊女侍一起,帶著人去搜查昭王府東邊的湖,有任何異動,即刻稟告。」

  「我看誰敢!」昭王怒極而笑,他上前一步與薛妤對視,道:「薛妤,本王是朝廷親王,你聖地有什麼資格強搜親王府邸?!」

  「裘召,人皇知道你為他惹出這種事了嗎?」薛妤靜靜看著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實情:「與妖物勾結,這樣的罪名,他敢認嗎?還是你敢認?」

  「信口雌黃!本王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昭王抵死不認。

  「聽不懂,那就讓聽得懂的人來聽。」薛妤道:「朝年,聯繫人皇。」

  朝年誒的一聲,桃知上前攙過溯侑,輕聲道:「我先帶你回去,這裡交給她們處理,你別擔心。」

  九鳳懶洋洋倚在私獄門口,視線落在溯侑漸漸往體內收回的金色翅翼上,眼裡閃過一絲不確認的疑惑,道:「溯侑這翅膀我怎麼看著有些熟悉,不過紋路和顏色都不同——行,你們先走,反正留在這也沒用。」

  溯侑腦子那根緊了一夜的線在此刻悄然松下,如水的疲倦浩浩蕩蕩湧上眼皮,他聽到身後的話語,是女子獨有的清冷聲線。

  「問心無愧?問心無愧就是昭王要如此迫不及待對我的人用刑?」

  溯侑頓了頓腳步,像是被那幾個字眼戳中了某種心思,瞳仁中的墨色像是摻了水般綿柔柔化開,現出一種近乎茫然的無措,隨後,籐蔓般瘋狂抽長的堅忍便如野火熊熊燃燒起來。

  大起大落的情緒起伏令他身體徹底承受不住,溯侑視線徹底昏暗下來之前,腦中閃過最後一個想法。

  過了成長期的妖,會快速成長起來。

  他要拼盡全力,追趕她的步伐。

  他願意收斂爪牙和骨子裡的劣性,做薛妤麾下心腹之臣。

  ==

  私獄裡頓時亂成一鍋粥,薛妤的人根本不管裘召的命令,他們只聽薛妤的吩咐。而被關在私獄裡的那幾個,都是昭王府原來伺候的下人,極會察言觀色,一個個還未被問兩句話,就全招了。

  「是,是。」膽子小的僕從一邊抹眼淚,一邊道:「那湖中動靜可大了,一到晚上,不是下暴雨就是刮黑風,聲音大得我們一夜夜睡不著覺。我們伺候府上的主子,白天不小心離那湖近了點,就要立刻被捉進來關著悄悄處理。為這,後山上的屍骨都堆成了一座山。」

  「仙長容稟,不是我們不想逃,而是這昭王府根本就是座死牢,我們進了就出不去,走出再遠,還是會像繞迷宮一樣繞回原地。」

  薛妤聽著這些話,看向面色青白交加的昭王,問:「颳風又下雨,湖中藏著什麼東西?」

  「說吧,你們救鬼嬰做什麼。」

  「薛妤,你是在審問本王?」昭王陰惻惻地別過頭,問。

  「是。」薛妤冷冷頷首,不留情面地道:「我是在審問你。」

  朝年燃燒的靈符燒了兩張,此刻退至薛妤身側,低聲道:「女郎,聯繫不上朝廷那邊。」

  薛妤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她看向霎時面無人色的昭王,說:「既然這樣,事關作祟妖物,為保證宿州百姓的安全,我只好先斬後奏,搜查王府,事後再向人皇說明實情了。」

  昭王頭一次強撐不住臉色。

  事後。

  事後府都搜了,人贓並獲,即使他裘召死在薛妤手裡,人皇能如何,朝廷能如何,不說一句「死有餘辜」已經算是仁義至盡。

  即使薛妤不殺他,湖裡的東西一旦被搜出來,裘桐也不會放過他。

  前後都是死路,就因為捉了一隻半妖,居然將自己逼入如此絕境。

  沒過多久,輕羅匆匆進來,她覆到薛妤耳邊,低聲道:「女郎,人皇來了,我們沒搜查成那湖。」

  薛妤頭一次露出訝異的神色。

  人皇遠在萬萬里之外的皇城,日日早朝,日日有數不清的事操勞,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宿州。

  她道:「將昭王請過去。」

  其實與其說是請,不如說是半強迫的架,昭王深感屈辱,一張布著病態蒼白的臉漲得變了色,連連咳嗽起來。

  薛妤對此無動於衷,轉身掠往東邊湖心方向。

  夜半,月朗星稀,因為搜湖的緣故,湖邊全是執法堂的人。此刻,他們舉著火把,動作整齊劃一,朝湖心亭的方向半跪了一地。

  這湖極大,幾乎佔據了尋常城南兩座宅子的大小,月光洋洋灑灑鋪落,湖面隨著風的動靜泛起粼粼波光,像是鑲嵌了成千上萬顆寶石的裙面,放眼望去,全是璀璨的光點。

  湖中心簡陋的草亭中,不知何時掛上了層層細密帷幔和珠簾,影影綽綽看不清裡面站著的人的真容。

  亭外立著兩個大內總管裝扮的太監,手中各捏著一柄雪白的拂塵。

  其中一個見薛妤來了,朝前迎幾步,操著尖而細的嗓音給她見禮,同時做個引的手勢,道:「殿下,陛下有請。」

  薛妤見過他,在裘桐還是皇子的時候。

  這就意味著,裘桐是真的在裡面。

  她皺眉,意識到事情可能有些麻煩了。

  至少搜湖這件事,應該是進行不下去了。

  另一個太監弓著腰為她掀開珠簾,辟啪的聲響聲聲落在身後,背對著她的頎長身影也轉過身來,露出裘桐那張因為病氣而顯得蒼白虛弱的臉。

  他手抵著拳咳了幾聲,而後笑:「薛妤姑娘,許久不見。」

  「人皇。」新仇舊怨積在一起,薛妤沒什麼心思跟他寒暄見禮,她開門見山道:「人皇一擲萬金,動用傳送陣出現在這裡,想必是也聽說了昭王府的事。」

  「是。」像是早料到她會這樣不留情面,裘桐無奈地笑了下,道:「阿召性格天生如此,總沉澱不下來,朕為磨礪他才將他下放宿州,以為他會長點心,凡事多動腦子,沒想到還是惹了禍事。」

  「若是有冒犯得罪薛妤姑娘的地方,朕替他賠個不是。」

  事實證明,這位用非常手段登上人皇位的病弱皇子一如既往的能屈能伸,說起話來天生有種如沐春風的舒適之感,沒有明裡暗裡同他博弈過的人當真會以為他是位仁德之君,亦是位關愛幼弟的兄長。

  「擔不起人皇一聲道歉。」薛妤問:「妖僧和鬼嬰的事,如何解釋?這湖底下到底埋著什麼?」

  「朕來前,全須全尾瞭解過此事。」裘桐好脾氣地笑了聲,眼尾隨之彎了彎,彷彿有說不盡的耐心:「鬼嬰之事,全屬阿妤姑娘個人猜測,阿召斷然沒膽子也沒能耐去招惹那些東西。」

  「至於這湖底的東西。」裘桐轉身,指節撥開一側紗簾,湖面頓時被薛妤收入眼底,「朕與薛妤姑娘有舊交情,那些歪七扭八的搪塞之詞,姑娘不信,朕也不拿來搪塞薛妤姑娘。」

  「底下有個傳送陣,直通皇城。」裘桐朝薛妤攤了攤手,不疾不徐道:「朕能出現在這裡,薛妤姑娘應當也想到了這個答案。」

  「傳送陣不足以讓昭王府大動干戈,殺人滅口。」薛妤道:「人皇不若再想個能說服我的借口。」

  裘桐像是被她的直白反應逗得笑了兩聲,又短促地咳起來,等薛妤不耐煩地低眉,他才又慢悠悠地開口:「姑娘心思縝密,朕瞞不過,這就如實相告。」

  「當年父皇南下巡遊,驚歎於宿州的好山好水,住了一年有餘,朕便是在那時出生的。」

  「朕天生不足,體弱多病,每日湯藥不斷,不知能活到何時。此次命幼弟前來宿州,一為磨礪他,二為讓他完成朕死後陵寢之建造。」

  「所謂落葉歸根,朕生於此,自也該葬於此。」

  帝王生前坐擁萬里河山,死後也想享受同等待遇,因此往往會在生前大修陵寢,死後命活人殉葬,這是帝王之絕密事。

  為了防止絡繹不絕,膽大包天的偷盜人,他們會秘密處死修造工匠,大量怨氣死氣同時凝聚在一個地方,確實會引起一些小的動盪,諸如風雨驟降,聲聲如泣。

  如此一來,湖底古怪,慘死的下人,全部與裘桐的說辭一一對上。

  至於妖僧和鬼嬰,若是裘桐裘召抵死不認,薛妤在不能強行搜府的情況下,也沒有什麼辦法。

  聖地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不能輕易打破。

  而且真論起來,人皇的地位等於與鄴主,在薛妤還未坐上那個位置之前,不宜與之硬碰硬對撞。

  人皇的說辭,她不信,一個字都不信。可朝廷有朝廷的內政秘密,就如聖地有聖地的規矩,不容外人干預插手。

  退一萬步說,她總不能真進湖底看人家為百年之後準備的帝王陵寢。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拿出天機書的卷軸,在那行「尋找塵世燈」的任務小字上點了點,只見那行小字在眼前散成風沙。

  這是任務已經徹底完成,再無後續牽扯的意思。

  見狀,裘桐負於身後的手掌像是放鬆般動了動,他看著薛妤,倏而舒展眉目,笑道:「此事除朕與阿召,再無外人知曉,朕百年之後歸宿如何,是長安地底,還是屍骨不存,全靠薛妤姑娘大人大量,發慈悲之心了。」

  薛妤:「……」

  她忍了忍,半晌,抬眼道:「昭王重傷我手下能臣,看在人皇和朝廷的面子上,我不與他一般見識,可後續治療用的丹藥和天材地寶,一分不能少。」

  裘桐非常有風度地頷首:「姑娘放心。只多,不少。」

  薛妤忍耐般地皺眉,敷衍地點了點下巴,轉身就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3:31 PM

第38章

  薛妤走後,執法堂的人跟著撤退,火把蜿蜒到昭王府外牆,像一條黑夜中盤踞遊走的火龍,又像是四月天裡開了一路的絢爛山花。

  昭王此時被大監引著進入湖心的草亭,再沒有半分先前叫囂的氣焰。

  「皇兄。」

  昭王看著面朝湖面坐著的男子,心虛般伸手撫了撫挺立的鼻脊,開口喚人。

  「蠢貨!」幾乎是薛妤一走,裘桐就變了副臉色,他身體不好,情緒一上來便控制不住連連咳嗽,身後站著伺候的大監見狀,急忙上前遞帕子倒水。

  待他緩過來一些,伸臂推開大監撫背的手,先前展現出來的天生好脾氣和如沐春風翻身一變,變成十二分的陰鷙冽厲,拍案而起時,逼人氣勢毫無遮攔撲面而來,頃刻間便叫人如芒在背,冷汗淋漓。

  昭王被他突如其來的發難驚得愣了愣,隨後一撩衣袍跪下。

  「裘召,十天之前,朕聯繫你時說過什麼,這麼快就拋之腦後了是嗎?」裘桐一步步行至他跟前,居高臨下瞥他,冷聲道:「宿州的風水養人,將你慣得越來越不知天高地厚了,嗯?」

  這話裘召是半句都不敢應,他垂頭,衣冠散亂,咬咬牙道:「臣弟絕沒主動招惹聖地之人,實在是……皇兄,我們在鬼嬰身上花了不少心血,若是此時放棄,不知何時才能再孕育出一個。」

  「一個鬼嬰。」裘桐低喃般重複了句,而後倏地閉了下眼,道:「為了一個鬼嬰,你去招惹薛妤。」

  說到這,裘召還一肚子不滿。

  自從裘桐登基以來,他走到哪面對的都是阿諛奉承的臉,恭恭敬敬的言語,就算來宿州辦事,也是半個土皇帝,哪裡受過似今夜這樣的窩囊氣和委屈。

  「皇兄,臣弟不明白,一個聖地傳人而已,為何就敢這樣囂張跋扈,不將我們放在眼裡。」

  「為何。」裘桐重重咳了一聲,一雙空冥的眼眸掃向裘召,近乎一字一頓道:「因為朝廷皇族生來沒有靈脈,無法修行。」

  「他們斬妖除魔,天上地下來去自如,我們凡人之身,遇事束手無策,他們生來壽命悠久,動輒成百上千年,我們呢,人生不過區區百年。」

  「呵。」說到這,他自嘲般地扯了下嘴角,道:「連小妖小怪都不如。」

  「即便如此。」裘召忍不住反駁:「千萬年下來,朝廷與聖地從來地位相當,莫說只是個聖地傳人,今日即便是鄴主親臨,也只跟皇兄平起平坐,薛妤不過是個公主——」

  裘桐似乎對他一腔腦熱的無知話語忍無可忍,他道:「裘召,你當真以為聖地和朝廷平起平坐了嗎?」

  裘召頓時閉了嘴,可那眼神,那模樣,無一不在說,難道不是嗎。

  「我和你說過無數次,實力不平等,則地位不平等,各方勢力如此,人也如此。」裘桐雖說是夜半便服出行,可不論是腰間垂掛的香囊,還是袖邊的紋理,皆細細繡著栩栩如生的九爪金龍,此時一動,上面的紋路跟活過來似的張牙舞爪,富貴逼人。

  「人間誕生的妖與怪,驚擾百姓,肆意殺戮,朕作為君主,除了派兵,無計可施。可這世間多少怪?朕又有多少兵可以派?」

  「聖地呢,他們彈一彈手指,作亂的邪祟便只能束手就擒,乖乖就範,大妖也自有厲害的對付。」裘桐淡漠地說出事實:「所以這世間永遠需要他們,他們在百姓心中,也將永遠高高在上,時時擁有超然的地位。」

  「可我們不一樣。」

  「沒了皇族,聖地可以派人來接手,或扶持個傀儡皇帝,或乾脆取而代之。」裘桐唇色淡得近乎現出一種蒼白,「這天下可以沒有你我,沒有裘氏皇族,卻不能沒有聖地,沒有聖地傳人。」

  「形勢一日如此,我們便一日處於劣勢。就如同今日,薛妤礙於聖地和朝廷的平衡暫退一步,可若是她不退呢?別說只是搜查昭王府,就算她在朕眼前將你擊殺,朕除了用天下人的輿論逼她認錯,討要說法,還能如何。」

  「朕手無縛雞之力,連衝上去與她過一招都做不到。」裘桐就著大監端來的熱茶抿了一口,眼底泛著譏諷的光。

  裘召被他說得雙拳緊握起來,咬牙不甘道:「正因為這樣,我才想為皇兄爭取鬼嬰。」

  「鼠目寸光。」裘桐瘦削蒼白的手指點了點風平浪靜的湖面,狠狠皺眉,道:「來前,為在薛妤面前矇混過關,朕不得不將才有點動靜的龍息重新封印。」

  裘召不可置信地抬眼:「皇兄。」

  裘桐閉了閉眼,道:「便是如此,只怕也難以脫身。」

  「至於你口中所說薛妤不過是個公主——裘召,你太天真了。」

  ===

  溯侑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外面天光大亮,屋裡安安靜靜,唯有窗外樹上的鳥雀撲騰著翅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在小小屋子裡守著他的是朝年。

  連著幾日奔波勞累,朝年也有點撐不住,搬了把凳子在床邊守著,垂著腦袋打盹,時不時掙扎著驚醒看看他的情況。

  在他下一次抬頭時,正巧與悄無聲息坐起來的溯侑四目相對,他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了片刻,反應過來後,困意頓時全飛了。

  「醒了?」朝年有些驚訝地轉頭去看外面的天色,隨後想起來什麼似的,從袖袍裡掏出一個溫玉質感的瓷瓶,動作熟練地拔開玉塞,一顆圓滾滾的七色丹藥安靜躺到他手掌上,他再遞到溯侑跟前,示意道:「吶,女郎吩咐的,吃了吧。」

  溯侑像是昏了很久,開口時嗓音低低沉著,啞得不像話:「女郎呢?」

  「塵世燈的任務剛完成,女郎和佛女忙著收尾,都在前頭空出來的書房裡呢。」朝年想想他的秉性,又忙道:「誒,你別動,女郎吩咐過了,在你生長期過完之前,不准離開這間房半步。」

  溯侑身體僵了僵,一瞬間回想起私獄裡她的幾句詰問,默然不語捻起朝年掌心中的七彩丹嚥了下去。

  「怎麼樣?好點沒?」朝年是個閒不住話的,他連聲道:「我們沒有成長期,但梁燕曾度過,據她說,她當時也只是略微難受了幾天,不知道你反應怎麼那樣大。」

  他誇張地比了個手勢,道:「你是不知道,你暈過去後那個汗流得,跟水一樣,止都止不住,我們給你灌止痛散也不管用,直到早上才好點。」

  溯侑沉下心感受自己體內,發現氣息默不作聲增長了一大截,原本橫七斷八的經脈已經修復得差不多,那兩股橫衝直撞,水火不容的力量也乖乖沉澱下來,不再作亂,反而開始有條不紊地一遍遍沖刷他的身體,滋養遭受重創的臟腑。

  一夜之間,變化堪稱脫胎換骨。

  若是能按照這樣的速度往前修煉,不用過多久,便能達到他上審判台前的修為。

  那些說度過成長期後,天資悟性不錯的妖族修為將一路高歌,突飛猛進的言論,如今看來,也不全是虛假。

  溯侑心裡大概有了個底,他朝朝年點了點頭,道:「好多了。」

  「多謝。」

  「往後都是一個屋簷下共處的人,客氣什麼。」朝年一個話多的,碰上溯侑這種話少的,話沒說兩句就開始坐立難安地欲言又止。

  「我這邊沒事。」溯侑動了動唇角,道:「朝年,你去幫女郎。」

  「幫不了。」朝年幽怨地望向他,「我跟你一起被禁足了,非要事不能離開這間屋子。」

  「去城南收妖之前,女郎特意讓我看顧你,折返回來整理資料時也提過,可我真是沒想到你能有那種膽子去跟昭王府對上。」朝年重重歎了口氣,沮喪極了:「女郎動怒,我這辦事不利的就被殃及池魚了。」

  按理說,這個時候溯侑應當說聲「對不住」,亦或者說些別的什麼聊表歉意,可不知為何,溯侑聽到這番話的第一時間,竟是怔了怔,而後從心底升起一絲極細微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緒。

  薛妤她,見過了他那樣狼狽不堪的樣子。

  卻還會因為他的擅作主張,傷及自身而感到不悅,甚至遷怒朝年。

  是不是也證明他在她心中,其實是有份量的,亦或者說,是值得培養的。

  見他沒說話,朝年徹底打開了話匣子,一連串話往外砸:「你當時靈符一斷,女郎的臉色瞬間冷得不行,立刻讓執法堂的人圍了昭王府,都來不及一間間找人,直接就動手了。」

  「你這受重視程度,馬上就快趕上我姐了。」他搬著板凳往前挪了挪,無不羨慕地開口:「估計回去後女郎就要將你引入殿前司指揮所了。」

  「殿前司。」溯侑輕而緩地將這三字念了一遍,問:「這是什麼地方?」

  「一個特別難進,但我很想進,又暫時進不了的地方。」朝年一本正經地說著廢話。

  聽完這個回答,溯侑保持了片刻進退不得的沉默。

  「提前告訴你也沒事,女郎也說了隨你問。」

  朝年眨了下眼,說:「你是不是很好奇,女郎作為鄴都唯一的傳人,不說像別的聖地傳人那般張揚鋪張,可怎麼也不至於出門就帶著我們幾個——」他將「歪瓜裂棗」嚥下去,含糊著換了個稍微好聽點的說詞:「我們幾個腦子沒怎麼長成,修為也暫時沒怎麼追上來的人。」

  「不是女郎身邊沒人,是厲害的都留在殿前司了。他們管著洛煌百眾山的大小事宜,常常忙得脫不開身,因此女郎只好帶著我們將就著湊合。」

  「殿前司是女郎直系一派,只聽女郎吩咐,為女郎做事。」朝年歎了聲:「別的差事都好說,唯有殿前司最難進,能進去裡面的,需得智慧,實力,耐心,手段齊具,女郎親自點過頭應允才行。」

  「比如我姐姐,現任殿前司指揮使一職。」別人提起姐姐大多是驕傲,朝年不知是被揍多了還是怎樣,提起來就苦臉,看溯侑的眼神也變幻成一種難以言說的同情:「如果不出意料,回鄴都之後,女郎會將你交給我姐操練一段時日。」

  「那可真是。」朝年憋了半晌,憋出來一句:「你無法想像的人間疾苦。反正我寧願去山後劈柴。」

  若說前兩日溯侑還能從朝年嘴裡得知不少消息,例如鄴都派系,世家,當今鄴主的脾氣,或者塵世燈的後續,妖僧和洛彩的前世情緣,可話總有說完的時候。

  於是第三日,便有了兩人面面相覷,相顧無言的場面。

  溯侑倒沒什麼,他天賦高,勤奮刻苦,對自己嚴苛到了令人歎為觀止的程度,時常眼一閉,當朝年不存在似的入了定,修為以某種堪稱恐怖的速度增長,幾乎一天一個樣。

  在這期間,朝年靜不下心修煉,這裡動動,那裡轉轉,總之停不下來,可房間一共就那麼大。

  他於是一邊佩服溯侑一邊唾棄自己,不到兩天,嘴角就起了個水泡。

  終於到第四天,宿州城南的天陰下來,風刮得呼呼響,午後又下了點雨,梁燕溫溫柔柔來叩門,道:「恭喜兩位,女郎有令,你們可以出門了。」

  「溯侑。」梁燕側首叫住一夕之間拔高了不少個子的少年,露出個笑來:「女郎找你。」

  不多時,溯侑站在書房門前,手指屈起叩了兩聲門。裡頭悠悠落了半晌,像是刻意冷落似的隔了一段時間,才傳出薛妤的聲音:「進來。」

  溯侑提步進門,繞過屏風,撥開珠簾,見到立於案桌前的薛妤。

  很難得的,她今日褪下了素淨的留仙裙,轉而像宿州諸多女子一樣,上身穿了件鵝黃地織金紗通肩短衫,配條百褶式長裙,裙襴金裝彩織,整個人彷彿都攏在燈下的叢叢暖光中。

  溯侑頓了頓,輕聲開口:「女郎。」

  薛妤筆下動作不停,直到最後一筆落下,她方抬眸,看向背窗逆光站得筆直的少年。

  他原本就長得不矮,生長期一過去,眼見著又高了一大截,若說以前眉眼間還能依稀看出些屬於年少的稚氣,經過這一回,是徹底看不見了。

  從前他容貌極盛,眼一垂便和花魁似的勾人心動,現在那張臉徹底長開,姿色不變,只是輪廓更深邃,線條也更流暢明晰。可以想見,若是正兒八經擰起眉唬人,也能展露出一兩分寒芒出鞘的鋒利之感。

  好像經此一劫,他才徹底長大成人似的。

  薛妤撂下筆,纖細的指尖點了點一邊堆放著紙張的案桌,惜字如金:「去看。」

  說完,她又俯身忙自己的事。

  溯侑走到另一張案桌前,翻開最上面那張,一眼掃下來,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不是薛妤的字跡,是善殊身邊的女侍所寫。上面工整謄抄著因為匯覺的原因而無故喪命的人的姓名,包括陳淮南在內,一共十六位。

  除此之外,是那棵槐樹上聚集的陰魂,那是十二個年歲不一的女娃娃。

  最下方簽著善殊的署名,一字一畫,認真而嚴謹。

  這是那位普度眾生的佛女為他們逐一渡過魂,做法超生過的意思。

  也代表著塵世燈一案到此終了。

  可溯侑僅僅看了兩行,便看不下去了。

  他天生對情緒敏感,幾乎是在進來的一剎那,就意識到了不對。

  薛妤話太少了。

  即使她從來沒什麼大的情緒起伏,可教他時盡職盡責,不懂之處也常長段長段解釋,而今天,從進來到現在,一共只有四個字。

  ——進來。

  ——去看。

  那種冷淡並非天生,而是刻意晾著,曬著,不想多管,不想搭理。

  溯侑前幾日才鬆下的弦又在無聲之間繃起,他重重地碾了下右手手腕突出的腕骨,輕薄的皮膚很快泛出一團紅,像不小心沾上了姑娘家的脂粉。

  他捏著手中薄若蟬翼的白紙,默了默,起身走到薛妤身側。像是遲疑了再遲疑,猶豫了再猶豫,他慢慢壓了下唇,聲線帶著某種顯而易見的脆弱:「女郎。」

  薛妤動作頓了頓,卻沒出聲,也沒偏頭,像是在刻意等著某種等待已久的結果。

  「臣,知錯了。」

  薛妤這才終於撂了筆,她側目,視線在他臉上轉了一圈,開口道:「說說。」

  「錯哪了。」

  見她終於肯打開了一道話題的閘口,溯侑垂眼看著自己勻稱的指骨,道:「是我遇事衝動,行事莽撞,只顧眼前,不顧之後——」

  「溯侑。」薛妤不甚滿意地打斷他,她與他對視,幾乎望進那對深深壓著情緒的黑色瞳仁裡:「我救你,教你,栽培你,我拿你當人看,拿你的命當命對待。」

  「可你若是自己都當自己是件可以隨意丟棄,甩落,犧牲的工具,那你現在告訴我一聲。」

  「從此你愛做什麼做什麼,我不管你。」

  溯侑呼吸驟然凝了一瞬。

  他生在泥濘中,自幼在烏煙瘴氣的環境中長大,身邊的人詛咒他,欺負他,用最惡毒的言語攻擊他,甚至親生父母都巴不得他早點去死。

  從未有一個人站在他面前,這樣坦然而直白地告訴他。

  溯侑,我拿你當人看。

  他貼在身側的長指倏然急促得蜷了蜷,一雙眼掀起不知所措的波瀾,良久,伸手摁了摁咽動的喉結,低喃道:「知道錯了。」

  他外表看似時時都能示弱,其實骨子裡淌著倔性和傲性,跟朝年等人嘻嘻哈哈不一樣,一句「我知錯了」便已經到了極致。

  薛妤點了點身前的案桌,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溯侑頷首,模樣顯得異常乖順。

  「別點頭。」她自顧自地拉過一張座椅坐下,道:「將這句話抄下來,什麼時候徹底記住了什麼時候停。」

  溯侑垂了下眼,對此並無異議,她說什麼便是什麼,握筆的姿態認真到近乎虔誠。

  薛妤食指抵著眉,想著另一件事。

  一個多月前的審判台,她才回到這個時空時,尚記得後面會發生的一些事,可隨著時日漸長,那一千年裡發生的跟她無關的事,像是被剝奪了記憶般,回想時漸漸只剩一片空白。

  按理說,四星半的任務,即使她前世沒接,後續也總該在哪看過,聽過,再不濟,上報鄴都的卷宗上總該有記錄。

  可她對此全無印象。

  她只記得自己做過的,切實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比如自己曾做過的任務,比如和松珩的恩怨,比如自己跟善殊交好這件事。

  這個世界既不想讓她步前世後塵,又不想讓她事事能未卜先知。

  行事作風,很有點天機書沒頭沒尾,不倫不類的風格。

  她想,或許有時間可以試探試探路承澤。

  薛妤的視線從手裡捧著的書頁上落到溯侑身上,他稍稍弓腰,脊背線條自然爽利,像一把上好的弓,抽長出了可傷人的侵略之意,手腕上傷口結了痂,但交錯在蒼白的肌膚上,仍顯得突兀,像白璧染瑕。

  不知怎麼的,她眼前又浮現出那天私獄裡少年的模樣,血肉模糊,鮮血淋漓,被救出的第一句話,是告訴她湖裡有蹊蹺。

  而在這之前,他以身犯險,冒進王府。

  為的什麼。

  能為什麼。

  四星半的任務是她的,又不是他的。

  薛妤合上手中的書,突然看向溯侑,沒頭沒尾問了句:「疼不疼?」

  溯侑手中動作頓了頓,他不怕疼,那點疼對他而言也算不了什麼,可她這麼一問,像是刻意哄人一樣,話裡話外透出一種笨拙的不熟練。

  他倏而抬了抬眼瞼,眼尾處勾出一道不深不淺的褶皺,低而含糊地道:「不疼。」

  「若不出意外,昭王府內確實有蹊蹺。」薛妤道:「人皇現身宿州,這條線暫時只能中斷。」

  「不過。」她將手裡的書丟到桌面上,清脆的一聲響:「暫時給你討了點利息。」

  「既然人皇喜歡拿陵墓當借口,那即便湖底那個是假的,他也得給我建出個真的來。」

  ====

  裘桐在宿州待了兩天,到第二天,各路消息便如雪花般飛到昭王府的案頭上。

  他那句難以脫身,當真靈驗。

  又是一個茶盞被衣袖拂得落地,昭王在持續的低氣壓下跪得端正,面上對聖地的不滿和不甘在一個接一個壞消息傳來的時候漸漸消失,換成一種噤若寒蟬的不敢言語。

  「自己看看。」裘桐將堆滿案的奏信拂到地面上,劈頭蓋臉砸在裘召身前,道:「一夜時間,宿州執法堂上千人戒嚴,搜查荒山,暗流和空置廢棄的老宅。」

  「不止如此,滄州,筠州,螺洲各世家門派都得了消息,嚴查城內靈寶符紙去向,凡有陣法跡象,一律上報聖地。」

  昭王面白如紙,他隨意翻開一本暗奏,眼前幾乎一片眩暈。

  滄州,筠州,螺洲與宿州毗鄰,遠離皇城,地大物博,是他們佈置了兩年多,精心培養出來的據點,花費了不知多少心思。

  「皇兄。」昭王上下唇抖了抖,道:「現在怎麼辦?」

  陰雨天氣,加上動怒,裘桐咳嗽不停,頭也脹疼,他用力碾了碾太陽穴的位置,道:「傳朕口諭,三城四州停止一切行動,無朕旨意,誰敢擅作主張,引火燒身,殺無赦。」

  才「引火燒身」的始作俑者昭王後背汗毛倒立,冷汗涔涔,不敢應話。

  「看到沒。」裘桐氣極,反而勾著唇笑起來:「這就是你口中區區一位公主的反應速度。」

  昭王張了張嘴,才要說什麼,便見裘桐身邊的大監又弓著身進來,他當下眼皮一跳,下一刻便聽到了大監的稟告聲:「陛下,王府附近多了不少人,個個輕功不俗,喬裝成城南來往進出的下人,看上去意不在傷人,像是來探看湖底究竟的。」

  昭王一口血幾乎要噎在喉嚨口。

  裘桐深深吸了口氣,像是忍了再忍,才說服自己開口下令:「龍息不能再留在宿州了,朕會命左右侍統秘密帶往山海城蘊養。」

  「至於帝王陵寢。」

  他看著自己青筋凸起的手背,猛的閉了下眼,一字一句咬得分外重:「既然早晚要修。」

  「那就修吧。」

  說來無比嘲諷,他上位不過三年有餘,正值一展宏圖的大好年華,尚抱著長生永恆的美好祈願,卻不得不被逼著鬆口修建自己的陵寢。

  除此之外,幾年心血,皆功虧一簣,付諸東流。

  這一局,堪稱滿盤皆輸。

  「裘召,朕最後忍你一次。」裘桐睜眼,盯著那張與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臉,道:「你若再給朕惹半分事,別怪朕不念手足之情。」

  恰在他話音落下之時,大監引來了唇紅齒白的小書生,書生一身儒雅氣,對面前的狼藉熟視無睹,他鎮定自若地拱手見禮,道:「陛下,昭王殿下。」

  「奉我家殿下之命,小人特來給陛下送傷藥清單。」

  裘桐從的大監手中接過那張一眼看不到頭的清單,再看看上面獅子大開口的一系列丹藥名稱,朝下一揚,那清單便如雪花般徑直落到裘召手中。

  後者接過一看。

  臉色頓時脹成青紅一片。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3:33 PM

第39章

  那張紙條落在昭王手中,像點燃了火似的,灼得他五臟六腑齊齊冒煙,頭髮絲都要顫抖著倒立起來。

  這算什麼賠償,說是訛詐也不為過!

  若是往常,裘召早該沉不住氣大發雷霆,可此時此刻,他當眾跪著,一抬眼便是十步之外裘桐陰沉沉的目光。那視線像鋒利的刀刃,彷彿在說,他今日膽敢有半分不合身份,不合時宜的舉動,這王爺也不必再當了。

  見狀,裘召便知道,這個啞巴虧,只能他捏著鼻子認了。

  招惹薛妤,牽扯鬼嬰,數年心血全廢,裘桐對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他恨恨咬牙,揚了揚那張紙,要笑不笑地扯動嘴角,看向那位來報信的書生,道:「聖地傳人身邊的從侍,身體也挺金貴。」

  「從侍」兩字,他咬得重,像是在表達某種憤懣和不滿。

  小書生不以為意,甚至眼尾因為笑意而彎起的弧度都沒半分變化,只彎了彎腰,道:「昭王容稟,我家殿下對下一向寬仁,這單子上列的也都是療傷必需之物,畢竟人被您傷成那樣,想要完全恢復,確實不容易。」

  話說到這一步,昭王原本還想再陰陽怪氣幾句,說些「區區妖物」之類的字眼刺人,想了想,到底礙於站著的裘桐,硬生生將話憋了下去。

  他悶悶地一抬眼,將清單遞給垂眉順眼跟著他一起罰跪的王府管家,竭力忍著火氣,道:「去庫房取。」

  裘桐負手而立,即使未著天子冠服,也是一派疏風朗月的儀態風度,他望向小書生,臉上看不出半分日前陰霾,甚至還蘊著點笑道:「回去告訴你家殿下,阿召莽撞,朕日後會好生約束,望薛妤姑娘寬恕他這回。」

  說罷,他側身,寬袖垂落,「白訴,再取三根九節赤參,兩瓶玉竹瓊花露來,全當是朕管教不嚴的賠罪。」

  他話音落下,昭王才平復幾分的心又開始滴血。

  九節赤參,玉竹瓊花露都是絕頂珍稀之物,可以說,裘桐的身體狀況在成為人皇之後堪堪穩定下來,沒再繼續惡化,全靠這類天靈地寶蘊養著維持。

  只可惜他們說到底是凡人,這些東西的功效在他們身上,甚至難以發揮百分之一的作用。

  可再如何,也輪不到白白便宜聖地之人。

  那小書生急忙垂了下腰,道:「陛下千秋萬代。小人必定如實回稟我家殿下。」

  等人一走,昭王跪著往前挪了挪,難以理解地壓低了聲音道:「皇兄,這就是訛詐,薛妤擺明了在坑我們,一百隻妖都值不了那些東西。還有九節參和瓊花露,皇兄便是賞給朝臣都行,何必給他們。」

  「阿召,你方才做得不錯。」裘桐就著寬椅坐下,竹節似的長指有一搭沒一搭落在茶盞邊沿,落出節奏分明的「噠噠」聲響,「你是王爺,是人皇的胞弟,既然今日這番賠償避無可避,那多說無益,我們給就是了。這便是天家風範。」

  「至於你說的九節參和瓊花露。」裘桐低低咳了一聲,不以為意地笑:「不過外物而已。若能用這些東西與一位心智實力兼具的掌權者冰釋前嫌,那這是我們賺了。別說這些,再加十倍朕也願意。」

  「阿召。」裘桐看著自己蒼白的手掌,歎了口氣,道:「若是事情已然到一種無法挽救的局面了,我們要做的不是一味懊惱沮喪,咒罵對手,而是竭盡所能將損失降到最小。」

  「就比如這回。你罔顧朕言,私自行動,事情敗露的第一時間仍沒有聯繫皇宮如實稟告此事,之後明知那人來歷,你卻執意用刑,給了薛妤堂而皇之闖王府的機會,將自己變成無理的一方。」

  「人家是一步錯,你是步步錯。」

  「此番滿盤皆輸,我們所有暗中動作全部被迫停止,按理,朕該廢了你,賜你極刑。」裘桐居高臨下瞥者底下那張與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臉,用輕飄飄的殘酷話語告知他道理:「可朕沒有那樣做。因為此事已經到了最後一步,朕失去了很多東西,不能再失去一個弟弟。」

  昭王頓時吶吶不吭聲,他垂下頭,握了握拳,保證道:「皇兄,臣弟知罪,絕不會再有下回。」

  他知道裘桐登基前過得有多難,更知道他多有城府心機,多能狠得下心。

  想當年,他們兄弟二人在三位風頭正盛的皇子光芒下處處避讓,能出人頭地,全靠裘桐步步為營,步步謀劃。每成一件事,便要殺掉許多人。

  那些人,不論忠與不忠,如何痛哭流涕,倒地求饒,裘桐從未心軟過。

  唯獨對他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他忍了又忍,幾次三番對他格外留情,可以說是只打雷,不下雨,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正因為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所以那份容忍便顯得格外珍貴、感人。

  裘桐聞言,瞇了下眼,揮揮手讓他退下,等昭王退到門檻外,又聽他不鹹不淡地開口警告:「裘召,再一再二不再三,你給朕長點心,下次再犯事,誰也救不了你。」

  昭王滿腔情緒被裘桐之前言語感動得全部隨風飄散,聞言恭恭敬敬地道:「皇兄放心,臣弟都知道。」

  見到這一幕,跟在裘桐身邊最久,也最明白他冷酷心腸的白訴不由得將頭垂得更低。

  三言兩語,恩威並濟,便使人感動得不知今夕何夕。

  親弟弟都尚且如此,更遑論別人。

  所謂帝王心術,不過如是。

  ===

  宿州連著下了兩天小雨,和風淺淺,地底蓄積了一整個冬天的蓬勃生機在經過幾場毛毛細雨的滋潤後驟然迸發,陽光再次灑落時,整座城池都恍若陷入茵茵綠浪中。

  薛妤正和善殊逐一梳理,確認塵世燈任務的細節及後續處理。

  兩人站在案桌前,對著灰撲撲的塵世燈商量。

  薛妤指尖燃起一簇火,棉絮一樣飄忽忽地落到塵世燈的燈芯上。妖僧一死,這燈便成了無主的靈物,既聚不了陰氣,又穩不了神魂,不出兩天,燈外面便糊上了一層灰,怎麼擦也擦不掉。

  此刻被薛妤使術法一燒,棉做的燈芯像是被灌了銅與鐵,怎麼燒都毫無反應。

  薛妤見狀蹙眉,道:「這燈不認你我,該如何處置?」

  任務完成後,那位不靠譜的紫薇洞府掌門鬆了老大一口氣。當薛妤提及讓司空景等人將塵世燈物歸原主時,那邊用十分羞愧且堅定的語氣拒絕了,用他的話來說,塵世燈不認主,落在他手裡也沒用,再要惹出什麼事端來,他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換句話說,這種沒什麼用,但有用起來卻總要搞出大事的東西,最好還是留在聖地,千萬別再回去禍害他了。

  於是燈就這樣落在薛妤和善殊手裡。

  其實這樣的情況不少見,天機書的任務完成後,偶爾會有各種各樣的靈寶和靈物成為無主之物,這些東西會默認成為獎勵落到他們手中。

  像兩人合作完成任務的話,靈物認誰便算誰的,或者其中一人很需要這份獎勵,可以拿其他東西作為補償與同伴交換。

  但像塵世燈這種兩個都不認,她們兩又都不需要的情況,還是薛妤經歷的頭一次。

  「你帶回鄴都吧。」善殊道:「北荒統修佛法,這東西陰氣重,我們拿著也沒什麼用處,倒是鄴都能人頗多,各系各派都有涉獵,又常和鬼怪打交道,這燈在你手裡比在我手裡有用。」

  「這一路,從山海城到宿州,都是阿妤姑娘衝在前面解決事情,我再收這東西,就真不好意思了。」善殊莞爾,接道:「說實話,能完成這個四星半的任務,我已經心滿意足,鬆了一口氣。」

  薛妤聽完,沒再多推辭,她在靈戒中挑挑揀揀半晌,翻出了兩個玉瓷瓶,推至善殊身邊,開口道:「玉菇丸和生息丹,給你們用最好,收下。」

  她頂著張小巧精緻,覆著冰霜的臉,說讓人收下這樣的話時,竟透著一種意料之外的關切之意,讓人不好拒絕。

  善殊笑意漸深:「行,多謝阿妤姑娘美意。」

  恰在此時,昭王的「賠禮」到了。

  聽完輕羅的稟告,她抬了下眼,慢悠悠地抬高調子嗯了一聲,隨後道:「去把溯侑叫過來。」

  輕羅輕聲應是,才踏出門要往西邊廂房走,結果才拐了個彎,就見到了同時往這邊來的溯侑。

  不知為什麼,溯侑度過成長期後,分明只是身高和容貌上有所變化,其餘一切姿態談吐如舊,可哪怕是在女郎跟前,他笑著說話,她也依舊會被一股氣勢壓得喘不過氣來。

  那像是一種天生的壓制。

  就比如他們這樣的小妖小怪,在面對九鳳那樣的存在時,連呼吸都代表著臣服。

  可溯侑明明是一隻血脈不純的妖鬼。

  想不明白,輕羅便不去深究,她三步兩步跑到溯侑跟前,仰著頭看他,低而快地道:「溯侑,女郎讓你去偏屋。」

  「佛女也在。」她提醒。

  溯侑頷首,飛快繞過她朝前去,雪白衣袍被迎面而起的風吹得蕩動,背影像古樹孤高而挺拔的枝節。

  他行至偏房門前,才要叩門,便聽見裡面佛女的聲音,字字帶笑:「說起你身邊那小少年,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兩日前那陣仗——」她喟歎一聲,道:「難怪都說自古英雄出少年。」

  「可別誇他。」提起這個,薛妤不由皺眉,道:「說好聽點只叫衝動,說難聽點和送死也沒區別。」

  她直白的話語引得善殊笑起來,道:「說起來,我來時遇見了九鳳,她央我來和你說一件事。」

  薛妤靜靜地停下動作,看向善殊。

  「她說自己手裡有一顆滄海妖珠,想跟你換身邊的小少年。」

  門外,溯侑驟然抬眼,呼吸隨之緩下來。

  「她說自己就喜歡這樣有血性的少年,正巧她一直沒尋到令自己滿意的近侍,溯侑不錯,長得好,性格好,悟性好,需要時能衝鋒陷陣,平時還會舞文弄墨的有雅調,再者身上也有妖族血脈,於是開了這個口。」

  「最主要還是,那日溯侑露出了翅膀,她總說眼熟,好似對此十分感興趣。」

  「這才讓我來問一問你。」

  聽到這裡,溯侑其實已經能猜到回答。薛妤對柳二都尚且能抱有尊重之心,今日九鳳要的不論是朝年,輕羅,梁燕或是他,她都不會同意。

  果然,下一刻,薛妤拒絕得眼也不眨:「不必問。」

  「讓她別想。」

  善殊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道:「我還以為以你的性子,會當面問過他再做決定呢。」

  「他想去也沒用。」薛妤將手邊厚厚一疊紙推到善殊身邊,道:「你看看,溯侑昨夜給我的。」

  善殊好奇地接過來一看,接連翻過幾張紙,只見上面字跡蒼勁有力,言語直白簡單,從山海城的陳淮南和雲籟,到宿州的洛彩,寫得耐心而詳細。

  就連任務完成後她們要寫的結案報告,他都替薛妤工工整整列好了草稿。

  而她的,還躺在案頭一字未動。

  善殊眼神幾經變幻,到放下時,已經被羨慕佔據,她歎了一聲,道:「見了這番心思,我都忍不住要動橫刀奪愛的心了。」

  薛妤扯了下嘴角,許是也覺得輕鬆,也難得勾出淺淺的笑意弧度,一本正經地道:「誰來都不好使。」

  「你也別想。」

  「我不同意。」

  善殊笑著嘖了一聲,施施然起身,道:「不同你說了,我無人幫忙,還得趕著回去寫結案報告,天機書天天在我案頭跳著催我交差。」

  她挑開門簾,見雪一樣的少年側身,朝她點頭頷首後翩然進了屋,那股渾然天成的姿態氣質,比從前更勝幾分。

  果真妖度了成年期,確實不一樣。

  溯侑今日穿了身白衫,一頭烏黑的長髮用髮帶高高束起,安靜站著時,像一捧初冬時節落下的白雪。

  薛妤點了點才被人抬進來的箱子,抬了抬下巴示意:「給你討要的補償來了,去打開看看。」

  溯侑上前兩步,半彎了下腰,挑開上面掛著的小鎖,露出箱內擺放整齊的東西。

  很快,他發現箱內的東西明顯分為了兩份,一份多些,療傷用的瓶瓶罐罐,一份少些,但顯而易見的更精緻講究。比如鑲著金嵌著玉的巴掌大小的銅鏡,還有一些看上去就是討姑娘喜歡的名貴香料,脂粉,甚至最下面,還有件萬金難求的霓裳羽衣。

  送給誰的,一看便知。

  溯侑垂著眼,長指驀的動了動。

  「溯侑。」薛妤像是發現了他的異常,突然喚了他一聲。

  溯侑看向她。

  誰知薛妤在他臉上掃了兩圈,頗為認真地開口道:「九鳳對你不懷好意,日後離她遠些。」

  「翅膀也別再露出來了。」

  溯侑怔了怔,一雙眼如深夜繁星般爍動著亮出點點光澤,他在薛妤的注視下稍稍彎了彎眼尾,答得鄭重:「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3:33 PM

第40章

  四月,萬象更新,春雨如油。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出了執法堂,前往城南巷口,路過雲跡酒樓時,發現掌櫃正在監督修繕自家酒樓的屋頂,小二站在一邊,肩上搭著汗巾,聽掌櫃咋咋呼呼地指揮:「這邊……高一點……再往上,哎呀你們聽不懂我說話是不。」

  「挨千刀的,讓我知道是誰半夜不睡來削人房頂,我非——」話還未說完,手肘處便被小二撞了一下,掌櫃的話卡在喉嚨裡,眼一瞪,還未來得及罵人,便見到了薛妤兩人。

  他頓時笑得宛若春花,主動迎上前打招呼:「問兩位仙長安。昨日早晨,官府通知下來,說那日作亂的妖物已經被捉拿,宿州城安全了。」

  「我一想便知道是執法堂的各位大人出手了,心裡敬佩又感激,沒想還能見到兩位,可見也是一場緣分。」

  做這行生意的,嘴上功夫必不可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總能將形形色色的人哄得舒舒坦坦。

  許是任務完成,薛妤內心輕鬆了些,於是面對這樣的問候,也順著應了句話:「除亂安民是我們職責所在,不必言謝。」

  她看向雲跡酒樓缺了半邊的屋頂,問:「怎麼回事?」

  「嘿。」方才抱怨的時候怨氣四溢,現在人真站到自己跟前,掌櫃話陡然變了種畫風:「修繕的夥計來看過了,說是被一刀劈下來的,我想著尋常人肯定是沒有這樣的本事,大概是執法堂的大人們在捉妖時不慎出手劈的。」

  「不過仙長放心,我雖沒什麼捨己為人的大志向,關鍵時候還是分得清輕重,捉妖事大,我們這都是小事,小事,不值一提。」

  他嘴上說不值一提,可話才落,又搓著手打商量:「好容易再見到仙長,今日我厚著臉皮,想再跟仙長討幾張符。」

  他睜著雙眼打量左右,壓低了聲音道:「不是上次那種符紙,是我聽聞仙家還有種常見的符,可以辟邪轉運。我這酒樓三天裡出了兩回事,總覺得是沾上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做我們這行的,對這些東西是不得不避諱,這若是再出個什麼事,真就活不下去了啊。」

  經過陳淮南與妖僧一事,薛妤聽到「轉運」「借運」這種詞就下意識皺眉。

  溯侑朝前一步,他眼尾微往上提著,含著點笑意似的,於是話也顯得溫和:「掌櫃見諒,若為辟邪,求個心安,我們上回給的符紙已是上乘,若論其他,多是修仙之人戰鬥所用,威力毀天滅地,若沒有修為高深之人鎮壓,極易失控。」

  「這些符紙,我們拒不外借。掌櫃做這一行,應當比我們明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

  他聲線清冽,卻並沒有強硬拒絕和說教的咄咄逼人之感,掌櫃一想,拱手道:「仙長說得是,是我鼠目寸光,囿於眼前了。」

  薛妤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恍然發覺時間才過了兩月,眼前人的身上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剛從審判台下來時,他滿身是刺,跌宕不羈,一雙眼裡常匿著譏嘲的光,對人對事冷然旁觀,後來稍好一些,可行事作風依然偏激,動輒以身犯險,以命相搏。

  別說耐心回答別人問題,就連點個頭也得看心情。

  許是他的容貌太有欺瞞和誘惑性,也許是她忙著為任務奔走,近來見他細心體貼,溫和從容,便常常有種錯覺,覺得他該是這樣的,轉而忘了他骨子裡藏著怎樣的執拗,狂妄和危險。

  既有猛獸鋒利的爪牙,又有收斂心性後曇花一現的溫柔耐心。

  這樣的人,彷彿天生為殿前司而生。

  兩人一路行至城南巷口,薛妤遠遠看到忙活著搬家的洛彩。她身體輕盈,梳著夫人的髮髻,面容卻如少女般明艷嬌俏,原先凸起的小腹現在看不出任何痕跡,腰身纖細,盈盈一握。

  那道深紅朱門外,小小的一株樹經歷了幾場春雨,像是鉚足了勁往外鑽的少年,眼看著比原來高出一截。其餘一切都是老樣子,唯獨那截橫生出的枝丫上,少了盞掛了月餘的燈。

  薛妤還記得他那日坦誠的「不懂」,想了想,道:「當日我們先到謝家,看到那棵槐樹,可因為塵世燈的刻意遮蔽,那棵槐樹顯得並無異樣,我當時便起了疑心。」

  「正常情況下,一棵成長百年有餘的槐樹,特別還是在深宅古院中,多多少少都會生出靈智。」

  「有時候,毫無破綻本身便是一種破綻。」

  「而後是塵世燈。」薛妤踏上一層石階,長長的裙擺拂過階上一層綠苔,聲線如山間流水:「柳二死狀淒慘,我不信殺人的人會因為一個陌生人義憤填膺到要損耗自身靈寶的程度,所以我仔細查看了柳二的屍身,發現他身上的傷有些像佛門傷人的術法。」

  「一個修了佛且造詣不淺的人,即便改修妖道,心裡也存著淺薄的善念,那幾乎是一種習慣。他們或許會殺人,但絕不會無故虐殺人。」

  看了塵世燈的完整過程,又替薛妤擬了結案報告,加之本身悟性極強,接下來的心路歷程,溯侑幾乎能完整推演出來:「所以妖僧與洛彩姑娘之間必定有淵源,塵世燈又在附近,便只可能有兩個去處,一個是謝家槐樹邊,一個是洛彩姑娘身邊。」

  槐樹太扎眼,他們能想到,幕後之人必定也有顧慮,因此不敢放。

  「他們的案子其實比山海城的複雜,能快速破解,是因為妖僧早有死志,在刻意引我們入局。」薛妤總結,凝著眉朝前走,道:「昭王府與鬼嬰勾結是既定之事,若真只是昭王一人犯蠢還好說,裘桐得知此事必定動怒,抹掉一切有牽連的證據,王府不敢再輕舉妄動。」

  就怕昭王府的行徑是朝廷授意,那這事就是真複雜了。

  可不論如何,這事查到這裡,都已經無法深入下去了。

  洛彩遠遠看到他們,才進了府門的身子又折回來,她迎上前,欣喜地笑:「兩位仙長怎麼來了。」

  她被善殊施了忘憂術,只記得自己是因為經歷喪夫之痛鬱鬱寡歡,前來宿州散心,她不知道自己曾有個孩子,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但知道薛妤和溯侑因為捉妖之事前來問過她。

  「妖物已除,我們來看看附近有無漏網之魚。」薛妤看著那張因為饒滿了佛光而顯得格外鮮活靈動的臉,眼神一轉,問:「夫人這是要出遠門?」

  「說來慚愧。」洛彩捏著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珠,道:「前幾日夜裡,我突然做了個夢,夢見了我夫君,他說自己在下面過得很好,讓我千萬不必掛心,照顧好自己和家中父母。」

  「我想也是,人這一生,世事無常,不論如何,總要朝前看。」洛彩指了指身後十幾口大箱子,婉然道:「所以我決定回去了。」

  今生的洛彩不是千年前的素色,她們容貌不同,性格不同,連所愛之人也不同。

  匯覺淪入滾滾紅塵上千年,以命換命,卻只敢在洛彩昏迷不醒時見最後一面,不知真是因為續命的方法如此,還是因為他心中其實也知道。

  ——不論他如何彌補,如何竭力挽救,當年的素色,早在千年前就徹底消散了。

  ——那些未說出口的坦誠,心動和愛意,那只傻乎乎的小狐狸一句也沒能聽見。

  他看洛彩時,分明是在凝望另一人的影子。

  薛妤靜默半晌,朝洛彩頷首,薄唇輕啟:「祝夫人此去一帆風順,日後諸事順遂。」

  她一路從執法堂來城南,好似就是為了說上這麼一句話,說完了便走,沒有過多停留。

  誰知她腳步才動,天機書便顫動著從她的袖口中飛了出來,小小的卷軸在她眼前舒展,上面滾動著一行行閃著靈光的小字,儼然是要她再選任務的意思。

  薛妤冷然旁觀,靜靜地看著它發瘋,片刻之後,天機書垂頭喪氣地停了動作,磨蹭到薛妤手邊,像一隻有靈性的粘人的小獸。

  「我還剩兩個任務。」她抬眼,好整以暇地看著這一幕,道:「距離任務結算還有一個月零五天。」

  「你現在告訴我,我接下來抽的兩個任務都是兩星和兩星半,這任務,我就接。」薛妤勾了下唇,語氣淡得分辨不出任何情緒:「七個人裡,就我沒碰過兩星任務。」

  她不再說話,可那神色,分明擺著「你是拿我當傻子嗎」的嘲諷意思。

  若說天機書裡發佈的任務都是忙不過來需要救急的還好說,可怪就怪在各地都建有執法堂,棘手的事會在第一時間上報聖地和各大門派,他們再派人過來解決,這樣對大家都好。

  可天機書偏不,它非得磨礪年輕人,非得搞稀奇古怪的抽選規則,於是聖地和修仙世家門派處處特殊,常常遊走在塵世間,世人想不關注都難。

  天機書一下蔫了,又啪嗒一聲捲起身軀,沿著來路原封不動滾回薛妤的衣袖。

  薛妤不接任務,其實有另一方面的考慮。

  靈陣師身體上的劣勢再如何磨礪也無可避免,這次為了留住鬼嬰強動封印,算是傷上加傷。這樣的身體狀態,兩三星的尚且能應付,可她這手氣,若是再抽個四星半的,即使能自保,也是處處受掣肘,完不成任務另說,就怕因為自身原因牽扯無辜。

  「走吧。」薛妤道:「回去跟佛女辭別,我們明天回鄴都。」

  「好。」

  不知怎麼,見到玉樹臨風立於身側的溯侑,薛妤停了停腳步,她想了想,鄭重其事地問:「朝年可有跟你說過鄴都的事?」

  「說過一些。」溯侑如實回。

  「殿前司,聽說過嗎?」薛妤一字一頓說得認真:「溯侑,我不瞞你,半月之前,我其實動過讓你去殿前司,從低做起,逐步成長的念頭。」

  溯侑垂著眼,長長的睫上很快凝上水珠,靜靜等她後面那個「但是」。

  「除此之外,另有一條捷徑可走。」

  「我父親當年為培育篩選鄴都能臣,開了一方小世界,名叫『洄游』。裡面靈氣濃郁,每一寸土地都是驚險與機緣並存,若是能在裡面待足兩百年,並且成功通過四大守衛考驗,破門而出,便代表著智,力,禮,勇兼備,可以直接任殿前司副指揮使。」

  若說聽到前面溯侑尚無明顯情緒變化,那麼在「兩百年」這個字眼下,他倏然抬眼,原本綴著暖色的眼底像點開了墨,顏色幾乎在頃刻之間深邃下來,現出一點原有的涼薄之意。

  兩百年。

  若是兩個月之前,能有這樣的機會,不必東躲西藏,不必為修煉秘笈發愁,只需要在一個地方待上兩百年,便能實力大增,躋身高位,溯侑眼也不眨便會應下來。

  誠然,那是天大的好事。

  他忍不住去看薛妤的眼睛。

  她生了雙好看的杏眼,許是身份責任原因,常常往上挑著,顯得清冷而疏離,十分不好親近。可此時,四目相對,那雙眼便恢復了自身的色彩,蒙著紗綴著水一樣。

  他能從裡面看到自己的身影,小小的一點。

  許是昭王府門前他莽撞而不要命的那麼一撞,又許是他細心而熨帖的各種細節,他能感受到,薛妤是真的想栽培他,她給他最好的資源,想讓他像春日吸飽了雨水的春草般肆意成長起來。

  可兩百年啊。

  跟兩百年相比,過去這兩個月,便宛若只眨了下眼。

  等他出來,或許薛妤只會喚他副指揮使,而忘了他的名字。

  可他現在確實太弱小,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與她,便如雲泥之別。

  成長,強大,是他必經的路程。

  他好似聽到另一個自己在他耳邊說,溯侑,你在猶豫什麼,你根本無路可選。

  這是頭一次,薛妤等他的回答,等了足足半息時間,少年好看的眉眼間分明已有決斷,卻仍難得的現出猶豫,遲疑之色,最後那些情緒在一剎那通通收斂回去。

  在那場春雨徹底停下來之前,他垂著眼,低聲道:「一切聽女郎安排。」

  ===

  塵世燈的事一了,九鳳帶著桃知和蘇允等人在城中瘋了幾天,等薛妤和善殊都傳來歸程的消息,她才施施然現身,軟泥一樣攤在寬大的凳椅上,看著他們來來往往的忙活。

  「誒。」她意猶未盡地嘖了聲,顯然心還在熱鬧的街市上沒收回來,「算算時間,我也該回妖都了。」

  善殊訝然回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不是前段時間才說要逛遍人間的風景才回去嗎,這才幾日,就改口了。」

  「我倒是想呢。」九鳳大倒苦水:「家裡老頭催好幾次了,說再不回去就永遠別回去了。」

  說罷,她又斜眼去瞥身側的桃知,近乎用上了蠻橫的要求語氣:「你跟不跟我一起,妖都裡的大妖吃人不眨眼,我這一次回去,你日後可能都見不著我了。」

  桃知無奈地道:「瞎說什麼。」

  她是典型的大小姐脾氣,想一出是一出,不開心了就動手,就殺人,從來沒人可以束縛她。這樣的性情,直到遇見桃知,才稍微好那麼一些。

  「行,你有骨氣。」脾氣才好一些的九鳳恨恨跺了跺腳,鬼車縱橫天際,她纖足一點,便化為流光躥向遠方,竟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給桃知留下了句散在風裡的餘音:「留戀你的人間山水去吧,最好有事也別求我。」

  桃知在原地足足站了半晌。

  溯侑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在路過迴廊時,見到已經選定了修仙門派,再有幾天就要去報道的蘇允扯了下桃知的袖子,後者瞪圓了眼,像是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機密似的,道:「桃知,九鳳姐還有個未婚夫啊?」

  「是。你從哪知道的?」桃知的神色並無變化,他甚至還溫柔地替蘇允正了正頭上束著的高馬尾。

  「昨天那人聯繫九鳳姐,我偷偷聽到的。」

  蘇允看上去頗為遺憾,他看了看桃知,又看了看天邊遠去的鬼車,低聲嘀咕道:「你在人間也沒什麼親朋好友,為何不跟著九鳳姐去妖都,那裡安全許多。」

  「而且萬一,他們這回要是真成婚了,你怎麼辦啊?」

  蘇允看著桃知的眼睛,十幾歲的小少年認真起來也頗為有模有樣,提前將他的話全堵死了:「你可別說你不喜歡九鳳姐。」

  「小小年紀,怎麼總將喜歡掛在嘴邊。」桃知含笑屈指彈了下蘇允的額心,道:「我去做什麼。」

  蘇允不服氣地反駁:「反正我若是有了喜歡的人,必定主動告訴她。」

  「蘇允。」桃知垂眸看向正年少氣盛,覺得天下都盡在腳下的少年郎,頭一次收斂了笑意,認認真真道:「她不過釋放了一縷氣息,我卻連手都在顫抖。」

  聽到這裡,溯侑腳步驀的一頓。

  他不由又想起那兩百年。

  時間是最難以捉摸的東西,兩百年,足夠薛妤忘了一個叫溯侑的人,也足夠她再去審判台,亦或是別的地方撿個天資不錯的小少年養在身邊,悉心教導。

  可他生來不認命,遇事總想搏一搏。

  他可以接受各式各樣的陰差陽錯,因果殊途,唯獨不能接受因為自己的無能,弱小,而產生的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力,遺憾與疲倦。

  當天夜裡,薛妤一行人辭別善殊,從宿州直接橫空,再一次用了路承澤的身份牌,堂而皇之橫跨萬里回了鄴都。

  不到一個時辰,薛妤腰間的靈符久違地燃燒起來。

  路承澤忍無可忍的聲音傳來:「薛妤,你適可而止!」

  「一而再再而三,你當你沒令牌在我手上是不是?」

  薛妤就等著他主動找上門來,她挑開飛行靈寶上晶瑩的珠簾,看外面飛速在眼前倒退的山與水,耐心地等那邊發完瘋,陷入一片沉默的安靜中,方開了口:「路承澤,千年前螺洲獸潮一案,你還記得嗎?」

  路承澤像是沒料到她能這麼和平地說話,愣了一愣,而後道:「螺洲獸潮?我不太記得了,幾星任務?」

  「四星以下的我肯定是不記得了,這麼多年了。」

  這個答案在意料之中,可真聽到的那一刻,薛妤還是輕輕吐了一口氣。

  螺洲獸潮,是五百年後會發生的事,也是天機書上唯一一個五星任務,當時所有聖地傳人都參與了進來,除了處於閉關最緊要關頭的路承澤。

  如果記憶沒出現異常,他不可能不記得。

  也就是說,她的猜測是真的。

  「行,我知道了。」薛妤淡聲回他:「自己讓人來鄴都取令牌。」

  這也就是說,從宿州到鄴都這一路的罰款,還得他來交。

  欺人太甚!

  路承澤深深吸了一口氣,還要再說什麼,發現靈符已經黯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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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溯侑一夜未曾合眼,第二日天亮,跟他分在靈寶上同個小房間的朝年睡眼惺忪轉醒時,就見他將一本厚厚的小冊子交到了自己手中。

  「什麼這是、」朝年揉著眼睛翻開一看,呼吸都停住了。

  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上百條「遇事該如何反應」「怎樣在各種情境下完整的表達女郎的意思」甚至還有「結案報告如何寫1234條」。

  朝年的困意一下子飛了。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溯侑,半晌,苦著臉哀嚎:「不是吧你。」

  「你這是從哪學來的跟我姐一樣的東西啊?」

  「真的,你們放過我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3:34 PM

第41章

  第二日凌晨,天濛濛亮,疾馳了一夜的飛行靈寶終於減緩速度,停在了一座秀麗的青山腳下。

  很快,身著鄴都官服的男子帶著十幾個弟子趕來,當頭的那個聞著靈寶內若柔若無的妖氣皺眉,厲聲道:「鄴都重地,閒人免進,還請速速出來受查。」

  朝年一馬當先跨出來,他看著這烏壓壓的陣仗,不由道:「王大人,怎麼每次女郎回來,你都得撞上來大呼小叫。」

  「誰都沒你積極。」

  一看朝年那張臉,被稱為「王大人」的男子來不及錯愕,立刻朝那座縮小了的宮殿躬身行大禮,言語畢恭畢敬:「臣恭請殿下金安。」

  薛妤踏出殿門,身後跟著溯侑,梁燕,輕羅以及捆得嚴嚴實實只露出雙幽怨眼睛的鬼嬰,妖氣和鬼氣頓時避無可避。

  「起來。」薛妤看著一臉誠惶誠恐的王休,抬眼去看山頂上,只見一圈朝陽的光暈瀲灩般擴大,又在下一瞬收攏,光圈明明滅滅,像一張張開呼吸的大嘴,問:「日月之輪又不正常了,山腳下還守著這麼多人,城裡出什麼事了?」

  「回殿下,是二公子在山頂借入口強盛的日光之力悟道,結果出了岔子。二公子因反噬受傷,日月之輪也出現了異常。」

  薛妤問:「什麼異常?」

  「正午日盛之時往外噴火吐岩漿,午夜月盛之時又下冰霜刀劍,主君怕誤傷到人,因而派我等日夜守候。」

  「他人在哪?」

  王休將頭埋得更低一些,頓了頓後道:「在金裕樓養傷。」

  薛妤皺眉,大步朝前,一個輕點朝山頂飛快掠去,朝年等人立刻跟上。

  期間,輕羅沒忍住問朝年:「外面不都說鄴都主君只有女郎一個子嗣麼,怎麼還有個二公子?」

  連著兩個月,看過九鳳這種大妖,又經歷過許多事,輕羅原本針尖大的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至少遇著事會主動去問,去看,去觀察,而不是凡事等薛妤吩咐下來才行動。

  「這位二公子是肅王侯的幼子,是女郎的堂兄。」朝年提起這位二公子,臉色也不大好,左右囑咐道:「二公子脾氣古怪,素愛做些離經叛道之事,對人對事都不手軟,可有已過世的肅王侯和當今主君做靠山,少有人敢惹,是鄴都城內的一大霸王。」

  「方纔山腳下那位王大人,就是曾經的肅王一脈,算是那位二公子半個親信。」

  薛妤率先落在日月之輪前,它像是一座巨大的拱門,籠罩在日月光輝中,時常暈染出美輪美奐的七色光線,是鄴都城的代表之一。

  「至少要三個月才能恢復。」薛妤手掌觸上去,袖邊壓著細密的針腳,順著動作滑動時,露出半截荔枝般細嫩的肌膚,白得晃眼。

  朝年見狀,上前問:「殿下,我們要去金裕樓嗎?」

  薛妤收回了手,率先穿過漫出琉璃色澤的日月之輪,一步踏入鄴都之內,方慢慢地回:「不,我先去見主君。」

  一聽這個疏離至極的「主君」,朝年便知道大事不好。

  他心裡咯登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薛妤吩咐道:「去殿前司找你姐姐,將這件事前前後後查清楚,之後帶著我的搜查令去金裕樓,該拿人拿人,該下獄下獄。」

  朝年嘶的抽了一口涼氣,還想說些什麼,但一看薛妤的臉色,便不敢造次,悶聲應是。

  薛妤又道:「梁燕,你帶著鬼嬰跟朝年一起去殿前司,帶上輕羅,她頭一次入鄴都,你們給她講講鄴都的規矩。」

  三人一走,原地便只剩下薛妤和溯侑二人。

  「看看。」薛妤伸出指尖,點了點他們腳下繚繞的雲霧,道:「日後,這便是你要生活的地方。」

  從日月之輪走出來,他們好似從一座山頭到了另一座山頭,不同的是,他們腳下的這座格外高聳陡峭,放眼望去,如孤峰突起,鶴立雞群,只需透過一層濃厚的霧,便能將小半座鄴都城的風光收入眼底。

  朝下一看,其實跟人世間沒什麼區別。酒樓林立,宅院錯落,街道兩側熙熙攘攘,人潮湧動,甚至真要說起來,比外面一些大城池要更熱鬧一些。

  不同的是,街道上有許多人並不是人。

  他們頂著蓬鬆毛絨的耳朵,一個不小心就露出了半截尾巴,又用手拽著變了回去,有的連樣子都懶得做,就這樣讓尾巴綴在身後掃地,還有的變出兩張嘴,一口叼著包子,一口咬著花卷忙得不可開交。

  那確實不是溯侑想像中聖地該有的,會有的樣子。

  他見過羲和,處處莊重,處處森嚴,來往皆是高高在上的聖地住民,那裡階層分明,沒有丁點熱鬧的煙火氣。

  「今日是四月初六。」薛妤看著他的眼睛,道:「鄴都分為鄴城和百眾山兩部分,鄴城裡住著原住民,百眾山裡住著犯事進來,接受過懲罰的妖與鬼。」

  「每年四月初六,百眾山表現良好,攻擊性不強的妖鬼都能上鄴城走走,置換點東西回去。他們其實也不需要什麼,只獨獨鍾愛塵世的美食,每回出來都是這樣的場景,能將一條街的美食一掃而空。」

  「等你從洄游裡出來,管的就是百眾山的事。」

  薛妤話語罕見的柔和,聽不出捉妖拿怪時的冷漠之意,於是氣氛也跟著緩下來。

  「溯侑。」她道:「我對你寄予厚望。」

  一剎那,真的只是一剎那,溯侑心裡那點他這個年紀因為某種懵懂情緒而升起的遲疑,搖擺,不捨,像是一叢雜亂無序的荊棘遇到了收割的刀芒,一刀下去,什麼都乾乾淨淨,毫無遺留。

  她說對他寄予厚望。

  那他。

  一往無前。

  萬死不辭。

  ====

  兩人橫空半個時辰,到了鄴都王宮,從進宮門的那一刻開始,一路都是躬身行禮的人,薛妤目不斜視,腳步最終停在萬象殿門口。

  「殿下。」守在殿外的內執事朝她一拱手,道:「陛下已在裡面等著了。」

  薛妤頷首,看向溯侑:「你在外面等我。」

  說完,她像是不放心似的,又轉身看向內執事,吩咐道:「等會朝華來了,你讓她帶溯侑去周圍轉轉,說些有關洄游的事。」

  內執事一聽「洄游」二字,頓時變了種神情,愣了下後飛快反應過來,道:「是,臣下定如實轉告朝華大人。」

  薛妤提步踏進了萬象殿。

  殿內佈置得十分講究,卻並不是富麗堂皇,雕樑畫棟的奢華,反而處處擺著書,處處掛著畫,畫中有山,有水,亦有人,人繞過屏風往裡走,鼻尖處縈繞著一種素淡的墨香。

  鄴都主君薛錄便坐在屏風後的案桌前,聽了動靜,他小心放下手裡捧著的畫卷,挑著眼梢去看自己那滿臉不愉的女兒。

  四目相對,還未開口,他便尷尬地摁了摁喉嚨,咳了一聲。

  「阿妤。」薛錄點了點跟前的座椅,道:「坐。」

  薛妤依言坐下,開口道:「兒臣才回鄴都,便聽說薛榮之事,主君又一次高抬貴手,輕輕放過了。」

  提到「薛榮」這兩個字,殿內本就生硬的氣氛頓時跟結了冰似的陷入死寂中。

  「小榮他就是脾氣烈了點,去日月之輪練功也是為了提高修為,為日後能幫上一些你我的忙。」薛錄頓了良久,接道:「我念他一片赤誠,便罰他禁足金祿樓,算是小懲大過,給個教訓。」

  一片赤誠。

  「主君。」薛妤像是難以忍受般抬眼,一字一頓道:「若我說,薛榮有不臣之心呢。」

  薛錄食指敲了敲桌沿,沉默良久,長長歎了一口氣,道:「此話從何說起。」

  看看。

  這樣的反應,說薛錄對此毫無察覺,恐怕他自己都不信,可即使如此,他還是要嬌慣著一個廢物,任由他胡作非為,肆意行事。

  因為他對死去的兄長有愧,他時時記得自己握著兄長的手答應過什麼。

  其實,千年前的薛妤面對此事尚且能容忍一二,她明白,即使身居高位,血緣往往也是斬不斷的羈絆。精明如人皇,面對裘召的一再犯蠢,不也是忍了再忍,從輕發落嗎。

  如果真像薛錄所說,她這位堂兄一片赤誠,只是腦子不頂事,脾氣有點急,那沒事。不論是哪個聖地,亦或是朝廷的皇城,都不知養著多少縱情聲色、驕縱無度的浪蕩子。

  總不見得每家兒郎都是年輕有為的人物。

  事實上,前世的薛妤也顧及著薛錄的感受,薛榮每次惹了事犯了罪,都是她身邊的人去打點,或道歉,或安撫,或賠禮。

  可到頭來。

  松珩大軍壓城,薛榮有機會,有時間提前通知薛錄,告知薛妤,可他沒有,他甚至主動打開了日月之輪,讓松珩的天兵毫無阻礙地長驅直入,直搗黃龍。

  縱容養不出一個人的真心,只會滋長更大的野心。

  薛妤甚至都不用細想,都知道那一刻的薛榮在想什麼。

  薛錄自撐封印,而薛妤呢,她引狼入室,識人不清,才讓鄴都蒙此大難,她不配再掌權。

  所以鄴都的王位,有且只剩一個人選。

  一個人可以有野心,有對權力的渴望,可如果上位的手段是背叛故土,背叛家國,薛妤無法忍受。

  她突兀的回到千年之前,又漸漸的在忘記這千年裡與自己無關的,沒有牽扯的事,這些變化一件一件都令人不安。她甚至沒法保證自己會不會在第二天日出時忘記千年後的一切,徹徹底底與當下的這個世界融為一體。

  有的隱患,她必須盡早拔除。

  前世,她回來得晚,回來時日月之輪已被薛錄出手修復,這件事被藏得嚴嚴實實,壓根都沒落到她耳朵裡。

  所以她一聽說此事,便當機立斷讓朝華去拿人,既是為提醒薛錄,也是為了警告已故肅王侯一脈。

  正當此時,殿外內執事尖聲稟告:「陛下,殿前司指揮使和二公子到了。」

  薛錄眉目一凜:「帶進來。」

  很快,一男一女走進殿內。

  男子生得高大,光看相貌,亦是一表人才,翩翩風度,特別是拱手往下拜時,那雙下垂的眼,那道問安的聲音,真是像極了他父親:「臣見過陛下,見過殿下。」

  相比之下,朝華身材嬌小,又長了張可愛的臉,兩頰都帶著點肉,腮上暈紅,乍一看,像個尚未成年的小女孩,就連聲音也是脆生生,甜滋滋的,與外面的傳出的種種惡名壓根重疊不到一起。

  「稟陛下,殿下,日月之輪受損一事,臣已查明,罪證確鑿,按律當執棍刑一百。」

  薛妤看向主座的鄴主。

  三道視線的注視下,薛榮一掀衣袍跪下去,聲音是說不出來的低落:「臣——知罪,但憑陛下發落。」

  這樣的卑微,惶恐,經不住便叫人想起,若是肅王侯還在,他何至於落到如此境地。

  或許,今日殿中坐著的是誰都說不準。

  這一招,薛榮百試不爽,次次奏效。

  能坐到這個位置的,哪有什麼軟心腸,真仁慈,人皇如此,鄴主也如此。

  權力和榮譽之下,全是鋪就的纍纍白骨。

  可鄴主唯獨有個死穴,便是薛妤的大伯。

  果然,鄴主的臉色一會陰一會晴,那句將薛榮拖出去行刑的話,左思量又猶豫,愣是沒說出口。

  半晌,他揮了揮衣袖,擺了下手,道:「行了,你們兩先下去。」

  見狀,薛妤知道,這便又是不了了之的意思。

  她抬眼,捲起衣袖一角,露出纖細白皙的手腕骨,上面落著一個淺淡的星形印記,「百年前,兒臣尚年幼,曾因過錯導致法陣逆轉,傷及婦孺無辜,在三千雙眼睛的注視下受罰。」

  鄴主瞳仁微縮。

  他自然記得當年的事。

  那會,她尚且年幼,鑽研上古陣法本就是危險的事,誰也不知道那個陣法會有那樣大的威能,能將防護罩沖碎,在晨練台三千弟子的注視下擊傷帶著孩子前來探望夫君的婦人。

  薛妤當時亦是一身血,小小一個,抿著唇跑上去善後,而後主動受罰,生生挨了兩道靈鞭。

  她是靈陣師,身體上的傷即使過去百年也依舊留有痕跡。

  鄴主擺了擺手,道:「就按朝華說的罰。」

  薛妤退出內殿,朝華和溯侑默不作聲跟在她身後,等到了宮牆一角,她眺望遠方,輕聲開口:「派人盯著薛榮。」

  朝華聞言捧著張小臉笑成了花,她躍躍欲試道:「殿下,我們要對肅王侯舊脈出手了嗎?」

  「先不管他們。」薛妤摩挲著手腕上的疤痕,道:「安排一場意外,待薛榮出鄴都,截殺他。」

  朝華愣了下,驀的沉下了眼,聲音反而輕下來:「他惹殿下了?」

  溯侑也跟著抬眼。誠然,薛妤不是個濫用權力的人,很多時候,她甚至只將自己當成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可以被人拒之門外,也能接受被人掃地出門,若是沒有被觸碰到底線,她不會輕易開口要取人性命。

  薛妤沉默了半晌,在他們以為她不會出聲的時候,她道:「背叛之人,不值得原諒。」

  「也沒有改過重來的機會。」

  因為這一點頭,兩句沒頭沒尾的話,留在原地的兩人心情皆是顯而易見的不好。

  朝華盯著溯侑那張令人挪不開眼的臉看了半晌,道:「我聽朝年在靈符中提起過你,殿下第一次在審判台救人下來。」

  「進殿前見你,我還以為殿下是看上了你這張臉。」

  溯侑抬眼,眼尾稍稍勾著,眼皮上壓出一條不深不淺的褶,哪哪都是溫柔的模樣,唯獨那雙深邃的瞳仁,寫滿了涼薄二字。

  和方才在殿下面前,簡直判若兩人。

  朝華深褐色的瞳仁朝他逼近,道:「既然是殿下救的,就該好好想著為殿下效命,為殿下分憂,你也看見了,鄴都的事,天機書的事,哪裡都是一堆爛攤子壓在她肩上。」

  「若是有點出息,就盡早從洄游裡出來,入殿前司任職。」

  溯侑像是被某個詞砸中,他動了動唇,問:「盡早?」

  「按理說,是沒這種可能,十個進洄游的人裡,有八個半過了兩百年還挑戰守衛失敗的。」

  「丟人現眼。」

  朝華掃視般看了看他,拍了拍手,道:「自然,凡事無絕對,有兩個人提早出來過。」

  溯侑靜靜看向她。

  朝華勾唇一笑,咄咄逼人的氣勢收斂,又成了小女孩一樣的嬌俏天真:「一個用了三十五年,一個,只用了十年。」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她朝著他丟過去幾本黃皮書,道:「鄴都勢力分佈,殿前司職責所在,以及百眾山的一些概況,進去了看看,別出來之後還跟無頭蒼蠅一樣什麼都不懂。」

  「我沒這個耐心教人。」

  朝華最後悠悠說了兩句話:「用了三十五年的是我。」

  「另一個。」

  「是殿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3:35 PM

第42章

  是夜,圓月高懸。

  薛妤幾眼掃過鄴都近段時間處理過的種種事,確認無紕漏後放下了筆,骨架纖細的肩漸漸鬆下來。

  鄴都和別的地方不同,這裡關著的妖鬼不知何幾,有真做錯了事的,也有外邊人蓄意陷害進來的,鄴都私獄裡的血水每天都能涮下好幾層。

  在她接手之前,鄴都獄中上下四五百個獄卒,個個都當得上「草菅人命」一詞。

  高高在上的觀念留存在聖地住民的心中,根深蒂固,非一日可變。她三令五申,以瀆職之罪懲罰了不少人,加之殿前司上任接手,這樣的情況才有些許好轉。

  薛妤深知,也許是一剎的失神,在奏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便有數十條性命流逝,其中或許就有兩三個是被冤假錯案纏身,無辜喪命的。

  她身在其位,需擔其責。

  薛妤用手撐了撐額心,靜默片刻,又提筆蘸墨,在靈戒中翻出來的一冊紙本上落筆。

  ——天恆三五三年,審判台開,松珩年二十,入鄴都,盡心培養。

  幾乎在最後一個字落下的霎時,薛妤像是撥開了層一直刻意忽視的迷霧,一抬眼,一蹙眉,幾乎是避無可避的,想起了千年前的種種如煙往事。

  她並不罔顧人命,卻自認配不上「心地良善」這四個字,審判台在她眼裡,不過是個擺設。會帶松珩下來,連她自己也沒想到。

  松珩當年二十,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笑起來便似和風細雨,是如玉般的公子。

  薛妤起先對他並未另眼相待,也不曾起過栽培的心思,只是因為時間緊急,帶他做了那一次任務。

  松珩極有涵養,即使手忙腳亂幫錯了忙向她請教尷尬得直撫鼻脊,也仍是含著笑的。相處的時間長了,薛妤便發現他這個人對別人有著說不出的耐心和善意。

  他喜愛夏日聒噪的蟬,喜愛冬日沁涼的雪,喜愛人世間的熱鬧和繁華。

  他常常能在高高的城樓上,伴著如水的夜色,陪薛妤看人間一場接一場綻開的煙火。

  不同於朝年小心翼翼的觀察她的臉色,也不同於朝華陪著時的百般無聊,薛妤不經意回首時,偶爾能看到他的眼,溫潤通透,如水般包容,裡面寫著「人間」二字。

  薛妤不說,可確實,她喜歡那種明艷的純粹的東西。

  松珩是人族,曾拜入一個修仙門派,天賦不錯,憑藉著那些不入流的功法秘笈也能小有成就,冷靜地潛入親王府行刺,並且沒有誤殺傷害除那位王爺以外的任何後眷護衛。

  薛妤培養他,像培養今日的溯侑一樣,只不過前者打動她的是胸懷,後者打動她的是智慧和天賦。

  薛妤提筆落下第二行字。

  ——入洄游,上雲端,五百年苦修,時值人間動盪,共破獸潮、浮屠案。

  松珩沒有薛妤和溯侑那樣頂尖的悟性和天賦,可他時間多,勤奮肯鑽研,修的還是人世道。那是他和薛妤在一處大秘境中找到的天階秘笈,像是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兩者相輔相成,契合度高得驚人。

  五百年之後的松珩,徹底洗去身上鉛華,身上令人如沐春風的君子之風更盛。

  幾樁大案子下來,見過他出手的人將他誇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

  也許是被誇得久了,也許是已經真正有了在塵世間來去自由的實力,松珩開始忙很多事,可每次聽聞薛妤接高星任務時,仍會放下手邊一切事趕到她身邊。

  即使心裡比誰都明白,她根本不需要人幫忙。

  他時常看著她笑,眉目間寫滿了溫柔,眼神像人間三月的風,四月的雨。

  薛妤提筆蘸了蘸墨,又寫下第三行。

  ——聖地與朝堂關係惡化,世間妖族同氣連枝,民基動盪,山河滄夷,松珩求共建天庭,允。

  這是最令人難忘的幾百年,薛妤最擔心的事仍避無可避的發生了。

  裘桐肅厲的朝堂之風歷經幾代子孫,卻奇跡般的留存下來,且一任人皇比一任人皇強硬果決,朝堂經歷幾次血洗,擰得跟鐵桶似的,每日早朝站在金鑾殿裡的,全是實打實的皇權派。

  除此之外,朝堂請了幾位德高望重,在修真界也頗有名望的老先生出山,建了學堂。

  人間芸芸學子成長起來,進入官場,朝堂,為人皇效力。

  他們開始處處排擠,針對聖地。

  可區區幾百年成長起來的那些小少年,如何能跟聖地上萬年的底蘊相比。

  朝廷不再讓百姓去請聖地出面解決事情,一些小妖小怪他們尚能應付,可妖力深厚,出手肆無忌憚的大妖呢。

  他們束手無措,不知所措,卻仍要強撐著,好似爭一口氣似的,堅決不讓聖地出手,於是深受其擾的百姓流離失所,叫苦不迭。

  於此同時,塵世間的妖族忍受不了聖地和朝廷常年累月的鄙夷,獵殺,他們團結一致,擰成了一股繩,率著野獸,使用妖術衝進人類的村莊,與朝廷的精兵對峙,想要通過戰爭和鮮血獲得和其他生靈平等的地位和尊重。

  日日碰撞,日日都有數不清的人和妖死去。

  人世間亂成了一鍋粥。

  松珩幾乎住在了人間,薛妤也常隱匿身份出鄴都幫忙,驅逐妖獸,給流民安家,可這根本不是長久之計。

  對此,她其實早有預感。

  朝廷會不滿意聖地地位特殊,處處高於他們,當野心滋長到一定程度,只需要幾任英明的人皇,他們便能將計劃化為行動,而這期間,免不了動盪和犧牲。

  妖精鬼怪一流,因為生有異力,少時皆難辯是非,只靠本能行事而被世間不容,千萬年來受打壓,欺辱,動輒成為可以被肆意踐踏的對象。這種怨氣在每一個妖怪心中滋長,總有憋不住爆發的時候。

  除此之外,還有個躲在背後看好戲的妖都,每當妖族分隊的小首領遇到了麻煩的人物,諸如松珩,薛妤及同樣偷偷前來人間幫忙的善殊等人時,妖都裡便也會出來幾個難纏的角色。

  各路勢力錯綜複雜,宛若一團剪不斷的亂麻,滾雪團似的越滾越大,越滾越亂。

  薛妤沒有辦法。或者說,所有人都想不到辦法。

  這像是個無解的死局。

  一日,薛妤和松珩無言地走過一個被血洗的村莊時,松珩握著拳,眼眶紅著似是下了什麼決心般看向薛妤,他聲線哽咽,頭一次試探地叫了她一聲阿妤。

  相伴數百年,松珩瞭解薛妤,因此知道她亦為眼下的情形揪心。

  有時候,什麼也不說的人往往更難受。

  他說:「阿妤,不能這樣下去了。」

  薛妤看向他那雙時時溫柔,與數百年前毫無變化的眼,沒有計較他的失禮,她問:「你有什麼解決的辦法?」

  「有。」松珩迎著她的目光,堅定地道:「我想建立一個新的勢力,叫天庭。」

  「不吸納勳貴世家,不依靠聖地朝廷,引進來的將全是看不慣亂世,有心出力的人,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形不成家族勢力,我會嚴加教束,他們不會如聖地那樣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經此一事,也不會效仿朝廷,肆意絞殺妖族。」

  「天庭不受聖地朝廷差遣,聽的是百姓的訴求,辦的是於民有利的事,因為根基淺,利益不衝突,人皇急於解決眼下的困境,他不會拒絕。」再怎麼,也比又給聖地一次出頭的機會好。

  薛妤靜靜地看著他,張了張唇,道:「長此以往,它將成為下一個聖地,這方法治標不治本。」

  松珩苦笑著道:「阿妤,你看眼下這情形,我還管得了本,顧得著日後嗎?」

  薛妤回首看身後被掃蕩一空的村落,還有隔壁山頭橫死的數百小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松珩最後道,阿妤,我需要你陪我走這一趟。

  為民,為這山河,為他們心中信念。

  可這對薛妤而言,意味著要放棄鄴都皇太女的身份,她只能孑然一身,不代表聖地,此事方能成。

  薛妤與她父親長談一夜。

  及至天明,鄴主指著兩鬢的發,苦笑道:「父親原本指望你能早些上位,頂替父親的位置,也讓父親去逍遙快活幾年,現在看來,這個擔子還不知要挑多久。」

  說完,他正色,道:「如此一來,你和松珩即使不成,也得成了。此去困境重重,你可決定好了?」

  無人知道他們那夜說了什麼,只知道晨光乍破時,鄴主拍案而起,大發雷霆,旋即頒布了一道令四海震驚的旨意,他暫廢了薛妤的皇太女之位,並且封宮待命,命她靜思己過。

  天下側目,眾說紛紜。

  很快,他們得到了答案,鄴都皇太女薛妤出鄴都,和那個被她從審判台救下,如今已大有成就的松珩建立了天庭。

  這個小子,拐走了鄴都未來的女皇陛下。

  難怪鄴主氣成那個樣子。

  於是一時之間,羨慕松珩的有,說松珩不厚道的也有。總之,藉著這一陣風,天庭確實初步長成,並且很快幹出了一番作為。

  別人不知,薛妤心裡卻清楚,鄴都,她遲早要回去,因此刻意不干預天庭大事,只出力,常接天機書的任務往人間跑。

  松珩被推舉擁立成了天帝。

  加冕禮的那一日,松珩難得喝了酒,那是他曾經的師門珍藏的佳釀。

  是夜,他春風得意,佳人在側,看著薛妤那雙眼時,只覺得自己不醉都醉了。

  他從身後小心地擁住薛妤,唇瓣落在她耳畔,一下一下,低著嗓音,近乎廝磨地懇求:「阿妤。」

  阿妤,阿妤。

  他一聲接一聲,像是要磨到她心軟似的,他看著衣袖上的九道盤龍紋,像是終於有底氣吐露心聲:「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薛妤不懂情,不通欲,看人全憑直覺,接觸到的人全被她分為了討厭與不討厭兩類。

  她不討厭松珩。

  燈火下,她看著松珩因為連日的操勞而遮掩不住湧上眉眼的疲憊,想起這人從鐐銬滿身一步步走到今日,想起他眼中的煙火人間,道:「好。」

  思及此,薛妤眼中冷意分明,她落下最後一行字。

  ——同行千年,松珩率天兵,入鄴都,鎮鬼城,百眾山六萬妖鬼如臨煉獄,永世不可再出。他以此舉為證,以儆傚尤,震懾人間妖物。

  直至那時,薛妤方才徹底清楚。

  那便是他的理想,他的抱負。

  他眼中的人間。

  薛妤目光定定落在這四行字上,良久,突然「啪」的一聲將手冊合上,半晌,又打開看了一眼。

  不得不說。

  有了這令人印象深刻,永生難忘的第一次,救溯侑時,她的情緒更淡,面色更冷。

  她仍忍不住起了惜才,栽培的心思,這次卻學會了防備。

  比如,即便她讓他入洄游,進殿前司,那顆隨時操縱他生死的玉青丹,仍在他體內。

  薛妤想到她回來的這兩個多月。

  心中隱隱有了點猜測。

  她站起身,將那本手冊攤開,又細細看了一遍,而後皺眉。

  這盤錯綜複雜,難以平衡的棋,即便重來一回,也依舊叫人毫無頭緒,難以下手。

  聖地,朝廷,妖都,哪一面都是難題。

  當務之急,還有她自己倒退上千年的修為,得抓緊時間補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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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此同時,金裕樓,三樓包間內。

  垂簾漫下,薛榮趴在長春凳上,身後侍女正給他上藥,像是知道他心情不好似的,動作輕了再輕,卻依然惹得前者重重錘了下拳,她身體一哆嗦,即刻跪在地上請罪。

  「罷了。」旁邊一位褐衣男子擺了擺手,道:「將藥給我,你退下吧。」

  那女侍如蒙大赦,逃也似地退出了房間。

  「阿榮,我跟你說過許多回,要沉得住氣。」

  「我怎麼沉住氣。」薛榮費力側首看向來人,咬牙道:「從父親死到現在,多少年了,薛妤今日一聲令下,我便成了這個樣子,再這樣下去,我拿什麼跟她爭!」

  「你看看我這樣子,看看。」

  男子目光掃過他青紫一片,幾乎不成樣子的雙腿和臀,皺起了眉,頓了頓,道:「我問你,為何那麼多地方不去,你非得去日月之輪練功。」

  言下之意便是,明知自己勢弱,還往人槍口上撞,這不是傻是什麼。

  薛榮閉了下眼,啞聲道:「若是我父親仍在,我想去什麼地方不能去?」

  褐衣男子不由搖頭,心道,可肅王侯就是不在了。

  若是他父親還在,肅王侯一脈,何至於淪落到今天,他們又何必苦苦護著這根不知天高地厚,喜歡胡作非為的獨苗。

  「元離,你說薛妤她,到底怎麼突然就對我出手了?」薛榮用力摁了下拳,冷靜下來後道:「我與她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她性格古板,一根筋認死理,也常看在她父親的面子上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何這次一反常態非要處罰我?」

  「她是不是知道我們的計劃了?」

  元離將手中的藥珍重地放在桌面上,道:「我來就是為了跟你說這件事。」

  「阿榮,人間的事,你近期不要再管了,就留在金裕樓好好養傷,哪都不要去。」

  「薛妤手握殿前司和翊衛司,她若是想對你出手,鄴都之外,你隨時性命不保。」

  可薛榮沒將這番話當回事。

  他仗著鄴主的寵愛有恃無恐,壓根不覺得薛妤真敢將他怎樣。

  不然,也就不止這一百棍了。

  薛榮心繫自己的大業,傷還沒養好,心就飛到了塵世間,因此不過十日,他便暗中點了幾個從侍連夜出了鄴都。

  哪知一出鄴都,就遇到了狀況。

  一夥不知從哪重來的蒙面人見他們的車架堵在窮山惡水,人煙稀少的地方,藉著夜色掩護,他們口中喚著:「快追,就是前面那夥人偷了少主的蛟龍剪。」

  馬車一個踉蹌顛簸,薛榮掀開車簾,看到前面的陣仗,不由面色一變,朝身邊從侍瞪過去,後者會意,立刻高舉雙手,道:「各位當真認錯了人,我家少爺才出門,不認識什麼少主,也沒拿過什麼蛟龍剪。」

  可那群人渾然不聽,逕直衝了上來。

  薛榮頓時怒了,他拍案而出,才要出手,便被一道旋風般的身影捲至一側,眼前一花,還沒來得及反應,便受了一掌。

  他原本以為這不過是些山間流民,本著息事寧人,不想鬧大的心思才主動出聲,結果一出手,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那群人哪裡是要找東西,他們的目的分明只有殺人這一項。

  而跟他對戰的人不知有多恐怖,一道掌風下來,他胸前肋骨似乎都斷了幾根,哇的一聲吐出血來。

  這一場混戰很快結束。

  薛榮跟黑衣人硬拚幾招,開始丟靈寶,各式各樣的光芒閃動,他對面的人卻嗤的笑了一聲,像極了某種冰冷的嘲諷。

  薛榮很快撐不住昏過去,罩著黑色斗篷的嬌小身影飛快逼近,她居高臨下地瞥了眼薛榮,而後伸出五根玲瓏手指,隔空扼在他的喉骨上,血管跳動的細微動靜令她愉悅地瞇了下眼,紅唇微動:「就這樣,還敢肖想殿下的位置?」

  就在她用力的一剎那,薛榮的身上突然金光迸射。

  朝華反應迅速,飛速後退,同時往旁邊招一招手,那些黑影便如落葉般融入夜色,難覓蹤跡。

  半個時辰後,薛妤腰間的靈符燃燒起來。

  「殿下。」朝華舔了舔唇,飛快道:「事情辦妥了,但臨終出了點岔子,薛榮身上有主君親自描的護身符,臨死前,那符帶著他傳回了鄴都。」

  說罷,她迷了下眼,又道:「臣在了結他之前將他靈脈和神府碎了,即使主君親自出手,也頂多修復小半,餘下半生,他難有所作為,殿下不必再為他煩心。」

  薛妤頷首,問:「東西找到了嗎?」

  「找到了,鐵證如山,臣這就帶著回鄴都。」

  「震碎他人靈脈神府,必受反衝之傷。朝華,回鄴都後,好好養傷,別不當回事。」薛妤輕聲道。

  朝華一下笑起來,眉眼俱彎,她頗為甜蜜地嗯了聲,吸了吸鼻子,才要說話,便聽靈符那頭傳來自己親弟弟咋咋呼呼的通稟聲:「殿下,陛下傳您前往金裕樓。」

  「那邊好大的陣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說主君動了好大的怒,鄴都出名的醫官全召過去了,裡面人都跪了一地。」

  薛妤平靜地放下筆,淨了淨手,輕點了下下巴,道:「知道,走吧。」

  靈符燃盡,朝華臉上的甜蜜變戲法一樣消失,她跺了跺腳,朝四周道:「走,回鄴都。」

  朝年。

  等她回去,必定丟他去後山劈柴。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3:37 PM

第43章

  金裕樓位於鄴城東南方向,緊鄰王宮,遙望百眾山。

  這樓建得極高,雕樑畫棟,明燈百盞,甫一入夜,條條街亮起來,這樓便成了璀璨星河中最亮的一點,格外引人注目。

  薛妤去得不急不慢,沿途將街道看了一遍,問朝年:「四月初六,百眾山的妖出來玩,沒出什麼岔子吧?」

  「沒,殿下放心,殿前司看得死死的。」

  薛妤若有似無地頷首,才走近東南街,就見披堅執銳的鄴都宮衛開道,從頭到尾,浩浩蕩蕩站了一排。宮衛們見薛妤到了,皆垂下眼,模樣恭敬,不敢直視。

  在金裕樓門前等候的內執事急忙迎上前,朝薛妤做禮,道:「臣引殿下進去。」

  出了這樣的事,主君親臨,金裕樓自然沒再接客,是以從上到下,安安靜靜,鴉雀無聲。

  薛妤是掐著時間來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但這點時間,夠鄴主施法將薛榮喚醒了。

  果真,才拐入三樓,兩道門一推,隔著十二扇山水屏風和幾張琴架案桌,薛榮悲憤到無與倫比的哽咽聲清晰傳入耳中:「叔父,我日後,與修煉一途無緣了。」

  旋即,是鄴主沉沉壓著火氣的聲音:「小榮,你別多想,先養好傷,修煉的事,叔父來想辦法。」

  聞言,薛榮卻無半分開心之意,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他明白,以鄴主的身份都沒辦法給他保證什麼,只說個「日後」,這便代表著,就這樣了。

  他這輩子,就這樣了。

  薛榮驀的閉了下眼,眉眼間一片死氣沉沉,聲線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似的:「叔父,那群亂賊——」

  恰在此時,內執事引薛妤進來,打通了三間廂房的內室十分寬敞,跪在床邊冷汗涔涔的醫官們直起腰身朝薛妤的方向躬了躬。

  薛妤朝鄴主見禮,面無波瀾地道:「父親。」

  鄴主雙手負於身後,他像是氣極,又不得不顧忌著薛妤的面子,臉色沉沉朝跪了一地的侍從和醫官擺了擺衣袖,道:「起來,都去門外候著。」

  醫官們如蒙大赦,一個接一個提著藥箱塌著肩魚貫而出。

  大門嘎吱一聲閉上,偌大的內室熏香裊裊而起,除卻薛妤父女兩人和躺在床上目光怨毒的薛榮,便只剩幾個垂眉順眼充當木頭人的內執事,一時之間安靜得可怕。

  鄴主深深看了薛妤一眼,點了點床榻上面無血色,氣息萎靡的薛榮,別有深意地道:「看看你兄長。」

  「兄長」兩個字咬得格外重,似是在刻意提醒什麼一樣。

  薛妤上前一步,與薛榮那雙怒火萬丈的眼對視,視線旋即落在他流暢的眉鋒,英挺的鼻脊上。

  不得不說,單論這張臉,跟她記憶中肅王侯的樣子有五六分重合。

  兩百多年前,她伯父與父親被稱為鄴都雙驕,他們意氣飛揚,珠聯璧合,皆是一等一的出色,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後來發生意外,她伯父與早年受過嚴重內傷的祖父雙雙離世。

  至此,她父親登位。

  曾經的肅王侯風華絕代,風姿無雙,手下效力的能人異士不在鄴主之下,兄弟兩各佔一壁江山,感情卻十分不錯,於是愛屋及烏,當年的肅王侯對薛妤,便如如今的鄴主對薛榮。

  十分之疼愛。

  那是幼時薛妤對肅王侯唯一的,僅剩的印象。

  薛榮迎上薛妤的目光,腦袋裡像是嗡的一下炸開了鍋,他忍耐了再忍耐,咬著牙根,顫著唇啞啞地笑了一聲,開口道:「不知我做錯了什麼事,竟能讓你派出朝華來殺我。」

  面對如此質問,薛妤卻沒什麼反應,她只是垂眼思索了瞬息,而後問:「出了事,你第一時間疑的是我,為什麼?」

  「以往次次,看在伯父的面子上,我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你肆意妄為,成為鄴城一霸,結下仇家無數,不過是因為上回罪有應得的一百棍,你就覺得我要殺你。」

  說到這裡,她掀了下眼,得出結論:「薛榮,你拿我當你最大的仇人。」

  她一字一句擲下來,像寒光熠熠的刀刃,幾乎是往薛榮心坎上戳。

  他確實常怨天不平,既生他到了這樣的家族,為何又要發生那場滔天之禍。

  他同樣是嫡系,且年齡在薛妤之上,可謂佔了嫡,又佔了長,憑什麼薛妤跟他說話,能用上如此高高在上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話語中全是施捨和恩賜。

  薛妤能有機會得到磨礪,春風得意,鄴主親自教她權謀之術,這父女兩的手段一個比一個狠決,一晃兩百多年過去,曾經的肅王侯一脈早已分崩離析,大多投向了新主。

  而他呢,因為祖父一句語焉不詳的遺旨,從金尊玉貴的嫡系傳人,成了邊緣化的「二公子」,二公子,聽著都諷刺。

  他只能在金裕樓一場接一場大醉,憤懣不平,鬱鬱寡歡,沉醉在光輝舊夢中,荒廢了修煉,懶怠了心性。

  薛妤搶了他所有東西,自然是他眼中釘,肉中刺,是他此生之敵。

  「我手下的人不說如何厲害,至少都是鄴都精英翹楚,卻個個不敵那些衝出來的蒙面人,為首的那個掌法無雙,我都不敵他。」

  「天下誰人不知你左有朝華,右有愁離。」

  薛榮說著說著,看向鄴主,氣音悲慟:「彼時,我的車架才出鄴都不過百餘里,方圓遠近千里,無門派駐地,除了自家人,誰能,誰又敢如此行事。」

  「天下能人異士頗多,你做過什麼,遭了什麼人惦記,自己也該清楚。」

  薛妤兩條細長的眉一動,幾乎就在薛榮以為她要一條條否認,靠推脫說辭脫身時,她卻倏而笑了下,聲音低得近乎帶著點嘲諷意味:「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

  「鄴都屬地內,旁人不敢放肆。」

  「那些人,確實是我派出去的。」

  鄴主霍然抬頭,薛榮不敢置信睜圓了眼,身體旋即因為滔天的憤怒哆嗦著顫抖起來。

  好似應景似的,恰在此時,門外傳來內執事小心翼翼的聲線:「陛下,朝華大人求見。」

  鄴主深深看了眼面色白如鬼魅的薛榮,又看向薛妤,道:「出來。」

  他太瞭解自己這個女兒的性格了,如果平時對一個人能忍則忍,發作時不是數罪並罰,而是直接取人性命,大抵只有一種情況——這人觸碰到底線了。

  何為底線。

  謀逆,叛國,勾搭外界。

  朝華此來,必定帶著證據。

  外間,另起一座待客的包廂,薛妤從朝華手中接過一枚令牌和三張白紙,轉手遞給鄴主,後者神色說不出的複雜,他摩挲著那令牌的紋路,視線卻不錯眼地落在那三張雪白的紙張上。

  「如果我沒記錯,這是曾經大伯一派專有的聯絡方式,需要獨特的法門才能查看紙後真跡。」薛妤道:「父親看看吧。」

  鄴主早已不是當年的錄王侯,身為聖地之主,許多詭秘之術自然知道如何開解,其中就包括眼前這用來告知密事,卻看似無一字的術法。

  只見他指尖燎出一團紫火,那火凝而不散,顏色妖異,釋放的不是熱力,而是寒冰般的溫度,於是很快,那三張紙上便現出密密麻麻的字跡。

  鄴主一看,神色頓了頓,點在半空中的長指僵硬了一瞬,旋即閉了下眼。

  薛妤接過去一看,整整三頁,彷彿將薛榮滿腔不滿,怨恨盡數展現,不僅如此,他還提及了當年肅王侯逝世一事,說了自己的猜測。

  在他看來,這毫無疑問是薛妤父親幹的好事,前一張說他父親的冤,還有他如今處處受排擠,打壓的近況,後面洋洋灑灑兩張寫的全是自己的計劃。

  「造謠名聲,籠絡人心,離間君臣,勾搭外姓由內而外瓦解鄴城。」薛妤看過之後眼微微往上抬,琉璃似的眼瞳顯得冷漠而疏離,話卻依舊是輕的,聽不出什麼怒氣的意思,她甚至有心點評:「就這幾個謀劃,薛榮確實長進了。」

  「信是寫好寄給徐家的。」薛妤嗤的笑了一下,道:「若是我記得不錯,這個徐家,是實打實的肅王派,當年伯父出事身死,死因卻久不公佈,成為鄴都之秘,許多人疑心重重,眾說紛紜,他徐家第一個請辭,出鄴都,自立門派。」

  「叛出鄴都是死罪,父親登基,見他忠誠,又念及他與伯父的情分,借口新皇登基只打了他兩百靈棍便放他出山,今日看來,竟與這位二公子常有來往。」

  鄴主似是想起了什麼,腦中又躍出這三張紙上的字字句句,他神色頹然下來,只覺心寒不過如此。

  不是那孩子滿含怨恨卻稚嫩的籌劃,也不是他訴苦如今的處境,只是那一句願他們父女生不如死的詛咒,便足以讓一顆心徹底冷下來。

  那個孩子啊。

  是他兄長唯一留下的子嗣。

  他兄長驚才風逸,郎艷獨絕,擔了嫡長子的擔子,相比之下,薛錄便可以說得上是率性而為,放蕩不羈,他長衣縱馬,馳騁天地,染了一身紅塵。

  他從未想到,那次被急召回來,會得知自己可能要被冊立為鄴都皇太子。

  他父親提起薛肅,氣得近乎跳腳,他茫然詫異,拒不肯受,想等兄長回來便立刻走人,誰知等來的卻是雙重噩耗。

  風流瀟灑的二公子不得不在一夕之間收斂起吊兒郎當的做派,戴上鄴主的冠冕,日復一日坐在萬象殿的寶座上,擔起了父兄的擔子。

  說實話,薛榮心性太差,這個孩子,他不比薛妤冰雪透徹,不比薛妤天資悟性,他心胸狹隘,處處要爭,而且尤為致命的一點,他沒有底線。

  這樣的孩子,眼裡只有自己,沒有子民,他做不成鄴主。

  也因此,他的孩子,他唯一的女兒,尚年幼時便被他嚴加要求,學規矩,學禮儀,學帝王心術,他讓她以人為本,心懷蒼生。他眼睜睜看著她常年奔波,處處勞累,看著她漸漸手握大權,能獨當一面,也看著她性格一點點淡下來。

  可原本,他抱著才出生的她時,笑著說的是,願我的女兒,一生幸福無憂,肆意人間。

  而薛榮,他給予了這個孩子更多的關心,疼愛,他可以如曾經的薛錄般瀟灑,熱烈,過得隨風順意。

  捫心自問,他做到了極致。

  「這事,父親是如何打算的。」薛妤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直白了當地問。

  鄴主那手在桌沿點了又點,似是下定了決心,又遲遲落不下來,良久,他仰了下頭,聲音嘶啞地道:「震碎神府,斬斷經絡,圈禁金裕樓,終生、不可出。」

  他看著薛妤,什麼話都沒說,卻又好似在說:阿妤,除你之外,父親只有這一個親人了。

  薛妤點了下頭,才要說話,便聽門外傳來朝華難得凝重的聲音:「殿下,有了新發現。」

  「進來。」

  朝華進來後,將手中燒得只剩半封的信件呈上,道:「這是在昔日肅王侯府上發現的,殿下預料不錯,二公子常住的府邸乾乾淨淨,什麼也搜不出來,肅王侯府上倒是搜出了不少東西。」

  鄴主一看,臉色頓時差到了極致。

  薛妤後將信件接過來,只見上面缺失大半,僅剩了寥寥幾句,赫然寫著:一千鬼怪已調出,望君信守承諾,牢記今日之約。

  落款是鄴都的大印,時間在四年前。

  鄴都最不缺的便是鬼怪妖精,可薛妤對這塊抓得極嚴,殿前司執法分明,薛榮沒有那麼大的權力調動一千鬼怪。

  唯獨有一塊地方,不歸薛妤管。

  那便是被真正判了死刑,罪無可赦又心無悔改之意的妖鬼,會由鄴主的人帶走,前往絞殺台。

  這種鬼怪,一旦放出去,人間必然大亂。

  「四年前,薛榮確實來找我討了個職位,押送前往絞殺台的妖鬼。我見他難得起了心思想管事,想磨練磨練他,於是便應了。」越說,鄴主的臉色越不好看,及至最後,咬字都重了不少。

  四年前。

  四年前。

  薛妤在閉關,殿前司忙的事太多,絞殺台也不歸他們管,哪怕是鄴主,也沒料到薛榮能有這樣的膽子敢做出這樣膽大包天的事,因此真讓他做成了。

  薛妤幾乎是避無可避地想到了三年前的人間皇城。

  那麼多的鬼怪,個個凶悍,她一個一個捉回來,卻還是死了許多人,鮮血彷彿成了淌不完的小河。

  難怪。

  難怪裘桐能在人間尋出那個多窮凶極惡的鬼。

  「人皇。」薛妤捏著那張紙,一字一頓道:「薛榮他竟敢跟朝廷有勾結。」

  說罷,她推門而出,攜著一身凜冽寒霜進了薛榮的屋裡,她將幾頁白紙劈頭蓋臉砸向他,音色是說不出的冷:「你瘋了是不是?」

  薛榮一看,便知事情敗露,他也不怕,原就面露死色的臉反而綻出個滲人的笑意來:「對,我瘋了,早在我父親無故身亡,你父親登上鄴主之位的時候,我就已經瘋了。」

  他看著薛妤,一字一句道:「憑什麼?」

  「他口口聲聲說清者自清,我父親的死因卻遲遲不公佈出來,既然不是他暗中謀害,那太子之位呢,他培養的為何是自己的女兒,而不是本來就該是嫡系正派的我?」

  像是自知死到臨頭,薛榮聲音無所顧忌地大起來,他眼裡像是燃著火團一樣,道:「薛妤,你告訴我,為什麼?」

  「我不蓄意謀劃,為自己考慮,又當如何,認賊作父嗎?」

  薛妤靜靜地看著他發洩不滿,半晌,啟唇道:「太子之位,讓給你,你能行嗎?你坐得穩嗎?」

  「你會對鄴都臣民負責嗎?」

  「你爭奪地位的方式不是勤奮刻苦,努力修煉,不是潛心學習,做仁善之君,你唯一的方式是什麼?」

  「是勾搭朝廷?你以為裘桐是什麼人?他能讓你玩弄股掌之間?」

  薛妤抖了抖手中的紙張,像是知道此時爭辯毫無意義,她冷靜下來,道:「你告訴我,你和裘桐的約定是什麼,我今天可以饒你性命,甚至可以從輕發落從前肅王侯一脈。」

  「哈哈哈哈。」薛榮像是聽到什麼笑話般笑起來,他眨了下眼,露出眼皮上一條深深的褶皺,像是陡然蒼老了下來,「我如今,與廢人何異,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至於那群縮頭縮尾的東西,丁點用也沒有,給我和父親陪葬也無不可。」

  說罷,他用不知何時握在手裡的鋒利刃片重重壓向自己頸間,鮮血噴湧而出,刃片吸滿了血,變成一種甸甸的紫黑,那一剎,他將自己至死的心聲傳遍每一個昔日肅王侯一脈的當家人耳中。

  「——我要你們,生生死死,與薛妤作對,此仇至死方休。」

  薛妤在原地看了會他的屍體,神情有片刻怔然。

  極偶爾時,她也會記得從前,無拘無束的小時候,想起父親那時環胸倚牆的瀟灑模樣,想起他牽著小小的自己,用極欠揍的語氣對大伯說,忙碌是你父子二人的事,我和我家小阿妤啊,天生就是享受的命,也會想起薛榮一次又一次輕拍她腦袋,說她長得像雪娃娃時含笑的語氣。

  她其實也沒什麼親人。

  沒什麼愛。

  一點熱鬧,便可以讓她記上許久。

  薛妤靠著床沿站了會,沉沉閉了下眼,捲翹的長睫烏壓壓落下一層濃郁陰影,再轉身時,已經是一副平靜無波的模樣:「給二公子收拾收拾,以王侯禮葬。」

  緊接著,她頓了下,吩咐道:「審昔日肅王一脈,朝華,你去調看四年前的資料。」

  「讓愁離帶人去螺洲,說二公子病重垂危,請徐家家主回鄴都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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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件事最後在鄴主不再留情的雷霆手段下結束,君王一怒,伏屍千里,整個鄴都由內而外的排查了許多遍,唯獨那份「一千鬼怪」的約定無法得知全貌。

  薛妤雖然猜到跟裘桐有關,可一看不到人皇的大印,二沒有裘桐的名姓,誰也說不好,不好說這事,於是便不了了之的擱置下來。

  時間一晃到了五月,驕陽似火的天,天機書再一次蹦了出來,小小的卷軸拉開一條大的裂縫,這次滾動的靈字沒有一行一行成排成隊,而是簡短的兩個字,言簡意賅。

  ——罰款。

  清算的時間到了,薛妤的任務沒有完成。

  薛妤不太愉悅地往下繃了繃唇,問:「今年交多少?」

  天機書上驀的蹦出一串天文數字。

  恰逢朝年找薛妤稟告事情,見此情形,像是福至心靈般記起某件事來,連聲道:「殿下稍等。」

  說完,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沒過多久,卻見他抱著一口小玉匣跑進來,當的一下放到案桌上,挑開上面的小鎖,露出裡面亮燦燦的十餘種丹藥,道:「這還是溯侑進洄游前交給臣的,走前特意算了算折算下來的數額,剛好夠女郎這次繳納罰金。」

  儼然是從人皇和昭王手裡訛來的「賠禮」。

  薛妤聞言,側目望過來,沉默了片刻,問:「他沒帶進洄游?」

  朝年老實地搖了搖頭。

  洄游裡是什麼樣子,薛妤再清楚不過,沒有療傷的丹藥,意味著難度會更上一層樓,那個敢貿然獨闖昭王府的少年,在踟躇著說「知錯了」之後,仍再一次幹了這樣的事。

  那百來遍「留得青山在」,也都白抄了。

  說來說去。

  他是半個字都沒聽進去。

  天機書收足了罰金,才要督促薛妤完成往後一年半的任務,便聽她提前開了口:「我要告一段長假。」

  天機書警覺地顫了顫身軀,吐露出兩個大字:多久。

  「五到十年。」薛妤道:「傷上加傷,修為也要突破。」

  天機書無奈地記了下來。

  因為修煉閉關原因,薛妤他們不可能年年都抽得出時間來東奔西跑,於是會有告假這種說法,不過罰款還是得交,只是相比完不成任務,金額少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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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倥傯,時光如流水,眨眼便是十個春秋在眼前晃過。

  一年秋分,薛妤出關,處理完鄴都政務後開始輾轉人間,完成天機書的任務。

  殿前司在三日後收到了薛妤的傳信,在靈符光芒熄滅之後,朝華晃了晃腿,從桌上一躍而下。

  「姐,怎麼說,殿下那邊是不是缺個趁心的幫手?」朝年見狀,立馬湊過來,拍了拍胸脯頭一個發話:「我去助殿下一臂之力。」

  朝華生得玲瓏小巧,站著還沒朝年高,她踮起腳用指甲戳了戳朝年的眉心,斜著眼道:「你去,你去什麼去,你看看自己的修為,不給殿下添亂都算我天天燒香求你了。」

  朝年嘿的一聲,被罵慣了似的撓撓頭,仍是一副不死心躍躍欲試的模樣。

  說罷,朝華看向愁離,正色道:「螺洲出現不明原因的妖怪聚集,有形成小波獸潮的架勢,殿下這個任務高達四星,身邊需要多人幫襯。」

  「這樣,你去。」

  愁離是個長得白白淨淨的女子,皺起眉,說起話來如春風一樣:「可我一走,殿前司的事物與百眾山上那些難纏的角色全都得落在你身上,你分身乏術,顧不過來。」

  朝華咬咬牙,正要說「你去,別管我」這樣的話,就聽殿前司的門由外向內被一陣風拂開。

  腳步聲停下。

  男子倚門而立,聲音是說不出的清雋:「我去。」

  朝年轉頭一看他,乍一眼只覺得氣質相差太大,直到真看向那張臉,那雙眼,才驀的反應過來,他像是見了鬼一樣,驚叫道:「你!你——你怎麼——」

  男子轉身消失在殿前司門前。

  朝年這才像回過神來一樣去搖朝華的手臂,震驚道:「姐,姐,我沒看錯吧,那是溯侑嗎?」

  他聲音壓抑般低下去,整張臉的表情都亂了似的:「這才多少年,他怎麼,怎麼出來了啊。」

  「你問我,我問誰。」朝華深深吸了一口氣,沒好氣地拍開朝年的手,問:「他進去幾年了?」

  朝年反應過來,飛速算了算時間,臉色精彩紛呈,喃喃道:「十年。」

  他茫然地看了眼自己姐姐,道:「十年零七個月。」

  朝華像是要把心裡的震撼和驚訝都融進一聲歎息裡,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道:「不愧是殿下看上的人,這潛力,果真是——」

  旋即,她收拾神情,一巴掌落在朝年的後背上,道:「還不快跟上去。」

  朝年頓時什麼情緒都忘了,他彷彿一下活了過來,歡歡喜喜就要跨出殿前司的大門,朝華在此時又喚了他一聲,她撇了下嘴,不情願地提醒:「做事別沒規沒矩的,從洄游出來,他便不叫溯侑了,見了面記得喚指揮使。」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3:37 PM

第44章

  秋末,楓紅葉卷,北雁南飛。

  一葉扁舟橫空,以極快的速度穿梭在雲海中,小舟上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坐著的朝年想起眼前這位如今官拜指揮使,壓過鄴都九成五以上的人,不由東看看西瞅瞅,最後仍坐立難安,閒不住地站了起來。

  熟人之間不說話,這對朝年來說,簡直比去後山挑柴還難受。

  「指揮使?」朝年瞇著眼去看背光而立的男子,只覺得十年一晃,好似在所有人身上都沒留下痕跡,唯獨當年那個年少氣盛,屢屢以身犯險的少年全然變了個樣子。

  溯侑轉過身來。

  朝年的眼睛落在他的臉上,瞳孔有瞬息的收縮。

  若是真要說個所以然出來,便是那張臉,那眉眼瑰麗艷盛到極致,近乎已經到了灼人的程度。

  可和從前比,他第一眼叫人注意到的並非容貌,而是週身的氣質。

  十年前的少年再如何偽裝,一副天然無辜不設防的模樣,也仍會在極少數時被人察覺到外表和內裡不合的異樣。當年他著一身白衣,似雪般清冷,如今孑然而立,同樣的長衣白袍,卻有了雪的溫和與包容。

  那些桀驁的,不馴的,衝動的情緒,在他身上,眼中,再尋不到一分。

  十年苦修。

  少年已長成。

  溯侑朝朝年頷首,姿態並不高傲,也沒有一朝得意的忘形,聲音如山巔由雪化水的冷泉,有種獨特的令人沉迷的質感:「朝年。」

  這是還記得。

  朝年肉眼可見的放鬆了身軀,他肩頭落下來,心中的驚歎旋即如江潮般襲來:「方纔在殿前司,我見你時還覺得不可思議,覺得是自己認錯了人。」

  說完,他朝溯侑比了個厲害的手勢,由衷道:「早知道被女郎看重的都是天才,可我真是沒想到你十年就能出來,這個速度,都快追上女郎了。」

  「你跟我說說,洄游裡是什麼樣子?」朝年頗為好奇地問,又補充道:「進去過的人都不願再談這個話題,像避洪水猛獸一樣,我每次問朝華,她都要跳起來打人。」

  「女郎」這個詞一落下,溯侑長指微動,半晌,他看著小舟邊霧一樣的流雲,唇角微動,吐出四個字:「因人而異。」

  實際上,指揮使不是那麼好當,修為也不是那麼容易增長的。

  裡面水天一色,晝夜難分。

  那些日子叫人不堪回首,無數次狼狽逃竄,生死一線,殊死搏鬥,那裡面,就沒有「鬆懈」兩個字可言。

  他記不清時間,辨不出季節,大腦在一次又一次的越級戰鬥中變得麻木,殺紅了眼的時候理智全無,卻又會在下一刻被抓到四大守衛中的「禮」字守衛前,他便得迅速收拾神情,咬著牙從崩潰的邊緣回籠,變得談吐有禮,笑意得體,風度翩然。

  確實,任誰也不想過多回憶那些細節。

  朝年仍是驚歎,他嘖的一聲,道:「朝華那種百毒不侵的心性,都用了三十五年呢。」

  溯侑眼尾往上勾著笑了笑,道:「百毒不侵?」

  朝年立馬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奇怪的是,溯侑僅起了個玩笑似的話頭,似笑非笑的四個字,原本還有些凝重的氣氛一下輕鬆下來,拘束感一消失,朝年立馬打開了話匣子。

  「女郎這些年,可還好?」

  「接天機書任務時,當年給你的手冊,可有照著做?」

  聽完朝年源源不絕的讚歎之語,溯侑抬了抬眼,像是順著他一樣往下問,唯有提及「女郎」二字時微不可見地頓了下。

  面對那雙似乎時時含笑卻深不見底的桃花眼,朝年挺了挺脊背,正色道:「你進洄游後沒多久,處理完二公子的喪事,女郎便進了密室閉關,兩年前才出來。」

  「之後女郎在鄴都留了半年,剩下一年半在外面完成天機書的任務。」

  緊接著,朝年像是想起什麼,他朝溯侑擠眉弄眼地笑,一臉看熱鬧似地道:「我記得當年女郎將你帶在身邊,竭力培養,悉心教導,時時不離身。」

  「現在有人要取代你了。」

  溯侑倏而垂眼,視線落在自己手腕處根根分明的細小經絡上,一剎那,似乎能聽到身體裡血液流動的聲音。

  進洄游前的擔憂,一語成真。

  十年苦修,從那位「禮」字守衛處學來的溫和,隱忍,不動聲色在此時發揮了作用,他不緊不慢地動了下睫,喉結上下滑動著,道:「看來,殿前司要再進一位指揮使了。」

  朝年忍著笑問:「如何,緊不緊張?」

  溯侑看向他,良久,勾了勾唇,道:「有點。」

  外人聽著像配合著應景的玩笑話,可唯有溯侑知道,有點,確實是有點。

  他一閉眼,便能想到洄游裡的十年時間。

  他不遺餘力釋放自身所有潛力,想著早一點,再早一點出來。

  因為身邊無人,無聒噪的聲音,於是他不止一次沉下心來,問自己。

  他對薛妤,真的僅僅是還救命之恩,報栽培的人情嗎。

  起初,他一遍又一遍回答自己,說是的。

  不然還能是怎樣。

  可為什麼進洄游前會猶豫,為什麼想到可能會被她一個接一個救下的小少年,想到她也會惜才,手把手教導,帶回鄴都,便會由心底生出一種煩亂,不悅,甚至不由分說的破壞欲,再深究下去,又甸甸沉著一層難以言說的惶然。

  這些都是他從前刻意迴避,壓在心底裝作無所察覺的問題。

  十年,足以忘掉一個人的時間。

  溯侑卻越問自己,越覺得茫然。

  直到打敗四大守衛,鮮血淋漓出門,見到頭頂天光的那一霎,那些惱人的情緒又都沒了,只剩下單純的久違的喜悅。

  他斂著眉眼洗去手上的血,換了乾淨的衣裳,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跨過十年風塵,趕著去見一個人。

  見到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繃起的下顎,朝年終於不賣關子了,他解釋:「北荒的佛女,你可還記得?」

  「我姐剛說了,這次任務雖只有四星難度,但卻同時牽扯了赤水聖子,北荒佛女和女郎,誰知女郎和佛女才碰面,鄰市的佛寺便出了岔子,佛女不得已只能親自去解決一趟,但留下了身邊的小郎君,讓跟在女郎身邊,既是幫忙,也是跟著女郎學習。」

  說罷,他眨了下眼,道:「放心吧,別緊張。」

  「誰能搶得了你的位置。」

  聞言,溯侑長指抵著眉心,扯了下嘴角,笑意卻不抵眼底,他道:「行。」

  「借你吉言。」

  ====

  像是也知道勞逸結合這個詞的意思,出鄴都的一年半,薛妤連著接了四個任務,有三個是三星,剩下那個則是從未見過的二星半。

  天機書像是搖身一變,換了副德行似的。

  可事實證明,天機書還是天機書,即使任務簡單了,背後的關係卻仍抽絲剝繭般絲絲入扣,在薛妤完成那個兩星半的任務後,她便隱隱有察覺般到了螺州。

  她想,若是不出意外,下個任務便是螺州。

  從十年前的山海城到宿州,再是之後的滄州,筠州,淮州,無一例外,全是當年鬼嬰一事之後薛妤盤查過的既遠離皇城掩人耳目,又深受朝廷控制,有機會偷行暗事的地方。

  剩下一個,便是螺州。

  因此這一次,薛妤抽選任務時在天機書面前站了許久,久到天機書開始不安地顫動身軀將卷軸捲起來,她才開口,直截了當問:「下一個任務是不是在螺州?」

  這話一出,其實跟明著問天機書,這些任務是不是跟人皇,跟朝廷有關係也沒什麼區別了。

  天機書沒回答她。

  可抽取的結果回答了她。

  ——螺州,飛天圖擬人而逃。

  久違的四星任務,白紙黑字,地點在螺州。

  至此,薛妤幾乎能想像到,當這幾件任務完整拼合在一起,最後揭露出來的,會是怎樣一張驚天動地的大網。

  若說此事在意料之中,那麼從善殊口中得知路承澤同樣抽取了這個任務這件事便真在意料之外。

  因為當年塵世燈一案,薛妤和善殊也算建立起了某種交情,因此這日,兩人在連翻五座山頭,發現事態不簡單,各自都皺著眉聯繫了自家聖地,讓派些得力的人手過來後,善殊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道:「來之前,路承澤聯繫過我,問我是不是也接了螺州的任務,當時,我還以為這次任務的搭檔便是他了。」

  善殊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四星任務有這樣的陣仗,能同時牽扯三方的,只怕這個任務,不會太簡單。」

  薛妤頓時皺眉,提起路承澤,字裡行間是善殊從未聽過的不耐煩:「他要來?」

  「聽他的意思,是會來的。」

  「赤水離得遠,他們又向來守規矩從不凌空飛行,估計要晚幾天才到。」

  善殊稀罕地瞥了眼她,問:「這是怎麼了?你與他有仇怨?」

  薛妤迎向善殊的目光,扯了下唇,道:「素有積怨,難以調解。」

  緊接著善殊便因為周邊佛寺無故坍塌的事不得不先離開,她一走,薛妤便燃起了腰間的靈符,愁離的聲音很快傳來:「殿下。」

  「派個頭腦靈活,實力強的來。」薛妤言簡意賅地道。

  愁離聞言,笑道:「殿下放心,給您送了位指揮使去,現在已在路上了。」

  ===

  兩日後,螺洲城,一間簡陋的茅草小院裡,沈驚時摘下遮臉的面紗,將一頂不倫不類的草帽倒扣在坑窪不平的木桌桌面上,大大小小的妖珠頓時咕嚕嚕滾了一桌,三五成群,小山似的堆著。

  他看向薛妤,道:「女郎,查過了,無望山以南,發現了三窩,秋雲山也有一窩,總共三十七隻妖,出了十六顆妖珠。」

  他「諾」的一聲,將妖珠往前一推,道:「您看看,都在這了。」

  不知善殊用了怎樣的方法,當年百無聊賴,一心求死的人族少年終於不再折騰,續起了經脈,老老實實修煉,十年一晃過去,哪哪都好,唯有身上那股吊兒郎當的氣質,還是丁點沒變。

  比如跟薛妤說的那兩句,「女郎」和「您」乍一聽,那語氣跟叫「姐姐」也沒什麼區別,只是他含著笑意,說什麼話,和誰說話都是這樣的姿態,聽著並不讓人覺得輕浮與無禮。

  聽習慣了,反而覺得他這個人有趣。

  薛妤看著那二十幾顆晶瑩剔透,在陽光下綻放七彩光芒的妖珠,眼中光芒流轉,話語清晰:「妖獸不會無緣無故聚集,一般來說,出現這樣的情況,只有兩種原因。」

  沈驚時側首看過來,難得斂了笑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一是舉族尋仇,二是大妖召喚。」

  沈驚時撥了撥手邊的妖珠,低聲道:「尋仇尋得這樣巧?幾族同時出動?這仇家恐怕得是螺州城城主那樣的存在了。」

  薛妤沉默了許久。

  這次能發現有少量妖獸聚集,是因為薛妤在聽到螺州這個地名時,便想起了五百年後的螺州獸潮案,那是天機書頒布的唯一一場五星任務。

  任務發佈時,螺州整座城已經受到了波及。

  成千上萬隻妖與獸像是發了瘋似的從各處山頭奔下來,宛如一場迅疾的潮水,鋪天蓋地而來,毫無理智地橫衝直撞,普通人被它們撞一下,踩一腳便慘叫著成了血霧,聞訊而來支援的修仙者也只得左擋右避,一退再退。

  那些妖斬不盡,殺不完。

  當時,包括薛妤在內的六位聖地傳人幾乎被困死在螺州城中,他們殊死搏殺,百姓有了時間撤退到結界中,可死去的人卻更多。

  那場獸潮給人的印象實在太深刻,因此幾乎是下意識的,薛妤站在這片山清水秀的土地上時,第一時間便去了當年獸潮起源之地——無望山。

  許是時間太巧,他們去的時候正是午夜,月懸高空。

  在他們撈起一叢垂下的籐蔓時,一窩六七隻紅著眼難捱地磨著爪子,狀態十分不對的兔妖從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大力吞嚥唾液的聲音,好似他們是什麼饞人的美食,隨後暴起傷人。

  沈驚時一鞭絞殺了五隻,剩下只格外瘦小的,正待他笑嘻嘻上前要補一鞭的時候,薛妤叫住了他。

  不過半個時辰,圓月在天空中慢吞吞挪了位置,那隻兔妖漸漸清醒過來,在他們的氣息下抖如篩糠,就差跪下叩頭稽首求饒了。

  這是一個小小的異常,若不是薛妤有前世千年的記憶,若不是天機書讓她來接了這場任務,這細枝末節的一筆,將會這樣沉寂在山谷中,日復一日發酵,直至最後,釀成慘劇。

  可五百年後會發生的獸潮,在此時便出現了端倪,這如何叫人不心驚。

  接下來的幾日,薛妤和沈驚時皆趕在午夜時前往深山中查看,但暗中潛伏的東西像是察覺到了他們的動靜,一連好幾天,再無異動。

  第四日傍晚,晚霞散滿天,薛妤對半夜找妖找出了興致的沈驚時道:「今夜不找了,我們此行的任務是飛天圖,先找圖。」

  若是猜得不錯,找了圖,自然能扯出之後的事。

  天機書在物盡其用這一塊,從不令人失望。

  夜深,月明星稀,樹影婆娑,整座城陷入醉生夢死的燈影中,薛妤才蒙著面紗要出遠門,便見整個螺洲城的燈盞像是被風吹下燈芯似的,三兩次搖晃之後,陷入一片虛無的漆黑。

  隨後,潮浪般的議論聲,惶恐竊竊聲響起。

  沈驚時彎腰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旋即挺直了背,遲疑著問:「這是——怎麼回事?」

  話說間,只見沉黑的天幕上,兩道拉得極細極長的倩麗身影漸漸浮現在滿城人眼前。

  柳葉眉,含笑眼,小檀唇,金釵滿頭,綾羅滿身,綵帶飄飛,兩位飛天女子恍若要乘雲上天際,與此同時,氤氳的金光將漫天黑雲驅散,照得整座城亮若白晝,恍若成了一幅古色古香的珍藏名畫下的斑駁底色。

  「飛天圖。」薛妤眼神一凜,道:「走。」

  兩道身影飛快破開夜空,流星一樣朝遠方墜去。

  最先被那兩名飛天女迷惑的男子一步步走入金光中,他們臉上掛著陶醉般的笑容,如同嗅著勾人花香一樣張開臂膀,暖融融的光灑落在身上,像是沐浴在冬日的暖陽裡,身上的每一寸都舒展著喟歎著化為了水。

  水。

  有人融化成了血水。

  薛妤雙手驟然結印,整個人如一支利箭般破空擲入飛天古畫中,沈驚時跟在她身後,長鞭如游龍般將沉入金光中的人捲出,同時怒喝:「不想死就都退回屋裡去!」

  這樣的變故來得太突然,薛妤他們只能破一道飛天人影,另一道見此一幕,臉上笑容玩味般地落得更盛,收割的金光也更濃郁,像一柄柄飛刀,每一次落下,都是兵不血刃,殺人於無形。

  可偏偏,就是有人被惑得前赴後繼,推搡著送死。

  見此情形,薛妤停下腳步,她道:「算準了來的。」

  「這張圖在吸收血氣。」

  她面前被撕碎的那位飛天女子輕而又輕地歎了一聲,像是在為這樣的人間悲劇悠悠歎息,又像是一種綿裡藏針的嘲笑。

  沈驚時不由嗤了一聲,漆黑的眼珠轉動,道:「你若是認為這就能讓聖地傳人束手無策,鞭長莫及,也未免太小看他們了。」

  只見眨眼間,一圈又一圈動盪的漣漪從薛妤的腳下擴散出去,很快延伸到了周圍百里,上面像是生了無數根舞動的柔韌細絲,它們牢牢纏著人的腿,將受迷惑神志不清的人往府宅小院的陰影中推。

  下一瞬,薛妤出手,面無神情地撕碎了眼前由金光凝成的女子。

  她看向另一邊。

  只見一道驚鴻劍影攜帶著無與倫比的鋒利銳氣,由遠而近,在視線中狠狠穿透了另一位飛天女的身影,那是一種極為乾淨利落的劍法,殺伐之力強盛無比。

  於是那些美輪美奐的雲,流光溢彩的虛幻,海市蜃樓般的背景,在一劍之下,碎為粉塵,化為虛有。

  城中的燈重新亮起來。

  這一劍,可有與她一戰之力。

  薛妤眼也沒眨,她看向那兩道從天盡頭掠來的身影。

  朝年興奮地朝她招手,連聲喚著殿下,滿臉都是令薛妤承受招架不住的熱情。

  而當前一人,他手中握著劍,嘴角噙著溫潤的笑,朝薛妤拱手,聲音是說不出的清徐:「臣,見過殿下。」

  良久,薛妤動了動唇,道:「抬頭。」

  溯侑聽話地抬頭,眼瞼微落,睫毛一動不動地垂著,就連唇邊的笑意都顯得完美無瑕,唯獨顫動的喉結,像是克制不住某種難捱的情緒似的,在她的視線中悄然滾動了兩下。

  這人,依舊是記憶中的樣子,卻又哪裡都不同了。

  成熟了,穩重了,也強大了。

  算了算時間,又回想起方纔那橫出的一劍,薛妤朝前踏出一步,在與他四目相對時勾唇短暫地笑了一下,誇獎道:「殿前司指揮使。」

  「做得不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3:38 PM

第45章

  不多時,螺州城下至百姓,上至執法堂都從方纔那令人驚駭的一幕中反應過來,大街小巷擠滿了人,惶然的言語彙聚成嘈雜聲浪,一波接一波湧動。

  飛天圖突然籠罩大半個螺州,鬧出的動靜太大,執法堂幾乎是立刻派了長老和數百弟子下來,很快趕到方才薛妤破敵的地方。

  這邊最開始受到波及,血水灘灘落到地面上,像一朵朵炸開的緋色花朵,在搖曳的燈火下顯得格外可怕,因而並沒有人往這邊靠。

  乍一看,這份清淨與周圍其他地方比,可謂是涇渭分明。

  為首的那幾個弟子左右四顧,彼此交換一個眼神,沖後面趕來的長老搖頭,道:「這邊都找過了,沒人。」

  那長老兩鬢斑白,眼睛常年瞇成一條縫,說話全聽語氣,從臉色上分辨不出是喜是怒。眼下,他高高挑了挑眉,而後有些艱難地直起背,朝兩邊街巷看了看。

  「張長老,要不要再找找?」他身邊身著金邊寬服的弟子見狀,不由得請示道。

  張長老忽的歎了一口氣,渾濁的眼珠動了動,而後擺了擺手,道:「罷了。」

  「那樣的修為,人家若是真要隱匿於市,誰能找得出來。」話雖如此,可張長老的音線沉著,顯然對這樣的結果是不大滿意的模樣,他頓了頓,又道:「讓手底下的人一一去周邊問,問他們方才出手那女子長的是什麼模樣,最好能畫下來。」

  「這事悄悄去辦,多拿點銀子出去,切忌打草驚蛇。」

  「務必在天亮之前將事給我辦妥。」

  身邊站著的弟子朝他拱手,低聲保證道:「長老放心,弟子們心裡都有數,知道該如何行事。」

  張長老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沉思什麼似的,半晌,拂袖道:「我去一趟城西,等會陳長老若是問起來,你便說我去追查飛天圖的下落了。」

  「放機靈點。」

  ====

  城外青山腳下的一處小院裡,朝年和沈驚時相見恨晚。

  朝年是閒不下來話多的,沈驚時呢,若是單看那副相貌,像極了遊戲人間,行過百花叢的浪蕩貴公子,還有那張嘴,說白了,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扯起來,叫人聽著腦袋疼。

  院外掛著兩盞不太明亮的燈,被夜風吹得搖搖晃晃,裡面燈芯也受了波及般明滅不定。這院後就是大山,於是時不時便有一蓬蓬飛鳥驚起,撲稜稜拍著翅膀從一處枝頭到另一處。

  薛妤坐在石凳上,長長的裙擺垂在腳踝處,襯出細膩而瀅白的肌膚。

  她藉著月色,抬眸去看眼前站著的男子。

  不得不說,十年時間,當年審判台上那個桀驁難馴的少年徹底脫胎換骨。

  如今的指揮使大人,言語溫和,舉止優雅,進退有度,特別是那雙眼上挑著落出個欲笑不笑的弧度時,說是天潢貴胄也無人不信。

  薛妤纖長的食指落在桌沿,點了一下,須臾,又點了一下,像是要開口說什麼話,又因為這撲面而來的生疏而不知如何開口。

  這樣的情況發生在薛妤身上,太少見,太反常了。

  溯侑懸於眼尾的那點笑意,忍不住淡了又淡。

  半晌,薛妤手指點了第三下,她皺眉,似是無法忍受般偏了下身體,看向另一邊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有來有回的兩人,道:「朝年,你話有點多。」

  她目光緊接著落到另一人身上,接道:「沈驚時,你少招他。」

  朝年立馬識趣地閉了嘴,沈驚時換了只腳撐著身體,吊兒郎當地笑:「知道了,女郎。」

  說實話,這句女郎,從他嘴裡吐出來,怎麼聽怎麼都不顯得恭敬,反而帶著點格外熟稔的意思。

  是十年前,溯侑寸步不離跟在薛妤身邊兩個月,也未曾喊出來的親熱意味。

  薛妤再回首看他時,溯侑便彷彿能聽到自己的聲音,一字一句道,她喚朝年姓名,喚沈驚時姓名,唯獨叫他,毫無溫度的六個字,殿前司指揮使。

  十年別離,她身邊人來人去,相比之下,那飛縱即逝的兩個月,實在是算不得什麼。

  而他一生,只有那兩個月是鮮活的。

  思及此,溯侑那雙桃花眼上落著的笑意,即便是竭力控制,也終究維持不住了。

  「從進洄游到出來,用了多長時間?」薛妤問他。

  「十年。」溯侑沉沉垂眼,吐出兩個字眼後又補充道:「十年七個月。」

  薛妤下巴輕點了點,問:「覺得如何?」

  那些難捱的時光和劫數是真的,水漲船高的修為和戰力也是真的。

  世間原本就是如此,凡事想有收穫便得有付出,這沒什麼好提,好說的。

  可若真論起這句如何。

  溯侑喉結輕顫,心道,她連他名字都忘了。

  還能如何。

  那些失態,他掩飾得極好,幾乎是丁點破綻都未曾露出。

  乍一看,他脊背挺直,如青竹般雋永,又因為那股精銳的劍氣,而現出一點危險的鋒芒來,整個人身上有股說不出道不明的獨特風韻。

  須臾,溯侑看著那雙沉著清冷月色的漂亮眼眸,沉聲道:「臣、幸不辱命,一切都好。」

  薛妤頷首,旋即朝那邊被勒令噤聲的兩人招了下手,待沈驚時走近,她道:「你來說,螺州的情況。」

  沈驚時突然得了個差事,遲疑地側了下頭,含笑摁了摁喉嚨:「嗯?說什麼?」

  那副模樣,那種語氣,你和他對視時,甚至都發不出火來。

  見此,薛妤不由閉了下眼。

  五六天相處下來,她是真不明白,善殊到底看中了沈驚時哪點,才任他整日嘻嘻哈哈,來去自由沒個正形的。

  她頓了頓,不再看撫著鼻樑自知不靠譜的沈驚時,正色道:「我們對飛天圖沒什麼瞭解,根據佛女查到的消息來看,這張圖在十年前尚掛在皇宮的大殿裡,後來不知被誰偷走,當時皇城還張出懸賞榜,風風火火鬧了一陣風波。」

  「之後就再沒出現過有關這張圖的消息,直到我們接到天機書任務。」

  「眼下的情況,難在兩個點。」薛妤深知旁邊站著的兩個都靠不住,因此這話,算是說給溯侑一個人聽的,「一是這東西出自皇宮,我們出手捉拿時,可能會跟朝廷扯上關係。」

  「二是我們對這張圖不瞭解,它有什麼作用,現在被誰握在手中,任務上說飛天圖擬人而逃,擬的什麼人,混在怎樣的人群中,這些全都不得而知。」

  於是話題到這,又落回到第一個問題上。

  溯侑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低低壓著唇,涼薄地瞥了沈驚時一眼,接道:「想要知道飛天圖的具體資料,用途,還是得問皇宮的人。」

  皇宮還能有什麼人。

  除了太監后妃,就只剩個人皇。

  「我們太被動了。」薛妤低頭望著一地的枯葉,思忖片刻,搖了搖頭:「我們對飛天圖一無所知,它現在在螺州可謂來去自由,我們沒法防,所有線索都只能等它下次出來才有眉目,可那張圖能罩住半個螺州城,出來就是血禍。」

  「而今,我擔心這件事就是出自朝廷,如此一來,他們非但不會配合,反而會暗中誤導,將我們引向錯的方向。」薛妤摁了摁眉心,直言道:「所以我並不打算暴露自己身份,也不打算在城內久待。」

  說罷,她看向朝年和沈驚時,問:「你們有什麼想法?」

  朝年只覺得眼前一片金星打轉,他剛到螺州,腳還沒落地就見證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緊接著便是這麼多「倘或」「如果」「擔憂」,別說想法了,他聽都聽得費力。

  他一本正經地清了清嗓子,旋即頗為無恥地撞了撞沈驚時的手肘,道:「女郎問你想法呢。」

  沈驚時見他前腳如逢知己,後腳就賣知己,氣得無聲笑了下,可面對薛妤,到底不敢多放肆,他如實道:「回女郎,我沒什麼想法。」

  薛妤像是早料到這樣的情形一樣,她面色毫無波瀾,轉而看向溯侑。

  從進這個院子開始,溯侑便處處覺得不舒服。

  就在此刻,他看著沈驚時嘴角隨意放鬆的笑,終於知道了緣由。

  薛妤她,對沈驚時,當真是處處放縱,處處不一樣。

  朝年不敢說的話,沈驚時敢說。

  旁人不敢吐露的親暱語調,沈驚時輕而易舉便能喚出口。

  月光灑落下來,照在眼皮上,溯侑緩慢地上下動了動睫。

  不得不說,十年裡,他在「禮」字守衛那裡吃過的虧,受過的罪都沒有白費,因為及至此時,他尚能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一字一句回道:「進城,查執法堂。」

  兩句話,六個字,薛妤頓時覺得肩頭一鬆。

  事實證明,十年時間,眼前人增長的,不止有實力。

  從前那份一點就透的智慧和默契,仍完好無損的存留了下來。

  十年前宿州一案牽扯出鬼嬰和昭王府,之後薛妤又在薛榮那邊搜出了「一千鬼怪」的字樣,加上天機書時不時的暗示,早在一年前,薛妤開始接任務時,就下令各地執法堂再次戒嚴,有任何異樣,及時上報。

  可山中妖獸的異常,無人來報,飛天圖傷人,直到現在,她都沒收到消息。

  螺州執法堂,恐怕早已姓裘了。

  「行。」薛妤為自己蒙上面紗,又看了眼天色,道:「現在進城。」

  半刻鐘後,一行四人悄無聲息出現在之前金光最盛的街口,此時天正黑著,霧氣湧上來,吹過臉頰的風已經隱隱帶了點冬日的寒意,他們飛快穿行在各座宅院的小巷簷角中。

  不多時,便見到了幾戶敞開的的大門,以及大門前身穿執法堂道服的弟子。

  薛妤捏了個匿去身形的術法,才走近幾步,便聽其中一個弟子道:「畫仔細點,認真點,誰畫得最細緻,誰再獎三兩。」

  聞言,原本才受了嚇,又睡不成回籠覺,眼睛困得瞇成一條線的男子與女子急忙揉了揉眼,竭力回顧腦海中的記憶,其中一個回憶道:「那女子美得很,天仙似的。」

  說罷,他嘖的一聲,完成了手中最後一筆,遞給等候已久的執法堂弟子,末了,又湊上去看了一眼,添了一筆,方胸有成竹地放下了筆,開口道:「我從前是專在府上給貴人娘子們描畫的,這有特色的美人吶,只肖看一眼,便記在心裡了,畫出來保管和本人一樣逼真。」

  聽到這,再一看之後那些或已經閉了門,或還開著門的人家,薛妤甚至不用去看那畫中的內容,便已瞭然。

  執法堂果真是在查她。

  這螺州城,誰能憑著畫像認出她?

  那些弟子不能,長老也不能。

  那還能有誰。

  不是裘桐,就是裘召。

  四人回到就近酒樓的一側,燈影和月色下,薛妤看向寸步不離跟在身側的溯侑。

  她這一側首,地上細瘦的影子便被拉長,與男子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像是兩團於深海中糾纏著綻放在一起的海草花。

  溯侑驀的繃了繃下顎,耳尖微熱。

  「不用再查了。」薛妤微微低歎一聲,道:「先回去吧。」

  「接下裡的幾天,螺州城不會有什麼動靜了。」

  溯侑握在劍柄上的長指難耐地動了動,倏而開口,道:「那些畫像,可以截下來。」

  「截下來也於事無補,執法堂未必不會再派一批人過來重新畫幾份。」薛妤動了動唇,半晌,勾著嘴角笑了下,道:「好在,十年前打過交道的那些人,你也熟悉。」

  「大不了,就再打一次。」

  ===

  相比於這邊久別重逢,螺州州府內的一處敞院,燈火通明。

  守衛們披著盔甲,握著刀劍,將此處圍得水洩不通,伺候的下人們遠遠避著這邊走,半句話也不敢多說,連走路的聲響都刻意放得小心翼翼。

  螺州知府恭恭敬敬陪坐,呼吸聲落得緩而輕,半個時辰的時間,他不知藉著倒茶的功夫起身看了多少次上首幾人的臉色。

  與他一樣忐忑的還有執法堂的張長老。

  終於,裘召重重放下手中茶盞,在安靜的房內落出清脆而突兀的一聲響。

  知府和張長老對視一眼,心同時提起來。

  裘桐掀了掀眼皮,不緊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書卷,凜著嗓音道:「裘召,耐心點。」

  「朕教過你什麼,這麼快便忘了?」

  若說十年時間在修仙人眼中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那在不能修仙的凡人眼中,時間便真是掰著手指頭過的。

  從弱冠到而立之年,裘桐身上的那股陰鬱氣質漸漸的散了,十年積澱,他成了皇城百姓口中的仁聖之君,就連身體,都好似在藥物的滋養下有了好轉,不再是病懨懨的模樣。

  唯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知他褪去偽裝的背後,那雙陰沉沉的眼,十年如一日。

  其中就包括裘召。

  他很快偃旗息鼓,道:「皇兄,臣弟沒忘。」

  「可好不容易等來今年的機會。」裘召忍不住站起身來,壓著聲音道:「皇兄,你想想,我們還能等多少個十年。」

  這話,像一支短箭,精準無比地扎進了裘桐的心中。

  他危險地瞇了瞇眼睛,似笑非笑地將書倒扣在桌面上,道:「這些,朕不知道?」

  恰恰相反,他比誰都明白這句話中的含義。

  三十出頭的年齡,他已在頭上找到了新生的白髮,這代表著什麼?

  以他的心性,當時都深深吸了兩口氣。

  於是他知道,有些事,再危險,再艱難,也要開始做了。

  可捫心而問,裘桐確確實實,心有顧忌,不想跟薛妤為敵。

  薛榮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他的死在意料之中,可那封信,裘桐心裡沒底,他不知道薛妤有沒有發現。

  若是發現了——

  裘桐不由在心底深深歎了口氣。

  就在氣氛最僵滯之時,外面傳來了「篤篤」的敲門聲,知府目光一凝,揚聲問:「何人?」

  回答他的不是恭敬的自報家門,而是「碭」的一聲,大門由外朝內被人推開,霎時間,四雙眼睛同時看過去。

  只見月色如水,夜色似紗,女子散著及腳踝的長髮,頭頂鬆鬆挽了個天仙髻,上面斜斜插著三五根華貴搖曳的金釵,整個人只披了層薄紗,一雙玉臂環著液體般游動的綢緞與綵帶,兩隻玉足無知無覺地赤著,進來的瞬間,帶起一陣勾人的香風。

  她生得極美,那種美媚到每一寸骨子裡,偏偏一雙眼純得如林間麋鹿,那種矛盾到極致又恰到好處的交織,是勾魂的利器。

  這樣的女人,在座沒一個男人敢說不心動。

  「璇璣。」裘桐拍了拍身側的位置,道:「坐過來。」

  其他人低眉順眼地收回視線。

  璇璣緩步行至裘桐跟前,而後半蹲下來,一側身,滿頭青絲便垂落在他膝頭。

  這個姿勢,裘桐只需一低頭,一垂眸,便能將那張嬌媚的美人面看個清楚。

  很快,他伸出手,骨節分明的長指落在她唇邊,勾出一縷血跡,問:「受傷了?」

  璇璣仰著臉望他,一雙眼懵懂,隨後在他的掌中輕輕寫下幾個字。

  ——聖地傳人。

  感受到手中漸次落下的筆畫,裘桐手掌撫過那張千嬌百媚的美人面,啞聲道:「委屈你了。」

  璇璣搖搖頭,不知何為委屈。

  見狀,裘桐不由得順著她滿頭青絲撫到尾,像是被那樣柔順的觸感取悅到了似的,他不由得瞇了瞇眼。

  不得不說,璇璣這張臉,這身段,放眼美人最多的皇城,也再找不出第二個來。

  裘桐身為人皇,身份再如何尊貴,說到底也是個男人,男人會有的心思,他也有。

  可若真要說起來,除了這幅容貌,最叫裘桐滿意的,則是璇璣這才從飛天圖中才誕生沒幾年,是非不分,只知道全身心依賴他的性格。

  想一想,她身為圖靈,有非凡的戰力,勾人的美貌,這天上地下,無處不可去,她卻跌跌撞撞的只奔向他一個的懷抱。

  這如何不叫人動容。

  更何況,她還能吸收血氣,於他,於龍息,都有大用。

  須臾,緊閉的大門再一次被人敲響,這一次,沒等螺州知府出聲詢問,外面的人便自報了姓名:「陛下,是臣,白訴。」

  「進來。」裘桐道。

  白訴捧著十五六張畫像走進來,目不斜視地放到了案桌上。

  裘桐屏了屏呼吸,伸手拿過最上面那張畫像。

  只看一眼,便皺了眉。

  原因無他,這尋常百姓,會作畫的還是少,看在銀錢的誘惑下畫出來的東西,用一句「缺胳膊少腿」來形容都不為過。

  裘桐連著翻了四五張,不是鼻子歪了,就是眼睛一大一小,再不就是手指如蘿蔔般粗脹。

  說難聽點,畫上的人,比深宅掃地的僕婦都不如。

  總而言之,沒一張是能看的。

  裘桐面色冷下來,才欲開口斥責,便看到了第七張。

  他目光一凝,將手中那疊不知所謂的畫像輕飄飄蕩到一邊,而後拿起案桌上那張細細觀看。

  其實薛妤的模樣沒變。

  足以令人一眼看出來。

  可裘桐卻擰著眉看了許久,從她冷淡的眉眼,到挺立的鼻脊,再到不點而紅的朱唇。

  他像是隔著張畫紙,在瞇著眼打量另一個人。

  半晌,他仰了下頭,呵的笑了一聲,將手中的畫像拍到桌面上,心想,人倒霉起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裘召沒忍住,走上前看了一眼,只一眼,便咬牙道:「果真又是她。」

  「怎麼哪裡都是她!」

  而後,一隻玉手從裘桐的膝頭伸出來,璇璣捏著那張薄薄的紙看了看。

  不得不說,那位畫師的技術不錯,雖比不上皇宮裡伺候的,可也是有模有樣,該畫的,一樣不落全畫了下來。

  女人都有種天生的第六感,璇璣雖才入世沒幾年,卻也知道,什麼叫男人的反常。

  裘桐他的性格擺著,身份擺著,惹他不悅,與他作對的,全死得無聲無息,而那些與他身份相當,能對他構成威脅的,要麼維持著良好的關係,要麼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璇璣還是頭一回見他因一個女子,露出這樣惱怒卻無可奈何的神情。

  她輕輕放下手中的畫紙,仰著頭去親了親裘桐的下巴。

  裘桐將她的手指抓在掌心中揉了揉算作安撫,而後略顯冷淡地推開了她。

  一刻鐘前,他才因為璇璣不諳世事的純真性格而感到愉悅,一刻鐘後,就儼然變了番心思。

  裘召咬牙問:「皇兄,我們接下來該如何?要避開嗎?」

  「怎麼避?」裘桐睜開眼,嗤的笑了一聲,聲線涼薄:「避無可避。」

  「龍息蘊養十年,不容有失。」

  「十天後,再吸收一次血氣。」

  「在這之前,誰也別去給朕招惹他們。」

  ====

  秋風簌簌,山腳的小院裡堆了一層枯黃的落葉,薛妤和溯侑回來時,天邊已經泛出晨光,朝年和沈驚時在後面有一搭沒一搭的作伴聊天。

  薛妤一路直奔書房,腳步跨過門檻的時候停了停,看向另一邊。

  溯侑抱著劍立在古樹下,微閉著眼,膚色冷而白,高高地束著羽冠,跟當年那個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破案的少年,確實不大像一個人。

  薛妤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跟他相處。

  她性情淡漠,朝華和愁離這種她一手培養起來的都尚且只說正事,少有單獨相處的時候,而朝年這種永遠長不大的少年性格,讓他一個人說話,他都能自顧自說到天亮,她被吵得頭昏腦脹,有時候恨不能避著走。

  曾經的松珩,他一心奔著他的蒼生,看向她時,往往帶著愧疚的眼神,偶爾出現,也是有事相求。仔細數下來,沒正兒八經待在一起多久。

  可溯侑,他不大一樣。

  跟朝年不一樣,跟沈驚時不一樣,跟松珩更不一樣。

  十年前,他用笨拙而稚嫩的手法為自己畫了個陣法,要替她將九鳳引出來,之後,他頂著生長期抽筋敲骨的痛守在雲跡酒樓,發現事情不對後近乎執拗地闖了昭王府,被救出後硬撐著一口氣,說的第一句話不是抱怨,不是邀功,而是告訴她湖裡有蹊蹺。

  短短兩個月,她的結案報告都是他寫的。

  回鄴都後,她說一聲寄予厚望,他便二話不說進了洄游,僅用十年就破鏡而出。

  進去前,他給朝年留下了本令他痛苦不已的手冊,也留下了人皇給的那些丹藥,想著為她抵天機書的罰款。

  誠然,薛妤根本不需要這些,任務她能完成,罰款她也交得起。

  可這份心意,她確實,從未感受過。

  這人一劍驚鴻到她面前時眼尾還勾著桃花般的笑意,方才回來這會,是完完全全看不見了。

  薛妤皺了皺眉,半晌,提唇道:「溯侑。」

  溯侑睜開眼,看向她,像是確認什麼似的頓了頓,方道:「臣在。」

  「跟過來。」

  門在身後合上,薛妤點了點簡陋的木桌,示意他去看自己整理出來的前幾次任務。

  溯侑踱步過去,一頁一頁翻過那些手冊,下一刻便發現,十年前他親自寫下的結案報告下,連著三個任務都是一片雪白,其中一個只提了寥寥一句話。

  ——滄州結案書。

  儼然還沒開始動筆。

  那像是專為他而留的一個空白。

  所以,她還記得。

  記得十年前的案子。

  記得那篇結案報告。

  也記得,他的姓名。

  屋內陷入安靜中,只偶爾有幾聲輕微的紙張翻動聲,屋外天光大亮時,溯侑抬了下眼,捏著墨筆的指節根根瘦削。

  洄游是個好去處,四大守衛教他仁義,忠誠,守禮,可他骨子裡彷彿天生就流淌著不安分的東西,一見到她,他幾乎是無師自通的會了審時度勢的示弱和不擇手段的謀取。

  一瞬間,溯侑覺得自己這十年好似沒有任何長進。

  再好的秘境,再好的師長也救不了他。

  他真是。

  真是見不得她身邊有更親密的男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3:38 PM

第46章

  天才亮,山上就下起綿綿細雨來。

  小小的院子籠罩在煙霧和水汽中,朝外遠眺,眼中是含蓄朦朧的一片,不遠處掉得只剩零星幾片葉子的樹幹肆意舒展著,遠遠望去,像一幅幅觸角爬滿天際的寂寥古畫。

  沈驚時看了眼薛妤的小書房,似笑非笑地問一邊站著百無聊賴的朝年:「你家女郎做任務,你就擱這乾站著?」

  朝年挺了挺胸膛,說得理所應當:「往常肯定不這樣,但這不是——」他指了指先前溯侑靠過的樹幹,道:「溯侑來了麼。」

  「他一來,女郎說的話,就完全不是我們能聽懂的了。」朝年斜著看了眼沈驚時,道:「方纔問你,你不也說沒想法嗎。」

  沈驚時左腳換右腳站著,一副萬事不上心的樣子,可在聽到「溯侑」二字的時候,他臉上的笑意頓了下,像是確認什麼似的,他重複著那兩個字:「溯侑?」

  朝年糾正他:「現在應該叫殿前司指揮使。」

  「我覺得以他這種進步的速度,再陪女郎接幾個任務,用不了兩三年,就得被升為公子了。」

  「是十年前審判台上的那個溯侑?」沈驚時無視他砸下來的一長串話語,挑著重點問。

  朝年稀奇似地反問:「怎麼?你認識?」

  沈驚時筋骨勻稱的長指一下下落在自己的眉眼處,須臾,笑道:「難怪呢。」

  「難怪什麼?」

  沈驚時眉尖一挑,道:「十年前我們十幾個進羲和牢獄的時候,我便聽說了,我們這一批裡,有個長得最好,行事最凶的,一問名字,叫溯侑。」

  他忍不住嘖的一聲,指尖從眉眼處一路畫下來,最後懸懸地搭在下巴上,璀然笑著說:「我當時還納悶呢,我這張臉,也算從小被人誇到大,怎麼臨到死還被人搶了風頭,當時還可惜沒能遇上他,認真比一比。」

  朝年萬萬想不到一個人惦念一個人十年之久,竟會是因為這種原因,他張了張嘴,半晌,沖沈驚時比了個「你厲害」的手勢。

  哪知沈驚時像是沒看見他臉上難以言喻的神情,他看向朝年,正兒八經道:「現在真人我看過了,長得確實,當得上「顏色盛極」這四個字,然世間有千萬種美,你今日評一評,誰更俊朗瀟灑些?」

  「沈驚時。」朝年用了種一言難盡的語氣,幽幽道:「你何必呢。」

  平心而論,溯侑和沈驚時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長相,一個是渲染到極致的濃墨重彩的一筆,那種容貌甚至有種驚心動魄的侵略感和攻擊性,一個則是山間肆意的風,枝頭抽出的春芽,懶散瀟灑,疏朗明媚。

  可若真論起長相,五官,風韻,沈驚時確實不如。

  他又補充了句:「你這不是,自找打擊麼。」

  小院總共就那麼大點地方,這兩個越聊越不知收斂,也沒捏什麼小術法防人去聽,於是那些話語,便一字一句的落到薛妤和溯侑的耳朵裡。

  薛妤放下手中的卷軸,她身子往後稍傾,脊背微微鬆了力,像是中途休息,又像是突然來了興趣一樣聽外面那兩個你一句我一句的對話。

  見此,溯侑睫羽傾覆下來,手中握著的筆頓了再頓,徹底寫不下去了。

  「溯侑。」薛妤倏地開口,她用食指指尖噠噠點了點另一側手背,她問:「那幾個案子的詳情,你看完了沒?」

  提及正事,男子擱下手裡的墨筆,而後頷首,音線透出一種山風般的清冽:「都看過了。」

  「行。」薛妤頷首,站起身來,道:「跟我出門一趟。」

  書房門打開,門外那兩個頓時沒了聲音,朝年一看兩人臉上的面紗,問:「女郎,你們是要進城?」

  薛妤沒給他往下爭取同行的機會,她看了眼頭頂灰濛濛的天色,道:「若是不出意外,佛女會在今夜之前趕回來,你們兩個留在院子裡,別讓她等空。」

  沈驚時挑了下眉,和朝年一前一後應下。

  烏雲沉沉,雨勢漸大,薛妤和溯侑在雨下大之前踏上了坐落在螺洲城正中心的沉羽閣。

  沉羽閣建有六層樓台,層層飛簷漸次,落在霧濛濛的煙雨中,宛若一座高聳入雲的琉璃仙殿。

  沉羽閣總部建在皇城,後在個個州城開有分閣,財大氣粗的程度,令絕大多數的同行咋舌不已。

  閣裡包羅萬象,既有可談論絕密事的廂間,也有琳琅滿目的珍寶拍賣所,上至朝廷聖地,世族家長,下至商賈千金,官家夫人皆能在內挑選到心儀之物。

  「沉羽閣不設門檻,不拘身份,只要看上了東西,出得起價,便能成兩相歡喜的局面。」薛妤眨了下眼睫上的水霧,凝望著彷彿在天宇上沉浮的樓閣,又瞥過來來往往,目不斜視進樓出樓的人,道:「沉羽閣的掌家人,是個有胸懷,有遠見的人物。」

  「女郎來此地,是為了買飛天圖的消息?」溯侑順著她視線看過去,又無動於衷地收回來,聲線穩而沉。

  薛妤率先踏上通向樓閣的階梯。

  她今日穿了條斑斕綠的長裙,上階梯時用手提著裙擺,襯得手指骨節柔細而勻稱,裙邊隨著濺起的水珠開合,像一朵朵在晨曦中綻放的尚帶著露珠的牽牛花。

  溯侑跟在那朵曳動的花後面,一步一頓。

  「飛天圖的消息是順帶的。」薛妤很快道:「飛雲端,聽說過嗎?」

  洄游是為了培養鄴都的能臣,既是能臣,便要知時事,通古今,因此有一段時間,溯侑被圈禁在一個只有盞油燈的狹小空間中死記常識。

  他記性好,幾乎是過目不忘,因此「飛雲端」三個字一出口,便很快的想起了相關消息。

  所謂「飛雲端」,顧名思義,是這個世界給有所作為的年輕人一個飛躍的機會,說是一場天大的機緣饋贈也不為過,這世間秘境千萬,可沒有哪一個,吸引力比「飛雲端」大。

  當初,羲和聖地能成為聖地之首,是因為聖地內有著兩樣真正的聖物。

  一為天機書,二為扶桑樹。

  一個洞悉世間事,一個則是世間生靈命脈匯聚所在。

  而這「飛雲端」,便是扶桑樹每隔五百年放出的一場浩大秘境,這入秘境的門檻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正是按照接過的天機書任務數量、難度來的。

  像妖都的那些大妖,他們一個任務也沒做過,平時瀟灑厲害得不行,可這個機會,他們不可能放過,肯定是要來參加的,怎麼參加呢。

  交錢。

  出生到現在,每次不曾理會的任務清算,次次疊加,是多少就是多少,一分都少不了。

  要麼交錢,要麼硬氣走人。

  因而每回「飛雲端」開啟前,妖都那些大妖的臉色,總是格外精彩,好看。

  薛妤見他心中有數,轉動著手中的團扇扇柄,說起了跟鄴都有關的另一件事:「飛雲端的入口,開在鄴都。」

  按理說,這飛雲端是該開在羲和的。

  可正所謂一份付出一份收穫,當年六聖地商議妖都不管的爛攤子時,一致往當時的鄴主身上瞧,雖未開口明說,可那眼神中的意思,不外乎是在說,管鬼是管,管妖也是管,別處確實有別處的難處,這事,要不就鄴都接了吧。

  當任的鄴主眼一冷,臉一肅,二話沒說,拿出了幾本記賬的手冊,人手一份發了下去,道:「你們自己看看,每月,每年,人間犯事的小妖有多少,看完再這樣輕飄飄說話。」

  眾人一看,確實多,多到最開始打眼神的崑崙掌門都開始尷尬地撫著鼻脊瞇眼,半晌,他坦誠道:「不是我們強人所難,是其他聖地確實不合適。羲和長有扶桑樹,那些妖萬一犯事,逃出個一兩個,對人間,對我們來說,都是難以想像的災難,再說崑崙,崑崙是孕育之地,門下弟子眾多,很多都還是才入道的悶頭青,怎好在群妖中成長。」

  北荒當任的是位女佛主,她氣質溫和沉靜,思忖良久,也跟著搖頭,道:「北荒修佛道,喜靜,諸多殺戮之事會影響心境修為。這事,北荒確實也不適合。」

  在座諸位便又看向沒有出聲的赤水和太華。

  赤水的主君數萬年如一任,一聽「犯了罪的妖」這幾個字,便橫起了眉,冷哼道:「這有什麼好商議的,既然敢犯罪,那便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依我看,不如全處理——」

  「好了。」女佛主打斷他,看向太華主君,道:「太華呢?可能騰出空來管一管這事?」

  太華主君聞言,掀了掀眼皮,沒什麼好氣地道:「騰不出手。太華管人間各「氣」,怨氣死氣殺氣,忙得烏煙瘴氣,沒人幫就算了,怎麼想的你們,還指望給太華再找點事做?有這份關心,怎麼不多給太華送點靈脈靈寶來。」

  他這話一落,在座紛紛挪開視線。

  最後沒辦法,事情還是落到了鄴都頭上,當時羲和主君先是鄭重其事朝鄴主做了個禮,道:「我等既生在聖地,又擔了大任,便總有無可奈何的時候。鄴都為世間做的貢獻,我等銘記在心,必不會忘。」

  鄴主還要說話,便聽羲和主君道:「這也是扶桑樹和天機書的意思。」

  鄴主沒話說了,他朝羲和主君比了個「你們厲害」的手勢,窩回座椅上繃著臉不出聲了。

  羲和主君便又道:「每年,我們五家各出一條靈脈。」

  鄴主的臉鬆動了些。

  羲和主君笑了笑,又道:「扶桑樹說,日後飛雲端都開在鄴都。」

  飛雲端開在鄴都,便代表著每一回,飛雲端裡最神秘的秘境之淵會多給鄴都兩個名額。

  那地方,可不是誰都能去的。

  這相當於,每過五百年,鄴都便能多出兩位棟樑之材,若是時間過個千年,萬年……

  鄴主算了算賬,隨後站起來,正兒八經地朝羲和主君回了一禮,話說得那叫個冠冕堂皇:「能為蒼生出力,鄴都義不容辭。」

  薛妤話說到一半,並沒有再接下去,而是當先一步踏進沉羽閣中。

  她和溯侑風姿無雙,氣度高華,迎客的門童便順勢將他們往裡引,才要說話,便見薛妤執著令牌在他們眼前晃了晃,開口道:「天字廂間,帶路。」

  當前的那個神色一凜,迅速朝前引他們走了一條人最少的路,言語間畢恭畢敬:「這是直通五樓的路,我引姑娘、公子過去。」

  天字廂房比別處大許多,或者說,整座沉羽閣內藏乾坤,無處不精妙,無處不寬敞,就連腳下踩著的絨毯,都引著金線,真正的視金錢如糞土。

  因為常做談事之用,廂間分為裡層和外層,這兩層中間只隔了層施加了特殊術法的水鏡,裡層的人可以坐著將外層的一舉一動收入眼底,這樣的設置,專給那些不便出面談事又不放心要來看看的大人物準備。

  薛妤到的時候,這廂間裡還沒人,她兀自進去坐在裡層的凳椅上,抬眼看向言行舉止皆無可挑剔的溯侑,接著說起方纔的話:「飛雲端開在鄴都,入口一開便是十年,在這期間,各方勢力如雲流般湧入,為了接應家中孩子,門中弟子,許多人並不會離開,而是在鄴都附近平地起高樓,守著入口。」

  畢竟,這樣的盛況,若是能在飛雲端裡得到什麼造化,便是能蔭及家族門派的大事,連聖地都做不到平常心對待,更何況別人呢。

  「所以沉羽閣想跟鄴都做場交易。」薛妤提了提唇,道:「沉羽閣的掌家人想在鄴都入口外建一座分閣。」

  她一說,溯侑便懂了。

  首先,能去飛雲端,接到天機書任務的,都是青年才俊,而這些青年才俊後面,站著整個世間近八成的修仙世家,門派。只要飛雲端一開,不論是隱世多年的古老家族,還是往日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妖都,全部都會現身。

  這些門庭,不差錢,不缺錢。

  他們揮金如土,不將錢財放在眼裡。

  這樣的機會,是個人都心動,可問題是,入口它在鄴都。

  鄴都作為聖地之一,不說像羲和那樣古板嚴肅,可要在入口建一座樓,也需要相當大的魄力。

  「女郎的意思是,這樓可以建?」溯侑問。

  「這事我與父親商議過了,能不能成,全看他們拿出的誠意,以及能開出怎樣的條件。」薛妤說著,將手中的團扇輕輕放在眼前的小几上,道:「這事沒個定數,我便不出面談了,等下你去。」

  溯侑唇抿成了直而冷淡的一條線,他有時候覺得,薛妤這樣的性格,太吃虧了。

  他有著怎樣敏銳的直覺,自然能察覺到她一視同仁下細微的轉變態度,從他用引妖陣想引出九鳳那天,到他貿然闖昭王府,她對他,便是這樣不遺餘力的栽培。

  她在給他最好的鍛煉機會。

  但凡有人對她用上了真心,她察覺到了,嘴上不說,面上不顯,可行動處處皆回以真誠。

  這種藏於冰霜下的真誠,動人,可也容易被人辜負。

  就如同她當年帶著他做四星半的任務,他若是行差踏錯,她將完不成那個任務。之後入洄游,她更是一句話沒說,沒說入洄游機會難得,即便是她,也需要問過鄴主,跟下臣商議,若是他兩百年都戰勝不了守衛,她也會承受非議,說她任人不善,竟會相信一隻妖鬼。

  再比如這次,若是他貿然應下對方的一個或兩個要求,鄴都便會遭受損失。

  她不會讓鄴都承受這種錯誤,她只會自己掏錢掏物補償。

  可這些,她不說,外人心思若不通透,也未必能知道,於是當真以為她手能遮天,做什麼都是容易的。

  溯侑頓了頓,沒有立刻應下,須臾,他看著薛妤的眼,正色道:「此乃大事,臣恐行差踏錯,令女郎失望。」

  「溯侑。」薛妤喚了他的名字,道:「我身邊之事,樁樁如此,日後更凶險,將會面臨無數退無可退的生死處境。」

  看。

  若是換一個人來聽這話,多少會認為她在蓄意敲打,強人所難。而溯侑,他垂著眼,心想,即便如此,她也不直言說句實話。

  若說他尚弱小的十年前,薛妤對他是欣賞,是肯定,是引導,那麼此時,他實力乍顯,羽翼頗豐,她對他便是鍛煉,磨礪。

  這是薛妤培養人的方法。

  是最快能將人雕成美玉,也最容易令人心生不滿的方法。

  既然如此。

  溯侑道:「臣領命。」

  他想,既然如此,他便將自己磨礪出來,做她身邊最鋒利的刃。

  他沒有那麼好的心腸,沒有那樣大的容人之量,所有不識好歹,妄圖恩將仇報的人,通通別想有什麼好下場。

  薛妤以手支頤,眼尾稍稍往上,彎出一點罕見的笑意來,她道:「你是殿前司指揮使,背後站的是鄴都,有些話該如何說便如何說,該如何做便如何做。」

  「眼下,是人家有求於我們,人家都不惶恐,你恐什麼。」

  「去吧。」

  溯侑黑沉沉的眼落在她眼尾那點欲落不落的笑意上,而後轉身,步入外間。

  他問自己,他恐什麼。

  答案是。

  ——他仍覺得自己低微如塵埃,怕自己令她失望,受她冷待,被她厭棄。

  那種情緒,在她身邊待得越久,便越深越重,時時翻湧,片刻不停歇。他被逼得退無可退,裝著風度翩翩的正人君子樣,時時繃著根弦維持著岌岌可危的理智。

  溯侑頗感荒唐地閉了下眼,覺得自己陷入了某種荒謬的盛大的魔怔中。

  門從外面被人推開,進來的男子約莫不惑之年,身材矮小,生了雙帶笑的瞇眼,看著很是圓滑慈善。他像是提前得知了消息,進來後先是朝溯侑拱了拱手,又朝裡間的方向做了一禮,方自我介紹道:「問兩位仙長安,鄙人乃沉羽閣當家之主,今日應邀前來商議分閣之事,不知今日來商談的仙長是哪位大人?」

  溯侑幾乎是沒有任何遲滯地收斂心緒,他笑著回了一禮,而後順勢坐到沉羽閣當家對面的座椅上,姿態大方,從容不迫:「鄴都殿前司指揮使,溯侑。」

  沉羽閣遍佈各地,什麼生意都做,其中就有收集訊息這一項,沉羽閣當家一聽「殿前司」三個字,便知裡面坐著的那位是誰。

  原本不抱什麼希望的掌家人頓時來了精神,略一尋思,就明白了這是個什麼意思。

  他正襟危坐,搓著手呵呵笑了兩聲,一邊觀察眼前的年輕人,一邊道:「今日兩位大人前來,肯考慮先前提議,沉羽閣上下真是不甚歡喜。」

  他說這些客套場面話時,對坐氣宇非凡的男子並未搭話,他挑著眼尾笑,瞳仁裡的溫度卻是涼的,甚至看久了,有種冷眼旁觀的涼薄意味。

  掌家人一生閱人無數,這才坐下沒多久,便出於直覺的感受到了壓力。

  「聖地是大家,我沉羽閣雖沒闖出什麼名堂,可也做了上千年生意,還算有些信譽,今日相商,必定拿出誠意,促成此事。」說完,掌家人豪爽地扯過一張紙,提筆寫下數行字,而後遞給溯侑,道:「大人看看,我沉羽閣願出這個價。」

  溯侑只掃了一眼,僅僅只有一眼,指節便摁在那張紙上,似笑非笑別開了目光。

  他脊背抵在椅背上,肩膀線條流暢,是一種幾近放鬆的姿態。

  可事情才開了個頭,他便開始放鬆,沉羽閣掌家人眼神一凜,幾乎能聽到他說,你這都不用談了,沒什麼好談的。

  事實上,溯侑是這個意思,可他表現得得體,只是微微撐著手掌朝前傾了傾,將紙張緩慢地推回到沉羽閣掌家人手邊,聲線甚至還是含著笑的:「家主,我今日坐到這裡,便代表了鄴都的誠意。」

  「相應的,沉羽閣也該拿出真正的態度來。」

  沉羽閣掌家人暗暗吸了一口氣,看著那張近在咫尺,挑不出絲毫瑕疵的臉,心道,何謂笑裡藏刀,綿裡藏針,這便是了。

  腹誹歸腹誹,可這第一次出價被看不上十分正常,沉羽閣掌家人瞇著眼,倒也沒說什麼,而是又提筆在方纔的字後多加了幾行,再次將其推至溯侑眼前,嚴肅了神色道:「指揮使,您再看看,這個價格,說實話,不算低了。」

  溯侑眼尾笑意恍若更深了些,他骨節分明的長指落在白紙上的黑字上,垂眼朝下看時,眼睫輕掃,姿態怡然,卻自有一股不必言說的壓迫之感。

  良久,他指尖在桌沿上點了兩下,像是沒了周旋的耐心似的掀了掀眼皮,提唇道:「家主,沉羽閣是要在鄴都門口建分閣。」

  他一字一句落得不輕不重,自帶著種提醒的意味,意味卻不深重。這樣的姿態,彷彿在說,鄴都不差錢,這事能成是皆大歡喜,不能成也無甚影響。

  可對沉羽閣來說,這個機會很難得,也很重要,值得下血本去爭取。

  沉羽閣掌家人覺得棘手,他咬咬牙,也沒再去看那張紙,而是盯著對面年輕人耀眼到近乎灼人的眉眼,踟躇半晌,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道:「在這些的基礎上,再加五千萬靈石。」

  說完,他苦笑:「這個價格,放眼尋去,再找不出第二家能出價的了。」

  這一次,溯侑終於斂了笑色,他掂了掂手中的紙,道:「家主,你我心知肚明,很難有第二個聖地願意任外人在自家門前蓋一座樓。」

  這話能怎麼接。

  沉羽閣掌家人嘿了兩聲,一雙眼瞇得只剩兩條縫,道:「指揮使覺得如何?」

  「家主,我實話說。」溯侑掀了掀唇,道:「還差了點意思。」

  沉羽閣掌家人胸膛接連起伏幾下,不知是緊張的,還是氣的。

  他知道跟聖地談條件會很艱難,但沒想到會這樣艱難。

  這位指揮使聲名不顯,非那兩位成名已有段時日的女指揮使,資料上說,他不過兩百餘歲,頗受鄴都那位繼承人看重,一直帶在身邊培養,初見時以為是憑藉著臉和身段得來高位,今日三兩句話下來才知,竟是靠的真本事。

  真的能說成假的,白的能說成黑的,最叫人難以揣度的是那態度,根本叫人無從捉摸。

  不過想來也是,聖地是怎樣的門庭,能在裡面任指揮使的,哪能是碌碌平庸之輩。

  沉羽閣掌家人舔了舔唇,聲音稍梗:「指揮使,沉羽閣絕無冒犯聖地之意,樓閣會建在聖地門外,屆時調去幫襯的也都是有分寸,有規矩的人,這對鄴都內外的正常進出和生活不會有絲毫的影響。」

  溯侑不置可否地含笑點了點頭,他垂著眼抿了口熱茶,方道:「家主,生意不是這樣談的。」

  「不說對鄴都有沒有影響,你想想,若是這事成了,飛雲端十年,這十年期間,沉羽閣能賺多少?」

  「或者說,藉著聖地之名,沉羽閣的名聲能不能徹底在世間打響?」

  這兩句話,每個字都帶著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沉羽閣掌門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翻了翻手掌,道:「指揮使直說吧,差點意思,是差多少。」

  他死死地盯著溯侑的神情,發現在這樣的關頭,他臉上都沒露出什麼真實的情緒和波動,彷彿從始至終,激動的緊張的只有自己一個。

  「再加五千萬。」

  簡直獅子大張口。

  沉羽閣掌家人徹底沉不住氣,他直言道:「指揮使,這個價格太高了,我們恐怕不能承受。」

  「是。」溯侑欣然承認,他刻意低著嗓子說話時,有種引人深思的韻味:「可這樓,不止存十年。飛雲端也不會只開一次。」

  「沉羽閣分閣眾多,總有遇到競爭對手爭不過的時候,而開在飛雲端的那一家,僅一家,便足以保沉羽閣長長久久,世代無憂。」

  聽到這裡,沉羽閣掌家人不得不承認,眼前之人,無所謂的時候是真無所謂,可若是有心勸人,每一句,每一字,甚至每個低低的氣音,都在逼人就範。

  「我言盡於此,剩下的,家主再想想。」

  沉羽閣掌家人眼神變幻不定,最後念了好幾句清心經,才要硬著頭皮從牙縫裡擠出個好字,便見溯侑伸出手掌在半空中示意了下,道:「還有一件事。」

  他看著對面掌家人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由得道:「是小事。我們這邊需要飛天圖的資料。」

  相對如流水一樣撒出去的財來說,這確實是件小事,沉羽閣掌家人心中鬆了口氣,道:「可以。」

  他抓過那張紙,提筆將所有條件寫在上面,這才珍而重之交到溯侑手中,道:「指揮使看看,可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

  溯侑一字一字掃過去,須臾,璀然一笑,語氣全然溫和下來:「恭喜,沉羽閣得償所願。」

  在這期間,薛妤始終端坐在裡間,她觀察著他的神色,看他從始至終游刃有餘,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引導一隻馳騁商場的老狐狸步入漩渦。

  有手段,有魄力,還有非常好的估算能力,可以說,他精準的踩在了沉羽閣最後的出價底線上,甚至還稍稍越過雷池幾步,又憑借寥寥數語扳了回來。

  那是一種極其強大的掌控能力。

  直到那位掌家人離開,溯侑收回笑意,帶著那張紙步入裡間。

  薛妤看著下一刻出現在眼前的男子,不由得想起,他們出來之前,朝年說的那幾句玩笑話。

  「女郎。」溯侑將手中的紙頁遞到薛妤手邊,道:「這是沉羽閣最終開的價。」

  薛妤隨意掃過兩眼,視線落回他臉上,沒說滿意與不滿意,只是道:「我覺得朝年說得對。」

  「沈驚時他。」

  「確實在自找打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3:39 PM

第47章

  ——「沈驚時他,確實是自找打擊。」

  從沉羽閣回來的路上,風聲颯颯,雨停了又下,這句話在溯侑腦子裡不知轉了多少次,每個字,連她含笑的尾音,都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甜蜜。

  每轉一次,便覺得目眩神暈,隨後從四肢百骸湧上一種事態脫離控制的驚懼與茫然。

  他忍不住告訴自己。

  一句話。

  不過是她隨口一句話。

  直到那道倩影踩著風塵雨露躍進那座小院,溯侑才霍的繃了繃指尖,抬眸望向天穹上堆疊的烏色雲層,極快地閉了下眼。

  他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行至院門口,諸多繁雜的情緒一一被鎮壓,溯侑轉瞬間套好了張面具,發現朝年在裡面堵著,他橫著劍推開院門,問:「做什麼呢?」

  朝年指了指裡面,道:「佛女到了。」

  溯侑瞭然,他進了小院,發現薛妤和善殊並未在書房相談,而是就著院內的石桌坐著,面前擺了高高兩摞冊本和紙張。

  善殊捧著茶盞輕抿,認真聽沈驚時不甚走心的回稟,時不時低低問一句話,薛妤則捏著他們才從沉羽閣帶出來的關於飛天圖的資料從頭掃到尾,看過一遍後擰著眉又看一遍。

  等薛妤終於放下手中的冊本,善殊指尖摁在眉尖小幅度轉圈,一副頭疼的模樣,笑得頗為無奈:「這幾日,沈驚時給阿妤姑娘招麻煩了,是我的不是。」

  薛妤的視線在沈驚時那張玩世不恭的俊臉上轉了兩圈,動了動唇,道:「無事。不算麻煩。」

  不算麻煩的意思。

  善殊都無需深想,便知背後這人肯定是不太老實。

  「沈驚時。」善殊回眸看向他,道:「你給我站好些。」

  沈驚時撫著高挺的鼻樑,笑得格外勾人,聲線懶懶散散的提不起精神:「知道了,佛女殿下。」

  一個敬稱,愣是被他稀奇古怪的咬字方式拆得七零八碎,聽起來很有一股獨特的風韻。

  薛妤見狀,不由多看了沈驚時兩眼。

  沈驚時不避不讓,眼底幾乎是肉眼可見的盈滿了笑,他對誰都這樣,沒骨頭一樣舒展不開的散漫,笑起來只讓人覺得是天生隨和好相處的脾性。

  薛妤見過的笑有許多種,在她面前展露美貌的亦不在少數,唯獨很少見沈驚時這樣的人。

  不論是他說話的語氣,還是展露出來的笑意,都是放鬆而輕快的,全然沒考慮什麼身份,地位,得失。

  一句話,想這樣說,便這樣說了,面對一個人,想笑就笑,想不搭理便不搭理了。

  吸引善殊的,大概就是那股率性而為的灑脫。

  果然,善殊一聽,低低地歎了一口氣,乾脆轉回去看手中的卷軸,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此時,朝年「嗷」的叫了一聲,又猝然止住,梗著脖子像只慘叫到打鳴的公雞。

  一時間,四雙眼睛齊刷刷看向他。

  朝年的視線順著自己胸膛,一路落到腰間後兩根肋骨的位置,臉上是因為疼意猙獰到扭曲,又硬生生憋到一半不敢發作的複雜神情,他看向溯侑,抽著涼氣道:「指揮使,你的劍。」

  溯侑驟然清醒,他難得現出點出乎事態之外的怔然,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自己方才做了什麼。

  薛妤和沈驚時四目相對,觸到後者那雙含笑的明光熠熠的眼時,他眼也不眨,用劍尖重重抵了下朝年的肋骨。

  那一下。

  朝年覺得自己兩根肋骨被驟湧的風暴粉碎了。

  「抱歉。」溯侑舔了舔乾燥的唇,垂眸啞聲道:「我沒控制好。」

  這可真是稀奇事。

  一個能揮出一劍碎飛天那種氣勢的劍修,居然會連這種力道平衡都把握不住。

  朝年慘聲呻吟,捂著眼道:「行,我離遠點,您可別再誤傷了,再來一次,我真是命都要去掉半條。」

  說罷,他扭著腰一瘸一拐地挪到離薛妤不遠的石墩處。

  經歷這樣一番小插曲,薛妤轉而看向溯侑,無比自然地道:「你過來,看看飛天圖的詳細介紹。」

  溯侑卻踟躇著不敢近她的身。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又格外矛盾的心情,翻江倒海的鬧騰。

  若說前兩日還可以自欺欺人,堂而皇之地為自己的反常尋借口,說是十年幽閉,再見到她,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軌,因此稍有情緒波動,實屬人之常情。

  可之前呢,方才呢。

  他是妖,生來沒感受過愛,於是也不知什麼叫心動,只是骨子裡的強大本能在叫囂,讓他止步,讓他清醒,讓他退回原路。

  他甚至有預感,在一片迷濛黑暗中,自己已然站到了斷崖之巔,身後狂風呼嘯,風雨如劍,唯有前方是暖光,是歸港,可再往前踏出那兩步,甚至一步,他從此將徹底失控,再無退路。

  溯侑握著劍身的手掌鬆了又攏。

  薛妤說完便低了頭,專心致志整理手邊的冊本,側臉氤氳在一團柔光中,對他煩亂成麻的心思毫無所覺。

  溯侑眸底藏著深不見底的黑,緩步踱到薛妤身側,他骨節白而勻稱,筋骨分明,捏著那本冊子沉思時卻彷彿自有一股從容鎮定的氣質。

  半晌,他放下手冊。

  薛妤聞聲抬眸,看著攤在眼前的紙張,道:「飛天圖神秘,久不出世,沉羽閣給出的消息也只有這寥寥幾句。」

  她指尖落在幾行小字上。

  ——十年前誕生畫靈,靈身為女。

  ——此類靈物有匯聚血氣,凝聚血珠之能。

  ——圖像真身能誘人入畫,查人記憶,辨人過往。

  統共三句話,那日飛天圖大張旗鼓出現,已經被他們猜出了兩條。

  說白了,這些資料太虛,太空,換個人來看,怎麼都是團團亂轉,束手無策,即使是薛妤,溯侑和善殊,面對那張紙,腦子裡也多是連猜帶蒙的設想。

  薛妤端著茶抿了口,又落回原處,沉思半晌,皺眉道:「飛天圖有吸收血氣的作用,可它本身不需要這些,那麼兩日前的夜裡,死去的百餘人,他們的血氣被飛天圖吸收後給了誰?」

  善殊接道:「凡為書畫琴箏等物,得千年蘊養,又遇恰當契機,便能蘊生出靈魄,他們有千年的積累,天生智慧,然秉性是好是壞,全靠主人引導。」她苦笑了下,道:「看來,飛天圖沒跟對人。」

  「人吸收不了這樣龐大的血氣。」薛妤轉向後山的方向,提醒道:「近來螺州城的妖獸也確實不太平。」

  「所以。」善殊輕聲下了結論:「又是妖物作亂。」

  「眼下情況,能判斷飛天圖是否就此收手的方法,唯有一種。」溯侑視線落在自己的手掌上,神情看上去是一種無懈可擊的成熟與理性:「夜半時分,再探一探後山。」

  飛天圖若是真在用滔天血氣蘊養什麼恐怖的存在,感受最直接,最精準的,無疑是那些才生出靈智,又尚且無法凝成人形的妖獸。

  如果真是那樣,被血氣蘊養的東西一日不出世,飛天圖便一日不會真正罷手,那日夜間的慘狀,隨時會發生第二次,第三次。

  善殊看了看身後和朝年勾肩搭背,又忍不住手賤去戳朝年肋骨引得後者哇哇大叫的沈驚時,再看眼前這個十年前就能替薛妤寫結案報告,如今能一劍逼退飛天圖的男子,再看向薛妤時,唯余羨慕的歎息。

  一聲歎才落下,善殊腰間的靈符便驀的燃燒起來,她掃了一眼,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對薛妤吐出三個字:「路承澤。」

  薛妤翻頁的動作微頓,而後乾脆將手冊合攏,用指尖抵著,抬頭便看見善殊的食指摁在了靈符上。

  路承澤的聲音隨後清晰如流水般傳入眾人耳裡:「善殊姑娘,是我。」

  「聖子。」善殊扯了下嘴角,話說得客氣:「怎麼了?何事尋我?」

  「我的車架已到了滄州城外,不出意外,夜裡便能到螺州,你歇腳的地方在何處,屆時我直接與你匯合。」

  他話音落下,善殊不由看向薛妤,見她神色比第一次聽聞此事時平靜許多,也稍稍安心了些,道:「在螺州城青雲山腳下的一座小院裡,你直接來便是。」

  「路承澤。」她狀似無意地笑著提了句:「鄴都的傳人也在。」

  「這個任務,你算是來得最晚的一個。」

  那邊是長久而壓抑的一段沉默,足足頓了半晌,路承澤才開口略略解釋了兩句:「事出有因,我們的車架臨時繞道去了別地,耽誤了時間。」

  不得不說,身為聖地傳人,別的什麼都另說,唯獨官腔功夫這塊,個個都是一流。

  很快,路承澤言語恢復自然,甚至不知不覺含上一縷恰到好處的笑意:「等我到了,親自向兩位姑娘賠罪。」

  ===

  靈符上的光芒一滅,路承澤臉上的笑意也跟著變戲法一樣消失,他用力摁了摁眉心,曲起中指朝同乘一車的幕僚勾了勾,對方會意,很快附耳過來。

  「松珩呢?」他問:「在後面做什麼?還在修煉?」

  「沒。」幕僚搖搖頭,道:「臣半個時辰前去看過了,松珩公子服了藥,已經從入定中清醒過來了。」

  路承澤深深吸了一口氣,掀開車簾,手臂伸到半空中,做了個修整的手勢,道:「停車!」

  車架很快停下來,赤水一向講究規矩,從靈馬上翻身而下的僕從眼觀眼心觀心地站得筆直,臉上神情均是如出一轍的嚴肅。

  路承澤矮著腰進了後面那座馬車,松珩果然已經醒了,正在逐字逐句地看他先前收集的關於飛天圖的蛛絲馬跡的訊息。

  十年時間,人族的變化比其他種族更為明顯一些,松珩的稜角曲線褪去了少年的青澀稚嫩,而展露出一兩分屬於千年前那個威嚴莊重的天帝的神韻,舉手投足,皆是穩重,說話時是水一樣的溫和包容。

  不得不說,他這副模樣,這種性情,實在令人討厭不起來。

  就連一直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聖地長老們,見他還算爭氣,有了點小小的作為和成就,曾經的事,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了。

  實則是管也沒用。

  路承澤畢竟身為聖子,若是連護一個人的本事都沒有,那這個聖子,也真不用當下去了。

  「承澤。」松珩詫異地抬眼,旋即笑了下,道:「你來得正好,我這好似發現了點線索,你來看看——」

  路承澤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卷,將其隨意丟到一邊,而後坐到他對面,一副要促膝長談的架勢,他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看這些。」

  「跟你說件事。」

  「什麼事,你說。」松珩配合著看向他,道:「難得見你這樣火急火燎的。」

  路承澤看著眼前這個絲毫不著惱,甚至笑意都未曾落下半分,彷彿天生不知如何發脾氣的老好人,嗓子陡的啞了啞,半晌,才徐徐道:「這次螺州的任務,佛女也在,你知道吧?」

  松珩道:「這事你幾日前便和我說過。」

  「是。」路承澤手指噠噠地搭在車內的坐墊上,一下快一下慢的,彷彿接下來的話不知從哪開口似的,他醞釀了一會,索性直言:「除了她以外,還有一個,也同時在跟這個任務。」

  路承澤話音落下的一剎那,便察覺到,在他對面坐著的人從頭到腳都繃了起來,臉上溫和的笑意如破冰般卡嚓卡嚓碎裂,緊接著露出一種如臨大敵似的緊張和慌亂。

  松珩不傻,他知道,能讓路承澤中途跑到他車內,鬧出這種陣仗的,唯有一個。

  那個人的姓名,呼之欲出。

  阿妤。

  整整十年,他未曾見過她。

  不知現在,她過得如何,可消了幾分氣。

  路承澤像是料到了他這種反應似的,他沉默半晌,正色道:「松珩,當初,你和薛妤也算是我看著在一起的,按理說,我身為好友,不該去插手你們之間的事。」

  「可你要知道,今時不同往日。」

  一句今時不同往日,好似什麼都沒說,可卻又好似已將話說盡,說穿了。

  松珩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下來,只剩唇上一點顏色在兀自苦撐著不肯落幕。

  「你我是知己,是至交,有些話,我得跟你說明白。」路承澤像是也知道自己要說的話十分殘忍,於是提前打了鋪墊:「這幾年你閉關苦修,有些事,我沒告訴你。」

  松珩看向他,良久,才動了下唇,苦澀道:「你不必瞞我,我瞭解她的性格。」

  「是暗殺還是圍堵。」他看了下自己的手掌,道:「想必她不肯輕易放過我。」

  「說實話,我原本也這樣認為。」路承澤看著他的眼睛,搖了搖頭,道:「可是沒有,松珩,一次也沒有。」

  松珩呼吸都頓了頓。

  「十年前,她從審判台帶走一隻妖鬼。」路承澤斟酌著言辭,想盡量說得委婉,可思前想後,發覺這種事還是得說得實事求是,半點也刻意不得,便坦白道:「薛妤將他帶在身邊破案,從昭王手下奪人,不惜與人皇對峙,之後更是將他帶回鄴都,送入洄游。」

  「如今,那只妖鬼任鄴都殿前司指揮使一職,官拜一品。」

  他話音落下,松珩唇上那點岌岌可危的血色也如潮水般退去,繃成灰而直的一條線。

  當年薛妤在最後一刻出聲,救下那只惡貫滿盈的妖鬼,說實話,不止路承澤,就連松珩自己,也認為她在賭氣。

  任誰也沒那麼大的心,才經歷一場背叛便又想著再來一次。

  特別是身居高位的人,在一個地方跌倒一次,便不會再有第二次。

  「松珩,你我心知肚明,薛妤不可能將殿前司指揮使這個職位當兒戲般指出去。」路承澤說罷,將一幅折疊起來的畫像推到松珩面前,道:「你看看。」

  松珩默不作聲地將畫像展開。

  畫中的男子眉眼璀然,一雙桃花眼中風情瀲灩,一席水藍的長衫,人的比例被拉得修長而勻稱,身段合宜,不論是那張臉,還是含笑時的氣度,全是遠看近看都挑不出瑕疵的精緻。

  是這世間九成九的女子都無法抵擋的模樣。

  松珩深深吸了一口氣,想,縱使薛妤不是喜好男色的人,可十年出洄游的天賦——毫無疑問,她會惜才,會欣賞。

  會比曾經欣賞他還要欣賞畫像上這名男子。

  即使她無動於衷,對情愛這方面後知後覺的遲鈍,可對方呢,會不會藉著那張臉生出不該有的想法,而後纏著她,引誘她,無所不用其極地勾她,讓她心軟。

  松珩不能,也不敢再往後深想。

  「松珩。」路承澤肅了神色,正兒八經地道:「她既然放過了你,這次又是出來查任務,中間還有佛女調和,應當不會再驟然發難,可平時的小摩擦怕是不可避免,你別往心裡去。」

  「現下,不說你,即便是我,也不能和她對上。」

  松珩重重闔上了眼,脊背失力般靠在車壁上,足足過了幾息,才伸手頗為粗暴地摁了摁喉嚨,啞聲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若真如我們所驗證的那樣,這個世界事事都在提前,那距離獸潮,浮屠慘案,連數百年的時間都不會留給我們,屆時,江山滄夷,百姓受苦,相對而言,兒女情長,各人得失實在太過渺小。」

  在這一點上,路承澤實在佩服眼前之人。

  松珩頓了頓,緘默片刻,又問:「他叫什麼?」

  「什麼?」

  松珩睜開眼,手指點在那幅畫像上,重複道:「姓名,叫什麼?」

  「溯侑。」路承澤頗感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夜裡,便能見到了。」

  說完了話,路承澤跳回自己的車裡,他一走,松珩連苦笑都擠不出來。

  他甚至不知道,薛妤這一回的手下留情,到底是因為什麼。

  是因為對他留有一絲舊情,捨不下千年相伴的情份,還是僅僅只因為當年那件事,她正兒八經對他說的那句「多謝」,那句「今日之事,是我欠你一回」。

  ===

  夜半,薛妤等人推開院門,朝年提著盞漂亮的琉璃花燈在前面帶路,一行五人沿著條崎嶇難行的小道艱難到了後山深處。

  朝年手裡的燈被今夜大作的狂風吹得滅了又滅,他不厭其煩地重新點燃,直到某一刻,薛妤突然出聲:「滅燈。」

  朝年愣了愣,反應過來時,便見身側橫伸出只手,隨意斬出一道風,乾脆利落地將搖曳的火苗斬滅,順帶削掉了半截燈芯。

  「子時了。」善殊立於山頂,舉目四望,輕聲道:「看看周圍動靜。」

  他們特意選的位置,能輕而易舉掃到四周情形,於是不出一刻鐘,便見到了至少三群紅著眼躁動不安的妖獸群,多的十幾隻,少的三五隻。

  它們霍霍磨著牙和爪,像是收到了抵抗不了的召喚般按捺不住,卻又在冥冥中還殘留了點理智,實在忍不住便跟其他妖獸撕咬著打起來,好歹沒下山衝著凡人去。

  溯侑拿劍抵著了抵朝年的後背,後者險些一蹦三尺高,回頭欲哭無淚地看著他,道:「指揮使。」

  「去跟女郎說,這些妖獸發狂時都向著螺州西南方向,可能是那邊藏著貓膩。」跟那雙目不斜視的眼不同,溯侑聲線落得低而緩,還特意捏了個阻斷聲音的小術法。

  朝年納悶地看了他兩眼,不解地撓了下頭,道:「女郎就在山頂,你怎麼不自己說。」

  「不去下次就不用出來了。」溯侑眼尾彎出細細的一撇,話語卻格外無情:「留在鄴都跟朝華學學真本事。」

  說話間,溯侑已經直起身朝另一邊走了過去。

  「行行行,我去,去還不行嗎。」

  「來的時候不還好好的麼,怎麼還突然讓人隔空傳起話來了。」

  朝年也知道他可能是有什麼自己的考量,嘀咕了兩句,跑到薛妤身邊說了方才溯侑得出的結論,引來身邊善殊訝然一笑:「朝年有長進了,竟也觀察得這樣仔細。」

  薛妤頷首,用帕子擦了擦沾了新鮮泥土的手,道:「讓他們回來吧,不用再看了,直接順著西南那一帶查。執法堂現在靠不住,明日我去沉羽閣點些人手過來,分頭行事。」

  其他人都沒有意見。

  下山時,幾人不遠不近地綴著,遙遙看到山腳下的小院門口停了幾輛車架,燈光泛開,像是有人執筆在深夜畫了明亮而深重的一點。

  薛妤腳下步子一頓,臉上飛快凝起層冰霜。

  善殊看向她,也跟著皺眉,輕聲道:「赤水那邊的人到了。」

  「確實也該到了。」

  「走吧。」薛妤並未停留很久,順著來時的路回了那座小院。

  往日溯侑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側,如今落得比朝年和沈驚時還後些,燈色遠遠氤氳開,照得溯侑眉間一片陰鬱。

  深夜,山林簌簌,院中燈火搖曳。

  薛妤一眼便見到了松珩。

  他與路承澤並肩站著,身子頎長,玉樹臨風,披著件雪白的披風,眉眼間是幾乎要化成水的溫和,他深深看著薛妤,聲音裡全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喟歎般的情緒:「阿妤。」

  ——「咣!」

  一柄皎如月華的長劍驀然出鞘,橫空而落,寒芒點點,在半空躍出一道彎刀般的遒勁弧度,而後精準地倒插入離松珩腳尖半寸的位置,嗡嗡動著劍身,帶著一種昭然若揭的警告意味。

  這一劍餘韻綿長,銳意不可擋,松珩眼神幾經變換,連著倒退了幾步。

  他看向一聲不吭便出手的人。

  男子站在月色下,風姿無雙,週身氣質比畫像中描摹的還要出眾許多,此刻眼尾那上揚的一撇,勾著似笑非笑的凜冽冰霜。

  他朝前數步,行至薛妤身側,隨後看向路承澤,聲線徐徐:「赤水聖子,你身邊的人,未免太放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3:40 PM

第48章

  原本因為「阿妤」二字而顯得莫名繾綣的氣氛被那突如其來的一劍刺得粉碎,空氣中彷彿都漫上一層寒霜。

  松珩視線終於從薛妤的臉上挪開,轉而落到她身側男子身上。

  溯侑。

  他將這名字念了兩遍。

  說實話,成為天帝之後,大權在握,生殺予奪,他不知有多久沒感受過被人如此頂撞的滋味,更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又被人當成別人的從侍看待。

  一隻妖鬼,跟他說話,甚至只看路承澤,出手傷人後,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他知道,薛妤身邊的人一向很有規矩,因而這份特立獨行十分少見。

  看得出來,薛妤很寵他。

  這樣的情況,若是發生在另一位聖地傳人身上,不論是誰,路承澤都會沉下臉,冷然出聲呵斥。

  同為聖地,誰怕誰?

  可偏偏,對面站著的是薛妤。

  這十年,他算是真正明白了什麼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因為松珩,因為薛妤,因為這突然逆轉的時間,他不知白受了多少頓訓,多賠了多少靈石,既要管眼前的事,又要憂心後面將席捲而來的大風大浪,說是忙得分身乏術也不為過。

  結果呢,面對當事人之一,仍沒有半分底氣。

  路承澤依舊沉了臉,可呵斥的話全卡在了喉嚨裡,半晌,他抵著眉心,看向薛妤,道:「你這新封的指揮使,脾氣也太大了。」

  朝年左看看,又看看,這會飛快反應過來了,他朝前一步,用挑剔的目光將松珩看了一遍,而後擠出一點笑,道:「聖子殿下此言差矣,我家女郎乃鄴都傳人,聲名極為重要,名諱萬萬不是隨意一位從侍能喚的,還請聖子多約束管教,別讓我們難做。」

  四下皆靜,院外踩著光禿禿枝幹的鳥雀察覺到了某種不對,撲稜稜拍著翅膀挪了窩,動靜在空寂中驚出叢叢迴響。

  薛妤先是看向松珩,跟審判台上瘦骨伶仃,鐐銬滿身的狼狽落魄不同,現在的人又著華衣,戴玉冠,眉微皺著,眼裡是一灘深深淺淺的月光,彷彿只要注視他的人想,便能隨時看透他所有心思。

  他好像仍有那股「只待蒼生有疾,隨時可粉身碎骨」的風發意氣,仔細看看,與千年前初遇時沒什麼變化。

  薛妤卻半點也欣賞不起來。

  初來時,一切回到原點,她不殺他,是因為審判台有審判台的規矩,再者,有路承澤保他。她得顧及眼前,聖地與聖地之間的關係,不能將手伸到赤水去。

  可後來,她沒殺他,確實另有考慮。

  縱使千帆過盡,一切明瞭,薛妤回想起千年間,他為人族做的事,為人族受的累,即使打心眼裡厭惡,也不得不承認,他狼心狗肺,恩將仇報,居心叵測,可對世人而言,他是好人。

  他在獸潮和浮屠案中,救下了不計其數的人。

  還有一點,便是在察覺天機書的各種引導之後,薛妤不得不開始往更深處思考。按照天機書一慣的秉性,送三個人回來,就有三個人的道理。

  若說這些不過是附帶的考慮因素,那真正使薛妤遲遲沒有動手的原因只有一個。

  在六百年後獸潮大爆發期間,鄴都牢獄爆滿,其中就混進了居心不良的大妖,在皇城爆發大獸潮時,趁著聖地疾馳增援,族中所留大將甚少的關頭,用一顆來歷不明的珠子引發了牢獄中所有妖鬼理智全無的反攻。

  他們真正的目標並不在此,而在百眾山內關著的諸多大妖上。

  只要它們能出去,人間戰局將生出一波小反轉,勝算又多幾分。

  那一日,殿前司與成千上萬的妖族拼得天昏地暗,請求增援的靈符燃了不知多少道,彼時,鄴主和其他五聖地的主君坐在雪山之巔,正和妖都五世家的人協商,讓他們出面遏制人間妖族。

  聖地和妖都素來彼此看不對眼,即使勉強坐在一起,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沒多久就開始拍起桌子來表示不滿,緊接著便發展到「狗屁」「你別給老子下套」這樣全靠吼的對話上來。

  總之,那樣「莊嚴」的談判場合,鄴主是一張靈符也沒收到。

  薛妤人在皇城,隔著萬萬里之遙,即使不顧一切趕回去,也需要一兩個時辰。

  恰在最危機的關頭,出現了最壞的情況——百眾山的大妖被放出來了。

  在鄴都,百眾山是個特殊的存在。

  尋常小妖,犯了錯事之後領過罰,說放便放了,可一些不辨是非,生來就胡作非為慣了的大妖,放出去又惹了禍,再抓回來又不容易,實在是不敢放,也不能放。

  當初在就怎麼處理他們這件事上,許多人贊同不論犯罪輕重,一律處死,以免後患之憂。

  可也有少數反對,稱若是如此,那些大妖小妖根本沒有必要送到鄴都來,在捉住妖族的那一刻就地處死便是了。

  他們的爭論做不了數,薛妤頭一個帶頭否定了這種提議,鄴主便將這一塊交給了她處理。

  鄴都百眾山,由此而來。

  按理說,那一場亂戰,能讓鄴都元氣大傷。

  那些被放出來的大妖迷迷濛濛在午睡中被吵醒,再一看圈禁的結界沒了,頓時興高采烈衝出來宛若過年,為首的那幾個甚至搓了搓說,左右望望,高高挑眉道:「薛妤終於有點良心,知道什麼叫一視同仁,也對我們開放什麼四月六的趕集會了?」

  饞了好久,每次都只能讓手底下小囉囉出去買包子的另一隻大妖眼睛頓時亮起來,他道:「很好,出去一趟,薛妤很有覺悟。」

  結果一衝出去,發現情況好像不是很對勁。之前常打交道的殿前司眾人臉色難看得要命,甚至那位一向最溫柔,對他們從來和聲細語的愁離都掏出了本命靈器。而另一邊,混進來的一隻大妖邀功似說起了如今的情況,邀他們重創鄴都,下山去人間大展身手。

  誠然,這樣的誘惑,少有人能抵擋,不少妖當即開始行動,逼得殿前司眾人節節後退。

  「嘰嘰歪歪的什麼東西。」百眾山穩坐「大哥」之位的那個眸光閃爍片刻,心情十分不好地一巴掌將湊到眼前的大妖拍開,再一掌捏碎了它的頭顱,狠狠道:「殺個屁殺,等薛妤回來殺光你們還差不多。」

  「誒!」他舔了下唇,遠遠朝瞳孔微縮的愁離道:「等薛妤和朝華回來,聽說我們忠貞不屈,立下如此——」他很是想了會詞,道:「如此汗馬功勞,怎麼也得讓我們出去玩幾天吧,再往百眾山擴幾座山頭吧。」

  他身邊另一隻戰鬥力非凡的大妖豎起三根手指,開始提要求,道:「三百個包子,一個不准少。」

  愁離愣了愣,而後笑了下,鄭重其事地道:「不用她們回來,這些要求,我全都答應。」

  被「山頭」和「包子」誘惑得開始捉自己人的妖承受了非常之多的謾罵,為首的那個充耳不聞,別人越罵,他越來勁,聯合愁離隱隱牽制住了場面。

  那一幕帶給愁離的衝擊十分之大,她看著那數百個站在自己身後的妖,啞聲問當先的那個:「整天鬧著要打出去,真有了機會,還不走?」

  「當初是薛妤捉我到這鬼地方來,要走也是我堂堂正正跟她打一場,打贏了才走。」那大妖面無表情地捏碎了一團濃郁的鬼氣,良久,從鼻子裡不屑地哼出一聲冷氣,道:「這算怎麼回事?」

  「我若想走,需要用這種方法出去?」

  「再說薛妤這個人吧,心狠手辣是心狠手辣了點,但這滿山的小妖能活著到現在,不也全靠她麼。」

  愁離頓時笑了一下,道:「今日看來,殿下的苦心,也沒全白費。」

  聖地有聖地的底蘊,即使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多於己身百倍的妖鬼包圍,後期也在百眾山諸多妖物的支撐下開了各處結界,可在亂戰中,他們也沒有三頭六臂,沒法面面俱到顧全所有人。

  三千鄴都原住民被發狂的從牢獄中衝出來的妖鬼逼到了結界外,被重重圍在正中心,隨時要被那團龐大無比的雲流吞噬,其他人守結界的要守結界,跟其他妖怪對抗的對抗,饒是愁離,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驚怒欲絕。

  關鍵時候,破關而出的松珩見了這一幕,在眾人難以置信的注視下,硬生生從洪流中衝出一條窄小的道,闖到了三千人中間。

  那些妖鬼見到這架勢,知道期望多半要落空,別說立功,恐怕連性命也保不住。橫豎都是死,能拉這些可惡的總擺著一副高貴姿態的聖地住民去死,也不算太憋屈。

  它們紛紛自融。

  岩漿一樣的火水淌出來,那光越來越盛,六月驕陽一樣,遠遠看一眼都灼得人眼睛生疼,更別提被圈在裡面的人。

  面對那種攻勢,就連靈寶自焚也無濟於事,那三千人有的捏緊了拳,有的掩面而泣,幾乎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在護罩被沖碎的那一剎那,松珩面色平靜地站到了最前沿,他閉了下眼,張開臂膀。六百年苦修,進洄游,入雲端的靈力前赴後繼噴湧而出,形成了一層水藍色的光圈,將三千人死死護在身後。

  自融產生的妖力浪潮只有一刻鐘,但對承受衝擊的人來說,亦是此生最難過的一刻鐘。

  死死撐著另一邊結界的愁離等人看著那個一向表現得溫和從容的男子一點點白了臉色,再看著他手上青筋疊起,紅了眼尾,最後撐不住半跪下來,唇邊流出蜿蜒血跡。

  他維持著這樣的姿勢,直至自融熄滅,直到薛妤趕回來。

  薛妤看著眼前一片狼藉的鄴都,看著松珩臉色如雪,衝她勾了勾唇,像是繃到了極致的一根弦,他氣息奄奄倒下去時,看著那道雪白的身影落到自己面前,看著那雙向來含斂似霜的漂亮杏眸震顫著縮了縮,也看著她半跪於地,攬過他半身。

  那一刻,松珩真以為自己要死了,因而死之前的全是臆想的幻覺。

  他耗盡了己身靈力,也耗盡了生氣,這才能在那些狂然妖物面前護得身後三千人分毫不傷。

  後來他於長久的昏睡中醒來,見她立於身側,雪一樣的長頸微彎,神色間隱有疲憊,她道:「多謝。」

  「我欠你這一回。」

  可松珩瞇著眼去看外面湛湛天光,感受著體內重新豐沛起來的靈力,感受著她難得的萎靡氣息,於是心知肚明。

  哪有什麼欠不欠的。

  她從來,從來不肯讓自己欠人幾分。

  及至今日相見,物是人非,薛妤從回憶中清醒抽身,看向他的眼裡,只剩一片昭然若揭的譏諷,她扯了下唇,冷然道:「松珩,沒有下次。」

  六個字,是這十年裡她同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話。

  什麼細數當年對他的恩情栽培,斥責,怒罵,憤然出手,這些想像中的畫面,通通沒有發生。

  這冷冷六個字,像天上落下的一把刀,狠狠往人身上扎。

  說實話,松珩情願她哭,她鬧,像尋常女子控訴夫君一樣,他會去哄她,親她,握著她的指尖,一字一句和她說自己心中的大義。

  可薛妤不是外頭弱柳扶風,善解人意,以夫為天的女子,她心中有宏大的世界,有自己的決斷,有堅韌而不屈的心性,她不需要任何人告訴她是與非,對與錯。

  這,便是鄴都未來的女皇陛下。

  「路承澤。」薛妤看向一旁嘶嘶抽著涼氣面對這一幕頭疼得不行的路承澤,道:「話我只說一次。」

  「你是來做任務的,但凡敢做任何事拖後腿,立刻帶著你的人回赤水。」

  路承澤來前早做足了心理準備,什麼樣的冰刀霜劍都能應對,他扯了下松珩的衣袖,使了個眼神,道:「成,我們來得晚,全聽兩位姑娘的吩咐做事,讓做什麼便做什麼,絕無二話。」

  話到後來,已是笑吟吟的賠罪意思。

  該說的話都說了,薛妤不欲在外人面前鬧得難看,目不斜視跨過門檻便進了小院最裡頭的房間。

  她從身邊經過,裙擺漾蕩起泠泠香風,松珩幾乎是克制了再克制,才沒有伸手扼住她的手腕。

  向來守禮克己的男子動了動喉結,想,路承澤常說情愛在他心中佔據的位置太少,而薛妤呢,她自出生起便是眾人矚目,事事都是中心。

  這樣一顆明珠,跟他在一起後見得最多的,便是他風塵僕僕地去往紅塵,又傷痕纍纍地回來,長此以往,心裡能不介意,能不在乎嗎。

  此時此刻,他卻只想說,情與愛在薛妤的眼中,才真如滄海之粟,不值一提。

  他甚至一時之間辨不清楚,千年時間,她當真為他心動過嗎。

  她那樣聰明,怎麼會想不到,一旦衝突加劇,戰火再燃,鄴都關著的那些數以萬計的妖鬼怪物,便是整個人間妖物的後倉。

  那些加固的陣法,根本防不了萬一。

  他什麼都算好了,唯一在意料之外的,便是鄴主。

  他以身入陣,至少抗下整座大陣一半的威能,於是底下的那些鬼穢東西尚得一段苟延殘喘的時間。

  可鄴主那樣的修為,修的又是靈力,身上沒有妖氣,只要他想出來,那座專門針對妖鬼的陣法奈何不了他。

  從始至終,他沒有主動傷害過她的家人,親人,他所做的一切,全無半分個人私心。

  薛妤知道他別無選擇,知道他難言的苦衷,他曾以為,縱然初得知時有十分怨恨憤怒,經歷過那一刀,經歷審判台見而不救那一出,經過這十年,她但凡對他,對這段感情還有一絲眷戀,便會有所動容。

  只要她給他一絲機會,他不顧顏面,不顧旁人眼光,必定從頭到尾解釋清楚茶仙之事。

  他是真的喜歡薛妤。

  他聽不進去路承澤的勸,一點都聽不進去。

  當事人一離開,善殊領著身邊女侍和沈驚時去了另一邊,路承澤拍了拍松珩的肩,很有點安慰的意思,他低聲道:「沒事,振作點,我去找佛女瞭解下螺州這邊的具體情況,你好點了也盡早跟過來。」

  松珩道了聲好。

  一陣深秋的夜風刮過,小院門口便只剩下松珩和溯侑。

  後者手掌微握,深入泥土的劍便挽出個漂亮的劍花落回手中,他側目掃了眼松珩,眼底沉著一團化不開的墨色,裡面甸甸的都是陰鬱與某種強行壓抑的警告。

  「沒有下次。」他道。

  松珩卻握拳置於唇邊低低咳了一聲,再抬眼時,眼中甚至強堆出某種笑意,他看著眼前年紀輕輕卻擁有一身頂尖戰力的乖戾男子,道:「不愧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人,連脾氣都一樣。」

  話裡話外,都昭示著他與薛妤不同尋常的親密關係。

  「阿妤這兩個字,你可知我曾喚過多少次?」松珩掀起眼皮,對他對視,一字一頓道:「成百上千次。」

  溯侑看向他,眼尾倏地挑出一抹逶迤笑意,下一刻,劍鳴聲起,松珩目光一凜,飛速避開。

  可他低估了溯侑的實力。

  未曾入洄游,進雲端,加之溯侑出手狠辣,招招致命,不過十個回合,他便將長劍橫在了自己頸側。

  「找死,是吧?」溯侑笑起來,一雙眼說不出的涼薄。

  另一邊,聽了動靜的路承澤飛速趕過來,見到這一幕,瞳孔一縮,想也沒想便將手中的玉扇擲了出去,玉扇破空,卻被一根雪色長線纏繞著扯回來,碎成五六塊落在地上。

  路承澤臉色終於掛不住,他看向出手的薛妤,道:「薛妤,你這是什麼意思。」

  「溯侑。」薛妤不知何時出了門,半靠在房門邊,她沒理會路承澤,目光掃過松珩頸間的血痕,又看向溯侑一路蜿蜒著順著雪白手背淌下來的殷殷血珠,朱唇輕啟:「過來。」

  她話音一落,松珩便見將劍橫在他頸間的人眸光閃爍一下,那些驚人的戾氣,乖張,陰鷙便似雲霧一樣,在他虛虛垂一下眼的功夫,便全部收斂進了那雙天生討女人喜歡的桃花眼中。

  溯侑松劍,轉身,朝薛妤走去。

  等他行至跟前,薛妤側目,道:「打個架還傷到了手?」

  「女郎。」溯侑抿了下唇,道:「我沒事。」

  「進來。」

  薛妤踏入屋內,旋即朝外丟出一個結界。

  他們一前一後進門,燈下的身影毫無間隙地依偎在一起,說不出的登對般配。

  松珩像是被這一幕刺痛了雙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面對路承澤那雙眼,連個勉強的笑都擠不出來。

  良久,他轉過身,指腹重重碾過頸間那道血痕,一路往下劃過來,像是硃筆當空落下深而重的一筆,他聲啞如沙,突然問了句:「她是不是,再也不會管我了。」

  路承澤從未見他如此頹然的一面,頓時頭皮發麻,安慰女人他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安慰起男人,就經驗不足,吶吶半天說不出什麼有用的來。

  屋內,琉璃燈靜靜散發光芒,薛妤點了點溯侑受傷的手,道:「伸出來。」

  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聽話,甚至是乖巧的,她說伸出來,他便將那只受傷的手伸出來,送到她跟前。

  他以為薛妤會丟顆止血的丹藥過來,不曾想下一刻,薛妤伸出食指,臨時起意,在他手背上畫了個止血的符。

  她認真的模樣,極其好看。

  溯侑仰了下頭,只覺得那一筆一畫,全落在了他心上。

  怎麼避。

  避不了根本。

  畫好符,薛妤收回手,自己在案桌後落座,而後點了點跟前的座椅,道:「坐著。」

  「有什麼要問的,現在問。」

  溯侑想起松珩在外面說的那兩句話,指尖繃得緊而直,半晌,他喉結滾了滾,想,若是他真聽信直覺,只想做君臣報恩,那接下來的話,便無論如何不該問,也不能問。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3:48 PM

第49章

  ——「有什麼要問的,現在問。」

  薛妤話音落下,屋內陷入一片驟然的死寂,書案邊擺著的玉蟾蜍香爐浮出一縷縷暗香,裊裊升至半空又氤氳著散開,點點如飄絮般沾到人的衣袖和裙擺上。

  她坐在案桌前,能清楚地看到溯侑垂落的眼睫,以及他安靜貼在身側的手掌。

  「殿前司一共三位指揮使,你於我而言,與朝華,愁離等然。」薛妤朱唇微動,指尖挑起一頁紙張,道:「我信你們,亦不瞞你們。」

  解決完飛天的案子,雲端將開,後面緊接著便是朝廷,妖族和聖地之間長達百年的拉鋸戰,像一根被點燃的漫長導火索,引線燒完後,便是漫天炸開的煙花,屆時,場面徹底失控,各地成災。

  在重重困境面前,她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跟手下肱股之臣解釋自己和松珩,路承澤之間的糾葛。

  最好的辦法,便是讓他們知道內情,日後能自行判斷,酌情行事。

  等然。

  溯侑將這個詞在心中輕而緩地念了幾遍,眼尾掃出一片陰鬱沉影。

  他想,妖本性果然貪得無厭,得寸進尺,朝華和愁離自幼跟在薛妤左右,數百年相伴,他不過花了十年便與她們平起平坐,還有什麼可說的。

  沒什麼可說的。

  薛妤對他,仁至義盡。

  溯侑又將「君臣」二字念了兩遍,似乎要將每個音節,筆畫都纂刻進骨子裡。

  良久,他線條流暢的喉結微微仰起,像是認命般地摁了摁手指骨節,聲線落得低而啞:「松珩他誹謗女郎,說的那些話——」

  說的那些話,可是真的。

  他話只說半句,薛妤卻懂了他的未盡之言。

  「是。」薛妤像是難以忍受似的閉了下眼,她嗤的笑了一聲,聲音裡是自嘲般的涼意:「我確實,曾與他有過一段。」

  溯侑驀的抬眼,一雙桃花眼中戾氣乍現,暗潮疊起數千層。

  她最後一個字落下的瞬間,他提劍,霍的起身,往日聲音中的從容與清雋全凝成了難以撼動的驚怒之意:「我去殺了他。」

  「溯侑。」薛妤喊住他,道:「往事不再提,他於我而言還有用,回來吧。」

  他週身湧出的驚人殺意越久便越沸騰,即使抿唇坐回原位,手背仍繃得青筋迸發,在冷白的膚色映襯下尤為明顯。

  自從他從洄游出來,便如脫胎換骨,不論何時何地,始終沉穩有度,成熟穩重,顧全大局。薛妤不止一次想,這大概是「禮」字守衛教得最出色的一個學生。

  這幅模樣,當真是少見了。

  薛妤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忽而勾了勾唇,道:「別氣,都過去了。」

  「過來看這張圖。我們明日點些沉羽閣的人搜查螺州西南方向,依你之見,從何處開始搜查為好。」她很快收拾神色,談論起正事。

  她那樣雲淡風輕,似乎外面那個人,那些話語對她而言全無影響。

  溯侑卻覺得,每走近她一步,都能聽到自己血液逆流的聲音。

  他看著那張錯綜複雜,星羅密佈的地圖,卻愣是,半個字都看不進去。

  「這張圖我看過兩遍,圈了兩個點出來。」薛妤指甲沒染顏色,水晶般晶瑩剔透,她衣袖拂過鋪滿整張案桌的地圖,點了點其中兩個點:「一個是知府後宅,一個是霜花巷。」

  溯侑看著她精緻的側臉,心中有許多想問,卻又不敢問的問題。

  比如,她怎麼會,怎麼看得上松珩。

  她喜歡起一個人來,是什麼樣子。

  再比如。

  她留著那個人,不讓別人動他,再一次將他放在眼皮底下,是不是——餘情未了,心中還放不下他。

  然而,這些問題,每一個,都是逾矩,是冒犯,更是他從此再不能說服自己退回原位的一道巨大豁口。

  良久,溯侑握了握拳,嗓音艱澀,他道:「臣、」

  薛妤看向他。

  他眸色深深,視線落在那張地圖上,想說的卻是。

  臣,何處不如他。

  不論是實力,還是容貌,唯一不如的,大概只有身世。

  他於是又想起十年前昭王府私獄中的那一幕,那雙垂落在所有人眼前的巨大翅翼,以及上面猙獰的令人目眩神暈的大片金色紋路。

  光鮮亮麗的殿前司指揮使,也遮蓋不了「妖鬼」這兩個字後的難堪。

  溯侑滿腔躁動霎時平息下來,他凝神去看那張圖,而後伸手摁了摁喉嚨,一字一句將方纔那句話補全了:「臣以為,先從霜花巷搜起會容易些。」

  =====

  翌日天明,晨霧繚繞,鳥雀紛飛。

  小院裡的人或站著,或坐著圍在唯一的石桌邊,薛妤真做到了面色如常,路承澤和松珩不犯蠢,她該說什麼便說什麼,沒有刻意針對,更沒有蓄意挑起矛盾的意思。

  「先從知府搜起吧。」松珩站在路承澤身後,說起話來不卑不亢,天生有一股鎮定自若,令人信服的意味,說罷,他看向薛妤,溫聲解釋道:「知府直屬朝廷,飛天圖又是從皇宮中流出來的,若兩者真有聯繫,知府內應當會有些蛛絲馬跡。」

  「雖則圖靈成妖,大多都會往這些地方跑,學習人間女子的言行舉止,喜怒嗔癡。」路承澤因為遲來幾日,心虛使然,也在這個案子上下了好一番功夫,他道:「可霜花巷是當地富人權貴尋歡作樂的場所,裡面好些頭牌姑娘背後都有人撐腰,若不暴露身份去查,恐怕難查出個所以然來。」

  「分頭行動。」薛妤動了動唇,道:「你們去知府,我去霜花巷,哪邊查到線索,隨時聯繫。」

  松珩看向她,好似要在她眼裡找出一分紊亂的情緒,可才掃過一眼,她身側站著的男子便朝前半步,用一種精妙的角度遮擋住了他的視線。

  松珩唇邊的笑不由淡了幾分,他開口,道:「我跟你去。」

  不等薛妤說話,他又開口:「霜花巷,我曾去過,我熟。」

  話才落下,路承澤便難以置信地睜圓了眼,而後狠狠給了他一手肘。

  「曾因一個任務不得已在裡面混過一段時日。」被他這麼一撞,松珩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看向薛妤解釋道。

  薛妤卻只是擰眉挑剔地在他身上轉了幾圈,想到他曾經為了完成任務讓百姓免受妖族迫害能做到何種程度,再想一想這個任務紛雜的關係,他們沒什麼時間浪費拖延,於是什麼也沒說,只似有似無地點了下頭。

  除此之外,其餘的情緒,松珩半分沒看出來。

  他慢慢攢緊了手指。

  善殊含笑點了點頭,道:「那便就這樣安排,我與聖子去官府,阿妤姑娘帶著人去霜花巷。」

  確定好行程,薛妤沒過多停留,轉身便出了小院,往螺州城的方向飛掠,溯侑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朝年呢,則似笑非笑地拖著松珩落在不遠不近的後面。

  朝年無意識說話時令人難以招架,真有意識要用話語折磨一個人時,那便真是,怎麼都躲不過。

  「誒。」朝年揚起一個笑容,對想要加速追趕上前的松珩道:「你跑那麼快做什麼,女郎和指揮使談事呢,你好歹是赤水聖子身邊的人,避點嫌,避點嫌。」

  聞言,松珩還能說什麼呢。

  他只得按捺著情緒,好聲好氣地講道理:「我非要探聽些什麼,只是覺得,任務要緊,該以眼前局勢為重,想快些到地方,也好早尋到線索,早將那妖捉回去。」

  「既然這麼著急,怎麼你們到的那樣晚?」朝年不以為意,他對眼前之人那句冒犯至極的「阿妤」可謂耿耿於懷,嗤的一聲,道:「若是等你們這種只會嘴上說說的人來,那晚螺州城只怕得折一半的人。」

  松珩頓時無言,他看著朝年那張寫滿了不滿的臉,恍惚想到了那一千年裡,朝年對他的態度。

  和他姐姐一樣,他們姐弟兩向來是女郎說什麼就是什麼,女郎永遠是對的,只是朝華強大許多,常年在殿前司和百眾山坐鎮,弟弟呢,則很受薛妤喜歡。

  雖然薛妤常常被鬧得煩不甚煩,可卻總經不住磨,一鬆口便讓他來人間瞎摻和。

  他曾不理解,覺得薛妤對朝華嚴厲,對愁離嚴厲,對曾經的他更是嚴上加嚴,即使身邊留著一些悟性不算好的從侍,也會放在朝華手底培養一段時間,唯有朝年是個意外。

  吧啦吧啦,說起話來沒完沒了。

  後來才知道,原來他的機緣在飛雲端上。

  「抱歉。」松珩嘴唇翕動,好脾氣地道:「有件急事實在是不得不走一趟,這才耽擱了。」

  「怎樣重要的事?」朝年一連丟出幾個問題:「現下解決了沒?要不你說說看,若是能幫,我請我們指揮使幫你看看?」

  我們指揮使,這五個字,便能看出薛妤對她身邊那位是怎樣的信任和倚重。

  這才過去多少年。

  區區十年。

  溯侑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松珩深深地吁出一口氣,笑容幾乎維持不住。

  好在,就在朝年話音落下後不久,他們就到了地方。

  霜花巷是南二街後面一截,不論嚴冬或是酷暑,這兒一年到頭都停著馬車。富家公子們往往一撩車簾,整整衣裳袖擺,玉扇一折,嘴角便不由自主噙上了笑,熟門熟路地走進各家花樓,推開某扇爛熟於心的門。

  沉羽閣的人很快便到了,是十來個喬裝成浪蕩公子的男人,他們朝薛妤和溯侑拱手,為首的那個捏了捏自己翹起的兩邊假鬍子,對薛妤道:「女郎,正巧我們少東家前陣子在這裡養了個姑娘彈琴奏曲,昨夜得了您的吩咐,那姑娘已被暗中接到府上住著了,待會我們進去,只說得了少東家的吩咐尋人。」

  「您只管做自己的事,後頭的事全不必操心,交給我們來解決。」

  薛妤頷首,視線掃過一圈,落在溯侑那張極其惹眼的臉上,朝他勾了勾長指,道:「跟我過來。」

  他們一閃身便消失在錯落難辨的巷角,松珩眼一沉,才要跟上去,卻見溯侑陡然抽身回望,視線沉沉如霜刀,隨手一個無聲無息的困人劍陣便兜頭朝他罩來。

  等他脫困,再抬眼,四處茫茫,哪裡還有人影。

  巷子狹窄一角,薛妤停下腳步,她手往臉上一抹,只見原本及腰的黑髮被一雙無形的手攏起來,高高地束起馬尾,拉成瀟灑而窕然的一道弧度,臉仍是那張臉,不過眼尾被拉長了,眉描得濃而重,向上挑著,現出一兩分男子的俊朗和鋒利來。

  衣裳也緊跟著換成了男子樣式,腰間綴著巴掌大的美玉和針腳細密的香包。

  公子如玉,眼尾卻又偏生媚意。

  「如何?」薛妤聲線刻意壓著,現出一兩分小公子般的稚嫩和跋扈來。

  兩人離得近,溯侑只看一眼,便若無其事地垂下了眼,低聲吐字:「足以瞞天過海。」

  薛妤方滿意地點點頭,輕聲道:「等會若真有異樣,暫時別管他們兩個,配合我見機行事。」

  「好。」

  兩人很快回到沉羽閣的隊伍中混跡其中,為首的那個一擺手,一行數十人徑直闖入霜花樓。

  因是白日,霜花樓人並不多,可也有不少喜靜好享受的勳貴子弟在吃喝茶煮酒,瞇著眼欣賞美人曼妙的身姿曲線,見了這樣大的陣仗,好幾個頓時不輕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盞。

  「哎呀,這不是沉家少當家身邊的阮公子麼。」出來打圓場的是塗紅抹綠的老鴇,她翹著兩根手指,笑得熱情又誇張,道:「今日諸位公子光臨霜花樓,想必也是為了新來的璇璣姑娘,這就不巧了,璇璣的驚鴻舞十日後便要登台,如今正閉門苦練,不若諸位瞧瞧樓裡其他姑娘?」

  「媽媽,我們也不是頭一次打交道了。」那個被稱為阮公子的男人笑了笑,道:「我們今日不是為了璇璣而來。」

  「我們少東家為哄桑雀姑娘開心,一擲萬金壓在霜花樓,不過是出門辦個事的時間,兩月不到,這樓裡便有人逼她接客,及至昨夜突然下落不明,媽媽若不給個交代,今日我們幾個便只好強硬搜樓,將人找出來了。」

  老鴇大驚失色,急忙道:「這說的是什麼話,桑雀姑娘跟少東家之事,樓裡樓外人盡皆知,哪有人敢逼迫——」

  她話說到一半,薛妤神色突的動了動,她順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妖氣朝另一側看去,而後奪步而出。

  為首那個阮公子見此情形,當機立斷擺了擺手,神色極為不耐地打斷了老鴇的話,道:「搜!」

  一時間,人影浮動。

  薛妤和溯侑幾乎是同一時間朝著同一個方向掠去,朝年早隨時觀察著薛妤的臉色,第一時間看出不對勁,這個時候發揮出了眼尖的優點,牛皮糖似的粘在薛妤身後,松珩亦步亦趨地跟著,幾人前前後後躍上三樓。

  薛妤飛快鎖定先前浮出妖氣的幾個房間,她朝前幾步,敲響了其中一扇的門。

  久無人應,久到周圍兩個房間都小心翼翼地露出條縫,或探出一個朝外張望的腦袋。

  朝年和松珩去那兩間房中搜過,不多時,回來搖頭,低聲道:「兩間房的主人都在下面陪客,留著侍從在準備晚上的衣裳,我們看過房裡,沒有異樣。」

  房中妖氣越來越重,又一點點朝外逸散,再加上遠處人聲漸近,薛妤決定硬闖。

  她微微提了一口氣,猛的一用力,那扇門便倏的在眼前大敞。

  層層紅紗帳,層層珠玉簾。

  薛妤挑開第五層珠簾的那一剎那,眼前只剩一層輕紗,紗後是正褪下衣裳的女子,華麗而莊重的大紅石榴裙順著肩頭剝落,露出一具姣好無暇的胴體,雙峰挺立,茱萸點紅,腰線窈窕,兩條腿細而筆直。

  她猝不及防,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會面臨這副情形,當即下意識的反應便是飛快拉上一層紗帳,同時冷聲道:「溯侑。」

  「閉眼。」

  話說完,她自己都愣了一瞬,隨後朝外擺手,丟出一個結界,迅速恢復冷靜,道:「都到外面等著。」

  三個大男人狼狽退出來,誠然,都是修仙之人,別的不說,眼力是真一等一的好,薛妤那個結界雖然及時,可僅僅驚鴻一瞥,那勾人的曲線,也真令人心神曳動,難以忘懷。

  半晌,朝年捂著眼,嗷的嚎了一聲,順著牆角滑下去,他看向溯侑,道:「都是沒成親的少年郎,怎麼女郎就只通知你閉眼呢。」

  「這叫我怎麼對得起我未來的夫人。」

  松珩臉色難堪地轉了個身,肩頭忍耐似的僵著。

  溯侑用指腹重重地碾了下自己眉心,在靜得只剩呼吸聲的樓道裡,他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一聲勝過一聲。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4:36 PM

第50章

  半開的窗牖湧入瑟瑟秋風,紗帳後,珠簾紛落,點出一下接一下的清脆聲響。

  說實話,薛妤從小開始做任務,走南闖北,生死一線的情形都遇見過數次,怎樣的情況都能波瀾不驚,冷靜處理,唯獨眼前這副情形,她確實,是頭一次遭遇。

  眼前的姑娘生了張清漣蕖蕖的臉,肌膚白膩,身段纖儂合宜,即使身處紅塵之地,那雙眼也是懵懂般的乾淨,純真。

  仔細看,她身上不論哪一處,都是男人偏好的樣子。

  「你。」薛妤難得頓了頓,她側首,感受著眼前女子體內似有似無的妖氣,反而沒什麼好說的了。

  很快,她斂去眼中的詫異,彎腰拾起地上掉落的衣裳,遞到無知無覺,仍睜著雙圓圓的小鹿眼盯著她看的女子跟前,道:「將衣裳穿上再說。」

  這時,老鴇咋咋呼呼的聲音透過一整層樓傳了上來:「阮公子,璇璣姑娘還從未露過面,你們這樣,我這霜花樓可沒法開了。」

  璇璣。

  薛妤看向眼前慢吞吞拎著衣裳在她眼前換,半點不知避嫌的女子,摁了摁嗓子輕輕咳了一聲,問:「你叫璇璣?」

  璇璣的眼神又直勾勾落在她臉上,半晌,咬著唇點了點頭,神情幽怨,說不出的我見猶憐。

  薛妤想想自己現在的男子裝束,不由攥了攥拳,硬著頭皮解釋:「你別怕,我同你一樣,是女子。」

  門外,溯侑見裡面久久沒動靜,又聽外面一聲大過一聲的喧鬧,不由皺眉,他走到那個扯著哭天喊地老鴇的阮公子身邊,冷聲道:「裡面可能有蹊蹺,還需要一點時間,穩住她。」

  阮公子點頭示意自己明白,轉頭便鬆開了老鴇,他道:「媽媽,你也別哭,實在不是我們強人所難,你朝外打聽打聽沉羽閣,乃至我家少東家的名聲,那是出了名的好,往日在這霜花樓砸錢何曾有過二話。」

  「我也不瞞你,少東家今日吩咐我們找人是真惱了,你這再推三阻四的,我們也不查了,現在就走,可好?」

  這話一說出來,老鴇那張塗滿口脂的嘴都氣得忍不住顫了兩下,她道:「我是真不知道雀落姑娘的下落。少東家要找人,我自然沒有二話,可我這樓裡的姑娘各有各的姿態,在屋裡向來不設防,這十幾個壯漢闖進去,實在是,實在是不像話。」

  阮公子在樓裡掃了一圈,話音不高不低:「這我自然有分寸,媽媽放心就是,方才進去的幾位,全是喬裝打扮的女子,唯有的男子,除了我,便是那邊站著的三位,全在你的眼皮底下,可半分沒冒犯你樓裡姑娘。」

  「查過了,我們自然就走了。」

  「這樣,我好交差,媽媽你也好交差不是?」

  見此,那位老鴇還能說什麼。

  縱使這樓裡隨意拎出一個公子哥都大有來頭,可沉羽閣少東家這個名頭,足以抵掉所有。那是怎樣的門庭,別說在小小的螺州,即便是在皇城,都足以橫著走。

  講理時比誰都好說話,不講理時,誰也奈何不住他。

  老鴇飛快分析清楚中間利弊,終於默默絞著帕子閉了嘴。

  房內,璇璣繫上腰間的束帶,而後看向薛妤,神情認真而專注,半晌,她伸出一截水蔥般的手指頭,點在自己不描而紅的櫻桃唇上,而後搖了搖頭。

  薛妤於是懂了,這是不會說話的意思。

  她順手從一側琴架邊的小几上拿過筆與紙,鋪在璇璣跟前,道:「我問,你寫。」

  璇璣點了點頭。

  「什麼時候來的?原身是什麼?」薛妤說話時,不避不讓地與璇璣對視,似乎要從那雙偽裝性極強的眼裡看出些什麼。

  出人意料的,璇璣不會說話,卻寫得一手好字,秀氣的簪花小楷裡偶爾帶著一抹鋒利的留白,她一筆一畫寫道:——半年前到人間。

  ——月狐。

  說完,怕薛妤不信,她眨了下眼,露出一截毛絨絨的狐尾,雪白的毛色,蓬然若雲霞,那根尾巴甫一出現,便佔據了小半間房,將薛妤團團圍在正中間。

  緊接著,那簇尾巴尖悄無聲息朝上,一下接一下試探地勾著薛妤的尾指,察覺到她沒有厭惡反感的心緒,又壯著膽子圍住了她的手腕,雪白的一圈,像某種加大了的白玉手鐲,或松或緊地繞成一圈。

  薛妤看著眼前這一幕,詭異地沉默了半晌。

  她可以面無神情地出手擒拿破口大罵的犯事大妖,也能波瀾不驚地審問各式各樣的妖與怪,唯獨面對這種純然的,突如其來的示好經驗不足,身體下意識僵了一瞬。

  感受到薛妤的不自然,那根曳動的大尾巴受驚似的縮了回去,璇璣一臉無措地望著薛妤,兩隻手無意識疊在一起,做錯事一樣望著薛妤。

  「你別緊張。」薛妤動了動唇,回首觀察四周,道:「螺州最近出了點事,我們例行公事,來查一查。」

  璇璣赤著一雙玉足,腳指頭蜷縮著,嫩得如藕尖似的,此刻也不知聽懂沒聽懂薛妤的意思,只小雞啄米似的乖巧點頭。

  真是。

  無形之中的風情最為誘人。

  薛妤仔細掃了掃這間霜花樓花魁配置的房間,從牆上的掛畫,到一側的琴架,再到珠簾後十二扇女子屏風,可謂處處考究,處處精緻。

  良久,薛妤垂下眼,看向璇璣,道:「一切如常,今日是我唐突,打擾姑娘了。」

  璇璣露出個靦腆的笑來。

  薛妤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而後大步退出房間。

  門嘎吱一聲合上,薛妤閉上眼,認真感受了下這樓中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氣息,而後行至那位阮公子身邊,將手中描著那位雀落姑娘模樣的畫像放至他手中,把這場戲補個全套。

  她搖了搖頭,道:「都找過了。」

  「行。」阮公子一挑眉,道:「既然都找過了,那便回去交差吧。」

  老鴇視線直往薛妤臉上落,她閱人無數,別的本事沒有,唯有辨人這一項,眼力堪稱毒辣。

  此時一掃薛妤的眼與下巴,便知她確實是女兒身,這才放下心來陪笑,道:「這事可真得請少東家明鑒,我捧著雀落還來不及呢,怎會做出打壓的事來,不知是何人往外砸出這樣憑口白說的話來,可真是冤死人了。」

  阮公子辦完了事,也不多耽擱,略略敷衍了幾句,便又浩浩蕩蕩帶著人走了。

  「做得不錯。」出了巷子,薛妤在原地站定,看著阮公子和他身後喬裝成男子的女子,道:「事辦完了,你們回去覆命吧。」

  聞言,阮公子撓了撓頭,也不拘泥,笑著道:「我家少東家說,若是您滿意,沉羽閣在鄴都建立分閣之事,能否盡快提上日程,次月便動工?」

  「次月?」溯侑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聲線如流水般潺潺緩落:「時間太匆忙。」

  「當初談條件時,你們主家沒提這樣的要求。」

  「是。」那位阮公子應當是沉羽閣少東家的左膀右臂,說起話來表情到位,條理清晰,他見薛妤不說話,似是將話語權全交給了出聲的這位,便自然而然地換了個方向,道:「不瞞指揮使,前幾日落契時定的是十年之內,一月確實匆忙了些,可我們實在是有自己的難處。」

  「承殿下與指揮使成全,這樁壓在沉羽閣上下數千年的大事終於得成,家主簽下契約當夜,興奮得夜不能寐,與少主翻看了一夜的典籍,發現飛雲端雖然多數時候是五百年開一次,可也有一兩次出了意外,是在不滿五百年年限時開的。」

  「再仔細一算,如今距離上一次開飛雲端已過去三百餘年,若是不提前開,自然一切剛剛好,可若是提前——我們必然措手不及。」

  「做我們這行生意的,最怕的就是個萬一,所作所為,不過是想未雨綢繆,圖個萬無一失。」

  說罷,他朝溯侑略略抱拳,言辭懇切:「望指揮使成全。」

  「原來如此。」溯侑眼皮也沒抬,語調飄而輕,一字一句都是撥動人心的節奏。

  那位阮公子格外真誠的視線落在他眼尾,卻有一瞬間覺得這位表面看起來清雋如蓮,君子端方的指揮使,不知怎麼,突然給人一種涼薄到骨子裡,事事不被他放心上的錯覺。

  這種感覺一瞬即逝。

  溯侑垂著眼思忖須臾,開口道:「沉羽閣有難處,我們理解,然眼下的情形,阮公子也瞧見了,天機書的任務不完成,殿下與我都回不了鄴都。」

  「你們動工必然需要殿下首肯,取出大印敲章,其中流程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

  說完,溯侑沖那位阮公子微微頷首,道:「還望阮公子回去如實轉告你們家主和少當家,待我們螺州的任務完成,再提此事吧。」

  待他們一行人繞了幾個彎消失在眼前,松珩忍了忍,看向薛妤,似是無法理解般低聲道:「你就這麼由他出頭做主?」

  想當年,即便是薛妤對他,也從未給過如此大的權力,她人尚還站著,哪容得了旁人插嘴代為發言。

  誰知薛妤看也沒看他,轉身就若有所思往邊上一站,仰著頭迎著日光去丈量那面隔了許多鶯燕的高牆。

  反倒是朝年霍的一下反應過來,他目光如炬地盯著松珩看了兩眼,炮仗一樣道:「指揮使的意思,就是女郎的意思,這事我們鄴都上下人盡皆知。你一個赤水來的,管好聖子身邊的事不就行了,還伸手到我們這邊來,幹嘛,難不成真是聖子安排到這邊來探聽鄴都機密的內應?」

  松珩從來沒想過,朝年的嘴能有這樣大的威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維持不住笑臉,淡聲道:「我只是覺得,這樣不合規矩。」

  「在鄴都,女郎就是規矩。」朝年挑剔般地看著松珩,道:「女郎說合適,那就合適。」

  論胡攪蠻纏打嘴仗,沒誰能有朝年能耐。

  松珩乾脆無視他,他凝著眉走到薛妤身邊,音色放輕了許多:「你和沉羽閣做成了交易?」

  上一世的千年中,沉羽閣也就想建立分閣的事找過薛妤,薛妤出於各方面的考慮一再遲疑,加之價格沒談攏,這事便不了了之。

  沒想到重來一次,這事反而成了。

  「既然做成了交易,左右都要答應,不過是時間問題,順水推舟給個人情也無不可。」

  聽到這,薛妤無法忍受似的掀了掀眼皮,她轉過身,頭一次撤去遮掩,眼裡現出如此直白而明顯的失望,話語是沉著浮冰一樣的冷漠:「松珩,我現在是真想不明白。」

  「除了你這副是非不分,善惡不辨,只會一棒子打死所有異類的心腸,我當初究竟還看上了你哪點才決定救下你。」

  這一句話,宛若一道晴天霹靂,毫不留情地落到松珩頭頂,將他炸得頭破血流,皮開肉綻。

  在當初設下封印大陣時,他便已做了心理準備,他甚至連她指著他讓他去死的畫面都想到了。

  是他對不起她,他認,不論是她罵或是鬧,亦或者要跟他同歸於盡,這些,他通通都認。

  可松珩唯獨受不了這個。

  他努力千年,終於登上高位,她一句「我想不明白」,他便恍若又回到了審判台上,一事無成,鐐銬滿身。

  他是個男人,更是萬千人眼中景仰敬畏的天帝,他承認,自己有私心。

  他期望看到薛妤認可的笑意,期望聽到她誇讚的言語,期望有那麼一次,她也能做得不那麼完美,他再溫聲安慰她,替她善後。

  可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她力求完美,什麼都自己扛著,再難再累,依舊一聲不吭。

  得她一句認可,彷彿比登天還難。

  薛妤再不看他,轉而如浮雲一樣掠出小巷,朝青山腳下的院落奔去。

  ====

  夜深人靜,月明星稀。

  西南一處大氣古樸的宅院內,璇璣從湯池中起身,婢女上前,用巾布擦她披在肩上濕漉漉的發。

  她享受地瞇起眼,半晌,孩子氣地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前面,伺候的婢女會意,含笑道:「陛下還未回來,在前面議事呢。」

  璇璣頓時垂下眼,百無聊賴地繞著手指玩。

  婢女手腳利索地收拾好內室,弓著腰關上門,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在床榻上打滾的璇璣突然動了動耳朵,坐直了身體。

  很快,外頭傳來壓低了的問安聲。

  「嘎吱」一聲,裘桐推門而入,他今日難得喝了點酒,衣襟半敞,勾著眼笑時,是一派說不出的風流倜儻。

  他掀開紗帳,與璇璣對視,半晌,嘖的一聲,伸出長指勾了勾她的下巴,彎腰湊上去親了親,啞著嗓子笑:「今日又出去玩了?」

  璇璣點了點頭,眼尾彎出一點亮晶晶的笑。

  她太單純,心思幾乎全寫在了臉上,裘桐尤愛這種能一眼看透,看穿人的感覺。

  他藉著燈去尋她的眼睛,熾熱的吻一個接一個落在她眼角,神智卻由始至終是抽離而清醒的,直到璇璣側身躲了一下,他才捏了捏她的耳珠,氣息落在她耳後,是一種頗為曖昧的滾熱:「怎麼?不願意?」

  璇璣望著他俊朗的眉眼,像是想到什麼,小手飛快往臉上一抹,便陡然變了副模樣。

  小巧的下巴,挺翹的瓊鼻,纖長的睫毛,一切都是精妙絕倫又恰到好處的構造,特別是那雙濕漉漉的杏眼,稍微一垂,便是冷淡而肅然的模樣。

  眨眼間,她變成了另一個人,另一張臉。

  裘桐仍捏著璇璣的下巴,頭腦卻驀的清醒過來,之前那些蠢蠢欲動,意亂情迷都好像是一場有意沉淪的假戲,他動作一停,那些情緒便通通斂入眼中。

  璇璣扯了扯他的衣袖,那雙眼裡直勾勾的情緒流淌出來,與撒嬌無異。

  裘桐不由啞啞笑了一聲,他伸出一隻手覆在璇璣的眼睛上,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審視般地道:「像,又不像。」

  良久,他冰涼的唇落到她烏黑的發頂上,道:「換回來吧。」

  「這種事都能委屈自己。」

  「真是個傻姑娘。」

  裘桐進裡麵湯池沐浴,出來時換了身衣裳,洗淨了一身酒氣。

  他彎下腰,坐在床榻邊,捏了捏璇璣的手掌,輕笑著道:「外面有些事,朕還得出去一趟,你若困了便先睡,不必等朕。」

  方纔那樣的情難抑制,輕佻曖昧,是半分也不見了。

  璇璣飛快眨了下眼,示意自己知道了。

  「璇璣,你乖。」裘桐回身抱了抱她,一下接一下哄孩童似地拍在她的脊背上,道:「別再去找薛妤玩,她很危險,聽話,嗯?」

  璇璣在他懷裡乖得跟貓兒似的,連著點了兩下頭。

  裘桐頭也不回地披身闖入夜色中。

  他一走,璇璣眼中懵懵懂懂的笑意委屈似的落下來,她朝前幾步,想了想,長指往身前一點,便走入一幅畫中,跟著裘桐的步子到了外間。

  知府和裘召,以及那個執法堂的張長老果真都在等他。

  裘桐甫一落座,裘召便按捺不住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他道:「皇兄,欽天監的人來來回回算過許多次,或許等不到九日後,可能就在這幾天便要再一次吸收血氣了。」

  「璇璣這邊,小不忍則亂大謀。」裘召頂著壓力開口:「皇兄,即便薛妤在螺州,我們從欽天監抽出兩位長老出去攔她就是,聖地傳人沒了執法堂這一幫手,就是獨木難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是我們的機會。」

  「裘召。」裘桐掀了一下眼,神色漠然:「朕說過很多次,欲速則不達,你太急躁了。」

  「璇璣這邊沒有問題,她本就是為了龍息而生,自然知道自己的使命。」

  裘召頓時放鬆下來,他道:「我還以為皇兄會顧念舊情,起憐惜之心呢。」

  「一隻圖靈而已。」裘桐眼神分外冷漠,他將手邊的折子丟到底下三人桌上,道:「都照朕的吩咐去做。」

  「龍息是唯一能激活裘氏皇族體內靈脈的靈物,這次吸收血氣不容有失,若是誰出了岔子,提頭來見。」

  又是龍息。

  門外,璇璣聽到一半便沒了興趣,她撇了下嘴,掰著手指算了算自己尚存人間所剩無幾的時日,一閃身就入了畫框,去了別的地方。

  而就在璇璣轉身時,誰也沒看見,一根雪白的銀絲從她腳踝處飄出來,而後混在她滿頭青絲中,很快泯然於眾。

  ====

  螺州,沉羽閣分閣中,戒備森嚴的大院書房。

  阮昆一字不落地將溯侑的話重複了遍,而後看向上首坐著的兩位,低聲請示道:「少主,我們接下來該如何。」

  「天機書的案子。」其中一人挑開桌面上的紙張看了看,道:「四星任務,牽扯三方聖地。」

  「真是難辦。」

  「等罷。」另一名烏髮垂到腰際的男子湊過來看了眼,又興致缺缺地躺回去,道:「人間的關係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你摻和進去做什麼,反正任務成與不成,也就幾個月。」

  「我總有預感,覺得飛雲端這一次會提前開。」沉羽閣少閣主沉瀧之無奈地笑了一下,道:「分閣建立也非一朝一夕之事,還是有備無患,早些動工的好。」

  「說起來,這位鄴都新晉的指揮使也是個人物。」沉瀧之點了點桌沿,不疾不徐道:「我父親與他相談,半分便宜沒佔著不說,還被三言兩語挑起了熱血幹勁,衝動之下又加了碼。」

  「如今,不過是要提前動工,又走入他的節奏中,要幫著完成天機書的任務。」

  沉瀧之好脾氣地笑了笑,看向阮昆,道:「如今鄴都也算是我們分閣的一位小閣老,幫一幫自家人是應該的。你帶著我的令牌,親自去一趟他們的住所,就說在螺州期間,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我們沉羽閣義不容辭,樂意至極。」

  那位躺著的男子不由又嘖了一聲,道:「不愧是生意人,說什麼都動聽。」

  阮昆得令出去後,沉瀧之不由側目看向另一邊,似笑非笑地道:「風商羽,你賴在我這十幾天了,做什麼,不回你的妖都,不陪你的九鳳大小姐了?」

  「不需要我陪。」風商羽提起這事,涼涼地笑:「九鳳大小姐有了新歡,忘了舊愛,左一枝桃花,右一枝桃花的,哪裡記得起我。」

  「聽聽。」沉瀧之訝異地看著他笑,手中玉扇合攏,敲了敲他的手肘,道:「真是稀奇,我們認識幾百年,我還是頭一次聽你這樣陰陽怪氣地說話。」

  「怎麼?」他問:「吃醋了?」

  風商羽坐起來,看著他的眼,指了指發頂,道:「九鳳大小姐回來那天,喝得那叫一個不省人事,她的頭髮,衣裳,甚至袖子上,全是桃花的味道。」

  「她嘴裡喊了一堆名字,誰的都有,我身邊從侍都被她念著,唯獨沒有我。」

  風商羽看著沉瀧之,扯著嘴角無聲笑了一下,道:「說實話,我活了幾百年,從未覺得自己頭頂那麼綠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8:18 PM

第51章

  夜裡突然下了雨,一陣疾一陣緩,辟里啪啦打在小院屋頂鋪陳的瓦片上,又順著傾斜的弧度匯成小小支流淌下來,初冬的寒氣在此時趁勢而入。

  薛妤披著身紗裙,挽著一頭半干的發坐在琉璃燈下邊寫邊看。

  溯侑進來時,身影單薄頎長,肩頭尚沉著未徹底散開的深秋寒意,袖邊綴著幾朵花草葉片上凝成的霜物,甫一進門,便化為了洇澤兩點水跡,悄無聲息融入衣料中。

  薛妤將手中的墨筆擱到硯台上,看向他,問:「去哪了?」

  溯侑抿了下唇,鴉色的睫始終垂著不去看她,答話時的語調,緩急卻一如往常:「去了後山。那些妖物比前幾日躁動得更厲害,但像聽了某種命令,全都只在自己的巢穴邊窩著,半分沒越過雷池。」

  「臣懷疑,朝廷那邊有所防備。」

  他做事總能面面俱到,她心中惦念著卻沒來得及做的事,他完成得悄無聲息,天衣無縫。

  薛妤若有所思地點頭,道:「以裘桐算無遺漏的性格,有所防備是正常的。佛女那邊的搜查情況也不理想,受阻頗多,最後用佛門秘法勘探,發現知府內宅污濁,可能藏有穢物。」

  「這興許是個幌子。」薛妤皺眉分析:「知府被推到明面上,這太顯眼了,裘桐不是裘召,他謹慎許多,應當做不出這樣孤注一擲的事來。」

  整樁任務迷惑性太強,牽扯過多,即便是她,都少見的用上了「興許」「應當」這樣不確定的詞彙。

  「篤篤。」

  一陣靜默中,門外傳來了幾聲小心而試探的叩擊聲,朝年的聲音旋即傳來:「女郎,阮公子來了。」

  聞言,薛妤肩頭微鬆,往身後靠了靠,道:「請進來。」

  阮昆推門而入,朝屋內兩人做了個禮,又朝前幾步將令牌奉至薛妤桌前,道:「殿下,指揮使,這令牌乃我沉羽閣信物,我家少東家說,殿下在螺州這段時間,若有需要,沉羽閣上下無有不應。」

  阮昆一走,薛妤拿過那塊似鐵非鐵,似玉非玉的令牌看了半晌,一雙眼微朝上掀了掀,聲音中流露出些淺淡的笑意:「指揮使果真好本事,三言兩語便尋來一個得力幫手。」

  溯侑呼吸微微一頓,幾乎是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霜花樓外那一聲「閉眼」。

  他甚至分不清,那是她對心腹之臣下意識的保護,還是一些別的。

  別的。

  溯侑喉結緩而慢地滾了一圈,沉聲吐字:「為君分憂,臣子本分。」

  「知府那邊進退維谷,線索中斷,霜花樓這裡。」薛妤沒察覺到他話語中滯澀的情緒,笑過之後就很快說起正事:「我找到了飛天圖圖靈。」

  「就是昨日屋裡不出聲的那位。」

  「她化為月狐出現在我面前,氣息,乃至真身都毫無破綻,足以以假亂真。」

  溯侑沒想到這邊的突破口來得如此迅速,他抬了下眼,問:「女郎是如何辨別出她身份的?」

  「她的字跡露了破綻。我曾見過裘桐的字,他每個字最後一筆總落得重而緩,給人一種嶄露頭角的鋒利之意,再加上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我起了疑心。」

  薛妤伸出食指,指尖綁著一根細細的銀絲,連著虛空中的某一處,銀絲時不時顫動一下,好似隨著什麼動靜在搖曳,「圖靈不受束縛,她們可以借由畫像自由來去,當時將她擒拿,留不住人不說,反而打草驚蛇。我設了禁制,她若是突然朝螺州城百姓發難,力量會被禁制鎖定,無法成事。」

  「她的真身,那張飛天圖,應當是被裘桐握在了手裡。」

  四目相對,燈火搖曳,溯侑似乎能從她眼裡看出當時她百轉千回的思量。

  這樣可怕的洞察秋豪的判斷能力和當機立斷的果決手段,溯侑不由想,但凡他露出一點異常,會如何。

  放他走,亦或者,丟個閒差,再不相見。

  滿室寂靜中,薛妤手指翻了翻案桌上堆放的資料,撿出其中一份,朝溯侑的方向推了推,聲音低下來:「這是佛女動用佛寺那邊的關係查到的臨摹圖,臨摹的正是千年前那張出自大家之手的飛天圖,我看了看,雖沒描繪出其中神韻,可細節還算逼真。」

  「璇璣之所以能變出那條狐尾,大抵是這幅飛天圖左下角的位置,正好畫了一隻對月仰首的白月狐,算起來,那本就是她身體的一部分,自然不會被人發覺異常之處。」

  「接下來,女郎作何打算。」溯侑眉峰微起,視線落在窗外,開口道:「女郎用禁制鎖住璇璣,不讓她爆發大部分妖力,屆時事情敗露,知府那邊,人皇不知會作何反應。」

  「他不能如何反應。」提起裘桐,薛妤嘴角的笑意全然淡下來,她站起身,道:「說實話,我不願意朝這方面想。」

  「我開了水鏡,璇璣吸收血氣失敗時,裘桐若是真現身,我會即刻帶人搜查知府和執法堂,若是真查出點什麼,這事由我說了不算,聖地說了也不算,羲和會將此事上報天機書與扶桑樹,我們都按指示行事。」

  這是薛妤最不願意去深想的一方面。

  裘氏皇族代代相傳,由來已久,人皇一詞在人族中,象徵著絕對的權威,不論是囚禁思己過還是直接廢黜,這事只要和聖地沾邊,都會衍變成雙方的對峙和僵持。

  諸如「蓄謀已久」「不懷好意」「意圖將朝廷取而代之」這樣的話必定成堆成堆扣在聖地頭上。

  而邊上,還有個蠢蠢欲動,不甘現狀的妖族。

  這事一旦成真,薛妤甚至可以想見,都不用幾百年後的獸潮爆發,三方矛盾便能由此達到頂峰。

  「人皇之位都如願得到了。」薛妤指腹碾了碾眼尾,低喃道:「裘桐屢屢行出格之事,究竟想做什麼。」

  「更強的實力。」溯侑食指摩挲著劍柄,眼尾拉成鋒利的一條線,嘴唇翕動:「或更高的位置。」

  「是。」薛妤看著他,道:「目的無外乎這兩種。」

  關於上一世的千年,她現在能記得的事不多。

  她一再確認,反覆篩查,發現自己接過的天機書的任務裡,跟朝廷,人皇有牽扯的根本沒幾例,即便是有,也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交接,諸如捉拿罪魁禍首時查到朝廷官員頭上去這樣的離奇事件。

  不像現在,天機書幾乎在推著她往這方面查。

  所以中間那空白的幾百年,她不知道裘桐做了什麼,又究竟做成了沒有。

  這也就意味著,重生的優勢,其實能給予她的幫助並不多。

  不論是之前的塵世燈,筠州等案,還是這次的飛天圖,都得他們順籐摸瓜,循著蛛絲馬跡往下追查。

  「裘桐登基前,我與他對過招,他步步為營,性格謹慎,凡事講究小心為上,有很足的耐心跟人周旋。」薛妤徐徐道:「他最近,行事太急躁了,反而有點不像他。」

  她總覺得自己漏了很重要的一環,沒了這一環,後面的猜想推測全部進行不下去。

  可仔細梳理,又自覺算無遺漏,找不出問題。

  薛妤轉而看向溯侑。

  此時,他站得挺拔,身上那股壓抑的,沉默的情緒被燈光拉得尤為明顯。

  「他的事先放著,左不過這幾日會浮出水面。」薛妤行至他跟前,站定的那一剎,髮絲隨著她戛然的動作蕩出個弧度,她眼中如春風驟暖,霜霧斂寒,連聲音都低了兩個度:「說一說你。」

  「你這幾天,是怎麼了?」

  話題猝不及防落到自己身上,溯侑猛然抬了下眼,又迅速落了回去,眼裡的情緒從始至終藏得嚴而密實,像兜著一張負債纍纍,欲蓋彌彰的網。

  他一副迷茫的,不知這話從何問起的神情。

  十年一晃而過,當年的少年如今躥開了個的往上拔高,高了她一頭不止,她偶爾看著他,仍會想起當年牽他出陣時的情形,覺得時光在他身上留下了動人而明媚的一團影子。

  「你從前,更瀟灑些。」薛妤眼尾微微彎出一條細長的弧度,一字一句說得不重,落下來時,卻像投落在湖心的石子,「如今強大,穩重,也拘禮,開始有所顧忌。」

  開始,怕她。

  當年眼底全是戾氣,脾氣明顯不那麼好,面對她的身份無動於衷,依舊我行我素的少年,褪去了青澀的外衣,變得足以被委以重任,全心依靠,可話裡話外不離「君臣」二字,連偶爾的對視都飛快垂下頭。

  溯侑胸腔泛開一團巨大的酸澀之意,握著劍柄的手鬆了又緊。

  薛妤說得對,又不對。

  他並非拘禮。

  他只是,越強大,越自卑。

  才跟在她身邊時,哪管她是如何想的,別人越輕賤他,他越要爭一口氣,信奉的是以牙還牙,以血止血的準則。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想的就變成了,近一點,離她再近一點。

  等坐上指揮使的位置,成為她真正的左膀右臂,有權知道她所有隱秘的,未曾朝外吐露的心聲時,他便陷入了另一種巨大的空乏中。

  他不得不一遍遍提醒自己,告訴自己。

  沒法再近了。

  薛妤問:「十年時間,你實力進步太快,是不是心境沒跟上來?」

  溯侑出聲時,才發現聲音已經染上了一絲啞意:「一點小事。」

  他又緊接了一句:「臣很快就能處理好。」

  這個時候,他整個人彷彿陷入一種難以言說的執拗中,薛妤看著他被燈光拉得不長不短的影子,問:「真能行?」

  「能。」溯侑像是保證似的斬釘截鐵,黝黑的眼無聲轉了轉,聲音輕得幾乎融入明滅不定的燈芯中:「很快。」

  薛妤於是點了點頭,又坐回案桌前。一片難以忍受的安靜中,溯侑近乎沒話找話般開口:「那只飛天圖圖靈,捉到後該如何處置?」

  說起這個,薛妤才提起了墨筆又擱回硯台上,她沉默許久,頗為頭疼地道:「帶回鄴都,按照規矩來吧。」

  「圖靈,書靈這類靈物成精,往往是最講機緣,也最令人惋惜的。」薛妤坦然道:「什麼也不懂,什麼也看不清,看不明白,是好是壞,全取決於主人的秉性。就好似璇璣,死在她手中的人命多達上百條,說句作惡多端不過分,可真要問起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又意味著什麼。」

  「這種情況,殿前司審都沒法審。」

  「璇璣她。」薛妤眼前似乎浮現出那雙小鹿一樣天真溫順,絲毫不摻虛情假意的眼睛,頓了頓,道:「能留則留,等待日後將功折罪——」她話音尚未落下,便抬眼看向窗外。

  溯侑大拇指摩挲著劍鞘一端,目光危險地沉下來。

  須臾,門匡噹一聲被一股力道從外向裡撞開,一隻頂著蓬鬆毛髮的雪色月狐捧著瓜子站在兩人的視線下,一雙眼掃過溯侑,又直勾勾地盯著薛妤。

  「璇璣。」薛妤一眼認出來人真實身份,凜聲問:「你這是——」

  小狐狸三兩步跳上薛妤的案桌,長而軟的尾巴輕輕一掃,那些手冊和紙張便通通挪了個位置,騰出了剛好夠她盤成一團的空隙,她倦懶地趴著,眼睛水潤,鼻頭粉嫩,蓬鬆的長尾如籐蔓般無聲無息地勾住薛妤的小指,撒嬌一樣搖晃。

  這位從見第一面開始就總是出其不意的圖靈,好似格外喜歡她。

  薛妤靜靜看了她半晌,而後伸出長指,在她額間點了下,聲音裡是不熟練的哄騙:「別再傷人了。」

  璇璣看著她,很快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闔上了眼。

  雪白的月狐沒有待多久,在某一刻,它倏地驚醒,耳朵連著動了幾下,而後砰的在空氣中炸成了一朵雲,消失在視線中。

  果真是來去自由,無人能束縛。

  溯侑看向薛妤。

  「知府後宅。」薛妤美目微凝,輕聲道:「若是我猜得不錯,裘桐眼下就在螺州。」

  那麼,又是一座連通皇宮與州城的傳送大陣。

  裘桐他,好大的手筆。

  須臾,薛妤將那塊才送過來的令牌推出去,唇壓得直而緊,似有所感地道:「讓朝年去沉羽閣點人,點會佈陣,臨危不亂的,五十個就行。」

  =====

  縱使大家都有心理準備,可誰也沒有想到,變故來得那樣快。

  第二日入夜,一場傾盆大雨毫無徵兆地往下倒,彼時,薛妤,善殊以及路承澤等人正圍坐在庭院中商議整件案子目前為止的進展。

  只聽突然轟隆一聲,閃電狂舞,辟里啪啦的雨點絲毫不給人反應的時間,兜頭落下。

  朝年應對這樣的場合格外得心應手,防雨的透明結界罩很快支起來,於是院外暴雨瓢潑,空氣裡蘊著厚重的濕氣,院內仍是一派風平浪靜的乾燥。

  這場雨來得太突然,不像天然而成,反而像極了……妖邪作祟。

  薛妤「噌」的一下站起來,她二話不說就要往院外走,溯侑伸手半攔著她,眉眼深邃,音色低而促:「臣去。」

  說罷,他頭也不回便如利箭般扎向風雨昭動的濃黑天幕,很快只剩小而模糊的一點。

  院內的人也都紛紛有了猜測,均正色起來,一個接一個彼此確認著問:「西南那邊隔絕打鬥的陣法佈置好了嗎?」

  「飛天圖真身能迷惑人,清心丹記得都帶好。」

  善殊看向路承澤,神色凝重,將手中令牌交過去,道:「我作為陣心,屆時怕是脫不開身,這是我的調令。」

  「螺州城佛寺不少,我點了六十佛修在西南守著,若是情況不對,知府和執法堂果真勾連,參與此事,聖子不必遲疑,帶著人搜查兩地,有一個算一個,誰也跑不了。」

  路承澤知道事情輕重,他鄭重其事地接過令牌,道了聲放心。

  溯侑很快回來,他風中來雨裡淌,渾身上下,卻唯有睫毛沾上了一層濕氣,濕漉漉地貼著眼皮,又罕見的現出一兩分乾淨的少年氣來。

  他看向薛妤,頷首沉聲開口:「山裡妖獸幾乎全陷入躁動中了。」

  薛妤看了眼天色,心裡算著時辰。

  這才剛入夜,離子時還差得遠,妖獸發狂提前,數量增多,代表著什麼,她不用想就能明白。

  「璇璣那邊,還沒有動靜。」薛妤率先邁出了院門,道:「先不管那麼多,去西南守著。」

  螺州西南,知府內宅。

  裘桐站於高台之上,凝望被置於巨坑之底的玉髓盒,盒中是半顆黯淡的黑色妖珠,即使佈置了數層隔絕氣息的陣法,用了數件靈寶遮蔽,那顆妖珠偶然洩露出去的氣息,仍令方圓數百里的妖獸不由自主匍匐。

  裘召和知府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階梯上來,行過禮之後,無人敢出聲,皆站在一側,既緊張又忐忑地望著眼前儀表不凡的君王。

  沒過多久,大太監白訴將一幅蒙著黑紗的古畫呈到裘桐面前,言語恭敬:「陛下,飛天圖取來了。」

  「放著吧。」裘桐視線終於從那半顆妖珠上挪開,他將高閣中的人掃視一遍,問:「璇璣呢?」

  「已在陣中了。」

  「行。」裘桐無有半分不捨地點了點頭,格外冷漠地道:「讓她開始吧。」

  「阿召,到朕身邊來。」裘桐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龍息一旦吸收血氣,聖地傳人肯定有所察覺,薛妤必然強闖搜府,我們不能出現在螺州城,等時機一到,立刻開啟傳送陣回皇宮。」

  說罷,他又看向螺州知府,言語難得放柔和了些,問:「知道該怎樣說麼?」

  「陛下放心。」螺州知府忠心耿耿,他挺了挺胸膛,說得大義凜然:「所有過錯臣一人認下,最終不過一死。」

  裘桐讚賞地點了點頭,道:「正因有卿這樣捨身忘己的臣下,我人族才能自強不息,繁盛至今。」

  「雲家這番功勞,朕不會忘卻。」

  螺州知府被這一兩句話說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恨不得即刻身死成全人族大業。

  此時,璇璣突然出現在眼前,她散著長長的發,一張臉小而尖,黑白分明的眼睛轉動時像貓一樣靈動,她拉過裘桐的手,在他掌中刷刷寫下一行字。

  裘桐感受完,瞳色頓時如墨汁般翻湧,他重重一拂衣袖,太陽穴隱忍地跳了兩下,冷聲道:「朕和你說過許多回,不要去招惹薛妤,你當她是什麼人?你再三在她眼前出現,她能認不出你?」

  璇璣愣愣地去看那張因為怒氣而布上煩躁之意的臉。

  他對她沒耐心了。

  那張俊俏的臉,於是也不那麼耐看了。

  她不由得皺了下眉,滿頭青絲隨著她後退半步的動作晃動。

  裘桐深吸了一口氣,須臾,他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顎,聲音裡的令人心軟的疲倦之意幾乎要溢出來:「璇璣,你知道,龍息對朕來說,十分重要。」

  璇璣知道,這話自從她誕生以來,他和他身邊的人便一直在說。

  有些話說多了,聽得也膩了。

  裘桐傾身過來,冰涼的唇一下接一下落在璇璣的眼皮上,一字一字道:「朕喜歡你,可朕是皇帝,有更為重要的責任和擔子。」

  璇璣眨了下眼。

  「你過來,朕有辦法解開薛妤的禁制。」

  裘桐說罷,將飛天圖上的黑布一揭,白訴便十分懂事地捧了筆墨紙硯過來,只見裘桐凝著飛天圖右下角的那個鈐印,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後,還是提筆將那印用墨漬洇成了一團。

  幾乎是頃刻之間,璇璣身段抽長,眼尾暈紅,髮絲垂到雪白的腳踝處,七彩的綢緞環擁著她,伴著某種千年前的古曲翩然飄動。

  她覺得自己整個人燃燒了起來。

  那是生命飛速流逝的滋味。

  「璇璣。」裘桐看了看天色,捏了捏她的手掌,道:「去吧。」

  璇璣看了他一眼,乘空而去。

  這一次天機圖籠罩的範圍比上一次更大,烏雲遮蔽,電閃雷鳴,鬢若雲霞的美人遨遊在天地間,數萬人的視線下。

  可薛妤的禁制強行鎖著璇璣,即使她被強行激發出所有潛能,也仍要一根根將她勾回去似的,掙斷了又長,長了又斷,如此生生不息,等她徹底飛上天時。

  薛妤正好趕來。

  她一看璇璣的狀態,便露出瞭然的神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水一樣的紋路從她足下四處朝外擴散,飛天圖籠罩的範圍有多廣,她蕩出去的漣漪便有多大。

  璇璣尚存一絲理智,朝她做了個走的手勢。

  「走不了。」薛妤動怒,冷玉般的臉上暈開一點胭脂的色澤,聲線慍然:「今日螺州城的人,一個都不准動。」

  璇璣才踏出一步,一道鋒利到無可阻攔的劍氣從身後斜斜斬來,那一劍側著她臉頰擦過去時,漫天雨簾似乎都被凌空劈開,有片刻的靜止。

  此時,璇璣已經無法思考。

  她伸出指尖,點了點被擦破的臉頰,開口說話時,整座城的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樣,她漫上血絲的瞳仁盯上薛妤和溯侑,婉然一笑:「都,留,下。」

  薛妤和溯侑幾乎同時出手,冰霜長箭與巨劍虛影同時擊中她的胸膛脊背,璇璣整個人像是一面巨大的鏡子,碎成無數塊掉落下去。

  天空中,飛天虛影像是燃起火一樣光芒大盛。

  「她徹底失控了。」薛妤重重地摁了下眉骨,看向溯侑:「我要進一趟畫中,你協助佛女維持大陣。」

  「女郎。」溯侑音色清潤:「一起。」

  他難得執拗,垂著眼又重複了一遍:「一起。」

  見狀,薛妤不再說什麼,她如流光般衝霄而起,肅然絞殺的劍氣緊隨其後,兩道光點如煙火般撕開左下角那只月狐虛影,重而疾地衝了進去。

  高台上,裘桐瞇著眼睛看著這一幕,他面前擺著個火盆,盆中是才被丟進去的飛天圖原作。

  他想起璇璣那雙笑起來如桃花般璀然天真的眼眸,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嘴角,低聲歎息了句:「可惜了。」

  嬌滴滴的美人,可惜跟了他這麼個鐵石心腸的主人。

  為了他的大業。

  她只好香消玉殞。

  這場雨下了許久。

  整座天空陷入可怕的寂靜中,這種只剩風雨聲的僵持像一把鈍刀,刮在所有人身上。沒過多久,不止善殊,沈驚時等人皺了眉,就連裘桐,也突如其來的生出一種事情脫離控制的感覺。

  他忍不住重重摁了下手指骨節。

  直到天空破開無數道口,濃郁的血氣被一股力量包裹著送下來,穩穩落到坑底盛放龍息的玉匣內。

  裘桐眉目微落,悄然鬆了一口氣。

  有方士將玉匣送至裘桐跟前,那半顆龍息得了滋潤,肉眼可見的活泛起來,它貪婪地吸收著能讓自己壯大的力量,表面光澤明明滅滅,呼吸般的起伏節奏。

  卻見下一刻,一段凝脂皓腕凝聚成形,盈盈垂在玉匣中,水潤的翡翠玉鐲鬆鬆垮垮懸在腕上。

  這是璇璣的手。

  裘桐握過無數次,於是一眼便認出來。

  他不曾設防,自然也沒想到,早就接受自己死亡之事並且確實再也回不來的璇璣會從自己眼皮底下,臨時反悔似的抽離了龍息的一縷生命精華。

  龍息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像是要爆炸似的飛快變幻黑白之色,滴溜溜在玉匣內橫衝直撞。

  半晌,它在裘召始料未及的視線中,啪嗒一聲,從中間裂開一條細縫,再也不動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8:19 PM

第52章

  這猝不及防的一幕,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裘召前一刻才勾起來的志在必得的笑隨著那半顆龍息的變化逐漸僵硬,崩裂,最後刷的一下,像陡然收起的扇面一樣合攏,臉色在狂暴的雷電下蒼白得可怕。

  他呼吸急促起來,下意識去看裘桐,聲音艱澀:「皇兄,這是——這是怎麼了?」

  裘桐也不知道。

  他黑沉沉的眼眸罕見的露出一點被打得措手不及的茫然之色,直到清楚地看到龍息上那道裂縫,他一顆心倏而收緊,瞳孔震縮了下,驀的看向身側站著的方士,聲音中全是難以抑制的震怒之色:「怎麼回事?」

  執法堂的張長老和孫長老對視一眼,幾乎同時上前,閉眼凝神感受那顆龍息下蘊藏的生機,睜開眼時,頓覺滿嘴苦澀,其中一個斂袖朝裘桐拜下去,道:「陛下,龍息吸收血氣時最不設防,璇璣出手,抽走了龍息中的一縷生靈精華——」

  「直接告訴朕結果。」裘桐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重重起伏顫動了兩下,他看向跪拜下去的人,逐字逐句道:「龍息這是怎麼了?」

  「龍息,恐怕暫時沒用了。」兩名長老同時垂眉順眼躬身,保證道:「臣等必盡心竭力,尋求補救之法。」

  聞言,饒是裘桐這樣堅韌的心性,也不由重重握了下拳,手背上青筋疊起。

  十幾年的心血,臨到頭了,眼看著終於見到曙光,竟遭遇這樣的重擊。

  補救之法,這樣稀世罕見的東西,能遇見都算強求,能有怎樣的補救之法?

  即便是有,他又還有幾個十年可以耗進去?

  璇璣。

  裘桐一下接一下轉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心想,他今日算是知道,何為逐年家打雁,卻叫小雁啄了眼。

  而更為離譜的是,面對如此重大的變故,失誤,他甚至不明緣由,不知是哪一處環節出了錯。

  沒有給他們平復心情的時間,白訴很快捏著拂塵噠噠喘著氣跑上高台,語氣急促,看向裘桐,低聲道:「陛下,聖地那邊的人來搜府了。」

  「知府守衛呢?」

  裘桐瘦削似竹節的手指撫上龍息表面那道裂縫,即使身為凡人感受不出珠子內正在經歷的翻天覆地的風暴,他也撫摸得認真而細緻,動作不敢太用力。

  指腹與那顆龍息接觸的剎那,他的眼前走馬觀花般掠過許多畫面。

  為了這顆龍息,他小心翼翼,步步為營,花大代價,大手筆在遠離皇城的筠州,螺州,宿州等地構建連通皇城的傳送陣,除此之外,他蘊養鬼嬰,為離生出靈智始終差一步的天機圖傾瀉了如流水的天材地寶,甚至,為了瞞過薛妤,他被迫建了自己的陵寢。

  結果呢。

  功虧一簣,滿盤皆輸。

  荒唐得可笑。

  白訴嘴唇乾裂得起了皮,飛快道:「陛下,知府守衛快撐不住了。來的人遠遠超過我們預計人數,且個個身手不凡,馬上要越過兩重阻攔陣尋到這邊來了。」

  「你說什麼?」裘桐終於抬眼,似乎沒有聽清般一字一句問:「他們哪來的人?」

  面對陰沉得像是要刮刀風下劍雨的眼神,白訴肩頭抖了抖,屏住呼吸不敢再出聲。

  「欺人太甚。」裘召憤然開口,頭髮絲幾乎根根豎起來,他猛的吸了一口氣,拔過身側守衛的佩劍就要衝下高台,咬牙道:「我去跟他們拼了。」

  裘桐漠然抬眼,看了看玉匣中的龍息,又掃過高台之上眾人淒風苦雨的神色,視線最後落在衝動不已的裘召身上。

  顯而易見,若是沒了他,朝廷,人族都將散成一堆亂沙。

  在裘召負氣衝出去的前一刻,裘桐拔出一柄嵌著寶石的劍,猛的朝高台的木板上一擲,劍尖受力,入木三分,劍身搖顫著釘在裘召跟前一步處。

  「鬧夠沒有?」裘桐與裘召對視,因為氣血上湧,他掩唇低低咳了幾聲,出口的聲音輕得令人毛骨悚然:「鬧夠了就給朕滾過來。」

  裘召張嘴欲言,又礙於他的臉色,悻悻將話原路嚥回肚子裡。

  「白訴。」裘桐深深地轉頭看了眼螺州濃黑色的天穹,氣息尚未平復下來,頒布下去的命令卻一條條恢復了冷靜:「抱上龍息,開啟傳送陣,回皇宮。」

  「皇兄!」裘召滿眼悲痛,他只覺得一股氣在胸膛裡亂躥,憋屈到了極致,「難道就這樣算了嗎?」

  「你告訴朕,不然能怎樣?」裘桐猛的看向他,譏諷道:「用你手上那把破劍去和聖地傳人拚命嗎?」

  「你信不信,你今天一旦被他們發現,明天在金鑾殿上坐著的,就不再是裘氏皇族的人。」

  裘桐負手而立,眼裡風暴滔天,說出的話不知是在安慰裘召,還是在安慰自己:「修不了仙,難不成從此不活了?」

  他閉了下眼,幾乎又成了那個運籌帷幄,無懈可擊的人皇陛下,聲線又穩又輕,不容置喙:「回宮。」

  ====

  真正的飛天畫卷內,別有洞天,暗藏玄機。

  進入畫中後,肆虐的風雨便停了,受飛天圖真身的影響,整座畫中空間成了一片騰騰火海,火舌躥起半人高,舔著如岩漿般滾熱的氣焰,凝成龍蛇般狂舞的鞭影,一道接一道毫不留情地抽打過來。

  那些鞭影還未近身,便被縱橫切割的劍氣從中盪開,蒲柳一樣壓下去,洶洶熱浪矮了大半截。

  一雙玉足於他們身前十步處落下,輕飄飄踏進火海中,璇璣甫一出現,整座動盪的空間便像迎來了主心骨般,風雨再起,火勢漸大。

  璇璣一身嬌嫩的鵝黃色衣裙已完全變了樣子,窈窕一握的腰肢上鈴鐺掛了半圈,眼尾拉得長而直,若說從前是不施粉黛,現在則是精心描了妝容,濃墨重彩的無數筆細節,令她完完全全現出絕色妖姬該有的一面。

  璇璣於火海中側了下頭,凌空點下一指,她手指落下的地方,火海暴起,形成一個巨大的火焰漩渦,吞天噬地地將兩人包圍起來。

  「講不通,飛天圖真身遭受無以復加的損傷,她理智完全喪失。」薛妤皺眉看向他們方才進來時的那道口子,想起螺州城內無數受飛天圖影響的百姓,當機立斷道:「活捉她。」

  溯侑了然頷首,手中劍意陡然一變,在凌厲的劍花中疊出精妙絕倫的角度和力道。

  說起來,這是薛妤第一次真正見識他的實力。

  他信步閒庭般逼近,每一劍都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劍勢因此拔高,一盛再盛。

  看到斜著綻出第九劍時,薛妤眸光微閃,即使不合時宜,也仍喟歎般垂下了手,十根筆直修長的手指間亮起的無數根雪絲隨之黯淡下去。

  她無需再出手了。

  勝負已分明。

  這人,當真是厲害。

  溯侑一步步踏入火海中,整個畫卷空間像一張蠢蠢欲動的大嘴,貪婪地想大口吞食血氣,卻被一股膠著的力道黏合在一起,心有餘而力不足,急促又躁怒地震顫,地動一樣翻江倒海。

  璇璣最終被困在方寸之間的劍陣中。

  縱使有千年底蘊,可她的誕生屬於被裘桐強行拔苗助長,十年間,招式全靠自己瞎胡鬧似的摸索,即使有海量的妖力做支撐,在真正大開大合的殺招面前,也不可避免地走到難以為繼,捉襟見肘這一步。

  只是這場戰鬥結束得遠比薛妤想像中的快。

  她站到璇璣跟前,與那雙因為生機消逝而顯得灰暗下來的眼對視,很淺地皺了下眉:「璇璣。」

  璇璣眼珠驀的動了一下,一會犀利,一會迷濛,半刻鐘後,才緩慢眨了下眼。

  她身上妖異的火炎開始逐層褪去。

  「她與臣過招到後半段,突然收了力道,將多數力量藏於體內。」溯侑望著這一幕,默不作聲收劍,清聲補充道。

  薛妤瞭然,她看著璇璣那張嬌俏鮮嫩的臉,抿唇開口:「裘桐燒燬了飛天圖。」

  真身都毀了,圖靈必死無疑。

  璇璣看著她,指尖突然凝出小而薄的一片布帛,布帛像是被小心從古畫上裁剪下來的,邊緣十分工整,上面描著一隻湖藍色的蛺蝶。

  薛妤看著那一片布帛,一時失語後,眼中現出一兩分淺淡的笑意,道:「還算留了一手,不笨。」

  像飛天圖或字畫這樣的靈物,生命和本體休息相關,可跟別的精怪不同的一點是,他們能化為畫中的任何一個完整生靈,或一棵草,一株樹,亦或者是一隻蝶。

  比如那只在薛妤面前堂而皇之出現又消失的月狐,亦是畫中的一部分。

  此時此刻的情形,璇璣提前裁下真身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除卻靈力驟減,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虛弱期外,也算夾縫中逃生,留了一線退路。

  璇璣眼神幾乎黏在薛妤臉上。

  她生得這樣好看,說話聲音還這樣好聽,玉一樣,又冷又溫柔。

  相比之下,裘桐那些強行擠出來的溫柔都褪去了顏色。

  璇璣的移情別戀,來得快而迅猛,並且很快不滿地皺眉,想起她真身被燒燬這件事。

  裘桐答應過她,即便是死,也會讓她如盛開的明艷的花朵般退場,保證她闔上眼的前一刻,都是漂漂亮亮,天仙般的耀眼勾魂。

  他讓她失控,然後騙了她。

  璇璣略有些冷淡地伸出只手,從傷口上淌下來的血捏了團真假參半的血氣出來,用體內殘存的力量包裹著送下去。

  果真,一路毫無阻攔。

  龍息很活躍,很開心,裘桐好似也很滿意,嘴角蘊著勝券在握的笑,璇璣於是出手抽了龍息的一縷精華。

  啪嗒一聲,龍息裂開了。

  這下,璇璣也滿意了。

  出手做完這些,璇璣體內的妖氣如潮水般退卻。

  很快,她腰肢軟下去,衣裳沒了骨架與皮肉的支撐,只剩個空殼,從那盛大的華服中,一隻纖細的湖藍蛺蝶翩然振翅,逕直落在薛妤的髮絲上,趴著不動了。

  薛妤微愣,伸手觸了觸鬢邊那只只有指尖大小,靈光熠熠的蝶,感受它萎靡的沉寂下去的氣息,道:「要陷入沉眠了。」

  像是聽懂了她的話語,靈蝶動了動翅,整個空間的靈力以一種難以想像的速度飛快聚攏,而後化為兩道流光,一前一後點入薛妤和溯侑的眉心。

  光團氤氳,煙霧團團炸開,一層厚重的霧氣在薛妤面前撥開。

  那是兩百多年前的人間。

  六月驕陽似火,空氣中熱浪滾滾,湖畔路邊,垂著的楊柳枝上,知了一聲接一聲地叫,蕩出悠長而綿久的回聲。

  一座小城池的鎮上,因為山那邊的山上連著建了兩個小門小派,周圍還算有點人氣,住了十幾戶人家,和大城池有聲有色的富庶生活比不了,好在鄰里鄰居相處和諧,很有一番平淡的滋味。

  一日,兩個像是經歷了長途跋涉的人停在山澗間,其中一個不耐煩地抹了把臉,因為天氣太熱,忍不住露出了頭上的犄角,他看向抱著半大孩子的幽靈鬼魅似的女人,極為不滿地道:「讓你將他丟了,原本以為是多純淨的血脈,結果呢,半妖半鬼,我們自己都是怎樣的處境了,還管得著他?」

  「煩死了,六月天,一個什麼用也沒,一個連太陽都見不了,東躲西藏的什麼時候是個頭?」

  女子有些遲疑地抬頭,露出臉上大面積的鬼紋,她皺眉看向懷裡不吵不鬧,睜著一雙圓溜溜眼睛的孩童,到底心軟:「可畢竟都說好了。」

  她頓了頓,頗有顧忌似的四處看看,壓低了聲音含含糊糊道:「畢竟,這都說好了,是……是我們的孩子。」

  「他才半歲不到。」

  男妖面色嫌惡地擺擺手,高聲道:「你別咒我,我能生出這樣的雜種?!」

  女鬼被他吼得身軀一震,卻見下一刻,男子對上她懷中孩子那雙目不轉睛的眼,頓時一陣火氣,說不出是惱羞成怒還是什麼,一把見他奪過來隨意丟到溪邊的草叢中,拉著女鬼揚長而去。

  半晌,女鬼又跑回來,她神色不忍地給雪膚烏髮的小孩唇上沾了點水,又使了個聊勝有無的小術法,將一塊錦布似的東西一股腦塞到他小小的衣裳中,狠心道:「別怪我們,我們也沒辦法。」

  沒過多久,一對相伴前來砍柴洗衣的夫婦發現了男童。

  他們踟躇不敢上前,因為男童周圍圍繞著一團淡淡的光暈,那光並不純粹,死氣森森的,邪得很。

  一看便知不是人族的孩子。

  興許女子天生心軟些,眼看他哭啞了嗓子,不由壯著膽子上前看了一眼,一看,心便顫了顫。

  「這孩子,模樣生得好。」梳著婦人髮髻,面色隱現溫柔之意的女子拉著身邊丈夫的衣袖,道:「怪可憐的,這世間怕是只有那些東西能幹出這樣的事了。」

  「走罷,走罷,別看了,這孩子我們碰不得。」男子謹慎地看了看四周,柴也不挑了,一心要拉著妻子回家。

  「誒。」

  女子一步三回頭,在聽到身後孩童啼哭時忍不住地轉了下身,又拎著裙擺上前,試探性地放了根手指到小孩跟前,下一刻,粉雕玉琢的娃娃伸手抱住了她的手指。

  那一剎那的心軟,女子將他帶回了家。

  說是家,其實也不過是小兩間的茅房,家中破爛,但收拾得整潔,女子給酣睡過去的小孩餵了兩碗米湯。

  時間一天天過去,小孩的存在很快瞞不住鄰里,別的孩子一天一個樣,很快長大,長高,開始唸書啟蒙,唯有男孩幾年如一日不變模樣。

  他是格格不入的怪胎。

  男孩在七歲這年,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他叫溯侑,這是夫婦兩生女兒時一時高興給他取的,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只聽人隨口一提,便拍板定了這個名字。

  而在這之前,他被人叫做妖怪。

  隨著流言蜚語如雪花般飄進家門,夫婦兩的女兒也連帶著受了周圍玩伴的排擠,通常回家哇哇一頓哭,對著他動輒便冷言冷語,讓他在寒冬臘月的天滾出家門。

  夫婦兩對他從漠然,變成了厭惡,動輒打罵,不開心了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男孩眉眼一日勝一日精緻,性格也一日比一日孤僻,唯有被隔壁那位寡居的蘇大娘拉進院子裡時,眼中才會露出一點暖色。

  大娘為人豪爽,因為自己曾夭折過兩個孩子,於是將鎮上孩子都看做自己孩子,哪怕是被看做異端的溯侑,她也會從屋裡端出兩盆煎得鬆軟的蔥餅來撕給他吃。

  大家都叫他妖鬼,連溯侑都叫得少,唯有蘇大娘,她叫溯侑十九。

  「你可別聽那些人瞎說,溯侑這兩個字是有講究的,你爹娘撿你回家時,你身上有一塊帕子,我看得清楚哩,那帕子前頭繡的就是溯侑,後面跟了個十九。」

  「你爹娘起先不敢給你用這個名字,怕不吉利,後來想想,都養了這麼多年了,無名無姓的像個什麼樣子,這才告訴你本名。」

  大娘告訴溯侑,人要懂得知恩圖報,要知善惡廉恥,她常說夫婦兩的好話,語重心長地說,他爹娘並非親生,卻勝似親生。這樣的世道,他們能養著他,實為不易,需要莫大的勇氣。

  溯侑前半生所有的禮與義,對這個世界那點懵懂的憧憬和嚮往,全部來源於隔壁那間小小的屋子。

  日子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過了十三年,溯侑等來了人生中最為痛苦難捱,急轉直下的轉折點。

  夫婦兩那個自幼被捧在掌心的女兒參加山頭門派的試煉,被一位長老看中,收為了弟子。

  她大義凜然,學著除妖。

  外面的妖凶橫危險,一旦對上,動輒會就受傷流血,可家裡的溯侑不會。

  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張比女孩都精緻的臉常年陰鬱。

  他不告狀,或者說,他無人可告狀,誰都不會站在他這邊。

  就好像他再怎樣乖乖收斂爪牙,偽裝假象,想要得到愛與溫暖都是惘然,仍然會有無數人在他耳邊惡意地詛咒,說他天生就是低賤的,該死的,惡劣的東西。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些謾罵變本加厲,從未止歇。

  少女樂此不疲,將門派中所有拿來對付妖的,鬼的東西全往溯侑身上砸,除妖杖,攝魂鈴,捉妖罩,花樣層出不窮。

  溯侑身上舊傷未好,新傷不斷。

  夫婦兩恍若未覺,鄰居們冷眼旁觀,孩子們拍手稱快。

  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玄蘇隔著一層窗,將一瓶散發著刺鼻味道的藥液劈頭蓋臉澆在他身上。那藥真疼啊,他手背上,胳膊上開始潰爛,冒著劇烈的白氣,很快露出森森白骨。

  他疼得蜷縮下去,蹲在門檻上匍匐著連門都進不了,而裡面,一家三口卻無情地關了燈。

  溯侑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看著雪中家的輪廓,在天光破曉時,一點點將心裡那些天真的,不切實際的希冀親手掐滅。

  他沒有再踏進那間屋,而是毅然進了城。

  一隻尚未成年的妖鬼,混在魚龍混雜的城池中,既要生存,又想變強大,這注定不是一條簡單的路。

  溯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吃過無數種苦,終於漸漸有了點名氣,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膽擔心性命不保。

  百年後,又是一年冬天。

  溯侑與玄蘇狹路相逢,彼時,她已經是小門派的大師姐,距離掌門首徒僅有一步之遙。

  他披著一身大氅,眼皮耷拉著,無精打采的樣子,身邊是兩三個衣冠楚楚,溜鬚拍馬的狗腿子,那樣一襯托,他真如畫中走出來的人一樣,渾身上下,都是說不出的矜貴氣度。

  四目相對,玄蘇竟然被那樣攝人的氣勢驚得退了兩步。

  隔年開春。

  溯侑收到了來自那個小鎮的第一封信,信上的署名是玄蘇。

  「真稀奇。」他將信紙夾在指尖,笑得懶散又漫不經心,看了看後沒興趣一樣地丟給身邊的小囉囉,不耐煩地道:「念。」

  小囉囉便鄭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一邊觀察他陰晴不定的臉色,一邊磕磕巴巴地念下去。

  念完,溯侑自己一個人坐了許久。

  信是玄蘇寫的,她破天荒的叫了他一聲「阿兄」,後半截則是玄父玄母的口吻,這些年,他們依仗著玄蘇帶回來的靈寶靈丹,續了百餘年的壽命,可凡人終究是凡人,撐到現在,身體已經衰竭,說不好什麼時候就要歸西。

  他們想見見溯侑。

  他們喚他為孩子。

  不是妖怪,不是天生孽種。

  多麼溫暖的字眼啊。

  縱使溯侑表現得百般不以為意,將那張紙丟在窗前一丟就是大半個月,可至六月,他看著一日比一日毒辣的太陽,到底還是不由得還是想起了百年前。

  那兩人將自己帶回了家,一張可以安睡的床,兩口足以續命的米糊。

  他回了那座小鎮。

  可還沒到地方,他便在叢山峻嶺間遇到了埋伏,那不入流的小門派幾乎出動了全部的掌門,長老中途圍剿他,所為的,是他身為大妖,體內孕育的妖珠。

  什麼都是假的。

  那句「阿兄」是假的,「孩子」是假的,情真意切的懺悔,句句滴淚的想念,全部都是騙人的。

  只要立下了這個功,玄蘇便能將夢寐以求的掌門首徒收入囊中。

  為了要他的命,他們聯合起來,編造了個以「親情」為名的巨網。

  溯侑殺紅了眼。

  誰要他死,他便要誰死。

  他偏要,偏要活著。

  可最後,他拎著染血的劍,一步一步走到瑟瑟發抖的一家三口跟前時,劍尖也只是斬斷了玄蘇的經絡,他看向垂垂老矣,似乎眼睛都睜不開的夫妻兩面前,聲音危險得令人毛骨悚然:「既然這麼厭惡我,當初,救我做什麼?」

  玄蘇目光怨毒,歇斯底里地大喊:「你等著,你等著,你膽大包天,屠戮人族,師兄已經接到消息,上報執法堂和聖地了。」

  溯侑確實沒逃過聖地的圍剿,他在一年中天最熱的時候戴上枷鎖,被押入羲和聖地的私牢裡,又在天最冷的時候上了審判台。

  他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結果有人於高高在上的王座上,點了他一下。

  畫面在此時戛然而止,薛妤從大段大段回憶碎片中回神,幾乎是下意識地去尋溯侑的身影。

  他在不遠處站著,身段高而孤拔,唇低低地壓著,睫毛垂落著覆蓋眼底那些濃烈的,翻湧的情緒,在眼瞼下掃出一團深重的沉鬱之色來。

  薛妤的體內有鄴主親自設下的禁制,璇璣無法窺探她的記憶,於是在那短短半個時辰裡,溯侑跟著薛妤一起,回顧了自己過去兩百年的經歷。

  在他最想在她面前展現自己優秀而耀眼的一面時,他昔日所有的不堪,狼狽,那些瘋狂與失控,像揭開一層紗布後藏無可藏的腐爛膿腫,如此直白而明晰地擺在她眼前。

  溯侑抵著劍尖站著,每呼吸一口,都是驚人的涼意。

  薛妤幾步到了他跟前,他連呼吸都微微屏住,睫毛像是凝在半空中一樣,既不上,又不下,維持著一種僵硬而不自然的平衡姿態。

  薛妤喚了他一聲,音色如玉石般清透:「那個玄蘇,還活著沒有?」

  溯侑沒想到她開口說的第一句竟是這個,他頓了頓,喉結滑動著落出一個嗯字音節來,低而悶的一聲,止不住的便讓人想到那個摁著被腐蝕的手腕,默不吭聲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的半大少年。

  「過兩天。」薛妤道:「等螺州的事處理完,我陪你回去一趟。」

  溯侑終於抬眼看向她,瞳仁裡是深而重的一筆墨色,散得極開。

  昭昭艷陽中,她一雙眼與初見時並無不同,話卻軟了,輕了許多。

  「十九。」薛妤喚著過去那個唯一能讓他露出幾分笑意的名字,不習慣地頓了頓之後,道:「過去便過去了。」

  「別去想從前的事。」

  「現在,你在我身邊,背後站著整個鄴都。」

  「沒有人敢再這樣對你。」

  溯侑追著她眼尾那條明明滅滅的光,那一筆好似天生薄情的小勾,想,怎麼就那麼晚,晚到他已經走完了所有彎路,幹過所有錯事後才遇見她呢。

  若能早知道,他寧願再等兩百年風霜,也乾乾淨淨,如白雪一樣懷著滿袖風月等她到來。

  可即便如此。

  溯侑也依舊在下一刻,聽到了自己心中某根弦徹底崩裂的聲音。

  他所有的遲疑,驚怒,那些刻意又彆扭的心思,通通碎為齏粉。

  他心甘情願沉入海底,步入懸崖裡。

  溯侑眉梢眼尾慢慢蘊入一點笑,他看向薛妤,這段時間君臣有別,彆扭的生疏在這一笑中泯然散去,他好似又成了十年前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的少年,一抬眼,一挑眉,全是生動又撩人的風韻。

  「好。」

  他道:「我聽殿下的。」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08:36 PM

第53章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入畫,夜幕頓時流光大溢,整片天空靜止,街道上行人呆滯,腳像是落地生根了似的釘在路面上。佛女主持的大陣掐著精妙的時間點騰空而起,交織成無數道金光,像一張包羅萬象的巨網,罩住了那道危險而巨大的豁口。

  路承澤和松珩迎風而立,一個半蹲,一個瞇著眼去捕捉天穹上那樣盛大而詭異的一幕。

  某一刻,知府後院亮起一點不起眼的微光,緊接著,那張放大了無數倍,像帷幕一樣牢牢鎖在頭頂的飛天圖驟然爆發出成倍的光芒。

  路承澤視線在兩頭來回轉了轉,佛女的調令在掌心中翻了個面,他腳尖碾著地上的一顆碎石,沉聲道:「到時候了,強搜知府。」

  松珩頓了頓,面色凝重地開口:「現在搜,只怕時機不妥。」

  他有些顧忌地低了低聲音:「妖族蠢蠢欲動,人族和聖地之間的關係不該受到衝擊,這樣堂而皇之搜府,百姓見了,明天就能流言四起。這事若跟朝廷沒關係,人皇那邊,怎麼交代。」

  路承澤瞳仁裡迎著那張圖上越發盛蕩的光,說話時,令牌已經甩了出去,同時緊跟著厲聲吩咐:「沉羽閣的人跟著朝年去執法堂,無須扣人,堂內人員,逐一登記。」

  做完這些,他才回過頭來,衣袖拂風,收斂了平時那種萬事隨意的笑色:「沒有時機妥與不妥。聖地有祖訓,平時當低調謙遜考慮時局,可大事上無需瞻前顧後考慮其他。」

  「聖地存在的意義是保衛生靈,守護山河,平時我們面對朝廷,固然可以退一步,退兩步,可若有一天,令黎民不安,人心惶惶的恰是朝廷,那這一步,我們再退,能退到哪裡去。」

  說起來,松珩和路承澤認識上千年,這樣大義凜然的話,還是頭一次聽他說。

  他動了動唇,被眼下的局面弄得頭皮發麻。

  路承澤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道:「妖都,朝廷,聖地,這樣的劃分是千萬年前扶桑樹親自定下來的,該如何就如何,我們只有如實上報,決定不了具體走向。」

  「走,跟我去一趟執法堂。那些不純粹的東西要麼戴上烏紗帽滾到金鑾殿上去,要麼就都弄清立場,好好給我做事。」

  松珩看了眼天上凝滯的畫幕,罕見的遲疑了半晌,路承澤順著他視線看過去,頓時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了然之意,問:「擔心薛妤呢?」

  「快把你的心放回肚子裡去。」

  路承澤嘖的一聲,道:「你擔心她還不如擔心擔心我和佛女。她有朝華和愁離兩個左膀右臂,平時的場合又多是小打小鬧,你是沒見她親自出手正兒八經跟人較量過。」

  「上次三地盛會你不知道,聖地總共七個傳人,除她自己外,剩下的六個有一個算一個,都嘗過她手下冰凝陣的滋味。」路承澤擺擺手,一副不願再回首的模樣,說著說著,自己都笑了一下:「走了走了,處理完那邊回來,他們這邊估計也差不多結束。」

  結果他們腳步才動,天上那幅精美絕倫的畫卷便一點點斂去了光彩,黯淡著收了神通,不過眨眼的功夫,薛妤和溯侑便到了眼前。

  松珩下意識朝前走去,路承澤很是被這樣的速度驚得欲言又止地頓了頓,接著朝身後的從侍擺手,道:「去去去,你也跟著去,執法堂不著急,去問問知府那邊,搜出什麼名堂來了。」

  見狀,善殊也斂著裙擺出了陣心,她看向薛妤,問:「飛天圖那邊,解決了?」

  薛妤微不可見頷首,摸了摸鬢邊髮絲上掛著的藍蝶,簡單撿了幾句重要的說了,之後轉身瞥向沉入夜色中的西南角,皺眉問:「知府那邊呢,裘桐在不在?裘召呢?」

  「還在搜呢,這才過去半個時辰,估計得再等上一會方能出結果。」

  薛妤點了點頭。

  她小小的一張臉清媚脫俗,處處精巧動人,經得起任何吹毛求疵的考驗,只是眼常常往上抬著,唇抿出一條恰到好處的直線,幾乎是刻意地現出一種生人勿近的冷意,顯得十分不近人情。

  就比如此時,她心情看著不怎麼好,在場的氣氛便慢慢的冷了下來。

  薛妤心情確實不怎麼好。

  不論是松珩,還是溯侑,將人從審判台帶下來的那一刻起,她便告訴自己,前事不論,既往不咎。前面他們再如何十惡不赦,喪盡天良,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她只看以後。

  現在想起來,薛妤總還清楚的記得頭一次相見,溯侑被迫仰著頭看她時,不論是嘴角嘲諷的冷笑,還是眼裡驚人的戾氣和寒意,都明昭昭的亮著尖刺。

  當時,她只當他生性桀驁,天生對這世間抱有惡意,又或者被鮮血和肆虐的快感一步步引向了罪惡和放縱的深淵,才有了那樣的性格。

  直到看完飛天圖的那段記憶,她才想起來,當時他那樣的神情,跟他離家前摁著傷口不斷惡化的手腕骨,站在半人高的雪地裡時是一樣的。

  哪有什麼壞事做盡的天生惡種,那不過是亙古的虛無中剩下的最後一點倔強與不肯和解。

  明明,他小時候那樣乖,那樣聽話,能為了一點旁人的善意和關心,委屈求全到那種程度。

  一直以來,薛妤都知道,羲和作為聖地之首,裡面的人傲氣比其他聖地更重幾分。可沒想到,他們面對妖與鬼,已經到了只聽一面之詞,不分青紅皂白便定死罪的程度。

  但凡設身處地想一想,薛妤甚至覺得,妖族和人族這一仗,幾乎是無可避免,早晚要發生的事。

  松珩認認真真將她從頭到尾掃了一遍,確認沒有受傷後鬆了一口氣,緩聲問:「沒出什麼事吧?」

  「誒,你這個人。」朝年一看他又將眼神落到薛妤身上,條件反射地站出來,道:「你就不能換個人關心?」

  松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索性無視他,只看著薛妤,道:「你知道,我沒什麼別的意思。」

  他長相溫和清雋,凝望著一個人時,透著一種天生的情真意切,含情脈脈。

  從前,薛妤看著他,覺得他是脾氣好,性格好,前幾天看,又覺得蒙著一層紗,背後實則虛偽而自負,直到今時今日,現在,他眼中是螺州城闌珊的夜色,她卻無端想起了溯侑那個眼神。

  隱忍又委屈,最後不得不將所有脆弱的,容易被人看透的情緒一一融進天明的亮光中,自此露出一股囂張的,不好欺負的張牙舞爪的勁。

  「十九。」

  薛妤沒有再看松珩,她喚了溯侑一聲,側身朝後看了眼,只見男子的影子修長,漆黑的瞳仁裡綴著一點猝不及防的驚訝,緊接著浮起一層光點般亮閃閃的細碎笑意。

  不過是一句兩個字,一個稱謂。

  這人,承受過那樣的惡意,仍這樣好哄。

  溯侑摁了摁喉嚨,微微一頓後應:「女郎。」

  「我不放心,去知府看看吧。」說罷,薛妤當先轉身,長長的袖邊如流水一樣劃過松珩的手背,又毫不拖泥帶水地抽了回去。

  「好。」溯侑垂著眼,連帶著被松珩那一兩句激起的陰霾戾氣也稀疏平常地暫時壓下去。

  他脖頸如暖玉,白而修長,微微朝下看時,是一段亮而筆直的弧度,被燈影打出團曖昧又斑駁的深影,很難想像,在外一言既定,手段果決的新晉指揮使,褪去成熟穩重的外衣,竟能於人前現出七八分全然的乖順和聽話來。

  兩人一高一低相攜而去,松珩被這一幕刺激得動了動喉結。

  他記得,薛妤一向最注重在外的儀態和形象,從來清清冷冷,即使在一起的那百年間,她喚他,開心了是松珩,不開心了就是一句冷而直白的天帝。

  一隻滅人滿宗的妖鬼。

  她叫他十九。

  因為知府在任務中佔了重要的一環,善殊放心不下,想了想後,也跟著抬步朝前跟了上去。

  知府建得莊重,牌匾被火光一照,熠熠的兩個字簇新發亮,穿著僧衣的佛師進進出出,面色肅然,動作整齊劃一,很快,便有三三兩兩灰頭土臉的人被押著送出來。

  最後出來的那個腳步踉蹌虛浮,兩鬢斑白,因為劇烈的掙扎喘起氣來,披頭散髮,可眼神並不沮喪頹唐,反現出一種炯炯的光來。

  「殿下,這是螺州知府,他都認了。」為首的那個佛師看向善殊,又朝薛妤,路承澤兩人分別點頭做禮,道。

  「都認什麼了?」善殊聲音稍提高了些,問。

  「他說飛天圖圖靈吸收血氣一事與他有關。」佛師一五一十地複述:「他偶然得到飛天圖古畫,有幸得見圖靈璇璣真容,一眼驚為天人,奉為至寶,可圖靈天生有缺陷,活不長久,必須用陰損之法吸收血氣續命。他身為知府,為色所誘,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妄圖瞞天過海,這才釀成大錯。」

  「我們問過府裡的人,都說這位知府確實於年前開始沉溺女色,為此甚至休棄了糟糠之妻。」

  「除此之外,搜查的人在後山發現了一座傳送陣,聽說通往皇城,但在裡面沒看到人的蹤影。」

  一派胡言。

  薛妤撫過鬢邊那只徹底陷入沉睡的藍蝶,想,裘桐可真是行事周到,將所有的後路鋪得明明白白,坦坦蕩蕩。

  按照他的想法,只要將飛天圖燒燬,璇璣必死無疑,後宅搜不出來他人,又有一個自願替死的知府出來頂所有的罪,加之朝廷和聖地之間互相制衡的關係,即便所有人懷疑到他裘桐的頭上,也無可奈何。

  何為死無對證,這就是。

  至於傳送陣,那就更好解釋,螺州本就是朝廷的一部分,為了加強掌控,建個傳送陣不足為奇,而且這陣,也不只螺州有。

  他算得確實准。

  璇璣陷入昏睡,沒有其他有力的證據指向他,明日,乃至未來數十年,他仍是坐在金鑾殿上那個威嚴凜然,不可一世的人皇陛下。

  薛妤眼神沉下來,深深看了眼地上狼狽跪著,卻自挺了腰桿,頗為大義凜然的知府,道:「押進執法堂大牢,我親自審。」

  佛師領命押著人退下。

  「所以,這四星的任務,算完了?」路承澤回過味來,仍有些不可置信地問:「不是真的吧,我雖只做過一次四星任務,可那次真被攆得四下而逃,足足用了四個月才投機取巧勉強完成。」

  「這才幾天?」

  他比了比幾根手指,訝然道:「五天。」

  「十二天。」善殊笑著糾正:「聖子遲到了七天。」

  這話說得,路承澤尷尬地瞇了瞇眼睛。

  「這次未必不是投機取巧。」薛妤眉心微微皺著,想起璇璣昏睡前出手的那一下,總覺她當時像是碾碎了什麼,無形中解了這個任務中最困難的一環。

  善殊展開天機書看了看,只見小小的卷軸上,四顆星隱隱跳動,明明滅滅的,像是要臨時更改難度似的,路承澤當即開口:「不會還有任務做完了改難度的事情發生吧?」

  善殊溫溫柔柔捏著卷軸的一邊,也跟著道:「天機書好歹是兩大聖物之一,應當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那個「應當」,真是說得十分微妙。

  薛妤輕飄飄掃過去一眼,道:「它若是敢,下次靈物榜排名,第一我投給扶桑樹。」

  「卡噠」一聲,天機書上閃爍的光像是被摁了開關一樣立刻停止,隨後任務那一行的小字在幾人的眼中,漸漸碎為流光。

  路承澤心滿意足地鬆了口氣。

  正在此時,善殊身上的靈符燃起,她看著上面顯示的來處,長指在半空中點了點。

  「兩個消息,也說給你旁邊幾位聽。」另一邊,佛子伽羧的聲音沉在如水的夜色中。

  「一,羲和聖地選出了新任聖地傳人,季庭漊任聖子之位。」

  「二,飛雲端提前開啟,時間在兩月之後。」

  這兩個消息如平地煙花,炸得在場幾位一時失聲,半晌。

  善殊看了看天色,聲音裡頭一次起了波瀾:「兩月後?可距離飛雲端五百年之期尚有百餘年,提前也沒通知,怎麼這樣突然?」

  「不知內情,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伽羧聲線寡淡,道:「佛主發話,讓你處理完螺州的事,盡早回來,注意安全。」

  幾乎是他話音落下的同一時間,薛妤和路承澤,乃至溯侑腰間掛著的靈符逐一亮起來,五顏六色的靈光交織在一起,煞是好看。

  旁人或震驚或著急,唯有薛妤,心中竟生出一種果真如此的感覺。

  好似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將他們三人送回來,既促使著他們接有關朝廷,有關幾百年後動盪的任務,又迫不及待地推著他們朝前,補全實力,甚至主動將天大的機緣提前送來,趕時間似的匆忙。

  她記得清楚,上一世,飛雲端是規規矩矩到了五百年時限才開的。

  而羲和聖地,一直到她和松珩鬧掰,兵刃相向的那一刻,也沒選出個聖子聖女來。

  溯侑接了一道靈符,冷聲應了幾句後切斷,走到薛妤身側,凜聲道:「女郎,沉羽閣那邊也得到了消息,他們有點急。」

  何止有點急。估計現在整個螺州城,最輾轉反側,心急火燎的便是才簽下天價契約,結果還沒開始動工就收到飛雲端開啟通知的沉羽閣。

  在他們眼裡,現在過的每一刻鐘,都是白花花丟進江裡翻不出一個水花的靈石和銀子。

  薛妤抿了下唇,應了一聲,示意溯侑去忙自己的,她則隨意找了個掉光了葉片的大樹底,背靠枝幹,跟同樣聞訊而來的鄴主聊了幾句。

  「既然忙完了那邊的事,就早點回來,飛雲端非同小可,裡面機緣遍地,是許多人一飛沖天的契機。」鄴主語重心長。

  「知道,再過幾天回。」薛妤頓了頓,應得淡而淺。

  切斷和鄴主聯繫的靈符,薛妤垂著眼,靜站了片刻,半晌,又點開靈符,朝下划了一會,選了個名字點了出去。

  溯侑捏著手中朝華點燃的靈符來找薛妤時,她正背著燈站著,背影纖細筆直,聲音被輕靈的夜風送出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

  她道:「知道,已經聽說了,恭喜夙願得償。」

  季庭漊十分謙遜,連著道了兩聲哪裡,頓了頓之後,忍不住又開始說起族人投票和另外幾人對戰時驚心動魄的情形。

  「季庭漊。」薛妤聽了幾句後打斷他,道:「我找你有正事說。」

  「我就知道,鄴都公主一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季庭漊意猶未盡地止住話頭,道:「什麼事,你說。」

  「一,羲和近年來行事越發不講規矩,高高在上,罔顧人生死,希望聖子上任後嚴加看管下屬,該送到鄴都的妖鬼精怪,一隻不能少,要麼從此之後,這項重任就全交給你們來。」

  「二,十年前的一樁舊案,屬於錯判,你修改一下,讓人將卷宗送到鄴都來。」

  「……」才上任就挨了一頓批評的季庭漊頓了頓,道:「說實話,薛妤,這是我聽你說過最長的一段話。是誰惹你身上去了?」

  「舊案重改倒是沒問題,只是時間太久,該知道的人都已經知道,其實沒什麼意義。」

  「有意義。」薛妤言簡意賅,吐出一個字:「改。」

  燈光下,溯侑腳步徹底停下來,須臾,他捏著那張靈符,筋骨分明的手背失力般地覆在眼睫上,線條鋒利的喉結像是受到了刺激似的上下顫動了兩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11:53 PM

第54章

  秋風瑟瑟,燈影游曳,薛妤的聲音不低不高,清清冷冷,說完自己要說的話,就變得尤為沉默。

  好在季庭漊不是頭一次跟她打交道,對這種情形早有預料,適應良好,他想了想,道:「羲和每年接手的大小案件成千上萬,突然去找十年前的有些難度,需要一點時間。」

  「你先說,是誰要翻案。」

  「溯侑。」薛妤抿了下唇,細細的眉擰出個不大愉悅的弧度,道:「不用翻,就在十年前被押上審判台的十幾個人裡。」

  季庭漊動作頓了下,念了兩遍溯侑的名字,忽而想起什麼似的,開口道:「等等,若是我沒記錯,這位溯侑,是你身邊新升上來的指揮使吧。你這突然要翻案,是為了給他套個清清白白的過往,替下一步名正言順的晉陞打底鋪墊?」

  他道:「薛妤,如果是這樣,死去的那些人的命就太不值錢了,你別這樣幹。」

  「你想多了。」薛妤面無神情地打斷他,道:「就這兩天,你將接手調查這事的人找出去,跟我同去當年事件發生之地。另外,未免說我欺負你們的人,你也最好親自來一趟。」

  她頓了下,在切斷玉符的前一刻清聲道:「不需要套什麼過往,他本就清清白白。」

  一句「他本就清清白白」,溯侑聽著,下顎線幾近繃成了一筆一氣呵成的留白。

  他生長在最為泥濘的爛地裡,聽過太多不堪的謾罵話語,即使現在身居高位,有了站在巔峰的實力,往往一閉眼,眼前全是那些扭曲的猙獰畫面。

  他仍記得,十年前那場夜雪落在眼皮上,手背上時,是一種怎樣冰寒刻骨的溫度,更忘不了,羲和的大牢裡,被斬斷筋脈,懸於刑架上受罰時是怎樣冷然旁觀,嗤笑不止的心情。

  在徹夜不休的疼痛和不見天日的忍耐中,他徹底明白,良心和善意換不來世人的半分尊重和理解,但殺伐的手段和鮮血可以。

  若是他能活下來,所有欺負他,嘲笑他,背地裡議論他,算計他的人,他見一個,殺一個。

  玄蘇跑不掉,那對夫婦跑不掉,羲和聖地的人,也跑不掉。

  可隨著夜風輕拂,那些令人戾氣橫生,心魔難擋的想法像是被燈影壓了回去,就連那種被抽經敲骨,鐫刻在腦子裡的痛楚也變成模糊起來。

  溯侑倚著一棵枝幹搖顫的樹,好半晌都沒有出聲,直到靈符那邊,朝華遲疑的一聲:「溯侑,女郎現在還忙著嗎?」

  他才像驟然被驚醒一樣動了動睫,而後摁著自己突出的手腕骨,指尖夾著那張薄若蟬翼的靈符緩步走上前,面對薛妤掃過來的平靜視線,聲音沉著點不自然的乾澀:「女郎,朝華有事稟告。」

  薛妤嗯的一聲,看向那張靈符,問:「怎麼了?鄴都出什麼事了?」

  「沒,鄴都一切安好。是百眾山那邊,窮奇有事找女郎。」

  薛妤挑了下眉,道:「讓他說話。」

  那邊有片刻的安靜,緊接著便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再之後就是窮奇秦清川懶洋洋才睡醒的聲調:「薛妤,跟你說件事。」

  秦清川掀了掀眼皮,慢吞吞地翻出一張存音符,點開的同時,他捂著耳朵往後躲了躲。

  下一刻,老者震怒的聲音便清楚地流到了所有人的耳朵裡:「秦清川,你打不過人家非要待著當囚徒,你臉皮厚,我管不著你,但這次飛雲端,你要是還敢這麼著癱著,我豁出這張老臉不要,也要親自去鄴都將你腿打折。」

  話才說完,那邊又換了個老者的聲音,聲音低了些,但同樣暴跳如雷:「還有跟在你身後晃蕩的五家三十多個兔崽子,全部都給我滾回來,那百眾山是生了釘子釘住你們腳了?還要不要臉了?做什麼不好,你們上趕著去做聖地的囚徒,妖都的臉都被丟光了!」

  秦清川像是聽多了這樣的怒吼,挖了挖耳朵不為所動地開口:「行,別扯這些有的沒的,你告訴我,誰看我笑話?九鳳家,還是溫家,敢嚼舌根的都讓他們來鄴都碰一碰,我揍不死他們。」

  「你!」老者被氣得仰倒,道:「你知道個屁,你揍,揍誰,前幾年你還能跟楚遙想碰一碰,爭個第一第二,現在,人家越級破境,日日苦修,你呢,你待在鄴都蹲大牢,你大放厥詞你。」

  「楚遙想啊。」秦清川倒了回去,不甚在意地應了一聲,道:「又不是沒打過,九鳳家排名本就穩居第一,我覺得她跟鄴都薛妤的實力差不多,我確實稍差一點,她愛罵就讓她罵吧,反正誰都被她罵過。」

  「你。」另一邊老者被他這樣無恥的認慫態度噎得一口氣不上不下,最後他認清講道理是講不通了,索性下了最後通牒:「就這兩天,你最好自己出來,兩天時間一到,你別怪我不客氣,折了你窮奇家嫡系二公子的面子。」

  對話戛然而止,顯然是秦清川不耐煩地單方面切斷了聯繫。

  全程聽下來,饒是薛妤,也不由得扯了下嘴角。

  鄴都百眾山裡,若說最令人頭疼的,不是那些繁瑣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小摩擦,小問題,而是那幾位彷彿跟薛妤槓上,住在百眾山不挪窩的妖都古老世家走出來的公子。

  其中,秦清川為首。

  真論起身份,他和薛妤地位相當,血脈頂尖,實力不俗,你能真當一般囚犯對待嗎?這顯然不可能。

  但他真發起脾氣來,殿前司也不能不管,別人制不住他,鄴主出手又成了欺負小輩,於是每次都得薛妤站出來,跟他打一架,打輸了,他就認了。

  不讓去那個四月六的趕集會,不讓出鄴都,行,打一架,什麼都好說。

  秦清川像是在用一種瘋狂的方式壓搾自己,在人間晃晃蕩蕩十幾年也沒能有多大突破的修為噌噌暴漲,但每次對撞,都略輸一籌。

  他是典型的越敗越要打,於是乾脆帶著諸多小弟在鄴都住下來,時不時嫌棄一下山脈太少,周圍鄰居太吵,手生了就找薛妤或者朝華打一架,日子過得十分愜意。

  「要走可以,找朝華開通行條。」

  薛妤語氣難得輕鬆了點,她記得,前世飛雲端開啟時,也發生過這麼一茬事。

  對他們這樣的門庭來說,飛雲端是絕對不可錯過的機緣,即便秦清川不想動,妖都那些世家老頭也絕對不能同意。

  薛妤上一世讓妖都交了巨額的保人費,可這一次,她念及上一世秦清川沒趁鄴都空虛猝不及防發難,甚至還出手小小阻攔了下,免去了這一流程。

  「成。」秦清川懶洋洋地應一聲,又道:「我的山頭都不准動,說不準都還要回來。」

  「還有你那位新封的指揮使,聽說比朝華還厲害,擱哪呢,什麼時候讓他出來露個面,陪我打一架。」

  薛妤摁了摁眉心,聽著這欠欠的和前世差不多的話,心道一句果真如此。

  上一世,松珩不明白百眾山都住著些什麼人,他也不關心,在他成為天帝後,所想所做的便是聚整座天庭之力,傾十萬天兵,煉製成一座上古巨陣,而後突然闖入鄴都,二話不說便下陣,封山。

  而且那並非普通的鎮壓之陣,一陣下去,下面的妖鬼精怪如臨煉獄,弱小的當即身亡,強大的,像秦清川這種,尚能撐一撐,但也絕對不好過。

  所以她的父親甚至來不及和松珩計較,出手較量,便不得不以身壓陣,扛了大陣一半的力量。

  當時那樣的情形,朝廷和人間妖族拼成那樣,這一座陣,便如一捧澆在烈火上的油。

  鄴主若不保下百眾山那些妖鬼的命,且不說能不能眼睜睜看著那麼多做錯事,但已經得了懲罰的妖鬼承受滅頂之災,就單說妖都。

  毋庸置疑,得了消息的妖都會立刻炸開。

  他們徹底出兵,聖地也不得不捲入其中,至此,人間真正大亂。

  而鄴主這一做法,在松珩嘴裡,成了自願和他一起鎮壓妖鬼。

  「出去了就別進來了,鄴都沒這麼多地方給你們住。」薛妤毫不留情地拒絕。

  切斷聯絡的靈符,薛妤看向溯侑,抬眼看了看天色,道:「走,去審螺州知府。」

  到了執法堂,薛妤用帕子擦了擦手,才要進那座單獨隔出來的提審間,便見溯侑搶先半步。

  他不笑的時候,視線極有侵略性,眼尾微微向上勾著,帶出一點令人難以招架的鋒利之意。而那點外人面前展露的情緒,他只稍稍抿唇,便全數壓了下去。

  「我去。」他瞳仁顏色極深,言語中透出一點執拗的堅持之意:「我去,女郎在裡間休息。」

  薛妤微愣,食指點了下桌沿,不高不低的一聲,隨後點了下頭,道:「行,我在這裡看著,有什麼拿不準的,隨時命人來問我。」

  「估計他不會招,聖地的搜魂術法對受過朝廷冊封,三品以上的官員沒用。」說到這裡,薛妤甚至禁不住為裘桐縝密的部署低而淺地喟歎一聲。

  若是他不將心思放在這等外面邪道上,未必不能成為一個好皇帝。

  人間,也極有可能是另外一番景象。

  溯侑轉身去了審訊間,足足半個時辰,他一身血氣,從侍遞上溫熱的手帕時,火把的亮光落在他高挺的鼻脊上,氤氳成深色的一團,襯得他一雙眼尤為涼薄,不近人情。

  從侍忍不住斂眉,不敢多看。

  半晌,溯侑慢條斯理地將帕子扔到一邊,瞥著氣若游絲,奄奄一息的螺州知府,薄唇微動:「架下去,嚴加看管。」

  說罷,他轉身,在推開門的一剎那,那些冰涼的,與己無關的情緒,收放自如又恰到好處地藏匿起來,他搖身一變,又成了那個清正雋永,霽月風光的指揮使大人。

  這半個時辰裡,薛妤很淺地瞇了一下,在溯侑推門進來的時候,十分警醒地睜了下眼,見到他的身形輪廓,眼睛又半瞇了回去。

  溯侑看著這一幕,心裡頓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她太累了,幾乎是一刻都停不下來,鄴都的事,人間的事,修煉的事全壓在她身上,那麼多錯綜複雜的關係,那麼多是非難辨的糾葛,她完成得比所有人都出色。

  她在人前,永遠都是一副冷靜的,理智的,強大的模樣。

  薛妤摁了摁昏沉的額心,才要強行恢復清明,睜開眼睛問外面的情況,溯侑三兩步走到她跟前,而後半蹲下來,聲音比山間的風更清雋幾分:「女郎,再休息一會。」

  「不必擔心。」

  「後面的事,都交給我。」

  淺淺的呼吸聲中,溯侑微抬著下顎,看著她顫動的眼瞼,指骨緩緩抵著肋骨,覺得四肢百骸,五臟六腑都奇異般的揉在一起,連綿成酸脹的一片。

  他僵硬地維持著不變的姿勢和身形,在某一刻,忍不住別了下眼,轉移視線似的看向那座小小的金鼎香爐,沒過多久,又垂著一排鴉羽似的長睫看回來。

  他感受著耳尖冒上來的熱氣,茫然地放空了眼神。

  原來喜歡一個人,心疼一個人,是這樣隱晦的,小心翼翼又難以言說的滋味。

  ====

  溯侑沒有待很久,他強行逼迫自己極快起身,悄無聲息出門。

  門外等著三兩撥人,有的來自人心惶惶的執法堂,有的來自急得不行的沉羽閣,見終於有個做主的出來,均蜂擁著上前。

  除此之外,知府的畫押狀紙,天機書的結案報告,都還一字未動攤在案頭。

  溯侑垂著眼,唇色寡淡,一條條命令有條不紊地發佈下去。

  「執法堂整改,涉事隱而不報的人通通關押。」

  「知府認罪伏法,朝年,聯繫朝廷,奏請人皇處罰,另選新的官員上任。」溯侑看向朝年,話語說得淡而輕,透著一股驚人的危險之意:「同時傳我命令,螺州傳送陣被飛天圖圖靈璇璣布下妖法,恐誤傷城內百姓,現封存待毀。」

  朝年立刻反應過來,他朝溯侑比了個「你真厲害」的手勢,轉身做事去了。

  每一座傳送陣都得花血本,花大代價方能製作而成,螺州這座一毀,饒是財大氣粗如皇族,也得實打實肉疼一段時間,又不能發作,只能悶聲嚥下這個啞巴虧。

  吩咐完這些,溯侑看向沉羽閣的阮昆,聲線清冷:「帶路,去見你家少東家。」

  ====

  萬萬里之外的皇城,深宮內院,紅牆綠瓦,樹影瑟瑟。

  太極殿內,裘桐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各種壞消息,面對那顆黯淡無光澤的龍息,元氣大傷,坐在椅子上的力氣都全靠強撐。

  在聽到螺州執法堂暗線全廢,傳送陣被毀的消息時,裘桐眼前忍不住暈了一瞬。

  他重重地咳了一陣,而後拍了拍案桌,連擠了三聲恨極的好字出來。

  「欽天監的人都來齊了嗎?」他陰惻惻地望著跟前跪著的人,道:「看看龍息,都是什麼說法,你們的補救之法呢?嗯?」

  帝王動怒,一個嗯字,就像一把懸在眾人頭頂的鐮刀,令人戰戰兢兢,惶惶難安。

  「陳秋,你來說。」

  被點名道姓的白髮老者暗道不好,苦著臉上前,二話沒說便磕了個頭,道:「陛下息怒,龍息本就只有半顆,乃荒古時最後一條蒼龍所留之物,舉世難尋——」

  「這些話,朕已經聽過許多遍了。」裘桐伸出寡白的手掌,一字一句道:「朕問你,補救之法。」

  面對帝王那雙無情的眼睛,陳秋腦袋裡咯登一下,彷彿看到了自己命不久矣,舉族流放的場景。

  靜默片刻後,他咬了咬牙,心腸一狠,道:「陛下容稟,經臣等徹夜商議,倒是想出了一道法子,按理說是可行,只是誰也沒有驗證過,故具體效果如何,臣等不敢妄言。」

  眼下,即使是死馬當活馬醫,那也比毫無辦法來得強。

  裘桐往後一靠,沉沉道:「說。」

  「按道理,荒古時期,蒼龍與天累(ㄍㄨㄟ),九鳳居於妖獸榜前三,前頭兩者現已滅絕,人間再不見蹤跡,剩下的九鳳卻還在,龍息既失去了一縷生命精華,用九鳳的來補就是。」

  「只是為了保證效果,血脈不純的九鳳族人可能沒有效果,或可,或可用九鳳族嫡系傳人的生靈精華試一試,多半能成。」

  他話音一落,遍地無聲,就連裘桐的瞳仁也跟著緊縮了片刻。

  九鳳。

  妖都萬萬年居於第一的強橫種族,地位堪比羲和,像這種頂尖的血脈,嫡系往往一脈只有一支。打這個主意,就跟他們要廢了羲和聖地傳人一隻手的意思差不多。

  而且妖都,那都是一群什麼瘋子。

  裘桐頗為疲憊地摁了下太陽穴,啞聲問身邊的大太監:「朕記得,九鳳這一脈的嫡系是個女子,且常愛來人間,還曾砸過朕兩座城門,是吧?」

  白訴聲音艱澀,恭敬地回:「是。」

  「既然常愛來人間玩,便去查查,她平素都跟誰走得近,玩得好,先別輕舉妄動,查到些什麼都如實稟告朕。」

  「或好言相勸,誠心打動,或威逼利誘,施法控制,這件事,總得有人幫朕辦成才是。」

  裘桐收斂好心緒,枯竹似的手指撫了撫龍息表面那條縫,緊接著又一點點落到自己眼尾,道:「而立之年,朕都老了,眼角長皺紋了。」

  鏡面前,他的鬢角甚至能尋到一兩根白髮。

  這條路太艱難,一旦開始便談不了放棄。

  他為何不能做個修為不俗,能活數千年的皇帝,人族擁有著最為龐大的人口數量,最為團結的精神,他們為何不能將人間妖族滅絕,將聖地趕回自己的領土,跟妖都一樣老老實實盤踞起來。

  那樣的三方鼎立,才能真正讓種族間涇渭分明,讓天下海晏河清。

  而在這之前,人族所做出的犧牲,所付出的代價,注定不會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3 11:55 PM

第55章

  月落日出,薛妤睜眼時,天光乍現,晨露沁人。她起身,推開緊閉的支摘窗,初冬的風猛灌進來,捲著細小的雨絲,撞到牆面上發出孩童般的啼哭聲。

  薛妤手肘微微撐在窗框邊,半晌,伸手撫了撫鬢邊完全沉睡的蛺蝶。

  那陣突如其來的睏意,跟這段時間一直緊繃的心神有關,也跟飛天圖有關。

  璇璣好似想告訴她些什麼,可因為真身被毀,妖力散盡,只能簡單地比劃幾個手勢,還總是斷斷續續,時隱時現。

  她不明白具體意思,可有一點能確認。

  璇璣要告訴她的事,和裘桐有關。

  薛妤靜站了片刻,視線落在窗外吸飽了雨露,像是徐徐舒展開全身線條的柔嫩綠葉和花苞上。須臾,她收回視線,回到案桌前,提筆蘸墨,極為認真地勾畫出幾條扭扭曲曲的線條。

  她看了一會,面無神情地撂下了筆,推門而出。

  在外守著的是朝年,他見薛妤出來,頓時站直了身體,規規矩矩跟在身後,問:「女郎,咱們去哪?」

  「知府那邊審得怎麼樣?」薛妤一邊通過長長的過道,一邊吩咐道:「給朝廷傳信,半月之內,另派德行足以服眾的知府上任。」

  「已經審過了。」朝年腳步稍微緩了緩,道:「朝廷那邊也聯繫過了,指揮使下的命令。」

  薛妤止住朝前的步伐,下顎微微往下斂,半張臉隱在昏沉沉的陰影中,她看向朝年,問:「他還下了怎樣的命令?」

  朝年將查封傳送陣的事如實道出,而後又開口補充道:「指揮使和愁離等人聯繫核對了飛雲端開啟,鄴都大致的人員名單,並且讓殿前司嚴查鄴都屬地內諸多門派弟子殺人滅口,奪取天機書任務的事。」

  「半個時辰前,佛女,赤水聖子和指揮使三人共審,肅清執法堂,先前那些和知府串聯一氣的長老,弟子,都用了搜魂之術,發現他們確實和知府方面來往過密,但沒有出現人皇的身影。」

  「指揮使現在在正廳見沉羽閣少當家。」

  朝年一鼓作氣說完,又誒了一聲,將手裡的冊本遞到薛妤跟前,道:「這是指揮使吩咐的,讓交給女郎。」

  薛妤翻開冊本一看,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螺州飛天圖結案報告」這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

  她從上往下通篇掃了一遍。

  透過手裡這一層薄薄的紙,她似乎能看到他提筆落字時的樣子。

  兩個時辰淺睡,那些繁雜如麻,等待處理的事被人一樣一樣理清,清順,事事妥當,無有遺漏。

  薛妤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她拎著那道冊本掂了掂,須臾,極淺地勾了下唇角,道:「走,去正廳看看。」

  細雨如麻,天色尚淺,執法堂內處處都點著燈,一路順著小路到前廳,薛妤隔著一層珠簾,正見溯侑和對面的男子同時站起身,他沉著眼,聲線不疾不徐:「少當家見諒,這事我無法應答,需等女郎裁決。」

  沉瀧之苦笑著拱了拱手,聲音清潤:「煩請指揮使和女郎說說,如今距離飛雲端開啟只有兩月之期,沉羽閣的人手再過一兩日便能抵達鄴都,沒有敲章的大印,我們進不去啊。」

  薛妤頓了頓,不再刻意收斂氣息,她跨過門檻踏入正廳,裙擺上的銀色綴邊在視線中閃出燦燦珠光,空氣中泠香暗動。

  「女郎。」溯侑開口,聲線如流水潺潺,眼中逸開的墨色聚攏成深而重的一團。

  沉瀧之有些詫異地抬眼。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方纔這人坐在自己對面,是何等氣定神閒,漫不經心,話說得客氣又官方,可一字一句裡透露出的強硬姿態,令人印象深刻。

  而女郎兩個字出口,那股鋒芒之意,少了一半不止。

  那幾乎是一種下意識的語調變化。

  難以想像,這位風頭正盛的指揮使,在鄴都公主面前,竟是這個樣子。

  沉瀧之不動聲色收斂神情,徐徐斂袖,朝薛妤的方向拱手一拜,道:「沉瀧之,見過殿下。」

  「少當家。」薛妤禮貌地頷首,受了半禮,不等他再次重複自己的話,便開門見山地道:「飛雲端提前開啟,我也才得到消息。」

  「事情發生突然,許多事堆積到一起,我們也沒辦法。」

  說起這個,沉瀧之回想起幾個時辰前,自己才得到消息時,連鞋都未穿便下了榻,算了算螺州現在一團糟的現狀,頓時心都涼了一半。

  想了再想,實在是情況緊急,顧不得瑟瑟的秋風,一邊連聲低罵自己烏鴉似的嘴和直覺,一邊不得不連夜親自來一趟。

  唯一的好消息是,飛天圖的任務已解,這邊需要處理的都是些善後工作。

  沉瀧之擠出不知道今夜第幾回苦笑,艱澀地開口:「殿下,聽說飛天圖任務已完成,算一算時間,三位殿下回聖地,也就在這一兩日。」

  飛雲端開啟,著急的,為此忙碌的遠不止他一人,六聖地的傳人,有一個算一個,全得提前回去做準備。

  「是。」薛妤動了動唇,一雙漂亮的眼落在他臉上,聲音沒什麼波瀾起伏:「我有更要緊的事,回程日期會往後拖一拖。」

  沉瀧之其實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女子,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縱使有意寒暄也不知如何開口。

  他出身不低,沉羽閣的家底撐著,身邊結識的都是天之驕子般的人物,就連北荒的佛女,赤水的聖女也接觸過幾回,還算有所瞭解,至少關鍵時刻,能說上幾句話,給他幾分面子。

  唯獨薛妤,他是第一次見。

  這可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沉瀧之算了算火燒眉毛的時間,心中默念著取捨二字,深深吐出一口氣,笑著道:「殿下,著急動工這一條不在合約之內,所謂在商言商,我們願意再出一百五十萬靈石。」

  薛妤抿了下唇,下顎拉成一條纖細的線,她掀了掀眼皮,道:「我並非趁火打劫,坐地起價。」

  「我確實有事。」

  沉瀧之默了默,良久,摁了下眉心,話音弱下來:「殿下要去哪?」

  「珊州城,雲西鎮。」

  沉瀧之腦子飛速運轉,想珊州在哪,等腦袋裡那張圖連成線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腦子裡嗡的一聲。

  珊州,距離山海城不遠,在羲和聖地的範圍內,從螺州到珊州,那可真是隔了千山萬水的距離。這一來一回,按照聖地傳人不愛破規矩,總慢悠悠乘馬車的習慣,光是趕路都得要大半個月,若是辦的事再棘手點,等薛妤到鄴都,不說多的,一個月跑不掉。

  「不知殿下要辦什麼事。」沉瀧之格外誠摯地道:「沉羽閣在珊州有一座傳送陣,若是殿下不嫌隊伍吵鬧,瀧之和一友人可同行,途中若有所需,亦可盡綿薄之力。」

  像是怕薛妤拒絕,他又補充道:「總歸,我與我那友人最後也是要到鄴都的。我提前去,屆時也能催催動工的人。」

  薛妤多費這麼多口舌,其實就是為了這一句話。

  沉羽閣在螺州,珊州都有傳送陣,這樣一來,他們來回輕鬆,不費時間,若是一切順利,幾天就可以回鄴都。

  她其實也沒多長時間可以耗。

  「可以。」薛妤轉身,溯侑與沉瀧之跟在後面跨過門檻朝外走,她道:「你們收拾東西,今日正午出發,等到珊州城,與羲和聖子匯合。」

  聞言,沉瀧之又是一頓。

  一個兩個的,不是公主就是聖子,不會又要出什麼搞不定的大事吧。

  可眼下有求於人,他也不能說什麼,只能在心裡認命地歎了口氣。

  路過書房,溯侑倏地開口,他朝沉瀧之看過去,道:「少東家稍等片刻。」

  這是有話要單獨和薛妤說的意思。

  薛妤提了提眉,抬步踏進書房。

  燈影氤氳,墨香淺淡,男子背影拉長,身姿挺拔,背光而立時,眉眼間是說不出的惹眼顏色,他看著薛妤,道:「女郎,當下之際,應回鄴都。」

  薛妤像是早料到他要說這個,此刻抬眼掃了掃他,明知故問道:「為何?」

  「飛雲端開啟在即,旁人需要時間準備,女郎也需要。」

  「還有呢?」薛妤又問。

  溯侑頓了頓,又道:「陳年舊事,過了就過了,我不在意。」

  「當真?」

  溯侑看著她皺起的眉心和黑白分明的眼睛,輕聲道:「當真。」

  在她身邊一日,他便可以一日不去回想那些事。比起收拾一個玄蘇和疏忽職守的聖地執事,她的前程,她的得失,無疑重要太多。

  「十九。」薛妤靜靜地看著他,半晌,道:「你抬頭,看著我。」

  他於是抬了抬下顎,在昏黃的燈光下,眉梢眼角全是明媚而刻意斂收的乖順,瞳仁裡蓄著一點亮堂堂的光。

  這一切,都是跟在她身邊,一點點養出來的樣子。

  「百年前玄蘇往你身上潑蝕骨水的情形,忘了?被羲和聖地斷經斷骨的滋味,忘了?審判台上等死的情形,也忘了?」薛妤頓了下,又問:「這些全都無所謂?不在意了?」

  她一個接一個問題砸下來,溯侑的眼神有一瞬銳利,而後便是微不可查的躲閃。

  怎麼可能不在意,怎麼可能放得下。

  不過是看在她的面子上,緩一緩,再緩一緩。

  「這是你的心魔。」薛妤道:「你修為已經到了這一步,心魔一日不除,飛雲端給再大的機緣,你也無法完全吸收。」

  溯侑看向她,緩緩眨了下眼,道:「做女郎的指揮使,就代表女郎,代表鄴都,言行舉止,初衷當朝善,殺意當泯然。」

  「照你這樣說,聖地就都是大好人,大善人,被人欺負到頭上來還引而不發?」說罷,薛妤展開一卷圖,邊看邊道:「代表著我就代表著好欺負?」

  「誰教你的?」

  見他還想說什麼,薛妤微微直了直身,兩條細長的眉擰起,將手中的圖卷啪的一聲合起來,道:「溯侑。」

  四目相對,溯侑被這連名帶姓兩個字喚得下顎微繃,須臾,他撫了撫喉結,啞聲道:「聽女郎的。」

  燈光下,他清雋從容,出了這扇門,已經是能震懾沉羽閣少當家的角色,可此時此刻,那種無聲的沉默,每一刻都帶著某種愈演愈烈的不安,躁動。

  印象中,這好似還是他頭一次與她產生分歧。

  為的還是她。

  薛妤抿了下唇,開口道:「你去,跟沉瀧之說,計劃不變,盡早處理完事情盡早回鄴都。」

  溯侑這一次沒再堅持,他抬了抬眼,用餘光勾勒出她的影子,低低應過一聲之後,推門而出。

  長廊下,風停雨止,一盞花燈靜靜懸掛在頭頂,沉瀧之聽見腳步聲,頓時回頭,眼中帶著某種亮閃閃的希冀,他忙著追問:「怎麼樣?殿下是不是改變主意了?」

  溯侑倚在廊下刷了紅漆的柱子上,眼睫微微朝下掃成整齊的一排,道:「沒有。」

  沉瀧之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不過片刻,又調整心態轉身道:「還和羲和新上任的聖子扯上了關係,這麼大陣仗,為了什麼?」

  一陣風過,廊下一種常青樹搖動著枝幹簌簌作響,溯侑開口,聲音裡糅雜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我。」

  有一個人,放下手頭的事,拒絕一百五十萬靈石,聯繫聖子,忍著日夜奔波的疲倦,從一個城池風塵僕僕趕往另一座城池。

  因為他。

  溯侑難得有些躁亂,幾乎是抑制不住地捲了捲衣袖軟邊,手指因為用力而浮出一點點如網狀的經絡。

  他想起那聲「溯侑」,忍不住闔了下眼。

  聽過幾聲略顯親暱的「十九」,感受過她給的耐心,溫暖和善意,於是好像連一點刻意的帶著佯怒意味的冷落都承受不住。

  他克制不住,好似有些失控了。

  ===

  幾乎是同一時間,路承澤和松珩說了薛妤第二日啟程的消息,夜涼如水,松珩怔了怔,皺眉道:「北荒和鄴都有一段同路,她不跟佛女一起?」

  路承澤搖了搖頭,道:「不同路,鄴都那邊臨時起意,會和沉羽閣那邊的人去羲和的領地,珊州那邊。」

  「哪裡?」松珩似是沒有聽清似地又問了一遍。

  路承澤稀奇似的看著他,又說了一遍地點。

  松珩臉上的血色像是被某種東西一點點抽乾,他從袖中抽出一張小紙,展開後,他的食指從溯侑的臉上,一路劃到下面的詳情介紹裡,直到某一刻,確認了某兩個字樣,才驟然失力般頹落下來。

  路承澤湊近一看,明明白白兩個字,寫的正是珊州。

  「這。」他看向松珩,張嘴欲言,半晌,說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話來:「你別想這麼多,飛雲端提前開啟,你天大的機緣也跟著來了,現在調整好狀態才是最要緊的。」

  上一世,松珩正是在飛雲端中經歷一場蛻變後異軍突起,嶄露頭角的。

  松珩搖了搖頭,道:「薛妤是個很理智的人,她明白什麼時候該做怎樣的事,這個時候,她應該推掉手邊一切事回鄴都。」

  而不是陪一隻妖鬼回家鄉。

  「除非……」他疲憊得幾乎說不下去。

  除非那個人很重要,重要得能讓她強行抽出時間來。

  「他們這個時候去珊州做什麼?」路承澤才問一句,便聽松珩開口答:「翻案。」

  「翻了案,就能晉陞為公子。」松珩頓了頓,才艱難地說下去:「也只有這樣,他未來才有資格陪伴在女皇身側,或侍君,或側君。」

  這世間強者為尊,男人大多花心,左擁右抱,可像音靈,像九鳳,像薛妤,她們身份尊貴,實力超然,想要怎樣的男子都只是勾勾手指,一句話的事。

  只是薛妤不搞這些,眼裡常年清清冷冷的容不下一個人。

  所以當初,松珩才要拚命爬上去,只有身份相當,地位相當,兩人才互有約束,不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松珩又在心裡念了一遍,道,從前,她只是不搞這些。

  那現在呢。

  松珩拍桌而起,沉聲道:「我去會一會他。」

  「松珩。」路承澤忍不住皺眉,摁了摁他蓄力的肩,道:「你即使有天大的苦衷,你被下了咒,你中了藥,但和那茶仙春風一度,是事實吧?薛妤是怎樣的出身,怎樣的性格,你我都知道,她如今不再追究往事,好聚好散,不行嗎?」

  松珩驀的抬眼,眼尾勾著一點駭人的紅意,他一字一句道:「若不是那些妖,何至於如此?」

  路承澤有些鬱悶,他感覺最近和松珩溝通起來越來越困難,當即道:「是,你當時考慮時局,將鄴都犯了罪的妖趕盡殺絕,我沒反對你,但人間那麼多妖,那些好的,未曾害人的,他們總不至於都不活了吧。」

  他幫朝廷軍隊殺妖,那些妖為了自保,設套,下藥,想起來也沒問題,畢竟也沒誰會坐以待斃等死啊。

  松珩握了握拳。

  「從前你三緘其口,我不知緣由,想著你們也是一段緣分,撮合撮合算是當個好人,可知道內情後,我真得勸你一句。」路承澤唏噓道:「別說薛妤,就是音靈,遇到這種情況,她都不可能眨一下眼,回一下頭。」

  「你和薛妤,這叫陰差陽錯,錯過就算了。」

  「你們一個天帝,一個女皇,各有各的道路,算了,行吧?」

  也別難為他了。

  松珩道:「承澤,什麼事我都能聽你的勸,唯獨這件,要放手,絕無可能。」

  說罷,他拂袖沉入黎明的亮色中。

  溯侑在感受到一剎那的氣息時,飛快抬眸,三兩下越過高高的院牆,鬼魅一樣出現在青山半腰,嶙峋巨石和蒼翠樹柏間,他與松珩面對面站著,一個面色沉如水,一個眼尾勾著驚人的戾氣。

  松珩看著他,聲音沙啞:「飛雲端開啟之際,你拉著她替你翻案,果真好心機。」

  溯侑垂著眼嗤笑一聲:「插手我們之間的事,誰給你的膽子?路承澤?」

  松珩驟然出手,他手背因為蓄力青筋暴起,一道掌風迎面刮過溯侑的臉頰,咬牙怒道:「你算什麼,一隻妖鬼,不過是仗著鄴都的勢。」

  溯侑倏地出劍,他先是輕飄飄挑開那道掌風,而後劍柄重重抵在松珩胸膛處,力道毫無收斂地爆發,下一刻,劍花挽成網,從四面八方斜斬出去。

  松珩退出去七八步。

  「妖鬼又如何。」溯侑勾唇笑了下,一雙桃花眼中亮光熠熠,聲音一字一句,都透著一種溫和外衣下致命的危險:「妖鬼她也不看輕,照樣培養,時時帶在身邊,指揮使的位置都給了出去。」

  松珩像被刺激到一樣發力,掌風一道比一道迅猛,劍光掌印中,他聲音嘶啞:「你果真對她存有不軌之心。」

  劍光漸盛,來回數十招之後,溯侑一劍將松珩逼到樹幹後,他一步步走近,璀然笑著認下:「是啊。」

  他走到松珩面前,用劍尖挑起他的下巴,以一種極為侮辱人的姿勢居高臨下地端詳那張臉,好看的眉不滿地皺起,道:「百招都走不過。」

  「怎麼是你呢。」

  這樣的滿口禮儀道德,實則什麼也不是的人,怎麼就得到她的另眼相待,怎麼就曾有機會能光明正大,得她應允,以另一種身份陪在身邊呢。

  松珩被刺激得熱血上湧,他睜著眼想要發力,卻被溯侑輕輕鬆鬆制在原地,後者唇線流暢而筆直,透著一種天生的薄情意味,他道:「你是路承澤身邊的人,我不殺你。」

  她說留他一條性命,他就是將滔天的嫉妒爛進肚子裡,也不殺他。

  松珩看著那雙與在薛妤面前全然不同的眼,那副輕狂而乖張的樣子,忍不住呵的一聲,瞇著眼睛嚥下一口上湧的血,道:「人前人後的樣子,你敢給她看麼?你說,她若是知道你這番心思,會如何?」

  「你就不怕今日發生的事傳到她耳朵裡?」

  他每一句話,都在往溯侑弱點上戳。

  至此,溯侑像是被觸到什麼傷口似的,他眼尾和臉上的笑全斂了進去,露出皮囊下堆疊到極致的陰鷙來,他湊到松珩耳邊,惡劣地低喃道:「好啊,我正愁不知如何告訴她,你若是願意幫我跑這一趟,那便再好不過了。」

  「你說,我就快忍不住要用盡一切手段勾引她,讓她憐惜,讓她心疼,讓她心軟。」

  「她退一步,我便進一步,我就是肖想她,覬覦她,無論如何,不顧一切也要——」他可以頓了頓,眼瞳迷成一種危險的弧度,一字一句將話補全:「徹底佔有她。」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4 12:02 AM

第56章

  他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四下俱靜,連時時呼號的風也識時務一般停歇了肆虐的動作。

  松珩目眥欲裂,他喘著粗氣,良好的教養,身居高位後無師自通學會的波瀾不驚,通通抵不過此時胸膛中逆流的血液。

  他無法想像,薛妤身邊留著這樣明昭昭對她圖謀不軌的人,日後會發展成怎樣的情形。

  眼前之人,頂著一張欺騙性極強的臉,日日說著順從的花言巧語。

  更令人難以放心的是,她還如此看重他。

  松珩死死咬著牙,從齒縫中憋出一句:「你放肆。」

  溯侑看著他,像看著一頭陷入捕獸網中無能掙扎的野獸。他無謂地動了動手腕,劍尖如吞吐的寒芒,凜厲地抵在松珩的頸側,壓出一條十分屈辱的紅血線,他側首,輕聲問:「你敢嗎?」

  松珩呼吸微微一滯。

  他不敢。

  他確實不敢。

  且不說薛妤現在信不信他,即便是信,他也摸不準薛妤對這件事,這個人的態度。

  正如路承澤所說,身為鄴都未來的女皇,她有太多選擇了,但凡有一些遲疑,猶豫,不論是對溯侑的臉,還是對他如今的實力,辦事的能力,她都能在身邊給他留個位置。

  他不能挑破這張窗戶紙。

  因此,溯侑心知肚明,有恃無恐。

  松珩指甲幾乎陷入肉裡,他看著溯侑招搖到極點的五官,冷然道:「癡心妄想,你憑什麼?」

  前世,不論他爬得多高,看得多遠,與薛妤站在一起時,有時候連自己都覺得不般配。

  那種情感一日比一日深重,將人困得鮮血橫流,又不得其法,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到後來,薛妤對他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他自己不清楚。

  她冷得像冰,他連牽一下她的手都需要莫大的勇氣。這段感情中,他小心翼翼,時時處於劣勢。

  可獨佔的話,一隻妖鬼卻能輕而易舉說出口。

  他憑什麼。

  溯侑收劍而立,居高臨下,將他的狼狽和怒氣盡收眼底,聞言,稍稍傾下身,薄唇微動,陰鷙橫生:「憑今時今日,她的指揮使是我,身邊站著的是我,嘴裡的十九,喊的也是我。」

  若說前兩句,松珩尚能自我欺騙地安慰自己,那「十九」二字,便彷彿是把刀子,正正插在他的心上。

  前世,那一千年。

  即便是他犧牲自己,替她保住三千鄴都原住民後再次醒來,她動容,罕見的柔和了神情,輕聲和他說感謝時,叫的也是松珩。

  細想起來,她從未給他過那樣特殊的,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偏愛。

  一次也沒有。

  這才是真正令他失控,理智不再的原因。

  ====

  皇宮辦事效率極快,裘桐的吩咐傳下去,不過兩日,在第三日太陽升起時,便有了消息。

  裘桐才下早朝,聽了白訴的回稟,目光微凜,腳下的步子不自覺大了點,天子冕旒隨之晃動,一路發出清脆而有旋律的碰撞聲。

  派出去的人早早就在御書房裡等著。

  裘桐繞過屏風,白訴提前掀起珠簾,裡面候著的兩三人見到那熟悉而亮眼的明黃色衣角和上面張牙舞爪的金龍紋路,均目不斜視地退讓到一邊,恭敬作揖,掀袍跪地。

  「臣等問陛下聖安。」

  「都起來。」裘桐連朝服都沒來得及換,他坐於上首,沉聲問:「情況如何了?」

  「回陛下,這是山海城送來的信。」下首跪在最前面的那個忙不迭從衣袖中抽出一份密封的信,遞到白訴手中,白訴又呈給裘桐,後者皺著眉一把揭開,抽出紙張細細往下掃視。

  偌大的內殿一時之間只能聽到人的呼吸聲。

  良久,裘桐摁著那薄薄的一層紙,想著上面寫的內容,閉上眼在腦海中盤算,指腹一下接一下地落在乾淨的硯台上。

  「你們真有本事。」不知過了多久,他喜怒不辨地開口,道:「查了兩天,連人家姓名都沒查出來。」

  為首的那個霎時以頭點地,連聲道:「是臣等無能,陛下息怒。」

  聞言,白訴打量了兩圈裘桐陰晴不定的臉色,低聲開口道:「陛下,妖都素來神秘,名姓鮮少對外人說道,九鳳族怕是更如此。」

  裘桐摁著跳動的太陽穴,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半晌,又睜開眼盯著那張紙看了幾眼。

  「性格古怪,囂張跋扈,唯我獨尊。」他一字一字地念出這幾個成語,道:「妖都大妖一慣秉性,不足為奇。」

  「這只桃花妖。」裘桐點了點第二張紙上簡單勾勒出的畫像,問:「如何跟九鳳結識的?」

  「回陛下,這事跟山海城那片九鳳海有關。那海原本叫粟海,取年年豐收之意,在百年前,被九鳳族某個祖先圈下來當做休養之所。那只九鳳在海底種了不少靈植,又設下許多禁制,身體養好後就回了妖都,自那之後,每隔幾年,便有妖都來人打開禁制,從海中取出成熟的靈植,現在九鳳族的那位嫡系大小姐,起先也是為這事而來。」

  那人一五一十將原委道來:「二十一年前,九鳳海突生雷霆,當地人叫得多了,那海便更名成了雷霆海,當時,這只九鳳找到始作俑者,跟一隻叫雲籟的大妖達成了交易,在牽扯出山海城前城主陳劍西之事前,曾在海底住了大半年。」

  「她跟那只生在九鳳海不遠處的桃花妖,就是在那時候認識的。」

  「這些,都是從哪查的?」裘桐警惕地問。

  那人如實答:「那海偏僻,住在當地的都是些普通的村民說得不明不白,許多都信口說來,胡編亂造,臣等不敢大意輕信,問的是在陳劍西身邊伺候的小廝。因為弟弟陳淮南的原因,陳劍西在任期間對那海頗為關注,這才有了上面這些言論。」

  這事,難就難在地方偏,不好查,道聽途說,人言雜亂,難以辨別真假。

  好不容易聽到點靠譜的,便成了救命的稻草。

  陳劍西,裘桐對這人有印象,為了他弟弟陳淮南的事,被薛妤直接削掉城主之位,到現在還被關在鄴都大牢裡,生死不知。

  「說的倒是都能對起來。」裘桐瞇了下眼,問:「這妖,什麼性格,跟九鳳的關係如何?」

  「聽說是不怎麼樣。」那人挺直了胸膛,不卑不亢道:「九鳳跋扈,桃花妖弱小,常被驅使著幹一些跑腿的事,但因為性格好,在九鳳無聊的時候,也能說上兩句話。」

  「那真正令這九鳳另眼相待的,是這個少年?」裘桐轉而去看蘇允的畫像,他道:「這種大妖,對人族的少年另眼相待?」

  「是。」那人應道:「陛下,得到的消息千真萬確,這少年現在拜入的門派,長老親傳弟子的身份,都是九鳳親自安排,拿小十萬靈石大氣擲出來的。」

  「人族。」裘桐低低地念了兩聲,須臾,將那兩張紙往身前一推,道:「將這一人一妖找個安全的地方關起來,桃花妖不必管,給那個少年分析厲害關係,不論他應與不應,都給這兩人餵下玉青丹。」

  「給朕準備個適合的身份,再挑張合適的臉,朕親自去一趟。」

  話音落下,裘桐又想到什麼似的頓了頓,開口問:「飛雲端開啟,這兩日,那些修真門派沸騰的很,是吧?」

  白訴低頭,應了聲是。

  「想要進飛雲端,唯有兩種手段,要麼完成過天機書任務,要麼繳納不菲的靈石。這兩人,一個是身無分文,學費都靠九鳳出的窮苦少年,一個是避世不出,對此無甚需求的妖族。」

  裘桐往後靠了下,很快下了決斷:「去,找兩個只接過天機書一星任務,剛好夠資格去飛雲端的年輕人,秘密處理了,將卷軸奪過來準備著,屆時三人相遇,就說卷軸是桃花妖殺人越貨所得。」

  確實,相比於頭一條,一隻活了數百年的桃花妖殺害兩個愣頭青門派少年,在九鳳那樣的大妖眼裡,是件理所應當,完全不需要細想,怎麼說都能說通的事。

  吩咐完這些,裘桐站起身來,凝神看向窗外,道:「這事成與不成,龍息有沒有救,全看兩月之後了。」

  半晌,裘桐又敲了敲桌面,沉著聲音問身邊的白訴:「昭王妃有孕,身體被宮中御醫照看得怎樣?」

  「回陛下,一切如常。」白訴回:「幾位太醫按照古方上的方法來開的藥,小王爺出生,必定康健活潑。」

  「活潑就行。」裘桐將手中的墨筆丟到桌面上,開口:「龍息若是徹底無用,朕只好出此下策。」

  九鳳的生靈之精,能不能取到,取到後有沒有用都還是未知數,他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上面。

  裘桐用力地摁了摁額心,他身體越來越差,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更不知道會不會被薛妤抓到什麼致命的把柄。

  若真走到無路可走,山窮水盡的那一步,他最後的,唯一的辦法,只剩金蟬脫殼,換個殼子鑽到自己年紀尚小的侄子身上。

  這樣,又多出幾十年時間來。

  半日後,裘桐通過傳送陣秘密抵達山海城。他換了張臉,那張臉看上去格外年輕,不論是拉長的眼尾,還是稍稍扁平的鼻頭,都令人影響深刻,生不出半點懷疑真假的想法。

  他手上誇張地佩戴著許多靈戒,炫耀似的展露出來,腰間佩戴著數個錦囊,錦囊上又掛著美玉,光澤交相輝映,輕而易舉能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來。

  他這副模樣,走在大街上,是沒有人會懷疑的富貴公子,紈褲子弟。

  裘桐重點去見了走在路上被中途劫持,又稀里糊塗被關在不見天日黑屋裡,塞下玉青丹的蘇允。

  不得不說,裘桐演技十分之好,在登基前,他病秧子紈褲王爺的設定便深入人心,不止瞞過了那三個草包兄長,就連崑崙少掌門陸秦,也折在了上面。

  他三言兩語,將玉青丹服下的後果一一說明,看著蘇允瑟縮的,臉色蒼白的樣子,一雙眼滿意地收了回來。

  沒過多久,他慢悠悠從座椅上起身,轉了轉中指上戴著的靈戒,將一把小巧精緻的匕首推到蘇允跟前,笑意現出點令人毛骨悚人的殘忍之意:「你挑準時機,只要劃開她的後背,用上方才教你的手勢,任務就完成了。」

  「飛雲端啊,裡面那麼多危機四伏的秘境,那麼多來自五湖四海的隱世家族競爭者,妖都本就不受名門正派喜歡,被群起而攻之時受點傷,再正常不過,是不是?」

  他拍了拍蘇允愣住的臉,輕聲道:「我只等你們兩年,嗯?」

  這件事,裘桐有九成九的把握。他擺明了用的假身份,不論是查這座院子,還是查這張臉,都查不出任何東西,可蘇允和桃花妖賭得起嗎?

  不這麼做,就只有死路一條。

  飛雲端開啟,裡面可能出現的所有險象環生的場面,都是他們絕佳的出手機會,如果能把九鳳受傷的賬推到聖地傳人身上,那無疑是最令人期待的結果。

  裘桐轉身離開了院子,也揮揮手帶走了所有隱匿在小院周圍的暗衛。

  蘇允戰戰兢兢地提著那把宛若有千斤重的匕首,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出,重見天日的一剎那,他扭頭,與同樣奪門而出的桃知四目相對。

  風一吹,蘇允三兩步走上去,拽著桃知的袖子就開始乾嚎:「這都是什麼人啊。」

  從始至終,桃知受的盤問不多。除了有人隔空出手強迫他服下那顆丹藥,只有一人進來,冷漠而機械地重複了幾遍剛將他捉來時就警告過的話,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了。

  他皺著眉,拍了拍蘇允的肩,問:「他們欺負你了?」

  桃知說話時,不論是眉眼,還是語氣,都溫柔得不成樣子,像是初春過後下了一場細密的桃花雨。

  這種氣質,十數年如一日。

  蘇允抬頭一看,捏著那兩張天機書卷軸的手抖了抖,欲哭無淚地提唇道:「他們跑我這來說一大堆,說等進了飛雲端,跟九鳳姐說,這卷軸是你出手殺了兩個才入門的修士得來的。」

  「九鳳姐聽到這話,見面頭一句就得問我十年修仙,是不是修得腦子進水了。」

  蘇允又提起那把鋒芒畢露的匕首,深吸一口氣,拎著它抖了一下,又抖一下,道:「那人還讓我帶著這東西,去跟九鳳姐打架。」

  他嚥了嚥口水,像是想到了某種不堪入目的場面,十分痛苦地抹了下臉:「這些人是不是有病,缺不缺德啊。」

  「我就算是死,也得選個痛苦程度最輕的吧?」蘇允誇張地比了個手勢,道:「讓我去捅九鳳啊,九鳳啊,他瘋了嗎?」

  桃知忍不住笑了下,算了算時間,安撫道:「別怕,你九鳳姐神通廣大,會把人揪出來的,我們兩也死不了。」

  ====

  薛妤一行人在第二日正午登上傳送陣,前往珊州。

  不過半個時辰的樣子,靈光大作,陣法交織,騰山挪海,眼前亮起來時,他們已身處異地。

  從繁鬧的珊州城一路向南,翻山涉水兩個時辰,一座藏在叢山峻嶺間的小鎮便在晚霞的絢爛光彩中隱隱約約現出輪廓。

  掃過溯侑繃直的唇線,刻意隱藏但仍在一瞬間露出端倪的細微情緒,薛妤迎著霞光去打量那座小鎮的輪廓,問:「到地方了?」

  「是。」溯侑站在她身後,跟著望過去,神色複雜,低聲道:「這就是雲西鎮。」

  「季庭漊早上就到了,一天時間,應該已經把當年的事調查得差不多了。」薛妤捏了捏手中的靈符,道:「若是進展順利,明天或後天,我們就可以啟程回鄴都。」

  聽到這話的沉瀧之總算鬆了一口氣,他笑道:「實在是時間緊急,真是對不住殿下和指揮使了。」

  和他同行的是風商羽,他紮著瀟灑的低馬尾,百無聊賴地搖著一柄玉扇,很少說話,也很少觀察周圍的山山水,整個人呈現出一副興致缺缺,提不起精神的模樣。

  可架不住他氣息強大,薛妤和溯侑都曾投去過一兩眼的打量。

  一路沉默著翻過最後一座土山坡,遠遠看到兩個身影,及至眼前,季庭漊的身影清晰可見,薛妤方走上前,兩撥人算是正式碰面。

  「薛妤殿下。」季庭漊有模有樣地朝薛妤抱了個不正經的拳,開口道:「您天不亮就叫我來這邊,自己到得真是挺早,再過半個時辰,鎮上就該點燈了。」

  「查明白沒有?」薛妤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絲毫不接前話,開門見山道:「你不會在這裡站了一天吧?」

  「這點事,你放心。」季庭漊攤了攤手掌,朝後看了看:「先讓我認一認人,喲,這不是我們小朝年麼。」

  朝年面色脹紅,有點痛苦地行禮,道:「見過聖子殿下。」

  再往後,季庭漊視線略過沉瀧之,落在一臉不悅的風商羽身上,有些詫異地收了笑,問:「你怎麼在這?」

  「你表演變戲法呢?」風商羽抬眼,道:「借路,你少管。」

  這便是最常有的聖地傳人與妖族世家碰上的場面,說是水火不容,火藥味瀰漫也不為過。

  沉瀧之生怕他們在這裡打起來,趕緊朝風商羽投去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轉而朝羲和這位新上任,但在這之前就早有名氣的聖地傳人行禮,緊接著自報家門。

  「季庭漊。」薛妤多少能猜到風商羽的身份,她看著遠方,擰眉道:「做正事。」

  「急什麼,這不還剩最後一個沒認全麼。」

  季庭漊視線轉而落到溯侑臉上,後者恍若未覺,帶著點恰到好處的笑朝他行禮:「見過羲和聖子。」

  行,就這張臉,就這個笑。

  他知道薛妤為什麼捨得跑這麼遠給他翻案了。

  他要是個女人,他也願意。

  季庭漊朝薛妤投去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才慢悠悠道:「走吧,事都給您辦得差不多了,大概情況我也瞭解了。」

  眼看那座小鎮近在眼前,像一幅橫鋪在山水間,徐徐展開的畫卷,薛妤不由得頓了下腳步,朝溯侑看了一眼。

  他今天,好似格外沉默。

  「你們先走。」薛妤停了腳步,長指點了點前面的雲西鎮,朝前頷首,道:「十九,你過來。」

  一行人走遠,背影融入暮色中。

  薛妤在一塊平坦的巨石上坐下,溯侑就在她跟前站著,身影如冬竹一樣挺拔修長,她點了點身側的位置,道:「坐下來說。」

  等他坐下來,兩人離得近,四目相對時,他眼裡的各種情緒便一點一點,被薛妤看了個明白。

  沉默半晌,薛妤聲音柔和了點,問:「是不是緊張?」

  緊張嗎。

  溯侑不緊張。

  他只是想起了和松珩的對碰,想起他偽善的臉,不堪入目的實力,也想起了自己那些露骨的,從未對外說過半個字的話語。

  薛妤不可能被他獨佔,她身上背負的,眼中關注的東西太多,太重,她是聖地為這個世間培養出的瑰寶,在她的心裡,什麼都值得被關注,被尊重。

  他只是其中渺然的,微不足道的一點。

  可他不得不承認,那些話,後半段是假,前半段卻無可狡辯,字字皆真。

  他想要被她關注,憐惜,進而心軟,一步一步加重自己的份量。

  示弱也好,裝可憐博同情也罷。

  他忍不住,想試一試。

  溯侑很輕地笑了下,指尖不受控制地動了動,低聲道:「不緊張。」

  薛妤卻透過那雙眼,輕而易舉地看到了裡面的茫然,脆弱,像一顆崩裂的水晶。

  這是第一次,他如此坦然而清楚地將真實的情緒送到她眼前,令人止不住的為之動容。

  薛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等會不論發生什麼,你不准開口,不准求情。」

  說罷,她起身就走,一路沉默地到鎮前,等跟翹首等了半晌的季庭漊等人匯合時,她眼裡的寒霜比先前重了好幾個度。

  「這是怎麼了這是。」季庭漊詫異地看了她好幾眼,摸了摸自己的臉,問:「誰惹你了?」

  「季庭漊。」薛妤看著灰撲撲的地面,在風商羽和沉瀧之不在的關頭,突然喊了他一聲,問:「十年前,羲和聖地的人沒有問清緣由就抓人,你認不認?」

  季庭漊壓低了聲音道:「這事我查過了。」外人面前,他好歹給自家人留了點面子,道:「確實……有失公允。」

  「牢裡的人濫用私刑,以折磨人為樂,認不認?」

  季庭漊尷尬地瞇起了眼,半晌,輕聲道:「大家都在呢,您給點面子行不行?等會再訓,等會再訓。」

  「當時負責這事的人我帶來了,該怎樣就怎樣,按規矩來,成不成?」

  「行。」

  薛妤睫毛輕輕往上扇動,她抬頭,黑白分明的眼睛與季庭漊對視,吐字清晰:「這件事很過分,聖地不該,也不能這麼做事。」

  「我現在,有點生氣。」

  「所以,等下別做徇私袒護求情的事。」

  此言一出,四周皆靜。

  不論是朝年,還是季庭漊,都極少,甚至可以說是幾乎沒見過她這個樣子。

  她天生情緒淡,面對什麼事都是冷靜而從容的,即便帶著崩裂的傷捉拿作亂的大妖時,臉上都毫無波瀾,冷若冰霜。

  不近不遠的距離外,溯侑驟然抬了抬下顎,手指繃得像幾根筆直的線。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4 12:08 AM

第57章

  天很快黑下來,雲西鎮家家戶戶門前都掛上了燈,火光一點一點的,遠遠看過去,蜿蜒成曲折連綿的一條線。

  季庭漊帶他們去了鎮上最大的一家酒樓,酒樓裡沒什麼人,顯得冷清,他們一行人前前後後進來,個個相貌不凡,氣度凜然,很快吸引了當地吃酒人的視線。

  一張四四方方的大木桌,放著十幾張寬椅,薛妤等人一個接一個落座。

  「他們兩個人呢?」朝年探頭探腦地朝二樓的客房看了眼,壓低了聲音問。

  季庭漊跟店小二一口氣報了十幾種菜名,末了,又大手一揮,要了樓裡最好的酒,這才看向朝年,勾了下嘴角,道:「沉羽閣少當家怎樣我不知道,但就風商羽那個性格,跟咱們肯定聊不到一起,不下來還好,下來怕打架。」

  他正了正神色,道:「我這才上任,就和妖都世家的人打起來,不好。」

  「風商羽。」薛妤點了點桌面,問:「風家,梧桐族的?」

  季庭漊點頭,視線往二樓掃了一眼,道:「風家嫡長少爺,性格你也看到了,就那樣,對人對事愛搭不理,不過實力不錯。畢竟風家在妖都世家前二十中,也算榜上有名。」

  「風家和九鳳族,好似歷來有婚約。」溯侑長指落在筷尖上,很快想起了關於風家的一些資料,聲音潤而清,像攏著一團水氣的霧:「這一任九鳳族嫡系傳人為女,風家為男,婚約只怕從小就定下了。」

  「是。」季庭漊接道:「說起來,這兩個種族強強聯姻後更不可小覷,九鳳和梧桐陰陽互補,聯合技能跟鬧著玩一樣往外丟,威力成倍疊增。」

  「不過說起來,萬物天生制衡,這種情況已經許多年未曾出現過了。」

  薛妤目光落在溯侑的手指上,她才看過去,那兩根手指便微微僵住,指尖不自然地朝後縮了縮,像一種發現自己被人盯上而顯得害羞的動物。

  她頓了頓,接著道:「不止如此,近百年來,人間妖與精怪,都變厲害了。」

  季庭漊看向她,不由挑了下眉:「變厲害?此話怎講?」

  「字面意思。」薛妤開口:「從古至今,天下三分,人為一,修仙者為二,鬼怪妖精為三,原本各管各的事,也算太平。」

  可這種平衡隨著妖都那邊怒而撂挑子不幹,聖地獨攬大事的局面而慢慢被打破。

  其中,妖分為兩類。

  一類在妖都,那都是些古老世家,隱世大族,血脈強橫,實力頂尖。一類在人間,因為大多弱小,生來不知事,過的是截然相反的日子,聖地隨意處置它們,人族肆意唾罵,詛咒它們,宛若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顯而易見,妖都都是硬骨頭,人間的妖則無疑成了最好欺負的一方。

  長此以往,但凡開了靈智,有些氣性的妖都受不了,尋求改變,想要破除困境,是必然的事。

  不反抗,是它們沒那個能力,可一旦有了某種轉機,即便是以卵擊石,它們也會蜂擁而起,毫不懼死。

  所謂世事無常,風水輪流轉。

  這個契機,已經逼近了。

  上一世,這一世,薛妤一直在尋求解決之法。妖族發動大戰,求的東西不過分,可那些東西,恰恰是根深蒂固長在所有人腦海中的。

  看看溯侑便知道。

  而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個他。

  如果連聖地之首的羲和都是這樣的做派,那真的,也不提什麼解決之法了,直接做好大戰的準備就行。

  「當年,妖都撂挑子不管的原因,你我都知道。」薛妤冷聲道:「未來,妖鬼這一塊很有可能還是得妖都那邊插手去管,別重蹈覆轍。」

  在妖族和朝廷打得不可開交,生靈塗炭的時候,六位聖地掌權者不止一次和妖都五大世家共坐一堂,談的就是妖都重新管事的事。

  可妖都那邊堅決不幹。

  為此,九鳳族族長說得唾沫橫飛,一拍桌子慷慨激昂:「有求於人的時候說得比唱得都好聽,管?我們沒管過嗎?來,你們倒是告訴我,怎麼管?」

  「修真門派,朝廷,乃至你們這六個高高在上的聖地,心都偏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的人還沒到呢,案子就定了,一問怎麼定的,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好嘛,反正不管什麼事,全是妖的錯,人無辜,聖地更無辜,你們都無辜死了。」

  「我管個屁!」

  說完,他還直接把數十本厚厚的卷宗甩到桌面上,啪的一聲砸得在場幾位眼皮一跳:「來,都翻翻,別的不說,就去年一年,這一千三百多件案子,哪一件不是冤假錯案,一千三百條命,都不是命,是吧?」

  「還有。」那老頭情緒稍微平復了點,警告似地看著在場諸位,道:「現在妖都排名第二的世家找到他們孩子的線索了,很不幸,那孩子沒活下來。」

  「他們現在什麼事都不幹,一大家子人,天南海北地找殺害他們孩子的人。」九鳳族族長看向羲和的君主,神色凝重下來:「就暫時來看,跟羲和有關。」

  羲和聖地的君主一愣,旋即頭皮發麻,問:「什麼叫和羲和有關,妖鬼的事,我們羲和可沒插過手。」

  被無形中點到名的鄴主眼皮一掀,道:「誰都別看我,是誰也不可能是鄴都。這些事都歸阿妤管著,她對人,對妖,都是怎樣的態度,大家有目共睹。我想,沒誰能比她做得更好。」

  「若是不好,妖都那三十多個少爺公子,也不至於久住不走。」

  「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時候。」九鳳族族長眼皮一跳,打斷鄴主的話,道:「說實話,好日子誰都想過,我們沒什麼稱霸天下的想法,所以外面打成這樣也不曾落井下石攪渾水。但事實就是擺著,如果領頭人沒有能力約束下屬,約束臣民,做不到一視同仁,那唯有鮮血和白骨能讓人長記性。」

  「如果這事真和羲和有關。」那老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那完了,聖地,妖都,人族,徹底扯不清了,誰家的好日子都到頭了。」

  薛妤對松珩出手時,恰好差不多查出結果,那事與羲和無關就算了,若是有關,百眾山上妖都的世家子弟,一個都不能再出事。

  一個都不能。

  所以她不要松珩的命,她要將松珩拎回那座大陣,在妖都反應過來之前,不惜一切代價將那座陣解開。

  「你放心。」季庭漊看著薛妤的神情,也正色道:「日後該如何行事,下屬該如何約束管教,我心裡有數。」

  「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我也不喜歡搞那些包庇同族,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給人定罪的做法。」

  「你有數就好。」薛妤默了默,垂著眼輕點了點頭,問:「當年負責這件事的人呢?」

  「還有那位玄蘇,都在哪?」

  「借用了下雲西鎮的小牢房,兩個都在裡面押著呢。」季庭漊頭朝後仰了仰,點了點身側的侍從,開口道:「央央,為薛妤殿下引路。」

  聞言,薛妤看向溯侑,兩人一前一後起身,朝年見狀,也一放手中的筷子起身,被季庭漊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後頸,強迫著又坐了下來。

  「你家女郎和指揮使解決陳年舊事,你跟著去做什麼,來,多年未見,陪我喝口酒。」

  朝年痛苦地抹了一把臉,像是早知道自己逃不掉似的,視死如歸道:「聖子,我陪女郎出來,有任務在身,真不能喝酒。」

  說起薛妤。

  季庭漊自己抿了一口,當的一下放下酒杯,看著兩人的身影,瞇著眼摸了摸下巴,問:「你家女郎今天是怎麼了,從前話都不說兩句,今天還生起氣來了。」

  「殿下。」僥倖逃過一劫,朝年字正腔圓地回:「女郎對這種事,本就格外看重,難以忍受。」

  「鄴都當年亂判的情況比這還嚴重許多,幾年整頓下來,現在沒誰敢這樣做了,全部老老實實按流程來。」

  「更何況,遭遇這種事的還是我們殿前司的指揮使。」朝年撇了下嘴,理所當然地道:「女郎能不生氣麼。」

  鎮上的小土牢裡,薛妤走在中間的小通道中,一路到底,光影越來越暗,最後成為模模糊糊的一團,像是一團黯淡的飄在半空中的烏雲。

  央央停下腳步,低聲道:「殿下,這條路往左,關著玄蘇,往右走,關著當年審理此事的羲和執事,白游。」

  一片昏黑裡,薛妤看向溯侑,他五官太過出眾,即使站在矮而破的牢房中,也是風度翩然,從容雋永的模樣,先前的那點脆弱,又被很好地掩藏起來,再也尋不出一星半點。

  「先去哪?」她問。

  其實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結局已經定了,去與不去,去哪一邊,都沒有太大意義。

  溯侑不甚在意地彎了彎眼梢,凝視薛妤。

  她未施粉黛,長而柔順的烏髮綵帶一樣靜靜垂到襦裙前後,直到腰際,肌膚呈現出雪一樣細膩的白,生生晃人眼,一雙眼睛仍是冷的,衣袖上,裙擺上卻沾著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暖香。

  從頭到腳,她都跟這樣破敗,灰暗的地方寫滿了不搭。

  「別說什麼讓我出去的話。」薛妤似乎能洞悉他的想法,紅唇微動:「我審過的人,比你想的還多。」

  聞言,溯侑伸手捏了捏高挺的鼻脊骨,頗有些無奈地提了提唇角,道:「前後沒有講究,女郎要問什麼,問完,就回去吧。」

  「這地方,沒什麼好待的。」

  薛妤料想他還有話要單獨跟玄蘇說,於是朝右邊走了一步,言簡意賅道:「我去處理聖地的爛攤子,這邊,你自己看著辦。」

  溯侑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她身影徹底消失,才一點點落下了眼尾的笑,提步去了相反的方向。

  順著腳下的方向走出沒多遠,薛妤便看到一間施了術法,掛了小鎖的牢房。她伸手扯了一下,上面的靈力承受不住那種衝擊,啪嗒一聲落了下來,在空曠的牢房中蕩出一聲接一聲的迴響。

  裡面半蜷縮著身體,膝蓋盤在稻草上的中年男子抬眼一看,頓時半直起身,拱手啞著嗓子顫巍巍道:「見過殿下。」

  審人習慣使然,薛妤坐在他跟前那張長凳上,居高臨下看人時,透著一種不怒而威的冷淡涼薄之意。

  「殿下,小臣知錯,小臣也是被蒙蔽的。」白游連聲喊冤,他是萬萬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跌在一隻妖鬼身上。當年,溯侑在他手底下,吃了不少苦頭,傷重而深,押上審判台時,幾乎只堪堪剩一口氣,他以為他肯定是活不下來。

  可十年一晃而過,他不僅活了下來,還搖身一變,成了鄴都傳人跟前的大紅人,官拜指揮使。

  白游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薛妤冷然旁觀他痛哭流涕的懺悔,這些話語,這些懇求的小把戲,她不知聽了,見了多少,還能看不透麼。

  在某一刻,她不耐似的點了點凳邊的紋理,噠的一聲,白游的聲音戛然而止。

  「哪裡錯了?」她問。

  白游愣了愣,反應過來後立刻答:「小臣受人蒙蔽,輕易聽信人言,有眼不識泰山,誣蔑了指揮使大人,求殿下恕罪。」

  說來說去,只是因為溯侑成了鄴都殿前司指揮使。

  薛妤不欲多言,她長指伸出,一根銀絲精準地落在白游額心,輕輕一扯,白游的神情在轉瞬間變得呆滯。

  搜魂術。

  成片的記憶如浮冰般呈現在她的眼前。

  六月天,形容狼狽的小少年緊抿著唇被押入聖地中,他早知世道不公,可在短短兩天,審都未審,問都未問的情況下,殺人,滅宗,天性惡劣,罪無可恕的帽子一頂接一頂砸下來時,再強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在獄中枯坐了半夜。

  彼時,他雪膚黑髮,臉上有執拗的倔意,也有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氣,總是高高昂著頭,將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眨成不近人情的弧度。

  在他以為自己將死時,獄中傳來消息,說天機書選定了他,要帶他上審判台。

  他以為,這便是峰迴路轉,絕處逢生,聖物會給他應有的公道和真相。

  可等待他的,偏偏是天意弄人。

  從盛夏到隆冬,他經歷的,是八個月日日不斷的折磨,他無數次被架上刑架,一身猙獰鞭痕,舊傷崩裂,化膿,潰爛,又在新傷中加重,再一點點憑藉著頑強的毅力癒合。

  臨上審判台的最後一晚,三兩獄卒執事將燒紅的烙鐵印在他漂亮的手腕上,想看他露出如別的妖族那樣哀哀求饒的神色。

  可溯侑吭都沒吭一聲。

  他只是在回牢房時,重而狠地用指腹碾過那道起了無數燎泡的灼燒痕跡,而後在某一刻,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別的什麼,很快垂頭,略顯狼狽似地眨了下眼。

  等他再抬頭時,眼裡最後一點微弱的,黯淡的光亮,徹徹底底不見了。

  他渾身上下,都長滿了扎人的刺,即便豁出一條命,活不成了,他也要從欺負他的人身上刮下一塊肉來。

  什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什麼仁義禮德。

  他一句,一個字都不會再信。

  最後一片與之相關的記憶在眼前炸開,白游如遭重創地歪倒在地上,薛妤的指尖卻頓了又頓,半晌,才慢慢收回來,落進寬大的衣袖中。

  他從始至終都在遭受污蔑,仇惡,痛苦。他也曾下定決心,收斂所有情緒,虛張聲勢朝外展露尖利爪牙。

  她做了怎樣的事。

  才讓他又那樣信任她,事無鉅細地替她安排好身邊一切事,寧願豁出自己也要幫她取得天機書任務進展的。

  才讓他成了今時今日,跟在她身後,偶爾也會露出一個清雋笑意的十九。

  好像沒有。

  若真要說有,起先,也不過是一點責任感,一點微不足道,舉手之勞的善意。

  薛妤不由緩緩皺眉。

  她轉身出去,牢門像是被驟風猛的刮了一下,發出匡噹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音。白游瑟縮一下,嚥了嚥唾沫,又爬起來,低喃道:「殿下,下臣真知錯了,求殿下恕罪。」

  薛妤頓了下,轉過身與他對視,極為認真地吐字:「恕不了。」

  「你們罪無可恕。」

  從牢裡一段小道到另一道,薛妤走到關著玄蘇的牢房門口時,正見到那個披頭散髮,留著長長指甲的女人像是經受了什麼不能承受的刺激似的瘋狂撲向溯侑,又被一道光環無情地擋住。

  半晌,她失力般地跌坐在牆根,揚尖了聲音,格外怨毒地道:「你以為攀上了鄴都就一朝得意,高枕無憂了?溯侑,有做夢的時間,你不妨想想自己的後路,那位聖地傳人,還樂意哄你多久。」

  「得罪我沒事,你還得罪羲和的人。」

  「你——」

  「得罪羲和,怎麼了。」薛妤逆光站著,眉眼似乎都被映襯得柔和下來,聲線卻仍是冷的,清的。

  玄蘇驀的抬眼,似乎想不到她竟會跟著來這種地方。

  溯侑跟著挺直脊背,他很快用帕子擦了擦手,從牢房裡出來,站到薛妤身前,開口道:「女郎,走吧。」

  「就這麼任她放肆?」薛妤看向玄蘇。

  「沒事。」溯侑分外好脾氣地道:「羲和會按規矩處理。」

  從那邊牢房裡出來,薛妤的眉就沒放鬆過,此刻她抬眼,與他對視,視線再一點點轉到他眼尾那點漸深漸濃的笑意上。

  看過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碎片和那些他所經受的破碎絕望。

  薛妤頭一次覺得,他還是笑起來更為好看。

  「手伸出來我看看。」她點了點溯侑的左手。

  溯侑微微一頓,半晌,他掀了掀眼,眼皮上落出一道格外薄情的褶皺,捲起一截衣袖,將那好看的,形狀突出的手腕骨遞到她眼前。

  上面乾乾淨淨,白皙如舊,沒有想像中醜陋而猙獰的傷痕。

  他像是猜到她看到了什麼似的,很快又將衣袖放下去,低而淺地咬著氣音,道:「沒有了。」

  「跟著女郎之後,就沒有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4 12:09 AM

第58章

  薛妤和溯侑趁著夜色回酒樓,門匾邊上一左一右掛著兩個蒙了層灰的燈籠,燈芯在裡面熬出隱隱綽綽的光。鎮上地方小,每日吃酒閒聊的人並不多,因而並不管這些小細節。

  一樓與二樓相連的拐角處,別出心裁地擴了個小涼亭。說是涼亭,不過是上面特意半遮半掩的留了半片空地沒遮頂,又擺了兩張小小的方桌,幾張凳椅放著。

  若是月朗星明,清風拂面的夜裡,也確實吸引了一些樓中的住客出來坐一坐,煮壺茶喝。

  走到這裡,薛妤抬頭,便見換了身衣裳的季庭漊含笑對明月,搖著一把玉扇快一下,慢一下地扇動。

  這是在刻意等她。

  薛妤默了默,看向溯侑,低聲道:「你上去看看朝年,讓他將該備的都備好。」

  「好。女郎早些歇息。」

  燈火璀然中,溯侑壓了下嘴角,拉出一條嫣紅而潤澤的唇線,聲色如常,可從側面看,卻怎麼都現出一點克制而壓抑的低迷來。

  他邁開步子往樓上走,衣袂翻動間帶出一股淺淡的香。再簡單不過的衣裳樣式,在他身上,有種披金戴玉,琳琅相撞的質感。

  薛妤慢悠悠收回視線,轉而踱步,在那張小小的桌前站定,拉了張椅子坐下,眼皮半掀,開口時,現出點清而艷的意味來:「特意等我,有什麼事要說?」

  「哪裡有。」季庭漊將手中的扇子摁在桌面上,又親自誒的一聲為她倒了一盞熱茶,道:「你去審的,怎麼說也是我羲和的人,不袒護求情,問一問還不行?」

  他將茶盞推向薛妤,問:「那兩人,你準備怎麼處置?」

  「什麼怎樣處置。」薛妤抿了一口茶,便沒有再動了,轉而去看窗外彎成一線的月,停了停,才又道:「身為其位不做其事,叫瀆職。至於另一個,蓄意謀害,污蔑構陷,謊言揭穿後拒不認罪,罪加一等。」

  「該如何,便如何。」

  季庭漊不由得挑了下眉,他身體朝後放鬆地一靠,半晌,笑了下,直言道:「說實話,薛妤,這便是你跟旁人最為不同的地方。」

  薛妤不解地看向他,見他半晌不開腔,紅唇翕動:「說人能聽懂的話。」

  「你看,幾天前,別人成堆成堆來恭喜我,唯有你聯繫我說要為人翻案,翻的還是十年前的舊案。」季庭漊接道:「這種事,其實你說一聲,我吩咐下去查清楚也就行了,你非得自己走一趟,還催著我來一趟,我原本以為,你這是極為看重你身邊那位指揮使。」

  他話音落下,薛妤便答:「我確實十分看重他。」

  「你看重他,他又受了那樣大的委屈,那獄中的兩人,你為何不直接動手處置了?」季庭漊瞇著一雙眼似笑非笑地道:「他們罪有應得,剛好能為你的指揮使出氣。」

  居高位者,為籠絡心腹之臣,向來是無所不用其極,哪兒最攻心便往哪戳。

  更何況,她還擱置著飛雲端的事親自來這一趟。

  「這不能混為一談。」薛妤想著溯侑在燈下的樣子,聲色稍緩:「我身邊的人,不是能拿旁人性命洩自己私慾的性情。那兩人該付出代價,是因曾犯下的罪,而非強疊上去的罪名。」

  季庭漊原本懶懶散散的神色收斂起來,他深深地凝著薛妤,須臾,吐出一口氣,道:「所以,這就是你特別的地方。」

  「這些話,說起來簡單,可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而薛妤能做到。她嚴格要求自己,嚴格要求臣下,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在她眼裡都是有意義,值得去做的。她絕不會破壞規則,罔顧人生死去達到令自己滿意的目的。

  在已經被處處特殊縱得輕浮自負,腐朽陳舊的聖地中,她能給人一種蓬勃的,熱切的力量。

  季庭漊難得正經,很有些坦然地直視薛妤,扯著嘴角無聲笑了下:「我希望,日後的羲和,會如今日的鄴都一樣。」

  他舌尖凝著一腔豪氣:「在我手中,成為真正的,合格的聖地。」

  薛妤這回沒再說什麼,她緩緩用指尖敲了敲茶盞邊緣,淺彎了下眼尾,道:「有什麼需要,可以聯繫我。」

  「放心,我不客氣。」季庭漊頷首,從廣袖中掏出幾張疊在一起的紙,放到薛妤手邊,道:「吶,改過的卷宗。從今天起,你的指揮使,便真是清清白白,乾乾淨淨了。」

  薛妤起身,將那張紙捏在指尖中,朝他微微揚了揚下顎,道:「我上去了。」

  一路行至二樓,薛妤才要推門進自己的屋子,卻見朝年捏著一本手冊苦大仇深地在不遠的廊下看,還特意在外面放了把凳椅,點了兩盞燈,像是要把眼熬瞎似的湊到近前細細地念。

  薛妤想了想,視線落到手中的卷案上,須臾,朝朝年那邊邁了幾步。

  「在做什麼?」她敲了敲凳沿,問。

  朝年一見她,臉就拉成了個欲哭無淚的弧度,他揚了揚手中的冊本,道:「指揮使給的,飛雲端注意事項,足足兩百條,在天亮之前,得全記下來。我在屋裡看,容易犯困,想著在外面清醒清醒。」

  這麼多年,除了朝華,竟又出了個能完完全全將朝年制住的人。

  真是不容易。

  薛妤看了他兩眼,問:「指揮使呢?」

  朝年搖搖頭,如實道:「早前回來了趟,給了我這冊本,話沒說兩句就出去了,也沒說去了哪。」

  不知怎麼,薛妤的眼前似乎又現出羲和的大牢中,那個狠狠捏著自己腕骨,狼狽眨眼睛的少年,她繞過半步去看天上沉定的月影,對朝年道:「跟那兩位說一聲,明日辰時整點,珊州傳送陣上匯合。」

  朝年應答一聲,還要欲言又止問些什麼,就見薛妤推開支摘窗,如落葉一樣輕飄飄旋進夜色中,悄無聲息的沒了蹤跡。

  薛妤輾轉朝提著燈出來遛彎的鎮上人問清楚了路,藉著夜色掩護,不過小半個時辰就尋到了昔日玄家舊宅。

  月懸一線,皎皎似水,這樣的夜裡,連雲都看得清楚,一朵接一朵散開,令人心情疏朗。

  溯侑就在一片斷壁殘垣裡,挑了面破敗的牆根坐著,他腰束得緊,勾勒出細而勁實的一筆,肩瘦而窄,用幾根手指斜斜地勾著一罈酒。

  因為殿前司指揮使的身份,他常表現得分外從容,是橫看豎看都令人安心,可堪依靠的模樣,加之他向來自律,薛妤從未見過他這樣受傷般頹唐放浪的一面。

  他聽到動靜,抬眼往她的方向看了眼,而後微怔,下意識放下了手中的酒罈。

  「女郎。」許是飲了酒,他聲線啞著,沙沙的帶著點勾人的氣音。

  薛妤默不作聲地走過去,直到站在他眼前,才去尋他的眼睛,像是要扒開一層霧,徹底看清楚裡面藏著怎樣的情緒。

  「來這裡做什麼?」她在他身側坐下來,長長的裙擺垂在空中,柔柔覆蓋腳踝,開口道:「為了那樣兩個人,還論起借酒消愁這一套了?」

  她話說得不近人情,聲音裡卻是連自己也沒發覺的和緩之色。

  連鄴都那些被冤枉的小妖她都尚能吩咐人去送藥,更遑論他呢。

  溯侑收斂起眼中的低迷之意,眉眼在月色下格外勾人,他緩聲解釋道:「想來徹底瞭解這樁舊事,過了今夜,日後都不會再來了。」

  「舊人舊屋,有什麼可追憶的。」薛妤性情冷,卻不是常說這樣涼薄之話的人,她掃了眼眼前破落得不成樣子,結著縱橫蛛網的角落,道:「百年前的事,你還記著做什麼,折磨自己?」

  她實在不會勸慰人,以為三言兩語會將事情攪開,就如橫刀斬亂麻一樣,可溯侑不是季庭漊,風商羽那樣生來好命,瀟灑浪蕩的公子。他敏感,多思,又像貓一樣乖,好不容易露出的情緒,見她一來,三兩句話一衝,便乖得不行地收斂起來。

  他太能隱忍,所以什麼委屈都能往下嚥,不過頃刻間,眼裡又是一片蕩蕩的清明。

  「明日辰時出發,正午就能到鄴都。」談吐間,他又成了那個運籌帷幄的指揮使,事事盡在掌握之中:「回去後,百眾山應當徹底巡視一遍,還有鄴都內部政務——」

  溯侑皺眉,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開口:「最近,肅王舊系一脈的人蠢蠢欲動。」

  薛榮死後,薛妤已經很久沒聽到「肅王」這個詞,因此這兩個字乍然入耳,竟有片刻的陌生之感。

  按理說,一脈若是連個血脈都沒了,怎麼也該徹底沉寂下去。

  當年薛榮跟朝廷勾結,將絞殺台的妖鬼放至人間,薛妤一怒之下清算,有所牽連者殺的殺,貶的貶,手段果決,絲毫不拖泥帶水,那一脈元氣大傷,緩了許久也沒緩過來。

  死去的肅王,溯侑沒有見過,可也曾因引得下屬如此奮不顧身維護而感到好奇,隨口問過朝華幾句。

  朝華只跟他說了一句:少時君主常逍遙山水之間,很多時候,女郎是跟在身為大伯的肅王身邊學習。

  像薛妤一樣的君主,得人念念不忘,愛戴不減,這不稀奇。

  只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再鬧起來,根本沒意義,除非肅王突然又冒出個子嗣。

  這件事,有點蹊蹺。

  「薛榮曾和人皇做過交易,他們若是有所動作,順著徹查,凡有牽連,一個都不姑息。」薛妤開口,眼尾在粼粼月色中勻出一點逶迤的神采。

  溯侑點頭道好。

  薛妤心底遲疑了又遲疑,半晌,皺眉撥弄了下自己的指尖,問他:「是不是還放不下?」

  溯侑半邊肩膀倚在那面斷牆上,呼吸間全是潑灑的酒香,他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最後,也只是搖了下頭,道:「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此生的意義,便是要和他們,和羲和鬥到死。」

  在羲和大牢中的那段時間,他日日夜夜,抱著這樣的信念,靠著這樣的支撐才苟延殘喘著爬起來,活下去。

  而後,便遇見了她,還未來得及如何籌謀報復,滿腔心神便落到了替她完成任務,變強大替她分憂這方面上。

  時間久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東西,便成了爛在土裡的泥,有時候連自己都覺得真相就是那樣的。

  過了就過了,他壓抑所有的情緒,不提過往,不提身世,不提和羲和半個字的糾葛。

  說白了,他捨不得現在的溫暖。

  薛妤啞然,半晌,她從牆頭躍下,拎著那罈酒噹的一聲放在他身側,道:「准你醉一夜。」

  她撥了撥手指上的靈戒,又陸陸續續翻出十幾罈好酒,一個疊一個圓滾滾地圍在腳邊,像腆著肚子的胖娃娃。

  溯侑回看她,須臾,道:「多謝女郎。」

  他生得俊朗,五官深郁迤邐,一口接一口喝酒時是和從前截然不同的不羈放浪,從前半夜到後半夜,他只說了寥寥數句,越喝越消沉。

  直至月上中空,他轉頭,看向薛妤,長指點了點前頭斷壁,聲色低而啞:「百年前,玄蘇倒下蝕骨水,我在那,站了許久。」

  整整一夜,薛妤在心底補充。

  他像是蓄了七八成醉意,眼微微往上看時,睫毛根根纖長,從臉頰兩側到眼尾的兩個勾都爛漫地鋪上一層胭脂般的色澤,像一朵掛在枝頭,熟透了的馥郁花苞。

  那是一層比女子更勾魂的誘人顏色,一舉一動,說是處心積慮,刻意引誘也不過分。

  「她說我卑微,低劣,無恥。」

  他字句間皆是醉人的酒氣,吐出的字輕得融入風裡,一滾就過,那樣不堪的字眼,他像是不知其意,用氣音說出來時,每一個都帶著甜蜜的滋味。

  說罷,他又扯著嘴角漫不經心地笑,道:「今日又見,玄蘇說的那些,其實也沒錯。」

  若不是察覺到了薛妤的氣息,僅憑那句「她還樂意哄你多久」,他便不會那樣輕而易舉地放過她。

  他確實,像懷揣著一捧泡沫趕路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些甜蜜的,珍藏的東西會隨著她的疏遠,離開,化成空落落的一灘水跡。

  因此,被人戳破心思,他惱羞成怒,又輾轉惶恐。

  他彎著風情瀲灩的眼去看她,上面說的那一兩句話,與其說是告狀,不如說是一種稚嫩的,故意引她心軟的撒嬌。

  薛妤從未經歷這樣的情形,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心情。月光灑落在她堆疊的烏髮上,金燦燦的步搖上,她視線落在他挺立的鼻脊上,輕聲問:「喝夠了?」

  溯侑璀然一笑,懶洋洋地撐著手肘點頭。

  薛妤便從衣袖裡將那疊改過的卷宗放到斷牆橫面的兩口紅磚上,她側首,格外認真地問他:「知道我帶你來這一趟,是為了什麼嗎?」

  他衣袍鬆鬆地披著,胸膛微敞,露出兩抹如山巒般起伏的鎖骨,眉一落,就是一派渾然天成的風流姿態。

  她上前,如十年前牽他出引妖陣時一樣,抬手拎著他的衣領往上攏了攏,一個因此垂眸,一個朝上抬頭,四目相對時,溯侑的呼吸有一刻紊亂。

  「十九。」

  她道:「指揮使有三個,再往上的位置,卻只有一個。」

  「我從螺州趕來珊州,是為了翻案,也是為了,給你公子之位。」

  四下俱靜,長風一吹,溯侑那點半真半假,半裝半演的醉意,隨著這兩句話,徹徹底底散開了。

  透過那雙眼睛,他似乎能清楚讀出裡面的意思。

  ——做了我的公子,便不能另擇其主,要一輩子跟著我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4 12:10 AM

第59章

  翌日清晨,天光乍破,朝雲靉靆。

  玄家破落一片的舊宅前,十幾個酒罈一個挨著一個東倒西歪地倒著,像被醉醺醺的人臨時擺了個看不懂的陣法,雜而無序,有的還斷斷續續朝外淌出一片晶亮的酒液,洇到鋪滿雜草的地裡。

  醉人的酒香中,溯侑手肘隨意地撐在一塊紅磚上,眼尾燒出桃花般的色澤,像精心描繪下動人心弦的兩筆。日昇月落,晨光撒下,他瞇著眼去尋天邊朝陽時,樣子是說不出的慵懶散漫。

  「女郎,天亮了。」他看了會,偏頭去看薛妤,嗓音微啞,字句裡似乎漫開一種馥郁的醇香,甜滋滋刻意的勾人,「回去吧。」

  薛妤頷首,起身時,視線又在周圍轉了一圈,微微揚了下眉尾,問:「從今以後,就都能忘了?」

  陽光灑落,在半空中打出一圈七彩光暈,她站在光圈裡,就連斜斜插著冰冷步搖都現出一種毛絨絨的溫柔之意。

  「忘不了。」溯侑眉目放鬆地舒展開,像汲滿了雨露的枝葉,現出一種青青翠翠,與以往截然不同的蓬然招展來,他用餘光一點點勾勒出薛妤的身形,薄唇微動:「但不會再想了。」

  那些隱晦的,腐爛的,壓抑不住的惡念,就永遠留在從前,留在昨夜。

  而今天,乃至之後,天南海北,不問歸途,他都跟她走。

  兩人迎著朝陽行走在山風和密林間,潺潺流水拂過耳畔,樹梢簌簌之聲一陣接一陣淌過,薛妤抖了抖手中兩張薄薄的卷案,垂眼問:「公子之位,瞭解過麼。」

  話音落下,薛妤罕見的沉默了下。

  在溯侑來之前,這位置一直空著,一是朝華和愁離確實都各有各的缺點,行事作風還需歷練,二是這個職位特殊。

  若說殿前司指揮使專為她做事,掌管百眾山大小事宜,那公子,則要在兩頭任職。鄴都私獄的事要管,百眾山要管,鄴主手下的難題,也得幫著分擔。

  相當於一人身兼數職,還樣樣都得做好。

  「前兩日,我問過朝華與愁離,對公子之位,她們都是怎樣的想法。」薛妤如實道:「愁離說自己資歷尚淺,還需磨礪,推薦你與朝華上位。朝華不應,直言洄游的時間證明一切,自古能者居上,理應你來。」

  她頓了頓,看向溯侑,認真道:「我說實話,站得越高,所承受的越多。」

  也因此,這個位置,前一世,這一世,她未給過任何一個人。

  溯侑指尖劃過一株半人高,長得蓬勃旺盛的山草藥,他從喉嚨裡低而輕地嗯了一聲,旋即抬了抬眼,問:「我升職太快,會不會引人對女郎不滿。」

  「不會。」薛妤應得快而乾脆:「一切都按鄴都的規矩走,但你的壓力會很大。」

  這話是真話。

  可他要走的那條路,注定需要站在足夠高的位置,才能試探著去勾一勾她的衣角,長久地佔據她一部分視線。

  一夜宿醉,他眼梢上盛滿蕩漾的笑意,一字一句說話時,透著一種令人心神笙動的風姿:「願為女郎分憂。」

  一程山水路,他們走得不疾不徐。

  薛妤看得出來,溯侑是真有點醉了,說正事時尚能打起精神來,一旦鬆懈下去,整個人便現出一點懶洋洋提不起精神的散漫,一雙總是往下垂的桃花眼往上揚著,疊出三兩道不深不淺的褶皺,那種劍走偏鋒的鋒利散盡,露出一點極好說話,有問必答的模樣來。

  他平時,從不這樣。

  再次跨過一個山澗,溯侑突的放緩了腳步,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坦然開口:「前日,松珩來找了我。」

  薛妤沒料到這個,提起這個名字,她下意識皺眉,問:「找你做什麼?」

  「他說我不配指揮使之位,不配女郎——」他抵著眉心很淺地笑了下,接道:「這樣疼我。」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他還真好意思。」

  她不會罵人,諸如「厚顏無恥」「不要臉」之類的意思,全聚在這冷而肅的一句話中了。

  熱鬧的清晨好似隨著這一兩句話安靜下來,而有些話,既然開了頭,便有了順理成章接下去的理由。

  隨著枯枝一聲斷響,溯侑抿了下唇,倏地問:「女郎和他,是如何認識的?」

  若是兩人都清醒著,正兒八經談論的全是公事,這樣的話,他問不出來,也沒機會問,可頂著一身酒氣,就好像多了一層可以稍微逾矩的借口。

  躍動的陽光落到眼皮下方,形成亮眼而小的一塊圓斑,薛妤想起那匆匆忙忙過去的千年,覺得像一場慢慢剝落細節,漸漸模糊起來的夢。

  她許久都沒有說話。

  繞過最後一座山,小鎮的輪廓便近在咫尺,在拐進酒樓之前,溯侑以為薛妤不會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麼,才垂下眼,就見她停下邁得越來越急的步子,站在酒樓的簷角下,像是在刻意等他。

  溯侑提步走近。

  薛妤將一個白色的瓷瓶遞給他,言簡意賅吩咐:「吃了。」

  溯侑拔開瓶塞,從裡面倒出一顆白色的丹藥。他以為是醒酒的藥,可嚥下去的瞬間,搭在瓷瓶上的手指便不可避免地頓了頓。

  他很清楚地感覺到,那根從審判台下來就牽著自己生死,操縱他意願的弦,在此刻,啪的一聲斷開了。

  玉青丹的藥效,解開了。

  溯侑驟然抬頭,卻見她面無神情地眨了下眼,低聲道:「和你一樣。」

  「我栽培了他很久。」

  足足一千年。

  ===

  踏入酒樓,頻頻往外張望的沉瀧之終於收回了自己的視線,他頗有講究地朝薛妤抱了抱拳,道:「半個時辰前,羲和聖子帶著人回去了。」

  「可以回去了。」薛妤往他空無一物的身後掃了眼,意識到什麼似的,問:「風商羽還沒起來?」

  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去鄴都的沉瀧之立刻道:「殿下稍等,我去叫他。」

  上了樓,沉瀧之耐心地敲了敲門,結果沒人應,下一刻,他直接推門而入。

  房內昏暗,風商羽一腿伸直,一腿曲起坐在床沿邊,手掌搭在膝蓋上,眼皮懶洋洋地耷拉著,身前懸著一張不知道亮了多久的靈符,兩邊像是陷入了某種對峙的沉默,氣氛凝重得令人膽戰心驚。

  沉瀧之一看,就意識到了什麼似的拍了拍風商羽的肩,後者朝他擺了擺手,才啞著嗓子開口:「所以楚遙想,你是什麼意思?」

  一聽這話語,沉瀧之就頭皮發麻,就九鳳那個脾氣,被人捧著都要挑刺,更遑論這樣咄咄逼人的質問。

  果不其然,對面的九鳳霎時便炸了開來,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像是有人騰的一下坐直了身體,犀利的話語隨後傳了出來:「什麼叫我什麼意思,我跟你說得不夠明白,不夠清楚?」

  風商羽閉了下眼,覺得胸膛裡的一團氣不受控制往外冒,這也導致他的聲音格外冷:「你應該知道,現在離飛雲端開啟只剩兩個月不到的時間,我們妖都因為不做天機書任務,進出手續格外繁瑣,每次都要提前一個多月到鄴都。這個時候,你要去人間找人?」

  「我自己心裡有數。」九鳳絲毫不為所動,她針鋒相對道:「他留在我這的神識出了問題,我現在一個兩個聯繫不上人,不去一趟,我不放心。」

  「他?他是誰?」風商羽不屑地輕嗤一聲,道:「引得你魂不守舍,樂不思蜀的桃花妖麼?」

  「風商羽!」九鳳啪的一下砸了手中搖的團扇,她道:「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我也不是在跟你商量。不過是讓你核實身份時順帶算我一份,幫就幫,不幫就不幫,你擱這審犯人呢?!」

  從小到大,論吵架和發脾氣,九鳳還從沒有過落人下風的時候。

  瞧,這便是妖都第一世家的嫡女,論實力,論家底,論天賦,每一樣拿出去,都無可挑剔,所以有來去自由,喜怒隨意的底氣。

  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管不住的。

  風商羽呵地笑了一聲,問:「找到人之後呢?是不是要帶回妖都,放在眼皮底下看著?你準備給個什麼位分,侍君,還是側君?」

  九鳳眼一瞇,一字一句道:「有何不可。」

  像是被一場驟然而至的暴風雨掃到了頭頂,風商羽足足沉默了半晌,他道:「楚遙想,你想過我嗎?」

  九鳳幾近理所應當地道:「正君該有的東西,我九鳳家一樣不差,全部都給。」

  「我以為,我們是門當戶對。」他倏地開口,字字鎮定:「楚遙想,左擁右抱,倚紅偎翠,誰不會?風家比不上九鳳家,但也不差,我風商羽難道就沒別的選擇?」

  一陣無言的沉默後,風商羽動了動手指,將靈符熄滅。

  圍觀了這一整出大戲的沉瀧之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身為好友,他只得勾了把椅子拉到床邊,坐下,斟酌了下言辭,開口道:「氣什麼,九鳳就這性格,你不是第一天認識她了,誒,忍著些,忍著些。」

  風商羽深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我還不夠忍著?」

  「我平時都是怎樣對她的?」

  聽到這,沉瀧之不由得歎息,他去看風商羽那張俊朗非凡的臉,再看看他渾身的氣度,道:「按理說,你這張臉,雖比不上我,也比不上外面那位指揮使,但也能勾得不少姑娘前赴後繼,可沒辦法,誰讓你遇上的,是九鳳那家呢。」

  「她方才說的話固然不對,可你想想人家身處的環境,她小姨,她母親,只要是九鳳家的,哪一位不是風流種?」

  言下之意,別說一個,就是十個八個,只要她們想要,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你可真會安慰人。」風商羽涼颼颼地看他,道:「她家是她家,她是她,她若是真這樣做,這婚約,風家誰愛結去結。」

  「行,你也就嘴上厲害,她這脾氣,說裡面沒有一半你的功勞,我都不信。」沉瀧之拍了拍他的肩,道:「快起來,去鄴都,就等著你了。」

  ===

  從珊州到鄴都,他們用了大半個時辰。

  等終於到熟悉的山腳,一行人進了日月之輪,眼前豁然開闊,薛妤先給沉瀧之的動工文書上蓋了自己的大印,隨後便馬不停蹄地進了鄴主的書房。

  溯侑則提步進了殿前司。

  殿前司裡依舊忙碌,朝華和愁離各自坐在自己的桌案前,前者聽著後者的歎息,百忙中抽空掃了她一眼,道:「百眾山又出什麼事了?怎麼唉聲歎氣的。」

  「秦清川那個冤家。」愁離揪了揪自己的頭髮,咬牙道:「通行文書都蓋章了,愣是不走,不走還總要搭一兩下隔壁山頭的當康,我真是……」

  朝華和她,一個主管鄴都大獄,一個主管百眾山,聞言,道:「誰碰上秦清川,都得少十年壽命。」

  她說完,抬眼,看到行至另一張案桌前的溯侑,頓時將手中的筆擱到硯台上,挑眉道:「喲。侑公子回來了。」

  她隨後瞥了瞥,見殿前司大門前空空如也,笑容一下沒了大半:「女郎呢?」

  「議政殿。」溯侑拉開跟前的座椅坐下,含笑道:「當不起兩位指揮使一聲公子。」

  愁離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眼,伸出拇指比了個「你真厲害」的手勢,半晌,將案桌上堆積成山的奏本搬到他桌上,道:「吶,這是我們殿前司的,那邊一摞,是主君手下的,全等著你處理。」

  「還有我這。」

  朝華將自己跟前擺著的一大疊往他桌上一放,至此,那張可憐的案桌堆得滿滿當當,若不是他身量高,甚至能將他人完全罩住。

  愁離見溯侑面不改色,不由得敬佩道:「這公子之位,心動是真令人心動,害怕也是真叫人害怕。」

  就這堆積如山,幾乎能奪人半條命的折子,看著就叫人頭皮發麻,無福消受。

  因為為期十年的飛雲端,三人各有各的事要忙,略說了幾句話,便各自又埋頭奮筆疾書。

  良久,溯侑突然合上鋪在桌面上的手冊,略推了推身後的座椅,問:「從前,殿下可有從審判台救過人?」

  朝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答得斬釘截鐵:「沒,你是第一個。」

  聞言,溯侑又將那手冊攤開掃了一遍,確實,上面字字明白。

  沒有就是沒有。

  在他之前,她從未在審判台救過任何一個人。

  至於風流韻事,那更是一點消息,半分苗頭都沒有,甚至這個詞,放在她身上,都要凍出一層冰來。

  ==

  與此同時,議政殿側殿的書房內,鄴主坐著,薛妤站著,父女兩對視,前者揉了揉皺成一團的眉心,道:「聽朝華說你這次任務不簡單,這麼快便完成了?」

  薛妤嗯了一聲,道:「中間出了點意外,算是投機取巧,勉強過關。」

  「不錯。」鄴主讚歎地誇了一句,又道:「我聽說,你將溯侑提上了公子之位?」

  說實話,鄴主知道溯侑這個人,都是在十天半個月之前。是在他十年零幾個月出洄游,任殿前司指揮使的消息傳出來之後,才有所耳聞。

  「是。」

  鄴主手指點在長桌前,若有所思地敲了兩下,道:「半個月時間,從殿前司指揮使到公子之位,這晉陞速度,是不是太快了點。」

  「這是他應得的。」薛妤公事公辦道:「他能力在這,理應如此。」

  見鄴主還要再說什麼,她又道:「他之前受不白之冤上審判台,後來一直跟著我,我曾應允他,若有一天,我認為他心性平和下來,不會隨意傷人了,便放他自由。」

  「他是妖族,天賦不凡,能力不凡,十年前九鳳就跟我要過他幾回。飛雲端一開,我和妖都的人,未必不會碰上。」

  「所以。」鄴主聽出了點門道,挑眉道:「殿前司指揮使可以撂挑子不幹,公子卻不能。」

  「你這是,不僅不讓人家走,還想讓人家幫你多做點事?」

  薛妤難得沉默了半晌,反駁道:「我跟他說過其中因果,他樂意幫我。」

  言下之意就是,我沒誆騙他為我做事,這都是他自願的。

  鄴主鮮少看她這樣複雜又生動的情緒,他樂得笑了一聲,道:「行,你手下能臣多,父親還不高興麼。」

  「飛雲端提前開啟,你們這一去,就是十年。」鄴主神色凝重起來,說:「等你出來,父親預備擬旨,封你為皇太女。」

  薛妤對此並不意外,前世,也是從飛雲端出來後,她成了鄴都皇太女。

  只是過程頗為曲折。

  她想了想,道:「在那之前,先將大伯的死因公佈出來吧。也給一直以來猜疑不斷的肅王一脈個交代。」

  鄴主臉上的笑凝滯了一瞬。

  「主君,肅王一脈有不少能力不錯的臣子,我不動他們,是因為他們沒什麼大動作。可臣有異心,君不敢用,大伯之死的真相一日不公佈出來,他們便一日不會消停。」

  至此,鄴主低聲歎息,道:「也是時候了。」

  聊到薛肅,就不由又想到死去的薛榮,父女兩齊齊沉默,半晌,還是鄴主揮了揮衣袖,從情緒中走出來,道:「不說這個,父親這次喚你過來,還有一件事。」

  鄴主看著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再想想她眼中全是公事,沒半分私情,連露個笑容都極為難得的性格,抵拳置於唇邊咳了咳,又起身拉開一側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本巴掌般大小的圖冊,道:「阿妤,你來看看。」

  薛妤接過圖冊,隨意翻開一頁,只見不大不小的一張紙上,上面畫著男子的相貌,下面是一行行介紹的小字,姓甚名誰,家世背景,年齡幾何,可謂一目瞭然,清清楚楚。

  「你將來要接管聖地,是鄴都的女皇,自然不可能外嫁。這手冊上的,都是年齡合適,家世合適的少年郎,父親看過,都很不錯,你若是有喜歡的,可以挑兩個出來,先接到鄴都來處一處,試試看。」

  鄴主負手而立,來回踱步,感慨道:「一眨眼,我們阿妤也這樣大了,該考慮婚姻之事了。」

  薛妤一聽這樣的話,便知道,今日若是不接下這手冊,鄴主能連歎帶哄,一人唱獨角戲到天明。

  她將手冊合上,從善如流地接:「行,我有時間看看。」

  有時間看看,總比一口拒絕來得強。

  鄴主滿意地止住了話頭。

  從側殿書房出來,已是深夜,月懸半空,秋風瑟瑟,薛妤腳下方向一轉,朝殿前司走去。

  殿前司此刻只有守門的朝年,以及提著墨筆奮筆疾書的溯侑。

  薛妤悄無聲息走進去,朝年頓時挺了挺脊背,規規矩矩道:「殿下。」

  溯侑動作微滯,從高高的奏本中抬了下眼,緊接著摁了摁喉嚨,啞聲喚了聲殿下。

  薛妤嗯的一聲,隨手將手裡的畫冊丟給朝年,又瞥了眼通往殿前司私獄的通道,道:「我進去看看。」

  她前腳才踏入通道,朝年便頗為好奇地翻了翻手裡的畫冊,一看,困意深重的眼頓時睜圓,低呼道:「這是——殿下要選侍君了?」

  他又接連翻了幾頁,說:「原來之前的流言是真的,連何家的大公子都在備選之內。」

  朝年不由嘖的一聲,若不是有所顧忌,怕是連「殿下真是好福氣」這樣的話都能說出來。

  溯侑眼尾逼出一條不近人情的褶線,他挺拔的身影僵硬片刻,半晌,脊背往椅後一靠,手中的墨筆「啪」的一聲,重重撂在硯台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6-24 12:37 AM

第60章

  寂靜無聲的環境中,他這一聲動靜,來得響亮而突兀。

  朝年捏著手裡的畫冊遲疑地扭頭看過去,見他神色不對,急忙三步做兩步行至那張摞滿了文書的案桌前,手指抵著喉嚨規規矩矩開口:「公子,那兩百條要點,我都記下了。」

  溯侑抽長的背脊直直地抵著椅背,燈光下,他神情難測,半晌,才點了點他手中的畫冊,微微啞著嗓子,問:「是什麼?」

  朝年見他不是臨時抽查,一顆心放了大半,他鬆了口氣,將畫冊攤平放到他跟前,道:「殿下沒說,但我看著,像是主君那邊給殿下物色的夫婿人選。」

  曳動的火苗拔高又壓低,一點橘光照下來,落在溯侑的手背上,照得他肌膚透明似的亮薄。

  他視線轉了一圈,凝到那本畫冊上。

  不得不說,為鄴主做事的畫師,筆下功力確實不俗。又或者說,曾經風流瀟灑,含笑淌過紅塵的主君,在這方面,是半點不肯委屈自己的女兒。

  同樣的眼,鼻,以畫像呈現出來時,愣是有幾分截然不同的神采。那一張張面孔,有的少年意氣,英姿勃發,有的溫柔靦腆,儒雅秀氣,總之,能被畫上去的,沒一個醜的。

  溯侑隨意掃了掃,視線放在下面的任務介紹上。

  從前到後,從左到右,無一不是家世顯赫,屹立千百年有餘的世家,上面一字一句,全是底氣,也寫滿了簪纓世家的滿門榮耀。

  溯侑凝著眉一頁一頁往後翻,不知翻到哪一頁,他像是沒了興趣,意興闌珊地將畫冊「啪」的一聲合上,問:「殿下的王夫,在這裡面選?」

  偌大的殿前司此刻只剩他們兩個人,談的又是男女之間的風韻之事,朝年壓低了聲,分析得頭頭是道:「王夫怎麼選,從哪家選,得看殿下自己。但殿下嘛,和你一樣,出了名的只熱衷修煉和案桌前的政務,在這方面,估計沒什麼想法。」

  「所以到最後,應當會分析利弊,選最合適的家族。」一說到這個,朝年可有話說了,他將那畫冊掀開,翻到第一頁,指著上面的人給溯侑介紹道:「何家二公子。」

  說完,他又翻到第二頁,道:「這是許家小公子。」

  何家,許家,都是聖地外風頭正盛,熬過數千年變幻的巨富之家,甚至有實力跟沉羽閣爭一爭,鬥一鬥。

  這兩人,哪一個拿出去,都是搶手的香饃饃,而到了鄴都,在鄴主的眼裡,便成了被挑選的那個。

  「我向朝華打聽過,如果不出所料,殿下未來的王夫,便是這兩人中的一個。」朝年想了想,又朝下看了眼,沉吟片刻,又道:「當然,若是殿下覺得這兩個都不錯,全收了也不是不行。」

  所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溯侑指腹摁了摁腕骨一側,半晌沒說話。

  他不得不承認,跟這些屹立無數年的古老門庭相比,他空有公子之位,孑然一身是真,無所依仗也是真。

  可他也得承認。

  他聽不了這種話,一句都聽不了。

  別說什麼王夫,侍君與側君,但凡有個男的接近薛妤,露出親近之意,他都無法克制,難以忍受。

  「你還挺會想。」

  不知何時,薛妤無聲無息站在殿前司後門的通道後,雪膚烏髮,身影纖細窈窕,形狀好看的手指間繞著幾根雪白的絲線,隨著她走動的幅度鬆鬆地晃蕩著,像某種細細的倒垂下來的籐蔓。

  她踱步而來,站在三五步開外,視線落在被捉了個正著,心虛得左顧右盼的朝年身上,紅唇微動:「跟你們公子胡說八道什麼呢。」

  朝年跟著她的時間長,相對別人,該規矩的時候規矩,該放肆的時候,也更放肆。眼下見她不生氣,他索性大著膽子好奇地問:「殿下,這些人裡,你有鍾意的沒?」

  溯侑跟著看過去,眉眼清朗深邃。

  他無聲捏緊手中的墨筆,既緊張,又忐忑。

  「沒看。」薛妤的回答利落得有點不近人情。

  朝年掀開畫冊翻到第一頁,不動聲色推到她手邊,道:「殿下,你不然看幾眼?不然主君那裡,催起來也不好說。」

  溯侑神色微不可見陰翳下來,他想,兩百條需知,對朝年來說,還是太少了。

  可與此同時,他其實心知肚明,朝年後面那句話說得沒錯。

  這一段,躲,是躲不過的。

  薛妤瞥了眼那不厚不薄的圖冊,並沒有拿起來看兩眼,反而隨手拿了本堆在溯侑案桌上的奏本,輕聲道:「飛雲端開啟在即,主君不會問這些。」

  實際上,幾百年後這世間一團亂賬,就連聖地也處在水深火熱的動盪之中,再加上松珩來的那麼一出,薛妤的心思,壓根沒一分是放在這種事上的。

  琉璃燈下,光氤氳成聚而不散的一團,隨著朝年三言兩語的攪合和薛妤難得的配合,氣氛難得柔和了幾分。

  朝年閒不住嘴,憋不住話,他聽完薛妤那句十分敷衍的話,頓時知道是個什麼意思了。

  他手臂撐在朝華桌上,賊兮兮地開口:「前兩天,朝華問我珊州進展的時候,跟愁離聊起九鳳家的時候還說呢。說殿下日後的王夫,家世背景什麼的都不說,最先一點,要有容人之量,別因為一點小事就跟殿下鬧。」

  溯侑眼神飛快閃爍,覺得今夜朝年說的每一個字,都在往自己胸膛裡扎。

  大度,容人之量。

  別的還好說,但就這兩個詞,他有自知之明,跟自己肯定是不沾邊。

  薛妤側身,就著溯侑的案桌,掃了小半塊地方出來,又取了只筆,在白紙上飛快落下幾個字。聽了朝年的話,難得勾了勾嘴角,道:「你姐姐心全偏到我這邊了,說的話沒法聽。」

  這話朝年顯然也認同,他眼珠轉了轉,看向溯侑,不知哪裡來的膽子,脫口而出便問:「公子呢?可有喜歡的姑娘?」

  聞言,薛妤才提起的筆,在半空停了停,像是也被這個問題勾起了興趣,刻意等著回答似的。

  若此時此刻,只有朝年一個人在,溯侑望著他那笑嘻嘻的臉,有成千上百種否認的,一帶而過的方式,他甚至能勾著點玩世不恭的笑,將朝年騙得將自己的老底交代乾淨。

  可偏偏,她在這。

  就在他身側,咫尺間的距離。

  那句「沒有」,便像是卡在喉嚨裡的魚刺一樣,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四周俱靜,只剩下幾人起起落落,一聲接一聲的呼吸聲。

  溯侑用力握了下手掌,半晌,他似是認命般地嗯了一聲,啞著聲線道:「有。」

  他不是不能否認,不是不能說謊,可,以薛妤的性格,他不說,她就永遠不會朝這方面想。

  他亦想不唐突,不衝動,徐徐圖之,水到渠成,等站到足夠高的位置,有足夠多的底氣,再邁出一步,又邁出一步。

  然,薛妤都要考慮婚姻之事了。

  朝年沒想到能撬動他這張嘴,更沒想到還真撬出了東西,一下來了精神,連聲道:「還真有?那姑娘是哪裡人?公子與她是怎樣認識的?」

  他問完,想起什麼似的,拍了怕大腿,恍然大悟道:「是不是離開玄家後的百年裡遇上的?那這麼說起來,是老相識。」

  溯侑面色微凜,道:「朝年,你審犯人?」

  朝年不由縮了縮脖子,半晌,又不怕死地問了句:「公子,我就是好奇,真好奇,想像不出來,你到底喜歡怎樣的姑娘?」

  喜歡怎樣的姑娘。

  這個問題,大抵是所有經歷過青春歲月的少年郎都曾思考過的,嫻靜的,溫柔的,或是活潑俏皮的,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想法,那是一段溫柔的旖夢。

  溯侑是個例外。彼時,他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哪還有什麼心思考慮別的。

  他推了下跟前堆成小山的卷宗,藉著餘光去追尋薛妤的反應,停頓半晌,道:「沒想過。」

  「喜歡上之後,覺得她,怎樣都好。」

  哪裡都好。

  這話一說出來,不止朝年,就連薛妤也愣了下。

  她見過他在外說一不二,生殺予奪的樣子,也見過他微醺時瞇著眼的瀟灑,柔旖,唯獨沒聽過他這樣的語調,沒見過他這樣懷念著含笑說起一個人的模樣。

  若不是她通過璇璣看過他的記憶,知道他並沒有什麼情深根種的老相識,也沒有什麼糾纏不清的紅顏知己。

  她險些都要信以為真了。

  ====

  時間倥傯而過,一眨眼,鄴都下了第一場雪,日月之輪下,築起無數空中樓閣,密密麻麻,星羅棋布,一眼望不到盡頭。

  飛雲端開啟只剩最後一日,鄴都外面,比裡面熱鬧不知多少。

  沉羽閣分閣掐著點在前幾天完工,七層寶塔高聳入雲。他們做了不知多少年生意,最知道怎樣的時候,該推出怎樣的東西,於是各種大大小小療傷的,保命的丹藥,還有防身的,另有作用的法寶,往往才推出去,就被搶購一空。

  這些世家出手,大方得出人意料。

  薛妤見過沉瀧之幾面,後者忙得腳不沾地,臉上卻一派春風得意,顯然收穫匪淺。

  到了晚上,那些鬧得震天響的動靜反而平息下來,師門世家中的帶隊前輩,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詢問,檢查門中弟子的天機書。那些該叮囑,該牢記的注意事項,掛在嘴邊翻來覆去的重複。

  就連聖地也不例外。

  妖都在這個時候浩浩蕩蕩登場。

  只見九鳳為首的隊伍朝前,格外坦蕩地空著手經過檢測的天機書卷軸,在遭遇那層橫亙而至的阻礙時,她眼皮涼涼地往上抬,五指微張,一層漾蕩著漣漪的靈戒順勢而開。

  數不盡的靈石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如瀑布一樣倒下來。

  嘩啦啦。

  嘩啦啦。

  數百米之內,耳邊全是這種清脆的,響亮的節奏。

  「嘖。」季庭漊望著這一幕,不禁搖了搖頭,側頭去跟薛妤搭話:「看見沒,妖都財大氣粗,一點不摻水分。」

  「若是不出意外,我們在秘境外圍應該跟他們對不上,但進了秘境之淵,為爭奪機緣,那就不一定了。」

  薛妤唇瓣翕動,道:「無主之物,各憑本事。」

  「說是這樣說,就怕他們不光明正大。」季庭漊正色起來,瞅了瞅左右,低聲道:「對了。妖都那個神神秘秘將溫家擠下去的第二世家,你聽到消息了吧。」

  「有所耳聞。」

  「他們簡直有病。」季庭漊顧忌著場合,憋了一肚子氣,在薛妤面前,直言道:「他們最近在查羲和。」

  薛妤凝眉望過去,才要開口,便見溯侑走過來。

  他站在一邊,身姿挺立,氣度高華,長劍抵在小雪覆落的枯黃草堆上,眉目疏朗,站在人群中說不出的惹眼。

  「我知道你跟你的公子感情好,但你現在先聽我說完。」季庭漊堅持不懈道:「我話說了半段,薛妤你看著我,你讓我說完。」

  薛妤不耐煩地壓了壓唇角,溯侑朝季庭漊不緊不慢做禮,像是被什麼字眼取悅到了,分外好脾氣地道:「聖子請講。」

  「他們堂而皇之迷暈了羲和五六個執事,用不知道什麼亂七八糟的手段挖走了他們的記憶,除此之外,他們在查羲和過去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經手的每一樁案子。」

  「每一樁。」季庭漊比了個「服氣」的手勢,道:「大小都查。」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6:56 PM

第61章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查妖都這個第二世家。」季庭漊說話時,拎著裙擺漾著笑意,如花蝴蝶一樣飄過的音靈也朝這邊走來,他頓了頓,緊接著目不斜視道:「妖都神秘,向來不願為人談資,新上來的第二世家更是如此,我查了小五天,才依稀有點眉目。」

  「這家姓隋,具體種族不清楚,我費大心力,看了一小段他們和溫家打鬥時的畫面,戰鬥力沒話說,一雙翅翼也很漂亮。找人是因為幾百年前,兩三百年前吧,這家的當任家主有了個嫡次子。」

  「他們抱著孩子來人間,但不知道什麼原因,夫婦兩急沖沖外出,將孩子交給乳母,再回來時,乳母和身邊從侍都被天雷燒死了,唯獨那個孩子,消失了蹤影。」

  說起來,季庭漊也覺得稀奇,他皺眉嘀咕了句:「果真是妖都,個個特立獨行。」

  「少說兩句吧你。」音靈撥弄嘎吱嘎吱地踩著雪層,撥弄自己閃閃發亮的指甲,掀了掀眼皮,笑道:「忘了溫家是怎麼掉下前五的?你注意點,別還沒進飛雲端就受了傷。」

  「我們聖女殿下是何時來的?」季庭漊恰到好處地止住話題,看向音靈,笑得溫吞:「路承澤呢?怎麼沒見他的影子?」

  「赤水離鄴都遠,來得晚,才到不久。路承澤,被長老抓著聽嘮叨。」

  音靈昂了昂下巴,看了看薛妤,又轉向她身邊的溯侑,眉眼間透出一種未加掩飾的打量意味,道:「最近,薛妤殿下身邊這位指揮使十分有名氣啊。」

  她頓了頓,而後笑:「聽說現在升為公子了。」

  「是。」聖地間幾位傳人的關係一向不錯,薛妤頷首應了聲。

  「很少見你這樣欣賞一個人。」

  音靈頗有些稀奇地收回視線,她從衣袖中掏出一張手帕,揚了揚散開,鋪展在幾人眼前,道:「給你們帶來了樣好東西,瞧一瞧。」

  「什麼東西。」季庭漊湊上去一看,眼瞳微微縮了下,問:「這是要幹嘛?」

  薛妤朝前走了兩步,也掃了兩眼,她動了動唇,道:「秘境之淵的外圍地圖。」

  「不夠完整。」音靈將手帕捲成一團丟回靈戒中,隨手揚了個結界出來,道:「秘境一共開十年,即便是我們,這輩子也就只能進去這一次。說是要讓我們負責帶隊,可進了秘境,一個在外圍,一個奔著秘境之淵,雙方肯定是要分開。」

  「再說秘境之內,機緣各憑本事。」她頓了頓,瞇著眼道:「據我所知,這次能有資格進秘境之淵的,一共是八百多人。其中,聖地有一百八十二個名額,妖都繳納了巨額靈石,且實力符合進秘境之淵要求的是一百七十六。」

  「聖地分為六個,妖都分為五世家,兩相對峙,實力不相上下。餘下世間各門各派,各大隱世家族佔四百多個名額,雖然沒有哪一方數量能與我們和妖都對抗,可他們會組隊。」

  「事關一生前途,這個時候,可不會有人管聖地不聖地的。」

  一番話下來,季庭漊不由瞇了下眼,他道:「你的意思是,鄴都,赤水和羲和組隊同行?」

  「跟聖地沒關係。」音靈晃了晃手中的銀鈴鐺,道:「在飛雲端外圈,必然是各走各的,等各位安置好自己的人,我們幾個便約在一起,沖一衝秘境之淵最深處,如何?」

  季庭漊高深莫測地捏了捏下巴,問:「其他幾個,你不問問?」

  「都問。」音靈言簡意賅地解釋:「不瞞兩位,赤水在窺探天意這方面領先一步,主君前兩日說,這次飛雲端提前開啟,扶桑樹可能會降下莫大的機緣,培育真正能扛起世間重責的棟樑之材。」

  「妖都那邊,九鳳家有莫大的手段,估計也聽聞了此事,他們很有可能結伴而行。」

  聽了音靈這幾條為展現誠意而放出來的消息,薛妤低垂著眼,心裡沒什麼意外之感。

  他們三個回來,時間沒變,可前世發生的種種事都在提前,不論是獸潮徵兆,還是飛雲端提前開啟。

  現在人間妖族實力拔高,妖都來了個來歷不明的第二世家,這一輩還出了個九鳳和風商羽,相應的,世間其他人,其他勢力也得增加籌碼。

  這是世間平衡之道,無可厚非。

  「個人的話,我沒問題。」季庭漊撿了根樹枝在雪地上畫了幾個圈,聳了下肩開口:「只是一路同行,得到的機緣或者天靈地寶如何分配,這點要提前說好,別走到一半,因為這個打起來,傷了和氣。」

  「放心。」音靈目的達成,眉眼小弧度彎起來,她拍了拍季庭漊的肩,又去看薛妤。

  薛妤點了下頭,道:「可以。」

  「行。」音靈朝身後的女侍吩咐:「去將佛子佛女,崑崙少掌門和太華少君請過來。」

  不多時,幾位備受矚目的聖地傳人聚集在日月之輪下的小山包上,站了沒一會,周邊或忌憚,或艷羨的視線很快將這塊地方牢牢包圍住。

  「都沒意見是吧。」音靈環視一圈,聲音清脆:「那就這樣定了,今日子時飛雲端開啟,半年之後,我們幾個在秘境之淵的城門前碰面。」

  天很快黑下來,沉羽閣七層寶塔閃著皎潔的光,表面像是流淌著一層水紋,漾動著晃起來,心思巧妙的奪人眼球。不少長輩悄無聲息現身,先是隔空對著左右前後點了點頭,算是彼此打了個招呼,而後拉著自家的子弟說長道短,千叮嚀萬囑咐,說著說著,又道:「走,再去買點靈寶防身。」

  這樣幹的長輩不在少數,沉羽閣一時又成為方圓幾十里最熱鬧的地方。

  到了半夜,天空突然飄下大雪,薛妤倚在一段白梅枝幹上,披肩綴上一層晶瑩,沒多久,便站成了一動不動的半個雪人。

  朝年恰好過來,見到這一幕,輕手輕腳貓著腳步踱步到跟前,伸手拂去她肩頭輕柔的一層白,結果才動了不到一下,便見薛妤睜開眼,眼睫上一層微白,看上去格外冷漠:「不用管。」

  朝年頓時老老實實停下動作,不說二話地僵在原地,在冰天雪地的寒夜裡罰站。

  不多時,溯侑尋過來,他撐著一柄描著青山綠水,白牆黛色的油紙傘,沐如春風,皎如明月,那把傘很快落在薛妤頭頂。

  見狀,朝年瘋狂朝他使眼色,就差沒直接出聲:殿下現在心情不好,不需要這個,快拿走。

  下一刻,薛妤半睜了下眼,視線在溯侑臉上轉了一圈,看到他伸手攏起一束覆了淺淺一層雪花的長髮,再細緻地將她肩頭的雪色輕飄飄掃下。

  他的手形狀格外好看,筋骨勻稱。

  她很快又闔了眼,脊背微鬆,低著聲音問:「都準備好了?」

  她柔順的長髮從指縫間流過,他捧起來時,像捧起來一掌心散發著淺香的活水。

  「一切就緒,殿下放心。」

  他的聲音落得淺而清,比那夜醉酒時還令人心動。

  薛妤默了半晌,任他動作,既沒有說把傘挪開,也沒有冷著臉凶他。

  朝年不可置信,欲言又止,而後吸了吸鼻子,格外受傷地縮到一邊。

  半晌,薛妤抬眼,看著天空中紛落的雪,不遠處荊棘橫生,籐蔓倒掛的灌木叢,以及溯侑身後大片大片連在一起空中閣樓。

  這一切,全都是記憶中熟悉的樣子。

  就連這天空中的雪,都別無二樣。

  唯一不同的是,前世站在她身側,躊躇著既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是松珩。

  不知不覺,她又將一個從審判台救下的人,捧到了這種高度,這種程度。

  和松珩不同的是,他知恩圖報,哪裡都好。

  說不滿意,說不欣賞,那是假的。

  四目相對,溯侑透過那雙澄澈依舊的杏眼,看到裡面幾乎蒙了一層薄霧的自己。

  他天生會察言觀色,對情緒格外敏感,入了殿前司,審過獄中那些人,這項本領越發嫻熟。幾乎是一眼,他便知道。

  薛妤在透過他,想另一個人。

  誰呢。

  還能是誰呢。

  簌簌風雪中,溯侑捋好她最後一綹長髮,舉著傘的手指根根攏緊,須臾,他啞聲道:「殿下,你別想他。」

  他望進她眼底,像是一陣強勢的風,一道鋒利的劍,將千年前的舊事席捲而過。

  「叮!」剎那間,風雲變動,只見轉動的日月之輪下,一根粗碩如撐天之木,段段枝丫壓著蒼松翠雲,週身沉浮著磅礡光點的樹枝劃開蒼穹,隨意一點,連空中的雪都為之靜止。

  漫山遍野的喧鬧聲都靜了下去。

  「扶桑樹。」朝華和愁離帶著人朝這邊走來,一見這種陣仗,不由得駐足,低聲道:「好龐大的靈力——這還只是一根分枝。」

  一道古老門戶隨著漾動的漣漪,被越來越精純的靈力聚攏,漸漸現出原有的頂天立地的輪廓。

  無數提著宮燈,梳著如出一轍莊重髮髻的仙童從一朵朵綠雲上步下雲端,他們徐徐踱步,兩兩相對,站在那座巨大的門扉前,聲調拖得長而細,字字如涼水般沉到人的耳裡。

  「——雲端開,諸君請進。」

  一聽就是羲和那邊培養出的調子。

  不過此時,極少會有人去注意這樣的細節,幾乎是那個「進」字之後,四野週遭全部像是一鍋煮沸的水,咕嚕嚕迫不及待地冒起無數水泡。

  薛妤側了下頭。

  在這樣嘈雜的,蓄勢待發的響動中,溯侑替她撐著傘,風雪席捲著掃過他瘦削的肩頭,他低低咬著聲線,話音仍一字一句清晰落入她的耳朵裡。

  「殿下,你多看看我。」

  多看一看我。

  這一聲像是乞求,又像是底氣不足的要求。

  從未有人敢這樣同薛妤說話,親暱的,滾燙的,像一簇燃在指尖的火。

  薛妤頓了頓,長睫往下掃了掃,斂著下顎冷著臉無聲無息的縱容了這種堪稱冒犯的話語。

  ====

  聖地和妖都列成長長一隊,有條不紊地通過那道通天徹地的大門,一段朝上的台階,總共十二層,他們每踩上去一層,腳下就會泛出一層七彩的光暈。

  很快,通過那扇門,眼前豁然開朗,背後別有洞天。

  之前初冬的寒風,紛紛揚揚的大雪像一幅破碎的畫卷,揭開舊的一層,露出眼前嶄新的,截然不同的一面。

  「飛雲端裡原來是這幅模樣。」不知身後有誰喟歎了聲,頗為驚奇地開口道:「我還以為跟外面那些秘境一樣,有山有水,有城有人。」

  薛妤是第二次進飛雲端,她抬眸往四周看,只見他們處於一處山谷之底,周圍是七座高聳入雲的山,將所有的出路包攬在內,山與山之間有一條長長的小路,像一根懸懸欲斷的細線。

  在這裡,泉水不流,有風不動,湖面清澈,底下卻沒有游魚,別說猙獰的野獸和蠻橫的妖靈,這座山底,連蟬鳴都聽不到一聲。

  太安靜了。

  安靜到近乎反常。

  後面還在源源不斷往裡進人,像下餃子一樣綿綿不絕,毫無止歇的意思。

  「是十色山。」薛妤開口道:「山底快待不下去了,我們先出去。」

  「殿下,我們走哪條路?」朝華終於能脫離百年如一日的審人,批文書的生活,此刻躍躍欲試,摩拳擦掌,眼光火熱地舔了下唇,只是身段太過玲瓏纖細,嘟起的娃娃臉將這種氣勢壓得乾乾淨淨。

  十色山是飛雲端的第二個入口,之所以叫十色山,很有一番奇妙的說法。

  他們處於谷底,看山成山,七座山排列整齊,一座緊接一座,環成圓形,每一座都是截然不同的顏色。怎麼數,這山都只有七座,按理說顏色也只有七種,可放眼望去,卻能數出十種顏色。

  是多出了三座山,還是多數了幾種顏色,沒誰搞得清。

  有死活弄不明白的,能在這地方自己跟自己強上幾天,到最後也沒能弄明白。

  比如薛妤的父親,當今的鄴主,從前就是這麼個人。

  十色山每一條路都通往飛雲端不同的地方,像是一種隨機的篩選,其實講究不大,和天機書任務一樣,全靠自身運氣。

  說話間,季庭漊帶隊的羲和與崑崙少掌門陸秦都各自選了一條道,薛妤想起自己抽中的種種任務,視線一轉,在溯侑身上轉了轉,之後略過他,看向朝華,當機立斷道:「你來選。」

  誰選,都比她和溯侑選來得好。

  朝華也不猶豫,她飛快地掃了一圈,伸手指了指那座楓紅似血的山,道:「走那邊。」

  浩浩蕩蕩一群人擠過狹小的山道,迎面看到一座隱藏在雲霧中的小城,城中隱隱有炊煙起,耳邊鳥雀紛飛,河水一聲接一聲響起。

  朝華看向身後烏壓壓一大群鄴都來人,不由擺擺手,揚聲道:「都散了吧。進來前我一再講過的話都別忘了,遇到敵人對手放聰明點,聖地住民的身份保證不了你們能獲得多少機緣,但多半能保住你們性命。遇事別貪,打不過就走,還是一句話,命最重要。」

  除開有資格去秘境之淵的,每個聖地進外圍的都有上千人,帶著他們一起,誰也得不到什麼好的東西,再大的寶庫都不夠分,還不如自尋機緣,也免得出現糾紛不滿。

  朝華話音落下,很快便有迫不及待的人群三三兩兩成隊散開,朝四面八方掠去。有人一頭扎進了山裡,有的一頭悶到了河裡,更多的還是拾掇拾掇了自己,朝小城飛去。

  原地剩下的便是那一百多位要同去秘境之淵的,溯侑朝前一步,劍尖微微抵著雲層,不疾不徐開口:「諸位也散去吧,秘境之淵會在半年後以鐘聲為引開啟,這半年裡,大家務必保證自身,養精蓄銳,切忌因小失大,錯失良機。」

  等人都散乾淨,四周便只剩熟面孔。

  薛妤轉了轉靈戒,從裡面拿出一卷精心描畫的地圖。

  圖像展開時,除了一無所知的溯侑,其餘人都緩緩屏住了呼吸。

  薛妤自己看著那幅畫,很不滿意似的,她捏了捏手指骨節,冷著臉看向朝華:「這是主君親口所說飛雲端外圍十城九山六水,你看看,朝年的機緣在哪?」

  前一世,她顧著松珩和愁離,朝年是跟著朝華找到的地方,磕磕絆絆耽誤了不少時間。

  朝年不死心地湊上去看看,再次與歪歪扭扭,靈蛇一樣的字符對視,他默了默,又摸著鼻樑退到了最後。

  溯侑看了兩眼,難得有些茫然地抬眸看向朝華。

  他不止一次看過薛妤描摹地圖,在山海城,宿州和螺州,但那些都有現成的畫像,她只需要在上面提兩個字,寫上左右街道,便是一張一目瞭然,賞心悅目的地形圖。

  真到了需要動筆的時候,那線條就跟不受控制的長鞭一樣,有自己的思想般跑偏,歪歪扭扭,橫七豎八,難以入目。

  但是這些話,讓朝華說出來,那是絕無可能。只見指揮使面色如常地上前,正兒八經看了半晌,而後指了指某一條隆起的波浪線,咬咬牙不太確定地開口:「我父親說,依寺傍海,那應當就是這海邊上吧。」

  薛妤停了下,見久無人反駁,她擰著眉,看向溯侑,繃著嘴角問:「你也覺得沒問題?」

  溯侑當真是頭一回遇到這樣事,亦是頭一回聽到這麼難以回答的問題。

  他揉了揉眉心,想,朝華是朝年的姐姐,弟弟從哪被帶出去的,她肯定比自己更為清楚。

  「若說依寺傍海。」他無意識地摩挲了下指腹,凝眉掃了眼那張地圖,發現確實沒有比那座隆起的線條更像寺廟了,方道:「興許就是這。」

  薛妤也沒什麼表情,只是週身那股「不高興」的意思一下濃郁起來,她面無神情地將手裡的畫捲起來,頗為認真地道:「你們方才指的,是條河,滄瀾河。」

  四周肉眼可見的安靜下來。

  朝年心道不好,朝華轉動的脖頸僵了下來,溯侑呢,他揚了揚下顎,看向朝華。

  接下來的路,薛妤走得格外快,幾人跟在後面,朝華懊惱不已,推了推溯侑:「侑公子,你去,去勸勸殿下。」

  她飛快道:「殿下不高興,也不是因為我們的話,只是她對自己要求太嚴格,事事都要會,事事都要好。殿下天賦異稟,從文到武,也確實樣樣都出色,這唯一的缺點,她學了好久,練了好久,知道沒有好轉,肯定自己跟自己較勁。」

  「這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朝華眼皮耷拉下來,又道:「都怪我,太想當然了。」誰說隆起的一定是山,而不是水。

  溯侑聽完,慢慢用手帕擦乾淨方才撥落過垂蔓的手指,垂眼道:「我去。」

  往前走過數里,薛妤停在河床邊,找了個巨石坐著等他們,身邊擺著那卷十分不受喜歡的地圖。

  溯侑踱步過去,他身上尚披著來時那件素色大氅,一步一步走動時,像一捧乾乾淨淨的白雪。

  等他到了近前,薛妤不自然地皺了下眉,問:「他們人呢?推你來做什麼?」

  她坐在高高的乾涸的巨石上,裙邊壓著伶仃單薄的腳踝,神情冷艷,姿態凜然。眉眼內斂時,像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女皇。

  溯侑在她跟前緩緩半蹲,披風掃在地面上,與她穿金引鑽的斑斕裙角細密的融合在一起,疊成一種糾纏不休的姿態。

  何為貪心不足。

  就是明知她退了一步,他一邊竭力說著克制,一邊情不自禁,又往前逼近一步。

  他仰著頭,抬著眼追尋她的視線,眼梢描著胭脂般迤邐的線條,氣音深深淺淺:「來哄殿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6:57 PM

第62章

  兩輩子,這還是薛妤第一次聽到別人在她跟前用「哄」這個字。

  她在記事時便被扣上了沉重的枷鎖,鄴都公主,未來女君,聖地傳人這些身份一摞接一摞壓在她肩上,她天資絕佳,對自己的要求也極其嚴格。

  一路走到今天,她孤高,堅韌,強大,近乎無所不能。

  外人尊敬她,臣民愛戴她,父親信任她。即便是前世的松珩,面對她時,也總躡手躡腳,想親近她,又擔心冒犯她。

  薛妤垂眼往下看,只見他半蹲在巨石前,衣袂一片片散開,像一朵盛開在春雨長街邊被人精心飼弄的花。

  很好看。

  她不由對那個「哄」字,產生了半分新奇之意。

  她手指尖上懸懸掛著三兩根長短不一的雪線,像冰晶凝成,帶著寒霜的溫度,看著卻是棉線的質感,那是極少有的她表達情緒波動的方式。

  溯侑慢慢地將那幾根線拘在掌心裡,輕輕扯著繞一圈,再一絲不苟地掛回她的指尖。

  有人說,靈陣師的手集靈氣於一身,說是精雕細琢,渾然無暇也不為過,溯侑觸上去,那種指節伶仃的美便逼人的在眼前綻放。

  兩人離得近,一個垂眸,一個抬頭,他傾身而上時,氣息都交纏在一起。

  「殿下不必生氣。」

  這個時候,那個運籌帷幄的侑公子又消失了,他像是一灘春水,漾起漣漪時溫柔,安靜,那副全然無辜純情的模樣,幾乎寫著「任人所為」四個字。

  他的聲線含著笑,字句分明:「臣是殿下手中的刃,亦能成為殿下紙上的筆。」

  從小到大,從前世到今生,薛妤從未聽過男子這樣繾綣的聲調,一聲接一聲,伴著清風送入耳畔。

  他的舉動和話語,條條過界。

  此時此刻,若在她跟前半蹲的是別人,哪怕是前世的松珩,薛妤都不會再多聽,多看半個字。

  可是溯侑——

  他幫她出了許多次手,處理了無數令人頭疼的問題,就前兩天,他才批完那些堆積如山的文書。

  薛妤繃著臉居高臨下地看他,半晌,唇角微動:「起來。我說,你畫。」

  須臾,一塊平整的巨石上,溯侑微微弓身,手裡握著一隻從靈戒裡臨時找出來的筆,石面上鋪著一張紙,薛妤說一句,他便落下幾筆,這次,說山便是山,說水便是水,清晰直白,一眼便懂。

  「落山的時候,山峰要落高一些,整體高卻不突出,便失了其形狀。」他細緻而耐心,教她最簡單的畫法:「寺廟和城門都只有描個簡單的輪廓,四五筆就可以。」

  薛妤垂著手站在他身側,看得認真,過了一會,她揉了揉眉心,冷著臉格外認真地喊了他一聲,道:「我的線為什麼總是彎。」

  他的線怎麼一氣呵成,半點沒偏差。

  溯侑頓了頓,半晌,他從一側又抽了張乾淨的白紙,從上到下懸著筆尖畫了一道直線,道:「殿下畫線的時候,不必想著它一定要是直的,去看線條的終點,會更容易些——」

  薛妤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不知道怎麼,在他話音頓落的時候掃了下他的側臉。

  他認真的樣子,別有一番風姿。

  薛妤像是被風刮得瞇了下眼,手指間無意識地垂下幾根雪絲。

  她有所察覺後凝神去看,而後抿唇,若無其事地將那幾根線繞回手指上,下一瞬乾脆全化作靈力斂進身體裡。

  ==

  等以朝年打頭,朝華和愁離走後的幾人磨磨蹭蹭趕到時,最新的十城九山六水已經完完整整畫了出來。薛妤指著其中一點道:「我看了看,外圍十座城,古寺古剎多不勝數,但佔地最大,最出名的,是臨霜城的周到寺,而它確實也建在海邊的礁石上。」

  「是這。」這回朝華看得懂圖了,她十分肯定地道:「父親當年進來,無意揣走朝年時,沒顧著看寺廟的名,但記得格外清楚,那寺外就是海,而且海裡危險重重,會猝不及防衝出許多叫不出名字的猛獸,靈鬼,步步都是驚險。」

  薛妤點了點頭。

  所以上一世,朝華不放心朝年單獨留在那裡,咬了咬牙留下來為他護法,連秘境之淵都沒去成。好在朝年屬於那片地方,在覺醒靈竅後憑藉著依稀的印象,帶著朝華東闖西闖,在兩人小命不保前成功帶著她獲得了一份相當不俗的傳承。

  思及此,薛妤掃了眼四周,正色道:「送朝年到周到寺後,我們再去東邊的彌鹿山,之後一路南下——」她的手指在地圖上轉了一圈,「經過小南山,凝水城,半年之期一到,便剛好能到秘境之淵的城門口。」

  重來一次為數不多的好處,便是經歷過一次的飛雲端,一些名頭不小的靈寶,小秘境,具體的位置都還算有印象。

  比如彌鹿山出了個清玉鐲,天階靈寶,十分適合愁離,而小南山的地宮中,有一柄古時名聲赫赫的劍,正好可以將溯侑身上的這柄換下來。

  之後,他們可以往凝水城走一走,那邊有個大墓,墓中有個脾氣古怪的墓主,被人挖出來時十分不開心,出手傷了許多人,她修的功法跟朝華有異曲同工之處,可以去試一試,不行也不虧什麼。

  正好秘境之淵就在那邊。

  至於她,如果不出所料,聖地傳人的機緣全在秘境之淵。

  幾人對她的決策都沒意見,在日懸中空時凌空起步,飛速前往臨霜城。

  ===

  與此同時,赤水的隊伍分為了兩波,一波由路承澤為首,一波則圍在音靈身側,明明是一個整體,卻氣氛詭異的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邊。

  十色山不同的路對應了不同的方向,他們運氣好,才進來便傳到了一個小世界。

  強風不留情面地刮過臉頰,刀劍似的鋒利,天色沉沉地壓著,看不見半縷天光,天氣冷得令人難以忍受。

  在秘境中不能貿然出手,這是一條千古流傳下來的勸告,特別是飛雲端這樣特殊的存在,誰知道能被扶桑樹挪進來的都是怎樣不能招惹的存在。

  這可不是什麼鬧著玩的,人家會看著聖地的面子上讓你幾分,即使是聖地傳人,身上也只是多了幾道保命符,真到危急存亡的時刻,有沒有用,能不能抗住幾分威能都是未知數。

  音靈和路承澤才各自試探過一次,結果像是觸發了什麼開關似的,天穹黑得像是要灑下墨汁,狂風大作,霜雪逼人。不得已,兩人決定緩一緩,在一個巨大的丹爐雕像邊升起了火堆。

  路承澤和松珩相對而坐,前者折斷了根枯枝,發出啪嗒一聲脆響,他抬眼看松珩,半晌,忍無可忍似地開口:「松珩,你能不能正常一點,你這算是怎麼回事?」

  自從知道溯侑被升為公子之後,他便一直沉著臉皺著眉,沒對飛雲端的機緣抱有什麼興趣,反而對去找薛妤解釋質問念念不忘。

  「我給你說過很多次了。」路承澤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一遍,字字都咬得極重,道:「你跟薛妤早就已經結束了,結束了懂嗎?」

  松珩驀的抬眼,一向清雋溫柔的臉上幾乎閃過一層陰霾的戾氣。

  他才要站起來,路承澤便伸手重重地摁著他的肩骨,想著這人話不說死不會死心,因而開口時毫不留情,他咬牙道:「你以為你現在去找薛妤,她會聽你解釋,跟你重歸於好?松珩你真別做夢了,她要真想換個男人,別說天帝,你就是將聖地,妖都和朝廷合併了,她也照換不誤。」

  「還是你想去質問她?」路承澤死死地盯著他,「我退一萬步說,你憑什麼。她就算再怎麼強勢,再怎麼冷若冰霜,但救你,扶持你,栽培你,陪你建立天庭的都是她,這是人家的好,她願意這樣做,誰也管不了,可不樂意了,你能如何?」

  更何況是他背叛在先。

  松珩瞳孔微縮著看向他,路承澤又道:「行,你偏要一意孤行,將命送到她面前,我也沒話說。那你當初怎麼不告訴我,說你不想活了,誰也不要救你。我大費周章救你,保下你,被長老們罵得狗血淋頭,我為了什麼?為了好玩?」

  說到後來,本意只是為了罵醒他的路承澤心裡也不由真有些失望。

  他和松珩相識,說起來還是因為薛妤,因為薛妤帶他做任務,經歷了不少事情之後,發現這個人有一顆赤忱之心。他憂民所憂,喜民所喜,既勤奮,也本分,沒有什麼花腸子,能幫助人的事,他不厭其煩做一百遍也不覺得煩膩。

  他們這種出自赤水的,就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

  後來,松珩救過他一次,兩人便算從相識走到相知,成為至交。

  「路承澤,別說了。」松珩一把拂開他的手掌,胸膛劇烈地起伏,他緩了緩,收拾好神情,格外冷硬道:「這段時間,麻煩你了。」

  「這是要分道揚鑣了,是吧?」路承澤磨著牙點了點頭,手指往後面一指,道:「行,我特意選了這個方向進來,秘境之淵你也別去了,你的機緣就在後面。」

  上一世在這裡待過十年的松珩怎會認不出自己的機緣所在,可這一進,便是十年。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會發生怎樣的事不好說,可足以兩人互生情愫。

  見他眼中還有掙扎,路承澤怒道:「你現在去做什麼?去了有什麼用?得不到機緣,實力無所長進,別說薛妤了,就說溯侑。」

  「有了他之後,你見薛妤自己出手過嗎?就連我們幾個,也摸不準她現在的實力。」

  他放出致命一擊:「你若是真想挽回,十年之後,出去便是三地盛會。屆時五湖四海的天之驕子齊聚一堂,你站在上面,打敗那個她新提拔上來的公子,拿出像樣的成績,堂堂正正,光鮮亮麗地站在她面前。」

  恍若一語驚醒夢中人,松珩魔怔的思緒一下回籠,他深深吸了口氣,看向路承澤,格外誠懇地道:「承澤,抱歉,我方才——」

  一涉及薛妤,他便像是陷入一種跟自己較勁的死循環中,無可自拔。

  路承澤無力地扯了扯嘴角,擺了下手,聲音緩和下來:「多說沒用,你先進去吧。這秘境是你曾經自願放棄皇族身份,恢復靈脈的先祖留下的,除了你,世間怕是再沒人能得到。」

  聽罷,松珩看了眼坐在火堆邊的音靈,低聲道:「好。我進去之後,此地會恢復正常,你們有足夠的時間離開。」

  他不再遲疑,一步跨入深沉夜色中。

  路承澤頗為疲憊地坐回火堆邊,一旁的音靈見他身邊沒人,慢吞吞地走過來,先是喲的一聲,後吃吃地笑,落井下石道:「松珩怎麼你了,給你氣成這副樣子?」

  「別提。」路承澤頗為鬱悶地摁了摁脹痛的太陽穴,道:「怎麼就說不通呢?」

  「我反正看他很不順眼。」音靈撇了嘴,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多說,她頓了頓,拍了下他的肩頭,問:「上一次三地盛會,你去了沒?」

  「沒去。」路承澤回得快:「我當時在閉關,再說了,哪至於次次都去。」

  音靈點了點頭,道:「那這次可真熱鬧了,飛雲端一關,個個都想試試水,如果不出意外,六聖地傳人,妖都五世家那邊的正統血脈應該都會到齊。」

  「你近幾年狀態不好,可別掉下前四十五,丟人。」

  路承澤就知道她一過來就沒好話,他默了默,問:「你上次去了,排在什麼位置?」

  音靈攏了攏披風,道:「第二,第一被溫家拿了。但我們那個算不得什麼正式排名,聖地傳人就去了我一個,其他有名有姓的也都沒露面,無趣極了。」

  「反正我只是來告訴你一聲。」她漫不經心得告誡:「別因為一個外人,丟了赤水的臉面。」

  「當然,你若是不想要赤水未來主君的位置,我還是很樂意兵不血刃地坐上去。你放心,還是按族中老規矩,敗下來的那個做聖地大長老,可以吧?」

  還以為能和她好好交談的路承澤臉頓時黑了一半。

  =====

  薛妤一行人到臨霜城的時候,已經是第九日傍晚,期間,他們經歷了兩波小結界圍困,三次突如其來的破碎幻境,並得到了數十種不錯的靈植和小半瓶靈髓。

  晚霞飄飄灑灑填滿了視線余白,臨霜城不大,是座小城。

  一路走來,街道酒肆一應俱全,就連兩側府邸前掛著的牌匾都簇新,像是才提筆寫上去,一切都和外面沒什麼兩樣。

  唯獨沒有人。

  沒有人,便顯得格外安靜,一安靜下來,朝年就受不了。

  他一定要說話。

  「我真的,這幾天我一直有預感,我的真身應當是什麼上古靈器,或許是柄劍,蒼龍劍或鳳鳴劍都有可能。」

  朝華跳起來啪的給他後腦上來了一下,翻了個白眼道:「還蒼龍鳳鳴,就你這不學無術的樣子,我看可能是塊破銅爛鐵。」

  朝年被打得老實了一陣,看到薛妤鬢邊掛著的藍蝶,又找了個話題,道:「若是給我們歪打亂撞碰上個小秘境,璇璣是不是能復原啊?她若是醒了,便能指控人皇,這樣一來,那個人皇就再也成不了事。屆時扶桑樹再選一個懂事能做實事的,人間好了,我們也舒服了。」

  聽著他這一番天真無邪的話,朝華無力地張了張嘴,道:「我收回我剛說的話,你不是廢銅爛鐵,你是個木魚。」

  說話時,他們正穿過一條南北通向的長街,極遠處傳來一陣濤聲。

  許是覺得這樣的環境真的太過幽靜,許是心情還不錯,薛妤不緊不慢開口打破他的幻想:「世間三地平衡,聖地有神通,妖都有本領,就朝廷,就他人皇手無縛雞之力?你以為這種三足鼎立的平衡哪來的,裘氏皇族從上古傳到今,江山從未落入旁姓,為什麼?」

  愁離好聲好氣地補充道:「聖地之主到了裘桐跟前也得好言好語,平起平坐,為什麼?」

  朝年後知後覺,撓了撓頭,問:「為什麼?」

  「重點在朝廷啊,皇宮啊。」朝華恨鐵不成鋼地歎了聲。

  薛妤默了默,道:「上古時期,混戰結束後,扶桑樹指定聖地,指定朝廷和妖都,三方各司其職,和平相處。聖地和妖都各有倚仗,人間呢,有人修仙,加入門派,更多人卻是普普通通度過一生。」

  「相對而言,人族和人皇處於三方中弱勢的一方。」

  「於是有了一種說法,說扶桑樹將一樣足以顛覆乾坤的東西放在了皇宮,皇族一脈手中,當時的皇脈尚分為兩支,但也因此,之後的皇族將永封靈脈,只擁有短短數十年的壽命。當時另一支拒絕再爭,皇位便落到了裘家手中。」

  「別問為什麼。」朝華看向朝年,在他開口之前道:「他們管人間,若是有高高在上地位,又有漫長到橫久的壽命,還能理解無數臣民的生老病死,情不得已麼?」

  「扶桑樹的意思,往往就是這世間大多生靈的意思。」

  「但這既然是傳言,又這麼多年過去了,要是真有這麼回事,為什麼那麼多任皇帝都不拿出來用?」朝年嘀咕道:「沒有說的那樣玄乎吧。」

  薛妤瞥了他一眼,道:「世間沒大糾紛,亦沒遭遇什麼人族生死存亡的情形,這是其一。一旦放出,極有可能喚醒扶桑樹主幹意識,屆時三地勢力重新劃分,裘家人皇尊位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這是其二。」

  所以扶桑樹這一手,是令聖地和妖都有所忌憚,又牽制了人皇自己。

  世間得以太平到今日。

  可惜,時間太久,所有的軌跡都走到了有所偏差的一步。

  他們前後掠過一座橫亙數十里的山脈,看到一座佇立在巨大礁石叢中的古寺,薛妤挑了挑眉,又看了眼圖紙,確認無疑後落到地面上,在推開古寺後門時,她補充完最後一句話:「有沒有這回事我也不清楚。

  「可經過朝廷冊封,三品以上的官員,即便是毫無靈力的普通人,也能受庇護不受任何搜魂術的影響。這是真事。」

  就像那天的螺州知府,他們審不出來,大家都知道搜不了魂,但沒人知道為什麼。

  寺廟很大,前後門開著,四面都結了蜘蛛網,舉目四望,足足五六十座佛像金身端坐,供在下面的瓜果香燭都已經看不出原形,只能看出佛像上的一點亮眼的金色。

  薛妤從後門入,一路走到前門入口,她若有所感似的駐足,而後盪開最後一道小門。

  抬眸的一瞬間,恰好與立在礁石上,牢牢盯著海面,遲疑又不確定般望過來的風商羽,沉瀧之為首的幾人對視。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6:58 PM

第63章

  幾人遙相對望,海邊浪頭一個接一個拍打在礁石上,濤聲陣陣,風聲簌簌。

  沉瀧之顯而易見的愣了下,一向善於在各色人群中打轉的人遲疑著,有些不知道這樣的場合,是要先開打,還是朝薛妤打個招呼。

  說起來,鄴都還算是沉羽閣的合夥方,日後對賬,不知道要和薛妤,和她身邊這些公子指揮使打多少次交道。

  思及此,沉瀧之嘴角扯出一個苦笑的弧度,對薛妤抱拳道:「殿下,許久不見。」

  薛妤沒想到兩波人能在這樣的地方碰上,她面不改色地拂開頭頂的蜘蛛網,在原地靜默了半晌。

  大家都是古世族出身,自然知道,在秘境裡,處事圓融,提關係套近乎這一招根本沒用。這裡的東西,誰能力強就是誰的,沒什麼先來後到的說法。

  相比沉瀧之的溫和做派,妖都一慣風格使然,風商羽和身後幾人已經蓄力,警惕而慎重地看向他們,大有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態勢。

  朝華手掌往半空一握,靈蛇般堆疊盤踞的長鞭舒展身軀,圈圈掛在她的手腕上。

  「等等。」千鈞一髮之際,沉瀧之算了算兩邊的實力,被背後的海風吹得衣角翻飛,鬢髮亂舞,他似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麼一樣,看向薛妤,道:「我們來這片海,是因為海中有沙棘魚。沉羽閣預備建立一個分閣,專做仙家美食,沙棘魚是深海十珍之一,外面少見,因為沒秘境龐大的靈氣滋養,肉質也不嫩,我們一行人走到這裡,恰好遇到沙棘魚群,這才——」

  他頓了頓,有些遲疑地開口:「雖則這魚至鮮,內含精純靈氣,可殿下和幾位指揮使,應當不是為了它而來的吧?」

  薛妤視線不著聲色掃到他們身後,看了兩眼那幾個憋著一肚子怨氣,拖著一張靈漁網,像傻子一樣愣站著吹風的年輕男子,頓了頓,道:「你們撈魚,別進廟。」

  於是沉瀧之就懂了,他眉頭舒展開,道:「應當的。」

  於是沉瀧之勾著滿臉不爽的風商羽回頭看海,薛妤則轉身,手指頭微動,寺廟的門啪的一聲無情地關了個嚴實。

  「嚇死我了。」朝年大鬆了一口氣,拍了拍胸膛,道:「我還以為剛才要打起來呢。」

  「瞧你這樣,真打起來你怕什麼。」朝華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他的後背,道:「全鄴都最能打的可都在這,對面不來五世家的人,你眼睛都不用眨一下。」

  朝年壓低了聲音道:「我這不是怕耽誤你們麼,進來前,我聽不少人說,為了最後的秘境之淵,好多人都不會在這之前跟勢均力敵的對手爭奪,最多也就像外面那幾個一樣,采採花,撈撈魚,奪個靈寶什麼的,這叫養精蓄銳,對吧?」

  「沒看出來。」朝華想拍拍他的腦袋,發現夠不著,頗為遺憾地放下手,道:「你還會想這些。」

  「那是自然。」

  「那你想錯了。」溯侑用劍尖繞開跟前的一圈蛛網,聽著他們的對話,難得勾了下唇,加入話題:「別人是閒情漫步,隨遇而安,沉羽閣可不是。」

  「沉羽閣世代都是生意人,等從這裡回去,分閣一開,秘境沙棘魚的名聲打出去,獲利的靈石,多的不說,買幾樣天階靈寶綽綽有餘。」

  他們說話時,薛妤環視四周,發現這座寺廟是真的破敗,房梁倒塌,地上是沾滿了灰塵,看不出原樣的瓜果糕點,供奉的果盤滿地都是,東一個西一個。

  總之,什麼都有,就是沒看出來半點有機緣的樣子。

  整片秘境,這樣破落的地處,數不勝數。

  「不用找了。」薛妤轉頭看向一寸寸環視四周的溯侑,道:「沉瀧之他們比我們到得早,若是真有什麼,也輪不到我們。」

  「朝年。」她朝後喚了聲,面色凝重地問:「你有什麼感覺?」

  幾雙眼睛一下子全落在他身上,朝年肩頭不由得抖了抖,他慌亂地閉眼沉思,然而,什麼感覺也沒有。

  丁點也沒有。

  「你再試試,靜下心,好好感受。」朝華見此情形,也不由得正色道:「屏息凝神,什麼都不要想。」

  誰知這一想,便是整整一個下午。

  眼看天邊最後一縷霞光散盡,朝年再一次睜開眼,這一次,嘴角往下撇,笑得比哭還難看:「阿姐,你別看我,我真的,真的沒感覺。」

  入了夜,氣溫驟降,是那種修仙之人也有點扛不住的冷,薛妤見溯侑在靈戒中翻了幾把凳子出來,走過去屈指一彈,地上頓時冒出一堆靈力蓬動的焰火,燒了一會,溫度有所回升。

  「靈寶化形和生靈成精不一樣,我所聽過的諸多案例中,大多數的靈寶一旦回到與自己淵源頗深的地方,便會有所感應。」薛妤看向朝華,皺眉問:「他真是靈寶化形嗎?」

  上一世,薛妤進飛雲端前後,大多的心神都放在了松珩身上,替他找秘境機緣花了不少的時間,朝年的情況她只聽朝華淺淺提過一次。

  因為這件事朝年的父母親瞞得很嚴,說起來是臣子家的私事,薛妤並沒有多過問,直到此時情況不對,才開口問起原委。

  朝華將手伸到火堆上暖了暖,拎了把椅子坐下,緩緩道:「進飛雲端之前,父親將我叫到書房,說的就是這件事。」

  「朝年他,確實跟我們不大一樣。」

  朝華娓娓道來:「四百年前,我還未出生。我父親進了飛雲端,當時天色漸晚,同行三五人才經歷一場血戰,路過此地,也算機緣巧合,便打算在廟裡過夜,清點所得,調整狀態。誰知到了晚上,外面海裡突然跟炸開了鍋一樣,許多面目猙獰,前所未見的東西鋪天蓋地而來。」

  「我父親及同行之人猝不及防,又才經歷過大戰,身心俱疲,難以應對,被逼到絕境時,同行之人皆身亡,他獨木難支,眼看就要喪命,眼前突然冒出一層金光,替他擋了許多攻擊。」

  「僥倖活下來後,我父親的手掌上,從此有了條褪不去的金紋,幾次秘境生死,這條金紋都大顯神通,替他擋了劫,為此,我父親心有感激。出秘境時,那條金紋顫動了幾下,我父親以為它要留在秘境之中,誰知最後竟跟他一起出了秘境,只是在出來之後,模模糊糊的向他透露了下次飛雲端開,要帶它回來的意願。」

  聽到這,朝年錯愕地指了指自己,嚥了嚥口水,道:「那條威風的金紋,是我?」

  朝華衝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接道:「我父親出去後不久,我就出生了,過了一百多年,我娘又懷上了朝年,等朝年會動時,我父親伸手摸了摸我娘的肚子,再抬手時,那條金紋就不見了。」

  「所以。」愁離低聲道:「朝年確實是鄴都的人,同時也是那條金紋?」

  「多半是這樣。」朝華頗為鬱悶地轉了轉手腕上的玉鐲,道:「我都不指望他能大顯神威了,但最起碼的,靈物化形,有點感應是應該的吧?」

  「他這怎麼就,不動如山了呢。」

  朝年聽得熱血澎湃,心潮湧動,聞言,道:「姐,你別這麼說我,我難過。」

  聽完這段跌宕起伏的陳年舊事,溯侑不由轉過視線,看了看破落的窗欞外全然黑下來的天色,視線不由黯了黯,他望向薛妤,凜聲道:「殿下,恐有變故,小心為上。」

  薛妤頷首,道:「來都來了,再待一天看看。」

  又坐了半晌,朝華手掌托著兩腮,愁眉不展,薛妤和愁離說起百眾山的事,反倒是朝年,沒心沒肺,被火烤得昏昏欲睡。

  溯侑拉開身下的凳椅,起身,對朝年道:「起來,再去試一試。」

  兩人一前一後又在破廟裡轉了一圈,朝年一不留神,踩了個地下的腐爛的瓜果,腳下是一種無法忍受的黏膩感,他搓了搓手臂上瞬間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道:「公子,我——」

  他話音還未落下,便見溯侑驀的轉身,眉宇間一片沉然如水的凝重:「別說話!」

  朝年噤若寒蟬,像只被捏了脖子叫不出聲的雞。

  只聽耳邊漸漸傳來海浪沸騰的沉悶呼聲,那聲響厚重,古老,像是有人吹響了海螺的號角,乍一聽沒什麼異樣,可細聽之下,有破碎的響動窸窸窣窣摻雜在其中,像某種成百上千的東西摩挲著掙動,飛快躍過來,帶起一片潮濕的寒意。

  「回去。」

  溯侑二話沒說,掉頭便去了正門的方向。

  火堆邊,薛妤,朝華和愁離三人都已經站了起來,見他到了,薛妤側了下頭,開口:「被你說中了,來的估計就是他們父親遭遇的東西。」

  「現在怎麼辦?」朝華咬牙問:「數量多的話,要不要先撤?」

  若是她一人,固然可以為朝年留在這,可正如朝年先前所說,薛妤,溯侑和愁離,他們都是要去秘境之淵的人,如果貿然留守,受了傷,她真是一萬個愧疚都沒法彌補。

  薛妤五指微張,眨眼間,數不盡的雪線交織成陣,從高高的房梁到金身佛像的手指,處處都是一片靈光,她冷靜道:「撤什麼,全鄴都最能打的都在這。」

  朝華愣了愣,很淺地彎了彎眉,而後嚴陣以待,長鞭纏在手腕上蓄勢待發。

  片刻後,寺廟的正門被轟隆一聲衝撞開,狂風頓時毫無阻礙地灌進來,肆無忌憚地發出淒厲的哭腔,隨之衝進來的不是想像中面目可憎,不明身份的未知物,而是渾身上下淌著水,竭力往網內收著漁網,狼狽又淒慘的沉瀧之等人。

  「怎麼回事?」溯侑凝聲問。

  沉瀧之也顧不得形象,他將最後幾尾沙棘魚甩到空間戒裡,才擺了擺手,飛快道:「殿下,公子,海裡有東西,衝著寺廟來的,數量眾多且十分棘手,趕快離開——」

  他那個吧字還沒出口,才關上的門便又一次被重重衝開。這一次,暴露在火光下的,是十幾個似人非人,似獸非獸,長著獠牙和尾巴的東西,皮膚下,它們骨骼怪異的凸起,像有什麼東西在血液裡游動亂躥,格外滲人。

  它們衝過來,逮著人就撲,眼中腥紅一片,毫無理智可言。

  「什麼鬼東西!」風商羽猛的將手裡的魚餌慣在地上,徒手接了一隻撕開,與此同時,雪色翻動,長鞭遊走,劍氣淋漓,最先上來的那些東西很快炸了開來。

  確實是炸。

  那些東西生命力格外頑強,薄薄的皮膚硬得像層龜殼,指甲尖利,彎彎的往上勾起,像一根打磨得雪亮的尖刺,死的時候就像由內而外放了一場煙花,五臟六腑化為綠色的粘稠汁液天女散花般落下來,帶起一股驚人的,難以忍受的惡臭。

  被當頭炸了一臉的風商羽愣了愣,直接瘋了。

  站在廟裡的,除了朝年,每一個拿出去都有十分名氣,可奈何那東西數之不盡,殺完一批又一批,前赴後繼撲上來,地面上很快積了一層綠色的液體。

  這個時候,靈陣師的長處便展現出來,薛妤手中的雪線帶著驚人的威能,像一柄柄擲出去的匕首,一圈圈擋在岌岌可危的門口,比風商羽沉瀧之等人快了許多。

  說起來奇怪,那些東西力大無比,蠻橫粗魯,可並不攻擊寺廟本身,但廟實在太破,四處都是破洞,隨著四面門被撞開,放眼望去,他們被死死圍在正中心。

  這麼多東西。

  前世的朝華帶著朝年,是怎麼擋下來的。

  薛妤手指一根根落在半空,隨著她的動作,陣中光芒大放,可下一刻,被銀絲奪去生機的肉球炸開,一滴汁液斜飛著毫無徵兆地濺到薛妤手背上。

  驚人的惡臭縈繞在鼻尖。

  薛妤手掌微微僵了一下,而後抬眼,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

  打到這一步,大家其實都沒出真正的殺招。一是地方有限,要在不傷及廟宇的情況下殺盡這些東西,十分考驗人的掌控之力,第二便是,那些招數危險,且消耗過大,非必要情況,能不出就不出。

  溯侑見狀,一劍斬出,抽身過來。他身影挺拔清雋,站在身側時存在感高得驚人,因為接連拔劍出手的緣故,他胸膛微微顫動起伏,鼻息滾熱,就連眼神都帶著灼人的令人難以忽視的溫度。

  「殿下。」見她要出手,他音色清冽:「我來。」

  說罷,溯侑朝後看了眼,再一次拔劍。

  「全部退後!」

  朝華立刻收手,拉著面色脹紅的朝年退到一邊,急急地喘了口氣,又暗罵了幾聲。

  只見下一瞬,三尺劍鋒凝為一道霜色寒芒,漫過幾人頭頂,有一剎那,風停雨止,湧動的潮水也為這蓄力一擊感到不安。

  天地靜寂無聲,溯侑握劍,劍勢卻落得輕而慢,接連三道劍氣橫推而出,最後一劍,他斜著揚出,鋒芒畢露,聲勢驟起,像是狠狠貫入地面的一顆釘,將所有魍魎之物掃開,蕩平。

  四劍橫斬出去,塵埃落定,那些肉球炸彈噗嗤嗤灑了一地。

  這一幕落下,空蕩蕩的廟宇中陷入某種難以言說的死寂中,半晌,朝華猛的掐了掐朝年,呼吸微促:「這才多久,他怎麼就到這種地步了。」

  而這,還絕無可能是他的極致水準。

  這種進步速度,真令人連嫉妒之心都生不起來。

  一邊,風商羽看著這種程度的攻擊,眼睛半瞇起來,他問沉瀧之:「你說他是妖鬼?」

  沉瀧之也被震懾住,點頭低聲道:「是。被薛妤救下的,現在任鄴都公子一職。」

  「你不是知道麼,他們翻案還是我們陪著去的。」

  「妖族的血脈往往決定天賦。」風商羽多看了兩眼,有些不解地吐字:「就這四劍,你說他是九鳳或窮奇家的嫡系都有人信。」

  「誒,誒,人鄴都的內事,我們別插嘴。」沉瀧之飛快地止住話題。

  「姐,姐。」朝年難得沒有搭腔,他連著叫了兩聲,摁著自己跳得像是要破體而出的胸膛,又看向薛妤,一臉茫然又驚奇地道:「我、我有感覺了。」

  話音才落,他像是陷入某種淡色佛光中,身影被一圈圈蛛絲裹成繭,嗖的一聲,憑空消失在寺廟中,這一切發生得快而突然,等眾人回神時,只能聽到他空曠曠迴盪的餘音:「殿下,你們別管我,別管我,等我出去我一定能大展身手——」

  說來奇怪,就在朝年消失之後,那些被溯侑切瓜般四劍震懾到的東西齊齊發出一陣古怪的嘶吼聲,而後不甘心地跳入海水中。

  一陣風過,四面狼藉,浪潮呼嘯,空氣中令人作嘔的氣味久久不散。

  在場諸位,身上多多少少都沾了點東西,朝華忍著噁心將地上的汁液用火燎了一遍,沉瀧之無奈地將被那綠汁澆了一身,要衝進海裡跟他們拚命的風商羽攔下來,好言好語地勸著。

  「現在怎麼辦?」愁離舉目四望,問。

  「暫時留下觀望。」溯侑收劍而立,沉聲道:「現在出去,沒有寺廟遮擋,容易被包圍。」

  火堆重新升了起來。

  薛妤默不作聲地擦自己的手背,沒擦幾遍,那一片肌膚就泛出紅色,她恍若未覺,半晌,突然抿唇問:「剛才那東西,你們有什麼眉目。」

  風商羽半點沒說話的心情,沉瀧之想了想,搖頭道:「我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

  薛妤看向朝華,問:「你父親沒說?」

  「沒。」朝華身心俱疲地擦著頭髮上沾上的汁液,一遍又一遍捏洗塵訣都還是覺得自己跟從垃圾堆中走出來的一樣,她道:「出去後,父親查了許多資料,但都沒得出結論。」

  上一世的飛雲端,薛妤有碰見過險境,各種天衣無縫的陷阱一個接一個,讓人防不勝防,可那多是葬於此地的人物被惹怒,或是刻意考校而佈置出來的難題。

  像這種東西,前世有沒有薛妤不知道,但她確實沒遇見過。

  思索間,溯侑拎著把凳椅坐在她面前,他看了看薛妤被濺上汁液的那一片肌膚,溫聲道:「殿下,我來?」

  薛妤頓了頓。

  他脊背挺得直,唇邊笑意毫無攻擊性,跟剛才驟然出手,連出四劍時的風驟雨疾,鋒芒畢露又完全不一樣。

  她不說話,他便含笑湊上去,抽過一條嶄新的手帕緩緩覆上去,動作細緻認真,同時道:「殿下不必多想,等朝年出來,他會知道答案的。」

  薛妤揚了揚下顎,微不可見地頷首。

  這一幕無疑十分扎眼,朝華頭髮也不擦了,她和愁離肩並肩湊道一起,小聲問:「這是——什麼個意思?」

  愁離瞪圓了眼睛,聲音逼成一線:「你問我,我哪能知道,不過,殿下沒拒絕。」

  就是沒拒絕,所以才稀奇。

  薛妤垂著眼,能看到溯侑流暢的下顎線條和側臉輪廓,他手裡的帕子在手背上掃了兩下,掃第三下時,她繃緊的手指間突然冒出幾根細細的絲線,天女散花般落到他筋骨分明的指節上。

  她驟然抽手,格外冷淡地道:「不必了。」

  溯侑微頓,鴉羽似的睫低落地掃下去,須臾,他輕聲道:「好。」

  見狀,薛妤不由得想起方纔的情形。

  他說是她手中的劍,於是只要他在的情況下,她確實沒再大動干戈地出過手。

  雖說是哄人的話,但的確,未曾食言。

  薛妤那只這幾天格外不聽話的手半垂著,須臾,忍不住朝裡攏了攏,落進寬大的衣袖裡。

  ===

  氣氛凝滯沒多久,薛妤腰間的靈符猛的燃燒起來,她凝眉看著上面幾乎是同時顯示的「音靈」和「季庭漊」兩個名字,長指點了點前面。

  「薛妤。」那邊音靈也不搞客氣恭維的那一套了,她難得收斂了笑色,開門見山地問:「你跟哪些人在一起,在哪呢?」

  聖地傳人一向很分寸,不會過界問這些問題,薛妤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問:「在臨霜城,怎麼了?」

  說到這,音靈禁不住咬牙切齒,她道:「你那邊怎麼樣?處理好了能不能趕來小南山一趟?」

  「發生什麼事了?」

  「妖都發瘋了。」音靈飛快道:「以九鳳為首的妖都世家得了命令一樣全部聚集起來,所有進飛雲端的人族修士有一個算一個,全部被趕到了小南山,我才得到的消息,正往那邊去。」

  「我已經和伽羧善殊等人聯繫過了。」

  「怎麼回事?」薛妤沒想到會發生這一茬事,她想了想妖都的秉性,問:「有人幹什麼了?」

  「聽不確切消息說,人族有人妄圖謀取九鳳的生靈之精。」

  音靈話音才落,一直忙著擦袖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並且跟九鳳互相經常性斷絕來往的風商羽猛然抬眸,臉色肉眼可見的沉了下來。

  「她說什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00 PM

第64章

  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秘境之內,生死由命,各有機緣,不論發生什麼,都算不到聖地頭上。或者說,在踏上這片秘境開始,聖地便和其他門庭一樣,成了所有人的競爭對手。

  饒是如此,音靈說的那件事,涉及人族和妖都的大矛盾,在他們不得不管的範圍內。

  秘境內無法與外界聯繫,而薛妤已經能夠想像,妖都知道九鳳被人族謀取生靈之精後會是何等的暴跳如雷,而人族那些門派世家得知妖都阻攔了他們門下子弟所有的機緣,又是怎樣的憤懣不滿,同仇敵愾。

  矛盾將被最大程度激化。

  薛妤推開椅子起身,繞著寺廟前前後後走了兩圈,布下大小相連,環環相扣的靈陣,這都是為朝年設下的,以備不時之需。

  她才直起身,靈符就再一次燃燒起來。

  她收手,倚在大門邊眺望夜海,點了點靈符上不大不小閃爍起來的「季庭漊」三字,幾乎是她點下靈符的同一時間,季庭漊的聲音便急急地傳了出來:「薛妤,消息你都收到了吧?」

  「剛知道。」

  「人倒霉起來真是喝口水都塞牙。」季庭漊罕見的維持不住形象,他焦頭爛額地道:「現在我們幾個都還沒到小南山,外面眾說紛紜不靠譜,但總的來說,那邊情況應該不算好。」

  「我剛在腦海裡過了一遍,是真想不到到底誰能蠢到這種程度,去暗害九鳳。」說到這,季庭漊甚至揉著眉心,氣得笑了一聲。

  薛妤手指動了動,聲音冷靜:「我跟九鳳接觸過一段時間,別的不說,濫殺無辜不至於,但妖都卡在這樣的時間點大動干戈,可見九鳳那邊情勢確實不好,後續處理會很麻煩。」

  要知道,不止人族的修士要機緣,妖都也要,現在一鬧起來,耽誤的是雙方的時間。如果只是一點小事,沒人會這樣做。

  「真是冤孽,做什麼都能跟妖都扯上。」季庭漊重重地歎息一聲,道:「行,我現在過去。」

  薛妤嗯了一聲,點滅了靈符,等她回火堆邊的時候,風商羽聯繫不上九鳳,轉而換了跟在九鳳身邊的另一世家嫡系。

  他捏著靈符的手緊了又鬆,成功聯繫上的那一刻甚至來不及自報家門,他問:「楚遙想人呢?那邊怎麼回事?她有沒有受傷?」

  「風商羽?」那邊的人很快辨認出他的聲音,連聲道:「受了點傷,情況不大好說,總之,你快過來吧。」

  聽到確切的受傷消息,風商羽瞳孔微縮,切斷聯繫後,他二話沒說,起身便走。

  沉瀧之等人神色匆匆跟在他身後,好在寺廟外沒了那種伺機而動的東西,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我們也走。」薛妤道。

  好在臨霜城和小南山離得不算遠,正兒八經趕路,不到一天就到了地方,真正進了小南山才知道,沿途城池小鎮修士不多,可謂寥寥無幾,全因為妖都將人都聚到了小南山內城,並且只進不出,進出城的十幾處關卡都有人把守。

  薛妤一行人到的時候,把守小門的還是熟人。秦清川一見她和朝華,愁離兩個,便往上揚了揚眉,頗不正經地笑:「喲,瞧瞧這是誰,我們薛妤殿下和兩位指揮使大人,失敬失敬。」

  說罷,他朝後看了看,視線在溯侑身上掃了兩圈,眼睛裡亮起火熱的光,他舔了舔唇,問:「這就是咱鄴都新封的公子?」

  聽到那個「咱」字,秦清川身後那個矮胖一點的男子挪到他身側,壓著聲音道:「清川哥,我們站妖都的陣營,這麼叫被九鳳聽到了,要挨揍。」

  這幾個在百眾山長住過的從來沒什麼正形,薛妤不欲多說,她一邊邁過關卡一邊問:「九鳳人呢?裡面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秦清川肩頭聳動,也知道輕重緩急,側了下身為他們不緊不慢地帶路,同時簡單介紹了下情況:「赤水,崑崙和北荒的聖地傳人已經到了,其他人應該也快了。薛妤,這次恐怕無法善了。」

  這種時候,薛妤冷靜無比,她默了默,問:「九鳳的生靈之精被奪取了?」

  「差一點。」秦清川道:「不過就算只差一點,九鳳也受了不輕的傷。那把用來暗害她的匕首,凝聚了至少四種仙金,而真正傷了九鳳的,是一縷蒼龍氣勁。那把匕首至少在蒼龍遺軀或龍息邊蘊養了小半個月。」

  「不可否認,這是專門為九鳳而鑄造的殺器。」

  「蒼龍?」愁離詫異地開口:「可蒼龍早就死傷殆盡,人間再不見蹤跡。」

  「蒼龍死後,軀體萬年不腐,龍息永久不滅,世間確實可能存有遺軀。」

  秦清川將他們帶到一座駐守嚴實的酒樓外,以酒樓為中心,左右兩條街和周邊的小酒肆全部大門緊閉,寒風一吹,清冷寂靜,蕭蕭瑟瑟。

  「九鳳和幾位聖地傳人都在裡面。」秦清川朝他們擺了擺衣袖,道:「這氣氛我有點吃不消,就不進去了。」

  薛妤推門而入,才走了一步,又回頭看向朝華和愁離,道:「你們去看看城內現在是什麼情況。」

  兩人頷首,轉身離去。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上了二樓,這家酒樓的佈置不比尋常,才上二樓,入目便是一個空空如也的戲台,佔地頗大,對面別出心裁地設置了一間可容納十數人肆意喝酒玩樂,聽曲聽戲的雅間。

  因為樓裡沒有其他人,外面又設置了一層接一層的小結界,於是雅間裡的人說著說著,特別是兩邊一不合,聲音就無法自控地拔高,拔尖起來。

  「秦沐,我們就是想來好好解決問題的,你這麼咄咄逼人是怎麼個意思,要鬧哪樣?」這是陸秦忍無可忍的聲音。

  秦沐,窮奇一派嫡系長子,秦清川的兄長。

  「我們咄咄逼人?」男子呵的笑了一聲,道:「我信這次的事跟聖地沒關係,你們不至於肆無忌憚到這種程度,但這柄匕首,那兩枚玉青丹和九鳳身上的傷,你們敢說,跟城裡那些人毫無關係?」

  「你們是來解決事情,還是來推卸責任?」

  陸秦咬牙道:「沒想到幾年不見,秦沐你這個人顛三倒四,槓上開花的功夫是越來越到家了。」

  薛妤面色微凝,她退步上前,推門而入,環視一圈,聲色帶著冷然的質感:「什麼玉青丹?」

  恰在此時,九鳳掀開一道珠簾,懶懶洋洋地瞇著眼靠在牆面上,神情沒什麼大的變化,但臉色肉眼可見的蒼白,她回答了薛妤的問題:「人族暗中調查我,知道桃知和蘇允和我關係好,能近身,就命人強綁了他們,灌下玉青丹。其中,蘇允還神不知鬼不覺被人下了牽機引,一見我,便控制不住要拔刀。」

  「我背後這刀,就是他捅的。」

  話音落下,九鳳皺眉咳了兩聲,手掌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唇邊蜿蜒出血跡,她垂著眼,用帕子一點點擦乾淨,而後漫不經心地團成團,重重擲在地上。

  她掃視一圈,涼涼開口道:「十日,我只等十日,十日之內,查不清背後家族,那些人,一個都別想離開小南山。這次秘境試煉,到此結束。」

  「這就是我妖都的態度,諸位都聽明白了?」

  說著,她瞳仁漸漸漫出妖異的金色,裡面逼出細細的一條窄線,九鳳族純正的威壓毫無阻攔釋放出來,妖都五世家的人一個個垂首斂目,皆是臣服敬畏之態。

  在妖都,在妖族,九鳳血脈便代表著絕對的話語權。從古至今,自打蒼龍與天累消失後,九鳳家妖都第一世家的位置從未變過,自有其實力和底氣。

  就連在座的聖地傳人,都感受到了頭頂的壓力,一個個沉默著凝重了神色。

  薛妤神色如常地站在原地,須臾,她若有似無地側首,看了看同樣站得筆直的溯侑。

  無與倫比的天賦,令人望塵莫及的修煉速度,還有明明是半妖之軀,卻不懼九鳳威壓的異象,件件都無法用常理解釋。

  薛妤自小跟妖物鬼怪打交道,因此更能深刻的明白,血脈對妖族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她冷聲問自己,無人問津的低等血脈,妖鬼結合,真能生出這樣的人來嗎?

  是,世間萬物總有例外,有出人意料的時候,尋常妖族中也不是出不了強大的妖,但往往跨度不會太大。比如梁燕,再比如輕羅,自身根基就擺在那,無法更改,努力固然有用,可讓她們短時間能就披荊斬棘與朝華等人比肩,甚至徹底超越,那絕無可能。

  但現在,不是深思那些的時候。

  薛妤收回視線,同時回攏思緒,她走到那裝著匕首的托盤前,仔細觀望後又看了當時截留下來的一段影像。

  行。

  證據確鑿,無可辯駁。

  一樣樣證實下來,即使是薛妤這樣的脾氣,都皺著眉,微微握了握拳。

  半晌,她看著滿當當擠了一室的人,薄唇微動:「所有非妖都五世家嫡系,非聖地傳人者,全部出去。」

  她不說話時如霜雪皎月,說話時儀態天成,天生帶著一股令人生不起抗拒反駁之意的貴氣,即使是妖都的人,也在看過自家主子的臉色後紛紛站起身,聽了她這句命令。

  「十九。」薛妤道:「你留下。」

  「人都走了。」秦沐似笑非笑地點了點桌面,道:「鄴都公主能說說自己的打算了麼?」

  九鳳好整以暇地以背抵牆,亦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那兩枚所謂的玉青丹,是不是能控制人生死?」薛妤問。

  「聽桃知和蘇允說,確實是這樣的效用。那人只給他們兩年時間,讓他們務必拿到我的生靈之精。」九鳳曬笑,笑著笑著又禁不住咳了一聲,道:「挺會算計的,只可惜,就差了一點。」

  聽了這句肯定的回答,薛妤只覺得心裡像是翻江倒海一樣沸騰,她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面,有關薛榮,有關那封和皇宮往來的信,那些串不起來又處處解釋不通的細節,此刻走馬觀花一樣在眼前凝成實影。

  驀的,她提了提肩,聲音幾乎是滾在舌尖上一路到了嘴邊,方被冷靜而理智地組成一句話:「不必查了,玉青丹只可能有一個來處。」

  她與九鳳對視,道:「這種東西,普天之下,唯有鄴都能拿得出來。」

  一語落下,滿座皆驚。

  這是怎麼回事。

  妖都五世家的人眼神都聚在她身上,卻沒妄做舉動,或呵斥或質問。話說到這個份上,扯到鄴都,加上九鳳與薛妤曾同行一路,這事經九鳳說過兩嘴,又有秦清川添油加醋的渲染,妖都五世家的人沒人敢小覷這位鄴都公主。

  有腦子的人一想,就覺得這事不尋常。

  「鄴都生有一種花,分別需要至純的妖氣和至陰的死氣做養料,極為嬌貴,稍有差池便會連根帶莖消散,它只長在私獄和絞殺台的融合之地,百年下來,頂多只會開五朵。那花是製作玉青丹最重要的引子。」

  「那花叫玉青,玉青丹由此得名。」

  「鄴都常用這種丹藥來控制不聽話的臣下,牽制有異心的世家。」

  「所以。」秦沐皺眉,若有所思地開口:「有人用玉青丹,將傷害九鳳一事嫁禍給鄴都,想看我們打起來?」

  「為了什麼?」他提出疑惑:「就算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那誰能做後面這個漁翁?」

  妖都和聖地發展到今日這樣之情形,根基牢不可破,底蘊深厚難以撼動,即便是兩敗俱傷,也沒有別的第三方勢力能夠全身而退,取而代之。

  「窮奇公子,話不能說這樣圓。」善殊開口,徐徐道:「當初扶桑樹制定三方牽制,三方鼎盛,還有一方,你是徹底不放在眼裡了?」

  「朝廷?」

  秦沐與九鳳對視一眼,後者沉思半晌,看向薛妤,道:「你我算有一路之緣,我不跟你繞彎子。妖都名聲不好,這我知道,但我們也並非不通情理,妄圖大開殺戒之人,今日人族過界在先,你的猜測口說無憑,我需要一份完整的,合理的解釋。」

  「第二,幕後黑手如何處置,聖地不得插手。」

  她頓了頓,又提了第三個要求:「玉青丹的解藥,我需要兩枚。」

  事關飛雲端機緣,九鳳身上還有傷,妖都也不想久耗,就這樣的處理方式,幾乎能算得上妖都最通情達理,得禮饒人的一回。

  薛妤應下前兩件,到最後一件時,她睫毛微動,如實道:「玉青丹難得,解藥也難得,往往一粒玉青丹配一份解藥,我這裡沒有多餘的。」

  最後一顆,就在進飛雲端前,她給了溯侑。

  「若不出意外,秘境之淵能配出藥引,屆時,可尋個煉藥師為你配置兩份,只是找藥的過程,需要耐心。」

  說完,薛妤提步跨過台階,朝樓下而去。

  兩人一前一後行至湖邊,到了秋冬季,垂柳只剩柔韌的枝條,上面零星掛著幾片昏黃的樹葉,麻雀和燕子在枝幹上探頭探腦,隨時準備撲稜翅膀逃離。

  薛妤找了個石墩坐下,她微微垂著眼,兩邊鬢髮軟軟地落在腮側,發頂烏黑,肩骨纖細,旁人看不出她的任何神情。

  溯侑蹲在她跟前,輕聲道:「女郎。」

  薛妤低低地應了一聲,聲調沒有波瀾,像是陷入了某種沉思,半晌,她緩緩抬眼,嫣紅的唇張合:「我想不明白。」

  「我知道人皇居心叵測,也見過他屠戮百姓,可我始終不清楚,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你說,能是因為什麼?」

  缺了這至關重要的一環,她的思路連不起來。

  這便是她另一個令人著迷的地方,聰穎而不盲目,強大卻不自負,她坦誠,亦能真心聽別人的意見。

  「臣有一種猜測。」溯侑捋了捋思路,冷靜地陳述:「上回在螺洲城,收服璇璣時,她曾出手,帶了一縷東西上來,那東西的氣息一晃而過。殿下無所察覺,可臣體內流著一半妖族的血,因此有所感應,它很強大。」

  他甚至在那一瞬間生出了種天然的不受控制的敵意。但時間太過短暫,等他想深究,那縷氣息卻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徹底銷聲匿跡。

  因為不能確定,這件事他就一直沒有提及。

  「血脈上,不遜九鳳。」

  古往今來,不遜九鳳的妖獸,一共就兩種,一是蒼龍,二是天累。

  「所以,這次謀取九鳳的生靈之精,是因為要用此替代被璇璣破壞的那份空缺?」薛妤低喃,一條線完美地在腦海中鋪開:「裘桐培育鬼嬰,吸收血氣,皆是因為要滋養那樣東西,那樣東西又是妖族所留,可能是蒼龍或天累。」

  順到這一步,剩下的細枝枝節幾乎全簌動著搖曳起來。

  薛妤深吸一口氣,道:「讓人去問,在座那些人,誰帶了介紹上古妖獸的古籍,蒼龍和天累遺留之物,分別有怎樣的效用。」

  溯侑眼尾稍彎,落出細長的一道勾,勻得別緻而精巧,他低聲道了個好字,隨著動作,鬆垮的衣領滑下去小半截,露出如山巒般清秀起伏的鎖骨。

  「女郎。」他就著這樣的姿勢,抬眸喚她,側首咬著低糜的氣音,問:「臣聽不聽話?」

  薛妤看向他。

  「女郎方才說,玉青丹是為了控制不聽話的臣下。」

  薛妤從那雙迷人的桃花眼中,讀出了他的未盡之意。

  ——所以給出解藥,是不是因為他聽話,懂事。

  薛妤默了默,道:「既然是錯判,解藥自然該給你。」

  她垂下手,他便很懂事地將身體朝前傾,她順勢將他的衣領往上提了提,遮住那一截令人目眩神暈的瀲灩風光,視線在他臉上掃了兩圈,又認真道:「不過,確實聽話。」

  誰知他就著這個姿勢,在她耳邊低喃道:「一日在女郎身邊,臣便一日都如此聽話。」

  聲音極酥。

  薛妤手指微僵,在線條落下來之前將它們全收回了體內。

  她想。

  等會回去,要問問妖都九尾狐世家,有沒有丟過一隻幼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00 PM

第65章

  秘境中自成世界,隨幕後之人的心意變幻,其中,飛雲端是最具靈性,最變化多端的那個。

  有些城池中擠滿了人,街裡鄰居,驛館酒肆,甚至官府衙門,熙熙攘攘的熱鬧,他們這種外來人行走其中,需要格外留神。而有的城池,寂然無聲,放眼望去,宛若一座死城。

  臨霜城原本屬於後者,但因為這些時日不斷增多的人族修士,城中添了許多活氣,酒樓和街道上漸漸有了人。只是他們的眉宇間,全是鬱悶的憤懣之色,坐在一起時,眼神對視裡,全是心照不宣的暗罵話語。

  算來算去,最安靜的卻是妖都五世家住的朝天酒樓。

  二樓,最裡側是一座打通了三間房隔出來的臥房,綾羅綢緞堆疊,明珠寶石隨處可見,十六扇四季山水屏風被一股巧力撞開一半,鬆鬆斜斜地罩著裡頭的情形。

  蘇允自從清醒後就縮成一團,他第無數次拉著臉誠心誠意地乾嚎:「九鳳姐,我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自己還被下了牽機引,我都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

  他磨了磨自己被綁得死死的腳,見九鳳漫不經心地放下了手裡的茶,連聲道:「綁手沒事,能不能把腳鬆開,這我能用腳幹什麼啊!」

  說到這,蘇允不由得吸了吸鼻子。這世上就沒有比他更冤的人。

  先是莫名其妙被抓到黑屋裡承受一頓威脅,之後想聯繫九鳳,發現兩人的靈符都被扯著丟了出去,就算新買一個,沒有九鳳留下的氣息,也根本聯繫不上她。他和桃知只能一路緊趕慢趕,戰戰兢兢混在鄴都如雲流般聚集的傑出天驕中進了飛雲端。

  等到了飛雲端裡面,尋了個相對比較安全的角落,桃知才敢將九鳳留下的妖燈點燃,和後者匯合。

  天地良心,幾人碰面的那一刻,蘇允便衝了上去,將所有事情全都一五一十主動坦白,眼見九鳳和身邊人臉色越來越沉,他卻突然像是被某種東西操控了身體一樣,咯登頓了一下,隨後驀的翻出那把匕首,朝九鳳的後背捅了上去。

  血流如注。

  這一下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見了血後,蘇允幾乎是控制不住地雙手飛快結印,那是黑衣人教他的東西,而他壓根沒記,聽過就忘了。可施展出來時,竟如此流暢,沒有半分生澀之感。

  那把匕首專克九鳳,龍息和九鳳的氣息對撞的一剎那,加上匕首中仙金和蘇允的手勢起了作用,九鳳動作滯澀了極短暫的一剎,那是強強相對後不由自主,出自身體本能的躁動,敵意和反抗。

  那一剎,足以蘇允成事。

  蘇允傻了,徹徹底底的傻了,他腦子裡只有兩句話,來回的轉悠。

  他捅了九鳳。

  他完了。

  他用盡全身力氣對抗那股衝動,可仍控制不了自己。

  一連串慘絕人寰的尖叫從他嘴裡發出,就在結印最後一刻,桃知第一個反應過來,他伸手,穩穩握住那道刀刃,將它硬生生挪了個位置,印法這才戛然而止。

  蘇允魂都沒了,沒等九鳳興師問罪,他眼睛一翻,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九鳳輕飄飄瞥了他一眼,道:「好好說話,哆嗦什麼,捅我時候的膽子呢?」

  蘇允想哭:「九鳳姐,那絕不是我能有的膽量,再借我十個膽我都不敢這樣做,真的。」

  九鳳屈指一彈,給他鬆了綁,而後看向一側坐著的桃知,問:「好點沒?」

  「我身上帶的桃花露不多,還夠你用一次,我已命人去別處拿了。」

  桃知含笑頷首,臉色是掩蓋不住的蒼白,可渾身上下,舉手投足間,仍透著清雋之意,那是一種天生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溫柔。

  「好多了。」他輕聲道:「你好好養傷,別為這種事著急。」

  那柄匕首雖說專門針對九鳳,可上面承載的力量,絕不是一般的小妖能徒手去接的。桃知手掌伸上去,將匕首掰下來,一來一回,眨眼間的功夫,手垂下來時,掌心已經被靈光腐蝕得只剩白骨。

  九鳳思來想去,覺得同源的力量更能滋補,於是招來了桃花族的少族長。那已經是桃知見過的同族中最強的人,他在九鳳面前,姿態卑微到一種難以想像的程度。

  她一直在自己,在雲籟和蘇允面前描述自己在妖都怎樣怎樣厲害,一手遮天,可真正意識到的那一瞬,還是有種不真實,茫然失重的感覺,旋即便是如釋重負,啞然失笑。

  這種感覺沒有持續多久。

  門嘎吱一聲,從外由裡推開,風商羽和沉瀧之幾人大步走進來。他比薛妤等人走得早,奈何時運不濟,趕著趕著路,途中又遇到一波那種鬼東西,他沒耐心糾纏,用了殺招,可還是耽誤了一些時間。

  他才到小南山,什麼都沒管,就先來了朝天酒樓。

  不得不說,鳳凰和梧桐樹之間那種天生的,難以斬斷的牽絆,便是風商羽腳步才落在街道那邊,九鳳就有所感知地嗅到了味道。

  在房門被推開的同一刻,她涼涼地掀了下眼,道:「你來幹嘛?看我笑話?」

  風商羽視線在她身上掃了一圈,感受到她萎靡不少的氣息,壓著氣沒理會她的挑釁,問:「傷哪了?」

  九鳳懶洋洋地撥弄著茶蓋,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樣子。

  她的臭脾氣,妖都有目共睹,人人皆知。風商羽算是感受最深刻的一個,他沉著眼,實在不想在這個時候跟她爭執吵鬧,於是乾脆朝前幾步,伸手扼住她手腕。

  妖力順著九鳳的經脈遊走,感受著她體內一塌糊塗,亂七八糟的氣息,風商羽深深吸了一口氣。

  九鳳掙了掙他的手。

  風商羽沉聲道:「亂動什麼。」

  九鳳不由瞇了瞇眼睛,可等他的氣息順著經脈湧入體內,兩人指尖都不由僵了下。那種天生注定糾纏的兩種力量融合在一起,像是兩蓬煙花在各自腦袋上炸開,嗡的一聲,九鳳幾根漂亮的指尖舒舒服服地舒展開。

  「楚遙想,你是真能折騰。」

  風商羽在九鳳身側坐下,手掌扣著她的手腕,一直未曾鬆開。

  許是男人天性使然,他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對面,嘴角噙著笑,令人如沐春風的男子。

  桃知道:「桃知見過公子。」

  蘇允壓根不敢出聲,生怕一出頭就被紮成篩子。

  「帶你認認人。」自從受傷來一直躁動難捱的妖氣被梧桐樹的氣息很好的安撫下來,九鳳人都軟了,她勉強給了風商羽一個正眼,對桃知道:「風商羽,妖都風家的大少爺,我從前好似跟你提起過。」

  桃知頷首,笑道:「是,我知道。」

  「你未來的王夫。」

  這話說得。

  九鳳不由抹了把臉,含含糊糊地道:「勉強算是吧。」

  「勉強?」風商羽摁了摁她的手腕骨,力道微重,帶著點不滿的意思。

  「你還興師問罪起來了?」九鳳趴在桌上,紅唇微動:「風商羽你別太得寸進尺,那日可是你說的,說自己有數不清的選擇,你現在幹嘛,反將一軍?」

  說罷,她又道:「桃知,我在人間認識的朋友。」頓了頓,她別有深意地瞥著風商羽,道:「很好的朋友,這次就是他幫了我。」

  聞言,風商羽的耳邊似乎響起了他那鏗鏘有力的質問「找到人之後呢,準備給個什麼位置,侍君還是側君」。

  那時候,他是真的被九鳳脫口而出的那些話氣到了。

  朋友和王夫,這兩個字眼讓風商羽壓在心底的怒火消了一半,也讓桃知受傷的那隻手倏地動了動,鑽心的疼痛漫開,他卻眨著眼很輕地笑了一下,眼底皆是釋然之意。

  風商羽看向桃知,鄭重其事地道:「多謝。」

  「應當的。」桃知斂了下眼,起身朝九鳳告辭。

  九鳳看了看一旁瑟瑟發抖,欲言又止的蘇允,將他手上的繩也隨手挑開了,後者千恩萬謝地看了她一眼,緊跟在桃知身後灰溜溜地奪步而出。

  跨過門檻時,恰好與門外的溯侑擦肩而過,桃知和蘇允駐足,前者溫聲問:「溯侑公子怎麼在這?」

  「在等女郎。」溯侑掃向蘇允,勾了勾唇,道:「才進小南山,便聽說了你的壯舉。」

  蘇允連忙擺手,緊接著垂頭喪氣地歎息一聲,丁點不想回憶當時細節的沮喪模樣。

  幾個人各有各的事,隨意聊了兩句後分別,桃知和蘇允走向另一邊,遠遠的,兩人的聲音壓不住地往溯侑耳朵裡飄。

  「桃知,你不難過吧?」蘇允惴惴問。

  桃知很輕地歎了口氣,看著他那雙既同情,又沉重的眼,停了下步子,搖頭道:「難過什麼,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怎麼就是最好了?」蘇允嘀咕道:「你喜歡她,好歹讓她知道啊,我看你們兩,真的特別配。」

  「你還是太小了,什麼都不懂。」桃知縱容地笑了下,緩緩道:「不說喜歡與不喜歡,蘇允,我和她,原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喜歡人間的山水,喜歡九鳳海起伏的潮瀾,那對我來說,便是值得守護的全部,而人間,卻只是她閒暇時心血來潮看一看,玩一玩的地方。」

  這世上許多事,許多人,根本不是喜不喜歡能界定的。

  「兩個人在一起,並不只有甜蜜,時間久了,爭執與吵鬧在所難免,我難道要因為一句喜歡,而讓她生氣時都要下意識收斂氣息嗎?」桃知失笑,輕聲道:「朋友,已是遇見一場,相識相知後最好的身份。」

  更別提,她從未隱瞞過自己身邊已有人這件事,他哪敢因為一己私慾,讓她陷入進退維谷的兩難局面。

  今時今日,看過了她在妖都意氣風發的樣子,也見過早早便出現在她嘴裡,時不時要被拉出來罵幾句,批判幾句的男人。

  看得出來,那人對她很好。

  那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了。

  溯侑垂著眼,將聽到的那些話一字不落地丟出腦海。

  早在十年前,九鳳大顯身手,他聽到桃知那句「她不過是釋放了一縷氣息,我連手都在顫抖」的話後,便下定決心進洄游,從那個時候開始,兩人便注定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他沒法那樣豁達,亦做不到雲淡風輕的從容。

  他非要站在她身邊,一天接一天,一年復一年。

  薛妤到時,將手中摞成一小疊的紙張放到他手中,兩人一前一後跨過門檻,進入屋內。

  屏風後,九鳳被梧桐一脈的氣息和妖力安撫得明明白白,她卻仍不依不饒,戳了戳風商羽的手背,斜著眼瞥他,問:「嗯?問你呢,回來做什麼?」

  「九鳳你也別怪他,這人從聽說你受傷,臉就一直繃著沒下來過,從臨霜城到小南山,眼都沒闔一下。」沉瀧之搖著扇子揭了風商羽的底,說罷,他拍了拍後者的肩,道:「強什麼呢?」

  風商羽默了默,半晌,看向九鳳,將她蜷縮起來的指尖攏到掌心中,問:「還生氣呢?」

  九鳳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

  薛妤進來見到這一幕,不由頓了頓,她站在原地,眉心微攏,問:「我來得不是時候?」

  「是時候。」九鳳和她不是第一次見,免去客氣官方的一套,她指了指對面的位置,道:「坐下說。」

  知情識趣的妖侍奉上熱茶,薛妤和溯侑前後入座,九鳳懶洋洋地勾著風商羽的掌心,背往後靠,目光落在溯侑身上,道:「十年不見,你身邊這個小少年,確實潛力非凡吶。」

  「楚遙想。」薛妤直呼她的名字,頗為嚴肅地將那疊紙張推到她跟前,道:「我鄴都的公子,你別亂看,說正事。」

  溯侑聞言笑了下,朝九鳳和風商羽,沉瀧之等人頷首。

  九鳳摁著那疊紙,半晌沒動,只是也跟著收斂了眼底的笑意,末了,她問:「我先問一句,這次的事情,是不是真跟朝廷有關。」

  既然來了,薛妤沒想瞞她,她頷首,吐出四個字:「十之八九。」

  「果然。」九鳳嘴角勾出一個冰冷的弧度:「我思來想去,實在想不到哪個人族世家跟我有這樣的仇,更想不出誰有這樣的膽子。」

  「人皇,還是昭王?」

  薛妤默了默,道:「人皇。」

  九鳳拍案而起。

  「現在不是動氣的時候。」薛妤看著她手背上疊出來的經絡,眉心脹痛,她掃過在座諸位震驚凝重到無以復加的神情,冷靜開口道:「飛雲端十年,大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提前出去。當下之急,是你養好傷,再將那兩個的玉青丹解開,出去之後如何說,如何做,才是聖地和妖都眼下要商量的。」

  這些年,人皇裘桐的舉動一次比一次過分,行為舉止堪稱瘋狂,他既然盯上了九鳳,一擊失敗,想必不會善罷甘休,就此收手,若是還有第二計第三計,真讓他做成了,復活了手裡的什麼東西,那後果不堪設想。

  還有一個原因是,朝廷畢竟不同尋常,薛妤再怎樣,也不能一人做決定,更不可能放任妖都行事,打草驚蛇,或傷及無辜。

  「十年前,塵世燈的事,你可還記得?」薛妤補充道:「那也在人皇的謀劃之中。」

  九鳳二話沒說,抓起那疊紙便從頭到尾看了下去,十幾張紙,外加幾份結案報告,一眼便知,這事絕非空口白說,隨意杜撰。她越看越驚,越看越怒,到最後摁下紙張時,指甲都繃出一抹艷麗的顏色。

  「是我小看他們了。」她將那一搭資料遞給風商羽,一雙鳳眸氣勢逼人,「我原本以為,扶桑樹雖定下三方鼎立,可真正長盛不衰的只有聖地和妖都,皇室中人靈脈封固,不過百年壽命,翻不起什麼水花。誰能想到,他竟有這樣的野心。」

  不怪九鳳這樣說,她出生至今,見過三位人皇,個個都是耽於美色,無法自拔的昏君,得虧有一幫純臣撐著,又有江山不外落旁姓之手的規定,不然裘氏早被人打下皇位了。

  九鳳抖了抖手中的紙,看向薛妤,問:「這事還有誰知道?」

  「暫時只有你們這幾個。」薛妤尖細的下巴在半空中點了點,言簡意賅:「等從這出去,我再去見他們。」

  他們,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九鳳從風商羽的掌心中抽出手,才在原地轉了兩圈,感受到那股洶湧襲來的疼痛之意,她頓了頓,又老實坐回去,將手塞回原來的位置,皺著眉問身後的從侍:「隋瑾瑜在哪呢?到了嗎?」

  「聽秦沐大人說,半刻鐘之前才到酒樓。」從侍畢恭畢敬地回。

  九鳳擺了擺衣袖,吩咐道:「去將他請過來。」

  說罷,她與薛妤對視,撇了下嘴,介紹起這個人來:「妖都五世家變更,早在十五年前就發生的事,我曾和你說過,這些年,你應該也有所耳聞。替換溫家居第二位的門庭姓隋,等會你要見的是他們家的大公子,隋瑾瑜。」

  「這家神秘,低調,雖說他們居於第二,被九鳳一脈壓著,可未必沒有一搏的實力。」九鳳伸出指尖碰了碰茶盞,接著道:「隋瑾瑜這個人,我統共也只見過幾回,還都鬧得不大愉快。雖然沒有正式交過手,對過招,但不可否認,他很強。」

  「若不出意外,未來做主妖都的,便是我與他。」

  能讓九鳳在人前坦然說厲害的,在年輕一輩中,可謂鳳毛麟角,屈指可數。

  眼前的薛妤是一個,將要來的隋瑾瑜是一個。

  一邊,風商羽也看完了事情完整經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凜聲道:「從登基前的妖鬼變亂,到之後的鬼嬰,飛天圖,這位人皇,所謀甚深吶。」

  沉瀧之不由咂舌:「來前我想過這事肯定不簡單,但沒敢想到這方面去。」

  薛妤雙手落在膝頭,看著茶盞在眼前裊裊騰起的熱氣,思緒攏成雜亂的一團,又漸漸抽理清楚,如此重複,心中漸漸有了決斷。

  沒過多久,門嘎吱一聲推開。

  薛妤抬眼,循聲望去,只見男子頭戴羽冠,五官深邃,丰神俊朗,拉著凳椅往眾人跟前一坐時,渾身都是一股紅塵裡來去的風流之色。

  「九鳳大小姐,妖都千里急召都用上了,找我有什麼事?」隋瑾瑜高大的身軀舒展,頗不以為意地問,問過之後,視線落到薛妤臉上。

  才轉了兩圈,他眼眸微動,與她身側一道格外幽深,暗含警惕的視線對撞。

  那是一個相貌分外出色,姿容迤邐的少年郎,細細一看,他眉宇間,還落著幾分令人膽戰心驚的熟悉之感。

  隋瑾瑜嘴角的笑意不免收攏幾分。

  「少裝。」九鳳毫不留情地戳穿他,道:「我受傷快死的消息如今傳遍了整個飛雲端,你能不知道?」

  隋瑾瑜也不反駁,只是曲起指節點了點椅邊,那副不甚在意的模樣,彷彿在說,這事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隋瑾瑜。」九鳳氣得不行,提醒道:「你可別忘了,這幾年,跟著你們家滿世間找人,得罪一家又一家的,可都是我們九鳳一族。」

  風商羽無奈地開口:「她才受傷沒多久,你別氣她。」

  「行。」隋瑾瑜好整以暇地端正了姿勢,含笑道:「九鳳,我不認識人,你介紹一下。」

  「薛妤,鄴都公主,聖地傳人。」九鳳說罷,見他還目光灼灼地看著溯侑,言語簡短地補充道:「鄴都公子。」

  公子。

  所以,這是姐弟?

  隋瑾瑜略感失望地收回視線,九鳳將那些紙張遞過去,示意他看看。

  片刻後,隋瑾瑜將那些紙丟回桌面上,不緊不慢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我說,還是妖都平時太低調,因而人人能將主意打到頭上來。」

  說這話時,他不由想起了自己那個命途多舛,至今生死不知的弟弟。

  那時,他們家隱世而居,處處與人為善,只可惜啊,人善被人欺,往往沒什麼好下場。

  「我今天先來一步,有一個問題想確認。」薛妤全然不理會妖都世家之間的暗潮湧動,她看著九鳳,凝聲道:「古時,排名在九鳳之上的大妖還有兩種,一是蒼龍,二是天累,這兩種大妖的妖丹,遺軀,分別有什麼作用?」

  昨夜溯侑去辦這件事,將聖地傳人問了個遍,可入飛雲端,大家帶的最多的是傷藥,其次便是各類靈器,靈寶,再不濟也是價值不菲,能短暫增加靈力的符篆,帶了書卷的是少之又少,更別提還得加上「上古時期」這個前提條件。

  那是一本都沒找到。

  不得已,薛妤只能來問同為妖族的九鳳等人,關於妖族祖先的歷史,他們怎麼也比聖地傳人清楚。

  九鳳遲疑著道:「這我不好說。這兩種大妖早已消亡,數萬年來不見蹤跡,而且有關它們的資料全屬絕密一類,即便是我們族內,有資格細看的也不多。」

  「消亡。」隋瑾瑜意味不明地念了聲,聲音輕得令人毛骨悚然,良久,他道:「這可未必。」

  九鳳無語地掃了他一眼,嗤的笑了一聲,問:「怎麼,難不成你就是蒼龍,還是天累?」

  「想什麼呢。」

  隋瑾瑜摩挲著指腹,眼神晦澀幽暗。

  蒼龍早已消亡,這話是真,可天累一族,卻遺留了極小的一份支脈下來,他們血脈不完全純粹,天累的天賦和技能只繼承了七分,但饒是如此,也已經是能和嫡系九鳳爭鋒搏殺的實力。

  數萬年下來,直到這一任,他們家,也曾出過一個純正的,完整的天累血脈。

  「天累如何,我不知道,不清楚。」隋瑾瑜面不改色地說完,頓了頓,又看著溯侑,道:「蒼龍的事,我曾看過古籍,瞭解一點。」

  「蒼龍的龍息,若是完整狀態下被激活,可解世間一切封印。」

  「而它們的遺軀,能揮出生前巔峰狀態下的全力一擊,一擊過後,將化為齏粉,不復存在。」

  他的話音落下,薛妤很輕地閉了下眼。

  這樣,所有的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時至今日,她幾乎能確定,人皇手中有的,便是一顆蒼龍龍息。

  他想解開被封存的皇族靈脈!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01 PM

第66章

  從九鳳那邊出來,薛妤徑直踏入了自己的房間,她喜靜,要了三樓最裡側的一間房。

  小南山此時正值初春,窗牖半開,外面三兩株杏樹枝丫上開滿了花,像壓著層層綿密的粉霞,一陣風拂過,又宛若下了一陣纏綿悱惻的杏雨,溫柔紛紛藏入眼底。

  書桌正對著外窗,薛妤站在一團柔和的光影中,眉目秀麗,她用指腹摁著那堆紙,站了片刻,像是做了某種決定,對朝華道:「去通知其他聖地傳人,讓他們都來一趟。」

  朝華點頭應了聲好,愁離看了看四周,親自動手整理了一片可供六七人商議的地方出來,並且依次擺放上凳椅,忙了半晌,她捏著閃爍起來的靈符,輕手輕腳抵著門出去了。

  半個時辰後,聖地傳人齊聚一堂,那份有關人皇作亂的資料從善殊手中,傳到了陸秦手中,若說來時幾人臉上還帶著點散漫的笑,看完之後,就徹徹底底,一分都看不見了。

  「朝廷瘋了嗎?」音靈想了想,發現自己對現任人皇沒印象,於是垂眼翻到資料最後一頁,看到那個名字後壓著唇道:「裘桐這是要做什麼?挑釁妖都,是有意要引發兩地大戰嗎?」

  論起和裘桐打交道,除了薛妤,就是被坑得一個多月沒臉見人的陸秦,此時新仇加舊恨,他咬牙控訴道:「我當時就跟你們說,這人心思歹毒,且極能隱忍,喜歡一個接一個地給人下套,你們還不信。看看,現在證據確鑿。」

  說起裘桐,說起那個四星半的任務,簡直是陸秦畢生之辱,不可提及之痛。

  在最後一人面色凝重地放下那疊資料時,薛妤看向陸秦,道:「人皇裘桐生來病弱,全靠湯藥養著,這事你可還記得?他所做種種,是為了激活龍息,解開自身靈脈。」

  陸秦怎麼不記得,當年他就是被那病懨懨的樣子騙得毫無防備,傻子一樣團團轉,他曲起指節,問:「那這事,妖都那邊怎麼說?」

  塵世燈和螺州飛天圖的任務是薛妤和善殊一起接的,當年那些異樣,回憶一遍,仍歷歷在目。善殊放下手中的茶盞,搖頭道:「妖都以九鳳為尊,越是純淨強大的血脈,越是難以孕育子嗣,歷任九鳳族嫡系基本只出一人,人皇這樣的舉動,與斷九鳳家後路無異。」

  音靈倒是看得開,她握著墨筆在紙張上畫了個圈,乾脆道:「人皇謀害在先,想必做好了承受後果的準備,既然這樣,那便打吧。」

  「看看這些年,為了人族,為了朝廷,我們明裡暗裡擋下妖都多少回,結果在人皇眼裡,我們反正是別有用心,另有所謀。對,反正將天捅個骷髏出來,那也是聖地去接妖都的茬,他只用坐收漁翁之利,聰明啊,全天下就他最聰明。」

  善殊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若是真要打起來,人間生靈塗炭,誰又能獨善其身。

  在場諸位,多數皺眉沉思,音靈昂首生悶氣,唯有路承澤嘴角溢出苦笑。他和薛妤是真正感受過那種亂鬥情形的人,遠比想像中殘酷慘烈百倍,而那還只是個開端。

  可以想見,若是這次,妖都打頭陣,人間妖物必然順勢而起,像捉住救命稻草的人,爆發出積蓄的所有能量。

  「憑這幾件事,裘桐人皇之位保不住。」薛妤一件一件將事情說清楚:「裘氏皇族由古至今,延續萬載,朝臣不少,根基頗深,此事一出,即便證據確鑿,『聖地和妖都聯手對付朝廷,想要扶持傀儡皇帝』這樣的說法仍不會少,因此,我們要有應對之策。」

  路承澤別有深意地看了看薛妤,開腔問:「你的意思是,要把當年扶桑樹欽定另一支有資格繼承人皇之位的家族找出來?」

  「這是唯一合理的,能解決問題的辦法。」

  路承澤看她無動於衷的模樣,不由有七八分確認,她不知道松珩的身份。

  「第一,他們未必願意。第二,若是找到時,他們修為不俗,已成氣候,如何坐上皇位?」他問。

  「真到了那時候,只能六聖地主君聯合,上奏羲和,喚醒扶桑樹神靈。」薛妤坦然回應:「我們現在要做的,有兩件事。」

  「說服九鳳將人族修士放回。」她說完,皺了下眉,思忖半晌,又說:「玉青丹跟鄴都關係不淺,我需要查明真相,以絕後患之憂,這件事我去和他們說。」

  說完,薛妤定定地站了一會,而後伸手,從溯侑手中接過幾份卷宗,她微垂著眼,睫毛掃下來長長的一排,襯出點陰影,「人族乃至聖地對人間妖物的偏見越來越重,導致他們難以生存,能活下來的有不少成了氣候,他們隱忍,伺機報復,致力於與人族,修士作對。」

  「這樣的情況,你們不是不清楚,我和主君都不是第一次提。」

  「說白了,鄴都只是行代管之職,人間妖物最後還是要交到妖都手中,而現在這樣,妖都根本不接手。」

  聽到這,音靈忍不住道:「妖都那種德行,說是因為我們錯判亂判,但講真的,我們也不是神,每天那麼多事等著處理,偶爾的錯判根本無法避免。他們根本就是不想接手,天機書的任務,他們不也沒當回事?」

  算來算去,就聖地傳人過得最辛苦,什麼都要管,什麼都要做,還經常夾在中間兩邊不是人。

  薛妤罕見的在眾人前嗤笑一聲,將那疊卷宗甩到她和路承澤跟前,聲線冷而淺,一字一頓道:「聖地中,就赤水和鄴都接觸妖鬼最廣,聯合辦的案子最多,你們自己看看,去年赤水移交給鄴都的八百多個案子裡,有四百三十五件屬於錯判。」

  「說錯判都算好聽的,隨意來個人一看都知道孰對孰錯的案子,筆一勾,印一蓋,馬上顛倒黑白,成了人無過,妖的錯?」

  音靈神色立變,她抓起其中兩頁看下去,眉越皺越緊,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其拍到路承澤跟前,劈頭蓋臉問:「全是你負責的東西,怎麼回事?」

  路承澤一頭霧水。

  是,不可否認,他跟所有修仙門派,世家貴族一樣,存了私心,總覺得人族聰慧,識大義,真算起來,還和他們是同源,所以往往有所偏袒。

  可親自見過前世妖族如此反撲,見過血流成河,山河凋敝,只要是個人,都會有所動容,有所反思。重來一次,他雖然做不到和薛妤一樣用雷霆手段整肅下屬,強行扭轉他們的思想,可在處理人妖糾紛這一塊,他是真用了心,說是三令五申也不為過。

  怎麼就八百件錯了一半以上的。

  路承澤納悶地捏住那不薄不厚的一疊卷宗,看著看著,眼也沉了下來。

  這都是他交給松珩處理的。

  這些年,松珩修煉,用的一等的資源,路承澤認為是朋友間的意氣,無所謂,但族內總有非議,再加上松珩自己要求,他便想讓他做點事堵悠悠之口。松珩日後是要出去自立門戶的,一些核心的重要的事交給他又不妥,於是就將這一塊給了他。

  他是天帝,這點事不至於幹不好。

  這方面,路承澤還是很相信他。

  結果呢,當著這幾個人的面,路承澤一目十行掃下去,看到最後,胸膛裡的一股氣撐得快要爆炸,手指都在微不可見地顫抖。

  什麼東西。

  什麼狗事情,這都能錯。

  如果不是相識千年,光憑這一疊紙,他都認為這是自己的仇敵在暗算他。

  太華的公子抵了抵眉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音靈,又看了看臉色陰晴不定的路承澤,淡聲道:「最近人間各種怨氣,惡氣齊齊增長,太華忙得腳不沾地,若是聖子真連斷個案都做不到,可以跟太華換一換,我去斷案,我樂意至極。」

  「我真是受夠了。算我請求兩位,不要添亂,謝謝了。」

  音靈被說得臉一陣紅一陣青,自家做錯了事,連累了兩家,怪不了別人,她看向薛妤,凜聲道:「抱歉,這事是赤水的不是。」

  說完,她視線如刀,割在路承澤的臉上,後者深深吸了一口氣,也跟著道:「這種錯,不會再有下一次。」

  眾人心事重重從薛妤的房間中離開,唯有路承澤磨磨蹭蹭,遲疑了又遲疑,最後還是沒忍住走到薛妤的案桌前。

  結果還沒說上半句話,便被溯侑側身不動聲色地擋住了。

  昭昭日光中,他眼中的警惕和敵意不加掩飾,幾乎要化成水流淌傾瀉出來,卻並不刺眼,反而現出一種艷麗的張揚之意。路承澤不由得提了提嘴角,頗為無奈地道:「松珩沒來,我和你們女郎說正事。」

  「要說什麼。」薛妤對他根本沒什麼好臉色,她閒閒地掀了下眼,惜字如金:「說。」

  「這次的事真不是我幹的。」說起這個,路承澤頭大如斗,他硬著頭皮道:「我交給松珩處理了。薛妤,大戰我同樣不想看見,能避免就避免,我知道該怎樣做。」

  薛妤撂下筆,道:「我不管誰處理的這件事,赤水失察是事實。」

  「是,這我否認不了。」

  路承澤噎了噎,猶豫不決地站了半天,最後握了握拳,抬頭,下定決心似的開口:「我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

  「松珩應當沒跟你說過。」他實在沒幹過這種出賣好友的事,可如今形勢使然,再不說,等他十年後出關,天地都變了,「上古時,扶桑樹欽定兩支有資格坐上人皇之位的家族,裘家是一支,還有一支姓元,後避世而居,中間幾次更名,到了這一代,分成兩支,分別姓沈,松。」

  聽到那個松字,薛妤動作微頓,她抬眼去看路承澤,後者給了她肯定的答案:「是,松珩就是他們那一脈的後人。」

  「松珩前世,今生,在飛雲端獲得的機緣,還有那本十分契合他的天階秘笈,都來自他的先祖。」

  「這事,我也才知道不久。」

  璀璨的光線似乎在眼前荒唐地躍動了兩下,路承澤見她沉默不語,硬著頭皮往下說:「你們之間的事,我也不好說,但撇開私事,我們同為聖地傳人,身上有不輕的責任,未來之時局,非一人所能改變。你有什麼事,不必憋著,可以與我提前商議。」

  「畢竟很多事,只有我們知道。」

  說罷,他轉身離開了薛妤的房間,跨過門檻時,還順手帶上了大門。

  薛妤伸手抵住太陽穴。

  一千年的栽培,不論私情,那些流水的靈丹妙藥,天材地寶是真的,那些處事之道,耐心教導也是真的,而今時今日,她卻得知,他從來別有用心。

  那麼多的不解,在此刻得到了解釋。為什麼松珩的好只對人族,為什麼他視妖族為眼中釘肉中刺,為什麼他會毫不猶豫地封了鄴都百眾山,因為他的身份,注定了她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濟於事。

  他是皇權正統,自然只會向著自己的子民。

  這一刻,饒是薛妤知道這樣太過絕對,也仍忍不住用最大的惡意去揣度松珩這個人。

  她想,所以他跟裘桐一樣,既渴望站在權力之巔,又捨不下長久的壽命和一身修為本事,所以他處心積慮待在她身邊,用種種假象騙她出鄴都,陪他建立天庭。

  現在想來,他那一聲接一聲的阿妤,每一字,每一句,都早有謀劃。

  一千年。

  被人蒙在鼓裡的滋味不好受,被人徹頭徹尾利用更不好受,薛妤靠在椅背上,緩慢地闔眼。

  須臾,她睜眼,站起身來提筆落字,半晌,將紙張對折,喚在外守著的朝華,吩咐道:「跟我們的人聯繫,照上面說的去做。」

  朝華立刻應了。

  等做完這一切,薛妤擱筆,看向自始至終站在不遠處的溯侑。他在她的眼前,一步步成長成現在的模樣,容貌,氣勢,實力齊聚一身,他遠比松珩更出色,更優秀。

  可有一瞬,她卻覺得,他們何其相似。

  溯侑幾乎是立刻察覺到了她的變化。她什麼也沒說,可那一眼,冷冷淡淡,那些好不容易被他磨出來的些微縱容,親近,信任全斂收回去,只剩一層薄薄的透著冰的外殼。

  他行至她跟前,眼尾的線條收得乾淨利落,唇線緊繃著,低聲喚她:「女郎。」

  聲音是難得的忐忑。

  薛妤揉了揉眉心,默了默,道:「我一直未曾問過你,為何你覺得自己是妖鬼?」

  自從他聲名鵲起,極少有人在他面前提身世,可見她問起,他仍答得詳細,近乎將自己剖析在她眼前:「我對從前有點模糊的印象,記得當年一直抱著我的人是怎樣的氣息,後來離開雲西鎮,見過一隻凝成實形的厲鬼,她們給我的感覺一樣。」

  「我被抱回玄家後,有個鎮上出名的老修士曾來看過,說我就是一半妖一半鬼的血脈,確認無疑。」

  薛妤接著問:「可有看過自己的原形?」

  溯侑抿著唇,低聲道:「沒有。」

  他對這個,從來避之不及。

  薛妤頷首,將自己的想法細說:「鄴都妖鬼,我見過許多,即便是窮奇家的嫡系二公子,論修為悟性,也不及你。這不是一般的種族能做到的。」

  更遑論他還是半妖半鬼。

  這種事,懷疑歸懷疑,話卻不能說得太過絕對。

  薛妤思量半晌,看向溯侑,開口道:「我看看你的翅翼。」

  她好似對誰說話都這樣,淡淡的疏離,沒什麼大的情緒波動,可溯侑仍一下就聽出來,不一樣的。

  她在刻意冷著他。

  因為路承澤說的那幾句話,因為松珩。

  那個同樣被她栽培起來,卻極有可能給她帶去了莫大傷害的男人。

  溯侑安安靜靜地站著,鴉羽似的長睫垂落,在陽光下掃出一片沁人的陰翳。

  他良久不說話,薛妤見狀,便道:「算了——」

  「好。」溯侑極輕地吐字,道:「女郎想看什麼,都可以。」

  薛妤揚著下頜,揮袖甩了個結界出去。

  下一刻,溯侑不再控制,他肆意催動氣息,妖氣濃稠得化為了潮水,一陣陣往兩人身上撲,那雙翅翼流光閃爍,在薛妤的眼底不安地微微動著翅尖。

  比十年前大了許多,上面的花紋也複雜了許多。

  風一吹,眼前彷彿滿面碎金流動,像一朵朵鑲著繁雜金邊的花,羞澀地悄然綻放在眼前。

  漂亮得令人目眩神暈。

  薛妤凝神細看,許久,沁涼的食指徐徐捏住他翅骨中斜斜抽長出最長的那根翎羽。它在一片絢爛奪目的光亮中格外惹眼,上面的古老紋路像是刻進了每一片絨羽中,像是流淌著灼熱的岩漿,摸上去卻是冰涼的,金屬般的質感。

  就在她沿著紋理寸寸往下時,溯侑卻繃著指尖,輕輕地抖了一下,從喉嚨裡發出難以克制的,悶悶的氣音。

  薛妤遲疑地停下動作,問:「疼了?」

  溯侑搖頭,被那一陣接一陣鑽心的,惱人的癢意逼得手足無措,他捏著劍鞘,輕聲道:「沒事。」

  薛妤見過的妖有無數,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奪目的一幕,她甚至覺得,即便是九鳳真身展露出來,在他面前,也只是平分秋色。

  她勾著那根翎羽尾端,一下一下摩挲,搜尋著記憶中那麼一兩個有些許牽強相似的種族。

  溯侑覺得自己像一團火,要燒到她的指尖,又覺得自己成了一灘水,被她拘起來,又澆回去。

  他清瘦的身軀無聲無息順著劍鞘滑落下去。

  薛妤怔了怔,才要說話,便見他微微側首,目光追著她的眼尾看過來。

  四目相對,只見他悄然變了副模樣。原本極為深邃勾人的眉眼中描出一根鮮艷的翎羽,眼尾兩端無聲延出兩道深郁的胭脂色,像是高燒氤氳出的紅,又像是開出了朵旖旎的花,唇色濃郁,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忍耐,還是甜蜜的難捱。

  薛妤若有所覺,看向安然攏在自己掌心中的翎羽。

  溯侑唇角翕動,眼裡像是蒸騰出一點點難以描述的熱氣:「女郎,我跟他不一樣。」

  「女郎讓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我乖。」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02 PM

第67章

  週遭好似陷入一片潮濕而粘連的寂靜中,難捱的氛圍內,面容像被精雕細刻過,一筆一畫都纏上旖旎風韻的少年側目望著她,那模樣,的的確確是說不出的乖順。

  薛妤卻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千年裡,松珩看她的眼神也是如此,乾乾淨淨,一片坦蕩,好似任何的揣測和懷疑都不該落在他身上。

  一個人皇支脈潛伏在自己身邊,利用她的欣賞和對人間戰亂的不忍,終於達成自己深藏於心的目的,這一步一步,處心積慮,步步為營。

  當初扶桑樹制定三方,既是為世間生靈考慮,也是論功封賞。不論是妖都,聖地,還是人皇兩脈,亦或者那些隱世的古老世家,都曾得到足以傳世的珍寶,秘笈,那是它們屹立不倒,長盛不衰的底蘊。

  松珩知道他的身份,但他從未說過,一字都不曾提及,他就那樣一邊享有著先祖留下的功法秘笈,同時看著她忙前忙後,帶著他出入各種秘境,尋找適合自己的功法和道路。

  他心安理得。

  那溯侑呢?他的天賦,悟性,實力,自從那次生長期過去後一步千里,身邊的人覺得詫異,又為之驚羨,他那麼聰明,就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份,懷疑過自己的來歷嗎?

  如果他是大妖,那大妖骨子裡生來帶著的傳承之力,他一分都不曾感受到嗎?

  自己的身體,不會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而十年來,不論是他的疑惑不解,還是他的明晰瞭然,都沒有對薛妤說過。

  這一點,跟松珩太像了。像到薛妤腦海中一邊說服自己他們並非同類,一邊別過視線,皺著眉陷入一段深重的沉默中。

  她非孑然一身,她有自己的臣民,因一己之過,一念之差而造成彌天大禍的事,她不能再做第二次,也沒有機會再讓她重來一次。

  薛妤鬆開那根華麗的鋪著一片金燦燦浮光的翎羽,淡聲道:「行了,起來吧。」

  察覺到她昭然的冷落和疏離,溯侑眼裡霧濛濛的水汽凝成了茫然的一片,他頭一次想要辯駁什麼,話到嘴邊,啞然失聲,知道她不會聽,亦不想聽。

  人的疑心一旦起來,絕不是三言兩語的辯白能打消的。

  哭天搶地的喊冤,別說薛妤,就是他自己,在鄴都私獄中都聽厭,聽膩了,於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

  他起身,收回翅翼,薛妤則收回結界,行至案桌邊,頭也不回地道:「去將朝華找來。」

  溯侑緩緩攏了下手掌,藏匿進衣袖中,他低聲道了聲好,提步跨出門檻。

  房內,薛妤才握著的筆頓了頓,落筆時,在素白的紙張上點出深深的一筆墨漬。

  不多時,朝華握著一堆案卷,面色凝重地進門,她將手中的資料遞給薛妤,壓低了聲音嚴肅地開口:「女郎,這上面記載著公子從進鄴都起到今日所負責的每一件案子及做的人員調動,您看看。」

  飛雲端內,他們與外界無法聯繫,可殿前司職位特殊,薛妤對為首的幾個管得極嚴,每過手一件案子,每做出一次決策均被記錄在冊,且隨身攜帶,翻出來看時,一目瞭然,再清楚不過。

  薛妤看過不少次溯侑的記錄,從前任何一次,都帶著欣賞,甚至期待,看過之後,覺得他應該站得更高,走得更遠。唯獨這一次,她從頭看到尾,從始至終皺著眉。

  很乾淨,即便她帶著懷疑的審視,也仍是挑不出瑕疵的乾淨,他做的每一項決策,經手的每一樁案子,都極其客觀完美。

  透過指間的這些案卷,她甚至能看出來,他在刻意給自己增加數量和難度,這樣,送到她案桌前的東西便會相應的少許多。

  半晌,薛妤坐回凳椅上,將厚厚的一沓紙丟在桌面,指尖不輕不重地摁著椅邊一側,問朝華:「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朝華有點摸不清頭腦。

  薛妤對溯侑的看重人盡皆知,事實證明,後者也擔得起這份信任和欣賞,可這白天都還好好的,怎麼太陽才落,一眨眼就成這樣了。

  疑惑歸疑惑,可問及這個問題,朝華還是收斂所有情緒,公事公辦地答:「不錯,各方面都強,在為殿下分憂這一點上,臣自愧不如。」

  說完,她問:「殿下,怎麼了?溯侑他,有什麼異常之處嗎?」

  薛妤側了下頭,看著窗外順著暮色黯淡下去的滿樹杏花,聲線低了不少,隱有自嘲之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說的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

  朝華頓了頓,提醒道:「殿下,這些卷宗由殿前司一位公子,兩位指揮使保管,我這一拿出來,溯侑可能有所察覺。」

  「不必瞞。」薛妤眼也不抬地道:「也瞞不住他。」

  「該如何就如何。」她說完,收拾神情站起身,道:「我去見九鳳。」

  二樓最東側的廂房中,九鳳幾根手指尖懶洋洋地展開,落在風商羽掌心中,一會安安靜靜地蜷著,一會活泛地蹦躂。玩了一段時間,她掀了掀眼皮,看向巋然坐在對面的隋瑾瑜,道:「知道妖都急召召不動你們隋家,你要怎樣,說吧。」

  隋瑾瑜身體朝前傾了傾,一雙漆黑的眼瞳冷下來,他正色道:「還是老規矩,我要查北荒。」

  九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朝他比了個三的手勢,幾根手指頭幾乎湊到他眼前,道:「如果沒記錯,這是我第三次跟你說了。隋瑾瑜,你們第二世家的人若是有空,大可以去外面走走,瞭解瞭解這世間基本情況,再如何避世也不能避成這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對吧?」

  「聖地真不是說查就能查的,上次幫你查羲和,已經是破例了。」九鳳接著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妖都是有實力跟聖地拼,咱們不怕他們,但你別忘了,還有天機書和扶桑樹呢,那兩樣東西可都在羲和住著!」

  「那我弟呢?」隋瑾瑜聽完,似笑非笑地開口:「就不找了?」

  自從隋家橫空出世,近十年,「弟弟」就成了九鳳最聽不得的兩個字眼。

  溫家被打下去是因為這個弟弟,緊接著他們強搜妖都各大世家,從前三十查到前五十,再到各大鬥獸場,通天酒樓,連斷山脈,說是翻了個底朝天也不為過。

  有溫家的前車之鑒,前十的世家捏著鼻子冷眼旁觀,看著他們瞎折騰,以為時間久了,沒看到希望怎麼也該消停了,哪成想到,他們盯上了人間。

  不短的一段時間,各大世家的掌權者經常能接到平白燃起的靈符,靈符那邊是或委婉含蓄,或暴跳如雷的控訴,說妖都最近行事太過狂妄,希望雙方不要打破好不容易維持的和平。

  一家兩家,妖都尚且嗤之以鼻,可時間久了,他們詫異的發現。

  妖都現在是滿世界樹敵。

  九鳳的外祖父一想,感覺不對勁,查過之後,當即傻眼。

  按理說,哪個世家就算要找人,找東西,都是悄悄進行,徐徐圖之,可隋家不是,他們的方法相當簡單粗暴,要麼強行出手,搜魂,要麼就是上別人門派上一坐,直不楞登地問人家的掌門、長老。

  說好聽點叫問,說不好聽的,跟審犯人沒什麼區別。

  能找到人才怪!沒被群起而攻之都算好的。

  沒辦法,九鳳家只能出面,幫著想辦法,人是死是活,給個交代,不讓他們這麼大張旗鼓亂搞就行。

  結果喝完茶,雙方寒暄客氣完,進入正題了,九鳳那邊的人一問,那麼小的孩子,怎麼會帶去人間,他們不說,問那孩子真身是什麼,神通是什麼,他們也不說。

  九鳳家沒遇見過這麼離譜的事,最後只能意思意思道,下次要幹什麼,要查哪家,先說一聲,能協商的他們去解決,也免得紛爭。

  迄今為止,隋瑾瑜開了兩次口,一次要查羲和,現在要查北荒。

  九鳳忍了忍,重重地摁了下眉心,道:「你查羲和我尚能理解,查北荒又是為什麼?」

  隋瑾瑜凝眉,三言兩語解釋道:「祖傳天賦。我父親窺見世間冰山一角,我弟弟曾與北荒之人有過糾葛,打過交道。」

  九鳳凝聲問:「開天眼?」

  隋瑾瑜沒有應聲,他徐徐起身,將掌中令牌壓到九鳳跟前的桌面上,道:「九鳳家辛苦,未來若有能幫的,我們亦不會推辭。」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九鳳惡狠狠地咬牙,將那塊令牌拍得震天響,對風商羽道:「看見了沒?話沒說兩句,就給戴上高帽子了。」

  她話音落下沒多久,「篤篤」的敲門聲傳出,薛妤清冷的聲線隨之落入耳中:「是我。」

  九鳳將那塊令牌丟入靈戒中,揚聲道:「進來吧。」

  薛妤落座,這是一天內兩人第二次相對而視,她抿了下唇,將早些時候聖地傳人間的對話簡單複述了遍,而後直截了當地道:「飛雲端十年,人皇一事無法解決,只能出去後再說。」

  「該給的交代給了,小南山城內的人族修士,什麼時候放?」

  「放人,隨時都可以。」九鳳跟她不是頭一天認識,她眼波微轉,也乾脆地提出了要求:「你身邊那三位,不管是指揮使還是公子,得留一個下來跟我進秘境之淵,在裡面幹什麼爭什麼我也不管,但要幫我將玉青丹解藥所需的藥引配齊。」

  「你放心,我不欺負人。解藥配齊之後,隨時可以走。」

  這個要求在薛妤的意料之內,她沒什麼波動地應下來,道:「我去。」

  九鳳點頭的動作停在一半,詫異地止住了,她揉了揉耳朵,有些遲疑地問:「誰?」

  「我。」薛妤看向她,吐字清晰,沒給人聽錯的機會。

  九鳳打起精神,正兒八經觀察她,半晌,揚眉道:「行是行,但你這,不找機緣了?」

  薛妤靜默半晌,唇瓣微動:「一些不起眼的靈藥藥引,秘境外圍就有,先找這些,主要的那份,等進秘境之淵再找。合理安排,用不了多長時間。」

  飛雲端刻意提前,再加上前世記憶使然,跟其他人相比,在尋找機緣這方面,薛妤確實沒那麼重的壓迫感和危機感。

  她甚至有種無法言說的直覺,他們的機緣,扶桑樹說不定早就已經準備好了。

  如果真是這樣,跟送機緣也沒什麼區別。

  見她這麼說,九鳳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她坐直身體,視線從薛妤滿頭傾瀉的烏髮落到她鬆鬆掛著透潤玉鐲的手腕上,最後與她清冷的,常年不起波瀾的杏眸對視,突的來了興致一樣,問:「誰惹你了?」

  薛妤皺眉,道:「什麼?」

  「嘖。」九鳳搖頭,白皙的手指隔空點了點自己的額心和嘴角,搖頭道:「不開心幾個字都寫你臉上了,這麼明顯,還說什麼。」

  「說起來,聖地傳人跟我打過不少交道,常常被一點雞毛蒜皮小事氣得跳腳的不是沒有,但惱怒這種情緒出現在你身上,還真是挺稀奇。」九鳳拍了下風商羽的手背,道:「我看你總跟個雪人似的,還以為是天生的沒情緒呢。」

  薛妤不動聲色地起身,既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像沒有聽到這幾句話一樣,只是在出門前輕聲提醒:「記得放人,在天黑之前。」

  出門後,她走在長長的走廊中,腦海中回憶起九鳳那幾句似調侃似打趣的話,微不可見地頓了頓腳步,手指撫了撫眉心。

  不開心。

  她確實。

  有一點不開心。

  ===

  飛雲端內,鄴都成員散開,各找各的機緣,可真遇見什麼秘寶,大家秉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也會互相通知告訴一聲。

  溯侑接完一張張不斷燃起的靈符,垂著眼靠在一株杏樹上,在風口站了片刻。待得越久,他心中的豁口便砸得越大,眼底的陰翳幾乎凝成了一片沉沉的烏雲。

  前世。

  他將這個詞翻來覆去地念了好幾遍。

  等天色徹底沉下來,小南山得了可以外出的赦令,一陣接一陣沸騰起來。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裡,亮起數不清的燈,悠悠蕩蕩掛在屋角簷梢,風一吹,便浩浩蕩蕩連成了一根晃蕩的線。

  溯侑攏著一身寒氣,回到自己屋裡,才推開門,便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藉著燈火的光,他瞇著眼去看筆墨紙硯擺放整齊的案桌,最上面那一摞資料,放得井然有序,可他一眼便知道。

  被人動過了。

  誰會拿這種東西。

  不是朝華,就是愁離。

  毫無疑問,無需多想,她在查他。

  溯侑抵著劍尖,身體多半的重量都抵在門檻邊的牆面上,他仰著下巴,露出一條流暢而鋒利的線,神情卻並不明晰。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座囚籠裡,他分明是一頭困獸,心中的浪潮一湧千層高,卻仍有所顧忌地囚著自己,束縛著自己。

  可越這樣,他想的就越多,到最後,幾乎不受控制。

  下一步呢。

  他想,下一步,她是不是要罷黜公子之位,將他調離身側,漸漸聽之任之,不管不問?

  她讓他進洄游,一步步將他往上提,為他翻案,給他公子之位,做這些時,她從未說過二話,那收回這些東西時,是不是也如此乾脆,眼都不眨,眉都不皺?

  那他怎麼辦呢。

  溯侑緩緩垂下眼,長長的睫毛掃落一層陰影,握著劍的手背浮出根根分明的經絡,腕骨微突,肌膚白得幾近乎透明。

  他壓根不能想這些。

  後半夜,溯侑終於動了動手指,他緩步走到案桌前,將記錄了自己一舉一動的資料一張張理好,鋪平,恢復原樣,而後拎著劍幽靈一樣躍下了窗欞。

  跟著人族修士一起出小南山的,還有各聖地的人,眼下事情解決,他們多逗留一日,就是多浪費一天時間。

  赤水就是出城洪流中的一部分。

  路承澤和音靈處不好,後者不放心他,點燈熬油改好了那錯判的四百多樁案子,又咬牙切齒地寫了一份總結報告,現在一見路承澤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劈頭蓋臉全是挖苦。

  於是自然而然的,兩人選擇分開走。

  誰知才出小南山沒多遠,行至一處截斷的山脈,路承澤便一腳踏入了泥沼般的劍氣結界。

  他反應極快,幾乎是察覺到的同時便如雲煙般連著躍出四五步,而後手腕一動,玉扇一合一開間,漫天的風全成了攻擊人的招式,席捲而上,一層層籠罩著四周懸浮的嗡鳴靈劍。

  「我曾聽松珩說過你的狂妄,但確實沒想到,能有親身體會的一天。」路承澤輕飄飄落地,盯著在自己身前凝出實形的溯侑,凜聲問:「半夜暗襲聖地傳人,被薛妤知道了,你知道是怎樣的後果嗎?」

  回應他的是沙沙的腳步聲。

  一步,兩步。

  等他完全脫離霜色的劍意,路承澤看清他的模樣,不由得愣了愣。

  說實話,他見溯侑的次數不算多,但也不少,往日,後者跟在薛妤身側,如春風明月,蒼松翠竹,笑起來甜,皺眉時都是一番少年的蓬勃意氣。

  而現在,他穿著一身寬大的黑長綢緞,襯得肌膚一片病氣的白,手腕和腳踝都露在外面,勁瘦伶仃,透著某種一折就斷的脆弱假象,眼低低地垂著,手裡抓著一柄氣勢不凡的劍。

  這種狀態,很妖。

  溯侑慢慢地抿了下唇,抬眼看他,輕聲道:「她不會知道。」

  路承澤從胸膛裡擠出一聲笑,為他的大言不慚瞇了下眼,他道:「我知道薛妤調教人的水平高超,一個已得到了印證,至於你,我現在也來領教領教。」

  「五十招而不弱下風,我回答你兩個問題。」

  回答他的,是結界內驟然暴漲的劍意。

  一時間,結界內飛沙走石,山河塌陷,日沉月落間,颶風越刮越大,路承澤的眼神也越來越沉。

  從一開始的留有餘力,到現在的全力以赴,他們只過了十招。

  路承澤鬱悶至極,他跟厚積薄發,靠先祖遺留之靈力突飛猛進的松珩不一樣,他是聖地傳人,在實力這塊,是真的沒話說。

  他能接受被同為聖地傳人的薛妤壓一頭,但溯侑,他再如何出風頭,那也只是薛妤身邊的公子,說白了與從侍無異,若是連他都打不過,真的,赤水未來主君之位,他拱手讓給音靈算了。

  赤水丟不起這人。

  路承澤發力,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越打到後面,力不從心的感覺就越強。

  他甚至覺得,跟自己交手的,是一頭沒有缺點的洪荒巨獸,那麼瘦弱的身軀,既不怕妙到毫釐的技巧對決,也不怕招招到肉的肉身互搏。

  第四十招,路承澤被切斷了一縷鬢髮,他瞳孔微縮,不由退了一步,之後便被步步緊逼的攻勢絞得只能退兩步,三步,甚至十步。

  第五十招,路承澤捂著胸膛,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悶悶地逼出一口淤血。

  溯侑收劍,腰間是肉眼可見的一道嫣紅傷口,他置若罔聞,一雙眼直白而淡漠地落到頗為狼狽的路承澤身上,一點不留情面地道:「你輸了。」

  路承澤忍不住握了握手掌。

  「我說話不反悔。」他直起身,看溯侑的眼神終於帶上重視之意,他道:「兩個問題,你問。」

  「女郎和松珩,是什麼時候的事。」溯侑側首,指腹柔柔地摁去眼尾暈開的一點血色,動作令人心驚肉跳,「女郎」兩個字出口時,卻又是蜜糖一樣纏綿的甜蜜。

  路承澤彎腰咳了兩聲,方道:「你可聽聞過『前世』二字?」

  溯侑抿了下唇,眼神沉鬱到極點。

  良久,他開口問第二個問題,聲線輕得令人毛骨悚然:「松珩做了什麼?或者說,女郎因什麼而跟他分開。」

  路承澤詭異地沉默了半晌。

  須臾,他伸出手掌,揉了揉眉心,這一刻,饒是他有心為松珩開脫,也沒法昧著良心說話。

  「他有了別人,而後,封了鄴都百眾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02 PM

第68章

  夜幕沉沉,風消雨寂,連綿山脈中劍意結界無聲瓦解,如殘雪遇新陽般大片大片消融,塌陷。

  沼澤似的黏稠感一掃而空,眼前視線鋪展開,路承澤甩了甩衣袖,捏著玉扇的扇骨一根根合攏,啪的一聲敲打在掌心中,他看著收劍而立,站在樹下的溯侑,沉聲道:「三地盛會,我期待與你再打一場。」

  在這一點上,聖地傳人有聖地傳人的自尊和風骨,輸得起,卻不服輸,奮起直追,勤勉自身是必然。

  回應他的,是一片山雀撲稜翅膀掠過頭頂的聲響。

  路承澤聞言不再說其他,他如落葉一般,轉身輕飄飄沉入溶溶的夜色中。

  良久,溯侑緩緩轉了下眼,筋骨勻稱的手掌鬆鬆握著劍柄,有極短暫的一刻,幾乎覺得自己沉入了暗潮湧動的海底。冰冷的海水如雲霧般沒過他的四肢和頭頂,被捆縛的窒息感化作一個接一個的浪頭前赴後繼打過來。

  其實對「前世」之說,溯侑心中早有預料。

  薛妤為他解開玉青丹的那一日,曾頗為冷漠地說起松珩,說「和你一樣,我培養了他很久」,那句話之後,他聽了許多人的說辭,一遍又一遍將鄴都官員名列從頭看到尾。從前的,現在的,一個姓名都不曾漏過。

  可事實證明,在鄴都,松珩這個人是透明的。

  沒有任何他存在的跡象,薛妤身邊亦是如此。

  如此一來,再加上路承澤告知松珩人皇一脈身份時,那句別有深意的前世今生,有些東西,足以浮出水面。

  他始料未及,難以接受的,是路承澤後面說的那句話。

  有了別人。封了鄴都百眾山。

  薛妤身上有太重的擔子,她從來不能瀟灑肆意,隨心所欲地做很多事,她的目光更不會只停留在一人,或一事身上。

  情愛注定只能在她心裡佔據一個小小的角落。

  可鄴都不一樣,那是她多年的堅守,亦是她從小到大嚴格要求自己,處處以身作則的信念,是她心中最柔軟,也最重要的一塊。

  溯侑一閉眼,甚至能想像,得知百眾山被封的消息時,她是怎樣的心情。

  她能接受培養千年的人背叛倒戈,也能接受枕邊之人另尋新歡,因此而產生的後果,苦頭,她通通可以不動聲色悶聲往下嚥,可唯獨接受不了因她輕信他人而導致鄴都遭受無妄之災。

  她會將所有的一切攬到自己身上。

  那種自責,悔恨,晝夜難寐,能將一個人的理智拉扯到崩潰的沉淵中。

  所以在得知松珩從始至終明白自己的身份,卻隱瞞一切跟著她,別有用心算計她之後,那些對他的排斥,疏遠,冷漠,懷疑,全都說得通了。

  他的天賦,他的實力,不像一隻夾縫中艱難生存下來的妖鬼。

  她懷疑他,理所應當,順理成章。

  想必此時此刻,在她的眼裡,心裡,他跟松珩沒有差別,一樣的圖謀不軌,心懷鬼胎。

  時隔百年,溯侑恍若再一次站在了半人高的雪地中,四周俱靜,他怔怔地看著前方亮起的燈,卻被一堵厚實的牆遠遠隔開,如臨冰窖,黯然失聲。

  只是這一次,即便他一夜枯站到晨光大綻,也生不出一星半點中途抽身,轉頭就走的想法。

  就在半個月前,一場月明星稀的夜色裡,她垂著眼,幾根手指攏著他的衣襟往上提,姿態自然得近乎現出一種熟稔而放縱的親近,她說,給他公子之位。

  堆積如山的文書沒關係,兩頭忙碌的忙碌也無所謂,他不求名利,不求虛妄的繁華。

  他只知道,唯有站上那個位置,才能陪著她。

  一直陪著她。

  溯侑下顎凝成瘦削而利落的一筆,他臉色白得嚇人,像某種才燒出來的新釉,被沉甸甸的黑色一襯,顯得僵硬又脆弱,宛若某種一碰就碎,苦苦強撐的外殼。

  他定定地看著遠方,眼眶猝不及防接了天穹上幾顆雨珠,和著一點胭脂的色澤,慢慢於眼尾掃出一片霧濛濛的潮氣。

  他不問前塵,不計後果,什麼都能退讓三分,唯獨離開她這件事。

  絕無可能。

  第二日天明,小南山經歷一場人潮的驟來驟去,又恢復了素日的寧靜。街頭小巷,深宅舊院中人影空蕩,就連昨天住滿了人的朝天酒樓,都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家。

  事情敲定,妖都和聖地的人都退得七七八八,窮奇,隋家這樣的大族,天不亮就去了別的地方,現在還留著的,只有九鳳,風商羽和薛妤身邊的幾個。

  溯侑到得早,攜著一身霜露站在小院中的杏花樹邊,瘦削的肩頭零星落了幾片花瓣,像是要站成一個無知無覺的冰雕人。

  朝華離他不遠,坐立難安地用左腳支撐著身體,沒過多久,又換成右腳,一張巴掌大的小巧臉上盛滿了亂糟糟的不安,她朝溯侑昂了昂下巴,低聲問:「女郎夜裡有可有召你進去?」

  溯侑猛然動了動睫,摁著手指骨節搖了下頭。

  「待會少說點話。」朝華看看他,又看看愁離,提醒似地好心道:「每次女郎陷入這種狀態時,格外不喜和旁人說話。」

  三人中,就朝華跟在薛妤身邊的時間最長,知道的事也多,溯侑微微抬了下肩,偏頭問:「每次?」

  「也就兩三次。」朝華瞇著眼看天空中壓了一層的雲,像是撥開了一層無形的簾子,又清晰地窺見了過去的某些畫面,「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肅王侯和老主君相繼過世的那段時間,女郎那時還是鄴都的二姑娘,得知噩耗的那天,主君抱著她,說從今以後,她要開始學許多東西,要扛起很重的責任。」

  「那時候,女郎也像現在一樣,什麼人都不想見,什麼話都不想說,不過只用了兩三日,便恢復了正常,將手頭上的事處理得十分出色。」

  朝華話音落下不久,薛妤和九鳳便一前一後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九鳳一如既往的招搖,髮髻上堆滿了金燦燦的髮簪髮釵,流蘇穗盈盈落下來,隨著動作前後晃蕩地搖著,經過幾日的溫養,原本病懨懨的神色又飽滿起來,一顰一笑,明晃晃的惹眼。

  相比之下,薛妤只能用素淨來形容。她一頭絲緞似的烏髮全散下來,因為未施粉黛,一雙杏眼中含煙,唇珠不點而紅,不濃不淡,恰到好處的一筆,站在九鳳身側,氣質如清月般不可高攀。

  九鳳晃著滿頭珠翠,宛若皇宮大院內的貴人娘子,她走到溯侑眼前,眼波一掃,道:「你們的女郎,可就由我帶走了。」

  薛妤沒理會她欠欠的挑釁,她抬眼看向幾人,道:「我跟著九鳳去採摘配置玉青丹解藥的靈植,你們三人分開走,注意時間,不要走太遠,等我傳信。」

  說罷,她朝三人擺了擺手,潤透的玉鐲順著動作滑落半截,露出一段凝然的肌膚,眉眼在日光下顯得清而冷。

  果然是一句多話都沒有。

  朝華和愁離凜聲應下,唯有溯侑,一雙眼蘊著沉而重的墨色,須臾,才抿著唇,輕而緩地說了個好字。

  三人一路出了小南山的城門,愁離最先停下腳步。

  經歷過一整夜的風雨,今天終於收聲斂色,於天穹上柔柔地鋪撒上一層細碎的金燦燦璀光,這樣的天色裡,冷淡了一路的氣氛都似乎有所緩和。

  「昨日,女郎召我進屋說了兩句。」愁離看著兩位同僚,聲音溫柔含蓄:「玉青丹是控制鄴都臣下最可靠,也最令人心安的一種,丹藥和解藥都屬絕密之類,通常只有當任主君及少君知道具體藥方配比,因此採藥過程,我們不便跟著。」

  她看向朝華,道:「女郎說你可以往凝水城走一走,那裡興許有你的機緣。」

  朝華頷首。

  見狀,愁離不由得有些擔憂地看向溯侑。往常,他是最受薛妤重視的一個,而如今,三人中,她和朝華都得到了薛妤的提點,唯獨關於他,隻字片語都沒有。

  像是被徹底遺忘。

  這樣的落差,很難不讓人多想。

  她心思細膩,一段時間共事下來,深知眼前之人總斂成一副光風霽月,溫柔甜蜜的模樣,可那也僅限在薛妤眼前。他真正的心思藏得深而嚴,絕非表面所見那樣溫順可人。

  該說的話說完,朝華和愁離各自朝著自己的方向掠去,一個朝東,一個朝西,身影像顏色鮮艷的綢緞,被風吹著往前飄,很快消失在視線中。

  小而破的城門前,不遠處是妖都設置的簡單關卡,三兩塊沉而笨重的木柵欄七歪八倒地分佈著,像是被一哄而散的人群重重衝開,不堪重負地維持著最後的形態。

  溯侑站在原地,濃密的睫毛根根分明,深深淺淺地垂著,許久不曾有動作。

  他想著愁離那兩句隱晦而暗藏深意的兩句話,幾乎能完整地,毫無遺漏地猜出薛妤的意思。

  ——玉青丹已解,秘境中機緣在個人,他若真別有目的,此時遠走,看在從前種種上,她既往不咎。

  時間好似倒流,兜兜轉轉又回到了百年前。彼時,他終於不對玄家抱有期望,自覺恩已報完,於是義無反顧邁開步子往繁華的大千世界裡走,幾經沉浮,終於有了足以立足的本事。

  那時候,他想,從此天地之大,他在紅塵中恣意來去。

  而真到了臨別的岔路口,他才如此直觀而明晰地感受到,那些令人嚮往,蠢蠢欲動的自由,全是假象。

  他被困在冰山焰火之中,畫地為牢,根本無路可走。

  溯侑緘默半晌,解下隨身佩戴的靈符。他手指很涼,根根筆直修長,捏著靈符時,冒出一根根細小的經絡,像葉片上縱橫生動的紋理。

  半晌,靈符閃爍起來,另一邊,沈驚時有些驚訝的聲音傳來:「溯侑?」

  溯侑低而輕地應:「是我。」

  「還真是你。」沈驚時笑了下:「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名。」

  「怎麼了?找我有事?」

  「一件小事。」溯侑平視遠方,朝陽終於破開雲霞,晃晃蕩蕩灑滿天際,像有一隻手,豪爽地往人間撒了一把燦燦的金子,他在這樣寧宓的景色中徐徐開口:「我聽說,北荒的千籐引,在你手裡握著。」

  「是,但也只剩三根了。」果真是小事,沈驚時並不否認,他一聽就明白了來意,甚至還頗有興致地問:「能進飛雲端的可都算是不錯的苗子,怎麼還能用上這種東西?」

  溯侑摩挲著指腹,不動聲色地扯了個極具信服力的謊:「前幾天九鳳的事,查到一些線索,人不肯說真話,又總想著逃,這才想找你借一根千籐引用。」

  「原來是這事。」

  「你都開口了,自然得借。」沈驚時不疑有他,真涉及兩方交接,該說的話,該給的提醒都說得十分明白:「不過我提前說好,千籐引不如你們鄴都的玉青丹精貴,它極為霸道,不僅能頃刻間決定被束縛者生死,平時持引者若有較大的情緒起伏,也可能受到牽連,且極難解開。若要使用,還是慎重為上。」

  「我知道。」

  「那行。」沈驚時報了個自己的位置,又笑了下:「剛好我們這有個天品靈陣師坐化之地,聽說裡面藏著幾幅靈陣圖,你可以為鄴都殿下爭取下。」

  ===

  時間倥傯而過,日昇月落,十幾天眨眼便在眼皮底下晃了過去。

  這段時間,薛妤一行人在小南山郊外連片的山脈中辨認各種毒藥靈藥,日子全無變化,陷入一種循環往復的枯燥中。

  九鳳身邊跟著的人不多亦不少,這位大小姐看膩了妖都的熟面孔,這回難得和薛妤同行,又佔據主場,話不由自主多了點。

  「這次怎麼沒帶上你那位小公子?」一日清晨,九鳳擺弄著一柄金燦燦的團扇,施施然遮了半邊臉,勾著縷笑側首:「我每回與你見面,可都看你們形影不離,怎麼?膩了?」

  這話說得。

  風商羽以手抵額,道:「楚遙想,你正經點。」

  「我哪兒說錯了。」九鳳眼珠轉了一圈,振振有詞地反駁:「萬物皆有愛美之心,喜新厭舊亦在常理之中,這本就不是什麼大事。」

  「喜新厭舊?」風商羽不悅地拉過她的手,摁了摁她的手指骨節,沉聲道:「你一天到晚,想點好的行不行?」

  小山丘群中長滿了半人高的茂密花草,間或夾雜著小而精巧的樹,薛妤彎腰撥開一叢橫生的荊棘,還未直起身,便聽見九鳳那兩句擲地有聲的話語。

  她手中動作微不可查地停了下。

  朝華說得沒錯,每次遇見什麼令人搖擺不定,或難以接受的事,薛妤總會下意識找個安靜的角落,一遍遍將事情捋直,捋順了再出來。

  她不習慣面對熟人故作無事的試探,關心和安慰。

  「沒什麼。」薛妤掂了掂手中藥草的重量,又攔腰割斷幾株,放進九鳳身側從侍捧著的草簍裡。

  九鳳撇了下嘴,意興闌珊地把玩著草藥的葉片,道:「你可別說什麼為了秘方不外露才親自上陣的,你的指揮使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信。」

  「都不是第一次見了,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她抱著胳膊搓了搓,嘀咕道:「你這樣,還讓我怪不好意思的。」

  「確實有事問你。」薛妤回過頭,先前的冷淡又變做開誠佈公的認真嚴肅,她餘光描著九鳳姝艷的輪廓,唇瓣張合:「凡為妖族,必仰仗血脈之力,血脈稀薄不純者往往難有所為,這話,能代表多少妖族?」

  「幾乎全部。」這個問題,九鳳沒什麼遲疑,回答得快而順:「其實你現在管著鄴都,對此多少有些瞭解,我換種說法跟你說。」

  「妖族的血脈,相當於人族的靈脈悟性,你看崑崙,以及其他從遠古傳承下來的門派,他們擇徒時,往往就要那些天資高,根骨佳,悟性好的。不是說勤能補拙,厚積薄發就不存在,而是相比於前者,後者太難出頭,他們往往需要數千年如一日的苦練和從不鬆懈,堅若磐石的道心,就這一點,足以篩掉九成以上的人。」

  「血脈之力稀薄的妖族,憑各種機緣熬個上萬年,也能有所成就,說不定可以力壓同期所有天驕,可年輕一輩中,出色的一定是血脈能力純淨的妖族。」

  這樣的道理,其實薛妤都懂,她緘默著,許久之後,才問了第二句話:「若為大妖,成長期後不久,便會覺醒祖傳記憶,是真是假?」

  「按理說是這樣。」

  一連兩個問題,九鳳漸漸明白她這是比照著誰問的,她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鈴鐺,撥弄出叮噹當的響聲,回答得還算盡心:「這個得看種族。像窮奇,他們覺醒得就早,都不用等到成年期便能覺醒,但九鳳一族在這方面就十分遲鈍,我到現在都沒覺醒這麼個東西。」

  看到薛妤微微詫異的神情,九鳳不由笑了下:「這有什麼奇怪的,祖傳記憶又不是什麼別的東西,只是一段含含糊糊的片段,頂多告訴你自己是怎麼種族,講一些種族天賦及如何施展的問題,這些東西大人教就行,根本不用指望祖傳記憶。」

  溯侑無父無母,一路跌跌撞撞,沒人教他。

  他篤定自己是妖鬼,生長期都敢那樣胡來,劍走偏鋒,若是沒有覺醒祖傳記憶,即便是有所察覺,有所懷疑,也無處驗證。

  「怎麼?和著你這段時間憋悶成那樣,是為了溯侑?」九鳳笑著搖了搖扇子,似乎十分不解:「他本就非你族類,你若起了疑心,徹查便是。若是查出來有問題,按情況治罪,若是沒問題,你自己卻還是無法安心,乾脆罷黜驅逐。」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個道理,你我都該懂才是。」

  薛妤沉默地站了半晌。

  九鳳說得有道理,這也是最正確的做法,可即便鬆珩的背叛尚歷歷在目,她清楚地知道鄴都再承受不起一次飛來橫禍,卻總想起那日他不受控制半跪在地上,將足以致命的破綻送到她手中時,那副乖巧而懵懂的模樣。

  她其實信他。

  信他不像松珩,更不會成為松珩。

  「其實照我說,溯侑的身份,確實是有疑點。」九鳳想起後者進步的速度,道:「十年前在宿州城,我就察覺到了不對,他那雙翅膀確實好看。你應當不知道,對我們這些天上飛的來說,羽翼的華麗程度往往決定了種族的強大程度,但很奇怪,我從未見過擁有這種翅翼的種族。」

  「說起帶翅的。」九鳳頭疼地嘶了一口涼氣,道:「隋家這個大難題真是愁死人,我原本還想著溯侑莫不是就是他家走失的孩子,但和隋瑾瑜一對比,發現還是不一樣,花紋顏色都是兩個極端。」

  「天寬地闊,山高水遠,我上哪給找個兩百年前丟失的幼崽。」

  山風吹過樹梢,小山丘上的花草齊齊朝一個方向倒,像被人整齊地壓出了一道驚人的弧度,清香隨之撲面而來。

  薛妤摁了下眉心,倏地道:「或許,是我太多疑。」

  是她身在局中,難以自清,是她受松珩的影響太大。

  璇璣吸收血氣那天,溯侑的記憶她完完整整看過。他在鄴都的所作所為,每一件她都看在眼裡。

  沒什麼好懷疑的。

  她只是賭不起,也沒法拿鄴都當賭注去全然相信一個人。

  「你要真沒法釋懷,又捨不得怎麼對他,乾脆就放他走,想去哪去哪,他自己也樂意,兩全之法,怎麼樣?」九鳳嘖的一聲,如是說道。

  薛妤像是被戳中了某種隱秘的心事般低了低下頜,須臾,伸手摁了下眼尾。

  這麼多天,她自己跟自己較勁,其實就是看不懂自己。

  ——放他走。

  從此山高路遠,可能再也不會見面。

  她好似也,不怎麼情願。

  恰在此時,薛妤腰間的靈符一下接一下燃燒起來,她捏起來一看,緊接著伸出食指點上去。

  靈符另一邊傳來善殊溫柔似水的聲音:「阿妤。」

  「是我。」薛妤彎腰,以指為刃,切斷了一株靈藥的根莖,才要起身放入藥簍,便聽靈符那邊傳來滔天的喧嘩聲浪,她皺了下眉,還未問及來意,便聽善殊先開了口:「那卷蒼生陣圖,是你想要?」

  蒼生陣圖。

  薛妤神色微凝,她道:「我有這卷殘圖的上陣,下陣還不曾有機會得到,怎麼了?」

  「難怪。」善殊似乎無奈地笑了一下,輕聲道:「我們在凝水城,十幾天前,城中被發現出現了個天品靈陣師的坐化之地,裡面有幾卷陣圖和一些靈陣師生前領悟。」

  「其中就有這個蒼生陣圖下陣。恰好你們小公子也到了這裡,在看清陣圖上標字之後,便孑然一人入了陣。」

  薛妤握著靈藥的掌心微微收攏,她皺眉,以為自己聽錯了,問:「什麼?」

  「真是亂來。」善殊低低地歎了一聲,道:「我知道你們的規矩,靈陣師考驗後人的陣,唯有靈陣師可進,劍修誤入,會被認為是挑釁,從而引發鎮壓,絞殺的反噬。」

  「我要跟你說的是,溯侑進去十餘天,方才引發出靈力浪潮,好似快成功了。」

  「不過,情況不好,他傷得有點重。」

  薛妤幾根交纏的手指無意識蜷縮了下,她閉著眼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後道:「善殊,你幫我看著他,我這就過去。」

  「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03 PM

第69章

  跟小南山死氣沉沉,枯敗一片的氛圍相比,凝水城處處盈滿生機,一場連綿細雨過後,城內城外全活泛起來,街頭巷尾熱鬧地擠滿了人。他們中的大多都是扶桑樹製造秘境時憑空捏造出來的影像,從上古至今,兢兢業業地在秘境中迎來送往。

  十幾天前,隨著天品靈陣師坐化之地的消息傳開,和地底驟然噴湧出的蓬勃春意一起,這座城迎來了不少慕名而來,志在必得的「外來者」。

  天香巷,當地出了名的尋歡作樂的風月之地。

  二樓僻靜的雅間內,兩名腰肢纖細,盈盈款款的舞姬媚眼如絲湊上前,好端端的一杯酒,不知怎麼,愣是被輕佻慢捻地倒出了風情萬種的勾引之意。

  軟塌一側,盤膝坐著三位男子,為首的兩個衣冠楚楚,器宇軒昂,往那隨意一坐,舉手投足間都是成熟男子獨有的魅力。

  其中一個挑著眼,笑盈盈地接受了這份送上門的美意,他一隻手肘抵著桌面,一隻手則漫不經心地環上了舞姬不堪一握的腰肢,極具暗示意味地摩挲兩下,旋即放開,舉著酒杯與身側之人碰一下。

  「難得見許家大少爺有空,主動約我。」說話的那個搖了搖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道:「稀奇,讓我看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怎麼,來放鬆放鬆?」

  「陳錄安。」許子華皺了下眉,沒理會他的一驚一乍,不輕不重地放下手中的酒盞,道:「我問你點事。」

  陳錄安給了他一個早有預料的神情,他輕佻地拍了拍舞姬的臀,道:「去,跟你姐姐合舞一曲。」

  「不愧是扶桑樹親自捏造出來的秘境,外面那些荒草叢生,渺無人煙的,怎麼跟這樣的比。」陳錄安享受似地歎了一口氣,見舞姬婷婷裊裊站到了戲台上,才側過身看向許子華,道:「城郊那塊坐化之地現在可是人滿為患,什麼事這麼重要,能讓你這個時候親自來一趟。」

  「三張靈陣圖,我們已得了一張。」許子華眸光深邃,簡單解釋了幾句:「虎視眈眈的人太多,這種時候,得利者暫避風頭為好。」

  「陳家秘法獨特,能知常人不知之事。」他身子朝前傾了傾,開門見山道:「我來,是想知道,鄴都那位公子的事。」

  「別說得那麼神乎,不過是借助花鳥魚蟲知道點世間瑣事。」陳錄安搖了搖頭,道:「你若問別的事,別的門庭,我還能幫你想點辦法,聖地是真不行,你當鄴都的日月之輪是放著當擺設的?」

  「不必瞭解得多細。」許子華皺眉道:「許家乃靈陣師世家,這次天品靈陣師遺留之陣圖,說實話,最令人動心的是蒼生陣圖,十天前,我親自入陣,但沒通過審核之陣,因此只得退而求其次,拿走另一卷。」

  「現在鄴都那位公子要成功了,是吧?」陳錄安遞給他一個高深莫測的眼神,問:「那你現在是什麼打算?」

  陳錄安這樣問不是沒有道理。畢竟秘境之中,步步都是險境,很多時候,好的東西,能拿到手中,卻帶不回去。

  靈物中途易主,再正常不過的事。

  許子華坦然道:「實不相瞞,有兩個想法。」他敲了敲桌邊,「這位鄴都公子升得太快,我分不清他到底是憑實力,還是憑皮相惑主上的位。」

  「他是劍修,卻能通過審核之陣,不管是歪打正著,還是早有準備,但至少在靈陣這塊,不是真的一竅不通。他極有可能得過鄴都那位公主的指點,是後者信賴的左膀右臂,如果是這樣,許家未必不能助他一臂之力,送一程機緣。」

  「如果是別的,他孑然一身,從靈陣中出來已是重傷,要悄無聲息使點手段,不難。」

  聽到這,陳錄安不由朝後看了眼,視線在那位坐得端正,氣質清貴的小公子身上掃了兩眼,笑著道:「我險些忘了,外面隱隱有消息在傳,說鄴都可能與許家結親,鄴主看上了我們許二公子。」

  「你這就開始為允清鋪路了?」

  「有備無患。」提起鄴主,許子華道:「聖地之主,哪有什麼看上不看上,是鄴都內城的人透露了一點消息,許家想爭取這個機會。」

  「允清被家族培養得極好,不論天賦,才情,氣度,不輸任何人,他有實力坐上那個位置。」

  「等過段時日,許家會以學習的名義將允清送入鄴都,鄴主既然起了為女兒擇夫婿的心,他不會拒絕的。」

  陳錄安不由笑了笑,自幼被當成皇夫培養長成的世家公子,最不缺的便是手段。

  這位許允清,說不定比他哥哥還厲害呢。

  「關於這位,我這邊的消息也不多。」陳錄安如實道:「他名溯侑,妖鬼出身,十一年前被鄴都殿下從審判台上救下,之後一路跟在她身邊,幾乎形影不離,半年前被封為殿前司指揮使,僅過了一個月,便壓過另外兩位指揮使,坐上了公子之位。」

  「年紀輕輕,他在聖地中,卻已封無可封。」

  他平鋪直敘,陳述事實,可落在許家兄弟兩人眼中,這字裡行間,一字一句都是再明顯不過的偏袒。

  許子華眼神閃爍片刻,很快有了計較,他看向陳錄安,道:「我知道了。錄安,多謝。」

  陳錄安昂了昂下巴,含著笑看向許允清,道:「說起來,這位鄴都公主不花,允清,哥哥今日就教你一句話。」

  「這世間男女,凡居高位者,甭管表現出怎樣的清冷自持,無慾無求,總有破戒的時候。你看,眼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前,別人都近不了那位殿下的身,可那位公子能,那他身上定有特別之處,你照著這點接近她,投其所好,目的便成了一半。」

  許允清微微笑了一下,輕聲道:「錄安兄說得有道理,允清受教。」

  ====

  凝水城城外,大山與大山的間隙之中,谷底幽靜,草木葳蕤,山泉順著石縫流出一條接一條交錯縱橫的岔路,潺潺流動,原本該是一片靜謐安詳的畫面,這十幾日,卻被趕來圍觀,爭奪靈陣圖的人圍了個水洩不通。

  隨著昨日那陣急促爆發的靈光,最受人關注的那座蒼生陣圖的審核之陣便成了眾人眼中的焦點,漫山遍野傳開的竊竊私語都與此有關。

  「——問過了,是鄴都的人,身份還很不低,能得到這圖,不奇怪。」

  這山裡大多數人都不走靈陣師的道路,其中不乏看熱鬧,或是抱著撿個漏的想法擠來此地的,真本事未必有多高強,嘴上功夫卻不遜:「即便是聖地,也太托大了,天品靈陣師又不是地裡的大白菜,說能得手就能得手,你看那邊的靈陣師世家,哪個是一個人前來的?」

  「看著吧。」有人指了指最中間那座霧氣瀰漫,霞光千層的遴選之陣,幸災樂禍地嘿了一聲,看好戲似地道:「在機緣和天寶面前,可沒什麼聖地不聖地的。」

  與此同時,被他們議論了一輪接一輪的人正站在大陣中心,不,他此刻的姿勢,甚至不能被稱為站,一向挺肅如竹的脊背微微朝前傾,執著劍尖的手背經絡橫疊,清晰得一目瞭然,好似在憑一己之力,撐著全身的重量。

  他被大陣中無形的一層屏障壓著,又執拗而固執得不肯再低一寸。

  自從成長起來,溯侑極少,極少被逼到這樣的程度。

  天品靈陣師,翻手便是雲雨,出手便是不可預測之威,確實不是現在的他能抵擋的,按理說,他撐不了這麼久。在提著劍進大陣時,就該和許子華一樣被捲出去。

  「你這是何必。」一邊,跟他打了十幾天交道的天品靈陣師殘魂撫著長長的鬍鬚,近乎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苦口婆心道:「這世間之事,不可強求,強求即為不美,你是劍道不可多得的苗子,秘境之淵中,大把大把的老傢伙搶著要你,在我這付出的時間與精力,全是浪費。」

  溯侑漆黑的瞳仁只在聽到那句「強求即為不美」時微微波動了下,但也只是一下,很快又如死水般沉定下去,他抬著眉,朝前看,吐出無動於衷的四個字:「還剩五步。」

  五步之外,築起一座高台,台上是閃閃的靈光,那便是蒼生陣圖下陣。

  殘魂被這油鹽不進的性格氣得仰道,他揪了揪自己的頭髮,近乎咬牙切齒,又開始重複幾日前說的話:「我這圖不值錢,但卻凝聚了畢生心血,若傳給你——」

  他死不瞑目。

  溯侑置若罔聞,半晌,他抬起腳步,緩而堅定地朝前邁了一步。他身上分明空無一物,提腳時卻彷彿有漫天叮噹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彷彿無形之中,他身上繫上了無數根鎖鏈,一動,便牽一髮而動全身。

  一步之後,他身上深重的血色像是增添了層新顏料一樣,緩緩慢慢地沁染了舊的褐色紋理,亮出一點鮮艷的色澤。

  氣息又萎靡不少。

  殘魂忍無可忍,遁入大陣之內的隱匿空間,仰著頭對一片虛無空氣道:「扶桑,你到底什麼意思。」

  「你別不吭聲,我知道是你在搗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口氣連著道:「我不知道現在外面什麼樣,你長成什麼樣,但你別忘了,遠古時是誰義無反顧陪著你們反抗『魅』的,雖說我們這把老骨頭都是自願獻身,肅清山河,可你將我們挪騰進這秘境時,說這可是安息之地,是獎賞!」

  獎賞二字,他咬得格外重,像是刻意提醒什麼。

  「別的也就算了,蒼生圖我不能給一名劍修。」他堅定地加了一句:「絕對不行。」

  話音落下,許久都沒有響動。

  說起來,殘魂自己都想不到事情是如何發展到現在這一步的。按理說,蒼生陣圖雖供放在高台之上,可進來的人能不能得到,最主要還是得看他這位原主人的態度。

  在發現一名劍修闖進來時,殘魂只是不悅地皺了皺眉,揮揮袖子捲起一陣風準備將人丟出去,可這個空間,說到底考驗的是人的心性,毅力,後者心性堅定,他每次發怒,只能將人丟到大陣邊緣。

  很快,那少年便又捲土重來,且一步比一步凝實。

  前幾天,他規勸了數次,是有惜才之心,到了第五天,他忍不住動了殺心。

  滔天的靈光在他掌心中聚成一個絞殺陣,鋪天蓋地對著溯侑而去。

  既然不聽話,那便只有以死止步。

  無形中,有一股看不見摸不著,卻宏大得不可抵抗的力量輕輕卸下了他一部分力道,陣中的少年會受傷,受重傷,卻不會面臨瀕死的絕境。那股力量相當玄妙,像外在溫柔的干預,又像出自他自身的一種本能的守護。

  於是殘魂只能吹鬍子瞪眼地看著,在這短短十幾天的時間裡,那名膽大狂妄的劍修修為在他眼皮子底下,就跟插進地裡的脆嫩秧苗似的,又抖擻身子漲了一截。

  少年陷入一種詭異的狀態,他像是受了某種深重的刺激,只懸懸維持著丁點微末理智,踩鋼絲似的,每一步都劍走偏鋒,每一步都叫人膽戰心驚。

  離了譜了。

  殘魂想,支撐這人一路走到最後五步的,總不可能真是他的蒼生圖。

  不知過了多久,殘魂感受到迎面而來一陣柔和的風,一面小小的卷軸在風中啪嗒一掉在他眼前,上面寫著游龍走鳳般的兩句話。

  遊魂狐疑地湊上前一看。

  ——非我所為。

  ——冥冥中一切皆為天意。

  文縐縐的,根本看不懂意思。

  遊魂才要表示疑問,便聽鎖鏈扯動著又落出清脆的一聲響,那響動如崩裂之山,怒嘯之水,綿綿不絕,拉出長長一段餘音,空蕩蕩迴響在大陣之中。

  溯侑離高台,僅一步之遙。

  遊魂大驚失色,急忙折返。

  大陣外,光芒漫天,從裡朝外散發出的靈光比天上掛著的太陽都刺眼,璀然生輝,見此情形,漫山遍野的喧鬧好似有一刻意想不到,不知所措的靜止。

  許家陣營中,見到這一幕,許允清唇瓣翕動,女子般濃密的睫毛上掛著一層深重的陰鬱,他吩咐道:「謝蘊,帶著你的人,站出去。」

  謝家是許家附屬家族之一。

  謝蘊心領神會,很快照做,與此同時,另一個依附謝家生存的世家也站了出來。

  這個時候,這樣的舉動,是什麼意思,人盡皆知。

  大家看好戲一樣旁觀,唯有不起眼的一處小山包上,善殊將一切收於眼底,她斂了下裙擺,輕輕皺眉。

  她看不見大陣中的情形,卻能感受到裡面那人萎靡至極的氣息。這樣的狀態,經受任何一道攻擊,便會推金倒玉般驀然倒下。

  兩個世家,足足十餘名男子走出,他們並無二話,擺明了要半路摘桃子。聯合出手時,足以攪動風雲的磅礡靈氣交織在一起,編成一支鋒利無匹的長矛,激起尖銳的破空之音,帶著萬鈞的力道,重重朝大陣中心擲去。

  眾人屏息留神。

  然而,就在長矛即將刺入光幕時,一層淡淡的金色光層如流水般溫溫柔柔鋪展開,令人心神曳動的氣息自半空降落,沒有什麼繁複的華麗的招式,可那道十幾人合力的攻擊,確實在此刻被阻擋了下來。

  善殊衣袖飄然垂落,她收手,輕聲道:「謝家此舉,不厚道。」

  聖地傳人每一次出手,好似都會引發一陣接一陣不止歇的熱議,善殊的出現,無疑將這場精彩絕倫的爭鬥戲推上了新的高潮。

  許允清眼神微動。

  一個公子,能讓另一位聖地傳人現身,甚至出手,本身就是件難以解釋,不合常理的事。

  除非有同等份量,地位的人提前開口囑咐過什麼。

  而這意味著什麼,許允清再清楚不過。

  他低頭,對謝蘊等人投來的視線視而不見,只是徐徐垂了下眼睫。

  為首那兩個附庸便懂了,他們先是朝善殊拱手讓了個禮,而後道:「佛女見諒,靈陣師在世間本就罕見稀少,勢單力薄,正闖陣的人是名劍修,他原不需要這個。我們出手,也不為別的,旁人不懂靈陣師的門道,方纔那一擊,是為幫裡頭之人破陣,而非故意傷人。」

  聽完這樣的話,沈驚時忍不住揉了揉耳朵,道:「我今天算是漲見識了,什麼叫顛倒黑白,厚顏無恥。」

  謝蘊等人幾句話,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清清白白,「正闖陣之人」意思就是他們不知道溯侑的身份,後面真出什麼事了也是不知者無罪。

  跟這種人,根本就說不通。

  話音落下,謝蘊又抱拳,將禮數做足:「請佛女不要再阻攔我等。」

  下一刻,只見那些人再次匯聚靈力,這次聲勢仗陣尤其之大,長矛上甚至隱隱凝出一圈蕩動的氣浪,那是空間承受不住要融化的徵兆。

  善殊壓了壓下唇,抬起的手指才落至半空,便見眼前絢爛的日光下,變故陡然而生。

  先是那根長矛,宛若刺入泥沼中,進退兩難間,飛快爬上一抹冰冷的霜色,如蛛紋般細細密密,飛快纏繞上那道由純然靈力凝成的恐怖攻勢,頃刻間便分崩離析地消融瓦解,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一聲。

  隨後,數十道雪絲天女散花般落開,一根接一根精準地釘在先前振振有詞,臨空出手的人身上,在數百道驚疑不定的目光中,那幾人宛若提線木偶般懸空,掙扎,而後驚駭欲絕地睜著眼,被砸進四周深山之中,此起彼伏的山體炸裂聲傳開,令人頭皮發麻。

  而從頭到尾,那些自詡實力還算不俗的少年天驕,毫無還手之力。

  這便是未來鄴都女皇的實力。

  見此情形,許允清忍不住攏了攏手掌,眼中漸漸浮出泡沫一樣虛幻的色澤。

  薛妤於空中站立,她環視四周,冷冷地瞥了眼謝家的位置,而後無視週遭窒息般的死寂,一步跨出入了大陣。

  大陣被毀了七八成,在一眼能望到頭的動盪空間中,她一眼便能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溯侑傷得極重,即便是竭力撐著身體,也還是控制不住地滑落下去,那把陪了他不少時日的劍斷成了三截,就落在他腳邊,他沒去管,或者說,沒力氣去管。

  他形狀好看的左手被反噬的靈浪沖得血肉模糊,血液汩汩往外湧,沾濕了他掌中握著的那卷小小陣圖,透過指節間的間隙,能看到幾個小小的字。

  ——蒼生陣圖。

  他又一次狼狽得不成樣子,一身衣裳幾乎被血染成了新的顏色,聽到動靜,竭力仰起頭看她時,眼神中甚至有種空洞洞的茫然,隨後便有一點灰燼後的餘光,零零星星地亮起來。

  像是沒想到她會來。

  薛妤走到他面前,她二話沒說,先給他餵了一顆靈藥,她的指節極冷,像是才從冰窖中染了一身寒意。

  做完這些,她緩緩蹲下來,斑斕金的裙擺閃著細細的光,在地面上疊起幾層自然的褶皺,她凜聲道:「這是第幾次了。」

  溯侑將手中的陣圖遞到她跟前,唇瓣是血色流盡的蒼白,他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乎帶著一點虛妄的謹慎,怕她掉頭就走,又怕她說出什麼令人難以承受的話,他輕輕地喚她:「女郎。」

  「溯侑!」

  薛妤拂開那張陣圖,聲音幾乎帶上了一層抑制不住的怒意:「我問你話。」

  溯侑緩緩收攏指節,緘默片刻,唇微微動了動,卻沒吐出什麼音節,只有氣息顫動著,眼睫如蝶翼般抖動兩下。

  半晌,他看著她,手指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衣袖上,而後順著上面精美的刺繡圖案,一路往上,黑緞一樣的髮絲垂下來,三兩縷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的手指滾燙,像才從被窩裡捂成了暖烘烘的溫度,先前的動作處處小心,佔盡劣勢,觸到她手指時,卻現出全然的,不容人拒絕的強勢來。

  一根晶瑩剔透的青色絲線纏著他的指骨,另一頭卻被他藏在掌心中,一路順著攀到了薛妤的食指指尖。

  她皺著眉意識到不對,才要撤身往後,他卻提前察覺到一樣隔斷了她的退路,那根線飛快地落在她中間的那段指節上,發芽生根,蓬勃滋生。

  他態度認真而誠摯,像是給她推上了一枚樣式精巧的靈戒。

  「千籐引。」

  薛妤感受著某種驟然建立起的全然掌控之感,她驟然看向溯侑,眼瞳在觸及他唇畔猩紅血跡時,驀的縮了下,她臉色如冰霜,一字一句問:「你不要命了是嗎?」

  「女郎。」他摁著胸膛咳了一聲,嚥下一團血沫,答非所問,低喃道:「我和松珩,不一樣。」

  「我不是他。」

  溯侑重複了遍,字字句句,就連尾音的氣息,都是讓人刻意心軟的語調:「我哪也不去。」

  他就待在鄴都,待在她身邊,他哪也不去。

  說罷,他緊緊地拽著她衣袖一角,是隨時能被推開的力氣,但卻像是用盡了全身氣力一樣,指尖都壓出一團青白色。

  話音才落,溯侑眼前一片天旋地轉,眩暈的黑暗沉沉壓過來,他肩頭顫動,再也支撐不住,人往前面倒下去。

  薛妤伸手,接住了他。

  服了那枚丹藥,他臉上漫出一層薄薄的胭脂紅,像高燒蒸騰出的色澤,眉梢鋒利,眼尾卻無辜地勾出細細的一點,左側有粒小小的濺上去的鮮血,像一顆勾人心魂的淚痣。

  他像一朵以鮮血之色點綴的花,在陽春四月的風光中,全然的,毫無保留地悄然綻放在她臂彎中。

  薛妤垂眼,看了半晌,而後伸手,指腹摁在他眼尾,那顆小小的血點上,輕而緩地碾了下。濃郁的顏色暈染開,畫出凝長的一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08 PM

第70章

  靜坐片刻,薛妤動了動臂彎,想將懷裡的人帶出大陣,下一刻,耳邊突然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提醒:「他現在狀態不對,先別動他。」

  她循聲望去,靈陣中的光匯聚起來,凝成一個老者的虛影,白髮白鬚,看人時眼周堆起皺紋,瞳仁渾濁,可看著慈祥,精神矍鑠,舉手投足有股大家之分。

  薛妤自己就是靈陣師,對此再熟悉不過,一眼就辨認出殘魂的身份。

  殘魂細看薛妤,越看越滿意,眼下有個賣弄見識的機會,於是解釋得十分仔細:「他在我這陣裡活活耗了十幾天,又拖著滿陣鎖鏈走了上百步,重傷不假,可也借此突破了桎梏,現在暈過去,算個頓悟的過程。給他喂一粒恢復的丹藥就行,別的不要插手,更不能挪動他。」

  「這少年爭取蒼生陣圖,是想將此物轉贈給你?」殘魂飄到薛妤對面正兒八經盤著腿端坐。他雖在陣中,卻能看到方圓數里的動靜,薛妤方纔那「以線成陣」將人摔入深山的一手,就連他這種出生遠古,眼高於頂的人都生出眼前一亮的驚詫之意。

  同為年輕後輩,在靈陣師這條路上,眼前的女子,又明顯比許子華,許允清兩人走得深遠。

  現在,殘魂終於信了天機書那語焉不詳,看起來像是專門糊弄人的兩句話,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就知道,扶桑樹做不出這種讓劍修獲取靈陣師傳承的事。

  「是。」薛妤頷首,視線落在溯侑手心裡捏著的蒼生陣圖下陣上,冷凝的眉眼微有軟化的跡象,道:「他太莽撞,多謝前輩不殺之恩。」

  前世,千年苦修後,薛妤破開大境,同樣躋身天品靈陣師之列。她心知肚明,像這種遺留的大陣,他們這種修為的年輕人一旦入陣,哪怕有極高的天賦,極強的毅力,只要沒能讓陣主滿意,也只有被丟出,鎮壓,絞殺這三種後果。

  聞言,殘魂尷尬地靜默半晌,他重重地咳了一聲,肅整聲色,道:「以劍修之身入靈陣師之陣,他確實莽撞。不是我不想殺他,而是殺不了他。」

  「這孩子身上,有點蹊蹺。」

  聞言,薛妤手指動了動,她垂眼看著安靜躺在臂彎中的那張臉,蒼白的,像只瀕臨破碎的精緻娃娃。

  仔細想想,他每一次被逼到極致而展現出的不同尋常,都跟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我知道。」她抿了下唇,仍朝老者點了下頭,直白地輕聲開口:「前輩讓我們留在這裡,是覺得我適合蒼生陣?」

  須知,陣圖與現成的大陣並不一樣,陣圖可以自己參悟,而後復刻,去其短,取其長,而現成的大陣,可縮成巴掌大由她帶出去,必要時祭出來,是一件既可攻,又可守的大殺陣。

  當初松珩鎮壓鄴都百眾山,用的便是一座完整遺留下來,不遜於蒼生陣的遠古之陣,同時加持十萬天兵之力,所釋放出的能量深不可測。

  「老夫一縷殘魂遺留至今,送出陣圖上百份,唯獨這座蒼生陣,凝聚畢生心血,一身參悟,需等個真正的有緣之人。」殘魂正色,話語澎湃,頓生出一股豪氣:「蒼生陣非我一人之力,乃合聚三位天品靈陣師的心血而成,它以遠古形勢為陣地,山川,湖泊,草木皆在其間,因此取名蒼生。」

  說到這裡,殘魂看向她,凝聲道:「你是天生的靈陣師苗子,別的陣法,我二話不說便會傳下去,但蒼生陣既看天賦,又看領悟,這份領悟,是對蒼生的領悟。」

  言下之意,他覺得她合適沒用,得看她自身的領悟。

  薛妤前世研究過蒼生陣。

  事實上,到了現世,靈陣師日益減少,因其入門前提苛刻,過程艱難,若非出生靈陣師世家,在這條路上,少有前輩能夠全程指引。初時摸爬滾打,但到了高深之境,學習拆解上古之陣,納為己用,是必經之路。

  在陣圖這塊,遠古走得十分深遠,數倍勝於現世。

  「按靈陣師傳承的規矩來。」薛妤起身,分離出一具一動不動供溯侑依靠的身軀,她站在殘魂身後兩三步的地方,神色淡然,言語認真:「我入陣。」

  殘魂揚手一揮衣袖,旁邊另外兩座陣法的靈光像是被隔空抽取,全匯聚在他們腳下,一時間,光芒呼嘯,一座精妙絕倫的大陣漸漸在眼前現出輪廓。

  薛妤無有遲疑,一步踏入陣內。

  她對蒼生陣上陣陣圖熟悉,自己也曾演繹復刻了數遍,可真正踏入完整的蒼生陣時,仍是截然不同的體會。

  薛妤穿過巍峨屹立的山脈,跨過磅礡奔騰的河流和蔥蔥鬱郁的密林,最後隨著風月,來到人間城池。踏足城門的一剎那,她腦海中彷彿湧入無數道聲音。

  那是個和現世沒什麼差別,卻又好像處處有變動的遠古。

  這一次入陣,從天明到天黑,在山谷中月色傾瀉之時,薛妤揭開陣法一角,踏了出來。

  殘魂仍負手在陣邊看著,過了半晌,才收回視線,滿意地點頭,對薛妤道:「天賦並不難得,最難得的是身居高位之人仍有一顆對萬事萬物的敬畏之心。」

  話音落下,他朝大陣招了招手,陣法頃刻間縮小,化作巴掌大,盈盈懸在薛妤跟前。

  她手指點下去,那陣法便隱隱嵌入掌心肌膚中,閃著若有似無的靈澤。

  在大陣消失的那一刻,殘魂的身體只剩薄薄一層,賴其生存的力量在剎那間被抽取乾淨,連鬍鬚都變作透明之色。

  「多謝前輩賜陣。」薛妤拱手,鄭重其事地朝肉眼可見虛弱下去的殘魂行了一禮。

  後者無謂地擺擺手,道:「苟活萬年,蒼生陣今日易主,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

  他指了指地面溯侑,又看了看顫動起來的空間,撫著鬍鬚道:「他的狀態穩定下來了,你們現在出去。沒蒼生陣的支撐,這座空間支撐不住,很快就會坍塌。」

  話音才落,頭頂拱起的透明靈罩應景似的發出卡噠一聲,像玻璃裂開了一道縫,且持續朝四周擴散,很快便會如天女散花般碎成無數片。

  薛妤將溯侑扶起來,踏出一步後,她若有所思地駐足,遲疑片刻,問:「前輩,遠古時發生了什麼?」

  扶桑樹為何甦醒,為何親自設定平衡,欽定三地。

  蒼生陣前調如此平和詳靜,那後調恐怖的絞殺之力,又是為對付什麼而設置的。

  她這個問題,令殘魂臉上的欣慰之色盡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種難以言說的複雜神色,就在他沉默的當口,天穹潰散,地面劇烈震顫,殘魂猛的一揮衣袖,將兩人推出了大陣的距離。

  薛妤回頭去看,卻見老者負手而立,說話時眉頭抖動,聲音悠悠的,像某種綿長的歎息:「後世之人,可有聽說過『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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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兩團光暈透過窗牖照到床邊垂落的幔帳上,兩點透透的光照在眼皮上,一晃一晃的閃動,溯侑緩緩睜開眼,指節忍不住彎曲一下,疼痛如海水,綿綿不絕地湧上來。

  他清醒過來。

  扭頭看床沿,映在眼前的,是一面拉了大半的床帳,帳子材質不俗,最外面那層經光一照,像潺潺流動的水紋。

  先前的種種事件清晰地回流到腦海中,他驀的上下動了動眼睫,抿著唇起身,「嘩啦」一聲拉開床簾,隨後抬眼一掃,急欲下榻的動作像是得到了某種有效的安撫,他慢慢鬆了手。

  這是一間打通了的臥房,視野寬敞透亮,床榻在最裡側,外面是面阻隔視線的屏風,屏風前擺著一張案桌,薛妤難得沒端坐著執筆圈畫,而是另拉了一張躺椅半靠著,手裡捧著一卷書冊。

  她穿得寬鬆,半躺著時裙擺柔柔掃在雪白的腳踝上,長長的烏髮水一樣淌在手肘和肩背上,像一團團柔順滑膩的珊瑚。

  陽光灑在那張躺椅上,連著椅子上的人,都細細碎碎的盈滿了一身碎金。

  聽到了動靜,薛妤將書卷合上,丟在案桌上,她從躺椅上起身,行至床榻前,與那雙純粹的眼眸對視,指尖點了點他身後的靠枕,道:「去靠著,坐好。」

  每當只有兩人獨處的時候,他身上那股居於高位,處理事情時的強勢和冷硬如雲煙一樣散去,幾乎透出一種聽之任之的全然弱勢來。

  薛妤掀開薄被一角,坐在床沿邊。

  「身體如何?」在那道忐忑得欲言又止的視線中,薛妤緩慢開口,約莫是顧及他身上的傷,聲音落得低些:「我幫你梳理過經脈,大妖肉體大多強橫,一般的傷勢皆能自愈,但你這次硬闖靈陣師之陣,強搶陣圖,所受損傷太重,需調養月餘。」

  聽到「大妖」二字,溯侑落在緞面上的指節像是驟然結冰一樣僵了僵,他看著她,道:「好點了。」

  那麼重的傷,除了一張臉,全身上下幾乎沒好的地方,暈一陣醒來,落在他嘴裡,就是一句順理成章的好點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

  在嘴硬和折騰自己這方面,他基本屬於無人能及的那一類。

  「正好,我有幾件事要問你。」

  溯侑靜靜靠著軟枕,眉目深凝,是商量公務一樣嚴陣以待的姿態。

  薛妤忍不住皺眉,話說得極重:「以劍修之身入審核之陣,誰教你的?」

  「這其中的厲害,將會面臨的後果,你是半點不知道是嗎。」

  誠然,薛妤極少有這樣連著問話,不給人喘息機會的時候。

  對她而言,面對臣下,好似只有兩種態度,要麼是立功後的論功行賞,要麼便是犯罪後的公事公辦。

  她連呵斥都少。

  溯侑以為她會說起自己身世的蹊蹺之處,或分析,或猜測,要麼就是說起蒼生陣圖的事,不曾想劈頭蓋臉砸下來的,會是這樣的話。

  她向來不喜歡身邊的人以身犯險,以命搏命,那在她看來,永遠是最不頂用,最不值得的方法。

  十一年前那句老老實實抄了上百遍的話語,現在想起來,仍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可出了這樣的事,有了那樣的心結,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解局。

  見他默然不語,薛妤頓了頓,又冷聲接道:「沈驚時跟我說,在將千籐引給你時,弊端跟你說得清清楚楚。它起源於赤水,霸道程度根本不是玉青丹能比的,你那時渾身是傷,仍強行落契,差一點,你的手就廢了。」

  得知那根千籐引被溯侑用在自己身上時,沈驚時震驚得無以復加,連聲解釋自己絕對與此事無關,但饒是如此,也仍氣得佛女舉著團扇在他身上拍了幾下。

  思及此,薛妤一字一句提醒道:「溯侑,你是劍修。」

  對劍修而言,沒了手,與廢人無異。

  話音落下,室內陷入一片長久的寂靜中。

  薛妤頓了頓,提著唇角道:「你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沒事的。」溯侑輕聲道:「臣不是沒有分寸——。」

  薛妤提高聲音打斷了他:「我要聽真話。」

  她說話時,溯侑姿態不變,一句接一句悄無聲息地受著。直到此時,她最後一個字音徹底落下,他緊繃的指節才驀的鬆開,像是某種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前兆。

  他抬著眼,與薛妤四目相對,瞳孔中是深邃而漆黑的一片,開始一個接一個回答她問出的問題:「知道。」

  「以劍修之身進審核陣,輕則重傷,重則死亡,我知道。千籐引霸道,我也知道。」

  他看向神情終於繃出一道裂紋的薛妤,語調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執拗,字句晦澀:「可若不這樣,在殿下心裡,我將永遠處於松珩的陰影之下。」

  「我不願意。」

  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有一個否認的,解釋的機會。

  也唯有這樣,她也才能徹底放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縱容他得寸進尺的妄近。

  案桌上平鋪的紙張被風吹得連著拂動幾張,發出沙沙的聲響,他勾了勾唇角,像是平靜地陳述一種事實:「殿下如今查我,忽視我,十年一過,出飛雲端後,便會毫不猶豫地罷黜,驅逐,厭棄我。」

  這便是聰明人和聰明人之間的對話。

  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能想到。

  薛妤沉默半晌,在某一刻,她倏地將一本小手冊丟在他的床頭,道:「我若真想如此,不必等到現在。」

  「溯侑,這是第三次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薛妤下顎微抬,髮絲垂到腰際,將身體曲線拉成長而窈窕,現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柔和,她皺眉道:「你怎知我不會猶豫。」

  不可否認,溯侑先前直言坦誠的那些話,句句是肺腑之言,可其中的語氣,說沒有刻意引人心軟,令人動容的意思,也是假話。

  他在薛妤這裡,本就是根不放過任何一點縫隙,鬱鬱蔥蔥攀滿每一點空隙仍覺得不夠的籐蔓。嗅到一縷陽光,就能爬滿整片牆。

  隨著薛妤兩句話落下,溯侑垂落成一排的睫毛驚訝般倏地向上拂了拂。

  薛妤不知他內心湧動的潮瀾,她站起身,眼前是他掩不住疲憊的蒼白臉頰,再往下,是還未完全恢復好,青青紫紫斑駁浮腫的長指。

  她站了片刻,看了片刻,想起昨日他倒在血泊裡,毫無生氣的樣子,不由抿了下唇,後知後覺自己方纔的語氣太重。她難得躊躇,最後傾身,攏了攏遮住他視線的長髮置於耳後。

  她仔細端詳著他臉頰左下方一抹微小的劃痕,皺眉道:「長得這麼好。」

  「能不受的傷,盡量不受,行不行?」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10 PM

第71章

  他們臨時住的是凝水城郊外的一家驛館,驛館是加固的竹樓,只有三層,依山傍水,推門一看,頗有種置身江南水鄉的獨特韻致。

  隨著最後一座靈陣潰散,天品靈陣師機緣塵埃落定,將山澗圍得水洩不通看熱鬧的人又如退潮般散去,於是這座山中驛站徹底安靜下來。

  小樓裡,除了掌櫃和小二,就只有一對母女,幾個歇腳的商販以及一個時常瞇著眼睛在躺椅上曬太陽的老太太。

  善殊和薛妤幾人佔據了整個二樓,日昇月落,時間慢悠悠晃過,一眨眼便是十多天過去。

  這半個月,溯侑在結界中養傷,足不出戶,薛妤和善殊時不時出去幾天,一個留意附近的靈浪波動,看有無遺漏的小結界傳承,一個則專注靈植靈藥,為玉青丹解藥做配比。

  至於沈驚時,他就在二樓露台的小圓桌上翻看一摞接一摞的書籍,半個月下來,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覺得嘴角發苦,眼前發暈。

  溯侑踏出房門時,正是清晨,山間霧氣和露水皆重,枝葉搖展,像是被雨水洗過。他腳下轉了個彎,在拐角處見到了撐著手肘埋在書堆裡的沈驚時。

  他走近,曲著長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沈驚時抬頭,對他今天出關並不感到驚奇,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中厚如牆磚的書本合上,伸手比了比對面的位置,似笑非笑地道:「來,溯侑公子,您請坐。」

  他一坐下,沈驚時便忍不住發作了:「你當時跟我說的什麼,說要用千籐引審人是吧。」

  溯侑傷好得差不多,刻意勾著唇角時,又是一副霽月光風,令人信服的模樣,就連眼裡的歉意,都是令人找不出瑕疵的真誠。

  「抱歉。」他用手抵了抵眉心,道:「一時情急,不得已只好找這個借口。」

  說罷,又從靈戒中取出一根靈光湛湛的長鞭,起身遞到沈驚時跟前,道:「此物名游龍鞭,出自沉羽閣,一點小意思,聊表歉意,望沈公子收下。」

  又是道歉,又是給禮物,話語舒服得令人如沐春風,再大的氣也消了。

  沈驚時也不跟他客氣,他將長鞭放於掌中甩了幾下,道:「你這游龍鞭,給得真不冤,為了你那信口胡說的兩句話,我被善殊追著打,這還不說。」

  沈驚時拍了拍自己身前身後摞著的書,格外幽怨地道:「就這東西,我看了整整十六天。」

  溯侑笑了笑,又說了聲對不住,這才伸手翻了翻最上面的一本,看了幾行,挑眉問:「遠古事錄?」

  「是。」沈驚時將最高的一摞推到他面前,道:「正好你出關,也跟著看一看,看能不能找出點有用的蛛絲馬跡來。」

  像是知道溯侑要問什麼,他先一步解釋:「鄴都殿下收服蒼生陣時,曾有頓悟,問那道殘魂遠古都發生了什麼,卻只得了一句話。」

  說罷,他提筆蘸墨,在素色的紙張上落下一字,筆尖在大字邊點了點,道:「諾,就是這個,他問我們有沒有聽說過『魅』。」

  聞言,溯侑不再多問,他才翻開一卷書冊,便見沈驚時將墨筆撂在硯台上,道:「這事前因後果,我聽得差不多了,雖不知道鄴都殿下為何突然對你起疑——」

  他話拐了個彎,突然推開眼前屏障,語調變得別有深意起來:「你知道鄴都肅王侯之死的內情嗎?」

  這事在鄴都都屬於絕密,薛妤不提,其他人更不敢問。

  溯侑跟著合上書,他抬眼,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坦然道:「不知。」

  「這事知道的人少。」沈驚時伸手在露台邊折了幾片綠葉下來,擺在桌上,手指蘸了點水示意:「從古至今,六聖地和朝廷屹立不倒,巋然不變,但妖都並不如此,他們崇尚實力,也只服強者。雖然打來打去,前二十也就是那些眼熟的家族,可前五的位置,除了九鳳家,其他四家確實一直在變動。」

  「兩百多年前,妖都五世家分別為九鳳,虎蛟,窮奇,玄龜和岓雀。」沈驚時說得簡單易懂:「前四個到現在仍如日中天,唯獨岓雀,一蹶不振,沒落到幾乎在前二十中墊底的位置。」

  「其實就拿虎蛟,也就是溫家來說,他們也掉下了前五,可底蘊仍在,下一次機會來臨,仍有搏取前列的雄心壯志,不會像岓雀一樣,宛若被釜底抽薪了一樣沒有還手之力就掉了下去。」

  畢竟是千萬年的世家,除非遭遇了什麼重大的變故,不然不至於如此。

  「這事,跟肅王侯有關?」溯侑問。

  「是。」沈驚時頷首,他不知從哪知道了這些,說得煞有其事,頭頭是道:「肅王侯的原配夫人是聖地大家之女,生下長子後得了種怪病,沒多久便撒手人寰。」

  「肅王侯在鄴都占嫡又佔長,風姿出眾,人心所向,是心照不宣,值得擁護的皇太子,一次往人間完成天機書任務,巧合的是,那場任務由兩人同時抽取。」

  「肅王侯與妖都岓雀家的二小姐碰到了一起。」

  「才子佳人,實力相當,眼界相當,在一場四星半的任務中,兩人幾次歷經生死,很快便走到了一起。」

  這種浪漫的開端,確實不是奉父母之命成親能有的感覺。天之驕子一旦動心,便如烈火烹油,一發不可收拾。

  「因為肅王侯夫人的病,兩人的孩子也受到了影響,出生時氣息奄奄,先鄴主每日耗費自身靈力溫養,數十年如一日,最後為了徹底治根,用極為苛刻的禁術為那孩子除了後患之憂,可自己卻元氣大傷,一日日虛弱下來。」

  肅王侯的孩子,溯侑記起了那個瘋狂鑽牛角尖的薛榮。

  見他聽得認真,沈驚時也興起,抿了抿茶水娓娓道來。

  意氣風發的肅王侯啊,從不知心動原是那種難捱的,甜蜜的滋味,他一刻也不願意再等,想將心上人迎回鄴都。

  薛肅回鄴都後,二話沒說便入了書房,跪在父親跟前,將前因後果,自己心中所願,日後的打算開誠佈公地攤在先鄴主眼前,不料引來先鄴主的勃然大怒。

  「這事絕無可能。」鄴主眼尾眉梢全是怒意,他拂一拂衣袖,胸膛劇烈起伏,凜聲道:「薛肅,你是鄴都未來的頂樑柱,你已為人夫,已為人父,不是三歲孩童,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說什麼是什麼。」

  「兒臣有哪一處做得不夠好?」薛肅像是早知道會面臨這樣的詰問質疑,他脊背挺直,唯獨在這個問題上,半分不肯妥協,「鄴都未來的君主,對得起臣下,對得起子民,難道連娶自己心愛的人都成了妄想?」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刺得鄴主好半晌沒說話。

  是啊,鄴都興盛,一門雙驕,次子薛錄在外風流慣了,天賦再高,實力再強,也擺明了是個不著調的,遊山玩水,眠花宿柳,總之,跟人沾邊的事他是一樣不做。

  所有的擔子,都落在了長子薛肅身上。

  他克己守禮,溫和待下,對父親恭敬,對幼子愛護,是哪哪都挑不出的出色,一朝嘗到情愛的滋味,也成了塵世間的一個俗人,想琴瑟和鳴,亦想天長地久。

  鄴主看著跪在跟前的長子,他已長成了合格的上位者,站起來比他高,話語中不容置喙的語氣比他還濃烈。

  「我不是非要阻擋你。」鄴主頹然歎了一聲,頗為疲累地道:「問題在於,你非常人,她亦是,聖地與妖都水火不容,互相制衡,互相猜忌,這樣兩家門庭,如何結親?」

  「你既然方方面面都想到了,那你來說說,我們與妖都五世家之一的家族結親,其他五聖地,該怎樣想?」

  薛肅道:「清者自清,外人的看法,我從不放在眼裡。」

  鄴主最終妥協一步,他搖頭,道:「這樣,我傳信給岓雀家主,問問他的意思,若是人家同意,再談後續,若是人家一口回絕,我也沒辦法,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薛肅鄭重道:「多謝父親。」

  誰知到了晚上,岓雀家家主燃燒靈符,萬里傳音,怒急攻心,破口大罵。

  和聖地方方面面的顧慮相比,妖都人的秉性來得直爽許多,反正翻來覆去,來來回回就一個意思,不可能。不論是鬼迷心竅真動心,還是早有預謀假在意,都不可能,想都不要想。

  很快,妖都那邊傳來消息,說岓雀家二小姐和句芒家長子定了親,婚期近在咫尺,引發熱議。

  至此,薛肅再也忍不住,他給家人留下一封言辭懇切的信,說要親口問一問她,若她說這是她自己的意願,從今以後,他死心,再不提此事。

  鄴主一看,心中咯登一下,左思右想不放心,於是一路追去了妖都。

  薛肅果真出了事。

  岓雀家嚴防死守,不僅派出了族中大妖圍守,還刻意讓那位二姑娘的哥哥與弟弟寸步不離地守在院子裡,薛錄一去,三人正面對上,誰看誰都是滿眼怒氣,很快引發一場不可遏制的血戰。

  薛錄實力非凡,在那一輩中,甚至是六聖地傳人中最優秀出色的那個。那場大戰到最後,岓雀家的第三子,身亡。

  另一個重傷垂危。

  聖地傳人旁若無人闖入妖都,殺害五世家的嫡子,這事不到一個時辰便傳遍了整個妖都。

  岓雀家家主目眥欲裂,理智全失,他親自出手,捉拿薛肅,又命令全族攔截匆匆趕來的鄴主,將父子兩圍困,試圖取其性命。

  打到最後,天崩地裂,血染殘陽,直到引來聖地另外五位君主,加上九鳳家出面,閉門談了整整一夜,才將事情平息下來。

  說到這,沈驚時攤了攤手,道:「鬧到這一步,不能再聽之任之下去,只能雙方息事寧人。」

  「在當時,這件事事關妖都和聖地顏面,兩邊都下了封口令,同時散播出各種謠言沖蕩真相,真正的內情只有三地嫡系知道。」

  「這還真是得虧了當時鄴都一門雙驕,折了一個,另一個也能堪大用,看看岓雀家,嫡系死的死傷的傷,家主一隕落,幾百年過去,沒有再能挑起大梁的,時至今日,算是徹底沒落了。」

  「這是鄴都的家事,肅王侯又是鄴都那位殿下的親伯父,我覺得,鄴都那邊的態度可能不太樂觀。」沈驚時丟給溯侑一個別有深意的眼神,笑著道:「提早跟你說起其中原委,你自己想想應對之策,但是借東西這種事,你下次還是別開口了,我肯定不敢再給你的。」

  話說到這種分說,溯侑若還是不明白,便有點刻意裝傻的意味了。

  他接過熱茶抿了一口,笑了下:「很明顯?」

  這就算是坦然承認了。

  沈驚時頓時咦了一聲:「溯侑公子不動聲色,若無其事的本領極為高超,見一個唬一個,怕什麼。」

  說完,見溯侑端坐在對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又繞過去,拎著本書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放心,聖地傳人對這類情緒感知不強,只要你想,還能瞞許久。」

  話音才落,溯侑伸手推了推窗,窗外是一條崎嶇小路,濕漉漉蜿蜒進山澗中。視線盡頭,薛妤和善殊相攜而歸,不知名的花瓣三三兩兩掉落在肩頭,溫溫柔柔鋪了長長一路。

  早春的風光,生動鮮活得令人難以抗拒。

  他指腹摩挲著茶盞外側凸起的花紋,身體往後微微一靠,歎息般地低聲道:「都這麼明顯了。」

  她怎麼好像還是——心如止水,別無二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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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時,薛妤踱步上樓,見到溯侑,眉梢微動,身體頓了頓,自然而然地倚靠在樓梯一側,問:「傷好了?」

  溯侑彎了彎唇,輕輕頷首。

  薛妤走過去,拉開張椅子坐在他身側,道:「手伸出來,我看看。」

  溯侑垂著眼,將手掌伸在她眼前,她掃了兩眼,見上面亂七八糟的淤青勒痕全部消散,不見蹤跡,滿意地提了提唇角,才要開口,便同時聽見四聲清脆的「啪嗒」脆響。

  這種聲音太熟悉,幾乎已經下意識刻在了在座幾人的骨子裡。

  幾人同時抬頭。

  果不其然,天機書小小的卷軸展開,四行清晰的小字步調一致地顯露出來。

  ——秘境之淵開啟。

  善殊看向薛妤,皺眉道:「又提前了。」

  是啊,又提前了。

  「飛雲端由扶桑樹親自操控,是其意志的體現。」薛妤指腹摁在桌面上,透明的指甲泛出一種凝重的青白之色,她起身,掃過桌上堆成小山的書籍,道:「先過去吧,這些也不必再查了,我想,等到了裡面,該浮出水面的,自然都會讓我們知道。」

  因為薛妤前一世的預知,他們所處的凝水城離秘境之淵並不遠,全力趕路也就兩個多時辰。

  他們付了住店的錢,一路南下,行至半途,見天穹上陡然熱鬧起來。

  有資格進秘境之淵的年輕人有千餘個,此刻得到了天機書的提醒,各顯神通,離得遠的不惜耗費靈髓催動靈寶,雲層之上光芒絢爛,各有千秋。

  都想頭一波進秘境之淵,好佔得先機,拔得頭籌。

  九鳳花枝招展的鬼車尤為惹眼,一眼就能被人認出來。

  薛妤走上前,將這些天摘的草藥和先前找到的放在一起,九鳳撫了撫眼尾,頗感欣慰地笑:「這一次,天機書還算有良心,這種事情,還是同時通知了我們妖族,心眼沒算偏得沒法看的地步。」

  「少來。」薛妤瞥了她一眼,不緊不慢道:「妖族不做任務在先,即便真偏心,也沒什麼好說的。」

  九鳳也不反駁,她道:「能用錢解決的事,誰想動手呢。真說起來,我們也沒壞規矩,該交的錢,可都在你們鄴都門前那麼多雙眼睛的注視下交齊了。」

  恰在此時,一直籠罩在秘境之淵門前那一層透明的流光突然黯淡下來,無形的屏障撤去,一個巨大的豁口出現在眾人眼前。

  「開了。」

  「這就是秘境之淵?」

  「怎麼好像和我爹跟我說的不一樣。」

  遲疑和驚歎只維持了一息的時間,很快,有人一馬當先踏入豁口內,消失了身影。

  九鳳正色,和薛妤,善殊等人前後並列著踏入了秘境之淵。

  等他們雙腳真正踏到地面上,還沒來及觀察眼前這個最為神秘,一直為人稱歎的小世界,眼前場景一黯,薛妤等人雙腳便像是生了根似的釘在原地。

  「這是什麼意思?」九鳳提了提腳,發現提不動,問身側的薛妤:「來錯地方了?」

  「沒。」薛妤環視左右,發現眼前漸漸亮起來,言簡意賅道:「看周圍,別說話。」

  「……」九鳳突然道:「我們一共六個人進來的,是不是?」

  「是。」善殊輕聲細語回答了她。

  九鳳眨了下眼,確認過後吸了一口氣,道:「那我怎麼還看到陸秦和季庭漊了。」

  善殊頓了頓:「我也看到了。」

  薛妤像是預感到了什麼似的抬眼,見九鳳身邊也漸漸出現幾個熟悉的人影,無言地沉默了半晌。

  果不其然。

  下一刻,天機書小小的卷軸任務一欄中再起亮起光芒,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所有人眼裡。

  【五星任務——魅】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16 PM

第72章

  真是沒想到,一點都沒想到。

  「什麼意思。」才誇過天機書良心的九鳳難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呵地笑了一聲:「意思是我想要獲得秘境之淵的機緣,還得先完成這個任務是吧?」

  善殊低低歎了口氣,道:「若是不出意料,大抵是這樣了。」

  薛妤視線在黑暗的空間中掃了一圈,看得出來,這是一個被臨時開闢出來的小空間。光線像是被一張看不見的巨嘴吞噬,只刻薄地留下一點微末的光,能看到人的眼睛,卻辨不出具體輪廓。

  若是所料不錯,他們此時只能算半隻腳踏入秘境之淵,正如九鳳所說,這個任務不做,即便不被丟出去,也別指望能得到什麼頂尖的好機緣。

  擺在明面上供人自行領會的選擇。

  這不是薛妤第一次感覺到,天機書和扶桑樹幾乎是在強硬地逼著他們往前走。

  按理說,這兩樣是與天同壽,亙古長存的聖物,時間在它們眼中,是一成不變,最無用,也最多餘的東西。而如今,它們表現得如此急迫。

  五百年一次的飛雲端,從未有過提前或延後的情況,在他們身上提前了,秘境之淵也是如此,再結合前世的境況,薛妤有種惶惶的直覺。

  好似在不久的未來,會出現什麼無法挽救的情況,他們則是解局的關鍵,需要快速成長,強大起來。

  薛妤看著那亮起的,語焉不詳只有一個字的五星任務,眉尖忍不住蹙了蹙。

  她得承認,這和她想的不一樣。

  見識過千年之後的場景,回來後,她便一直有所防備,有所準備。

  在她看來,前世會發生那樣的局面,是因為幾族矛盾頗多,妖都負氣不管事,聖地居高而不作為,朝廷態度越發尖銳。這些都是存在了許久,根深蒂固無法在一夕之間拔除的。

  她只能從自身做起,整頓鄴都,嚴查人間的冤假錯案,同時要求羲和,赤水等地一視同仁。而更多的舉措,她原本準備等時機成熟一點,再同各地商議。

  比如冤假錯案真正減少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妖這一塊,還是得由妖都接手。再比如,她準備在人間建立數百個「求助陣」,凡走投無路,被逼到絕境的妖與鬼都能通過此陣,將自己所遇困境訴說給聖地,聖地再通知地方執法堂處理。

  這樣,人間就能減少許多本不必要的爭端。

  這些都需要時間,她原本以為,留給她的時間還有很多,多則千年,少則七百年。可扶桑樹和天機書的所作所為,無疑否定掉了她的想法。

  那還有什麼。

  還能有什麼。

  是三地動盪提前,還是另有波折橫生。

  薛妤抵了抵眉心,在窄小而逼仄的小空間中開口:「都報自己的姓名,算一算人數。」

  妖都財大氣粗,可以不做任務,將山一樣的靈石倒出來充數,但無法對秘境之淵的機緣置之不理,九鳳認清現實,不情不願地道:「妖都九鳳家。」

  善殊,沈驚時,溯侑一一出聲。

  緊接著便是一道格外熟悉的聲音:「季庭漊,羲和。」

  「崑崙,陸秦。」這聲音怎麼聽怎麼像苦笑。

  黑暗中,有人漫不經心地撥弄了下手腕上的銀鈴鐺,聲音清脆:「說真的,這還是我第一次接四星以上的任務,跨度有點大,還挺不適應。」

  赫然是音靈。

  「好得很。」九鳳聽著這一溜的自報家門,嘴角微動:「感情妖都五世家的,就我一個。」

  有求於人,勢單力薄是什麼滋味,她今天算是體會到了。

  「八個人。」薛妤算了算,又取下靈符,想問問朝華,愁離那邊都是什麼情況,可手指連著點了幾下,全無反應。

  她停下動作,頓了頓,說出自己的猜測:「聯繫不上。估計跟我們差不多,各有各的任務要做,雙方沒法聯繫,大概率,之後在秘境之淵裡面也碰不上他們。」

  相當於將扶桑樹提前劃分出了區域,將一千個人打亂,分開,重組,根據任務放入不同的環境中。

  「都將任務接了吧。」善殊聲音極為平和,在黑暗中,有一股格外能安撫人的溫和氣質:「也沒什麼別的辦法。」

  事到如今,已經不是想不想接的問題,而是不想白浪費十年時間,就得咬著牙去完成這個任務。

  沒得選擇。

  一行人或快或慢地伸手,等九鳳陰晴不定地收回手指後,天機書歡快地簌簌抖了兩下,又震盪出八份帶著氤氳光澤的令牌。令牌下綴著長長的流蘇穗子,像是被放在血液中浸泡過的艷色,齊齊抖動起來時,像圍成了一座壓抑,沉悶的小陣。

  說到陣,眾人齊齊看向薛妤。

  薛妤搖頭,最先取下一份,藉著那點碎光,依稀分辨出上面的字跡。

  ——薛妤,除魔師世家,無親眷。

  除此之外,令牌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身份牌暫不可對外人展示,不可暴露自己身份。

  「魔。」薛妤指腹緩緩覆上那個字眼,睫毛微垂,若有所思地看向其他人。

  有除魔師,就必然有魔,但他們彼此不知身份,這就意味著,連最基本的敵我陣營的都摸不清楚。

  氣氛一下子詭異的沉默下來。

  八人中,九鳳是一次任務也沒做過的新手,看到這種這不行,那不行的提示,嘶嘶抽著氣,忍耐著道:「不是,這種五星任務就一個字?前因後果不知道,最後要做什麼也不知道,合著做個任務不是靠猜就是靠蒙?」

  「五星任務,我們都是第一次接觸。」善殊好脾氣地回答她的問題:「線索估計是要我們自己找,總會有提示的,不然我們也無從下手。」

  「空間崩碎了。」薛妤最先感受到半空中的靈力漾動,她看著腳下,唇瓣微動:「出去再說。」

  她話音落下,天光寸寸照進來,大家忍不住瞇了下眼,溯侑則不期然側首,往回望了一眼。

  真正的秘境之淵像一張緩緩鋪展的卷軸,在抽離黑暗之後,清晰無比的展露出自己原有的輪廓。

  那是一座格外恢弘的城池,時值夜晚,花燈千萬盞,穿過連綿肅立的宮群,又繞開人滿為患,熱鬧無邊的長河拱橋,居高往下看,整座城像是一把巨大的散開的拂塵,起於皇宮,末於城外斷尾高山。

  薛妤等人足尖點地,如秋末落葉般悄無聲息地落下來。

  落腳的地方是一間三進三出的院子,院中處處如常,唯有後面那座破舊的三層高的小竹樓顯得格格不入,像是精緻花瓶中突兀放進去的一根狗尾巴草。

  門外,管家弓著腰一邊往裡走一邊低低碎碎地衝著奴僕模樣的男子罵:「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這種當口,事情還能耽誤,大人們若是怪罪下來,可別說我不給你活路。」

  一抬眼,便見到了神色各異,站成一排的「大人們」,管家急忙上前,褶皺擠出一朵慇勤的花,他朝著陸秦拜下去,道:「大人,先前吩咐下去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只是運送火樹時出了點岔子,恐怕得多耽擱一天。」

  陸秦在原地站了半晌,須臾,僵著手掌面不改色地道:「知道了,下去吧。」

  管家低頭退下去,庭院內恢復一片沉如水的寂靜,幾人同時張望,最後還是音靈往石凳上一坐,開口問:「我們當中,可有人知道『魅』是什麼?」

  其他人皆搖頭,唯有善殊與薛妤對視一眼,前者理了理思緒,將其中的緣故說了一遍,又道:「我們查了許多上古時的書籍,也不曾查到其來歷。」

  「先將院子都查一遍。」薛妤率先走向那座小竹樓,道:「等搜尋完對我們有用的資料,再出門去街上走一圈,瞭解我們現在所處的環境。」

  「行。」經歷過最初的驚詫,難以置信後,九鳳現在是既來之則安之,她揮了揮衣袖,道:「我提前說,我這是第一次接天機書任務,前頭大概是幫不上什忙,你們若是找到了線索,讓做怎樣的事,開口便是。」

  「早點完成任務,也好早點去尋機緣。」

  季庭漊錯眼看過去,一邊跟著薛妤和溯侑走向小竹樓,一邊道:「喲,看不出來,我們九鳳大小姐也有這樣的覺悟。」

  「你才登上聖子之位,不知道的東西自然多了去了。」九鳳還從未在口頭上吃過虧,當即噎了他一句,季庭漊被哽得說不出話來。

  九鳳提著裙擺跨過門檻,看向善殊和音靈,壓低聲音問:「這幾個人裡,誰做這種任務最快?」

  八個人裡,九鳳曾跟薛妤和善殊走過一程路,也算一段緣分,因此每回九鳳說話,她都會應答。但按理說,聖地傳人和妖都世家的掌權者一般不會走得太近,可善殊看著九鳳那雙「求知若渴」的眼睛,不由想起她和薛妤一起處理螺州飛天圖任務時,說的那番話。

  ——「我不善攀談,不愛與人打交道,刻意湊上去,反而顯得別有所圖,但若是可以,聖地傳人應當改善與妖都世家之間的關係,未來很多事情,我們可能要一起解決。」

  ——「並非低人一等的討好,這僅僅是為了保證,真發生事情的時候,我們中有兩個人的話,妖都那邊是能聽進去的。」

  這次五星任務,唯有九鳳摻雜在他們中間,這是扶桑樹的安排。

  薛妤的話,算是再一次一語成真。

  善殊頓了頓,細細解釋:「音靈是我們幾個中運氣最好的一個,她抽到的任務不是兩星半便是三星,季庭漊手氣也不錯,抽到三四星的任務居多,剩下我,陸秦,薛妤運氣不大好,都曾抽到四星半的任務。」

  九鳳抽了抽嘴角:「這麼算起來,我運氣最差。」

  第一個任務就是五星,天機書不是偏心,它是缺德。

  陸秦見善殊要娓娓道來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急忙擺手,道:「別說我,別說我,我不配解決四星半的任務,真的。」

  音靈專門揭人老底,她笑著對九鳳道:「你不知道,我們崑崙少掌門可威風,當年憑一己之力,將薛妤坑得替人皇殿後,事後自覺無顏見人,曾閉門不出整整兩個月,現在見到薛妤都發怵。」

  「還有這回事呢?」九鳳挑著眉往陸秦身上掃了好幾眼。

  後者摀住半邊臉,虛弱地哀嚎:「你們到底什麼時候能將這事忘了。」

  善殊見他再次陷入痛苦的回憶中,含著笑好心結尾,將話圓回來:「做這種高難度的任務,還得看前頭那兩位。」

  「我看也是這樣。」九鳳盯著薛妤和溯侑的後背半晌,煞有其事地道:「有種話本裡的高手氣質。」

  這一下,幾個人都忍不住笑了笑。

  三層小竹樓的門被嘎吱一聲推開,薛妤聽著後面一聲接一聲頗為友好的交談,肩頭微微鬆了兩分,她扭頭對跟在身側的人道:「十九,你留在一樓,我上二樓,若有線索,隨時找我。」

  「好。」因為一聲久違而親暱的稱呼,少年側臉微揚,露出清雋而乾淨的輪廓。

  半個時辰過去,八人將整座小竹樓裡三層外三層地翻了個遍,確定沒有遺漏之處了,便三三兩兩聚到庭院中的石桌邊,桌面上堆著一張寫到一半的紙和兩封被金線封著的信件。

  後面兩份信件打不開,被印上了某種玄妙的上古之陣,即便是薛妤,也不敢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輕舉妄動,怕引發什麼意想不到的後果,打草驚蛇。

  於是明顯的線索便只剩下那張紙。

  薛妤凝著手中的紙,將那段話翻來覆去地看了兩三遍。

  只見紙張字跡遒勁,力透紙背。

  ——【天子腳下,事故頻發,京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聖上親啟祭台,命司天監勘察三夜,隔日頒布兩道密旨。】——【魔女紫芃自瓊州魔島而出,將於半月後抵達京城,與定江候成婚。此女關係甚大,干係聖上之計,定江候自願以身為餌,向上奉告,在大婚之夜,趁魔女及親信不備,聯合誅魔司七位大人施展奪魂之術。】——【此計推遲數十年,終得應允,心中忐忑,喜半參憂。】憂字之後,便是一筆凝長的停頓,暈出顏色深重的一團墨漬,憂愁之意頓時躍然紙上。

  薛妤將紙張放到桌面上,其餘幾人一個接一個看過。

  「我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九鳳揉了揉眉心,道:「我看到這種繞七繞八還要除妖除鬼的就煩。」

  「這紙上所說,除魔司七位大人,對應的應當就是我們其中的七位。」

  薛妤沉思許久,取了屋裡的紙筆,就著半幹不幹的墨點了點,在紙上拉出一條線,從容不迫地分析:「從現有的信息來看,十五天後是一個節點,亦是我們破解謎團的關鍵轉折。」

  「定江候和魔女成婚當晚,我們施展奪魂之數,所得到的東西說不定就是解開這兩封信的契機。」

  「現在出現了魔,可魅是什麼,還是不得而知。」薛妤分別寫下這兩個字,道:「這十五天裡,我們需要弄清楚身處的環境,這位瓊州魔女是什麼來歷,民心動盪,聖上大怒又是因為什麼。」

  藉著角落裡的兩盞花燈,她餘光掃過其餘七個人,問:「定江候是哪位?」

  大家頓時左看看右看看,否認聲接連響起。就在薛妤忍不住皺眉時,溯侑朝前走了半步,他與她對視,輕聲吐字:「我。」

  薛妤目光微凝。

  她沒想到是他,或者說,在看到成親這個字眼時,她就下意識將他排除在外了。

  微弱的燈光下,少年眉眼近乎招搖到了旖麗的地步,唇色潤著胭脂色澤,兩腮肌膚透明,整張臉是矛盾到極點的顏色衝撞,驚心動魄,明艷純粹。

  很難想像,這樣一個人,穿上喜服時是什麼樣子。

  薛妤手中的動作停了停,她擱下手中的筆,而後抬眼,仔仔細細去看他的眼睛。

  還是那樣乖而純粹的光亮,她問什麼,他便回答什麼,永遠學不會隱瞞一樣。

  只要任務需要,別說當個新郎,便是要他的性命,他好似也不會說半個反抗的字。

  半晌,她點頭,道:「知道了。」

  說完,她捏著那兩封不薄不厚的信坐到一邊,像是陷入了某種沉思。

  見狀,陸秦和沈驚時等人蜂擁而上,圍著石桌各抒己見,發揮各自的想像力,越說越離譜,後來自己也意識到了不對,紛紛閉嘴。

  月懸中空時,薛妤驀的起身,她垂著眼,將手中信封摁在桌面上,動靜不輕不重,可就是引來了其餘人的注視。

  她伸手揉了揉眼尾,道:「我去找找別的線索。」

  看著遠去的背影,九鳳給了沈驚時一手肘,道:「看見沒,看見了沒,一下子就不開心了。」

  善殊看了看很快熟成一團兩人,也跟著看了看,而後搖頭,道:「阿妤是這樣的性情,只是臉上表現得冷了點,其實沒別的意思。」

  「那不一樣。」九鳳篤定:「別懷疑,我在這方面還沒感知錯過。」

  他們的話語一句接一句灌入風中,傳入耳裡,溯侑修長的指節微微攏起,而後在一個低低的尾音中倏的舒展,連帶著眉眼都彎出一點璀然弧度。

  是。

  她一瞬間沒收斂住的情緒,他也感覺到了。

  濃密的睫毛克制不住顫了顫,溯侑仰著頭看了眼三層小竹樓,想。

  可能。他癡心難改的怦然心動,孤注一擲的奮力追逐,終於等來了一絲不太明晰的回應。

  與此同時,沈驚時朝溯侑揮了揮袖,無聲做口型催促:「快去,快去啊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17 PM

第73章

  古城的月懸在半空,既圓且清,薛妤坐在小竹樓的第三層,樓裡氣息陳腐,瀰漫古舊的書卷紙墨氣,絲絲縷縷沉入鼻尖,有一種別出心裁的提神熏香作用。

  她拉了張凳椅掃去灰塵,在小小的窗邊坐下來,手裡捧著一本厚重的除魔典,翻開一看,裡面涉及的符篆陣法格外玄妙,跟後世除妖陣有異曲同工之處,但相比之下,更晦澀難懂些。

  其餘的都沒用,後世沒魔可除,她要找唯有紙上提到的奪魂之術。

  她一頁頁翻過去,沒多久,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顧名思義,奪魂之術陰損,所呈現描繪出來的畫面也極為簡單直白,不堪入目,薛妤看了兩眼,覺得自己心裡起了一股躁氣。

  她手指微動,做了個記號後合上書冊,平視前方,而後緩緩蹙起眉尖。

  心不靜,則情緒不寧。

  樓下腳步聲傳來,聲音不輕不重,在空曠的竹樓裡蕩出一層低低起伏的迴響。按理說,她此時該戒備警惕,可這動靜太熟悉,以至於她都不需要仔細辨別,一下便聽出來是誰上樓來了。

  在踏上最後一層階梯時,腳步聲便輕輕靜靜地止住了,薛妤循聲望去,隔著煙氣水霧一樣的朦朧光線,她的視線落在倚在樓梯口的清雋少年身上。

  他含笑走近。

  及至跟前,還未等他開口,薛妤便將手中沉甸甸的書遞到他身前,又伸手點了點立櫃後面的一張凳椅,道:「找到奪魂之術了,你看看。坐著看。」

  燈光下,她側臉精緻,聲色清冷,每一處都是經得起吹毛求疵挑剔,又處處透露拒人千里的模樣,單從外相上看,很難想像出她動情,動心是什麼模樣。

  溯侑接過那本書,又拉著一張凳子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順著留下的記號翻到記載了奪魂之術的那一頁,仔細看過後,抬眼輕聲問:「女郎有怎樣的看法?」

  「現在最令人困惑的一點是,我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往常,哪怕是四星半的塵世燈任務,不論過程如何波折,至少從一開始,他們便知道自己的任務是找燈。

  這一點,溯侑同樣想過,他道:「按如今情勢來看,大概是要層層抽絲剝繭,將那兩份信解開才能有新方向。」

  薛妤偏頭去看窗外,瞇著眼徐徐道:「這裡應該是遠古皇城。」

  「從遠古流傳下來的書籍不多,不是記錄簡單的風土民情,疆土格局,便是詳細介紹各式各樣的宮廷御膳,食肆小吃,但關於別的東西,全刻意隱去了。」

  比如蒼龍和天累兩個如此強橫的種族,是怎樣突然在一時之間走向消亡的,再比如魔是什麼,魅是什麼,遠古傳下來的書籍,無一例外,沒有隻字片語提到。

  從古至今,不論盛世清明還是民生潦倒,口誅筆伐,大張撻伐的士子不少,喜山喜水,縱情人世的文人墨客更不少。文人的手,他們的筆,是遏制不住,防不勝防的。

  那麼多人,總能有一兩篇倖存著流傳下來。

  可沒有,一點都沒有。

  處理得如此乾淨,除了天機書和扶桑樹,不做他想。

  「臣聽說,遠古沒有聖地,亦沒有妖都,人皇長生不死,威嚴蓋世,是世間至高的主宰。」溯侑順著她的話題緩緩道來:「後來,扶桑樹甦醒,欽定妖都,聖地,人皇的權力一降再降,成了今日的朝廷。」

  想也不用想,這其中肯定有難言之隱,無法抹去的種種苦衷。

  「扶桑樹蘊天地萬物而生,所做決定即是蒼生之決定,它既然下決心湮沒這段歷史,萬載不提,又為何偏偏在此時將我們聚集在一起,揭開塵封的一角。」

  這些事情,根本無法深想。

  溯侑看著她腮邊垂落的鬢髮,想,她永遠就是這樣一個純粹的,注定背著許多包袱前行的人。既要避免前世之結局,又時時刻刻都背負著聖地傳人,鄴都公主的責任,跟著扶桑樹的提示猜東猜西,顧慮頗多。

  為民,為妖,為眼前所見美好而溫柔的一切。

  就是這樣一條路,前世,她孑然一身走到了底。

  他緘默一息,輕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女郎不必擔憂。等這個任務結束,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很明顯的安慰話語。

  薛妤前世從松珩嘴裡也聽過許多次,他讓她不要太累,不要太忙,不要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東西糟蹋自己的身體,可這人的語氣,真是一聽就不一樣。

  或許得益於這把風風韻韻,敲金擊石的嗓音,原本再普通不過的話語,被他緩緩地咬著字音說出來,既輕且清,像溫柔的一陣夜風,又因為話語中天生的涼薄之意,繞繞沉沉拂進耳畔。

  跟那天,他說來哄她時是一樣的語調。

  四目相對,薛妤的睫毛突然眨了一下。

  完美無瑕的面容下,一道小小的裂紋便足以成為敲擊的豁口。

  溯侑順勢起身,朝前踱步,而後半蹲在她身前,衣袖花瓣一樣散開,三三兩兩落在竹樓的地面上,清洌的松香中,他微微抬著下頜,溫聲道:「現在,說說之前的事。」

  「女郎因為什麼而不開心?」

  薛妤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微微一怔後,眸光微動。

  那一瞬間起來的情緒波動,她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回事,現在真要回想著去說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是覺得這個五星任務太過嚴苛,不近人情,而他的態度又理所應當,幾近到了坦然接受的程度。

  薛妤不由看向溯侑。

  不知是不是身份習慣使然,他總喜歡仰頭看她,追著光漾動的姿勢。可恰恰是這個姿勢,他像一朵全然舒展花瓣的柔旖花朵,不論是深邃的眉眼,還是挺立的鼻脊,亦或者流暢鋒利的下頜線條,都以一種驚人的姿態被她逐一收入眼底。

  劍走偏鋒,含蓄又從容的漂亮。

  薛妤望進那雙瀲灩桃花眼中,嫣紅的唇微動,誠實到接近內心剖白:「我沒想過是你。」

  「臣在八人之中,定江侯的身份,有幾率獲得。」溯侑沒有點到為止,他罕見的用一種強勢與誘惑參半的語氣道:「這不奇怪。」

  薛妤沉默半晌,望著他道:「我知道這並不奇怪,是我私心作祟。」

  「你是殿前司的公子,是我親自培養出來的心腹之臣,你的大婚,應當燃燈燭千盞,綴明珠美玉,束綾羅紅綢滿街,而非在一個五星任務中,因情勢所需,成為一個為所謂口中大義而獻身做誘餌的負心之輩。」

  「那位紫芃魔女,你連面都沒見過。」她顯見的有些不開心,眉尖微攏,道:「這是你第一次成親。」

  這好似是她第一次提起男女之間,婚姻之事。

  冰涼的指尖在寬大的衣袖中屈了屈,溯侑睫毛根根垂落,他問:「以殿下所說,該給臣配個怎樣的女子為妻。」

  小小的樓閣中,氣氛好似隨著這一句話深重起來。

  薛妤許久不說話,等他耐不住這種死一樣的沉寂而皺著眉去凝望她眼神的時候,她才倏然動作,捲起手邊的書卷在他肩上敲了一下,聲線帶著一點猝不及防的冷與僵:「你起開。」

  像是扭開了一個開關,溯侑眉眼徐然舒展,漆黑的瞳仁裡描上幾筆明顯的笑意,他低聲糾正:「女郎說錯了。燈燭千盞,明珠滿堂,紅綢當街,皆非公子成親的儀制。」

  皇太女大婚或主君大婚,才是那樣盛大的排場規格。

  瞥見她眼中水一樣漫上來的懵懂怔然之色,溯侑幾乎是強逼著自己退了一步,他垂著眼從喉嚨裡逸出一聲笑,不知是在說服自己,還是在跟她說話,他道:「足夠了。」

  這樣的回應,無疑比他想像中好了太多。

  「嗯?」薛妤問。

  她才說讓他起開,他卻並沒有挪動腳步,依舊那樣含著笑抬眼望著她,聲音不輕不重,連字句之中的停頓,都全是刻意撩人的樣子:「不著急,女郎,我們慢慢來。」

  「我會一直陪著你。」

  ====

  很快,兩人一前一後從三樓小隔間裡走下來。

  從進來到現在,不過兩個半時辰,九鳳和沈驚時已經經常能頭一歪湊到一起嘀咕兩句別人聽不懂的話,此刻仔細看過薛妤的臉色,九鳳頭一偏,對沈驚時篤定道:「好了,差不多好了。」

  「看不出來。」沈驚時嘖嘖稱歎:「溯侑這麼會哄人呢。」

  「你懂什麼。」說起這個,九鳳來了精神,道:「人家那張臉,都不需要說話,往跟前一站,氣就消了一半,這個無需質疑。」

  沈驚時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接道:「我知道世間男子大多以色待人,但女子看男子,也是如此?」

  尤其是薛妤,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這樣的人。

  「說什麼呢。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九鳳說著說著,看兩人又在庭院中坐下,圍著那張紙翻來覆去的分析,不由頭皮發麻,聲音跟著弱了半截:「這張紙之前不是看過了嗎,怎麼又拿出來議論,這還能看出朵什麼花來。」

  沈驚時也嘶的倒抽了一口冷氣,道:「我是真的不擅長這種需要抽絲剝繭動腦筋的事。」

  「天天嚷著不擅長。」善殊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招手道:「不擅長也過來,好好跟著學一學。」

  庭院中的圓桌邊,薛妤環視四周熟悉的面孔,問:「接下來如何行動,你們有什麼想法?」

  被那個四星半任務坑得至今有陰影的陸秦默默地撫了撫鼻脊,默不吭聲,九鳳轉著眼珠子擺了下手,剩下音靈,季庭漊和善殊幾個互相交換了個眼神,也沒什麼頭緒。

  「先出去看看。」一片尷尬的沉寂中,溯侑長指點在紙張上,道:「留兩個人下來對府中下人施展術法,問出這座府的用處,主人情況和我們八位之間的關係。再分兩個人出來尋找有沒有遺漏的,被忽略的線索。剩下幾個去各大酒肆茶樓,胭脂首飾店瞭解如今年月,局勢分佈,京中人心惶惶又是因為什麼。」

  「行。」九鳳二話沒說便開口:「我審下人,這活適合我,我挺喜歡。」

  善殊溫聲道:「不論是留在宅院中的,還是出去打探消息的,都要注意安全,不要掉以輕心。這是五星任務。」

  薛妤點頭,看了眼半空中的圓月,道:「明日正午,這間院子裡集合。」

  大家紛紛點頭。

  「十九。」薛妤起身往外走,腳步跨過門檻上時,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身,看著正往這邊走來的清雋男子,道:「你留下來搜資料,他們都不太注意細節。」

  溯侑止住腳步,皺了下眉,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點頭,道:「若是發現情況不對,及時抽身,之後大家再一起想辦法。」

  「放心。」薛妤頷首,言簡意賅:「我有分寸。」

  等人一散開,沈驚時便湊上來,對溯侑使了個別有深意的眼神,嘖的一聲,低聲道:「聽聽,我們不注意細節是假,我看是溯侑公子的傷未好全才是真。」

  ====

  陽春三月,柳絮紛飛。

  不知昨天是什麼日子,薛妤戴著幕籬出門時,御河邊仍掛著數不清的宮燈,人卻稀少,河裡飄飄蕩蕩地順水流下許多燃著燈的紙船,有人撐著船在下游將成片成片記載了人們祈願和美好祝福的紙船輕輕鬆鬆一撈,甩到船尾,堆起高高的一疊。

  大多店舖都關了門,唯有打尖的驛站還點著燈,再有便是城中的幾大酒樓,因為也供修士吃喝玩樂,晚上也陸續有人前來。

  薛妤選了最大的一家,踏上了台階。

  熱情的小二將她引上了二樓,她刻意選了前後都有人攀談的一桌,側頭要了幾樣樓裡有名氣的糕點和菜餚,等菜上桌時,前後桌的動靜都清晰地入了耳裡。

  「華兄,一別數年,許久不見。」薛妤斜對面坐著兩位年近不惑的男子,做東的那個舉起手中的酒盞,唏噓不已:「今日這酒,一定得喝。」

  被稱為華兄的那個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像是不常喝,所以幾口酒下肚,臉便泛起了深色的駝紅,他感歎道:「如今從南嶺來一趟皇城,是真不容易。我隨行車馬被攔著盤問了數次,差點沒能放行。」

  「哎。」聽聞此話,他對面坐著的長鬚男子歎息道:「快別說這個,提起來我就頭疼。自打百年前魔物出谷,四下橫行,各地死的人是越來越多了,好不容易有好轉之向,還沒來得及歡呼,那些魔物不知怎麼的,一股腦往皇城來,天子腳下,蝗蟲一樣氾濫成災。」

  「可我怎麼聽說。」外來的那個警惕地瞥了瞥四周,壓低聲音道:「定江侯要和瓊州魔女成親?這事若成了,不是越發一發不可收拾嗎?」

  「昨日酒巳節,御河左右兩條街,我多了不說,至少有五成是魔物,他們也有樣學樣,變作人的樣子,擂台比劍,放花燈,那種場面,真是,我看著便覺得膈應。」

  「再等等吧,聖上還在皇城坐鎮呢,說不定吶,把魔物全部趕到皇城是早有計劃。」說起這個時,兩人的聲音如蚊蠅,刻意含糊字眼,薛妤需得仔細辨認,才能聽清其中的意思。

  「兄長何出此言?」

  「你也知道,我遠方表兄在朝為官,官拜三品,專管各族入京,朝貢之事。他最近幾月忙得腳不沾地,我聽我姨父醉酒時提過一嘴,是因為短短兩三月間,不少強橫的隱世家族都悄悄到了皇城。」

  「隱世家族?」其中一人追問:「都有哪些?」

  酒量不高的人神智都已不怎麼清楚了,他往桌上一趴,嘟囔著掰著手指,含糊道:「三大修仙門派,唔,還有蒼龍,天累那邊,都來了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34 PM

第74章

  從酒樓裡出來,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隨後,她又走了不少地方,將這座遠古皇城的現狀瞭解得七不離八。

  正如溯侑所說,遠古以人皇為尊,五湖四海,奇種異族,莫不臣服。修仙門派欣欣向榮,妖族強大的世家隱世而居,日子一時算是平靜無波。

  誰知七百多年前,變故橫生,世間生出了『魔』。

  他們修的是獨成一派的魔功,額心生詭異的黑紅紋路,血淋淋一大片,依靠吸收惡氣而活。因為出世不久,無人管束,他們中的許多圖方便快捷,便會惡意製造許多意外事故,玩弄人心,等惡氣積攢到巔峰,再出手慢悠悠享用美食。

  之後,又誕生出兩片魔島,一為瓊州,二為蠻洞,瓊州以魔女紫芃為主,而蠻洞則以人身蛇尾,暴戾非常的魔物忝禾為尊,雙方自出世之日起便在爭鬥,百年不休,牽連了許多無辜之人。

  在百年前,人皇召見魔族二主,說起此事,可魔族誕生不過百年,對這片天地都尚處於摸索之中,他們應召而來,有樣學樣地拜見人皇,卻不敬人皇,談吐間,甚至以你我自稱。

  當人皇要求他們約束子民,兩島互不爭鬥時,兩人幾乎異口同聲拒絕,魔女甚至揚言:「魔族天性,唯從一主,內部之鬥,至死方休。」

  人皇動怒,拂袖而去。

  如同每一個才出世的種族一樣,魔族跌跌撞撞地朝天地間邁步,他們大多懵懂,憑本能做事,而這樣的本能,對人族來說,卻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

  眼看魔族實力日漸攀升,卻不懂事故,不通人情,更不在意世人成見看法,這對人皇來說,無異於眼中一根尖刺。

  為了拔除這跟尖刺,皇城中新設誅魔司。

  可這注定治標不治本。

  每日早朝,仍有大臣叫苦不迭,各州各地,幾乎逮著魔這個字眼誇大其詞,大做文章,說他們以人血為食,人骨為飾,喪心病狂,毫無理智。

  於是,便有了任務中那張紙張上所寫的一幕。

  薛妤轉身去靈寶閣,買了八顆遠古修士互相聯絡的靈珠,這珠子不比靈符,一顆只能用一次,用過之後便作廢。

  他們落腳的地方是西巷,牌匾上提字為陸府,處於兩段長長小巷拐角的盡頭,宅子佔地不小,卻坐落得隱蔽,像是刻意為之。

  回去的路上,天已經亮了一點,路上開始有行人走動,薛妤問過其中兩個,可知道陸府的消息,一個搖頭,另一個是在同條街上府宅中當值的下人,算半個鄰里。

  他捲著袖邊打著哈欠道:「那家神秘得很,據說住的是修仙門派的人,但具體我們也不清楚,只是偶爾能看到紅光閃動,有一次半夜還鬧出地動山搖的動靜,不過很快便消了。」

  見薛妤問這個,那位佝僂著身子的下人好心道:「你是外來的吧?其實不必怕這些,近幾年皇城中常有這種現象,許多仙長都下了山,時不時便出手幫一幫我們這些擔驚受怕的人。」

  「別怕。」他見薛妤獨身一人,又是戴著幕籬的姑娘家,安慰道:「說起來,魔物這些年沒之前猖狂了,只是很喜歡熱鬧,常出來嚇人,遇見了只要不抵抗,哭幾句裝可憐,便大多能躲過一劫。」

  薛妤道了謝,順著那條長得似乎不見頭的巷子往前走。

  踩在一道布著輕微裂紋的青石磚上,她腳步停下來,看著交織著魔氣的空間,掀了掀眼看青灰色的天穹,不輕不重道:「出來。」

  天空中輕飄飄降下兩人,兩個都戴著半截面具,露出額心出深紅色雜亂無序的血色紋路,他們見到薛妤,並不見禮,可神態並不自然,反而有點僵硬,為首的那個朝前踏出一步,道:「我主有請魔女。」

  薛妤眼裡閃過一線驚訝之色。

  她知道五星任務可能危險重重,變幻多端,反覆無常,可這種反轉,確實是她沒有想到的。

  五星任務給出的身份牌,一開始便清晰明瞭,「誅魔師」三字絕無可能看錯。

  那現在是怎麼回事。

  「在哪?」想起兩位魔主之間勢同水火的關係,薛妤的語調並不柔和,尾音壓得很平,透露出一點不耐至極的意味。

  「魔女跟我二人來。」

  說罷,他們便一展魔焰滔天的羽翼,猛的飛上了天,不知使用了怎樣的收聲斂氣的靈寶,一路平穩,丁點波動都未逸散出來,薛妤手掌微揚,以陣線封路,尾隨其後。

  片刻後,一座小巧別緻的庭院內,三人前後降落。地面上葳蕤青翠的花草在薛妤落地的一瞬間褪去了偽裝,露出原有的真面目。

  只見院中氤氳美景,小橋流水,全成了被利器劃破的畫卷,一蓬火花炸開,露出裡面黑色的山,墨汁般的水,還有長著尖刺吐著不明汁液的緋紅色花朵。入目所見,皆是一副詭異的彷彿強行拼湊在一起的情形。

  緋紅花叢間,斜斜倚著一個人,他長著人間男子清秀的面容,自腰腹之下,卻是一段粗壯有力的蛇尾,盤起來時堆成一座閃著寒光的山。偶爾一拍蛇尾,那些花便被連根排成餅,連著地裡的泥土都濺出三分。

  他朝薛妤看過來的時候,深灰色的瞳仁豎起,那是一種警惕的,同類之間本能的敵視。

  薛妤心中有了數,這就是蠻洞的魔主忝禾。

  「你現在還真將自己當做人族了?」忝禾聲線如砂礫般沙啞,盯著人看時,給人一種被獵手盯上,難以脫身的感覺。

  薛妤眸光閃爍片刻,而後,她朝他走過去,在對面那張椅子上坐下,下一刻,又從從容容摘了頭上戴的幕籬,隨手放到桌上,方抬眼,問:「大張旗鼓找我,要說什麼?」

  忝禾的蛇尾躁動地甩了兩下,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惡劣而輕蔑地笑了下,開口道:「見面居然沒喊打喊殺,我還以為你轉性了。」

  他接著道:「如此大膽,原來只是一道分身。」

  他說話的時候,薛妤一直在不動聲色觀察,方纔的一系列動作,全是她故意為之。她不是大意的人,可這個任務給她的感覺,是循著上古一條已經發生的時間線在走,就像現在,她同時頂著紫芃和除魔師的身份,說話做事,卻是自己平常的語調。

  就連這張臉,都是屬於薛妤自身的。

  可忝禾沒有意識到不對。

  不管是之前酒樓裡的兩人,還是如今的忝禾,都在一條接一條往外拋出線索,前者引出今時大概時局,後者說出她乃紫芃分身一事。

  好像不管他們幾個接任務的人做了什麼,即便閉門不出,這已經發生的事,就是已經發生過了,他們只需要踩著這條路往前走,便能知道想知道的一切。

  可,這是五星任務。

  薛妤不是第一次做任務,她知道那五顆閃爍的星星代表著怎樣的難度,就是整條故事線全部讓他們一點點補充,耗上個一年半載的,她都不覺得奇怪。

  她回神,仔細觀察忝禾額上的那道紅紋,果真是鮮艷似血的顏色,跟靈力不同,魔族的魔氣是黑色的,墨汁一樣濃稠深重的顏色。

  「你要說的若只是這些,恕我不奉陪。」薛妤作勢要拿回桌上的幕籬起身回去。

  忝禾指尖一動,那幕籬便被重重掀翻在地,他蛇尾一拍,將僅剩的十幾株鮮花連根拔起,眼光閃爍,戾氣橫生。

  須臾,他像是想明白,殺一道分身並沒有意義,便道:「紫芃,你想如何,不關我事,想嫁誰嫁誰,隨你高興,可你和定江侯成親,日後長居皇城,另一塊魔族起源之石,你還是交給我為好。」

  「你我再清楚不過,此物關乎我們生死,一旦被人族得到,銷毀,從今以後,天下誕生的魔族將少一半。」

  這話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即便是薛妤這樣未知全貌的人,也能輕而易舉猜出一些東西。

  魔族有兩塊起源之石,分別握在魔女紫芃和魔王忝禾手裡。

  起源之石關乎魔族生存之計,若是兩塊起源之石被湊齊,毀掉,那魔族便不會再有新生兒降世,不過千年,魔種便會徹底滅絕。

  但這種要求,對一直以來的死對頭而言,不是冒犯,就是挑釁。

  兩個脾氣火爆的魔主,一言不合之下,很可能會大打出手。

  薛妤手中纏出鬆鬆的雪線,因為有前世之領悟,又得了蒼生陣,她的修為水到渠成般一路拔高,甚至已經開始逼近前世的實力。

  她不知道那段故事線裡,紫芃和忝禾有沒有交過手,交手的結果如何,可私心裡,在沒摸清敵人實力的情況下,她不想貿然和一個從未打過交道的魔族動手。

  可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不是她說不想便不想的,薛妤做好防禦的準備,漠然出聲:「這不可能,我拿不出來。」

  忝禾危險地瞇起了眼睛,他道:「人族有一句話,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你如今,是想站到人族那邊,對付自己人?」

  「胡說八道。」薛妤說完,道:「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

  說完,她起身離開,忝禾也不阻攔,他只是擺著蛇尾,幽幽地補一句:「魔族若因你的一意孤行而蒙遭大難,你便是全族的罪人。」

  薛妤腳步僵了僵。

  這句話,沒人對她說過,可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了成千上萬遍。

  驟然再聽相似的話語,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眼看薛妤從小巷子出去,先前將她請過來的下屬湊到忝禾身邊,他額間紅紋艷麗,太過精緻,仔細觀察久了,甚至覺得那花紋不是長出來,而是畫出來的,他問忝禾:「主上,就這樣讓她走了麼?」

  「不然呢?」忝禾斜眼過來,暴躁地一巴掌拍到下屬頭上,陰惻惻道:「皇城現在跟鐵桶一樣,誰知道那個肚子裡憋著壞水的老皇帝有沒有佈置陷阱要捉我,她是分身,我就不是?誰也打不過誰,還要受傷,打了幹嘛。」

  那下屬被打得眼皮耷拉下來,像某種怒氣橫生的隱忍,從忝禾的角度看,卻是卑躬屈膝的順從,和平時半點沒差。那下屬頓了頓,又遲疑著問:「那,那起源之石,就放在魔女身上?」

  「她那個人最為精明,起源石必定放在自己最放心的地方。」忝禾道:「她被那個定江侯迷得神魂顛倒,你瞧著看,即便跟定江侯成婚的是這個次身,她的主身也必定會進皇城,到時候我們再派人去瓊州簾洞去找,起源之石十有八九就藏在裡面。」

  「至於紫芃這具分身。」人面蛇神的魔物從鼻腔裡擠出一聲冷笑,道:「我這魔氣這麼濃郁,現在皇城中全是那些不知所謂的誅魔師,她從這走出去,都不需要一刻鐘,便會被他們攻擊。」

  「嘿,雖然那些東西夠缺德。」忝禾舔了下唇,道:「但製作出來的各種驅魔藥,傷魔箭,鎮魔陣,都還挺難纏,正主不出面的情況下,真夠一道次身喝一壺的。」

  他想想那個畫面,心情又好了起來:「被騙了也好,魔族只需要一位魔主,至於紫芃,談情說愛的適合她,她也自得其樂。」

  那個下屬眸光深邃,他站在忝禾身後,冷冷地想,不愧是只有百歲見識的種族,三言兩語幾句話,便將什麼都和盤托出了。

  確實如忝禾所說,薛妤現在走在一道岔口中,面色凝重地觀察著周圍的地形。

  她遇到了一個難題。

  那樣濃郁的魔氣,不管她捏除塵術,還是用什麼隱匿的法寶,那股氣息都清除不掉。

  薛妤第三次使出除塵術,發現丁點效果沒有之後,便徹底停下了動作。

  她意識到,不是除塵術沒用,而是她現在的身份,在遠古這條錯綜複雜的故事線裡,發生了這麼一出事。

  如果她所料不錯,接下來,可能有人會循著這股魔氣找來。

  薛妤視線從長長的巷中延伸出去,來時她留意了路,翻過一座牆,牆的另一邊往西,拐一段路進去,便能看到陸府的影子。

  不遠。

  在她走出第十步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破風之聲,「咻」的一聲,薛妤早等著這一出,當即側身,連著在空中翻了幾圈,衣影捲成一片片,將那道疾如迅風的利箭避開。

  三四位道骨仙風的老者聯手而至,身後還跟著個少年,方才就是他抿唇射出了這一箭。

  為首的那個目如閃電,厲聲道:「你與魔物有勾結?」

  薛妤極為不喜這種不分好壞隨意出手要打要殺的人,她皺了下眉,道:「皇城之內,天子腳下,隨意出手傷人?」

  「天子庇佑的是心懷善念的臣民,不是你們這種出世百年,作亂百年的異族。」說話的是那名少年,他搭弓,上箭,瞄準,一氣呵成,幾乎是蠻橫而不講道理的,第二箭第三箭緊接而來。

  「人皇承天命,即便是魔族,也該行包容,引導,教馴之職。」

  「放肆!」老者一聲斷喝,道:「無稽之談。」

  薛妤徒手接下幾箭,那些箭矢才到她手中,便成了裂紋般的冰色,很快化為碎屑。見狀,為首的幾名老者神色凝重起來,再不袖手旁觀,而是齊齊出手,將薛妤圍困在正中央。

  那幾個老者出手狠辣,少年更是如此,薛妤在幾人中應對,先是游刃有餘,直到幾人聯手佈置了個手勢繁複的結界,好似專門針對魔族一樣,薛妤的身形有些微凝滯。

  就這一凝滯的時間,老者朝少年大喝:「就趁現在!」

  少年瞇著眼,瞄準薛妤,手中箭矢脫弓而出。

  像所有的巧合都是為這一箭做準備一樣,在薛妤放大的瞳仁中,那一箭閃著寒光,正對眉尖而來,在千鈞一髮之際,她輕聲吐字:「冰凝。」

  成千上萬根雪絲憑空而出,以霸道的絞殺姿勢涉身四周,那根箭矢如陷泥漿,速度明顯緩慢下來。但最後,卻避開要害,擦著薛妤的左手手側而過,濺起一縷鮮艷的血色。

  雪絲像漫天大雪般以一種溫柔的姿勢將那幾大一小淹沒。

  薛妤冷眼旁觀,在轉身出巷子的時候,她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那道擦傷,想,所以在遠古時,那個名為紫芃的魔女在臨近婚期時,不知用什麼辦法分出一道次身,潛入鎮魔司,成為八人中的一位,而後被忝禾發現,兩人見面,不歡而散,出來後受幾名除魔師圍困,中了一箭。

  故事情節在自己推動,與其說他們作為任務者,不如說是看得更為直觀明晰的旁觀者。

  照現在這種走向來說,下面便只有三件事,一是十五天後定江侯與魔女紫芃大婚,二是那兩道被鎖的信封,再有三,便是關於任務中那唯一一個提示,「魅」應當會順勢而出。

  薛妤想了一路,在踏進陸府前,伸手將手臂上被擦破的那片衣料拂了拂,將血腥味強行鎖住,而後跨過門檻。

  才一進去,便聽到九鳳和沈驚時一唱一和唱雙簧似的審人。

  管家眼神渙散,神志不清,明天中了某種術法,還未清醒過來。

  「所以這宅子是專為除魔司設置,除魔司奉皇命辦事,主事有七人,一個半月前又加了位女除魔師進來,對不對?」沈驚時逼近管家,問。

  因為術法原因,管家一說話便想吐,他難受地「嘔」了幾下,嘴裡全是苦水,唇色蒼白,喃喃道:「是,是。」

  九鳳操著張紙,龍飛鳳舞地記錄下這些消息。

  善殊看沈驚時一會這一會那,時不時還湊上去跟九鳳嘀咕兩句,不由拍了拍手裡的兩本書,道:「沈驚時,你老實點,別晃,晃得我頭暈。」

  「我也暈。」九鳳頭也不抬地接:「沈驚時有時候跟那個什麼,薛妤身邊那個叫朝年的小少年一樣,話多得,我腦袋都嗡嗡地響。」

  寫著寫著,她停了筆,揚聲對站在一邊的陸秦道:「勞煩崑崙少掌門去磨個墨,我這都干了。」

  一上午被使喚至少十次的陸秦認命地歎了口氣,起身去拿了。

  許是本來就熟悉,就目前來看,不可一世的九鳳族大小姐跟聖地傳人小團體相處得良好,絲毫沒有孤僻,不合群的現象,反而如魚得水,融洽自在。

  「回來了?」善殊最先發現薛妤,她問:「發現了什麼?沒受傷吧?」

  薛妤搖頭,略過受了小擦傷這一點,將一天遇見的事詳細說了遍,末了,道:「這條任務線在自行發展,我們無法干預,也影響不了什麼,順其自然就好。」

  其他人若有所思,沈驚時負責審人,便一鼓作氣地將自己查到的消息說了:「這座府名為陸府,是陸秦的府邸,由朝廷撥款建成,東西南北邊都佈置了環環相扣的隱匿陣法,除魔司幾位大人研究除魔招數時鬧出的動靜多半不會被外界所見,所以十分隱秘安全。」

  「除魔司呢,由聖上親設,現在那些修仙者除魔時用的匕首,箭矢,毒液,都出自除魔司之手,在民間風頭無二。」

  「除卻作為定江侯的溯侑,我們其餘七人都在除魔司任職,頭上有官銜。」

  他說完,音靈將手中看了半晌的泛黃書籍放下,搖了下手中的鈴鐺,道:「我贊成薛妤說的。」

  迎著眾人的視線,她徐徐道:「我總覺得,我們在這個地方不會耗得太久,這個任務也不會很難。」

  薛妤與善殊對視兩眼。若是別人說這樣的話,他們或許不當回事,可音靈她,運氣好,直覺准,每回還沒開始抽任務,就能說出「我覺得這次任務又是三星」這樣的話。

  一抽,果真是三星。

  一個兩個都這麼說,九鳳如釋重負地提了提眼角,道:「雖然你們這樣說讓我很安心,可這不是個五星任務嗎?」

  「之後看看再說。」見討論不出什麼所以然來,薛妤視線在院內掃了一圈,如是道。

  「不在我後面。」九鳳迎著她的目光側了半邊身,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嘴角一撇,諾的指了指小竹樓,道:「好像又發現了什麼東西,在裡面整理呢。」

  薛妤沉默了下,半晌,她摁了下有些暈眩的鬢角處,低聲道:「我上去看看。」

  上樓,溯侑果真忙著,只見書架搬空的位置用白色的砂畫成了個玄奧的陣法,他手中捏著根竹枝,凝眉細看,薛妤也跟著看了半晌,開口提醒:「是束縛囚困之陣。」

  溯侑倏地抬眼,他仔仔細細將薛妤看了一遍,問:「回來了?有沒有受傷?」

  「一切可都順利?」

  薛妤搖頭,接過他手裡的竹枝完成了最後幾筆,才緩著聲音將之前跟九鳳等人說過的經歷又重複了遍。

  兩人離得近,她低頭的一剎,溯侑聞見了一股淡淡的腥甜之氣,轉瞬即逝。

  像極了血液的氣色。

  夜裡,勞累了兩天兩夜的人決定自個找個房,打坐的打坐,休養的休養。

  薛妤一進門便甩了個結界出來,她坐在案桌前的躺椅上,捲起左邊的衣袖,只見小臂上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擦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蝕成一大片,血肉潰爛成黑色的一片,像是被烤焦的某種木炭。

  一陣陣暈人的熱意上湧。

  按照身份,她現在是魔女的一道次身,而那箭,專門克魔。

  萬物相生相剋,托這個身份原主的福,難受是肯定會有點。

  薛妤閉著眼往椅背上靠了靠,想了想後,從靈戒中翻出一個銅盆,一把匕首,冷靜地將刀刃放在燈上烤熱。匕首在她指尖翻了個漂亮的弧度,而後沿著那塊腐肉的位置一路朝下,利落而乾脆地劃了個圈出來。

  她動作熟練,眼也沒眨,只在最後血流如注的一剎那忍不住皺了下眉。

  結界隨之有一瞬短暫的波動。

  薛妤為自己纏上一層白布,而後松下袖口,用另一隻手肘撐著下頜,在燈下顫顫地動著睫毛。

  疼是次要,暈是真暈。

  令人扛不住的暈。

  直到腳步聲停在跟前,薛妤藉著燈光,看到一圈松枝描鶴影的衣邊,她動作微頓,在燈下抬眼去看他,又看了看被無聲無息撕裂的結界,道:「恢復得不錯,實力又有進展。」

  溯侑的臉色並不好看,他甚至第一次覺得,薛妤這樣的性格,真是令人止不住的,打心眼裡的惱怒。

  而後便是酸脹到極致的茫然與疼惜。

  她永遠學不會朝任何人展露自己的任何哪怕一點脆弱,什麼難受的,憤怒的,深重的東西都藏在心底,即便有傷在身,和人說話時,依舊是沒有尋不出任何瑕疵的冷靜自若。

  他垂著眼去看她的左臂,半晌,低聲道:「不能這樣處理,得上藥。」

  這句話,薛妤往日不知從朝年朝華嘴裡聽過多少次,每次都恍若未聞,依稀記得,他最開始跟在自己身邊時,也曾受朝年慫恿,給她送過傷藥,而後被三言兩語無情拒絕了。

  今時不同往日,薛妤看著他燈下深邃的緊繃的輪廓,眸光微動,不知是在為她之前那句從容的「沒受傷」感到心虛,還是因為一些別的,在他伸手過來時,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溯侑的手掌終於碰到她的手腕,細細的一截,卻是滾熱的,近乎灼手的溫度。

  薛妤想起之前看到的傷口情形,一向清脆的聲音像被高燒蒸得低了許多,兩條細長的眉不滿地攏起,在他捲起那截衣袖前開口道:「丑。別看。」

  溯侑難得沉默下來,他的眼瞳是濃郁的深色,沉甸甸壓抑的一片,側臉線條褪去甜蜜的偽裝,幾乎現出一種不近人情的冷然涼薄。

  這下,饒是薛妤再遲鈍,都感覺得出來,他有點不高興。

  或許還不止一點。

  這讓她接下來直面溯侑捲起她半截衣袖,卸下那條白紗這種有些違背她意願的動作時,都遲疑地處於一種無聲的縱容之態。

  就連那句「不用傷藥,我鍛煉肉身」這句話都沒說出來。

  溯侑動作很輕,直到他放下那截衣袖,薛妤都沒感覺到怎樣劇烈的疼意。

  他垂著眼睫,抬眼時,是一種平時偽裝在光風霽月外表下,極少在她面前展現出的陰鬱,話語卻仍是輕的:「下一次,女郎可否帶我一起。」

  薛妤摁了摁眉心,道:「你自己還受著傷。」

  四目相對間,溯侑起身,深重的威壓旋即毫無保留的,節節增強地充斥席捲著整座結界,隨著他朝前走出的兩步,肆虐的狂風般撕碎,叫囂,碾壓屋內的一切,唯獨將她安然地圈在最中心。

  以一種全然的守護姿勢。

  風暴最中心,他黑髮舞動,終於再次停到薛妤身側,他彎下腰,凝著她的眼睛,道:「女郎,我不弱,比你看到的,想到的還要強。」

  「這已經不是十年前了。」

  他似乎要以這種強勢的方式提醒她,讓她明白,他不再是那個經脈寸斷,處處需要她助力,保護的小少年了。

  而這樣的一種強調,在最後,仍以他搭著那張凳椅的扶手,現出一種乖巧的,仰望的姿勢為結尾。

  他在她耳邊,用一種炙熱的,近乎控訴般的聲調道:「我不放心。」

  「哪怕是受傷,女郎也只會瞞著,誰都不告訴。」

  不告訴別人,亦不告訴他。

  「今日若是我在那裡,即便不能接下這一箭,但至少,不會讓它落在女郎身上。」

  這其中的深意,兩人心知肚明。

  月色似水,透過窗牖傳進來,投了幾點清靜的斑點在溯侑手背上,薛妤聽著他最後一個字音落下,眼裡的冰山近乎無措地融碎一點。

  許久,她拍了下他的肩,唇瓣翕動:「帶你。」

  「別生氣了,嗯?」

  短暫的停滯之後,俯身於耳邊的男子氣息灼熱,似是低笑了聲,而後見好就收地起身,應了聲好。

  這一聲之後,威壓驟減,陰雲退散,氣氛漸漸恢復正常,薛妤又推了幾張新整理出來的推測給他,兩人低聲談論了一陣跟任務有關的事。

  良久,薛妤在燈光下去看他,驀的,指節動了動,道:「十九。」

  「不出意料,我應該就是那位魔女。」

  薛妤說完,點了點那張紙,溯侑看過去,只見上面寫著——

  半月後,定江候與魔女紫芃成婚。

  溯侑偏頭去看她,似乎能透過那張臉,自作多情地理解出字句之外的意思。

  就是那個半個月之後要跟他成親的魔女。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36 PM

第75章

  第二日,城中突然戒嚴,恢弘古樸的皇城暴雨如注,天色像是翻轉著倒過來,天上是黑沉沉,烏壓壓一片,地面上則被扯動的雷電照得蒼白嶙峋。

  他們沒再出門,再三思索下決定聽從直覺,留在這座隱秘的宅院裡研究那七份詳細描繪了奪魂術姿態的畫紙。

  小竹樓在狂風暴雨中巋然不動,善殊和九鳳湊在一起練相連的招式。

  他們尚不知魔女修為如何,可作為一族之主,即便這個種族才面世不過幾百年,也必不會是等閒之輩。為這等人物量身定制的束縛奪取之術,屬於大術,又因為遠古與現世斷層,靈力和妖力之間更是天差地別的兩種力量,練習起來磕磕絆絆,過程尤為艱難。

  唯獨薛妤作為被選定的「魔女」,不用準備這些,此刻正彎著腰臨摹竹樓地面上的圖案——那是遠古陣法,每一筆都對靈陣師有著舉足輕重的提點作用。

  兩個銜接環節再一次出錯,半空中砰的炸出一團火花,九鳳手掌被靈浪與妖力反噬,燎出一片水泡,善殊也輕輕地嘶了一聲。

  「我還是不明白。」被燙得多了,九鳳甚至已經懶得再打開靈戒去找藥膏塗抹,她隨意甩了甩手指,頗為煩躁地開口:「這不是就想讓我們自相殘殺嗎?」

  「薛妤是『魔女』,我們練奪魂術是為了捉『魔女』,這七段咒術非同小可,一旦施展,重傷都還算是好的,這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怎麼辦。」

  九鳳指尖噠噠地敲著櫃邊,隨之響起的聲音雜而凌亂,「這個任務一點有用的消息都不給,上外面街道上問多少遍都是來來回回同樣的話,擺明了不讓我們插手干預這裡的世界,一切按照給出的線索走,然而走到頭,薛妤不知是怎樣的結果。」

  她是這樣口直心快的性格,幾天相處下來,更不避諱,直言道:「薛妤一受傷,哪怕只是昏迷,溯侑肯定繃不住,八個人的任務,馬上碎掉兩環,還是最會動腦筋的兩個。」

  「做任務就做任務,真要解決什麼直說不行?非得整這麼一出強行提升難度。」九鳳說得來氣,一團臉頰紅而潤澤,像晴好天氣中傍晚特有的火燒雲,末了,她頹然擺了下手,道:「我看秘境之淵的機緣都不必想了,十年都完不成這個任務。」

  善殊也頗為擔憂地看了眼薛妤,道:「天機書雖為聖物,但與聖地職責一樣,佈置任務一是為鍛煉培養年輕一輩,二是要解決已發生或即將發生的事,基本上不會出現刻意安排內耗以提升難度的事。」

  薛妤聽著九鳳那句脫口而出的「溯侑也繃不住」時,一束鴉色鬢髮從耳畔散落,垂於臉頰一側,她停下動作,遲疑地,猶豫地側了下頭。

  「沒那麼複雜。」她瞳仁盯著地面上繁複的陣圖,眼睫一直垂在一個角度,凝成一條一動不動的直線,須臾,解釋道:「這七張圖,每張都是一個陣法,七張組合在一起,加以咒術為輔,環環相扣,組成一張彌天之網。這種大陣仗,對佈陣之人來說,消耗極大,不會衝著一道次身而來。」

  「話雖如此。」九鳳接道:「主身死,次身亡,魔女若真出了意外,你也沒法獨善其身。」

  「我感覺不到主次身該有的聯繫。」薛妤道:「以天機書盡善盡美的作風,既然安排了這個身份,那麼該有的牽連,感應,一個都不會少。」

  可她感覺不到。

  「揣度天機書的秉性行事,還是太過冒險。」善殊道:「後面還有些時間,我們再找找別的線索,看看會不會有什麼提示。」

  薛妤頷首。

  過一會,善殊聽到樓下沈驚時拔高了的聲音,她眉心隱隱作痛,歎息一聲後掖著裙角起身下樓。

  窗外大雨瓢潑,狂風肆虐,聲響一陣大過一陣,但因為院內布了陣法的緣故,一切的動靜都被刻意削弱,樓裡依舊顯得寂靜。

  薛妤看向九鳳。

  「你想和我說什麼?」九鳳一邊瞇著眼摩挲自己手心手背被灼出一排的密密麻麻的水泡,一邊抬眼看她,道:「說真的,你這雙眼睛,藏不住東西。」

  想說的話,一眼,就能被人看出來。

  薛妤並不否認,她皺眉,用一種令九鳳如臨大敵的嚴肅神情,說出了叫人意想不到的話:「我記得,你有個未婚夫,是梧桐族的嫡長公子。」

  一時間,九鳳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回過神來,細細觀察薛妤的臉色,見她一本正經,不似玩笑,也正經起來,道:「是啊,整個妖都都知道,你不也認識麼。我聽沉瀧之說,你們還曾同行過幾日。」

  薛妤想了想,問:「你喜歡他嗎?」

  這話說得。

  如果不是面對面站著,九鳳簡直要懷疑眼前之人被掉包了,或者是天機書又暗中使陰招,將人真變成了魔女。

  可仔細觀察,薛妤還是那個薛妤,即便說著這種有關男女之情的話,臉上神情依舊是清而淡的,與談論正事時一般無二。

  「怎麼突然問這個。」九鳳收斂散漫的笑色,警惕而狐疑地看著她,紅唇微啟:「你別是看上他了吧?」

  「不是。」薛妤否認得快,隨意扯了個像樣的理由:「魔女和定江侯這邊,我分析分析。」

  「八個人裡,只有你在這方面有經驗。」

  這話說得。

  九鳳已經被「任務進程」這四個大字壓得沒半點脾氣,她隨手拎了把椅子坐著,認命般點了點頭,道:「行,你問,能答的我都答。」

  薛妤於是又重複了遍:「你喜不喜歡他?」

  平心而論,與鄴都公主,聖地傳人這等身份同樣招搖惹眼的,還有她那張臉。柳葉眉,杏子眼,鼻樑秀麗挺直,唇瓣嬌艷小巧,姝麗若芙蕖,可這等容貌,落在她身上,只成了錦上添花的點綴,在拒人千里的冷漠之下,旁人連直視好似都成了一種冒犯。

  九鳳將那張臉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都覺得「喜歡」這個詞跟她之間,真是說不出的違和。

  「喜歡,肯定還是喜歡。」九鳳也有點不自在,她道:「我和風商羽從小一起長大,彼此間實在太熟悉,對方什麼落魄狼狽,被長輩追著打的樣子都見過,時間長了,就,好像跟另一個自己似的。」

  薛妤接著問:「既然如此熟悉,你怎知自己喜歡他?」

  說實話,九鳳長這麼大,迄今為止,還是頭一次被問這樣的問題。

  她噎了一下,又看著窗外搖擺的枝葉想了一段時間,才慢吞吞地開口:「九鳳家歷任嫡系的後院是個什麼樣子,你應該也有所耳聞。我母親常與我說,人生在世,需得事事盡歡,強者根本不會委屈自己。」

  「世上男子那樣多,或溫柔,或天真,或冷艷,吸引人的一茬接一茬,層出不窮,人的視線不可能一直停留在同一個人身上。」

  「就前段時間,我還覺得我母親說得一點都沒錯,人不就得這樣活著才瀟灑嗎。」九鳳風情萬種地撥弄著鬢邊的長髮,指甲塗著艷麗的顏色,一根一根在燈光下閃著亮晶晶的光澤,「但風商羽對這個極為在意,他管著我,每次提起這個,都極為生氣,火藥一樣能當場炸起來。」

  「前不久,我和他吵了一架,說白了,還是為了這個事。」

  「他說的那些話,我聽完,真是氣得不行。」九鳳回憶當時的情形,聲音仍忍不住高了點:「他說,梧桐族的嫡系不止一個,我若是執意如此,就看看他的弟弟們,屆時,兩族照樣結親,一切都跟長輩們心中期待的模樣沒有差別。」

  只除了,換了個新郎官。

  風商羽的弟弟們,個個會來事,聽聞了風聲,全往眼前湊,說實話,這種世家培養出的公子,不論實力,還是相貌,沒有一個是差的。

  可就是怪,哪裡都怪。

  「我和他少時便認識,才懂點事便知道彼此是日後要在一起許久的人,一切發展好似順理成章,所以其實壓根沒想過喜歡與不喜歡。」

  「是這次之後,我認真想了想。若是換個人成親,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無所束縛,無有阻攔,日子便和想像中一模一樣,這個選擇於我而言,既無影響,又有千般好處,可就是不行。」

  再多的,九鳳便不說了,她臉皮還沒到那種可以當著薛妤說情話的地步。

  末了,她看著薛妤凝重的神色,氣息不確定的弱了幾分:「那這,必然是喜歡了吧。」

  「不然這樣。」九鳳想了又想,覺得薛妤幹什麼都行,唯獨分析感情這事,真不一定靠譜,於是開口:「你把你的思緒告訴我,我來捋。」

  「不必了。」薛妤站起身,斑斕綠的裙擺跟著前後漾出一個圈,她問了最後一句話:「照你這樣說,喜歡一個人,便是覺得他比身邊所有的男子都好,對吧?」

  這是她從頭到尾聽下來,總結出來的定律。

  這一下,九鳳也說不上來了,好半晌,她點了下頭,又換了種懸而又懸的說法:「也不用繞來繞去比較這些,喜不喜歡一個人,多喜歡一個人,身體永遠比嘴誠實。」

  她傾身,靠近薛妤,道:「他靠近時,牽手時,親吻時,甚至同塌而眠時,都會有怦然心動的感覺。」

  見她還想再問,九鳳招架不住地舉起了手,道:「我也就只知道這些了,別問我怦然心動是什麼感覺,等日後,遇見喜歡的男子,你自然就懂了。」

  薛妤確實不懂,她和松珩的一千年,是時勢使然,但不可否然,她曾為他的眼睛,他身上那股敢為天下先的少年氣駐足。那像是一種精美的藝術品,即便之後知道那全是假象,但至少在當時,很難有人不被吸引。

  那應當是喜歡過的。

  他也曾試探著牽過她的手,親過她的額心,怦然心動是怎樣的感覺,她沒感受過,到後來,她看松珩,心如止水的滋味倒是辨別得明明白白。

  當天夜裡,薛妤用蒼生陣中悟出的東西解開了那兩道信中的一封,抽開一看,和之前白紙上那段話是同一種字跡,工整簡單,一目瞭然——

  【魔女紫芃斬出一道化身,又以靈物靈植重塑其體,使其額無紅紋,身無魔氣,並授以除魔之術,改頭換面,送入除魔司,以探聽除魔司幾位對其與定江侯成婚之事看法,以及後續打算,是否有埋伏等。】【魔女次身被識破,眾人佯裝不知,一切如常,閉口不提奪魂陣一事。】【十五日後,魔女次身從除魔司而出,嫁衣紅霞,盛裝打扮,入定江侯迎親車架。】當時,溯侑就站在薛妤身側,他一字一字看清楚紙上所說,才驟然鬆了一口氣,緊接著便是一股油然而生的喜悅與緊張。

  眾人理解完這紙上的意思,你一句我一句地補充自己能想到的畫面,最終由善殊連出首尾,娓娓道來:「魔女想到除魔司,也想到人皇的態度,覺得這門親事有詐,可最終放不下心上人,於是斬出一道分身,重塑軀體,使其不受主身羈絆,反之,主身也不會因為次身之死而實力大減。她準備等次身與定江侯成過親,確定侯府安全後再現身。」

  「也就是說,即便紫芃主身死亡,也影響不到阿妤,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現在的軀體是靠靈植靈物支撐,而非主身的力量。」

  九鳳點評道:「還算聰明,沒被男人的花言巧語沖昏了頭腦。」

  她話音才落,那名被施展了不少術法,接連幾日都沒現身的管家再一次踏足庭院,他縮著脖子看著地,恭恭敬敬地去請溯侑,道:「侯爺,您大婚將近,瓊州魔島那邊的人來催了。」

  這是要將他與眾人分開的意思。

  看著不知為何四散開的其餘幾位,薛妤從靈戒中翻出那顆用來聯繫的靈珠,遞給溯侑,囑咐道:「有什麼事,隨時聯繫。」

  溯侑眉目深邃,他從她掌心中接過那顆帶著點餘溫的珠子,攥了攥,俯身去看她的眼睛,淺而慢地提了提眼角,唇線微動,聲音裡蘊著某種熾熱灼人的情緒:「女郎可有覺得為難?」

  外面下著小雨,他傾身過來,髮絲和肩頭上很快暈開一層深色,薛妤睜著眼去看他,怔了一會,問:「什麼?」

  「與我成親。」這個時候,他好似非要將蒙在兩人眼前的紙一層層揭開,字句說得清晰無比,就連唇角的弧度,都顯得格外真實。

  末了,他將前因後果又重複一遍,氣息滾熱:「與我成親,女郎是否覺得為難。」

  「溯侑。」薛妤喊他,視線審視般落在他張揚的,熱烈的眉眼上,一字一頓地陳述:「你逾矩了。」

  其實,早就逾矩了。

  像手無寸鐵的人被逼到牆角,終於喊出了那聲求救的話語,她對他步步緊逼的無聲縱容,也終於到達了個退無可退的臨界點。

  這幾乎是刻在骨子裡的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

  而這意味著什麼,溯侑十分清楚。

  在無比渴望她的靠近,關心,在洄游中掙扎著想見她,出來後又因為她一念間的情緒患得患失時,在意識到事情開始超脫掌控時,他也曾這樣呵斥著告誡過自己。

  一道驚雷扯著浩大的聲勢劃過頭頂,將兩人的神情照得纖毫畢現。

  薛妤見他收斂起唇邊笑意,直起身,修長如青竹的指節攏著把傘,舉在她頭頂。風雨中,她滴水未沾,而他立於傘外,挺拔的身軀沉入夜色,就連纖長的睫毛上都沾著雨點,透出一股別樣的迷人的意味。

  不過一息之間,他似乎又進退自若地回到了「臣子」的身份,就連出口的話語,都是為主分憂,一絲不苟的語調:「若女郎不願,臣有別的辦法,依舊可以解決眼下困境。」

  只要再卑劣一點,再不擇手段一點,踏過這扇門,十天後,他便能見到一個盛裝打扮的薛妤。

  一個屬於他的新娘。

  可他仍點燈熬油,數夜不眠不休,制定出了完整的,既不用他們成親,又不會影響主線運行的計劃。

  每走一步,她其實都有退路。

  退無可退的人,是他。

  薛妤擰眉,平鋪直敘道:「那太麻煩,我們沒太多時間耗在這。」

  「不麻煩。」他眼瞳是兩點深沉的黑色,道:「臣可以將魔女真身引到定江侯府,我們之後一切計劃照舊。」

  只是作為引出之人,會受點違背規則的傷。

  「女郎不必做任何自己不願做的事。」

  眼前的路好似真就成了兩條,一條在屋裡,一條在屋外。

  薛妤手指微抬,手裡提著的牛角燈隨之朝前晃了晃,橘黃色的光不偏不倚,正好照到他臉上。

  張揚熱烈,乖戾又擅勾人的小狐狸被雨打成了一朵濕漉漉,蔫了吧唧的花。

  即便修仙之人受傷乃家常便飯,即便身在聖地,位極人臣,受傷流血乃至犧牲都是無法避免的事,薛妤仍然得承認,她不想再看到他受傷的模樣。

  甚至再退一步,就連這樣萎靡的,頹唐的神色,她都覺得不該出現在他那張臉上。

  說白了,他今時今日的膽大,放肆,全是她一次接一次無聲縱出來的。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薛妤微微屏住呼吸。半晌,她將手中的燈遞到他手中,纖長的手指點了點黑漆漆的門外,嘴唇翕動:「跟著帶路的人,回你的侯府去。」

  她話音落下,溯侑眼睫猝然往上掀起一道弧度,須臾,他湊近,聲音中熱氣瀰漫,字字惑人:「嗯?」

  「那女郎等一等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37 PM

第76章

  溯侑走後,薛妤在滴滴答答往下滾著雨珠的簷下站了好一會,善殊恰在這個時候推門而出,嘎吱一聲輕響後,她低聲道:「阿妤,我們的身份牌在剛才失效了。」

  良久,薛妤收回視線,蹙著眉尖應了一聲。

  屋內,幾人齊齊聚在一起,圍著張兩面桌子拼成一面的圓桌,或站或坐,身前都放著張自己的身份牌,無一例外,上面寫的字全黑了下來,像半空中有隻手同時朝這六七張身份牌上潑了瓶墨水,跟他們開了個惡作劇似的玩笑。

  這種天氣裡,因為進退維谷,令人捉摸不透的任務,季庭漊憋得額心上冒出一層汗,他將披風解下,掛在一邊,定了定神,自言自語地喃喃:「全黑了,這是什麼意思。」

  九鳳已經完全不想說話了。

  「最開始說身份牌暫不可對外展示,是因為我身份有異,雖為『除魔師』,可身份牌上的顏色和花紋與你們不一樣。而引導我辨清魔女次身的身份後,這條規則便破了。」

  「我們認清接下來的任務,溯侑一走,一切便只待十日後再看。」

  薛妤垂著頭,用手帕一點點擦著手背上蜿蜒的水痕,嘴裡說著為人解惑的話,腦海中卻偶爾不可避免的想起方才溯侑那句含著笑的「女郎等一等我」。

  那種語調,刻意的,灼熱的,好似帶著十二分的真誠,一字一句都令人難以招架,無從拒絕。

  薛妤活了兩輩子,加起來一千多年,頭一次覺得,自己也許真遺傳了鄴主的一點風流,骨子裡對美色也有執念。

  她重重摁了下自己的指骨,道:「身份牌黑下來,是因為這條線已經走到頭了。」

  眾人精神一振,不約而同望過來。

  音靈頷首:「說實話,我也有這種感覺。這個任務應當沒有危險。畢竟,扶桑樹開放飛雲端,是為了給年輕人攀頂的機會,而不是蓄意扼殺聖地傳人。」

  「沒有危險,不意味著接下來會好過。」薛妤接著道:「十日後,帶上剩下的那份信,施展奪魂術,需要動腦筋的一部分就算完成了。」

  她很少說沒把握的話,因此這話一落下,便引來一室驟然放鬆的欣喜。

  說白了,聖地傳人個個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說嚴重點,日理萬機也不為過。除了薛妤平時審案審得多,像陸秦,崑崙少掌門,負責的都是弟子們之間的事,所謂術業有專攻,讓他們抽絲剝繭的來順著蛛絲馬跡漫無目的地往下查,就是明擺著的為難人。

  可在別的方面,比如那七張同樣鬼畫符一樣難懂且極難銜接的奪魂陣法,他們也僅僅用了一天的時間,便全部摸透,理順了,剩下來要做的,便是勤加練習。

  而這對他們而言,不算難事。

  四日後,九鳳,善殊,音靈和沈驚時湊在一起,談論五日後的大婚細節。

  說是大婚,其實這其中的情由,叫人一言難盡。音靈先說,薛妤那樣的身份,不管是不是情勢使然,總歸是第一次成親,陣仗大點好,不然顯得怠慢。

  這女子成親,說來也是人生大事。

  善殊心思細膩些,她徐徐搖著團扇,道:「我認為不妥。阿妤的性情大家都看在眼裡,為了盡快完成任務,也為了我們,她嘴上一字不說,可心裡未必沒有想法,原本只打算走個過場的,真弄得隆重,到時候讓他們兩騎虎難下,平添尷尬。」

  「誒,你難道還看不出來?」音靈笑著道:「這兩人本就是一對。」

  善殊是真沒看出來。

  她遲疑地停頓了一會,方道:「有這回事?我看著怎麼不大像。」

  「你想想,薛妤是懶得說話,又不是任人拿捏不會說話,她若真不願意,誰能勉強得了她?別的不說,就下面那兩個聖子,是肯定打不過她。」九鳳一針見血地挑明:「不過現在,估計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是怎樣的狀態,這種事嘛,都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說起來,她昨天還問我,什麼才叫喜歡呢。」

  一聽這個,沈驚時頓時來了精神,他道:「怎麼問的?你怎麼回的?」

  於是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善殊和音靈商量大婚的事宜,而九鳳和沈驚時則頭挨著頭湊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小聲嘀咕起來,從溯侑的性格分析到薛妤的身份。

  越說,越覺得兩人相配。

  夜裡,沈驚時手掌往地面上一撐,輕輕鬆鬆便翻過一堵牆,落葉一樣飄在宅院外的月色中,被威脅的管家抖著脖子從後門出來,戰戰兢兢帶路,不多時,就到了定江侯府。

  曳動的燭火下,小金爐中香氣裊裊而起,纏繞在半空,成了一道凝而不散的白線。沈驚時略略提了幾句府中情況,又將薛妤和九鳳的對話提了一遍,揶揄地笑了下:「沒看出來,你這速度夠快的啊。」

  「多謝。」

  溯侑未置一詞,起身親自為沈驚時倒了盞茶,頷首道:「日後若有所需,儘管開口。」

  沈驚時這個人,很難令人看透,他一身輕鬆,富貴也好,落魄也罷,生也可,死也可。看似一副好脾氣,和誰都能說到一塊,其實骨子裡孤寂,因而隨波逐流,隨遇而安,真正能聽進去一兩句話的,也唯有善殊一個。

  「我沒什麼用得上溯侑公子的地方,但人日後總有難處,若真有那麼一天,善殊那邊,希望公子幫襯一二。」沈驚時沒什麼正形,即便話語認真,語調也帶著揮之不去的調侃意味。

  北荒佛女,能出什麼事。

  即便日後和佛子之間的爭端落幕,最差,她也是個大長老,依舊手握實權,究其一生,可能都沒有需要求到鄴都的時候。

  許是看穿了溯侑的未盡之語,沈驚時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就這麼一說。」

  溯侑看了他兩眼,將手中茶盞放到一遍,鄭重其事地道:「若不放心,自己看著便是。」

  外面風勢漸大,刮在窗欞邊,像有人扯著尖細的嗓音在叫喚。沈驚時看著溯侑那張臉,搖頭笑道:「你應當也知道,善殊最初朝陸秦要了我在身邊,是要渡我,助她修行功德圓滿。」

  說完,他攤開掌心,看了看上面的痕跡,道:「現在,好像還差最後幾步。」

  ====

  時間倥傯而過,一眨眼,便到了五日後。

  薛妤靜修一夜,天不亮,就被一下接一下的敲門聲吵得睜開了眼。她起身揮開結界,還未來得及開口詢問,眼前就被金燦燦亮閃閃的一片徹底佔據。

  只見九鳳一馬當先,捧著頂鳳凰銜珠的頭面進來,後面則是笑嘻嘻端著珠寶盒子的音靈,以及笑得不好意思的善殊,她們將手中的東西放下,頓時滿室璀然生輝。

  「不管任務裡還是任務外,好歹是第一次成親,即便是做一場戲,也得做真點。」音靈一動,手腕和腳踝上戴著的鈴鐺便齊齊響動,清脆悅耳,她朝後指了指,介紹道:「誰也沒想到事先會來這一出,所以都沒帶什麼飾物,在靈戒裡翻了一陣,總算給湊齊活了。」

  「快起來,描個妝。」

  薛妤長這麼大,從未見過這種陣仗,她站了半晌,隨後被九鳳拉著在一面巨大的水鏡前坐下了。

  「不必麻煩。」靜了半晌,她冷靜提醒:「今夜的任務,跟成親沒有很大關係。」

  重點在奪魂陣上。

  「有關係沒關係的都另說,咱們聖地傳人的成婚大禮,哪能這樣含糊。」

  看得出來,十幾天的憋悶生活,三人已經許久沒遇到感興趣的事,此刻逮到個機會,便格外熱忱。九鳳愛打扮,描妝的任務就落在她身上,音靈和善殊則圍著薛妤那頭散下來的青絲轉悠。

  「我這當真是頭一回。」九鳳一邊端詳鏡中的人,一邊去看薛妤的臉,道:「不過你長得好看,不施粉黛也鎮得住場。」

  四個平時都被人伺候著,位高權重的女子聚在一起,整個過程,只能用磕磕絆絆,慘不忍睹來形容。

  終於收拾好妝發的那一剎,身後三人齊齊舒了口氣。

  接下來便是服飾。

  嫁衣是善殊從靈戒裡尋出的一匹上好布料,拿去城中最好的錦繡閣趕製出來的,引金線串明珠,只需一點微弱的光,便熠熠生輝,燦燦滿堂。

  但有一點,它格外厚重。

  一層層套上身後,薛妤忍不住皺了下眉,她一動,九鳳就連連擺手,道:「你別動,別動,鳳冠要掉了。」

  薛妤身體僵住了。

  出自九鳳的鳳冠,那是真鳳冠,聽說是她母親斥巨資砸出來的重寶,送給九鳳作為生辰之禮。上面的鳳珠是真的,鳳翎也是真的,說價值連城都不算誇張。

  她忍耐似地開口:「今夜還有任務,這樣的裝扮,我很難出手。」

  「怕什麼,讓溯侑擋在前面。」九鳳專心致志地替她別好耳鐺,頭也不抬地道:「這樣一個貌美如花的女郎都送到眼前了,他若是讓你臉上沾一點灰,都算他的錯。」

  「……」

  最後起身的時候,音靈遞給她一面卻扇,扇面也是金燦燦的,略扇一扇風便是一團接一團的靈雲,顯然也是一件價值不菲的靈寶。

  薛妤內心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她其實是真不擅長和人交流溝通,即便是聖地傳人間,也頂多是客套兩句,也正因為這樣,她們這份說給就給,甚至強塞著遞到她手中的東西,就都有了一種灼熱的份量。

  好似在這一刻,不論是善殊,音靈,還是處處和聖地合不來的妖都九鳳,都成了真正可以托付生死,值得相交的朋友。

  這個詞,在她眼裡,其實和喜歡一樣陌生。

  「快去吧。」九鳳繞著薛妤轉了好幾圈,左看看右看看,最終滿意地點頭,道:「瓊州來的魔族和定江侯府的迎親隊伍就快匯合了,我們作為『除魔師』,理應不知情,就不送你了。」

  薛妤頷首,才要提步出門,便見音靈踏出半步,她湊近薛妤,低聲道:「你想想,若今日要與你成婚的是陸秦,或是季庭漊,即便是為了完成任務,你願意嗎?」

  薛妤神色微凜,繼而怔了下。

  等那道緋色的纖細身影消失在視線中,九鳳和音靈面對面看了會,一個搖頭晃著頭上珠釵,一個歎息著笑道:「還別說,平時聽多了,看多了薛妤生殺予奪的雷霆手段,再看看現在,提起溯侑,她那種既疑惑又茫然,搞不清狀態的樣子,真就格外令人——」

  九鳳適時接了下去:「想逗弄。」

  兩人格外默契地相視一笑。

  ====

  從正午到傍晚,薛妤在狹小的花轎中坐了整整兩個多時辰。外面敲鑼打鼓,熱鬧喧天,因為魔女的威名,許多百姓不敢跑出來看熱鬧,但又壓不住好奇心,於是都躲在家裡掀開窗偷偷觀望,這樣的情形成了皇城中的一道奇景。

  天完全黑下來。

  花轎停在了定江侯府。

  溯侑從高頭大馬上翻身而下,而薛妤則被瓊島的女侍扶著進了內院,兩人錯身而過時,彼此腳步都頓了下。

  絲竹管樂之聲一直持續到了深夜。

  薛妤端坐在床榻上,腦海中時不時就轉過九鳳說的那幾句有關「怦然心動」的話語,再隔一會,就是臨行前音靈那句別有深意的「你願意嗎」,想著想著,她突然閉著眼深吸了一口氣,不輕不重地扣下了手中的卻扇。

  這段時間的情緒波動,比她過去一千年加起來都多。

  這令人十分不適應。

  踩著深沉的夜色,溯侑出現在房門口,他亦是一身正紅,身姿挺拔,斜斜靠在門檻邊時,五官每一處都蘊著笑意,既瀟灑,又風流。

  他一步步走近,最終也坐在床沿邊,兩人咫尺相對,短暫的一瞬間,呼吸都順理成章地交纏在一起。

  沒有尋常女子的羞怯,她很漂亮,一雙杏眼略略朝上,直白而掃視般落在他臉上,許是因為妝容緣故,她臉上褪去冷漠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嫣紅的甜蜜的色澤,很難叫人挪開視線。

  「還沒現身。」薛妤一點而紅的唇瓣微動,吐氣如蘭,心心唸唸的全是任務。

  「是。」溯侑毫不意外地應,音色格外迷人:「再等一等?」

  然而,時間眼看著過去了一刻,薛妤按捺不住地動了動身子,頭上鳳凰銜著的那顆碩大珠子開始跟著搖晃,她看著溯侑,輕聲道:「你別離我那麼遠,過來點。」

  新婚夜,這種相敬如賓的冷清場面,魔女哪敢現身。

  這話,像要求,又像某種不滿的抱怨。

  溯侑掩在衣袖下僵硬的指節驟然按捺不住地動了動,他眼皮微掀,拉出一道不深不淺的褶皺,他湊近時,薛妤的視線一直在他眼角,鼻尖與唇瓣上打轉。

  「女郎。」他瞳色極深,聲線是一種歎息般的繾綣:「……一直在看我。」

  薛妤從喉嚨裡吐出一個含糊不清的字節,嗯的一聲,沒否認。

  他側著頭,像只天生地長,集天地精華而生的靈物,幾近誘惑般低聲問:「好不好看?」

  好看。

  艷麗的正紅色給了這張臉一個極致的發揮機會,每一點細節都是經過精雕細琢而呈現出來的,那幾乎和他手裡的劍一樣,張揚到了一種鋒利的可以隔空傷人的程度。

  屋裡熱氣蒸騰,他半站起身,手掌撐在床面上,筋骨分明,以一種步步佔有又留有餘地的姿態逼近薛妤。這是個極曖昧又顯得強勢的姿勢,他垂下眼輕笑時,卻是一種澀然的純真爛漫:「怎麼辦。」

  他一字一句道:「臣有點緊張。」

  薛妤盯著他手背上根根疊起的青筋看了一會,信了他真緊張的說辭,道:「手給我。」

  溯侑不由閉了下眼。

  她這樣,他是真有點忍不住了。

  男人的手指筋骨勻稱,指節如玉如竹,握在手裡,是一種清涼而柔韌的手感。

  燭火「啪」地跳動了下,溯侑看著兩人交疊的雙手,見她以為這就算親熱的姿態,開始嚴陣以待關注著窗外的動靜。

  他幾乎以一種要銜上她耳珠的旖旎姿態開口,字句間纏著玫瑰花一樣的馥郁,熱氣瀰散,聲音無辜又含糊,帶著種切齒的委屈:「這麼喜歡看我——又不說喜歡我。」

  時間彷彿停在了這一瞬。

  溯侑撤身回來,見她先前全神貫注的眼神已經散了,隨之化開的是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深色。

  倏地。

  兩人指尖交纏處冒出一根綠色的籐蔓,粗的那段連著她,細的那頭連著他,中間開出了一朵顫巍巍的米粒大小的花。

  千籐引。

  薛妤全身似乎僵住了,半晌,她伸手,很慢地揉了下先前他湊近說話的那只耳朵。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44 PM

第77章

  今夜,侯府張燈結綵,喜慶又熱鬧,新房中,卻是一片啞然無聲的寂靜。

  薛妤低頭,看著那朵開在兩人指尖籐蔓上的花,塗著口脂的唇瓣漸漸抿起來。

  千籐引起於赤水,是六聖地束縛臣下手段中最狠決,也最霸道的一種,一念生,一念死,一旦建立起聯繫,兩人間便似有根無形的籐蔓相連,斬不斷,燒不滅,終生受制於人。

  為主的那頭心緒若有較大的波動起伏,稍微控制不好,便會傳到另一人身上。

  那時候,這籐蔓上開的便不是花,而是霜刀劍雨,冰稜岩漿,說直白點,那就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在這種前提條件下開出來的花,意味著什麼,溯侑或許不懂,薛妤卻無法聽之任之,視而不見。

  千籐引開花,薛妤曾見過一次。

  六聖地中,羲和仗著兩聖物棲身,總愛擺大哥的譜,格外講究規矩排場,其餘幾個雖然不這樣高調,但也算各有各的特殊之處,可真要說起「神秘」,太華是當仁不讓的那個。

  它神秘到不大像聖地,裡面的人很少出來,即便偶然露面,也總是一身黑袍,將身形罩得嚴嚴實實,害怕見陽光一樣。他們負責的事也和其他五地不同,人間災禍,爭鬥,血流成河,都和他們沒有關係,他們只需要負責一件事,便是清理塵世間的各種「氣」。

  因為這個緣故,太華的皇太子蒼琚在聖地傳人裡往往是最為神出鬼沒,令人難以捉摸的一個,跟薛妤性格使然的冷漠不同,他不論往哪一站,都是格格不入的不合群。

  就是這樣一個渾身上下都寫滿了秘密的聖地傳人,有一樁廣為人知的風流韻事。

  一次下人間處理死氣,他帶回了一道警惕而柔弱的鬼魂。

  那是才死去的鬼,全靠一口不甘的怨氣和恨意支撐著沒有消散。她生前為人族貴女,身上有一件靈寶傍身,因此死後不入鄴都,也不願入輪迴,就那樣懵懵懂懂地跟著蒼琚回了太華。

  蒼琚懶得管她,隨她如何,只用一根千籐引控制她,轉頭,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去了。

  一百年,兩百年,她在太華濃郁的天地靈氣和蒼琚給的天材地寶下飛速成長,知情識趣的性格下,又有一股難得的柔韌之意。

  後來,這位姑娘在太子東宮長跪,與蒼琚決裂,在第二日毅然決然地下了人間。

  她步步設計,為家人翻案,攪亂風雲,在當年水落石出之後,不等朝廷裁決,便將罪魁禍首拎到自家府門前,三百六十五刀,直到最後一刀,那人方才斷氣。

  血都流成了河。

  當時執政的還是裘桐的父親,老人皇昏聵久了,哪見過這樣的場面,當即動怒,連發幾道密令朝聖地要說法。

  太華很快來了人,將姑娘壓入牢中,數罪並罰,判三十散仙鞭,當即行刑。

  好巧不巧,當時聖地傳人齊聚太華,幾人便有幸親自見了那樣一幕。

  蒼琚臉色沉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地步,他起身,拎著那姑娘伶仃的手腕讓她退居一側,二話沒說,又像是心力憔悴懶得說什麼,就那樣一鞭接一鞭替人受了那三十道刑罰。

  頂著眾人或震驚或看熱鬧的視線,他在姑娘怔然的淚眼中,一邊皺眉,一邊陰晴不定地看著千籐引上的盛放的米白色小花嘶然抽氣。

  就這事,讓這位皇太子身上的神秘感少了半數不止,很長一段時間,音靈等人提起他,都忍不住笑,說經此一事,他們才算是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心花怒放。

  原來千籐引還有這種妙用。

  誠然,當年冷然旁觀,不以為意的薛妤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同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靜靜地看著那朵花,久到呼吸漸漸慢下來,她才側過頭去看溯侑。

  溯侑同樣在看她,看她滿頭晃動的珠釵,看她皺起的眉和抿起的唇瓣,那樣的視線,與任何時候的注視都不一樣。

  點墨般的瞳仁中,沉著一層純粹的,璀然的欣喜,像一層晶瑩剔透的珠光寶石,在微末的燭光中閃動著熠熠光澤。

  眼前的男子舉手投足間全是居高位者的游刃有餘,而眼梢微彎,勾起唇角笑起來時,又現出一種別樣的純然深情。

  不可否然,這張臉,這個人,這種性格,哪一樣在她眼裡,都是令人挑不出毛病的滿意。

  薛妤伸手將千籐引上冒出的那朵花摁下去。旋即,她起身,頂著那頂沉重的鳳冠,有樣學樣地朝溯侑傾身而近,直到鼻尖抵上他的耳側肌膚,呼出的熱意一下接一下落入耳畔。

  直到,他有些受不住地微微揚起下顎,手掌在身側緊了又緊。

  「女郎。」他脖頸筆直修長,微微一動,便將所有脆弱的致命缺點暴露在她眼前,聲線微低:「要說什麼?」

  薛妤不想說什麼。她盯著他冷白細膩的頸窩看了半晌,眸光微動,隨後,長長的衣袖如雲朵般落在他瘦削的肩骨上。她找到個著力的支撐點,長長的睫毛垂落,唇瓣在他耳垂邊快速地,試探地落下。

  鳳冠上銜著的那顆碩大明珠堪堪落入他的鎖骨中。

  蜻蜓點水,肌膚相貼。

  溯侑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全身僵直。

  這一出,他沒想到,是真的半點沒想到。

  是為了任務,為了引出魔女,還是別的——

  薛妤彎著腰,眼神陷入一種少有的怔然之中,她維持著這個姿勢,垂眼,用冰涼的指腹一點點將他耳側上那塊被口脂染紅的肌膚擦乾淨,卻越塗越亂,像畫筆下凌亂的暈開的一點。

  她索性不再去管,而是用食指指尖觸了觸自己的唇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奇異的餘溫。

  心跳,有點快。

  原來,這便是世人嘴裡的喜歡麼。

  這種令人猝不及防的旖然氛圍中,薛妤不說話,溯侑也就保持著這個近乎任她所為的姿勢,摁著手指骨節,啞然道:「女郎。」

  薛妤撤身退回來,與他面對面坐著,兩人大紅的嫁衣交疊著糾纏在一起,珠環相撞,鈴叮做響,現出一絲糜爛的美感。

  她杏眼微睜,只見燭火下,對面的男子下頜微抬,喉結鋒利,神色是難得的懵懂,蒼白的耳根浮出一片雲霞似的紅,這樣一看,透露一種無辜又誘人的純情來。

  「嗯。」她輕而慢地應了聲,抬眼問:「喜歡我,是不是?」

  溯侑想過千萬種情愫被戳破的情形,唯獨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情況,他靜默片刻,而後在那雙直白而澄澈的杏眸中以舌抵著齒尖,認命般笑了聲,道:「是。」

  理智告訴他千萬遍,現在還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可這樣的情形下,他沒法不認。

  藏不住的。

  薛妤感情遲鈍,可畢竟審過那麼多人,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如何,她再清楚不過。即便他隱藏得再好,那些或刻意,或無意間流露出來的眼神,比任何溫情脈脈的告白話語都來的得直白灼熱。

  隱隱間,她早有察覺,此刻得到證實,也只是微微屏息了瞬,覺得順理成章,理所應當。

  「你是妖。」她垂著眼,手指間勾出幾根長長的絲線,被她一繞,一纏,就成了一把,綿柔無害地垂著,紛紛揚揚幾百根,話語卻絲毫不亂:「純正的妖族血統,並非妖鬼,當年那對男女,不是你親生父母。」

  「你身世有疑,天賦頗高,當年那場走失,家族長輩未必沒有苦衷。」她頓了下,道:「你若是被認回去,身份不低於人。」

  「我答應過你,你隨時可以走。」

  話說到這裡,溯侑已經全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微微低頭,看著她根根潔白修長的手指,伸手勾了勾其中一根長線。

  「不走。」

  他眉尾微揚,含著笑,絮語般歎息著道:「鄴都有規矩,公子終身不可入世家外族。」

  這個時候,薛妤嚴謹地糾正他:「我若放人,便可以。」

  「嗯。」溯侑將那把線捧在掌心中,食指微動,音色惑人:「是我。」

  「是我不想走。」

  他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在夾縫中渴求親情的半大孩子了,妖也行,妖鬼也好,世家貴族如何,族人親眷如何,通通跟他沒關係。

  從瘦骨伶仃,一無是處,看人臉色,到如今有足夠的實力,足夠的底氣,站在這世間最高的山巔上,可以仰著頭,睜著眼,以任何自己想展露的姿態面對所有人。

  教他為人處世之道,為人為君之禮,告訴他不自輕,不自棄,在這條長到恍若沒有盡頭的路上,餘光所見,全是她。

  她在哪,哪便是歸處。

  那根線在指尖繞到盡頭,兩隻手只差一步便觸碰到一起,溯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近乎將自己剖析般坦誠道:「是我不想離開鄴都,不想離開女郎。」

  他道:「我們在一起,試一試,好不好?」

  恰在此時,庭前風雨大作,暴雨從天穹上倒灌下來,只頃刻間,便響起數道炸雷,幾道雜亂的腳步聲朝這邊逼過來,眨眼就到了房門外:「薛妤,溯侑,來了!」

  「別硬抗,先跑。」

  這個時候,還能有什麼來了。

  說那時遲那時快,在被激怒的魔女出手之前,溯侑攬著薛妤,手掌繞過一段床幔,將其撕下,而後揚手一揮,床幔化為筆直的利箭朝窗牖的方向激射而去,而他則藉著這股力反方向滾到門檻一側。

  他脊背著地,薛妤嚴絲合縫地貼著他的胸膛,華麗的珠釵搖晃著,衣裙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驚艷的弧度。

  溯侑生得挺拔清瘦,薛妤平時看著身段纖細高挑,真與他一比,便顯得出一種玲瓏的小巧之意,此刻,他的手掌穩穩落在她細得驚人的腰線上,隔著重重衣物,都透出一種灼人的不容忽視的溫度。

  怎麼就在這個時候。

  偏偏是這個時候。

  溯侑猛的閉了下眼,再睜眼看魔女時,那種勘破一切的從容冷靜便又如潮水般回歸。

  他起身加入戰局,定江侯府內所有的陣法在此刻齊齊亮起,萬千道光亮交織,九鳳等人竭盡全力出手,溯侑的劍意絞殺一切,毅然殿後。

  薛妤是魔女次身,不可能在此時出手。

  她站在被粗魯破開一道大洞的窗前,眼神隨著戰局中能獨挑大樑的男子而挪動,純色的瞳孔中漸漸泛起一層漣漪。

  這一次,她的眼光,是真的極好。是那種左右審視,自己從頭挑到尾也挑不出瑕疵的好。

  許久,風停雨歇,魔女尖叫著被陣法束縛,七人逐一施展奪魂之術。她走到庭院中,無聲望著這一幕,直到溯侑收劍而立,自然而然地朝她身邊走了兩步。

  九鳳喘著氣撫了撫受傷的傷口,道:「奪魂術也用過了,怎麼樣,這任務能過了沒?」

  「這打啞謎一樣的日子,我真是受不了了,一天都受不了了!」

  「快了,但也可能沒那麼容易。」音靈面色凝重地看著越來越沉,連院中燈光都要吞噬的天穹,凜聲道:「只怕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薛妤也在觀察天上的異象,她指間夾著那封信,仍然處於密封的打不開的狀態。

  「溯侑。」看著看著,她收回視線,突然鄭重其事地連名帶姓喊了他一聲,得他專心致志的垂眸後,她以食指抵著唇,問:「從今以後,不隱瞞,不背叛?」

  四目相對,他應得鄭重,言辭舉止間,是說不出的深邃勾人,薛妤望著,指尖垂落下長長的一根雪線。

  他俯身,將那根線掛回她的食指,聲音裡是含著笑也難掩緊張的清雋聲調:「在一起,嗯?」

  這一次,連那句試一試都省了。

  在鋪天蓋地的巨變襲來之前,薛妤收回雪線,低聲道:「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47 PM

第78章

  魔女和薛妤這個「次身」完全不一樣,相反,她是極溫婉清秀的長相,眼睛不大,彎起來只剩一條縫,臉很小,只有巴掌大,臉色蒼白。

  許是為了配合此刻喜慶的場合,又許是真心要嫁給心儀的男子,魔女也穿了身綴滿玉珠流蘇的正紅長裙。此刻,血液從身體中爭先恐後湧出來,而後毫不違和地融入深色的衣料中,洇出一團團水漬,像煙花般盛放炸開。

  她跌坐在陣中心,看著四下交織的光線時,神色茫然至極,良久,她用手慢慢摀住眼睛,一行清澈的淚跡順著臉頰蜿蜒下來,堪堪懸在下巴上,欲落不落地掛著,我見猶憐。

  美人含淚楚楚可憐,可此情此景,從那具纖細瘦小的身軀中迸發而出的,卻是一種不解到極致,無助到極致的悲愴。

  「我們發現她時,她就正奔著這邊而來,臉上神情十分奇怪,我看不大像是純粹的歡喜。」季庭漊撫著下巴看著這一幕,皺眉開口道:「倒像是來求救的。」

  「求救?」薛妤抬眼看沉沉欲裂的天穹,自從魔女被束縛後,天地間的溫度似乎眨眼間熱了起來,她將這兩個字念了遍,道:「向誰求救?定江侯?」

  「我看多半只有這種可能。」音靈接過善殊手中的團扇搖了搖,也沒覺得有所好轉,她納悶地打量四周,道:「不過她既然分出一個次身來,證明心裡也不相信這門親事,那到底發生了怎樣的事,讓她這一族之長都解決不了,到最後只能病急亂投醫,求助到一個並無實權的侯爺身上?」

  「先看看。」薛妤走近魔女,仔細觀察後眼瞼微抬,道:「奪魂陣發揮作用了。」

  就在她話音落下後不久,魔女眼珠漸漸停止了轉動,透露出一種僵硬的宛若提線木偶的懵懂之色,從她身上分出八道晶瑩的光束。在某一刻,這些光束似是汲取完了某種力量,如流星一樣徑直奔向薛妤等人的眉心。

  這光來得突然,且不容人拒絕,在八人放大的瞳孔中,它們沉入眉眼,而後「刷」的一下,似乎給眼前這片天地換了種顏色,換了個背景。

  塵封的遠古之事,那段不為人知的歷史,在這一刻,纖毫畢現地展露在他們的眼前。

  那是過往的事,經過扶桑樹的各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手段,薛妤並沒有融入魔女次身這一身份上去,反之,她似乎成了一名真正的除魔師。

  遠古時,人皇一統天下,四海臣服。

  魔族出世七百餘年,除魔司存在四百年,朝廷建立除魔司,允他們出手誅魔,到了後期,除魔司權利之盛,令朝中官員側目,叫尋常百姓既敬畏,又害怕。

  權利握在手上久了,忘記初心似乎成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除魔司是這樣,人皇也是這樣。

  處死的魔多了,到了後來,早已麻木,不論好壞,但凡犯到除魔司手上去的,抽皮斷筋都成了最好的結局。

  他們是真的在除魔。他們想將這個橫空出世,看似充滿了不詳的種族從這個世間徹底的,完全的屠戮一空——以最決絕殘忍的方式。

  可魔族呢,他們不懂,什麼都不懂。

  對他們而言,這個世界是嶄新的,需要不斷摸索的,他們不懂敬畏是何物,不懂什麼叫低調,一切都憑藉著本能行事。

  因為無人管束,再加上生來便有傷害到普通人的能力,他們囂張一時,愛將人嚇得屁滾尿流而後哈哈大笑,天生享受惡作劇的刺激和快感,這令他們在最鼎盛時引發眾怒,成為各族各家,乃至金鑾殿上那位人皇的眼中釘。

  魔女紫芃便是在這個時候出世的。

  她走過許多山,淌過千條水,即便沒有前人的經驗,也能從百姓們口耳相傳的談論中敏銳的感知到一些不同。不受歡迎和排斥已經不能用來形容別的種族對魔族的態度了,一種仇怨在朝廷的蓄意渲染與誇大中延續下來,像一團火上淋上了熱油。

  魔族需要約束,她來約束,可人族無人管。

  人皇放任除魔司勢力水漲船高,隔靴搔癢的誅殺已經讓他們覺得厭煩,這樣的心態之下,幾乎是順理成章,毫不意外的,除魔司內爆發出了一種空前的想法。

  為何不能一勞永逸,為何不能將所有的罪惡扼殺在搖籃之中。

  從除魔司三人聯名上奏將整個計劃稟告人皇,那張奏折便在人皇手中翻來覆去地轉了十多年,直到忝禾那邊再一次出了差錯,誤殺了一隊朝廷官兵。

  人皇震怒,矛盾無法調和。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人皇終於點頭,應允了魔女和定江侯的婚事。

  紫芃與定江侯相識於十數年前,定江侯彬彬有禮,溫和清雋,對人對事,總有獨特的,和他人不一致的見解,兩人很快成了朋友。

  這似乎是一位良人,特別是在她袒露自己真實身份後,他仍是笑著提出了成親的建議。

  那一天,紫芃是真的發自內心的開心,不僅僅是因為能和心生好感的人長相廝守,更因為她覺得自己為魔族找到了一條穩妥的路。

  人族有姻親裙帶的說法,願意成親,便是願意包容,親近的意思。

  有她在皇城坐鎮,從今以後,所有魔族不敢妄動,長此以往,人們遲早會對他們有所改觀,魔族也將像世間其他種族一樣融入這片天地。

  可這美好的祈願是假的,魔族的未來是假的,就連一直以來表現得包容,和煦,如春風般的少年王侯也是假的。

  就在她啟程趕往皇城時,定江侯與自己次身成親的那一天,瓊州傳來消息,人族蓄意而起,趁瓊州無主,以蒼龍為首血洗了瓊州,拿到了供於祭台之上的半塊起源之石。

  與此同時,另一個噩耗也接踵而至。忝禾被人暗算,主次身齊齊現身,被諸族高手圍困,最終死在了皇城之中。

  他身上,有魔族另一塊起源之石。

  那一刻,紫芃知道了人皇的打算,這哪裡是有意包容,接納,這根本是要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四月春風中,她舉目四望,無助到了極點,最後只能夜赴定江侯府,哪怕此時已經明白所謂的聯姻,成親,全是圈套,可她別無他法,只能來這裡為魔族求一線生機。

  她想說,魔族願意隱居,願意獻出一切,從今以後再不犯事,求人皇網開一面。

  什麼也不求,只求能給一條生路。

  可等來的,是天羅地網,是早早就佈置好的奪魂陣。

  那位畫一樣的貴公子,穿著紅衣從門裡走出來,高高在上,眉宇間是一種難以說清的複雜之色,他說:「天子一怒,浮屍千里。紫芃,你不該自投羅網,自尋死路。」

  他就以那種既憐憫,又無情的姿態說:「你與我見的魔族並不一樣,我無意取你性命,你走,從這府裡出去,有多遠便跑多遠,從今以後,再別回來。」

  不一樣,是她也跟人一樣,有柔軟的瞬間,有能被輕易觸動的心腸,更不會去主動出手傷害什麼。

  紫芃卻來不及為這十幾年的蓄意陷害質問半句,她淋著雨,妝發狼狽,含著淚聲嘶力竭道:「你才見過多少魔族,你怎知他們之中就沒有如我一樣,如你一樣的,你憑什麼!」

  說到最後,她無力極了。

  人皇憑什麼,定江侯憑什麼能定一族的死罪,扼殺所有的生機,否定他們存在於這個世上的所有意義。

  可在即將取得的巨大勝利面前,沒有人能聽得進她的話語。

  整座皇城都在無聲狂歡。

  定江侯府的奪魂陣本意是要搜出魔族起源之石的下落,既然起源之石已經落到了人皇手中,那這個陣法就沒了意義。紫芃最終從定江侯府爬了起來,她踉踉蹌蹌出門,可在既定的大局面前,一人之力,猶如螳臂當車,根本毫無作用。

  最終,人皇高起祭台,在蒼天的見證下,將兩塊起源之石碎為齏粉,他以一種高位者不容置喙的口吻宣佈:從今以後,這世間再無魔族。

  魔族果真沒有新生之火,這令皇城中的人行動起來徹底沒了後顧之憂。

  現存於世的魔族則遭到了朝廷軍隊,各族人馬的圍剿,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魔族無望地死去。

  那段時間,皇城中死氣與怨氣纏繞,那像是一層厚厚的陰霾存蓄在頭頂的蒼穹之中,可所有人都沒有留意,直到最後一部分躲於瓊州祖地的魔族死去。

  那是件值得慶祝的事,許多應召而來,參與圍剿魔族大計的種族受邀在皇宮中赴宴,其中又以蒼龍,天累為首,這是妖族中當之無愧的霸主,即便是人皇,也待之如上賓。

  就在這種普天歡慶的日子裡,人世間迎來了從所未有的,始料未及的反噬和災難。

  一種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似魔非魔的東西橫空出世,它們身上纏繞著黑氣,長得奇形怪狀,各不相同,有的能在天上飛,有的能在水裡游,有的還能在山地中健步如飛。

  跟魔族不一樣的是,它們沒有思想,沒有理智,沒有正常生命會有的喜怒哀樂,甚至連對這個世界的好奇都沒有,它們的眼中,唯有毀滅,鮮血和死亡。

  它們見人就咬,誰也不怕,哪怕是最弱小,最低等的一類,也極其難纏,像在身上批了十層厚厚的盔甲,刀槍不入,堅硬無比。

  世界在一日之間天翻地覆。

  無數百姓在懵懂中死去。朝廷軍隊,門派乃至各大隱世家族翻遍典籍,仍查不到這像是專程來復仇的東西是什麼。

  翌日,許多門派弟子,世家公子拿著靈器下山,試圖飛速平息這一場禍端,可令人頭皮發麻的是,這些東西中,也有強者,上位者,甚至王者。

  實力越強,毀天滅地的慾望就越盛,它們率著更下層的存在,如蝗蟲過境般掃蕩人間城池,僅剩不多的智慧,全用在坑殺更多的人和妖身上。最可怕的是它們如春草般生生不息,迎風暴漲的生命力,兩隻生失只,十隻成一百,百則成千成萬。

  權勢,地位,財富,美色,通通不要,眼中只有殺人。

  根本無法溝通。

  人族稱呼這些東西為「魅」。

  那是人族出世以來,最痛苦灰暗,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歷史。

  為了後輩子孫,為了錦繡山河,為了從前安穩與寧靜,無數強者,老者站出來,挺身面對這一場浩劫,拼到最後,空氣中時時都是血腥味和噁心的腐臭汁液味。

  就在這片天地不堪重負時,扶桑樹的靈神終於被喚醒。

  它生為聖物,為萬族之長,根須遍佈四海,擁有如皓海般的力量,可面對那樣的「魅」族,長久的沉默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步入朝堂,廢除人皇。

  猶記得那天,如擎天之柱的巨樹枝丫橫入朝堂,如過無人之境,它一指點在人皇玉璽上,玉璽便失去了所有光芒,除此之外,所有曾參與過圍剿魔族計劃的種族,當家家主均被廢除。

  那根枝丫上就這樣掛著十幾位被世人視為不可攀登之高山的大人物摔在祭台之上,彷彿在以此舉平天之怒。

  做完這一切,該除的魅還得除去,扶桑樹不得插手,再於心不忍,也只能指揮有能力的人圍成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線,守著背後手無寸鐵的芸芸眾生。

  扶桑樹允諾,凡為此戰隕落的,神魂仍有可救的,它會圈出一片秘境,供它們安息,也為人族之後人獻上最後的薪火傳承。

  已經到這一步了。

  沒辦法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薛妤成了一名除魔師,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了魔,取而代之的是難纏千百倍的魅,她廝殺在最前沿,與高等的魅交手,身邊並肩作戰的是連聲咒罵的九鳳等人。

  那是薛妤迄今為止打過最艱難的一場仗。

  魅的數量太多,繁殖能力又極強,手段稍微軟弱點,那些炸開的綠色汁液中,便會冷不丁又組成一個力量稍微弱些的魅,如此反覆,沒完沒了。

  到最後,她抬眼看天時,天永遠是昏黃色的,手臂抬起,落下,靈力衰竭,負傷,倒下,實在承受不住的時候便放出靈器抵擋一時半會,稍作休息後再咬牙站起來,耳邊是永遠不會止歇的怪叫吶喊。

  薛妤終於知道,蒼生陣恐怖的絞殺之力是要對付什麼,那天無為寺裡突然傷人的又都是什麼。

  漸漸的,所有人都倒下了,季庭漊和陸秦咳著血被一隻王族魅掃得半跪下來,音靈與善殊勉力支撐著一退再退,九鳳化為了本體,恐怖的燎原之火不知第幾次噴發出來。

  溯侑身邊劍氣可怕,他一邊打,一邊朝薛妤靠近。

  在八人被逼到極限的時候,他們眼前才又乍然出現另一副畫面。

  蒼生之禍終止於「魅」出世第十年。天累的身軀是世上最盛大的容器,也是最堅固的囚籠,蒼龍則擁有最為恐怖的攻擊之力,在那場滔天之亂中,兩族傾巢而出,配合奮戰在前沿的百族砥柱們將幾乎全部的魅引到了寬闊的遼原和大海之中。

  天累以身為籠,蒼龍以身為劍,同時施展祖傳之技,將九成的魅圍困,狙殺,以生命為代價。

  最後一頭蒼龍從半空中重重墜落,巨大的身軀砸入連綿山脈之中,它的體內纏繞著數之不盡的黑氣,胸膛裡則充斥著魅炸開後的噁心綠液。

  那是蒼龍族的新任族長,還很年輕,鱗片光澤有韌性,血液是黃金一樣的顏色,眼瞳巨大,於是顯得生命流逝時格外漫長而殘忍。

  他身邊躺著的是蒼龍一族的老族長,正哆嗦著為族中最為出色的後輩合上眼眸,在嚥氣前,重重地甩了下尾巴,道:「我終於得知——」

  終於得知。

  沒有人有資格斷定一族存在與否。

  人族不行,妖族不行,人皇不行,扶桑樹也不行。

  在付出難以想像的代價贏得這場大戰的勝利後,扶桑樹聽天之意,抹去這段歷史,同時制定三方,人皇管人,妖都管妖,聖地自成一派,維繫世間和平,山河無恙。

  之後數萬年的太平,由此而來。

  宛若一捧煙花在眾人眼前炸開,八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便齊齊被震了出來。

  季庭漊與音靈內耗最大,當即暈了過去,九鳳支撐不住,捂著胸口「哇」的吐出一口血來,咬著牙怒罵:「天機書你最好別被我——」

  話音才落,一道宏光便咻的籠罩了她。那是遠古大能留下來的,頂尖的機緣。

  九鳳眸光閃爍著,念了無數遍「好漢不吃眼前虧」才勉強將滿胸膛的罵人話語嚥回去。

  她閉上眼,放任自己陷入沉睡中。

  薛妤一動不動地半跌在原地,她髮絲凌亂,額前全是細密的汗珠,溯侑認識與她相識十餘年,頭一次見她這副模樣,兩人呼吸都很重,他將劍放在一邊,面對面坐在她跟前。

  兩道最絢爛的光芒從天穹中降下,一道沒入溯侑眉心中,一道則盤旋著沉入薛妤體內。

  晨光照下,滄夷的古城中,八道七歪八扭,精疲力竭的身影齊齊陷入沉睡中。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47 PM

第79章

  春去秋來,日昇月落,在日復一日變幻的景象中,十年如疾風驟雨般在眼前晃過。

  草長鶯飛之際,陸秦,善殊和九鳳前後睜開了眼。

  睜開眼的下一刻,陸秦踉蹌著站起來,往半人高的草叢中奔去,捂著胸口吐得昏天黑地,吐完又開始咳血,像是打開了一道閘口,一發不可收拾。

  善殊和九鳳的臉色也不好看,兩腮血色全失,透露出一種重傷瀕死的灰敗之色,九鳳瞳仁望著天,指尖一點點摳進泥土中,方才勉強將那一波波襲來的眩暈嘔吐之感強行壓下去。

  很長一段時間,三人都沒有說話,或者說,都沒力氣說話。

  直到身體的疲憊得到緩解,現實和幻境徹底區分開,善殊才頗為無奈地揉了揉突突跳動的眉心,苦笑著道:「這可真是,出人意料。」

  九鳳手掌往地面上重重摁了下,五條蛛絲一樣的裂紋便順著那股洩憤般的力道蕩了出去,延綿數百米,她聲音啞得字句都含糊不清:「所謂的五星任務,就是把我們當猴耍,當狗訓,是吧?」

  說到這裡,九鳳真覺得自己太傻,太天真了。

  說實話,這輩子,她還沒遇到過這麼能折磨人的機緣。

  機緣前的五星任務,那場呈現在眼前的禍亂之源也都算了,原本以為之後是苦盡甘來,終於如願以償,天機書甚至貼心地將最為符合自身的機緣主動送到眼前來。

  按理說,只要好好領悟,秘境中的十年如白駒過隙,眨眼便溜走了。

  可誰也沒想到,天機書還留了一道硬坎給他們。

  不遠處,陸秦終於緩過勁來給自己捏了個除塵術,又拍了拍已經麻木的臉走過來,嘴巴裡酸水直流:「你別看我們,我們也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

  「直接要了我半條命。」

  季庭漊在此時睜開眼,他面色古怪扭曲到極點,繃不住地側頭噴出一口艷燦燦的鮮血,腥甜的氣味傳開,這次就連嘴巴最毒的九鳳都沒說什麼陰陽怪氣,嘲諷羲和傳人沒落至此的話。

  沈驚時,音靈相繼醒來。

  迄今為止,除開薛妤和溯侑,聖地傳人和九鳳面色都呈現出一種飽經摧殘,難以言喻的神情,唯獨沈驚時除外。他面色紅潤,笑意自然,眉宇間流淌著志得意滿的飛揚之色,見周圍一圈的苦大仇深,還愣了愣,忍不住好奇地問:「你們這都是怎麼了?」

  九鳳觀察了半晌,反問他:「你的機緣怎麼樣?」

  沈驚時擺了擺手,後怕地嚥了口水:「別提。看了十年的書籍,民生,現在眼前晃的全是字,一看書就頭疼。」

  九鳳面色陰晴不定地「呵」了一聲,舌尖抵著牙關道:「天機書也來因人而異這一套?」

  「不是。」沈驚時見他們沉默不語,又細細地感應了下他們如水漲船高的修為,疑惑地開口:「修為都比十年前提升了一大截,你們這是又集體進了個什麼難以解決的圈子嗎?」

  音靈一直揉著太陽穴,此刻,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知道我們進步為何這樣大麼?」

  她掀唇笑了下:「挨打挨出來的。」

  這話半分假都沒摻,說起這十年的遭遇,哪怕是善殊這種天生的好脾氣,都有些繃不住。

  他們在頂尖的機緣之中與魅糾纏,一天都沒停歇,累了,趴下了,精疲力竭到只剩最後一口氣了,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扔著丟回一口咕嚕嚕冒著泡的水池中去,水池中是前人畢生的領悟,對如今的他們大有裨益。

  可才參悟到一點東西,就又被拎著丟到了如潮水般環擁的魅族之中,所謂實戰出真知,他們的修為,領悟,就這樣在痛苦而殘酷的循環中緩步提升。

  可以說,這十年裡,他們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以不同的姿勢折斷過。最慘烈的時候,白骨森森匍匐在地上,連回擊的力氣都沒有,而魅的攻擊就那樣如雨般避無可避砸在他們身上。

  不分晝夜,咬牙前行。

  沈驚時聽得抱著手臂搓了兩下。

  善殊看了他兩眼,不知想到了什麼,將他叫到一邊,問:「你的機緣是怎麼回事?」

  「可能真跟薛妤猜測的一樣。」沈驚時收斂散漫的笑意,一本正經地道:「裘家若從人皇的位置退下來,聖地和妖都必定會順著當年的線查到我們這一脈。」

  「扶桑樹給的機緣中,我不止看了許多書,還批了十年奏折。」沈驚時看著善殊,又笑著聳了下肩,道:「你別皺眉啊。這都沒譜的事,再說就算真去當人皇,我看也挺好的。有我在,肯定不會跟你們爭啊斗的,說不定還能悄悄放水,到時候給你讓一條靈脈出來。」

  話說到後面,已經又恢復了他平時吊兒郎當混不吝的貴公子做派。

  「就你會說。」善殊瞥了他一眼,道:「就眼前而言,九鳳受傷一事還都是我們的猜測,畢竟沒有實證,等我們出去後,妖都會接手調查,若是證據確鑿,聖地和妖都會就這事商議後續舉措,事情還沒到絕對的一步。」

  「那更好。」沈驚時笑吟吟地湊近,道:「不當人皇,在佛女殿下身邊當個散財童子最合我意。」

  =====

  薛妤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九鳳和沈驚時湊在一起,正翻來覆去地搗鼓手裡的天機書卷軸。

  「這到底是過了,還是沒過。」九鳳用指尖噠噠點了點天機書上那個清晰無比的魅字,無比警惕地道:「不能經受了這種痛苦,任務卻還只到一半吧?」

  她這一句話,像是某根尖銳的刺,一下扎到其他幾位聖地傳人的心裡。

  那刺眼無比的五星任務,並沒有在指尖消散,而這意味著什麼,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

  查也查了,當年的真相也知道了,打都挨了,十年過去,飛雲端不日便要開放,這個時候告訴他們,任務沒過。

  「那封信呢。」善殊頭一個反應過來,道:「剩下那封沒開的信裡可能有提示。」

  「在我這。」不知何時,薛妤醒過來,她的唇色極白,說話的聲音低而輕,卻足夠所有人聽到。

  都說靈陣師的手最穩,即便才經過過十年痛不欲生的摧殘,這會將信紙展開時,薛妤的手指仍根根筆直,半分都不抖。直到一陣夜風拂過臉頰,她才忍不住側過頭咳了一聲,而後迅速恢復過來,道:「沒有提示,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這封信不知在何時鬆動了封印,露出裡面保存完好的紙張,紙上只潦草而簡單地寫了一句話。

  ——魔族滅,魅出世,天下浩劫,動盪不休,我們終自嘗惡果。

  這是一位當事者的唏噓悔恨,亦是對那場滔天之禍的總結。

  「那現在,怎麼說?」季庭漊挑眉夾著天機書的卷軸晃了晃,問。

  「我管不了了。」九鳳撂挑子乾脆利索,「本就是突然被捲進來的,之前配合也是為了秘境之淵的機緣,現在整這麼一出,誰受得了?」

  「先算了吧。」善殊看了看他們身處的環境,道:「若是不出意料,現在可以和秘境中其他人聯繫了,我們先問問情況,至於這個任務,天機書暫時也沒表示,一步步再看吧。」

  她話音落下,大家頷首,紛紛四散而開。

  開滿花的山坡上,只剩薛妤和仍閉著眼的溯侑。

  皎潔的月色下,薛妤衣袖和裙擺如雲朵般綿柔搭在葳蕤草叢上,長風一吹,便盪開了驚人的弧度,露出一截窈窕別緻的腰線。

  她坐在溯侑對面,將已經閃爍起光芒的靈符放在一邊,耳邊是朝華條理清晰的稟報:「……進秘境之淵後,我們和女郎走散,莫名被圈入一個黑色小空間中,隨後便看到了天機書頒布的五星任務。」

  「隊伍中有十五個人,除了我們幾個在聖地中任職的,其餘都是世家貴族的公子姑娘,因為不熟悉,又涉及機緣,最開始鬧得不行,誰也不服誰,直到太華聖子進來。」

  說到這,朝華正色道:「女郎,太華聖子在這次任務中出手不少次,依我看,實力仍有所隱藏,不說別的,但確實比佛子,崑崙少掌門強一些。」

  「三地盛會自有定論。」薛妤聽罷,道:「聖地傳人誰也不是省油的燈,平時不顯山露水,是因為沒到要見真章的時候。你和愁離別亂動,跟著蒼琚就行。」

  那邊很快應了一聲,薛妤切斷了聯繫。

  她的目光落在溯侑身上。他眼睛閉著,濃密的睫毛自然垂在眼皮下方,膚色冷白,整個人像一幅被精心描摹,再三於細節處深化的畫。

  沉睡的時候,他身上那種花朵般旖麗,馥郁的姿態散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真正的本性,涼薄而鋒利,像薄霧天可以吹開一切的風刃,從頭到尾,都是上位者該有的,會有的游刃有餘,從容不迫。

  確實,確實不是二十年多年前那個桀驁輕狂,滿身都是刺的半大少年的樣子。

  看了一會,薛妤與一雙戾氣極重的黑色瞳仁對視。

  溯侑的呼吸極重,像是才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殊死搏殺,垂於膝蓋上的手指倏地曲起,指節上迸現出一根根細小經絡,瞳仁顏色是純然的深色,一種驚人的美麗與危險撲面而來。

  這是十年死戰,初初醒來時會有的紊亂。

  薛妤並沒有動作,她以手掌撐著身體大半重量,長長的髮絲垂在臉頰兩側,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就那樣安靜地看著他。

  在血肉模糊的戰場還未在眼前完全退卻時,看到那樣一張熟悉的,令人心神傾倒的臉,溯侑下意識的反應便是用手飛快擋了下眼睛。

  等戰鼓聲和喧鬧聲從耳邊徹底淡下去,他才顫著手掌置於唇邊咳了聲,再抬眼時,眼中濃烈到幾乎溢出來的戾氣已經乖乖倒流回去,煙消雲散。

  只剩下蒼白而虛弱的一張臉。

  「女郎。」因為太久沒開口說話,他的嗓子有點啞,語調卻很熟悉:「何時醒來的?」

  「比你早一點。」

  薛妤視線落在他乾裂的唇瓣上,也沒多說,伸出食指落在他手腕上,靈力暢通無阻地湧入他的體內,半晌,她收回手,道:「你現在的實力,很強。」

  不遜於聖地傳人,甚至足以跟九鳳搏殺的強。

  溯侑並不否認,他側了下頭,像是要認真去觀察薛妤的神色,卻見她提著裙擺起身,繞了半圈坐在他身後,隨後朝外丟出一個嚴絲合縫的結界,言簡意賅地道:「將翅翼放出來,我看看。」

  誠然,兩人都是聰明人。

  沉睡前的那些影像中,天累鎏金色的翅翼徹底舒展開,遮天蔽地的一片陰影,翎羽絢爛華麗,根根都是大殺器。

  每一樣特徵,都能在他身上找到重合的,熟悉的影子。

  溯侑身體極短暫地頓了頓。

  他仍忘不了,上一次,她看過之後,那種冷淡又薄情的反應。

  可饒是如此,在無聲的夜色中,他仍催動著體內蓬勃湧動的妖力,將那雙宛若黃金澆灌而成的翅翼徹底展現出來,像擺放一樣盛大的工藝品一樣安然垂落在她眼前。

  因為十年機緣,十年苦修,這次的翅翼比上次看到時要更鋒利,也更華美些,翎羽一根接一根排開著伸展出去,清秀而流暢的一筆。

  唯一不變的就是那根橫在中間,最長的翎羽,它被眾星捧月地圍著,像高坐在某種古老獻祭儀式上的神明,週身充斥環繞著霧一樣流動的深邃紋理。

  薛妤現在知道了,那便是被譽為「囚天之牢」的天累尾羽。

  所有的一切都對上了。

  她的手指像是才從冰水中撈出來,而他胸膛起伏著,全身都是滾熱的溫度,兩兩相觸,宛若水火交融。

  察覺到她一絲不苟的過界舉動,溯侑抑制不住,既想讓她停手,又享受這樣親密無間的親暱姿態。

  水深火熱,舉步維艱,他這簡直就是在折磨自己!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推移,溯侑眼中拉出長而深凝的一點霧色,在薛妤手指即將停在尾羽上時,他閉著眼,無聲地抬了抬下頜。

  「女郎。」他側身去看她,神情中是強忍都忍不住的悸動,音色輕而淺:「在想什麼。」

  「妖族天累。」薛妤手指無意識地流連在金燦燦的光羽之中,停一下,撥弄一下,提及身份,聲音中終於有了不一樣的波動:「自己知道嗎?」

  溯侑搖頭。

  在看到那些畫面之前,誰也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誰不會往這方面想。

  在一片膠著的寂靜中,溯侑手指微屈,音線似刻意強調般重了重:「我們已經在一起了。」

  「天累,也能和女郎在一起,是不是。」

  薛妤將他墨緞一樣的長髮攏在掌心中,放於肩側,道:「是。」

  這話落下之後,她湊近看那根光華氤氳的尾音,皺著眉觀察了好幾遍,才道:「尾羽上有天然的陣法,像個囚陣。」

  察覺到她接下來要做什麼,再回想之前尾羽被她握於掌心時那種難捱的滋味,溯侑幾乎是毫無應對之法地繃緊了身體,直到她手指當真一根接一根落下來,他才顫著胸膛,手指微抖著咳了一聲。

  身後的動作停了停。

  也真只是停了停。

  片刻後,溯侑徹底抑制不住,他嘶的一聲,重重扼住她垂於衣側的另一隻手腕,將人往前帶了幾步。她胡亂蕩動的衣袖邊被風吹得落在他手背上,像是勾人心弦,欲說還休的含蓄一點。

  在一片兵荒馬亂中,他強硬扣住她的指尖,喚她:「阿妤。」

  「阿妤。」

  他喚了三聲,動作已經是竭力控制都控制不住的失控與自暴自棄,可話語卻恰恰與之相反,一字一句都帶著熾熱的尾調:「有點癢。」

  薛妤垂著眼在他嫣紅的,像是才塗了口脂的唇上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再去看那複雜的,令人怦然心動的陣法時,罕見的走了神。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55 PM

第80章

  沒過多久,大家聚集在一起,齊齊抬眼去看轟隆隆悶響的天空,薛妤走到九鳳跟前,將半個時辰前才找的煉製玉青丹解藥所需的最後一種靈植遞過去,道:「這些量,剛好能配出兩顆玉青丹的解藥。」

  「十年都過去了。」九鳳挑了下眉,語氣中隱隱有點擔憂:「靠你之前給的那些藥,他們能撐住嗎?」

  畢竟,裘桐威脅蘇允和桃知的時候,給出的期限可只有兩年。

  「能抑制部分藥效,保一條命。」薛妤的話總是直白得令人頭皮發麻:「但人不會太好過。」

  進秘境之淵前,以防萬一,薛妤曾用在飛雲端外圍找到的靈植靈草揉成了十幾份藥散,放在玉瓶中給了蘇允和桃知。如果他們沒能在兩年內出來,之後每一年,都服用一份藥散。

  可這畢竟不是完整的解藥,他們不可能完全不受玉青丹的控制和影響。

  「能保住命就行,這時候也講究不了什麼盡善盡美。」九鳳瞇著眼去看慢慢裂開一道巨縫的天空,道:「飛雲端要關閉了,出去後,人皇的所作所為,以及你給出的那份卷宗,我會如實告知族內長輩。」

  薛妤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子夜,彎月如鉤,長風浩蕩,一股令人無法抵抗的浩大力量將山坡上站著的八人捲入一道裂隙中,他們沒有抵抗,任由眼前天旋地轉,片刻後,一步踏入外界綿柔雲層,昭昭日光中。

  眼前一幕,應當是薛妤所見鄴都最熱鬧,也最喧嘩的時候。

  只見以沉羽閣為中心,周圍連綿成了一片的空中閣樓裡陸陸續續往外湧出人,大多都是穿著寬大的道袍的中年男子,平時往人群中一站,全是個頂個的人物,此刻扎堆似的冒出來。

  漫山遍野的聲浪中,薛妤等人的出現將原本就高漲的潮湧推到最高處。

  「看!聖地傳人出來了!」

  不知是誰突然帶頭說了一聲,轉瞬間,無數道視線匯聚在半空中。

  「嘶,這幾個的氣息,徹底摸不透了。」有世家公子面色凝重地感應半晌,而後抽了一口涼氣:「看這架勢,三地盛會,前三十基本定下了。」

  「誒,話還真別說得這樣早。」有人瞇著眼下意識反駁,道:「飛雲端可不是外面那些小打小鬧的秘境,裡面機緣多不勝數,看看前面出來的幾個,許家的許允清,沉羽閣的沉瀧之,還有那個從前跟在赤水聖子身邊做事的,叫什麼,好像叫松珩的,他們出來時的動靜可同樣不小。」

  另有一人接道:「妖都那邊同樣不容小覷,人間修真門派出色的青年才俊也不止一個兩個,我看聖地傳人這次真夠嗆的,不說前三十,前六十都不一定能全守住。」

  半空中,一道接一道晦澀的氣息波動交織,那是隱匿在暗處,不輕易現身的老一輩人物,現在也都忍不住分心觀望。

  感應到薛妤的氣息,鄴主也現了身。他年輕時是出了名的風流人物,成為主君後有所收斂,可那張臉,仍是十成十的打眼,他負手而立,笑著問薛妤:「阿妤,十年苦修,結果如何?」

  「一切都好。」薛妤視線掃了一圈,格外冷靜地道:「父親,幾位女家主都在看這邊。」

  提起曾經的紅顏知己,風流韻事,鄴主一下就沒了聲音。

  「先回去。」薛妤環視左右,說起正事:「我有要事和父親商量。」

  半個時辰後,大殿的書房中,薛錄聽完事情始末,整個人往椅背上一靠,撫著額心沉默了好半天。

  「人皇。」他連著將這個字眼念了兩遍,語氣中的無奈和頭疼之意幾乎溢出來,「裘桐此人,野心太強,空有頭腦,滿腔抱負都用錯了地方。」

  「現在主要是看妖都那邊的意思。」薛妤道:「裘桐不止空有頭腦,他有魄力,有手腕,能完全豁得出去。他想長生不老,想修仙得道,之前鬼嬰,飛天圖之事皆有所預謀。」

  她總結:「他想解開被封印的靈脈。」

  「封印是扶桑樹親自設下的。」薛錄忍不住道:「他是人皇,理應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樣折騰,全是白用功。」

  「是,所以我剛開始也想不通。」薛妤直視薛錄,坦然道:「進飛雲端前,我只能猜到他頻頻動作是因為想擺脫皇族束縛,看了秘境之淵的遠古畫面後,我才想明白,裘桐想要蘊養的,可能是蒼龍的龍息。」

  薛錄猛的抬眼。

  「蒼龍是世間最利的刃,擁有極其可怖的攻擊之力,它能劃開任何封印。」這樣石破天驚的話語,薛妤卻說得平靜,她抬眼道:「父親,遠古的事,我沒經歷過,不知道真假,可從扶桑樹給出的消息來看,不論是龍息,還是龍骸,無一例外,全部都纏著魅,這種東西絕不能出世。」

  「還有一點。」才經歷了十年機緣中的廝殺,薛妤聲音中不可避免的帶上了疲憊之意,她停了停,接著道:「聖地和朝廷對人間妖物的態度,不能繼續惡化下去了,前人之禍,我們應引以為戒。」

  「阿妤,你說的這些,句句都很有道理。」薛錄聽完,站起身在屋內轉了兩圈,在自己引以為傲的女兒面前,用了一種頗為直白的說法:「聖地分為六個,妖都有五世家,除此之外,還有個野心勃勃的朝廷和人皇,外人看聖地勢大,可實際上,我們處處受掣肘。」

  「聖地乃至人族對人間妖物的態度非一日兩日形成,那種觀念刻在了骨血裡,根深蒂固,以鄴都之力,怎麼拔除?」薛錄道:「光一個鄴都,你三令五申,時時事事監督,迄今為止,才起了一點成效。」

  「這二三十年,阿妤,你去人間,去秘境,有一次是出門遊玩的嗎?」

  薛妤慢慢抿緊了唇。

  薛錄心情十分複雜,薛妤長成現在這個樣子,他身為父親,說不驕傲,那是假的,說不心疼,那也是假的。

  同為聖地嫡系,當年他像薛妤這個年齡的時候,簡直一頭鑽進了紅塵中,就連他那最自律克制的兄長,也時不時縱情山水間,感受下不一般的自由的滋味。

  而薛妤呢,在這個年齡,她所說的,所考慮的,卻已經是這種層面上的問題。

  以天下為己任,這太難了,也太累了。

  薛錄語重心長道:「這不是我們說了能算的,這需要朝廷,聖地和妖都達成一致,共同推進,任何一方不配合都難成事,但你看現在的局面。」

  「妖都和我們的關係一向不樂觀,人皇的忌憚擺在了明面上,我們的任何動作,都可能激化矛盾。」

  未來的艱難險阻是真,當下的矛盾重重也是真。

  薛妤在原地站了半晌,她道:「我想改變這種局面。」

  她不是聖人,也不是度苦度難的菩薩,更沒有心比天高,覺得能以一人之力拯救萬千人於水火,只是站在這個位置,能出一份力,就一定要竭盡全力試一試。

  成與不成,試一試才知道。

  年輕人,不論熱烈似火,還是冷靜理智,好像總有某一件事,某種觀點是執拗且難以說服的,那種明知前路難行,非得披荊斬棘往前的衝勁,無疑是動人的。

  「阿妤,在三地盛會前,舉行皇太女冊封大典吧。」

  薛錄道:「既然要改變一些東西,你就得站上最高的位置,這樣,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才是能令人信服,引人爭相效仿的。」

  這件事,早在進飛雲端之前,鄴主就提起過,因而此刻再聽,薛妤並不意外,令她眼瞳微縮的,是隨之而來的後半句話。

  「三地盛會在兩月之後,為了印證在飛雲端中的進步,摸清大家的差距,各世家大族中的年輕子弟都會前往。」薛錄瞇著眼又坐回椅子上,像是正經歷某種激烈的拉扯掙扎,話語出口時,自己先皺了眉:「父親希望,你能穩在前二的位置。」

  三地盛會每隔十幾二十年便開一次,薛妤大多時候忙著自己的事,很少會去這樣的場合,因此算半個生人。而薛錄呢,他年輕時就最煩這些,為人父後更沒要求過薛妤取得怎樣好的名次。

  這是頭一次。

  沒等薛妤開口,薛錄便擺著手望著窗外低聲道:「不出意外,妖都九鳳是下一任妖族領袖,唯獨她能排在你前面,其他任何人,甚至五聖地傳人,全部得敗於你手。」

  薛妤似有所感地抬了下眼。

  「這樣,父親才能將君王的位置,在兩年內交到你手中。」

  說到最後,薛錄拍了下她的肩,道:「你好好想一想,這個擔子太重,父親不逼你。」

  ===

  漫天喧鬧中,薛妤從鄴主的書房出來後,將自己鎖在了房間裡。

  此時,朝華和愁離已經等到了連模樣都沒變一分的朝年,後者修為增長不少,可話依舊多得令人招架不住:「你們是不知道,我那天進寺廟之後,又遇見了那些噁心的東西——聽我姐說是叫魅是吧,這些東西跟長了狗鼻子一樣,嗅到我出來就撲上來,沒完沒了了還。」

  「對了你怎麼在這。」他叭叭一頓說完,看向身側的溯侑,問:「女郎呢?」

  他伸長了脖子張望。

  朝華捂著臉重重地歎息了一聲,道:「算我求你了,朝年,你八百年沒說過話是嗎?」

  「那也沒有。」朝年吶吶道:「姐,我才兩百多歲。」

  愁離軟著眉眼笑了兩下,道:「行了,別氣你姐了。進飛雲端十年也累了,今晚大家都好好休息一下。」

  歡樂的氛圍在一刻鐘之後徹底消散,朝華和愁離都敲不開薛妤的門,兩人對望片刻,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這個意思,便是薛妤需要安靜。

  人都走完後,溯侑上前,屈指叩了下門,道:「女郎。」

  他不知道薛妤的意思,於是在外人面前,仍保持著純粹的君臣關係。

  不多時,結界裂開一道豁口。他提步跨過門檻,走進薛妤的書房中。

  想像中的各種畫面都沒有發生,她換了件衣裳,長髮隨意地鋪在肩上和背後,尾尖一部分濕漉漉地搭著,手裡捧著本書,但她的心思不在上面,半天沒有翻動一頁。

  見他來了,她乾脆將手裡的書合起來推到桌面上,問:「殿前司你去過了沒?」

  「都處理好了。」

  溯侑行至她身後,指尖無比自然地捻著她一縷髮絲,清聲道:「絞殺台出了點問題,我方才過去了一趟。」

  說著說著,他便以一種從後環擁的姿勢靠近她,低聲問:「出什麼事了?」

  薛妤身形頓了頓,不習慣這樣的親暱。

  溯侑將她所有微妙的情緒收於眼底,他就那樣一點一點收攏臂彎,直至她長長的一段頸親密無間地貼在他鎖骨上,冰涼的耳墜在視線中晃了兩下,他才滿意地收手,湊到她耳邊,字句清雋:「不開心?」

  兩輩子,沒人敢這樣對薛妤。

  他身姿挺拔頎長,身上是一股淡淡的松香,聞著是冬季的凜冽,真靠上去,卻是炙熱到灼人的溫度。

  溯侑的心跳有點快,沒過多久,就將這份雲淡風輕的熟稔徹徹底底出賣了。

  薛妤默了默,道:「跟父親談了點事。」

  她說著,停下來,溯侑也不催促,只是低低地「嗯」一聲,就在她耳邊,聲線含著點不經意的笑意。

  這個時候,他又沒了方纔那種強硬的桎梏姿態,而是愜意而舒適地搭著她,像一根纏纏繞繞,全由她掌控的籐蔓。

  薛妤覺得耳朵有點癢。

  「說到三地盛會。」就著這樣進退兩難的姿勢,她短促地眨了下眼,音色既清又冷:「裘桐手裡的龍息和人間妖族的局面,都說了點,父親跟我分析了眼下四面為難的局勢,而後給了我一個選擇。」

  「主君想將女郎推上女皇之位。」在肉眼可見的沉默中,溯侑一針見血地道。

  薛妤抬了抬下頜,沒再說話。

  這就是默認的意思。

  「女郎是怎樣想的?」

  「我暫時沒應。」薛妤指尖敲了下桌沿,在自己還未意識到的情況下,露出了鮮為人知的一面:「真坐上這個位置,我可能做得不如父親。」

  「有一句話,他說得對,這種事,不是一個人能扭轉局面,奠定乾坤的。」

  「不是一個人。」溯侑擁著她,鬆鬆繫著的髮帶不知怎麼,突然落了下來,墨發如綢緞般筆直地垂下來,天女散花般落到薛妤雪白的頸側,手背上。

  對此,他恍若未覺,側過頭用唇瓣摩挲般一點點蹭過她的耳根,聲音裡熱氣瀰散:「怎麼就是一個人?」

  「阿妤。」

  他似乎格外喜歡念這個名字,每個音節都咬得別緻,帶著一種難言的情愫,「想做什麼就去做。」

  「怎樣,我都陪你。」

  表忠心的話薛妤其實聽過不少,個個都能唱出一朵花來,相比之下,他這幾個字顯得稀疏平常,並不出彩。

  可許是氛圍使然,她在他懷裡轉了個身,與他在燈下面對面對視。

  在眼前之人宛若精雕細琢的五官中,薛妤最喜歡那雙眼睛。動怒時凜然裹著寒霜,顯得深邃而危險,平時跟外人說笑,總是放鬆著往下落,壓出一條細長的褶皺,可最令人難以招架的,還是這種時候。

  含著笑的,露骨的,瞳仁裡似乎仔仔細細地綴了一層琉璃碎珠,好看得不行。

  彷彿一切都明明白白攤在了眼前。

  他就是刻意的。蓄謀已久的。

  在勾她。

  從很早開始就是。

  薛妤的視線再一次落在他薄薄的唇瓣上,半晌,道:「低頭。」

  溯侑彎腰,配合地照做,於此同時,她踮著腳湊上來,咬住他下唇上的一小塊肉,睜著眼有些僵硬地維持著這個動作。

  半晌,她一下,又一下不講章法地磨了磨。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7:56 PM

第81章

  這一下出人意料,溯侑為了遷就她而微微彎下的背脊從頭僵到了尾,在驟然貼近的身軀前,唇上那點痛很快就瀰散成另一種意味。

  她用尖尖的牙叼著那一小塊肉,磨一下,再咬一下。

  跟平時信手拈來的行事之風完全不同,在這種事上,她笨拙而青澀。

  什麼都不會,又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什麼都會。

  在她咬第四下的時候,溯侑嘶的一聲,抬了抬下顎,露出一條難耐而鋒利的喉結線條,緊接著,手掌幾乎忍無可忍地落在她窈窕有致的腰線上,一提,一落,她便輕鬆地坐在了那張堆著奏本的案桌上。

  唇與唇分離,他的呼吸重起來。

  薛妤抬眼去看,視線落在他像是得了滋潤,完全盛放的嫣紅唇瓣上,須臾,食指微抬,冰涼的指尖抵上去,不輕不重地碾了一下。

  她好似完全不知道這樣的動作意味著什麼。

  「錯了。」

  他捏著她的指尖,重重地壓下去。

  她起初怔了下,沒有動作,連呼吸都是輕得不能再輕的,直到他柔軟的唇瓣生澀地抵進來一些,她無意地用舌尖去勾了勾,含含糊糊地吮了下。

  這場本該徐徐遞進,淺嘗輒止的嘗試,至此,一發不可收拾。

  半晌,兩人氣息錯開,她披著長髮,安安靜靜坐著,指腹無意識地摁在唇邊,杏眼中瀰散開一層蒸騰開的熱氣,裡面的冷靜之色只餘五六分。

  明明到了後半截,她才是被趁虛而入,仰著頭承受的那個,可此刻四目相視,燭火「啪」的一下炸開一蓬火花。他在燈火下站著,卻像被欺負的那一個。

  寬敞的衣裳往下脫落半段,露出兩抹飛巒般起伏的鎖骨,肌膚透露出一種冷淡的蒼白之色,袖口被她揉出一層層褶皺,襯得唇邊那顆冒出來的細小血珠格外艷麗。

  怎麼看,怎麼都是一副刻意縱容,任人為所欲為的模樣。

  薛妤盯著那道小小的傷口看了一會,見狀,溯侑勾唇,無比自然地彎腰湊近。

  「破了。」擦乾淨血漬之後,她像是沉浸在冰水中的手指仍流連在他臉頰一側,審視般看了又看,低聲道:「像妖精。」

  這樣的氛圍中,這種字眼,真是一個都不能聽。

  溯侑禁不住她這樣的語氣,閉著眼笑了下,隨後抵著她的額心問:「夠不夠妖精?」

  他像一朵纏著她,濕漉漉的花,在她耳邊說話時,簡直有種令人抵擋不住的馥郁魔力:「阿妤,你喜不喜歡?」

  ====

  妖都,世族宅門建在雲霧重重的山頂,仙金鋪路,銀綢漫天,院子大得能乘著座駕跑圈,處處都彰顯著妖都世家超然的地位。

  品味確實沒什麼品味,可架不住妖都世家天生喜歡這些金燦燦,亮閃閃的東西,每次爭奪靈脈,石礦,就屬他們最積極。

  此時,九鳳世家,建得宛若仙宮,格局又像君王上早朝的待客大廳中,排名前十五的世家都來了人,白髮蒼蒼的老者居多,此刻一個個捧著茶盞,聽九鳳家主說起這次飛雲端中發生的事。

  在說到有人謀取九鳳生靈之精並致其受傷後,前五的世家裡,有三個既驚又怒地撂了茶盞。

  剩下那個是無動於衷,眼皮都沒掀一下的隋瑾瑜。

  「這事,諸位怎麼看?」九鳳家主負手站在高台上,居高臨下地掃視一圈,問。

  窮奇秦家家主面色凝重,第一個開口:「這些年,我們跟朝廷沒什麼交集,人皇壽命短,幾十年甚至幾年便換一茬,我是沒能想到,而今在金鑾殿上坐著的那位,能有這樣的膽量。」

  「還想給聖地潑髒水,這是打算讓我們打起來,他好坐山觀虎鬥?」

  「依我看,是時候出手給點教訓了。」右側,身形魁梧的壯漢悶聲悶氣地道:「我們不惹事,大多時候都悶在妖都,待在自家地盤上做事,可我看著,人族那群說書先生和門派老頭已經開始造謠我們實力不如前,完全被聖地壓制住了。」

  說到這,他「咚」地一下將拳頭砸在桌上,「讓他們看看,妖都怕誰,又到底是誰壓誰。」

  「從古至今,我們妖都,就沒有被這麼謀算挑釁過!」

  一老者咳了聲,撫著鬍鬚開口:「大家稍安勿躁。即便真要打,也得有個章程,總不能今日說說,明天就領著兵衝到京城城門前,這樣一來,有理都變成了無理。」

  九鳳今日穿了件毛絨領的白色長裙,顏色素淡,可壓不住她那張明艷的臉。她站在九鳳家主身後半步,抬眼往下看時,儼然已經是妖族未來領袖的姿態,一言可定乾坤。

  「這話沒錯。」整理不來天機書莫名其妙的五星任務,可應對這些事,九鳳毫無壓力:「三地制衡,妖都沒有資格廢人皇,也廢不了人皇。世人對妖都的成見從未消退,貿然出手,他們不會信我們,反而覺得人皇一脈無法修行,處於弱勢,到頭來,成了我們仗勢欺人。」

  每次說起這個,妖都諸位心裡就升起一種躁動的無力感。

  聲名狼藉就這點不好,真被人欺負了都沒人信。

  「相比於妖都,他們更信聖地。」九鳳道:「先將我被人謀害至重傷的消息傳出去,之前在飛雲端中扣押人族修士這一段,想必現在已經傳開了,等議論聲和不滿聲達到頂峰時,再將人皇拉出來。」

  「聖地未必會和我們站在一邊。」秦家家主嘴一咧,道:「那群老聖人,眼裡只有百姓,凡人,我們真要幹什麼,他們頭一個跳起腳來反對。」

  「不會。」九鳳目光微頓,道:「人皇行徑已經到了不得不管的地步,聖地不會放任他繼續作惡。」

  「聖地傳人說了可不算。」秦家家主接道:「還是得看那幾個老傢伙的意思,若是權衡利弊之下,他們覺得廢人皇而產生的動盪高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結局如何,還真是未知。」

  說到這,他瞇著眼睛強調:「如今那位人皇,年過四十,即便能活到一百歲,也才只有六十年可活,對我們而言,六十年彈指一揮,另立新主引起的爭議卻很大。」

  「我今夜,會聯繫聖地六位君主。」九鳳家主一錘定音,又看向九鳳,道:「將人皇拉出來,再之後呢?如何行事?」

  「也不用怎樣高雅的手段去說得多逼真,各種小道消息就行,只有一點,得傳得人盡皆知,議論聲不絕,再添油加醋描一段妖都如今怒極,預備陳兵京城之下。」

  「人心不穩,動盪不休,百姓眾說紛紜,聖地卻不出聲,也不安撫,這把沉默的火,過不了多久就能燒到每一個心裡有桿秤的人身上。」

  「接下來,父親入羲和,以妖都五世家名義,聯合聖地,將人皇裘桐所做所為如實上奏扶桑樹。」

  扶桑樹和天機書的面前,即便是妖都,也不敢謊報。

  至此,無需多說,真相大白。

  「繞這種大彎做什麼!我們出手做什麼,難不成還得跟天下人全解釋一遍?照我說,他們信就信,不信也沒人求他們信。」有脾氣暴躁的妖族當家人狠狠錘了下桌子,憋悶道。

  「張寧。」九鳳家主用看傻子一樣溺愛的眼神看過去,道:「我跟你說過許多回了,我們妖族從前就是吃了嘴上的虧,這種思想如今得扭轉過來。假惺惺的一套,動動舌尖的意思,誰不會,對不對?」

  「他們假,我們就比他們更假,讓人無話可說才好。」

  「本就不必挨的罵,非得湊上去被人扔臭雞蛋做什麼?」

  ===

  飛雲端一晃十年,人間恰逢春季,和風徐徐,碎陽燦燦,積蓄了一年的生機在一陣接一陣的雨水中蓬然迸發出來,幾個日夜間便佔據了眼前所有視線。

  京城,聳立的皇宮大殿中,伺候左右的人如臨冰窖。

  「這就是你們辦的事?」裘桐拍案而起,衣袖狠狠一帶,筆墨紙硯頓時掉落一地,跪著的人噤若寒蟬,整座內殿,空氣都幾乎停止了流動,每個人的呼吸聲都刻意壓得低而緩,生怕成為那個出頭之鳥。

  而立之年,高坐皇位的人早褪去了當年的銳氣,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不容置喙的威嚴,可他的身體實在是太差,能撐到現在,全靠國庫裡那些價值連城的靈寶靈藥吊著,此刻一動怒,立刻就撐不住了。

  震天的咳嗽聲壓抑地傳開,裘桐用帕子往嘴邊一擦,團著那抹顏色深艷的血狠狠丟在地上,吸著氣道:「萬無一失?嗯?!」

  他大發雷霆,十年前奉命去查桃知和蘇允的人一個也沒逃掉,在他沉怒的眉眼中被左右兩邊的金吾衛架走,哀哀的求饒聲拉成長長的一道回音。

  一場怒火後,裘桐頭腦發昏,手腳沉重沒有力氣,白訴弓著腰將他扶到凳椅上坐著,在後者急促得不大正常的呼吸中低而小聲地問:「陛下,我們現在怎麼辦?」

  裘桐緩了很久,才伸出手去拿案桌上的那疊名冊,夠到時指尖都在顫抖。

  那疊名冊,他看過很多遍,多到上面的每一個名字都透著一種熟悉之意。

  這是這次飛雲端開啟,有資格進入秘境之淵的名單。

  這上面的每一個,或早早嶄露了頭角,或出自名門,自小出眾。

  天之驕子,意氣風發。

  真令人羨慕啊。

  裘桐看了一會,又陰晴不定地將那名冊甩出很遠,「噹」的一聲響,動作用盡了全力,白訴對此見怪不怪,上前輕撫裘桐瘦骨嶙峋,起伏不斷的後背。

  這十年,隨著病情的加重,裘桐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這本名冊,丟了又撿,撿了再丟,看一次,氣一次,下一回還是要看。

  已經成了一種心魔。

  「能怎麼辦?」裘桐連勾勾嘴角的動作都顯得沒力氣,拖著沉痾病體,他甚至能嗅到死亡的味道:「該試的,不該試的,都試過了,你說,還能怎麼辦?」

  說到這沒有太大掣肘,相對顯得輕鬆的十年,即便是白訴這樣長伴君側的心性都苦不堪言。

  龍息至關重要,不能洩露半分消息出去,於是知道這件事的,全是裘桐的心腹之臣,是世代效忠裘家的忠正之士。朝裡的文官讀聖賢書讀傻了,讓參誰一本,打口水仗那是義不容辭,可到了這種關鍵的事上,一個靠得住的都沒有。

  剩下的,則是一些世家家族的族長,長老。

  說起來是名門正道,真談起那些聳人聽聞的偏方邪術,也是一個比一個過分。

  龍息本就需要大量血氣蘊養,如今又缺少了至關重要的一縷生靈之精,上面的光芒比裘桐的身體還弱,令人日夜懸心,就怕哪天徹底黯淡了。

  為此,有人說,自古以來,孩童的血最為純淨,用大量孩童的血氣蘊養,說不定會有效果。

  也有人說,既然失去了本源力量,那就應該從源頭解決,蒼龍屬於妖族,既然暫時得不到九鳳的生靈之精,那麼別的妖族,不論強大的或是弱小的,只要數量堆上去了,是不是總能起一點作用?

  這種聽著就覺得瘋狂的方法,裘桐病急亂投醫,全試了。

  三百多名生於京城,且命格不錯的孩童,有的還不會說話,只咿呀呀咬著手指,就那樣活生生在睡夢中炸成了血霧。

  傳說中至純的血氣纏繞在龍息上,並沒有使其恢復一點光澤,反而令裡面纏繞的黑紋更深了點。

  若說嘗試第一種方法時,裘桐尚存了一絲理智,那拿妖族開刀時,就真是半點沒留情。

  人間的妖族不如妖都強橫,所謂柿子挑軟的捏,屬於最底層被欺負的存在,裘桐下令搜山,搜海,一夜之間,一千多隻妖族便沒了性命。

  因為數量太多,做得太絕,這事發生後,各地開始爆發一波接一波的小獸潮,他們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勉強粉飾太平,全鎮壓了回去。

  「將主意打到九鳳頭上,這一步,朕走錯了。」裘桐不愧是裘桐,他霎時間理清了整件事將會產生的,最壞的後果:「當年鋌而走險,朕理所當然地認為,能將這事推給薛妤,推到鄴都身上,即便拿不到生靈之精,也能讓聖地和妖都爆發大矛盾,給我們接下來的動作留點準備的時間。」

  「可朕忘了,派出去的臣下不靠譜,薛榮,更不靠譜。」

  他「呵」地笑了一聲,眼眶漸漸脹熱起來,對身側之人道:「白訴,你還記得嗎,被薛妤盯上的滋味。」

  白訴畢恭畢敬地回:「奴才記得。」

  三城四州,大量佈署全部廢棄,他們行動起來舉步維艱,不得不硬生生休養了三四年整。

  那是迄今為止,出現在裘桐話語中最頻繁,也是讚美之詞最多的女子,雖然從頭至尾,兩人都是明晃晃的敵對關係。

  「記得就好。」裘桐啞笑了聲,道:「接下來,我們可能還得再經歷一次。」

  白訴不敢吭聲了。

  「裘仞最近在做什麼?身體可好?」裘仞,是裘召的兒子,今年才滿十歲,被裘家兩兄弟當明珠捧著,寵著,是長安城中出了名不好招惹的霸王。

  白訴:「聽說最近在跟老師學棋藝。陛下放心,御前的人明裡暗裡看著呢,小王爺一切都好,出不了意外。」

  相比身為父親的裘召,裘桐對這位如冉冉新日般生長起來的侄子更為疼惜,甚至已經到了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兩年前,裘仞與京城中三位同樣年齡的侯門世子比賽馬射箭,中途不知與誰起了口角,裘仞猛的一揚鞭,馬兒吃痛狂奔。他畢竟年齡還小,穩不住這種勁,沒過多久,便從馬上滾了下來,腦袋磕到石頭,留了一片淤血。

  聽聞這事時,裘桐身體不適,已經睡下,得知詳情後雷霆大怒,罰了人還不放心,愣是撐著沉重的身體冒雨出宮看望。

  世人都說裘桐對裘仞這種愛護之情,全因他沒有自己的子嗣,於是將胞弟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看待。

  唯有伺候在裘桐身邊的白訴才知道,什麼愛護。

  裘桐看上的,分明是那具鮮活的,健康的身體。

  聞言,裘桐點了點頭,陰沉沉的臉龐佈滿了疲憊和凝重之色,他道:「十年縱容,允他做遍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如今,到時間了,也該償還了。」

  「白訴。」裘桐突然叫了他一聲,不知是在抒發自己的雄心壯志,還是在說服自己,他道:「一百年,只要再給朕一百年。」

  「四海之內,不會再有妖族,不會有顛沛流離,妻離子散,也不會再有處處可見高高在上的聖地之人。」

  說著說著,他蒼白的手背上爆出一根根青筋,這些話語用力得好像耗盡了他全部氣力:「人間絕不會是現在這種模樣。」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8:00 PM

第82章

  薛妤肉眼可見的忙了起來。

  想在短時間內完成從皇太女到女皇的跨越,即便她本身已經十分出色,可要學的東西還是很多。

  每天天不亮,鄴主就已經在書房等她,那一摞接一摞棘手的折子,翻開再合上,合上又翻開,一天到晚,重複的全是這樣繁瑣的過程。

  一段時間下來,薛妤頂得住,她不喊累,鄴主卻被折騰得夠嗆。

  「妖都這一次,還算有腦子。」從鄴都一樁又雜又亂的瀆職,貪污陳年舊案中抽回思緒,鄴主重重地摁著跳動的眼皮,精疲力竭地往背後一靠,說起別家的事洗洗頭腦:「我還以為,他們會立馬將事情鬧得人盡皆知,而後陳兵皇城呢。」

  「今時不同往日。朝廷近年來所作所為,已令民生不滿,同時跟聖地結怨,這種情況下,沒必要自己出頭,為那些堅定的保皇派提供個煽動情緒的借口。」薛妤俯身落筆,寫下一行字後眼也不抬地道:「妖都只是信奉實力,能用拳頭解決的事就不想繞彎子,又不是沒長腦子。」

  鄴主笑了一聲,搖頭道:「鬧歸鬧,但到最後,估計出不了什麼結果。」

  「阿妤,你說說看,這事最後會以怎樣的結局收場?」

  近兩個月,薛妤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殿前司的事全交給了溯侑,朝華和愁離,議事殿的偏殿幾乎成了她第二個住所。除了拉出前幾任鄴主在職時出現的各種的問題分析討論,寫各種主君應重抓的事項,也經常像現在這樣,由鄴主引出一個話題,讓她判斷接下來的發展。

  「廢人皇,另立新主。」

  自從經歷過那場五星任務,妖都九鳳和幾位女聖地傳人間的關係明顯拉近不少,最近為了人皇的事,音靈,善殊紛紛聯繫九鳳,那邊也不藏著掖著,妖都的態度強硬而堅決。

  九鳳於妖都而言,相當於皇族下任皇太子,甚至這樣對比還不貼切。皇太子廢了一個,還能再立一個,可九鳳嫡系一輩只出一個,裘桐將主意打到九鳳頭上,等於出手斷妖都後路。

  別說妖都,就是聖地,面對這樣的謀算,也冷靜不下來。

  很少能從自家女兒嘴裡聽到這樣斬釘截鐵的話語,鄴主不由挑了下眉,饒有興味地問:「怎麼說?」

  「我知道父親的想法。」薛妤蘸了蘸墨,道:「輿論再大,沒有實證,都是空口白說。裘家在皇位上穩坐萬年,不論是朝堂上站著的臣子,還是人間的世家門派,附庸者多不勝數,他們大做文章的手段並不遜色。」

  「扶桑樹靈動輒沉睡,非大事不出,所以上奏扶桑樹這一點,多半得不到回應。」

  「事情到這這一步,會陷入僵局,妖都嚥不下這口氣,仍會選擇以直截了當的方式出手,而只要他們打,就會陷入和從前一樣的局面,被唾罵,怨懟,詛咒。」

  「既如此,你為何覺得人皇會被廢。」鄴主顯然就是這樣的想法,被說穿看穿,他並不訝異,而是追問:「除非妖都能徹底踏平人族上百萬的軍隊——可真到那一步,人間大亂,戰火喧天,聖地不能袖手旁觀。」

  「到不了這一步。」

  「其實說白了,就是沒有證據。」薛妤終於放下筆,她看了看佔據一整頁的紙張,道:「如果九鳳能拿出就是人皇謀害她的證據,如果我能拿出人皇刻意製造宿州,螺州等慘案的證據,即便扶桑樹不出聲,人皇的位置,裘桐也坐不下去。」

  百姓沒有能看穿一切的火眼金睛,在鋪天蓋地,是非難辨的流言中,他們自然只相信自己這邊的君上,這無可厚非。可若是無可辯駁的證據擺在眼前,所有的怒火都將加倍返回,燒到裘桐身上。

  話說到這,鄴主似有所查地看向薛妤,後者面色如常地翻開一本百年前的舊案卷,輕聲道:「我有證據。」

  鄴主瞇著眼往前靠了靠。

  她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丟下的是怎樣駭人聽聞的消息,平靜無波地道:「一年之內,裘桐只能寫下罪己詔,將皇位禪讓給自己的弟弟。」

  「到時候,我會提審裘桐,問一問,當年,薛榮到底和他做了怎樣的交易。」

  聽到這,鄴主漸漸的鬆了一口氣,他看著薛妤認真的側臉,頗為感慨地低聲道:「當年,父親臨危受命,接過主君之位,原本打算守著鄴都百年,等薛榮成人,成才,便將這原本該屬於他的位置交到他手中,若不是你祖父秘密傳下的遺旨——」

  說到這,他頓了頓,搖了下頭岔開話題:「其實這麼多年過去,你往外走走,還是能聽到關於父親的很多事。」

  曾經,鄴都二公子是出了名的會玩,愛玩,風流浪蕩,輕狂不羈,不說顯赫的家世,就是這副談吐,皮囊,胸襟和氣度,都勾得不少女子前赴後繼,風流韻事那是數也數不清。

  誰也沒想到鄴都的擔子能落在他頭上,連薛錄自己,剛聽聞這事時,腦袋都是懵的。

  「父親不怕你笑話,當時那個情形,要多棘手有多棘手。」薛錄看著薛妤,娓娓道:「你祖父故去,伯父死因不明,朝堂上下非議聲不斷,肅王侯一脈的臣子,剛烈點的在書房中指著我的鼻子罵,說我為了皇位不擇手段,連親兄長都要下毒手。」

  可想而知,一個從小到大壓根沒往這方面發展的浪蕩貴公子,接手這種局面時,是何等的茫然無措。

  貴公子誰都會做,可君王,真不是誰都能當的。

  特別是薛肅珠玉在前,任誰,誰都有壓力。

  「但這些天,跟著你翻了這些年鄴都的卷宗,從前往後看,父親這個君主,做得也沒想像中那樣糟糕。」不僅不糟糕,相反,可以稱得上出色。

  許是跟少時喜愛遊山玩水,聽各種奇聞異事有關係,薛錄身上有一種其他聖地按部就班培養出來的繼承者沒有的品質。他更隨和,也更人性,遇事會酌情處理,而非死守規矩,一棍子打死。

  薛妤在薛肅身上學到了為君王者該有的大義,擔當,又在薛錄身上學到了一種寬仁的彈性。

  薛錄站起來,拍了下薛妤的肩頭,左右端詳了片刻,笑著道:「不必害怕,也不必緊張,路就在腳下,大步朝前走就是了。」

  「我們阿妤,必將成為鄴都史上最成功,也最令臣民信服的一位君主。」

  ====

  事情果真順著薛妤和九鳳設想的方向發展,「九鳳受人族世家謀害至重傷」的消息飛快在人間傳開,緊接著,之前在飛雲端中被九鳳圈禁在小南山的人族修士一個接一個出來證實這個說法。

  一時間,大街小巷議論紛紛。

  半個月後,妖都各種世家大人物開始頻頻往人間跑,「妖都整兵待發」的消息一經人說出,便鋪天蓋地地傳播開,等全天下人都在觀望妖都反應時,「九鳳受傷疑似人皇所為」這個炸彈,就這麼猝不及防,毫無預警地砸到了所有人的頭上。

  在這場軒然大波中,一慣喜歡衝出來平民心的聖地一天兩天,十天半月,全無動靜。

  很快,就有敏銳的修仙世家察覺到了不對,效忠人皇的詫異且憂慮,與朝廷沒什麼干係的飛速明哲保身,絲毫不牽扯其中。

  這樣的氛圍中,九鳳格外忙碌。

  這件事跟她有關,加之九鳳家主刻意鍛煉她處事的能力,於是乾脆直接放權,將整件事全交給她處理。

  九鳳奢侈的臥房內,風商羽和沉瀧之才踏進去,就齊齊停住了腳步。前者掃了眼四周,朝斜臥在軟塌上,用五根染著丹寇的尖細指甲「噠噠」戳著奏本的女子看去,深吸了一口氣,問:「楚遙想,你這屋裡,熏了多少種香?」

  沉瀧之捂著眼,又受不了地捏了鼻子,悶聲悶氣接:「至少十種。兩個月不見,九鳳你這品味,又所有提升啊。」

  九鳳見風商羽來了,將跟前的折子一推,興致勃勃地朝他招手,等他到了跟前,再將十根染成大紅色的指甲亮出來,挑著眉道:「看看,西海神殿出產的血珍珠磨成粉做的,好不好看?」

  沉瀧之酸得拍了拍牙關,不知第多少次真誠建議:「……雖然我說了大小姐您也聽不進去,但西海神殿的血珍珠真的十分值錢,你若是沒別的用途了,可以賣給沉羽閣,價格這方面好商量嘛。」

  「還有你這滿室的黃金,鬧的是哪樣?」

  「你少說話。」九鳳眼一橫,幾乎來了個瞬間變臉術。

  風商羽看著眼前那張恍若帶刺玫瑰般的嬌艷臉頰,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將伸在眼前的五根手指尖握在手裡,實在沒法昧著良心說好看,於是選了個折中的詞:「不錯。」

  九鳳不甚滿意地哼了一聲,揚了揚下巴道:「我剛得了個好消息。」

  「十年前,薛妤和善殊接了個飛天圖的案子,裡面那只圖靈能窺探人的記憶,現在,和薛妤一起吸收了十年的機緣之力,那只圖靈提前甦醒了。」

  九鳳隨手抓了把扇子搖了搖,又覺得重,沒幾下就丟到了一邊,站起來在屋子裡走了一圈,道:「她才聯繫我,找我要虎蛟珠。之後,她會與人皇見面,圖靈侵入裘桐的記憶,虎蛟珠則將那段記憶凝成影像帶出來,屆時,是與不是,水落石出。」

  「我這邊事多,走不開。」九鳳看向風商羽,道:「你去走虎蛟族走一趟吧,幫我借顆珠子來。」

  「估計不行。」風商羽面色凝重下來,道:「剛收到的消息,隋瑾瑜準備對羲和動手了。」

  九鳳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她也不走了,停下來看著風商羽,又去看沉瀧之,問:「什麼?」

  「你先冷靜,千萬冷靜。」沉瀧之擺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飛快道:「上次你不是幫著隋家找出了負責審問幾十年前那些舊案的執事嘛,什麼也沒查出來,隋家後來又找了人順著前線追了一遍,發現時間就是卡在那個點上,再往下查,結果真讓他們查出了一點東西。」

  「審判台上那一批,有個執事受了罰,還被奪了職,隋瑾瑜親自出手,用搜魂術查看了他的記憶,可巧合的是,那執事腦子裡的一段,到審判台前就戛然而止了。」

  戛然而止,就是記憶被人為封鎖,抹除的意思,這一舉動,放在隋瑾瑜眼裡,跟欲蓋彌彰一個意思。

  「當年審判台,一共就活了三個,路承澤救下的松珩是個純粹的人族,善殊身邊的沈驚時也是,鄴都那邊,是只妖鬼。其餘死去的十個,有四個是純粹的妖族。」

  「能被扶桑樹選中,押上審判台的,天賦都很不錯。」

  「隋家的小公子,很可能就在死去的那些妖族裡。」

  九鳳的腦袋,頓時「嗡」的響了一下。

  她是真的怕隋瑾瑜,真怕。那具次身彷彿沒有腦子,真身又遲遲不出現,整個隋家上下都邪了門似的難以溝通。

  「他人在哪?」九鳳聲音立刻冷下來,十根大紅色的指甲攏成了拳,道:「我現在要見他。」

  沉瀧之胡亂地抹了一把臉,道:「不出意外,正往你這邊來。他沒點世家的兵,身後跟著的都是些沒見過的生面孔,應該是隋家的族人。」

  話音才落,門外便有了響動,伺候左右的女侍高聲稟告:「殿下,隋公子到了。」

  「讓他進來!」九鳳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被推開的兩扇門,眼中的怒火幾乎噴薄而出。

  這次來的若是那具晃而郎當沒腦子的次身,她非將人罵個狗血淋頭,聽得進去就聽,聽不進去哪怕今天出去打一架,她也非將這人囚在九鳳府不可。

  可不是。

  那人一進來,九鳳就知道不是,原因無他,兩人氣質相差太多了。

  修行功法使然,隋瑾瑜一身幾角,只要他不主動說,誰也不知道眼前笑著跟自己說話的那個是次身,即便是對戰,次身也能借用主身的能力,這令隋瑾瑜幾乎毫無破綻,九鳳也曾深信不疑——

  妖都隋家的少主就是個空有外表的大傻子。

  而眼前推門進來的這個,一身白衣,長笛握於掌中,同樣一張臉,眉眼微抬時,卻是謫仙般的氣質。

  「隋瑾瑜,你到底什麼意思!」九鳳冷聲質問,頭上的步搖隨著她赤足走動的動作前後搖晃,現出一種盛世凌人的氣勢。

  「九鳳。」隋瑾瑜深深凝視她一眼,道:「羲和害我胞弟,這事絕無可能善了。」

  「我們和人族的賬還沒算完,你就急著和聖地開戰?」九鳳重重地拍了下案桌,一字一頓道:「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眼看兩人間就要冒出火花,再不阻攔,立馬都能出門左轉生死決戰台上見,風商羽和沉瀧之對視一眼,一人拉住了一個。

  風商羽捏了下九鳳的手腕,低聲道:「出了這樣的事,一時情急是人之常情,你好好說,好好商量。」

  沉瀧之也笑著打圓場,面朝隋瑾瑜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瑾瑜公子,你們之前說要找人,忙前忙後的都是九鳳族的人,包括羲和那幾個執事,也是他們出的手。」

  「一個執事被抹除記憶,這是羲和內部的事,什麼也說明不了。若是公子放心,之後的事,可以交給我去查證。」他笑得溫和:「沉羽閣在收攏消息這一塊,尚沒有對手。」

  曾經那個隋瑾瑜可能聽不出這種「和稀泥」的話術,但站在面前這個,顯然不好糊弄,他看著九鳳,道:「三個月,我只等三個月,與羲和這筆賬,其他族無需站隊,更不必說什麼拖累人的風涼話。」

  「我隋家公子的命雖沒有你楚遙想的金貴,但也沒到能任人打殺的程度。」

  隋瑾瑜腳踏出門檻,又轉身,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他若死了,不必隋家起頭,天下必亂。」

  說罷,他身影雲霧般散開。

  九鳳被這樣的姿態氣得連連咬牙,道:「還天下必亂,天下少了誰轉不起來?」

  「還真有。」這種時候,沉瀧之還在接話,他聳了聳肩,道:「據沉羽閣對遠古書籍的搜尋,有一個種族,每隔萬年,會出一隻瑞獸,瑞獸生,則代表未來或有大災難。它若不死,劫難將順利平息,化險為夷,它若中途夭折,則代表天下大變,大難臨頭。」

  「什麼東西,懸乎成這樣。」九鳳伸手將自己頭頂的金步搖插回發頂,不以為意。

  「遠古時這種說法很盛行,但後來,就是魅之後,那個種族徹底滅絕,於是這種說法被稱為譁眾取寵的噱頭,漸漸沒人提了。」沉瀧之笑著放出謎底:「天累,熟悉吧?」

  九鳳翻了個白眼,道:「我只聽說過天累很強,有被譽為「囚天之牢」的尾羽,瑞獸不瑞獸的,沒人提過。」

  說罷,她捏出腰間的靈符,無比頭疼地道:「這事我管不了了,你也別暗戳戳去查了,我跟薛妤,善殊打聲招呼,讓他們問問季庭漊,是還是不是,給個話,之後怎麼處理,聽天由命吧。」

  「但這幾個月,在人皇下位之前,不管隋瑾瑜還是季庭漊,全給我老老實實待著!」

  ====

  薛妤已經一個月沒進殿前司,沒見朝華等人了。

  她太忙,忙到亮起的靈符都來不及看兩眼,直到九鳳試了第二次,她看著那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名字,擰了下眉點了點靈符。

  「這事怎麼說。」九鳳說完了來龍去脈,道:「讓季庭漊給個說法,編也編一個出來。」

  「我早跟你說過,這家瘋得很,誰阻攔他們,溫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相比於妖都五世家內訌,自損實力,和聖地較量一番,明顯更符合實際一點。」

  平時,九鳳和薛妤,善殊等人嘻嘻哈哈鬧,開一開玩笑,可真說到底,她到底先是妖族,也先是妖都未來領袖。

  隋家和聖地,孰輕孰重,誰是自家人,分得無比清楚。

  「不必問季庭漊。」薛妤怔了怔,推開手邊的活,清聲道:「往鄴都查。」

  「查?」九鳳呆滯了下,又懷疑自己聽錯了,問:「查哪?」

  「我。」

  九鳳腦子剎那間像是被打通了一樣,半晌,她嚥了下口水,遲疑地問:「溯侑?」

  薛妤沒回應,可這在九鳳耳朵裡,比默認了還真。

  ==

  切斷和九鳳那邊的聯繫,薛妤盯著眼前的案桌看了看,指尖摁了摁眉心。

  她已經一個月沒見溯侑了。

  不止她忙,殿前司也忙,溯侑任公子之職,除了她這裡,還得在鄴主手底下做事。

  就在此時,門口伺候的女侍稟報道:「殿下,溯侑公子和朝華大人到了。」

  薛妤抬眼,眉尖微微舒展開,道:「宣進來。」

  溯侑和朝華一前一後踏入殿內,兩人展袖行禮,薛妤坐在案桌前,視線從朝華小小的臉蛋上自然而然地滑過去,落在一側身形挺拔的男子身上。

  他骨架好,皮相好,穿什麼都別有韻味,若是衣袍顏色素淡些,眼微垂,眉往上一挑,就是謫仙般的風華氣度。而像現在這樣,深重的絳紅色,墨發用一根髮帶松而低地綁著,即便不笑,用上處理正事時的肅然神情,也透著一種懶洋洋的慵懶意味。

  像是察覺到她的注視,溯侑抬眼回看她,也沒別的動作,可眼尾就是撩起了小小的一撇,像一點深郁的笑意。

  薛妤呼吸微頓。

  很奇怪,明明不見面也沒多久。

  可有點想他,卻是真的。

  「殿下。」朝華已經接受有溯侑在的地方薛妤的視線總是會被圈去八成這件事,她低聲道:「二十多年前殿下吩咐的事,昨天有眉目了。」

  不等薛妤開口問,她便道:「鄴都新關進來一隻茶妖,和殿下當年留意要的人一樣,修的也是仙法,來自人間。」

  薛妤驀的抬眼,她問:「審過了沒?犯的什麼事?」

  朝華搖頭:「因為殿下吩咐,臣見到那隻小妖第一時間,便將人扣在了私獄裡。人還未審過,據押過來的人說,是因為亂施了雨,導致一處河堤失守,傷了不少人。」

  薛妤從溯侑臉上收回視線,眼微微往下垂著,不知道在想什麼,須臾,她道:「朝華,你帶路,我去一趟。」

  聞言,朝華和溯侑齊齊抬眼,前者詫異,後者陰鬱。

  這段時間,薛妤的忙碌,他們看在眼裡,除非有十萬火急的事,不然都壓在手裡自己解決,一隻茶妖,該如何處理,吩咐下去就是了,根本不必親自跑一趟。

  朝華不明所以,溯侑的腦海裡,卻倏地閃過一句話——

  【他有了別人。】

  這個他,指的是松珩,那麼那個別人,說的是誰,在這一刻,清晰明瞭。

  從偏殿到殿前司私獄,一路無話。

  關押茶妖的是個單獨的隔間,可到底是牢獄中,該有的腐臭,腥爛味道止不住的往鼻子裡鑽,守門的獄卒對著三人行大禮,又忙不迭在牆邊點了盞油燈,薛妤就藉著這點微弱的光線,站在大牢邊居高臨下地去看屈膝蹲在牆邊的女子。

  「抬頭。」薛妤清聲道。

  裡面的人便乖乖抬頭,她長了雙柔柔怯怯的眼睛,被人一嚇,露出水洗似的朦朧霧氣來,裙擺破得不成樣子,露出的肌膚白而細膩。

  許是種族天性,又許是修仙法的原因,即便在這樣污穢的場合,她那張臉依舊顯得乾淨素白。

  我見猶憐,確實會是松珩喜歡的樣子。

  薛妤慢慢蹲下來,她直視那雙眼睛,問的卻不是有關松珩,有關名姓的問題:「你很不喜歡鄴都?」

  茶仙瑟縮了下,連忙搖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白兔似的,囁嚅著道:「沒,沒有。」

  「那我換種說法。」即便是平視,薛妤給人的壓迫感卻仍極強:「我鄴都,有得罪你的地方?」

  只可惜,眼前這個茶仙給不了她回答,而是慌亂地,不知所措地往後縮了縮,只是一個勁地搖頭。

  薛妤站起身來,在原地停了許久,才轉身走出了私獄。

  溯侑跟在她身後三四步的距離,走著走著,突然停了下腳步,寬大的衣袖被庭廊中的風吹得蕩動,像人間歌姬揚起的兩抹勾人水袖。

  或許他就是骨子裡比人多一份貪婪,最開始承她恩情,想著能幫她,真能幫到她了,又想靠近一點,現在,用盡各種手段,終於得她點頭應允了,仍然覺得不夠。

  他們的關係,她瞞著所有人,可關於松珩,關於從前那段感情,她從不避諱。

  全天下都能知道,那就是她曾經喜歡過的男子。

  那是一種坦蕩的,毫不隱藏的情感,他甚至能想像到,曾經,有多少男子羨慕被她如此偏愛,如此對待的松珩。

  溯侑不得不承認。

  他就是患得患失。就是見不得她那麼冷靜,能晾著才在一起沒多久的他一個月的人,卻因為和松珩沾邊的事,露出這樣大的情緒波動。

  路上,朝華問:「殿下,裡面那個,怎麼處理?」

  薛妤沒有出聲,直到朝華以為她不會再出聲的時候,才聽到回應,淡而漠然的一句:「按規矩來。」

  回了偏殿,正好朝年和愁離一起進來,薛妤一個月沒露面,幾人手裡都壓著事要稟報。

  茶仙的事從那句「按規矩來」之後便告一段段落,薛妤沒再因為這個而多去想從前的事,於是目光重新放在了溯侑身上。

  朝華稟報政務,她聽得認真,時不時低聲說兩句,而後抬頭看溯侑一眼。

  三四眼之後,她發現,自打回來之後,男人眼尾那點生動而馥郁的笑意,消失得乾乾淨淨。

  溯侑這個人,十分能忍,單看神情,根本猜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可真要刻意做給人看的時候,不論是那種蘇到骨子裡的蕩漾情愫,還是拒人千里的不開心,都十分明顯。

  明顯到薛妤都能察覺到。

  或者說,這本就是對著她來的。

  等朝華,朝年,愁離一一稟報過手頭上的事,大家的目光便齊齊落到溯侑身上,他朝左邁出一步,將手裡的卷軸放在薛妤案桌前,道:「請殿下過目。」

  「妖都流言散佈出去之後,人皇裘桐便與萬仞門,千機門等地的掌門,長老見過面,當天下午,便有義憤填膺的否認和澄清之言由各大酒樓中傳出。」

  他娓娓道來,聲音低而淺,像在耳邊呼氣一樣,音色卻極為乾淨,沒有一絲一毫那日唇齒交纏時粘稠的糾纏意味。

  「殿下看這裡。」他手指點在卷軸上的一處地點,耐心道:「這是裘桐除朝堂內的親信外,最信任的一族,是個隱世家族,姓徐,世代和朝廷交好,在裘桐手中得過不少好處,這一個月,裘桐與徐家家主見過五次。」

  「徐家乃鍛器師世家,聽聞族內有秘術,可蘊養靈寶。依臣之見,殿下可派翊衛司的能人異士接著追查,或與沉羽閣做交易,讓他們代為探查。」

  四句話,他喚了三句殿下。

  這個稱呼,他確實叫得少,一聲接一聲吐露出來時,比「女郎」二字還生疏。

  薛妤端坐在凳椅上,就那樣看著他,良久,她伸手摁下點在卷軸上的那根修長手指,將兩個字眼重複了一遍:「殿下。」

  她皺眉,問:「就只是殿下?」

  透過那雙眼睛,溯侑似乎能將後面那句話補充完整——

  你就只是我的臣子,是吧?

  另外三人看著這一幕,驚得無聲對視,搞不清狀況,朝年甚至克制不住地從喉嚨裡「啊」了一聲,又飛快摀住了嘴。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8:01 PM

第83章

  曠靜的書房中,提神的熏香裊裊燃著,三人不眨眼的注視下,溯侑那根被薛妤摁住的食指微不可見地蜷了下,不是往外抽的動作,而是如羽毛一樣,似有似無地點了下她的掌心。

  薛妤看了他半晌,鬆手,將那卷卷軸推到他眼前,道:「你接著說。」

  之前那聲問話,好似沒有發生過,她在眨眼之間,又成了那個公正無私的鄴都殿下。

  「徐家或許是個突破口。這家和聖地沒什麼接觸,沉羽閣卻因為生意往來,常和他們打交道,沉瀧之又與妖都交好——」

  溯侑說完,看著薛妤那截雪白的袖邊和上面一圈荷葉邊的卷紋,刻意頓了頓後溫聲道:「阿妤,以防萬一,這件事我們可以交給九鳳去做。」

  這一聲「阿妤」,直接把另外三個人叫傻了。

  鎮定如朝華,也抑制不住地在心裡「嘶」的一聲,看向溯侑時神色陰晴不定,最後狠狠咬了下唇,飛快地將身世,才能,實力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才勉強說服自己認下了。

  朝年一邊擔憂地看向朝華,一邊朝溯侑投去敬佩的目光。

  厲害,真厲害。

  女郎都能搞定,這真的,比他十年出洄游還令人不可置信。

  「嗯。」薛妤語氣鬆動了點,她將蓋上大印的卷宗發回給朝華等人,抬了抬眼,問:「還有別的事要說?」

  那一刻,朝華忍不住磨了下尖尖的犬牙。

  其實薛妤平常也這樣,商議完事情,見他們還站著不走,都會問這麼一句,聽起來像是逐客令,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這是真在問正事。

  可唯獨今天,這話怎麼聽,怎麼都像是逐客令。

  「臣等告退。」

  朝華等人展袖做禮,才要退出偏殿,就聽薛妤極其自然地留了人:「溯侑,你留下。」

  三人跨出門檻,看著那兩扇門在眼前關上,朝年霍的一下看向朝華和愁離,刻意壓低的聲音難掩激動:「姐,姐,你看著了嗎?殿下和溯侑,是我想的那樣嗎?」

  「放手。」朝華冷冷地橫了他一眼,看向他拽著自己衣袖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見什麼了?來,你給我說說。」

  「算了。」朝年轉念想起自家姐姐心中誰也配不上殿下半根手指的想法,脖子一轉,看向愁離,道:「愁離姐,你說呢?」

  「你別問我。」愁離眼睛微微彎起來,搖著頭笑得溫柔:「不過,我也是第一次見殿下這樣。」

  見朝華愁眉不展,多大不樂意的樣子,愁離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地道:「好了,都是自己人,溯侑的為人,本事,大家有目共睹,相比其他世家公子,好歹知根知底,還算好的。」

  「我知道。」朝華撫了撫額,回頭看了眼掩在細雨中的重重殿宇,道:「我只是怕殿下吃虧,她不懂這個,男女之情畢竟跟批閱奏折,處理政事不一樣。」

  「我倒是比較放心。」愁離看向憋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朝年,莞爾緩聲道:「溯侑也算是我們看著成長起來的,再不濟,也還有千籐引撐著呢,別擔心。」

  偏殿內,垂花簾下,薛妤將手邊的一本文書遞給溯侑,道:「看一看。」

  溯侑頷首,接下文書,在女侍搬進來的凳椅上坐下。

  處理正事時,兩人都十分認真,一個埋頭細讀,一個奮筆疾書,氣氛安靜而寧謐。

  半個時辰後,薛妤先撂下筆,她撥弄了下手腕上套著的瑩潤玉鐲,而後無聲推開身下凳椅,踱步到溯侑身邊。

  窗牖半開,和煦的風帶著春草的甜香味一叢叢撲進來,吹得手肘下平整的紙張簌動,有一下沒一下地發出細微的動靜。日光細細碎碎,將男子的側臉照得溫雋,連不自覺皺眉的樣子都格外動人。

  「在看什麼?」她伸出指尖點了點他手裡的卷宗。

  下一刻,那根冰涼的手指被不期然抬眼的人順勢捉住。

  薛妤垂下眼,看著衣袖下兩人交疊的手背,沒有掙動。

  「羲和那邊新傳了消息過來。」溯侑就那樣抬眼看著她,聲線微低,話語裡聽不出什麼起伏的波瀾:「妖都第二世家可能要對他們動手。」

  他同時掌握著鄴都殿前司和翊衛司的龐大信息源,薛妤前腳從九鳳嘴裡聽到的事,他後腳也得到了消息。

  薛妤默了默,道:「打不起來。」

  二十多年前,她帶著溯侑破塵世燈案件時就知道,他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各種各樣的事情在腦海中過一遍,就能形成一張關係錯雜的網,嚴嚴實實交織在一起。頭腦靈活,並且心思細膩。

  薛妤意識到的問題,不出多長時間,他也能摸到線索。

  他的身世,估計自己已經猜了出來。

  「我知道。」溯侑握著她指尖的動作倏地鬆開,轉而扼住手腕,一拉,她便往後一退,坐到了他的腿上。

  這種時候,他總是格外大膽,甚至稱得上放肆。

  他隔著一段距離跟她對視,她的眼睛很圓,卸下防備和嚴肅時,便恢復了原有的溫柔形狀。可饒是這樣親密的,荒唐的姿勢,她沒有呵斥,亦沒有動怒,可哪怕一句話不說,卻依舊像高不可攀,不會為凡人心折的神靈。

  這樣的人,可能融於骨血時,都給不了另一方足夠的安全感。

  這種觸手可及,卻又若即若離的感覺,真能將人逼到發瘋。

  「你剛才,不開心。」薛妤用陳述事實的口吻道:「因為什麼?」

  她的語氣有點像想問到底給他出氣的護短意思,溯侑提到「第二世家」時那種明顯的滯澀感消散,他否認道:「沒有。」

  「有。」薛妤視線往他臉上掃了掃,言簡意賅道:「臉上都寫了,我看出來了。」

  能讓她看出來,真不容易。

  「是有一點。」溯侑與她對視片刻,不動聲色地改了口,問:「那只茶妖,與松珩有關?」

  薛妤點了下頭。

  不可否認,她在感情之事上十分遲鈍,可經歷松珩一事後,也總算明白,世間男子,特別是眼界開闊,位高權重的男子,會喜歡熱烈明艷的女子,也喜歡會撒嬌會來事的女子。不論怎樣,她們總有柔弱,需要呵護,全身心信賴依戀道侶的時候。

  總之,別的都有可能,唯獨不喜歡她這樣,總是強勢,冷靜,又可能在各種各樣事情上會跟自己產生分歧和爭執的一類。

  「我沒跟你說起過從前。」薛妤看向窗外,皺著眉,像是陷入了某種不遠深想的回憶,慢吞吞地道:「我生在鄴都,總是很忙,有數不清的事要處理,松珩呢。」

  說起這個名字,溯侑捏著她指尖的力道驟然重了重,像是某種提醒,也像是在表達一種無聲的不滿。

  「他偏向人族,很多時候,也忙。」薛妤接著道:「和他在一起後,其實沒什麼時間能見面,很多時候,總是天宮的人來告訴我,他在外面受傷了,又受傷了。我沒辦法,我走不開,我有我的事要做。」

  這話,真是要多無情有多無情。

  可即便是這樣,溯侑仍舊覺得有一股躁亂的情緒從胸膛一路上升,最後凝在突突跳動的經脈上。

  薛妤一點點將曾經剖析在他眼前,末了,在他一片深不見底的眼眸中坦然低語道:「未來,我可能比曾經還忙,我會沒時間見你,關心你,可能也沒辦法在你遇事時陪著你。」

  誰不想輕輕鬆鬆地活著,誰不想和喜歡的人時時刻刻在一起。

  但她的案桌上,永遠有處理不完的政務,她要在人間為妖族設立求助陣,要和朝廷,聖地商議扭轉大家的思想,要做的事有很多。

  接下來的話薛妤有點牴觸,她看著兩人交疊在一起的手,兩條細長的眉往中間皺攏,道:「若有哪一日,你不喜歡我了,跟我說。」

  「我答應過你,你隨時可以——」

  走那個字還沒說出來,溯侑像是無法忍受了似拽了她一下,力道不大,但就是將她粗暴地扯到了懷裡。

  在她這兩句話出口時,他才知道,她主動提起那些陳年舊事,是要說什麼。

  他低頭,下頜湊近她雪白溫熱的後頸,一路向前游離,直到鼻樑觸到她白淨的耳根,他才洩憤一樣,用牙齒叼著她耳珠上的那塊軟肉,像她第一次主動親他時那樣難耐地磨了磨。

  薛妤的身體霎時間僵住了。

  他不重不輕地咬了下後便鬆了力道,長而濃密的睫毛覆在她的肌膚上,帶出一片難以忍受的癢意,聲音中充斥著沉甸甸的慍怒:「知道喜歡是什麼嗎?」

  她連一句喜歡都沒對他說過,卻能鎮定地設想有朝一日分開的情形。

  這些話,她沒對松珩說過,卻提前來給他做預警。

  薛妤看著他,身體和行為上是縱容的,可那雙眼睛,卻真的看不出任何熾熱的,要將人吞噬的情感。

  下一刻,溯侑伸出手掌,摀住了她的眼睛,感受睫毛在掌心中顫抖的弧度,他道:「別這樣看我,阿妤。」

  幾乎是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間,薛妤的鬢髮邊,一隻絢爛奪目的藍蝶振動著光華熠熠的翅膀飛起來,它在半空中轉了一個圈,而後像光點一樣,鑽到了薛妤的眉心中。

  像一層瀰漫著霧氣的寧靜湖泊,有朝一日,終於被一陣無形的風吹開了上方的陰霾,露出水面底下深藏的影像。

  二十年前,薛妤看到了溯侑的曾經,而今日,在汲取了飛雲端龐大的靈力後,飛天圖圖靈終於能在薛妤的默認應允下,悄悄繞過鄴主設下的封印,小心翼翼揭開其中一角。

  那是薛妤口中的曾經。

  溯侑見到了天庭成立,見到有一日,喝得紅光滿面的男子穿著象徵某種至高權力的天子服飾走進宮殿裡。

  松珩小心翼翼地環住薛妤,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喚她阿妤,一聲接一聲,說想和她在一起。

  薛妤應下了。

  可她的姿態沒變,或者說,兩人的相處方式沒有變化。

  她的目光不會停留在他身上,意見產生分歧時,她會像從前教他做事時那樣冷靜而鎮定地告訴他,糾正他,她的眼睛裡裝了太多東西,所以好像真的再也無法單獨空出一塊,為某個人留著。

  兩人最激烈的爭執爆發在戰火紛飛的人間。

  天宮中,薛妤無視左右天兵,逕直闖入議政大殿,她將手中才得到的虎蛟珠丟到他跟前,咕嚕嚕落到地上碎成了無數片,她直視松珩,問:「不分是非,不論對錯地滅除妖鬼,就是你處理禍端的辦法?」

  數百年的天帝,高座上的男人早已非往日的少年,他聲音沉穩:「阿妤,人間的情況,你都知道,妖鬼如潮湧般襲擊人族,這個時候,管不了對錯,辨不了是非。」

  「這樣只會適得其反。」薛妤仰著長頸,一字一頓道:「人間的情況會因此愈演愈烈。」

  「阿妤。」松珩聲音重了一點,他道:「你為何總是替那些東西說話。」

  「哪些東西?」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許久,道:「天帝,這便是你的信念?」

  「此事,朕自有決斷。」

  爭執到最後,松珩一見到她強硬的態度,便如針尖對麥芒般躥起了火氣,他是再溫和不過的性情,可在薛妤看他越看越失望的眼神中,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用了「朕」這個字眼,像是在提醒她自己如今的身份。

  提的次數多了,他便忘了,天帝之位,到底因何而來。

  僵持一段時間,松珩低了頭。他來找薛妤致歉,沉重的夜色中,月色漫天,他說了半晌,最後伸手想去牽她,被她毫不留情地推開了。

  她這樣的性格,沒有賭氣一說,推開,與徹底失望沒有區別。

  松珩徹底瘋了,那應該是他最大膽的一次,他沉沉地看著薛妤,問:「你真的喜歡我嗎?」

  薛妤不回答。

  可眼神說明了一切。

  那雙眼睛,松珩看都不敢看。

  「薛妤,你喜歡過我嗎?」

  薛妤冷然看著他從失控,到質問,再漸漸冷靜下來,裝作無事一樣自我安慰,而後離開。

  片段在眼前炸開,最後如煙花落幕般徐徐收尾,溯侑手指停在藍蝶漂亮的翅膀上,半晌,才輕輕地從她眼前拿開。

  「阿妤,怎樣都好,這件事,你別和我提。」溯侑唇瓣很涼,蜻蜓點水般落在她後頸時,總帶起一陣不經意的顫慄,他輕聲道:「我有點害怕。」

  許久,他扯了下嘴邊的弧度,自我剖析般坦誠道:「還控制不住有點心急。」

  雖然嘴上不說,可他從來不是個大度的人,對她和松珩的事,不可能全無觸動的不在乎,可等真正親眼見過之後才明白。

  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她從來不是能被一把火燒得理智全無的人,在感情上,往往遲鈍而笨拙,對曾經的松珩,確實有過欣賞,也有過被吸引的時候,可那都不是喜歡。

  相比之下,那些對他的注視,關心,縱容,卻都是真的。

  已經很不一樣了。

  慢慢來,別太貪心。

  溯侑就那樣不鬆不緊地圈著她,迎著她似懂非懂的視線,緊接著道:「妖都那邊——」

  薛妤頭一次在說起正事時打斷了他的話語:「知道。」

  她像是才想明白他先前問的問題,回答時顯得專註:「喜歡。」

  溯侑往下垂著的眼皮倏地往上抬,旋即,他像是察覺到什麼,落在她起伏有致的腰身上的手掌暗示性地拍了拍,色氣撩人,「喜歡誰?」

  「阿妤,你喜歡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8:05 PM

第84章

  「你。」

  薛妤似乎想不明白為什麼他能在拉著自己坐在腿上之後,還堂而皇之地問出這種根本無需回答的問題。

  她眼神中的不解太露骨,這個「你」字又實在太招人,這一個字落下後,溯侑眼中的諸多情緒如泡沫般化開,迎著細碎斑駁的陽光,漸漸只剩一層被安撫下來的安靜。

  這人總有千種模樣。

  薛妤就著面對面的姿勢去看他,看著看著,食指就有些意動地撫了上去。從鋒利的鼻脊,到清瘦的側臉輪廓,他不避不閃,任她為所欲為,直到那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

  從左到右,漫長又滯澀的一筆。

  她的手指冰涼,一點點碾上唇瓣時,卻宛若帶著一簇灼人的火,沒過多久,那瓣略顯涼薄蒼白的唇就被點上了艷麗的顏色,像塗點上了姑娘家的口脂。

  整張面容變得嬌艷起來。

  「阿妤。」

  在她耐心地描第二下時,溯侑微微抬起下巴,將她作亂的指尖握在掌心裡,一點點收攏力度,眼尾的一條線往上揚著,露出種無聲渴望的請求姿態。

  奇怪,他的意思,她居然看懂了。

  在她足尖落地,俯身下來時,溯侑以為那個吻會落在唇上,卻不料,她親在了他的眼皮上。

  「阿妤。」他難捱地嘶了一聲,低聲問:「後面那段,不給看?」

  她和松珩的後來,他們能得以重來一次的契機。

  「沒什麼好看的。」提到松珩,薛妤不由自主皺眉,道:「他將鄴都百眾山封了,我和他交手,想將他帶回去解陣,中途發生了點意外,再醒來時已經是千年前的時間點。」

  性格與習慣使然,她說起再難過,再氣憤的事都是這樣,不會潸然泣下地控訴,更不可能哀哀欲絕地陷入回憶中不可自拔,似乎她已經強大到連千年的付出,時光都可以眼也不眨地帶過。

  這樣一個人,別人在表達義憤填膺的同情前都好像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可就是,讓人十分心疼。

  溯侑垂了下眼:「三地盛會,我將他留在台上。」

  「不必與他一般見識。」薛妤道:「他進飛雲端得了前人傳承,實力大增,為了他讓自己受傷,不值。」

  溯侑眼前又浮現出先前的影像中,屬於他沒有接觸過的前世的一幕幕畫面。正如她先前所言,她很忙,忙著處理鄴都內政,忙著一趟趟隱姓埋名去人間。

  那種明知根源不在這裡,卻又沒法停下腳步的疲憊,都是她一個人抗過來的。

  說話間,兩人不知怎麼就換了種姿勢,站著的成了溯侑,而薛妤則坐在那張寬大的凳椅上,髮髻一絲不苟地盤著,裙擺散開。

  「阿妤。」溯侑手掌撐在凳椅的扶手上,氣息微熱地湊近,捏一捏她的手指,又過來親一親她的嘴角,對這種親暱的動作樂此不疲,到了後面,認輸似的垂下眼睫,道:「我幫你,阿妤,我可以幫你。」

  誠然,他的思想裡,從來沒有和薛妤分開這一項。

  這對他而言,有太多的未知性。他就在鄴都,就在殿前司任職,她都能一個月不露面,更遑論他……去妖都之後。

  肅王侯的死因一旦公佈,鄴都臣子由上到下都將反對悲劇重演,即便臣下的思想無法束縛她,那鄴主呢。

  早早就為薛妤物色侍君側君人選的鄴主,他若是知道自己和薛妤的關係,能樂意嗎?

  這些,全部都是他不知道,也不敢確認的點。

  可看著薛妤忙成這樣,累成這樣,他不願意,也捨不得。

  「你已經幫我很多了。」薛妤被陽光照得瞇了下眼,道:「夠了。」

  「可以更多。」溯侑半蹲下身,勾著她的指尖,低聲道:「我能做到。」

  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總是這樣,不需要開誠佈公的明說,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足以明白彼此的意思。

  就像現在。

  「忙也沒關係。」溯侑順著先前薛妤說的話慢慢往下捋:「我不怕這些。」

  「我知道鄴都未來的女皇陛下很強,能完美處理好許多事。」他一字一句,就那樣仰著頭看著她,道:「你不需要依靠,不需要別人的理解和心疼,可阿妤,我不是別人。」

  「這本就是我應該做的。」

  薛妤突然眨了下眼,她別過頭,輕聲道:「妖都掌權者是九鳳族,你雖是天累出身,可幼年根基稍顯薄弱,想要追上楚遙想,不是簡單的事。」

  她接著道:「妖都崇尚實力,你想要有一定乾坤的話語權,要做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三地盛會上打敗楚遙想。」

  新主取代舊主,這只是最基本的環節。

  「接下來,你將面臨的考驗會更多,更難。」

  「表面臣服與心悅誠服,永遠是兩回事。」

  她說的這些,溯侑全都考慮過,涉及權力與地位,哪裡都是一鍋亂粥,除此之外,隋家對他的態度現在也不好說。

  溯侑道:「我試一試。」

  「不准去找他們。」像是知道他想做什麼,薛妤瞳仁水潤,語氣認真:「千辛萬苦找到的人和主動送上門的,意義絕不一樣,他們若誠心想找你,怎樣都能找到,若不誠心,根本不用搭理。」

  「你是聖地的公子,在鄴都待得好好的,任何上趕著的事情,一律不必想。」

  兩句再正經不過的話,不知怎麼,說出來後,像是嚥下了一顆催情的藥,溯侑眨著眼壓下來,唇如雨點般落下。

  氛圍一下變了樣。

  「好。」他親了親,又尋了她的手十指相扣,仍覺不夠似的,在她耳邊說話時,聲音幾乎透出一股虔誠的灼熱之意:「阿妤,我喜歡你,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薛妤猛的垂了下眼睫。

  一股從開始到現在,越接觸便越強烈的情緒被撬開一道口,她默了默,半晌,喊了他一聲。

  乖乖停在她眼前的那張臉嬌艷緋紅,因而顯得她要說的那些話格外殘忍。

  「十九。」她低聲道:「上一世,你沒活下來。」

  「我沒有救你。」

  這麼聽話的一個人,沒人救他。

  氣氛好像一下凝滯下來,薛妤顯得鎮定,她盯著自己的裙邊,慢慢開口:「你死後,成了鬼,在人間遊蕩,後來惹出了事,善殊便親自出了一趟,你——唔。」

  在她無聲睜圓的眼睛中,他以唇封了她接下來的話,這個吻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激烈,半晌,他抵著她額心,呼吸極重:「這關你什麼事。」

  「阿妤,你做得已經足夠好了。」

  她不是聖人,也不是神靈,沒法一眼辨別真假是非,也做不到拯救這世間所有人,可即便如此,重來一次,在直面松珩背叛的前提下,她仍然救下了他。

  他就以這樣親密的姿態,一句接一句地說。

  這世間許多事總是這樣,審判台上的妖鬼能不能活,從來不取決於那七張道椅上坐著的人,令他們墮入深淵的,是這世間難以扭轉的現狀,而現在,他們正為此而努力。

  說到最後,溯侑甚至還勾了下嘴角,道:「佛女渡不了我,成為惡鬼後,說不定還是得落到女郎手中。」

  「說來說去,前世今生,我都歸阿妤管著。」

  薛妤被這一聲「女郎」和「阿妤」的轉換喚得微微動了動手指,他眼尖,循著方向捏過去的時候,十分輕易便從她手指尖抽出一根雪白的絲線。

  他太知道怎麼乘勝追擊,為自己擴大優勢了,此時此刻抬眼,用睫毛輕觸她頸側溫熱的肌膚,話語繾綣得令人心動:「我從前這樣可憐,以後,女郎多疼一疼我?」

  薛妤很少經歷這樣的畫面,她沉默半晌,稍稍直起身,拍了拍他的後背:「好。」

  「疼你。」

  ====

  溯侑在薛妤偏殿中待了一天,出來時衣冠楚楚,玉樹臨風,可饒是如此,在步入殿前司時,還是接受了一眾同僚或光明正大,或背地裡小心翼翼的注視。

  托朝年的福,現在整個殿前司,沒一個不知道他和薛妤關係的。

  別人怕他,朝年不怕。

  在溯侑安然坐在自己那張案桌前時,他蹦出來,先是「嘖」的一聲,再將他從上到下,從頭到腳地打量了遍,最後視線落在他頗為曖昧的唇邊咬痕上,頓時跟發現了新大陸似的驚奇:「殿下咬的?」

  溯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看向一邊怒目而視的朝華:「管一管。」

  「你給我過來!」朝華啪的一下將手裡的墨筆撂下,親自繞過兩張案桌來逮人,她毫不留情一腳踢到朝年腿上,道:「一天到晚就你沒事幹,就你最閒。」

  朝年敢怒不敢言地嗷嗷叫喚。

  朝華瞥過溯侑唇邊那有點狠的咬痕,猶豫了再猶豫,道:「殿下剛下了命令,等你處理完桌上那些百眾山的事,再去偏殿一趟,之後半個月,殿前司的事由我與愁離接手,你負責跟進朝廷一事上的進展。」

  溯侑頷首。

  「……」朝華默了默,忍了半晌,還是沒忍住木著臉開口:「殿下不懂這個,她要是想咬,你多忍著點。」

  因為這個,夜裡溯侑整理完妖都和朝廷這根線發展至今的完整關係圖,並將其交到薛妤案桌上時,嘴角仍掛著笑意。

  薛妤不明其意,抬眼看他,道:「現在朝廷的情況就是這樣,許多義憤填膺的澄清之語橫空出世,九鳳那邊仍然在動作,兩波人拼得不相上下,但在百姓的心裡,局勢屬於一邊倒,甚至很多人被激起了憤怒之心,覺得妖都欺人太甚,現在居然在他們君主身上潑髒水。」

  「這是必然的過程。」溯侑凝眉,問:「女郎作何打算?」

  「還沒這麼快能出結果。」薛妤瞥一眼就收回了視線,道:「目前而言,三地盛會比較重要。」

  「你等會將往日三地盛會的名單列出來,從上往下拉前一百名。」

  溯侑應了聲是。

  原本兩人看得還算認真,在列出可能位居前三十的名單時,薛妤的視線短暫地移到了身邊的人身上,一眼,真就只有一眼。

  他卻精準地感受到了,或者說是在專門等著這一刻,他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唇,彎著眼問:「殿下要親一親我嗎?」

  薛妤視線掃了掃孤零零躺在案桌上的表格。

  事情不知怎麼就成了現在這一幕,溯侑低著頭承受她全憑本能的啃咬,她似乎格外喜歡他的唇,想看著它一點點由蒼白變得紅潤的過程。

  「阿妤。」片刻後,溯侑平復呼吸,指尖點了點唇,抹出一瞥鮮艷的紅色,語氣是無辜到極點的低喃:「……又破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8:07 PM

第85章

  日子一晃過去十幾天,人間漸漸被層出不窮的流言操控,可即便妖都斥巨資出手,百姓中的聲音還是往一邊倒,妖都五世家哪裡受過這樣的氣,一個個在屋裡來回踱步,七竅生煙,嚷著豈有此理。

  但妖都是出了名的財大氣粗,只要是真金白銀能解決的事,對他們來說,屬於眼也不用眨全當散財的程度。

  對此,九鳳倒是沒覺得出乎意料,聽著秦沐憤憤難平的痛罵,她裹著一層薄毯,懶洋洋地歪在美人榻上,眼皮都懶得掀一下:「急什麼,這事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人族在別的方面或許落於平庸,但確實是出了名的團結,又有數萬年的忠君思想,自然做不出胳膊肘往外拐的事。」

  「那我們這不是白忙活一場?」

  「秦沐,凡事你動動腦子。」九鳳皺了下眉,道:「我要的是他們信我嗎?他們要是這麼簡單就能信我,我費得著跟聖地聯合謀劃,最後還計劃著整上上奏扶桑樹這一套?」

  「說真的,不然你跟秦清川去學學,也混在百眾山待一段時間,跟著薛妤長點腦子。」她半坐起來,道:「我們現在砸錢,只是渾水摸魚,他們愛信不信,鬧得越凶越好,最好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如此,裘桐真從人皇位跌下來的時候,他們心中都才會有桿秤,鬧不出什麼大浪來。」

  說實話,妖都年輕一輩,幾乎沒人沒挨過九鳳的毒打,也沒有人能僥倖躲過她的罵,這已經成為家常便飯,秦沐甚至聽得有些麻木。

  他很自然地換了個九鳳感興趣的話題:「隋瑾瑜出門了。」

  「他一個人?」九鳳果然掀起了眼皮,問:「去哪了?」

  「就他和身邊伺候的從侍。往鄴都去了。」

  「行。」九鳳放心地躺了回去,想想這幾年被隋瑾瑜折騰出來的心理陰影,有那麼一瞬間,覺得他找到了弟弟,比自己找到個弟弟還開心,「沒蠢到這種程度就好,隨他去吧,別再鬧出什麼事就行。」

  「對了,你讓人去一趟鄴都,把虎蛟珠送過去。」九鳳吩咐道:「跟薛妤說,虎蛟珠不比別的東西,修為強的死後都被葬進了族中祖地,修為弱的又起不了什麼作用,挑來揀去,找到的這顆已經屬於品質上乘,讓她悠著些截取記憶。」

  「一顆珠子能承受的東西總共只有那麼點,搞些有用的。」

  「也別讓別人去了,就秦清川吧。」九鳳抿了口玫瑰仙露,道:「他對鄴都熟門熟路,那都快成他第二個家了,好說話,好做事。」

  「……」秦沐摁了下眉,忍氣吞聲道:「行。您還有吩咐嗎?」

  九鳳懶洋洋地擺了擺手。

  ====

  皇宮中,氣氛一日比一日凝滯,來往伺候在殿前的宮人小心翼翼,恍若一夕之間進入了冰寒刺骨的冬季。

  裘桐遠沒有流言中表現出來的雲淡風輕,相反,這十幾日,是他這十幾年來過得最煎熬的一段時間,說是焦頭爛額也不為過。

  時間彷彿倒流回了他登基前波詭雲譎,層出不窮的爭鬥中。

  白訴拆開最後一封密信,手指都在微微顫抖,他定了定神,在帝王如死人般烏青的臉色中低聲稟告:「陛下,宿州,滄州,螺州等地的執法堂全被肅清,反是參與過十年前案子的執事及以上長老等人,一個沒躲過,被軟禁扣押,等待審問。」

  他嚥了下唾沫,道:「同時,這三州的官府,城主府都出現了聖地的人,不知道在查什麼東西,但總之,現在全不敢輕舉妄動。妖都名聲臭,原本沒人信他們的話,陛下,聖地這麼一摻和進來,與表態無疑。」

  聖地和妖都不同,他們的名譽,聲望,全是由一樁樁實打實的案子堆積出來的,在百姓心中,就屬他們最高潔,不沾塵埃,若說他們認為誰最不可能在這時候渾水摸魚,冤枉好人,聖地絕對排在頭一位。

  這不,聖地一出手,很多修仙門派便轉換了風聲,開始靜觀其變。

  「咳咳!」裘桐面色是一種誇張的強撐到極點的灰敗之色,那雙總是陰惻惻看人的眼睛中已經露出死氣,這段時間,他吃不下睡不好,氣急攻心,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連拍案而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一咳,就是滿手的鮮血。

  白訴膽戰心驚去扶他,被他一隻手揮開。

  裘桐眼眸閃爍,半晌,虛脫似地往背後一靠,聲音弱得需要湊到耳邊才能勉力聽清:「哪個聖地?」

  「陛下,是赤水。」白訴給出了個出人意料的回答,他道:「聽說是音靈下的命令。」

  「赤水。」裘桐將這兩個字狠狠重複了一遍,手掌微微一握:「可能嗎?」

  「聖地與朝廷進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無事,當年的案子赤水沒參與其中,這個時候,他們來查,來翻舊賬,這可能嗎?」

  聽到這,白訴便明白了,裘桐的意思是覺得這件事出自鄴都之手。

  「……陛下。」白訴艱難開口:「接下來,我們該怎樣做?」

  「朕這具身體,還剩幾日可活?」真到了這時候,裘桐反而十分冷靜。

  白訴一下就跪在地上,低頭道:「太醫說,若用盡全力,以仙參吊著,至多可延十日壽命。」

  「十天。」裘桐「呵」地顫了顫胸膛,竭力吐出一口長氣,道:「足夠了。」

  「將朕病重,性命垂危的消息散佈出去。」裘桐費力地睜著眼,道:「傳朕旨意,讓昭王攜子進宮侍疾。」

  「你再去,去聯繫鄴都那邊,說朕有要事跟鄴都公主商議,她若不來,就將昔日薛榮與朕做過的交易透露一二。」

  白訴內心悚然一驚,還要再問,就聽帝王的目光沉沉掃過來,語氣不容置喙:「照朕說的做。」

  白訴應聲而退。

  ===

  這日清晨,偏殿女侍前來稟告才從鄴都私獄中出來的溯侑:「公子,妖都隋家來人了,指名要見公子。」

  溯侑漫不經心擦手中血跡的動作停了停,他倚在春風中站了半晌,最後才開口:「告訴他,私事不方便進鄴都內談,請他到沉羽閣雅間去坐著,我稍後來。」

  女侍應了個是,無聲退下。

  百眾山晚上鬧出了點動靜,薛妤一大早就帶著愁離去處理了,這個時候還沒回來。

  溯侑想了想,換了身衣裳,跨出日月之輪,朝沉羽閣的方向去了。

  沉羽閣招待貴客的雅間設置在第三層,透明的琉璃罩被擦得乾乾淨淨,纖塵可見,從桌邊坐著的角度望外看,視線無所遮攔,對面是兩座青翠蔥蘢的斷山層,再往上看,是聳入雲層的日月之輪。

  跨過那圈蔚為壯觀的七彩圓輪,裡面便是鄴都的領地。

  一盞茶從熱到涼,中間沉羽閣的女侍進來添過兩次水,又上了兩碟子精緻的點心,隋瑾瑜凝眉坐著,一口未動。

  等人等到抓心撓肝,心急如焚是什麼滋味,他今天算是知道了。

  隋瑾瑜很少有這樣等人的時候。

  可想想他要等的那個人,就算幾次站起來又坐下,他也只是微微皺了下眉,在訓練有素,不卑不亢,還很有可能是自家弟弟親自培養出來的鄴都從侍面前,是半點不耐煩的意思都露不出來。

  時間在這一刻過得格外漫長。

  隋瑾瑜看著鄴都那圈光輪,眼前似乎還能浮現出九鳳那模稜兩可,令人捉摸不透的態度和話語。

  那是兩日之前。

  因為「隋十九」可能被羲和折磨致死的陰雲,這段時間,整個隋家一片緊繃,之所以還繃著最後那根理智的弦,是因為沉羽閣每一日都送來了新的消息,樣樣不重複。比如他曾落腳在什麼城池,再比如,他很可能做過某件事情。

  這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人都沒了,說再多有什麼用。

  不過九鳳派來安撫人的權衡之計,說白了,也就能哄哄傻子。

  可隋瑾瑜再如何,也沒辦法這時候衝出去跟羲和同歸於盡,叫他們血債血償。別的不說,過去二十年,九鳳家是真的花了心思幫他們找人。

  過河拆橋,不帶這樣做的。

  那日午後,九鳳獨身一人進了隋家,大門在她身前打開又關上。

  她手裡把玩著一個巴掌大的香囊,一股像是幾十種複雜香粉混合著攪合在一起,能將人頭皮都逼得炸開的馥郁花香很快就充斥了整個待客正廳。

  隋瑾恨不得捏著鼻子出氣,他眼皮直跳:「有什麼說什麼,楚遙想,將你的香囊拿遠點。」

  「做什麼。」九鳳理都不理他,只當沒聽見,視線掃過他手裡提著的酒壺,話語中看笑話的意思十分明顯:「幹什麼在這,借酒消愁?」

  隋瑾瑜危險地瞇了瞇眼睛。

  「可別這樣看我,我不吃你那套。」九鳳跟他們說話一向跟招呼小弟似的,她自顧自往寬大的椅子上一趟,手指繞著那個荷包有一搭沒一搭地甩在扶手上,道:「問你幾件事。」

  「你那位弟弟到底是什麼時候丟的?」

  「兩百二十三年前。」隋瑾瑜吐出一個格外詳細的時間,又道:「在山海城。」

  「如果不出意外,妖都世家每出生一名成員,不論嫡數支,都會配有命燈,人在燈便在。」九鳳抬眼看向他,語調不急不慢的:「他怎麼沒有?」

  「他不一樣。」隋瑾瑜道:「他跟我們都不一樣。」

  「我還有一個問題。」說到這裡,九鳳興致昂揚地坐直了身體,好像來這麼一趟就是為了問接下來的一句話,別有深意地開口:「如果他在外受盡苦楚,幾次死裡逃生後遇見貴人,如今,即便你親自去請,人家也不願意回來了呢?」

  隋瑾瑜驀的抬眼,將手中的酒壺「噹」的一下放在案桌上,說話時連呼吸都重了兩分:「楚遙想,你有他的線索了,是不是?」

  「你別管線索不線索。」九鳳噠噠地點著指尖,好整以暇地道:「回答我問題。」

  僵持半晌,隋瑾瑜開口,低聲道:「這個時候,還管什麼回不回來。」

  「他人活著就行。」

  「看不出來,你還算個好兄長。」九鳳站起身,驚人的腰線展露出來,她拍了拍袖邊,這才說:「那你怎麼就知道,當年審判台,他沒被人救下來呢。」

  「我查過。」隋瑾瑜凜聲道:「當年那一輪,活下來的只有三個,其中兩個是人族,一個是妖鬼——」說到這,他倏地反應過來什麼,嗓音發啞:「你的意思是,他被鄴都傳人救走了?」

  「不一定,我也不知道。」九鳳偏偏不給他個痛快,一句接一句釣著,「但是這位鄴都小公子,有鎏金色翅翼,也是兩百歲出頭的年齡,最巧合的是,他身為妖族,天賦絕佳,還對我的血脈壓制沒反應。」

  「如果我沒記錯,整個妖族年輕一輩,只有你與我還算旗鼓相當,面對血脈壓制能不避不讓的吧?」

  「你說,這是不是有點巧合?」

  確實巧,隋瑾瑜越想越巧。

  九鳳這番話,看似什麼都說了,可真正是與否,只有他能來驗證。

  就在隋瑾瑜凝神細想時,雅間的門被人推開,他抬眼望去,只見男子身姿如松如竹,清俊挺拔,身上穿的是鄴都正一品公子的朝服,絳紫色深顯老,落在他身上,卻自成一種成熟的韻味。

  「去外面守著。」溯侑看向身側的從侍,聲音溫和:「任何人不許進來打擾。」

  「是。」

  直到溯侑在隋瑾瑜對面坐下,兩人的視線才真正對上。

  「隋公子。」溯侑朝他頷首,態度既不熱絡,也不顯得冷淡,起身替他斟了一盞茶,像極了待客有道的主人家:「鄴都政務繁忙,我有要事在身,讓公子久等了。」

  從他出現,隋瑾瑜的目光就沒從他臉上挪開過。

  像,又不像。

  隋家人都生得一副好骨相,眉骨流暢鋒利,眼睛是鳳眼,認真看人時,總透著一股俾睨的意思。

  可眼前的這位不止有骨相,還生了張如畫的皮囊,懶散而閒適地坐著時,眉微微向下,桃花眼瀲灩溫雋,是光風霽月,挑不出瑕疵的仙人之姿。

  可以想像,他若是動怒起來,隋家人的那些特徵,又會不由自主地全部展露出來。

  如果這是他的弟弟,那真的,比他所有想像中的更出色,也更優秀。

  溯侑垂著眼將熱茶不緊不慢地推到隋瑾瑜手邊,問:「公子今日找我,為公事,還是私事?」

  「私事。」隋瑾瑜終於艱難挪開視線,受寵若驚地去夠了夠茶盞,道:「隋家的事,公子在鄴都為官,應當有所耳聞。」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道:「二百二十三年前,隋家丟失了個孩子,是個男孩,在我家排行十九。」

  「他是我弟弟。」隋瑾瑜緊盯著溯侑,道:「親弟弟。」

  溯侑指骨微頓,挑著眉笑起來時有種貴公子透進骨子裡的從容瀟灑之色:「我愚鈍,聽不懂隋公子的話,既然是私事,此處又無旁人,你直言就是。」

  隋瑾瑜慢慢站起身,抖落披風,露出勁瘦的雙肩,一圈接一圈的無形漣漪從高大的身軀往外擴散,像湖心中辟里啪啦落下的一顆顆豆大雨點,頃刻間便籠罩了整間屋子。

  那是一種血溶於水的親人間注定躲不開的羈絆。

  他們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站著的那個緊張忐忑,坐著的那個神色莫測。

  在氣浪最盛時,溯侑搭在桌邊的手指猛的屈了下,他終於抬眼,皺眉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身體裡那根無形的線終於徹底抑制不住的蹦了出來,那道泛著鎏金色澤的金光甫一出現,便忍不住回應起滿屋的召喚。

  兩種顏色最終在隋瑾瑜震顫的目光下全然混在一起。

  這一刻,似乎所有的話語都是多餘。

  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證明兩者之間的關係。

  「……十九。」隋瑾瑜深深吸了一口氣,整了整衣裳,又理了理袖子,露出一種難得的緊張之色:「我們——。」

  他們是親兄弟。

  恰在此時,門被人敲了三聲,隨即被由外而內推開。

  溯侑長睫微動,循聲看過去。

  進門前,他曾吩咐不許任何人進來,可在他這兒,有一種情況無需考慮時機,是殿前司眾人心知肚明的例外。

  果然,進來的人是朝年。

  他進來掃了掃這氛圍,覺得不對,腳步在原地遲疑了半晌,而後撓著頭走到溯侑身側,低聲道:「翊衛司找不到公子人,我問了問左右伺候的從侍,找了半天才找到公子人。」

  說罷,他收斂嬉皮笑臉的神色,覆在溯侑耳邊,道:「公子,女郎急召——」

  他們說話時,本著尊重弟弟的原則,隋瑾瑜格外有自知之明地凝神看向窗外,可有強大的修為打底,耳邊仍然飄過了這幾個字。

  隨後,隋瑾瑜便看到溯侑站起身來,不論是先前表露出來的溫和,還是之後的疑惑,慍怒,都像畫卷一般褪去了底色,露出鄴都公子該有的鋒利之意。

  溯侑朝滿懷期待,心潮澎湃的隋瑾瑜頷首,說了兄弟相認以來的第一句話。

  「失陪。」

  說罷,跟著朝年推門而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8:07 PM

第86章

  來鄴都時,隋瑾瑜經過身邊從侍一再暗示提醒,再想想過去的這兩百年,心裡知道即便真找到了十九,這一趟也不會這麼順利,可眼前這副情形,這一聲「失陪」,仍舊來得出乎意料,令人猝不及防。

  隋瑾瑜身邊的從侍是個淌過市井,見過各種人情世故的,說好聽點,就是十分會來事。

  這時候,他一見隋瑾瑜緊了緊茶盞的動作,便弓著身急忙道:「公子,您別動氣。」

  「我不氣。」隋瑾瑜打斷他,在一側凳椅上坐下。

  視線緊盯著窗外鄴都日月之輪的方向,半晌,他兩邊肩頭像是放下了什麼如釋重負的心事,一點點陷下去,整個人鬆懈下來,全部重量都落進寬椅上墊著的柔軟綢褥內。

  不生氣歸不生氣,但說半點不失落,那是假的。

  「都長這麼大了。」雅間內還流淌著天累一族獨有的氣息,隋瑾瑜伸出指尖敲了敲茶盞邊緣,悶悶的一聲響後,他舌尖抵了抵齒根,道:「站起來比我還高一些。」

  隋家人的喜怒哀樂都極為特點,真要一本正經說話時,臉上是什麼都看不出,可這東看一下,西敲一下,左顧右盼的動作,根本停不下來。

  從侍跟在隋瑾瑜身邊時間不短,這時候定睛一看,再結合他上揚得十分不自然的嘴角,心中立刻就有了數,他道:「公子,您想想看,小公子在外這麼多年,一直以為自己被父母拋棄,沒有親人,後面經歷過諸多坎坷波折,還被人陷害上了審判台,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這突然知道自己有個兄長,一時間熱絡不起來是情理之中的事。」

  「這話你從妖都說到現在了。」隋瑾瑜輕飄飄地掃了他一眼,半晌,端過跟前那盞茶抿了幾口,道:「鄴都薛妤在他絕境時施以援手,又有知遇之恩,在他心裡份量比我重再正常不過。」

  「那公子為什麼事發愁?」

  隋瑾瑜手中動作停了停:「想起了來前九鳳說的話。」

  這個弟弟,或許真要不回來了。

  可這樣的想法才閃過一瞬,在腦海中並沒有停留多久,就被兄弟相見的喜悅和激動蓋了過去。

  隋瑾瑜將那盞茶喝得只剩一層底沫,半晌,從靈戒中取出一疊靈符,一一排開,妖力同時灌進去,十幾張符紙在半空中顫動,陸陸續續閃起靈光。

  「阿兄?」

  「人呢。說話。」

  「瑾瑜哥,我正在岓雀家做客,怎麼了?」

  「……」

  隨著符紙一張接一張亮起,符紙另一邊七嘴八舌的聲音一道接一道傳出來,下一刻,他們便聽到了彼此的聲音。

  安靜半晌後,一道吊兒郎當的沙啞聲線道:「隋瑾瑜,你是真不怕打。」

  「瑾瑜哥你又來這一套!」另一邊的女子也反應過來,頗為不滿地控訴道:「每次出點什麼事都懶得一個個通知我們,就搞這一出,大家都說話,聽都聽不清。」

  「拉我們也就算了,你還敢將六叔吵醒。」有少年幸災樂禍地說完,又隔空喊話:「六叔,是不是沒睡好?」

  「少說屁話。」被稱為六叔的男子聽聲音年齡並沒有大他們多少,所以能和隋瑾瑜這些兄弟姐妹的常年混在一起,這時候顯出一種被打擾的不耐煩:「隋瑾瑜,啞了是吧?」

  隋瑾瑜看著落成一排,整整齊齊的十八張靈符,手指在後面點了點,想著或許過不了多久,這十八張就能變成十九張,眉梢不由高高揚了揚,道:「人都齊了?」

  「沒有,隋堯他們閉關去了,想在三地盛會前鞏固下修為,這次沖一衝那個三地天驕榜。」叫瑾瑜哥的是個女孩,性格和聲音都很甜:「六叔,瑾瑜哥,我在岓雀族裡買了幾個安神的香囊,等回去放你們屋裡。」

  這段時間,因為十九的事,全家都被籠罩在一層陰雲裡,好幾個知道十九真實身份的都陷入了一種既痛心,又焦慮的狀態。

  做什麼都沒精神,根本休息不好。

  聽到這,隋瑾瑜轉了轉茶盞冷下去的把手,刻意地清了清嗓子:「十三有心了。我跟你們說件事。」

  「好事。」

  「可別。」先前那個隔空問候六叔的少年立刻應聲:「你說的好消息我都不知道聽多少次了,沒一次是真好的,我不信。」

  若是換在平時,兄弟輩中的大哥被如此質疑,隋瑾瑜可能要危險地瞇起眼嗤笑著威脅幾句,可他才見了溯侑,心裡那種滋味翻騰著滾上來,對這種不痛不癢的小冒犯一笑度之:「愛信不信。」

  他平靜地在諸位頭上丟下一蓬炸裂的煙花:「十九找到了。」

  「活著,活得好好的。」

  霎時間,那十幾張靈符跟凍住了似的,那個脾氣不好的六叔最先出聲,聲音也不啞了:「哦。我還沒睡醒。」

  說完,他就切斷了靈符。這個動作似乎帶動了那邊的許多人,靈符陸陸續續被切斷,剩下那些沒切斷的,也被隋瑾瑜一個個親自動手摁滅了。

  做完這一切,隋瑾瑜躺回椅子上閉目養神,沒過多久,一張張靈符又爭先恐後地跳出來,隋瑾瑜悠哉哉地看著,一概不理,等到了最後,才動了動手指,點了光芒最盛的那個。

  「六叔。」他喊人。

  「在哪裡。」隋遇這回反應過來自己不是在做夢了,他言簡意賅,道:「我去找你。」

  「鄴都門口,沉羽閣分閣,但你不認路——你去找九鳳,跟著沉瀧之一起過來。」

  隋遇得到想要的回答,沒再說什麼,啪的一下摁滅了靈符。

  其餘的靈符隋瑾瑜一概沒理,他用手肘懶懶地撐著頭,半晌,朝從侍勾了勾手指:「東西拿出來,我再看看。」

  從侍於是把那份他在來鄴都的路上看了至少十遍的個人卷宗拿出來,擺在隋瑾瑜跟前。

  隋瑾瑜看著看著,看到其中一行,忍不住勾了下唇,從侍配合地把腦袋伸過去,只見他湊在卷宗前,手指抵著其中一行字嘖的一聲,道:「十年出洄游,才在指揮使的位置上待了不到一個月,就被升為了公子。」

  這語氣。

  從侍跟在他身邊多年,還從未聽過他如此驕傲得意又自豪的話語。

  從侍立刻道:「不愧是小公子,天賦異稟,過人之姿。」

  聽完了想聽的話,隋瑾瑜終於滿意地起身:「走,告訴沉瀧之,三樓從今天起被隋家包下,他們要接待客人一律去別處。」

  「你去給鄴都正式下拜帖,告知薛妤,隋家隋瑾瑜請見。」

  ====

  從沉羽閣到鄴都內殿,溯侑一路上眉頭緊鎖,惹得朝年心裡直犯嘀咕,忍不住連著看了好幾眼。

  他在殿前司眾人眼中,一直是個工作起來要求極嚴苛,對人對己都狠得下心,可平時出了那扇門,該說便說,該笑就笑,稱得上溫和的人。

  特別是那雙眼睛,總是笑著的時候多些,很多時候,會給人一種慵懶而散漫的錯覺。而不是現在這樣,眼裡沉甸甸的一片,下頜緊收著,情緒是一眼就能探知到的糟糕。

  即便是朝年這種神經粗得不正常,口無遮攔慣了的,多看兩眼,也有一瞬間的發怵。

  一路直到內殿門口,門大敞著,守門的女侍無聲展袖行禮,像是專等著他們來。

  裡面,朝華和愁離等人到得早些,一句接一句的話語往外飄,被風送著精準地落到溯侑耳裡。

  他跨過門檻,視線瞥過站著的人影。殿內除了殿前司和翊衛司的人,還有三五個兩鬢霜白的臣子,穿著禮部的官服,一個個梗著脖子站著,頗有一副寧折不彎,要當即死諫的姿態。

  薛妤在上位坐著,眼裡看不出什麼波瀾,只有在溯侑進門的剎那,才微不可見閃了下。

  他甫一出現,便站在了諸臣最前方,絳紫色的官服力壓眾人,抬眼一看,能直視天家威儀。

  朝華朝前一步,拱手道:「臣的意思是,人皇這個局,可去。人皇病重,性命垂危,妖都九鳳和其他聽得消息的聖地都已經派了人過去,他與鄴都牽扯甚重,既然指名要殿下過去,我們大可以局做局,從他嘴裡得到想得到的答案。」

  她皺眉,看向薛妤:「裘桐身體一直不好,撐到現在不知還有多久可活,這次若錯過,要揭開曾經的謎團,怕是不容易了。」

  薛妤聽了,沒有立刻應下,而是問:「九鳳那邊,怎麼說?」

  「氣得不行。」

  逼人皇退位和他自己撐不住病死完全是兩回事,死者生前恩怨一筆勾銷,這樣一來,九鳳之前的佈署全屬於白費勁,受的傷,砸的錢,包括借的虎蛟珠,全部都等於丟水裡還看不著一個水花。

  想想都知道現在妖都得鬧成什麼樣。

  薛妤確實想去,她知道裘桐臨死前還要見她一面可能沒什麼好事,但這個人身上藏著太多謎團,她不親自去看一眼,安不下心來。

  殿前司另一位才升上來的副指揮使出列,道:「依臣所見,這其中必定有陰謀,說不定人皇想將自己的死推到殿下或九鳳身上,這樣一報還一報,先前的事就能一筆勾銷了。」

  「裘桐沒那麼蠢。」薛妤搖頭:「人之將死,他這樣做沒有意義。」

  她也不可能傻得跳進他的圈套中去。

  她更偏向於裘桐想用薛榮和他做過的交易,跟她換一個條件。

  或許,這也不是真正的目的,在薛妤的設想中,他不可能死得如此輕易,總有些別的什麼。

  別的什麼呢。

  薛妤蹙眉,見愁離也站在朝華這邊說出了類似的話,道:「去安排一下,我——」

  像是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那三五個老臣頓時跟受了刺激似的激動起來,為首的那個拱手,連聲打斷她:「殿下三思!」

  「請殿下三思。」

  一人起了頭,後面就跟找到了主心骨似一疊聲跟起來,當先的那個以一種不懷好意的眼神瞥過朝華等人,朝著薛妤便垮了臉:「殿下,皇太女的加封大典就在十日之後,這期間有許多事要做,衣裳得再三試過後裁剪,除此外,髮冠,飾物,以及大典的流程,全都得殿下親自走一遍。」

  「皇太女加封盛典,三地中凡有名望者都會攜禮前來,此乃大事中的大事,不容有失。十天時間太緊張,若中途出個岔子,殿下趕不回來——」

  後面的話被老臣險而又險嚥了回去,可薛妤看那張褶皺橫生的臉,仍能精準地辨別出一行字。

  ——若是她趕不回來,那鄴都的臉面就完了。

  那群老臣忍受不了這樣的事情,光是想想都覺得要窒息,很快,他們的炮火都攻到了殿前司朝華和愁離這兩人身上:「殿前司在為殿下分憂這一點上無人能及,這次的事,兩位指揮使為何不上?」

  這話在朝堂上屬於必不可少的一節,他們說慣了,完全不覺得有什麼。

  朝華頓時被氣笑了:「百眾山蠢蠢欲動,私獄裡每天進來的妖鬼比你說的話都多,你怎麼會說,怎麼不來幫忙?」

  這話其實只說了一半,百眾山和私獄的事忙歸忙,但並非不可以脫身,只是人皇身份與鄴主相當,薛妤是未來的掌權者,去一趟人家接受。可輪到他們去,那就不是談事,那是聽訓。

  還是單方面聽訓。

  哪句話說得不對,說不定人家還要傳是他們氣死了人皇。

  不是九鳳,薛妤這樣的正主身份,誰敢冒那個頭。

  那兩位老頭翹著鬍子冷哼了一聲。

  「殿下,臣請命前往。」溯侑聽了半晌,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朝前走了一步。

  他音色淺淡,卻一下讓不肯退讓的雙方都住了嘴。

  朝華皺眉,禮部那幾個卻鬆了一口氣。

  溯侑的官位在鄴都到了頂,可說到底還是在薛妤身邊做事的多,朝堂上的老臣個個心高氣傲,真惹急了能站在鄴主書房中聲淚涕下,對這位年紀輕輕就壓過所有人一頭的公子起先是看不上的。

  後來溯侑真幹出了幾樁完美的差事,他們態度倒是變了點,可因為平時井水不犯河水,沒太大的接觸,連話都說不上什麼。

  這是第一次,他們覺得溯侑的聲音如此好聽,人長得如此順眼。

  薛妤看向溯侑。

  半晌,她動了下唇,道:「就先這樣辦。」

  「都退下,溯侑留著。」

  諸位行禮後魚貫而出。

  等人都退下,薛妤從主座上起身,她今天穿了件雪色長裙,顏色乾淨,唯有裙擺下的一圈花邊,用金銀線穿引,描出一片接一片的花瓣和葉片,走動時像迎面撲來一陣輕靈的風,風中恰到好處地開了一朵金燦燦的花。

  「這件事,我本來沒打算讓你去的。」她在溯侑跟前站定,直言道:「裘桐詭計多端,且牽扯過多,不親自去看看,我放不下心。」

  「槐大人說得有道理,加封大禮在即,你確實抽不開身。」在殿內,談的便是正事,溯侑道:「我有分寸,謹慎小心為上,別擔心。」

  薛妤頷首,將他上下看了遍,頓了頓,問:「見過隋瑾瑜了?」

  「見過了。」

  在她面前,溯侑身上那股壓抑的沉悶藏得深而隱秘,一雙桃花眼與她對視時含著深深淺淺的笑意,精雕細琢的五官剎那間嬌艷逼人地綻放,「沒聊什麼,逼著我認了個親。」

  薛妤不由皺眉:「你是怎樣想的?」

  她見過溯侑的記憶,知道他對親人的關懷擁有希冀和渴望,這是別人都沒法給,也沒法替代的。

  不論是身份方面,還是內心這一塊,隋家認回他,對他都有好處。

  「我怎樣想?」溯侑伸手將她拉入偏殿的隔間中,力道有點大,角度卻計算得分毫不差,她恰好撞入他的胸膛中,而他的手肘則將桌邊的茶具,茶水嘩啦啦推下一片,此起彼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低頭,親了親她唇側:「我還能怎樣想。」

  「阿妤。」他道:「我早沒有家了。」

  「我只有你。」

  這話,怎麼聽怎麼讓人心疼。

  薛妤眸光微動,視線落在他的唇上。溯侑禁不住提了提唇,甚至配合著往她這邊低了低身體,那姿勢,彷彿在說:咬吧,咬吧,給你咬。

  薛妤也不知道別人才確立關係時是怎樣的相處情形,可和溯侑親近,那種滋味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叫人排斥,甚至親著親著,他總有辦法勾得她意動,視線在他那張臉上輾轉流連。

  這個時候,那些奏折,文書,好像都成了可以稍微往後挪一挪的事。

  薛妤掂著腳往上夠了夠,唇角隨即落在他喉結上,而後,她清楚地感覺到,那顆稜角分明的喉結,幾乎是克制不住地在她唇上上下顫動了下。

  溯侑覺得自己在飲鴆止渴。

  但停不住。

  他捏著薛妤的指尖,像是要將那種冰涼的溫度捂熱,半晌,他呼吸平復下來,低喃著道:「怎麼總是這麼冰——」

  因為方纔的親暱,這語調聽著像某種旖旎的情話。

  薛妤將下頜磕在他肩上,精緻的臉像施了一層薄薄的霞,就連頸側那塊嫩生生的肌膚都泛起了粉紅色。她慢慢地扇了下睫毛,嗯的一聲,又道:「是雪。」

  「聖地和四季規則有關,對應春夏秋冬,山川日月,薛家有一部分雪的血脈。」

  她尤為嚴重。

  所以她的肌膚總是涼的,冷的,冬天尤甚,可溯侑的身軀滾熱,肌膚下流淌的彷彿不是血液,而是灼熱的岩漿。

  每次親近,到後面,薛妤總是既煎熬,又舒服。

  像是要融化在艷陽天裡。

  她很少說這些東西,心中始終保持著一點警惕之心。

  溯侑和她親近,得寸進尺地提要求,勾她主動,可在別的方面,比如鄴都王夫的名分,再比如日後她是不是準備像之前鄴主那樣雨露均沾。

  他不問。

  怕她從來沒想過,也怕得不到滿意的答案。

  她說起這些,溯侑不由摟了下她的腰身,往上帶了帶。

  「準備什麼時候走?」薛妤扶正了頭上的髮簪,問。

  「裘桐病重,恐遲則生變,等會就走。」

  「就在之前,隋瑾瑜的拜帖下到了我手中。」薛妤從他懷中抽身,道:「走之前,你跟我一起,去聽聽他的說法。」

  於是事情就演變成了這一幕。

  隋瑾瑜不是第一次見薛妤和溯侑,但主身和次身畢竟有差別,加上那時候完全沒往別的方面想,見面不算愉快,更算不上和諧。

  這也導致了現在落入被動的局面。

  隋瑾瑜這輩子就沒笑得這樣燦爛過,他幾乎用盡了畢生的熱情和讚美之詞,感謝之語,可薛妤坐在那,看著看著他那張臉,就別開了目光。

  明明是親兄弟,隋瑾瑜不笑時還是一表人才的好模樣,可笑起來,跟溯侑簡直天差地別。

  還有點傻。

  察覺到薛妤的目光,溯侑朝門外等候的朝年無聲做了個手勢,讓他稍等片刻,自己則在隋瑾瑜熱切的注視下走到她身邊,低聲道:「女郎,時間到了,臣要走了。」

  「要多久?」

  「來回兩趟,處理完朝廷的事,可能還得去趟徐家,需要一個月左右。」

  一個月後,回來就是三地盛會。

  聽到這樣的回答,即便薛妤情緒不顯,也幾乎是下意識地提了下眉。

  從前,她對時間沒什麼概念,也就是最近才覺得一個月確實挺長。

  也應該,會挺想他。

  薛妤盯著他看了好幾眼,才動了動手指,紅唇微動:「去吧,一切小心。」

  溯侑頓了頓,自然而然地彎腰低聲道:「別不開心。」

  「辦完事,我早點回來,好不好?」

  這氣氛。

  好像不大對。

  目睹了這一幕的隋瑾瑜遲疑地側了下頭,提前鋪好腹稿的長篇大論通通嚥了回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8:15 PM

第87章

  鄴都此刻正值初夏,氣溫還沒有升上來,花草長得正茂盛,葉片是翡翠一樣深凝的綠色,眾星捧月地襯得滿團的繁花,一簇簇拱到眼前,生趣盎然。

  沉羽閣三樓的雅間中,溯侑出去後,屋裡便陡然安靜下來。

  隋瑾瑜喉嚨梗了梗,有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兄弟相認後,除了那句失陪,溯侑沒和他說過第二句話,既沒問曾經的事,也沒提起今後去留。那樣的姿態,明明白白地向隋瑾瑜傳遞著一個意思。

  ——他的事,全歸薛妤管。

  這跟隋瑾瑜想的不一樣,半點都不一樣。

  來前,他曾仔仔細細地看過溯侑在鄴都的卷案,知道他現在這個公子之位是要做實事的,說出去再好聽,那也是臣下。

  就像現在一樣,有什麼棘手的事要做,他得立刻就動身。

  跟妖都逍遙自在的小公子簡直是天差地別的兩種待遇,兩種身份。

  而不管他是失望,生氣,亦或是無法理解,只要他願意回去,隋瑾瑜和家裡那麼多人,總能將兩百多年前發生的事解釋清楚,之後的關係可以慢慢培養出來。

  畢竟是血親。

  可溯侑表現得太鎮定,太淡漠了,好像有一個兄長沒一個兄長,對他而言,沒什麼影響和差別。

  面對薛妤,隋瑾瑜反而更自在一些。

  他清了清嗓子,才要開口,便見薛妤慢悠悠地捧著茶盞像上掀了掀眼皮,打斷了他到嘴邊的長篇大論:「隋公子,道謝的話你已經說過許多遍了。」

  「我不喜歡聽這些。」

  挺好,這個薛妤和他從別人嘴裡瞭解的就很一致。

  隋瑾瑜對她表現得十分客氣,聽得出來,那種感激是發自內心的,此刻聽了薛妤的話,他終於收斂臉上的笑意,變得鄭重起來:「薛妤殿下,十九是隋家的小公子,是我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從前他流落人間,不辨身份,是我們失職,可今日相認後,他不適合再留在鄴都。」

  像是知道自己的話多少顯得唐突,隋瑾瑜從身後從侍托著的銀盤中拿出兩枚靈戒,親自起身放到薛妤手邊,話語中是說不出的誠懇:「這些年,十九能活下來,一路走到今天,全仰仗殿下出手相助,提攜之恩,家父家母因為百年前的舊事,至今仍處於閉關中。我聽聞十九的消息,來得匆忙,這些東西,是我隋家一點小小的心意,還請殿下收下。」

  薛妤的視線在他那雙和溯侑有一兩分相似的眼睛上落了落,沒動。

  身為鄴都未來的君主,她確實不缺這些東西。

  隋瑾瑜再一次感到了棘手。

  「他和其他臣子不一樣,從前我允諾過他,今後是去是留,皆隨自己心意。」薛妤將那枚靈戒推回去,聲音談不上冷淡,也說不上熱切:「你不應該徵求我的意見。」

  「你剛才看到了,他不想和你回去。」

  一針見血,一劍封喉的本領,隋瑾瑜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他噎了下,又沉默了半晌,說出來的話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說服薛妤:「十九從前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我們的存在,乍一蹦出來,他肯定不能適應,加上當年的那些事不能在一時間釋懷,但這些都不是難以解決的問題。」

  「我們從未放棄過他,血肉至親,沒什麼是說不開的。」

  薛妤不置可否,指尖拂過茶盞杯口,道:「我曾聽九鳳說起過,隋家兄妹眾多,團結一心,關係十分不錯。」

  九鳳的原話是,隋家裡面住著的全是一群不怕死的狼崽子,以隋瑾瑜為首,有一個算一個,蠢得腦袋裡像進了水,那身實力像是用腦子換來的,還可護短,一個出事,其他的全都要上,攔都攔不住。

  末了還要加一句,遇見這種高居妖都第二的瘋子,算是她九鳳倒了大霉。

  「十九信任殿下,初初接觸,他對我和家裡其他人反而懷有戒備之心,隋家家中情況,我先同殿下說一遍。」即使兩人身份相當,可在這個救了自家弟弟的鄴都公主面前,隋瑾瑜平時的桀驁俾睨全收了個乾淨:「從遠古至今,隋家都處於隱世的狀態,直到出了十九的事才逐漸出現在世人眼中。從前族人不顯,我們這一脈嫡系子嗣也並不豐盈,這樣的情況在我父輩這一代才有所改善。」

  他低聲娓娓道來:「我父親那一輩有兄弟六人,而到了我們這一代,兄弟姐妹總共十九位。因為自幼在一起長大,族中也有祖訓,沒有勾心鬥角,爭強好勝那回事,所以感情都十分不錯。」

  「天累一族。」薛妤靜靜地聽完,而後看向面色凝重起來的隋瑾瑜,道:「嫡系子嗣能這麼多?」

  世間之道,處處制衡,人族是所有種族中繁衍最快,最多的種族,不論嫡支庶支,他們能有怎樣的成就,全看個人天賦和努力。可妖族不一樣,強大的血脈往往決定了種族的強弱,可相應的,真正能獨當一面的嫡系子嗣會非常之稀少。

  看看九鳳家就知道了。

  若是血脈強大,後人還多,這讓別人怎麼活。

  「十九他特殊一些。」隋瑾瑜苦笑一聲,道:「說實話,我們這一支,也算不得什麼真正的天累,只是有幾分稀薄的血脈,從遠古的災難中僥倖遺留下來罷了。」

  真正的天累,不論老少,無一例外,全死在了與魅對決的最終一戰中。

  可即便如此,也確實如薛妤所說,他們這一脈不該有這麼多人。

  這一切,均是因為十九。

  他不僅是真正的天累血脈,還是萬年難得一見的瑞獸,瑞獸是天地寵兒,得天獨厚,在他還未出世時,便有氣運冥冥之中降到了天累一族中。隋家能興盛至此,跟這場氣運脫不開干係。

  可天道總是這樣,給了點好處,就要立刻造化弄人的來一場世事無常。

  薛妤看著他,抿了下唇開口:「你們兄友弟恭,其樂融融,於是覺得這世間沒有血親說不開的事,但他不同。」

  「他不是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

  「親情於他,並非不值一提,可對經歷過一次失望並因此陷入絕望中的人來說,不會輕易嘗試第二次。」

  隋瑾瑜頓時正襟危坐,露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虛心開口:「說實話,當年的事亂而雜,族中之人在十九走丟後三四天才得知消息,塵世間眾生芸芸,他當時又才那麼大點,三四天的時間,足夠有心人帶著他輾轉三四個城池,找起來有如大海撈針。」

  「而且。」他頓了頓,接著道:「天累的身份不方便往外說,我們後來找人,一直有所忌諱,所以這麼多年,我們對十九的過往依舊不清楚。」

  即便妖都不怎麼步往人間,可在一代接一代人的耳濡目染中,那就是臭名昭著,惡行纍纍,若不是妖都五世家實力強勁,能與聖地比肩而立,早就被群起而攻之了。

  在這樣的前提下,怎麼往外找人,說隋家丟了一隻天累?

  有個九鳳就夠一些人間門派,朝廷官員義憤填膺,叫囂咒罵的了,再出個天累,溯侑根本活不下來。

  「殿下若知道,可否與我明說。」

  薛妤動作微頓,在隋瑾瑜以為她不會開口的時候才慢慢往外吐出音節。

  身份使然,她的聲音並非那種備受男子喜歡的江南小調,溫柔儂語,而是透出一種清澈的質感,每一個字都如流水潺潺之音。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羲和的審判台……」寒冬臘月,滴水成冰,溯侑被廢除修為,渾身是傷,只穿了一件寬大的囚服,風一吹,囚服上立刻就印出了道道血痕。

  那時候,少年眼神裡佈滿了桀驁與不馴,根本沒想過能活下來。

  因為前世佛女的一番話,薛妤救了他。

  「……他很聰明,也很聽話,懂得知恩圖報,我起了惜才之心,想將他留在鄴都,留在身邊做事。」

  隨著薛妤的描述,隋瑾瑜彷彿看到了關於溯侑的那些他從不知道的過往。

  好在,即便在審判台前受盡苦楚,他之後仍遇見了真正能欣賞他,給他最好發展機會的君主。

  既不幸,又萬幸。

  薛妤慢慢陷入回憶中,聲音微低:「他領悟能力強,又有能力,可曾經的性格總是太偏激,我覺得這不好,為此,曾幾次說過他。」

  她很少有這樣長篇大論提起一個人的時候,說他的優點,也說他的缺點。

  雅間裡坐著的兩個人,一個說得認真,一個聽得專注,直到她無意識地動了動睫毛,才像是倏地打破了某種節奏:「……他很爭氣,沒有令人失望,只用了十年便出洄游,成為殿前司的指揮使,他出來後,與我在螺洲共同完成天機書的任務……」

  而後,遇見了飛天圖圖靈,那個叫璇璣的女子能探讀人的記憶。

  也就是在那個任務裡,她才知道,他閉口不提的曾經,他偏激執拗性格的由來。

  所謂怎樣的因,就得怎樣的果,這話一點都沒錯。

  薛妤說起溯侑的童年,玄蘇一家如何對他,說起那瓶在天寒地凍雪夜中潑到他手上的蝕骨水,也說起百年之後為了一顆妖丹,他被那些人以「親情」為誘,一步踏進要命的陣中。

  因為羲和的失察,因為世人的偏見,沒人管他的是與不是,他被壓入羲和大牢,受盡刑罰,一句冤都不為自己喊。

  沒有人會信他。

  隋瑾瑜臉上的笑意早就消失了,他握著拳,覺得薛妤的每一字都像是天上落下的冰刀子,將人割得頭皮血流,呼吸鈍痛。

  半晌,他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氣,手掌撐在額心處,好像這樣就能支撐住瀕臨崩塌的情緒一樣。

  說完最後一個字,薛妤眼中也泛起不一樣的漣漪,她道:「或許來之前你的想像是他自幼跟在我身邊,長在鄴都,無人苛待欺負他,長大後手握重權,成為鄴都說一不二的公子,可這不是他。」

  她一字一句道:「錦衣玉食,備受重用的不是他,相反,寄人籬下,小心翼翼,遍體鱗傷的才是他。」

  一瞬間,隋瑾瑜連呼吸都滯住了。

  他沒法想像薛妤說的那種場面,一點都不能想。

  這個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方纔那句信誓旦旦的血親之論天真得可笑。

  在他被同齡人欺負,排擠,唾罵時,在他承受蝕骨水的劇痛,羲和的牢獄之災,命都差點保不住時,血親在哪呢。

  「他……」隋瑾瑜才說了一個字,便說不下去了。

  薛妤站起身,就那樣看著他,神情依舊顯出一種沒什麼溫度的冷漠:「我今日坐在這裡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們心生愧疚和補償之意,只是一樣,別以親人的名義逼迫他做什麼。」

  「東西我不要。鄴都事務繁重,我言至於此,就不多留了。」

  隋家六叔隋遇匆匆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隋瑾瑜捂著臉,模樣木然而頹唐的一幕,他在空曠的雅間裡左右看了看,一梭子打在隋瑾瑜手肘上,眼皮跳了下:「人呢?」

  「六叔。」隋瑾瑜遲鈍地敲了敲椅邊,道:「十九啊,他剛走。」

  緊接著,他便將之後發生的事,以及薛妤說的那些話都複述了一遍,最後說得聲音都哽了一下。

  一同趕來的沉瀧之見多了九鳳被隋瑾瑜油鹽不進的樣子弄得跳腳的模樣,但這種情形,真是頭一次見,忍不住就多看了兩眼。

  隋遇的心思完全不在隋瑾瑜身上,他聽完,就那樣抱臂環胸地看著他,從鼻子裡冷冷地哼了一聲,話語要多冷酷有多冷酷:「所以你不會要告訴我,現在就準備在這破閣樓裡守著守到他辦完事回來再見你吧?」

  「你有沒有腦子的?」

  沉瀧之誒了一聲,回過味來了:「話也不能這麼說,我們沉羽閣的雅間設置在哪都是前三之列,破這個詞,真是當不上,當不上。」

  隋瑾瑜被隋遇罵慣了,此刻一臉麻木地仰著頭聽聽他的高見。

  「你在我們兩面前哭有個屁用,這麼能掉眼淚,不會在你弟弟面前掉?」隋遇恨鐵不成鋼地道:「你都說了他那邊要辦的是棘手事,隋家是擺設?你是擺設?不會去幫忙?」

  「隋瑾瑜,真不是我說你,就你這樣,十九能跟你回去才真是奇了怪了。」

  隋瑾瑜被薛妤說得懵住的思路被這麼夾槍帶棒的一打擊,頓時回過味了,他拍著案桌站起來,看向沉瀧之,道:「傳送陣呢?通往皇城的傳送陣在哪。」

  沉瀧之忍不住道:「那個開一次真的很貴……」他的話音在隋遇懶洋洋的笑意中漸漸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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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溯侑是在三天後到的皇城,因為人皇病重,這座往日最熱鬧宏大的城池也開始收聲斂色,極為低調地沉寂下來。幾天之間,街頭巷尾掛著的大紅燈籠都撤下去不少。

  隨著一天比一天戒備森嚴的皇宮,皇城底下暗流湧動。

  善殊和蒼琚在一品居中不期而遇,前者笑了笑,對沈驚時道:「你去聯繫溯侑,阿妤兩日前說他已經從鄴都動身了,算算時間,差不多就是這個時間到。」

  沈驚時瀟灑地拍了拍手,掌心撐著窗欞一側,半個身體一翻,便從二樓輕飄飄落在下面的街道上,如落葉一樣被風吹遠了。

  蒼琚看著這一幕,不由挑了下眉:「溯侑?那個解局契機?」

  善殊看過去,問:「什麼?」

  蒼琚卻不說話了,太華的人從來神秘,出口全是別人聽不懂的詞。

  此刻,他遠眺窗外的情形,眼梢的弧度顯得涼薄而銳利,不知道在想什麼。

  「每次人間舊主辭世,你都要來一趟?」善殊問。

  蒼琚似有似無地點了下頭:「新舊主更替,人間最容易產生各種瘴氣死氣,其他人鎮壓不了,我得來。」

  「你呢?好好的不在佛洲待著,來皇城做什麼?」他看向善殊。

  善殊是帶沈驚時來見見世面的。她想來想去,扶桑樹不可能無的放矢,讓沈驚時在飛雲端批十年奏折,加之他本就是人皇支脈,不管日後會不會去坐那個位置,現在來看看,利大於弊。

  「出來修一場行。」善殊笑著挽了挽耳畔的發,將它撩上去,「三地盛會舉辦之地恰好離皇城不遠,我就在這待著,到時候了也懶得走動。」

  「薛妤的加封大典,你不去?」蒼琚問。

  「讓伽羧去了。」善殊輕聲道:「我的那一份賀禮提前送出去了,不耽誤什麼。」

  這就是聖地有兩位傳人的好,關鍵時候總能有另一個抵用,像蒼琚這種獨挑大樑的,有時候真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一天到晚耕地的牛。

  他冷冷笑了一聲:「真令人羨慕。我七天後還得趕到鄴都去捧個場,等那邊完事了又要回這邊做事。」

  善殊被這樣的語氣逗得笑了笑,她彎著眼梢去看天邊低垂的云:「人間風景真好,和聖地不一樣,熱鬧。」

  這塵世間的煙火氣太動人。

  「我有時候想,朝廷排擠我們,又忌憚我們,聖地夾在中間兩面為難,我們一趟趟喬裝打扮來往人間,常常吃力不討好,為的也許不是什麼必須肩負的責任,說到底,那些宏大的東西我們從小聽到大,早就膩了。」她手指了指對面的牆和牆後的街道:「可能,我們只是喜歡看這牆,這街,還有這酒樓裡形形色色的人。」

  若是換別人來說這番話,可能沒什麼效果,可偏偏善殊站在窗前,側臉柔美,整個人都由內而外的散發出一種憐憫眾生的溫柔之意。

  說完,善殊扭過頭再看蒼琚,淺淺笑了下,令人難以拒絕:「聖地中就太華最神秘,我們悟不到的東西你能提前感知到,為了讓你一趟趟跑下太華的人間,未來如何,可否提前透露一點消息?」

  聽到這熟悉的語調,蒼琚一下就意識到自己被算計了。

  「薛妤讓你來問的。」他篤定地出聲:「專門在這等我呢,是吧?」

  「未來世間可能不大好,對不對?」善殊不答反問。

  「蒼琚,你給個准話。」

  太華和其他聖地不一樣,像善殊,薛妤,他們管人,管妖,管天地異象,不能讓人間生靈塗炭,也不能使山河顛覆,血流成河,可這些通通和太華沒有關係,他們只需要負責一件事,就是鎮壓各種因惡念而起的瘴氣。

  因為這種奇特之處,天地大變之前,他們總是能最先察覺到,但因為有天機不可洩露這一條無形規則壓著,誰也不敢亂說。

  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善殊退了一步:「飛雲端裡的那十年,你也看見了,別人不明其意,可我們幾個心知肚明,那是在給怎樣的暗示。」

  「不瞞你說,薛妤確實聯繫了我,她說魅很可能會重出世間,我聽到這個,眼都沒闔上過。」

  她是最善解人意的一個,遇到爭執也是最先出來解圍的一個,脾氣好得沒邊,若是有辦法能自己查證這些東西,她不會這樣來問蒼琚。

  可沒有辦法。

  這種東西,一旦出現,後果不堪設想,不論是人族,聖地,還是妖族都無法倖免於難,獨善其身。

  大難當前,他們卻空有猜測,無法得到證實,更沒法判斷具體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這種滋味無疑煎熬又痛苦。

  蒼琚手指在窗邊敲了半天,半晌後才以背靠著牆,半邊臉沉在陰影中,布了個結界,沉聲道:「我給不了准話,但只有一點,我可以稍微透露一角。」

  「不久的將來,遍佈在世間的黑氣將十倍百倍增加,那是一種什麼程度。」蒼琚曲著手指道:「大概是將整個太華填進去也清理不乾淨的程度。」

  善殊面色微變。

  「天機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有些事情看似會發生,真到了時間又險而險之避開了,對我們來說,世間一切均不可捉摸,所以這種事,你們知道了反而會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不說你們,就是我長在這個環境,這次也沒忍住想來源頭之地探看。」蒼琚說罷,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道:「你們若真要查,就從朝廷,人皇身上查起吧。」

  善殊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他已經說了自己能說的全部,於是不再強求,道了聲謝後轉身道:「人皇這時候病危有蹊蹺,要求單獨見薛妤估計也有問題,我先和其他幾位說一聲,溯侑那邊也叮囑下。」

  蒼琚能說的都說了,說不了的也沒辦法,此刻只是點了下頭,沒在外逗留許久,很快就進了自己的房間中。

  溯侑才到皇城,只來得及換了件衣裳,就被沈驚時請到了一品居,聽善殊說起了這件事。

  「你現在準備怎樣做?」善殊頗為憂愁地道:「人皇這件事說不好會牽扯極大,我現在也有點拿不準該怎樣走下面一步了。」

  她看向沈驚時,問:「音靈聖女到了嗎?」

  「到了。」沈驚時道:「她那天聽鄴都殿下說了螺州宿州等地的案子,回去就命人將這幾城的執法堂肅清了,這時候還在一個個審呢。」

  「去請她過來。」

  他們說話時,溯侑就在一邊聽著,末了,皺眉低聲道:「我先進宮,去見人皇。」

  很多時候,光憑腦海中推測是沒用的,真得見了人才知道是個怎樣的事。

  ==

  半個時辰後,雕樑畫棟的皇宮別苑,繞過無數重迴廊,溯侑被捏著拂塵尖著嗓音,用眼白看人的太監領進了帝王寢殿。

  人在殿外,迎風而立,那股刺鼻的藥味真是擋都擋不住。

  溯侑腳步不停,逕直跟在太監身後跨過門檻,繞過屏風和三重珠簾,最終看到跪了滿地的太醫和臣下,旁邊弓腰站著隨時聽命的大太監白訴。

  偌大的內殿緊閉門窗,各種靈藥被搗碎熬進湯汁中用以給雕花龍榻上氣息奄奄的帝王吊命。

  溯侑將四周情形收入眼底,而後微微低頭展袖,不卑不亢道:「鄴都溯侑,拜見人皇。」

  龍榻上蓋著厚厚錦被,睡得規整的人毫無反應,連眼睛都沒睜開一下,杵在一邊的白訴疊著層下巴笑瞇瞇地道:「溯侑公子怕是搞錯了,陛下要見的人是鄴都公主,而非公子。」

  「人皇容稟,鄴都十日後將舉行皇太女加封大典,五湖四海的賓客皆至,主君和殿下都抽不開身,能走得開身的臣子中,就屬臣的品階最高,還望人皇體諒一二。」

  眼前站著的這個人,這種相貌,白訴想忘記都難。

  他腰徹底彎下去,覆在人皇耳邊,輕聲道:「陛下,鄴都的人來了。」

  溯侑話都說到這種份上了,你總不能讓人取笑早就定好的皇太女加封典禮而來和一個將死的人皇聊幾句家常吧?而且雖然正主沒來,但能來的人裡,確實挑了個最能管事的,也算給足了朝廷面子。

  再怎麼躺著不起來,人薛妤也不會再來,反而會將面前這個徹底得罪,等下揮一揮衣袖,直接轉身走了,接下來的戲,怎麼往下唱?

  這個道理,人皇知道,溯侑也知道。

  他一隻手搭在另一隻手袖邊,食指屈著耐心地點了幾下,像是計數一樣,等敲到第四下時,一聲重而急的咳嗽聲迴盪在室內。

  溯侑抬了下眼。

  白訴小心翼翼地將裘桐扶了起來,靠坐在墊起的軟枕上。

  二十年對凡人而言,幾乎佔據了生命中一半的歲月,可對溯侑這種妖族來說,只是彈指一揮間。裘桐眼睛已經無法全部睜開,他得用上不少氣力,才能勉強將眼睛迷成一條縫,透過昏沉沉的光線去看溯侑的樣子。

  和二十多年前那個硬闖昭王府,被裘召折磨得幾乎不成人樣的少年完全不同,此刻他站著,臉上妝點著些恰到好處的溫潤笑意,那雙本該顯得艷麗無害的桃花眼稍稍往下垂著,深深望進去,是怎麼也一眼探不到底的幽深暗邃。

  兩片衣袖像雲一樣,靜靜地垂著,顯得一種從容的耐心。

  裘桐甚至有一瞬間的錯覺,以為此刻站在眼前的這個人是自己的同類,笑起來一片無害,內地裡卻全是未達目的而不擇手段的心思,即便深深壓著,也給人一種透進骨子裡的危險之意。

  畢竟是薛妤一手培養起來的人,不容小覷。

  看看,這些人一個個風華正茂,如初升之旭日,未來有許多大展身手的機會,而他,即便用盡全力,人生也已經就這樣走到了盡頭。

  即便是普通人家,子女有了出息,得到上好的靈藥和靈髓,也能為其父母,親友洗筋伐髓,延長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壽命,可他為人皇,他不行。

  裘桐連著咳了幾聲,才看向溯侑,輕聲道:「朕曾見過你。」

  他揮手讓地上跪著的人退下,這才又看向溯侑:「朕——咳,朕知道你來,是薛妤的意思,她想從朕這知道什麼。」

  「朕記性不大好了。」裘桐無奈地笑了下,臉色比紙張還蒼白,像是刷了一層厚厚的漆,「人將死,很多事堆到一起,理不清楚。」

  溯侑好心地提醒他:「二十五年前,陛下與鄴都薛榮做了一筆交易。」

  「我家殿下想知道,除了玉青丹和絞殺台的妖鬼,薛榮他還給了陛下什麼。」

  「薛妤。」裘桐罕見地扯著嘴角笑了下:「她就不好奇,朕……朕曾答應過薛榮什麼嗎?」

  「不論答應了什麼,現在薛榮已死,陛下也時日無多,一切都算不了數。」溯侑看著裘桐,道:「不過陛下在病中也惦記著要見殿下,應當是有心說實話。」

  話音落下,裘桐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上半身佝僂著彎了下去,在某一刻,面色突然脹紅,高聳的顴骨上湧出血色,而後哇的一下。

  血霧在那張淡金盤龍紋的錦被上大面積炸開,像一團團被人刻意塗抹上去的紅色煙花。

  白訴急忙朝外喊太醫,接著是診脈,將昏死過去的裘桐安安穩穩平放回床榻上,末了,才畢恭畢敬對溯侑道:「今日先到這兒,公子請回,等陛下身體好些了再談論正事。」

  溯侑望著被戰戰兢兢的宮女抱下去的沾血褥子看了片刻,轉身出了宮殿,回了一品居。

  是夜,他洗漱之後撂了筆,想了想,到底沒忍住,拿出了張靈符,手指在某個字符上點了兩下。

  靈光閃爍得飛快,沒過多久,那邊便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女郎。」

  溯侑這稱呼一出來,便代表著要說的是公事,薛妤嗯了一聲,問:「人皇那邊,沒吃虧吧?」

  他將今日見人皇時的一些細節拎出來說了遍,又提起善殊說的那些事,關於魅,也關於人皇的猜測,薛妤的想法跟蒼琚的說法差不多:「想不了那麼多,我們能做好的只有眼前,先盯好人皇。」

  說著說著,等事說得差不多了,溯侑微微湊近靈符,聲音透過靈符傳遞到薛妤那邊時,連每一個氣音都清晰可辨,像是貼著她耳邊在說話:「阿妤。」

  「阿妤。」

  他喚了薛妤兩聲,喚得薛妤遲疑地停下了手裡的筆,輕聲問:「怎麼了?」

  「才出鄴都沒兩天。」

  溯侑低而促地笑了一聲,氣息顫動,像是嘲笑自己似的:「有點想你。」

  薛妤聽不了這樣的話,睫毛克制不住地往下扇了扇。

  半個時辰裡,「阿妤」兩個字幾乎在他嘴裡變出一朵花來,翻來覆去的展現出不同的姿態。

  薛妤一直在忙,他喚一聲,她便應一聲,也不說多的話,可那張閃動的靈符,就一直放在桌邊,他不說結束,她也就不往上面點。

  直到朝年推門進來,他就在案桌前站著,聲音大得似乎在上面安了個擴聲的術法,語氣格外不滿:「殿下,那個松珩在鄴都門口站著,非說有要事要見殿下。」

  靈符另一邊,溯侑倏地抬眼,好看的桃花眼中馥郁的甜蜜之色如泡沫般融化。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8:16 PM

第88章

  松珩會找上門來,是薛妤沒有想到的。

  自從時光倒流,一切得以重來後,短短二十幾年,前世發生過的,沒發生過的事一件接一件擠在一起,薛妤忙著揭穿人皇,做各種各樣的決策,對他這個人的印象越來越淡。

  前世相伴千年,漸漸像是幻夢一場。

  此刻聽了朝年的稟報,她翻動書頁的動作靜在半空,須臾,緩緩合攏,道:「讓人放進來吧。」

  左右女侍提著燈領命而出,朝年對松珩是一百個沒好印象,想了想怎麼都放不下心,於是也跟在女侍身後出了書房。

  夜風識趣地止歇,樹葉的婆娑之聲也跟著安靜下來,薛妤看著眼前那張巴掌大小躍動著一圈微弱光暈的靈符,肩背往後靠在椅背上,道:「松珩可能為茶仙而來,這個人不簡單,我有話問問他。」

  聲音不高不低,可話卻是解釋情由的話。

  薛妤從小生長在鄴都,才懂事的時候就被當成未來掌權者培養,她有自己的一套行事作風,薛錄為了培養她,在很多事上都長期放權,久而久之,做任何事前,她沒有向人解釋的習慣。

  「沒事。」靈符另一邊,隔了好久才傳來這樣兩個字,聲音中聽不出喜怒,就在薛妤嗯的一聲要將靈符摁滅的時候,那邊卻像是提前感知到一樣,聲線滑動:「阿妤。」

  半晌沒動靜。

  薛妤嗯的一聲,是疑惑的語調。

  溯侑才洗漱過,沒來得及用術法,此刻如綢緞般的黑髮沒有章法地散在肩後,順著椅背乖順地垂下去,濕漉漉地往下淌著水,桌案邊是完全敞開的窗牖,一抬頭,就能看到外面的一輪圓月。

  在這樣的月色中,他的聲音清而凌地隨著風遙遙穿過一張薄薄的符紙,再落到她耳邊時,像是顫動的呼吸聲,一下高一下低。

  既是纏綿不休的呢喃,又是欲言又止的某種請求。

  薛妤動作停了下,過了一會,她將那張薄若蟬翼的符紙挪到案桌一側,以書冊壓住一角,方道:「十九,你好好說話。」

  別哼,別勾人。

  陰謀得逞似的,溯侑很輕地笑了一聲。

  跟著領路的女侍步入鄴都時,松珩睜著眼朝四處看了又看,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他踏足這塊曾經生活了數百年的地域,只覺得恍如隔世。

  「松珩公子,別來無恙。」

  從飛雲端出來一趟,朝年沒長多少智慧,依舊是口無遮攔,咋咋呼呼的秉性,可實力卻實打實增長了一大截,如今在朝華手下辦事,一身嶄新的官服襯著,說話時很有種能壓住人的氣勢:「來歸來,進歸進,鄴都畢竟不比別處,少東張西望的。」

  對眼前這個衣冠楚楚,表現得風姿翩然的人,於公於私,朝年都喜歡不起來。

  松珩卻沒法不看。

  他真是太久沒踏進鄴都,也太久沒見薛妤了。

  從日月之輪進來,一路到薛妤內殿書房的路,他不知走過多少回,閉著眼睛都不會錯。可明明只有小半個時辰的路,他越走越慢,到最後,看得朝年忍不住撇了下嘴:「你這人真是——」

  要見人的是他,如今磨磨蹭蹭綴在後面的也是他。

  松珩也覺得自己不正常,從審判台上薛妤救下那只妖鬼後就不正常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抬眼去看高高聳立,堆金砌玉的宮殿,而後下定決心似的,不再遲疑地跟在朝年身後進了那間點著燈,千年如一日散佈書墨香氣的書房。

  書房裡,女子端坐在案桌前,背脊柔而不折,肩頭細瘦,一段長髮順著臉頰往下垂,只露出一點側臉的輪廓,既乾淨又安靜。

  聽到動靜,薛妤抬眼,與他對視。

  一眼,僅僅一眼,松珩便覺得胸膛中有什麼東西急促地燃燒了起來。

  若說曾經的自己在她的眼裡還有那麼幾分特殊的話,此時此刻,是真一點一分都沒了。

  「一刻鐘。」薛妤停下手中的動作,看了他一眼後視線便落回身前的案桌上,語氣是說不出的冷淡:「我沒多的時間給你,想說什麼,現在說。」

  松珩忍不住捏了下拳。

  出飛雲端後,路承澤來找他,兩人爆發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爭執。

  他在飛雲端裡獲得了前人傳承,因為有前世千年的領悟,這一次十年機緣,他的收穫極大,修為水漲船高,一路攀升,這原本是件好事。

  可他還來不及高興,便見到了路承澤。

  前者才被秘境之淵強行送出來,整個人驚疑不定,見了他只是匆忙地打量一眼,意思性點個頭,便朝音靈等人走過去,像是在迫切地求證某件事情。

  他們的關係,經過進秘境時的插曲,不,或者說早在那之前,就有了裂隙,早不復從前了。

  真正決裂,是在前天。

  兩人在赤水外的一處深山中相見,路承澤神色頹唐,眼下掛著兩片誇張的烏青,像是被人打了兩拳還無力還手一樣,他仔仔細細看著松珩,像是要將他這個人從裡到外看穿,一句敘舊的話都沒說,開口便是:「你出自人皇支脈的事,薛妤知道了。」

  「什麼?」松珩呆住了。

  「誰說——」話才出口,他便驀的停住話語,看向路承澤,除非有人刻意將他從頭查到了尾,勘破重重障眼法,不然就只有路承澤一個知道。

  他只和路承澤說過。

  「是我。」路承澤直視他憤然的不可置信的注視,坦然應下:「我去跟薛妤說的。」

  松珩難以置信,他緊緊地捏著拳,聲音從牙縫中艱難憋出來:「路承澤,你為什麼?」

  路承澤似乎能透過那雙憤怒的眼睛,看到裡面的一行字——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說的兄弟嗎?

  他頗感荒唐地提了下唇,將在飛雲端內薛妤指出來的冤假錯案遞到他手中,聲音疲倦沙啞:「來,你看看。」

  不薄不厚的幾十張紙,握在手裡一頁頁翻開,卻是沉甸甸的成千上百條性命。

  這是昔日松珩處理過的事,如今那些字句下面一字一句用硃砂赤筆工工整整重新謄抄了遍,那是屬於錯判的更正,一眼掃過去,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我從沒要求你做過什麼。」路承澤揉著眉心道:「這些事,你若不想做,大可以不做。」

  「松珩,你這都不叫敷衍了。」他加大了音量:「這叫什麼你懂嗎?這叫草菅人命!」

  「當年你的天帝就是這樣當的?」

  若說松珩捏著這份案卷時尚存了那麼幾分歉疚,那麼最後路承澤這句話問下來,他心中便驀的燒起了一堆火。

  這句話在當時,他至少從薛妤嘴裡聽過三次。

  每一次,兩人都是各有怨氣,不歡而散。

  「我應該如何?」松珩隨意指著其中的一個案子遞到路承澤眼前,厲聲道:「這個員外明知有妖去除妖,在後來發生的糾紛中固然有錯,可他是家中的頂樑柱,上有垂垂老矣的雙親,下有不滿三歲被病痛折磨的幼女,若是折在赤水,一家人全沒有活路。」

  「所以你顛倒黑白,放走了人,留下了妖抵命。」路承澤不可置信地想笑:「照你這樣說,人族做什麼都對,知道有妖去除妖沒錯,就像朝廷,知道這世間有我們這樣的古仙而想除之,也沒有錯。這五湖四海,紅塵世間,唯有人族可生存,是吧?」

  松珩猛的抬眼:「沒人將聖地與妖族混為一談,路承澤,妖族有幾個好東西?」

  「松珩,你真是瘋了。」路承澤呵的笑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止薛妤看錯了人,事實證明,我重蹈覆轍不信邪,眼神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麼多年,誰都偏心人族。他們聰慧,善良,美好柔弱,生動溫柔,既有水一樣的性情,又有火一樣的胸懷信念。我們保護他們,尊重他們,善待他們,於是養得你們這樣有能力的人族貪心不足,日日想著一族獨大,這個世間,就該人族活著。」

  「人有老少要照顧,妖沒有,他們活該冤死在你手裡。」

  松珩其實從來搞不懂這些聖地的人在想什麼。說實話,薛妤才像是赤水的傳人,公私分明,是怎樣就是怎樣,她會說這樣的話並不奇怪,可是路承澤。

  「我怎樣的做法,前世上百年,你不知道?不瞭解?多少妖族死在你手裡,現在不過幾百隻妖,你到底在執著什麼?」幾乎是話音落下,松珩就後悔了。

  才從飛雲端裡出來,功法原因,他境界尚且不穩定,連帶著情緒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前世獸潮湧動,濫殺無辜,所以我出手滅妖,可現在沒有獸潮,沒有迫不得已,這些冤假錯案,聖地就是一件都容不下。」

  路承澤將那疊案卷揚在他面前,紛紛揚揚像是下雪花一樣散開,言語中是無力爭辯的疲倦:「我們相識一場,你曾救我一次,可平心而論,我待你並不差。前世恩情,今日就算還清。」

  「你如今實力不俗,赤水容不下你,你走吧,別再回來了。」

  說罷,他便揮袖掠到了山腳下,反而是他身邊一直默默跟著的從侍踟躇著站住了腳步,忍了忍,皺著眉看向松珩,言語之中全是厭惡之意:「松珩公子,我們殿下待你不薄,從審判台救下你到後來為你提供赤水最好的修煉位置,但凡能做的都沒有推辭過,可你呢,恩將仇報也不帶這樣的。」

  他接著道:「你怕是還不知道吧。就在昨天,赤水開了長老會,你這本亂判的卷宗和曾經做過的一系列事情被當眾拿出來,成為音靈一脈參殿下一頭的鐵證。」

  「不出五日,赤水就會朝外頒布消息,音靈聖女成為赤水下任掌權者,殿下則挪位為公子,日後任大長老位。」

  「松珩公子,這做人,還是要講講良心。」

  說完,那從侍便追隨路承澤的腳步往赤水大門掠去,唯獨留了最後一句憤憤不平的話落在松珩耳裡:「……真是難怪鄴都那位殿下寧願與妖族溯侑在一起,也不願意多看你一眼。」

  松珩腦袋裡頓時嗡鳴一片,混混沌沌不知所以然。

  什麼叫寧願和妖族溯侑在一起。

  薛妤,薛妤她和誰在一起了?

  就在他正茫然不可置信時,路承澤一步踏入了赤水,還沒動作,就見音靈靠在樹後,雙手交疊,環胸而立,像是專門在這裡逮他的一樣。

  「這麼憔悴?」兩人互相貶低慣了,音靈一看他的模樣,便高高挑了下眉,難得沒有落井下石地嘲諷,而是負手站到他跟前,摁了摁鼻脊道:「雖然一直說一定要壓你一頭,但這次的事,不是我的意思,我回去罵過他們了。」

  「我知道。」路承澤伸手胡亂地抹了一下臉,道:「是我思想出問題了,扶桑樹的那段影像,我應該引以為戒,這世間生靈,沒什麼是生來就該死的。」

  「你放心,我沒你想得那麼狹隘,這點挫折,不至於尋死覓活的跟自己過不去。」

  「我也有錯。」音靈沒有奚弱他,而是道:「一視同仁,從前我們都做不到,今後竭力改正就是。」

  「從飛雲端出來後,聖地六家,除了太華那邊不清楚,薛妤那邊是早有整改肅清,其餘四家,哪怕是弟子人數最多,最難約束的崑崙都下了嚴令,從今以後,一是一,二是二,再有濫殺無辜,不分黑白的,嚴加懲罰。」

  音靈遞給他一張帕子,道:「行了,給你一天的時間調整心緒,明天這個時候,準時到立政殿來,赤水內部需要調整的地方太多,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得來幫忙看著。」

  「記得早點來,薛妤最近忙,我們想要問什麼都得跟另外幾家排隊,經常搶不過他們。」

  不論發生了什麼,這世間人各有使命,總是在忙忙碌碌轉著,唯有松珩,站在四面深山的山坳中,長風一蕩,手腳發冷,心中空蕩蕩一片。

  書房中的燈光是橘暖色調,落在手背上溫柔的一片,松珩驀的從回憶中抽身出來,他看著薛妤,視線甚至帶著自己都能察覺出來的貪婪渴求之意:「阿妤。」

  薛妤聽到這個稱呼,頭也不抬地道:「如今不是曾經,松珩,你若真想和我談事,就拿出正確的態度來。」

  「你能見我,是有事要問我。」千年相處,松珩對她還算瞭解,此刻輕聲道:「你問,若是我知道的,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確實有件事要問問你。」

  薛妤朝朝年看了一眼,後者立刻明瞭,執筆在案桌上一氣呵成地勾畫出十幾筆,而後抓著停在半空,等墨跡乾透,才舉著放到松珩面前。

  松珩一看那畫中人的樣子,手便僵住了。

  「前世慫恿你往鄴都下大陣的茶仙,是她嗎?」

  薛妤像是在問全然與自己無關的正事,眼睫往上翹著,神色認真而漠然,每問一句,松珩的臉色就白一分,「你們是怎樣認識的?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她後來又怎麼進了鄴都?」

  若不是瞭解她的秉性,松珩甚至覺得,她早知道了這一切,現在是在刻意的變著法質問,羞辱他。

  可薛妤不是那樣的人。

  在兩人的注視下,松珩如芒在背,垂於衣側的手掌攏了又攏,最後閉了下眼,澀著聲音開口:「在天庭建立起來的百年後。當時獸潮奔湧,我領兵去往人間,抵禦最難纏的那波。」

  他看著薛妤,像是怕她不信,每一個字音都帶著支離破碎的懇求之意,說得艱難無比:「我中了大妖的計,他們為了除掉我,不惜以自身為誘,引我入局,我當時身中數毒,發作時難以抵禦,找到一處隱蔽的山洞便天昏地暗地睡了過去。」

  「那是茶仙棲身之地,我身上幻情散發作時,她照顧了我半夜,最後說願意幫我。」

  兩人一夜荒唐,春風一度。

  松珩骨子裡看不起妖,恨不得能將它們除之而後快,可這種天生地養,植物所化,還修仙法的妖卻另當別論。

  即便再不願意,他也得承認,那個夜晚,確確實實是那只茶仙動了惻隱之心,他才得以硬捱過那漆黑而幽冷的深夜。

  松珩說話時,薛妤仍就那樣坐著看他,他微微一頓,她便皺著眉仰著下巴,像是在無聲催促他往下說。

  松珩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說起了之後的事。

  他絕不可能因為一個有著露水情緣的茶仙而放棄薛妤,解毒後震怒,不顧一切將那場獸潮平息。

  後來,他受傷的消息傳到薛妤耳中,她卻忙著自己的事,都沒來得及回天宮看一眼,只是通過靈符問了問他身邊伺候的靈侍情況,三言兩語的,就沒了後續。

  松珩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中。

  他當時貴為天帝,聲勢之大,在外人看來,好似和聖地這種擁有萬年傳承底蘊的龐然大物也只差了一星半點的威望,大權在握後,他的心態確實發生了轉變。

  他不希望薛妤的眼裡全是人,妖,聖地與蒼生,不希望見她整天不是忙著去人間就是在書房奮筆疾書,他們明明在一起,是全天下心照不宣的道侶,卻相處得比陌生人還不如。

  在這樣一日勝過一日的不滿中,茶仙乘虛而入。

  那是個美得溫柔,像是綻放在初春枝頭嫩芽那樣水嫩的女子,她知情識趣,不夠聰明,不夠獨立,做不到風裡來雨裡去的為海晏河清,世間安穩而努力,可就是會依賴人,會笑著討好人,也會因為一點小事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跟薛妤相比,她太普通,也太平凡了。

  而這正是松珩需要的。

  在他累得不像話,和薛妤的爭執一日比一日激烈的時候,他甚至是習慣性地跑到那座養著茶仙的小小宅院中,躺在院中曬一曬太陽,或是喝一盞茶,看一場戲,心中終於可以放鬆一些。

  可他又是個很清醒的人,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數十年,便被他冷靜地喊了停。

  他硬著心腸去看茶仙淚水漣漣的臉,話說得客氣又絕情:「你曾救過我一次,這塊令牌你拿著,錢也收著,若是遇見了什麼為難的事,可以憑此令去天宮尋我的近衛。」

  「菡萏,你是個聰明的女子,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些話,我都教過你。」

  十餘年後,那名叫菡萏的茶仙被關進了鄴都,近衛拿著令牌去找松珩,彼此,因為薛妤的關係,松珩的話語在鄴都也有幾分重量,加之人間戰亂不休,一隻茶仙的事無關痛癢,很快便被保了出來。

  久別重逢,經年再見,歲月未曾在兩人身上留下什麼痕跡。茶仙一字一句將鄴都百眾山裡住著的妖族的話說給他聽,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溫柔似水的眼瞳中含著一抹淺淡的熒綠色。

  她說,自從上次人間妖族突然襲擊鄴都而未成後,薛妤便對百眾山的大妖疏於防範,殊不知他們早生了異心,屆時他們脫困,加入人間戰場,那麼如今橫陳南江的十萬天兵就會遭受滅頂之災。

  同時,人間戰局會被逆轉。

  見松珩隱隱有所動搖,茶仙潸然欲泣地拋出了最後一句話:「陛下想一想,百眾山的妖並不僅僅出自人間,秦清川他們的身份,陛下莫非一點也不知情嗎?他們若是加入戰局,即便妖都現在沒表態,未來呢,他們畢竟同出一源,同屬一族。」

  這話扎到了松珩的心上。

  話說到後面,松珩道:「薛妤,是我的錯,我懦弱,負你在先,欺瞞在後。」

  薛妤看向他,紅唇微動:「一個茶仙,跟在你身邊十幾年,便能將百眾山,人間,妖都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

  四下靜滯,松珩回答不出來這個問題。

  他像是不著寸縷地將自己扒光了站在深冬的寒夜中,即便咬著牙關,仍凍得手腳都在抖,可即便是這樣,他也等不來救贖。

  薛妤不會再原諒他。

  在朝年冷著一張臉要送客時,松珩看著薛妤乾乾淨淨,不施粉黛的雪白臉頰,胸膛起伏了兩下,下一刻,他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機械般地開口:「……我聽路承澤說,你和溯侑在一起了,你們、」

  他說不下去了。

  薛妤眼也不抬的落座,長長的一層睫毛在燈下安靜地蟄伏著,像是薄若蟬翼的蝴蝶翅翼,在他窒息著沉默的下一刻,她輕聲應:「路承澤說得沒錯。」

  「我是和他在一起了。」

  松珩心中搖搖欲墜的一角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轟然坍塌。

  他驀的咬緊牙關,緘默片刻,道:「他是只妖鬼,裝怪示弱,對你言聽計從,花言巧語討你開心,你根本不知他內地裡是怎樣的想法。」

  說到最後,觸及她無動於衷,冷然相望的眼神,他頹然閉了下眼,聲線帶著一種無計可施,近乎求饒的顫動:「他能為你做的,我也會,我也能。」

  「薛妤,我們能不能重頭來過?」

  「嘩啦」一聲,靈符的另一邊,傳來慢條斯理,刻意至極的杯盞破碎聲。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8:18 PM

第89章

  薛妤順手將那張靈符從書頁的夾層中抽出來,長長的流蘇穗在指尖低低繞了一圈,細碎的靈光時快時慢地閃爍,在她之下,松珩站得筆直而僵硬。

  「我救你,提攜你,栽培你,後來脫出鄴都陪你建立天庭,這些事是我自願為之,無人逼迫,我從沒想過你能回報我什麼。」薛妤居高臨下遙望著他,字句清晰:「你背信棄義是真,天生冷血是真,前世千年,人間局勢因你天翻地覆,鄴都因你傷亡慘重,我不殺你,留著你性命,是因為疑團未解,未來不定。」

  她希望世間能多些心善如水,有能力真正為一些人改變困境的人,人也好,妖也罷。這是她當年救下松珩的初衷。

  初初相處,大多數人都會覺得薛妤難接近,不好說話,其實她是真不善言辭,加上自身年輕,想要壓得住一干臣下就得是這副多話不說,卻事事在譜的模樣,可實際上,她心地柔軟,名門出身,說不出怎樣刻薄的,貶低人的話。

  就這幾句,對她而言,已經是最嚴重的程度。

  「這並不代表我不會朝你出手。」

  薛妤在他如臨冰窖的神情中屈了屈指節,道:「我給你兩個選擇。」

  「一,你現在跟著朝年離開鄴都,我給你,給扶桑樹留最後一點臉面。」

  「二,你我交手。鄴都私獄雖然人滿為患,但不是不能為你留出一個牢籠空位。」

  事已至此,他們之間走到今天這種地步,一度難以迴旋,松珩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刻鐘,最後拳頭幾乎捏出血來才說服自己轉身踏出書房的門。

  書房從劍拔弩張,暗潮湧動的氛圍中抽脫出來,恢復寧靜。

  薛妤將手中的靈符置於案桌邊,指尖噠噠敲了兩聲,在蠟燭「蓬」的炸開一簇火花時微微仰著脖頸開口:「我覺得那個茶仙有問題。」

  她沒有讀心術,不知一個人內裡究竟如何,可作為審過無數囚犯又在朝堂中主宰沉浮的上位者,相處千年中,總能通過漏洞和破綻察覺到異樣。

  前世到了後期,她確實察覺出了異樣,從那之後,她與松珩頻頻爭執,直至兩看相厭,無話可說。

  「我救下他的時候,他並不是今日這副模樣。」那是千年前的回憶,薛妤坐在雕花寬凳上沉默著想了許久,皺著眉道:「他或許有私心,可也不完全偏頗人族。」

  「我現在仍記得他當年的眼神。」

  眼睛騙不了人。

  十八九歲的少年意氣風發,笑起來如山間清泉一樣純粹動人,在高樓之上,兩人同看人間夜色,不經意的抬眼,她也會看到他眼裡的璀璨燈火,一攏接一攏亮閃閃的光點。

  那是最開始吸引她的地方。

  變化最大,最極端的那段時間,算起來就是他成為天帝後到和茶仙糾纏不清那數十年,上百年。

  此刻她坐下細細分析,一時間竟分不清他到底是得了權力,見過人間慘狀後徹底扭轉了性情,還是因茶仙身上的蹊蹺而一步步墮落心性,亦或者兩者兼有之。

  「你覺得該如何處置茶仙。」薛妤看向靈符,問話的語氣好似他就在眼前。

  溯侑桌邊和腳下鋪著一層茶盞的碎屑,釉面淋著水,在燈下泛著清光,像是打碎了一面鏡子,狼藉滿地。

  即便知道千年前那段世人皆知的風流韻事底下都藏著怎樣的初衷,可這種時候,聽她回憶起她和松珩初相識的模樣,溯侑仍抿著唇,緘默地停頓了半晌,才一樣一樣將心中那些晦暗難明的情愫生拽著扯出去。

  眼睫微垂,他清徐的聲線微不可查壓低半截:「百眾山一向由殿前司負責,不假他人之手,秦清川等人的身份少有人知,茶仙兩次進鄴都,受的都是牢獄之災,未曾進過百眾山,也沒有與朝華等人接觸過。因此,那套說服松珩朝鄴都百眾山出手的話語有問題。」

  薛妤頷首。

  「朝華對她用過搜魂術,沒有異樣。」她順著他的話補了一句:「話說回來,不論是蠱惑松珩仇視妖族,還是慫恿他封了鄴都百眾山,對她都沒有好處。」

  她平時不會查松珩的去處,他們還能有一段苟且偷生的甜蜜時光,可松珩朝鄴都動手的消息一旦傳出去,這十幾年的一切,什麼都瞞不住。

  「她若是因一個男人而想報復我,蠱惑松珩封的就不該是百眾山,而是鄴都主城。」

  「她或許想,可沒有那樣的本事。」溯侑以指尖摁著腕骨緩慢地碾了下,道:「松珩不蠢,貿然攻擊聖地會引發怎樣的後果他想得到,鎮壓百眾山的妖可以說為了天下時局,人間大義,總有志同道合的人會支持他,可攻擊主城就是蓄意挑事,恩將仇報。授人以柄的事,沒人會幹。」

  退一萬步說,沒人會天真的認為暫時鎮壓一域之地就能徹底動搖聖地數萬年的底蘊。

  「她既然進了鄴都,該受刑就受刑,受過刑便放出去,派人嚴加盯著,若有異動,及時上報。」

  薛妤撫了下自己的衣袖,道:「前幾日我便是這樣想的,可見過松珩之後——」

  溯侑接過她的話:「我知道,女郎懷疑她和魅有關。」

  省去一番解釋分析的功夫,薛妤皺著的眉心徐徐舒展開:「那就照你說得辦,先盯著。即便我們猜測成真,一隻需要花數十年時間蠱惑他們出手扇動局勢的魅,不說能力如何,至少證明她沒有足夠的同夥。」

  談完正事,薛妤站起身,走到半開的窗牖前,纖細的腰身往前傾成一截美妙的弧度,那段薄若蟬翼的靈符便由一根流蘇穗扯著掛在她的指尖上,下半截被風吹得蕩起,她看著外面燈火通明的鄴都主城,眼梢微微向上,聲音軟下來誇他:「很聰明。」

  很聰明。

  數萬里之外的皇城,亦是月明長夜,溯侑捏著那張薄薄的靈符,先是短促地笑了一下,而後慢悠悠地應:「現在不行,不夠聰明。」

  薛妤:「嗯?」

  她低低的一聲帶著點放鬆下來的鼻音,明明語調還是老樣子,但不知怎麼,確實就像極了情人間調情的呢喃。

  「有點生氣。」

  他的聲音像是一根潔白的絨羽,收斂了所有的攻擊性,可拂過面頰和耳畔時,那種異樣的悸動仍令人無法防備:「阿妤,松珩當年的眼神乾淨,清澈,那我呢?」

  薛妤忍不住頓了一下。

  「阿妤,我呢?」他用一種更溫和,更無害的口吻又重複著問了一遍。

  「……像一朵花。」她睫毛默默扇動兩下,聲線落入風中,顯得有些含糊:「優雅,漂亮。」

  好看,令人心折的好看。

  溯侑指節勻稱的食指抵著面頰,從眉心一路滑到下頜,慢悠悠,孤芳自賞似的低喃:「真這樣好看的話,日後能不能多看看我。」

  只看著我。

  像調情的前奏,又像某種含笑的請求。

  薛妤指尖微微動了動,像是突然明白了他說生氣的癥結在哪,低聲道:「我方纔,在說正事。」

  她在感情上直率又遲鈍,像一張未曾被描上隻字片語的白紙,全憑本能表達自己,行動上是,言語上是,心理上也是。

  可這並不代表溯侑能坦然接受松珩前腳在他面前求著和她重歸於好,後腳她就能面色不變地提起他從前如何純真善良,心懷天下。

  「我知道。」他道。

  「那你怎麼——」

  正事與私事不可混為一談,他知道,松珩今生不可能再入她眼中,他也知道。可有時候,理智與情感好像分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部分,它們各自為政,又會在某一個瞬間,水一樣融合在一起。

  「阿妤,我喜歡你。」透過薄薄的一層紙,薛妤似乎能看到另一邊他微微蹙起的眉,或許就以一種放鬆且從容的姿態說著這些令人面紅耳熱的話:「很喜歡你。」

  一剎那的衝動,他想說的許多話,能出口的好似只剩這兩句,繾綣而熱烈,欲蓋彌彰地轉移話題。

  他其實想告訴她——

  「我只是個普通人,沒法免俗,在這方面,心眼確實不如別人想像的那樣大。」

  「你誇他,我擔心,我沒法冷靜。」

  誰也沒法知道,那幾句分析茶仙的言論,他真是克制了再克制,才讓自己摒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去由情入理地分析。

  「公私分明」這句話,他不知對自己說了幾遍。

  可他們相隔兩地,他看不到她的神情,不知道她是牴觸或是反感,那句點到為止的「生氣」,好像已經是他能朝前探出的所有腳步。

  算了。

  溯侑的視線從圓月上收回來,想,她已經那麼累了。

  感覺薛妤又從窗邊回到了案桌前,短暫的休憩時間過去,他也同時將手邊從徐家搜出來的諸多秘方翻開,一一細緻地看過去,音色清雋:「飛雲端裡的統計共和已經清算出來,冊本放在案桌左側抽屜的暗格中,敲上大印後便可上交君主。」

  「好。」薛妤想了想,放心不下人皇那邊的事,道:「音靈和善殊都在皇城,必要時候,蒼琚也能信幾分,盯緊人皇,別讓他有機會趁亂使手段。」

  ===

  人皇吐血昏迷的當天,溯侑同時拿到了徐家的數百種秘術。

  徐家曾經屬於鄴都,上任家主是最堅定的肅王派,薛榮死後,薛妤以薛榮的名義引當時的徐家家主現身,連逼帶嚇算上威脅,迫使他上交了昔年從鄴都分出去的半數家產,靈礦和器物,同時立誓,不再參與任何與鄴都相關的事情。

  這麼一算,這徐家和鄴都也算關係匪淺,頗有淵源。

  事實證明,這一摞秘笈沒有看錯。

  就在第三日天亮時,溯侑的視線落在一本古舊秘術的其中一頁上,之所以會停頓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這秘術的內容不同尋常,二是因為這秘術上被人劃了一道紅線,隨手一筆,像是小孩子的信手塗鴉。

  關於換命之術。

  溯侑看下來,將手中泛黃的書頁往下一扣,瀲灩的桃花眼完完全全垂下來,現出一種不近人情的冷漠和涼薄,他朝如今在鄴都接替朝年原先位置的一個小少年道:「去請佛女和音靈聖女。」

  說罷,他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麼,猶疑片刻,眉頭皺成一個凜厲的弧度:「將隋家那兩位也算上。」

  少年飛快應聲,推門而出。

  不多時,幾人齊聚在一品居的小雅間中,身段婀娜的女侍們上完熱茶後便知情識趣地魚貫而出,剩下四人中,善殊和音靈面色凝重,隋瑾瑜和隋遇則面色紅潤,精神抖擻,說是久旱逢甘霖也不為過。

  他們已經被溯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晾了三五天了。

  但沒辦法,來前就知道他是有正事在身,加上是真心存愧疚,想要彌補,這幾天過得抓心撓肝,又不得不接著等下去。

  「這術法陰邪,只能由長奪少,須得血親與血親之間方能行。」音靈看完,捉過泛黃的紙張往燈下湊過去仔仔細細地研究那道紅線,越想越覺得不對:「就算裘桐真要用這個辦法,那在臨死前大張旗鼓把我們都引到皇城,並且將這秘術特意劃出來,是不是有點不合常理?」

  「正常人都不會這樣幹,除非他在故意引我們入圈。」

  她搖頭道:「我覺得其中有詐。」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善殊也頗為頭疼地抽了一口氣,道:「人皇善於謀劃,給我們出過不少難題,他真要算計我們,是得小心行事。」

  當一個人心眼長滿全身,那麼一舉一動在他人眼中都別有深意,令人投鼠忌器。

  人皇將這一點走得淋漓盡致,無法超越。

  音靈朝溯侑那邊揚了揚下巴,問:「你家殿下怎麼說?有沒有消息?」

  溯侑搖頭。

  善殊接著道:「再過幾天就是薛妤的加封大典,現在必定忙著,進各家祖地祭拜時不讓帶靈器法寶,怕心意不誠衝撞先祖,應該還要一會才有信傳過來。」

  隋瑾瑜不懂裡面的彎彎繞繞,他瞥了眼高大的宮群,見溯侑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也耐不住皺眉道:「人皇寢殿離我們三步路不到,一群朝廷官員沒有修為,即便有人族大能坐鎮,我們隨便出幾個人拖出他們,另外派兩個進去摸摸底,是不是換命之術,一看便知。」

  音靈將白眼翻上了天,懶得和他說話。

  善殊耐心好,連著沈驚時也是一副言笑晏晏的熱心腸,他對隋瑾瑜解釋道:「說也不能這麼說,就是因為沒有庇佑,人皇宮殿才令人退避三舍,不敢冒進。」

  「扶桑樹當年制定三方,說的是三方平衡,平等。妖都和聖地彼此制衡,實力大家都知道,可唯獨人皇孱弱,壽命只有區區百年甚至幾十年,真照公子這樣說,哪天有人看不慣人皇在人間稱尊,想將他製成傀儡歸自己掌控,那朝廷不就在頃刻間易主了麼。」

  「上萬年的時間,人間芸芸眾生,有神思奇想,膽大妄為者不在少數,但無有例外,人皇活得好好的,或死於天災人禍,或死於生老病痛,唯獨沒出過這樣的事,就足以證明皇宮此地的神妙。」

  善殊優雅地放下茶盞,接著補充:「還有一點是,我們屬於聖地,你們屬於妖都,沒有扶桑樹的搜查令,即便實力上有碾壓的優勢,也不能強搜皇宮,這便是當年天機書三令五申提起的平衡。」

  「有一種情況屬於例外。若是人皇或聖地哪一方失人心,失仁德,危害蒼生,其餘兩地可聯合出手,先斬後奏,不過事後需要承擔相應的後果。」音靈又抓著那本秘術看起來,道:「歷史上曾出過這樣的事,因為兩方冤枉一方貿然行動而引發血案的。」

  隋瑾瑜問:「怎樣?」

  「後果慘痛。」音靈聳了下肩。

  「兩大聖物在濫殺這一塊管得非常嚴格,我之前還不懂為何如此安排,直到進了秘境之淵,過了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才明白其中深意。」

  隨著時間的挪移,從日上三竿到夕陽漸沉,溯侑終於耐不住起身,他看向一直沒怎麼說話,像是透明人一樣冷眼旁觀的蒼琚:「人皇還有幾日可活?」

  蒼琚看了眼頭頂的蒼穹,像是在細細辨認什麼,許久收回視線,道:「根據皇宮上方的黑氣來看,至多一日。」

  這一聲下去,眾人的面色均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一天。

  若是真用了這個方法,那麼現在就是最緊要的關頭,若是成功了,日後便是後患無窮。

  他們不知所以然,左思右想,圍著那張秘方分析了再分析。

  溯侑卻清楚地記得,薛妤說起前世格局時,曾提過不止一次——前世千年,各代人皇手段一個比一個狠厲,朝堂上下有如鐵桶,數任帝王行事作風宛若一人。

  人間戰火因這樣無所忌憚的手段而暴動,最後避無可避,又如燎原之火般席捲了所有城池。

  這世上,哪有那樣巧合的事。

  哪裡有這麼巧合的事。

  時間緩慢地在指間淌過去,溯侑在某一刻突然站定了腳步,道:「沒法再等下去了。」

  善殊看向他,輕聲問:「如何?命人圍宮嗎?」

  如今的形勢,這是不是人皇另一個環中環的計策也為未為可知,如今圍宮,賭對了還好,賭錯了就是連累聖地和妖都同時下水。

  溯侑很快有了決斷,道:「不必。我去。」

  音靈和善殊同時詫異地看過去。

  溯侑誰也沒看,眼皮涼涼地往下垂著,側臉落著一片驚人的稠艷之色,表現得溫和,話語也落得輕,可就是沒帶上什麼感情,像某種精雕細琢的玩偶。

  「誒,誒。」沈驚時跟在他屁股後面一溜煙跑了過去:「你等下,皇宮我熟,我跟你一起。」

  隋瑾瑜和隋遇二話沒說,也跟著往外走,誰知迎面便是兩道毫不留情的劍痕,劍影蕩起的颶風中,還殘留著一道涼薄的聲線:「都留下在原地,誰也不准動。」

  隋遇手疾眼快,一把將隋瑾瑜拉著退後半步,躲開那道毫不手軟的劍氣,而後在原地站定,瞇著眼搖頭,語氣說不上是欣慰還是感歎:「不愧是隋家人,這性格,有點意思。」

  對溯侑是隋家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的丟失幼崽一事,初時的驚詫後,音靈和善殊都接受得頗為平靜,此刻,善殊皺著眉,給隋家人一顆定心丸:「溯侑做事一向有分寸,他說不必跟就不必跟,真要出事了我們也不會袖手旁觀。」

  這些聖地傳人一個個都跟自家弟弟很熟的樣子,隋瑾瑜順勢扯了把椅子坐下,問:「他平時都這樣?」

  音靈撇了下嘴,慢悠悠地道:「也分情況。一種是平時無事閒暇時,表現得比較溫和,遇事鎮定從容,溫和有禮,是個翩然如玉的世家小公子。一種是方纔那樣,處理薛妤交下來的正事,這位公子的氣勢可是半點不弱,十分不近人情。」

  說著說著,音靈來了興致,看向同樣聽得起勁,只能靠她的描述想像那個畫面的隋家叔侄,含著笑拖長了調子說:「還有一種,委屈無害,眉眼開花。」

  善殊忍不住伸手拍了下她的手肘,無奈道:「你正經點。」

  隋瑾瑜念得遲疑:「眉眼……開花?」

  「別想了,肯定不是對你們。」

  「該說不說,溯侑確實長得好看。」音靈嘖的一聲,又晃著滿頭的小辮搖了下頭:「等時機到了你們自然能見到,那場景真是——反正,薛妤好福氣。」

  ===

  人皇宮殿中,三名白髮蒼蒼的老者睜著渾濁的眼瞳盯著殿中來回走動的女侍和太醫,殿內的燈滅了個徹底,門窗緊閉,半點縫隙不留,遮人視線的珠簾與帷幔一層層落下,將內殿深處的情形遮得嚴嚴實實。

  一種無聲的緊張與窒息在殿內傳播開。

  這種噤若寒蟬的氣氛中,連白訴都忍不住捏緊了手中的拂塵,腳尖忍不住往外挪了下。

  層層帷幔下,龍榻上一片死寂,若不是那截從雕花架子床上伸出的那截瘦骨嶙峋,如枯竹般的手臂,誰也不會想到裡面躺著個成年男子。

  那段白得透著一種行木將就氣色的手腕被一柄鋒利的匕首從中劃開一道殷紅的口,從裡淌出來的血液卻像是黑紫色,散發著一股直衝鼻腔,難以忍受的腥甜味。

  精心挑選過的嬤嬤端著那碗盛著帝王血液的碗無聲退下去,很快,又從偏殿中端出來一碗鮮紅的血,有仙風道骨的老者靜立床邊,將這碗乾淨而純澈的血以一種穿針引線的方式嵌進龍榻上躺著的人的皮肉之中。

  隨著這種緩慢的過程,那截手臂在幾人眼皮底下發生了變化,鬆弛下去的皮肉漸漸充盈起來,底下經絡富有活力地跳動著。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老者珍而重之地從嬤嬤手中接過最後一碗鮮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聲音沙啞,難掩激動:「最後一步了。」

  白訴提起一整晚的心總算放下了,他湊過來,與另一位老者耳語道:「這藥方湊效後,陛下原本的身軀還能支撐半日時間,等時間一到,我會傳陛下口諭,讓鄴都溯侑和另幾位偷偷前來的聖地傳人來看看,陛下就在他們眼前嚥氣,誰也不會再疑心什麼。」

  「待明日一過,皇城便是嶄新的皇城。」

  這大殿中的人都睜大了眼睛掐著時間等待一個奇跡。

  「快了,就差最後一——」白訴臉上的笑容在帳中人猛的跪坐起來,大口大口吐出污穢之物時戛然而止。

  「陛下!」幾位老者見此變故,手疾眼快地奔過去將那道瘦弱得連支撐自己都沒有力氣的身軀扶住,其中一個立刻探出手指,摁在裘桐的手腕處,感應到手下脈象的那一刻面色大變,四肢發涼。

  「怎麼回事?」白訴抓著一個人厲聲詢問。

  「失敗了……」被抓的那個人瞳仁震縮,唇瓣抖得不成樣子,像是信念崩塌一樣六神無主:「進行到最關鍵,也是最後一步時失敗了,陛下這邊沒救了,昭王廢了,小王爺那邊也——」

  也完了。

  白訴腦中嗡的一聲,眼前發暈,甚至都來不及去問具體情況,腦海中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

  ——裘氏皇族完了。

  徹底完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8:19 PM

第90章

  半個時辰前,溯侑和沈驚時一前一後從一品居高高的樓層上躍下,如風中飄絮般輕輕落地,隱入一條羊腸小巷,兩人衣角摩挲,獵獵作響。

  沈驚時飛快鑽入一條接壤的小路,朝溯侑點了點下巴:「不走大路,大路肯定被人族大能圍著了,我們走這邊,又近又快,知道的人還不多。」

  溯侑看了他一眼,側身閃過去時低聲問:「一點都不隱瞞,你這是已經做好當人皇的準備了?」

  「我做什麼都行。」沈驚時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反而仔仔細細地觀察他,而後笑了下:「別說我,你自己呢,隋家小公子?你不也做好準備入妖都為鄴都殿下鋪路了麼?」

  溯侑停頓了下,沒有說反駁的話,只是凝望著近在咫尺的皇城,問:「皇宮中的地形,你熟不熟?」

  「熟,從小捧著地圖看到大,後來一看就想吐。」

  此處沒有妖都世家之人,也沒有聖地傳人,沈驚時和溯侑兩個算是知根知底,同時上過審判台的人說話無疑直白許多。

  沈驚時一邊朝皇宮飛掠,一邊道:「當初定下人皇兩脈,我們這一脈的先祖是遠古實力最頂尖的那批,因此不願廢除修為去當人皇,裘家順勢而上登人皇位。」

  「事情到這一步原本應該結束,但後來扶桑樹曾落出化身,親自去先祖家走了一趟,說了什麼不清楚,但從那以後,我們家和人皇一族還是脫不了干係。雖然不用和人皇那樣學習平衡朝堂之術,也不用批奏折,但像皇宮地圖,護國陣法這些皇室子弟知道的東西,也會送一份給我們。

  「也因此,那些上萬年來附庸裘家的世家見了我們,也會喚一聲公子,彼此都還算客氣。」

  「從遠古至今,未曾變過。」

  「但從裘桐登基以來,便明裡暗裡的打破,挑釁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先是那些每年都會送來的文書沒了蹤影,後見這種行為沒有遭到聖地和扶桑樹的制止,就變得明目張膽起來。」

  「我們這脈就我一個嫡系後嗣,平時又懶怠,吊兒郎當無所事事,沒表現出怎樣過人的才能和天賦,反而溜貓逗狗惹人嫌比較在行,因而日子起先不算難過,但——你知道松珩吧,按照鄴都殿下和你的覺察能力,應該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那我也不藏著了,他是自我們一脈中分出去的另一支,跟我截然相反,他從小就有君子之風,芝蘭玉樹為人稱頌,裘桐怎麼容得下他。」

  「他上審判台是因為刺殺了朝廷的王爺,可真實緣由是,那位一把年紀仍風流不減的鈞王看中了他母親的姿色。」

  「松珩父親早早去世,是他母親將他一手帶大的。遇上這樣的事,他母親不堪受辱,自盡以保清白,來這麼一出,再冷靜的人都瘋了。」

  「偏偏就是那麼巧,當時保護在鈞王身邊的守衛只有歪瓜裂棗的那麼十幾個,埋伏在暗處的守衛又恰好在松珩殺害了鈞王後全衝出來。」沈驚時吶的一聲,頗為唏噓地道:「礙於不敢踩上最後一根底線,裘桐沒敢直接殺了他,而是交給聖地處置,不管能不能活下來,反正修為一廢,污名已定,再也不會對他產生任何威脅。」

  「其實裘桐這個人,真的可怕,這份計謀若是能放在為蒼生謀福祉上,必成一代明君。」

  自從知道松珩這個人後,各種事情上總有牽扯,有意無意,陰魂不散的糾纏著。

  溯侑看向沈驚時:「你呢?因為什麼上的審判台?」

  「顯而易見,還是構陷。」沈驚時居然還笑得出來:「因為有松珩的對比,我小時候過得不算好,爹不疼娘不愛,也沒什麼遠大的抱負和追求,用一句老話說,就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日子越得無聊透頂。」

  「到這一代,裘家後嗣不豐,裘桐身體又不好,生怕江山旁落,除掉松珩還不放心,沒多久就將目光落到我身上,但是對我並不那麼上心。我當時正在嶺南一帶遊玩,那邊正舉民力修一道水壩,我好奇,湊過去一看,你猜怎麼著?」

  沈驚時像是在講一個什麼笑話似的做了個手勢:「轟隆一下,山崩地裂,塵土萬丈,那好端端的水壩倒在了我面前,當場砸死了不少人。這項投錢又投力的巨大工程因我而損毀,總之,我很快被抓了起來。」

  「當地知府對我動了不少刑,那三四天,我過得叫個慘吶,疼得齜牙咧嘴的,還想著等我父親周轉一下,好歹將我保出去給個說話的機會吧,結果真等來了他。」

  「就隔著一道囚籠,他站在外邊,我跪在裡邊,他一句都沒問我,就用那種恨到極致,怒到極致的眼神看著我,最後一甩衣袖,說就當此生沒有我這個逆子,說完就走了。」

  「我當時就覺得,可真沒意思。」

  說到這,他們已經擠入一條狹小的地道中,沈驚時才往前探出一步,就被溯侑拉著猛的扯了一下,連著往後倒退了三四步。

  後者收斂氣息,往四處探了探,冷聲道:「東南西面都有人。」

  「還剩個北。」沈驚時飛快反應過來:「走北面,北邊沒人。」

  「北面有個陣。」溯侑面色凝重,聲線緊繃:「是皇宮的護國大陣。」

  這種巨陣存在上萬年,一代比一代堅固,威力驚人,有它鎮守北面的人皇寢宮,即便無人看守,也固若金湯,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

  沈驚時此時也回過味來了,他意味莫名地看向溯侑,敬佩般的一眼,嘖嘖歎道:「明知這樣,你還打算孑然一身闖皇宮,為了鄴都殿下的一句話,這麼能豁得出去?」

  「但想想也是,你一向能忍。」沈驚時歎為觀止地朝他比了個手勢:「這麼一闖下來,若人皇計劃是真,你趕過去及時阻止,那是皆大歡喜,若人皇計劃是假,反正也只有你一人受傷。」

  「不過你放心,今天不一樣。我既然跟著你來了,那這皇宮大陣,我們必定走得順順當當,無人察覺。」沈驚時嘿的笑一聲,搓著手躍躍欲試:「也算報一報人皇當年算計的仇。」

  「皇宮,聖地乃至妖都的護國大陣最初的雛形都是由扶桑樹親自出手敲定,一旦開啟,只認自家最純粹的血脈,而後世的加固,修改都是在這最基礎的雛形上進行的。聖地如何我不知道,可皇宮裡的護國大陣,可不僅僅只認裘家人為主。」

  說完,沈驚時以指為刃,劃在另一隻手腕上,鮮血蜿蜒成一條線順著白皙的皮膚滴答滴答落下去,在兩人觸到護國大陣凜厲的攻勢時化成一道無聲的氣浪漣漪。

  兩人暢通無阻。

  沈驚時一邊捂著傷口,一邊道:「裘桐生性多疑,他不會將最重要的寢宮交給人族大能鎮守,他情願相信一座死物。這對他而言是永遠可靠,不會背叛的倚仗。」

  「去主殿。」他往前帶路。

  溯侑卻停頓著看向側殿的位置,話語說得平靜而篤定:「換命術重在兩邊,主殿中躺著裘桐,就算現在外面無人鎮守,裡面肯定有,相對而言,側殿中躺著的另一位身邊人少,更好出手。」

  兩人對視一眼,很快改頭換面,抹一把臉變成來來往往,步履匆匆的宮女,順利地潛了進去。

  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

  隔開視線的屏風規規矩矩立著,隔絕了所有探究的視線,外面鴉雀無聲,裡面卻傳來半大孩童破碎的,半昏迷中下意識的迷糊痛哼聲。

  他們進去的時候,恰好一位面目嚴肅的女官進來,對在榻邊守著的老嬤嬤低道:「最後一碗了,讓太醫繼續抽。」

  老嬤嬤揮揮袖子,太醫頷首,手下的動作穩而准。

  整個場面無情又殘忍,沈驚時震撼地睜大了眼,還未出聲,就見溯侑從袖子裡捻出一根無火自燃的香。濃郁至極的花香味在頃刻間散發出去,很快察覺到異樣的女官和嬤嬤們反應過來,才要朝後張望,便被沈驚時一鞭子放倒在地。

  一聲驚叫全卡在喉嚨裡。

  溯侑飛快繞過那道屏風,床榻上的一幕再無遮擋的顯現在眼前。

  只見一名約莫十歲出頭,披頭散髮的半大少年身著素衣躺在床榻上,伸出的手腕仍在持續不斷的被藥物催出血液來,臉色烏青,唇色蒼白,全身都在細細地發抖。片刻之前還能發出垂死的掙扎聲,現在卻連手都抬不起來,眼看著進氣多,出氣少。

  溯侑靠在床榻上,臉上看不出什麼神情,眸色透出一種無動於衷的冷漠。

  就在此時,那個抽取裘仞血液的術法仍未停止,像是另一邊有人同時操縱似的盡力壓迫,汲取這年輕身軀中的活力和生氣。

  悄無聲息抽暈殿內所有人的沈驚時跑過來一看,目光在裘仞手腕上流動的那層薄薄金光上凝了凝,重重地抿了下唇,眸光閃動:「還真是喪心病狂,裘桐真用了這種方法為自己續命。」

  「看來被你猜對了。」他掃了眼四周的環境,指了指那層流水般的屏障,解釋道:「這是玉璽印,非大事不能啟用,裘家前幾代皇帝可能都沒有能用上的地方,於是到裘桐這,終於積蓄下足以啟動一次的靈力。有這東西護著,少有人能出手破壞這個環節。」

  「我也沒辦法,玉璽印數萬年來都為裘家所用,已經是他們的私有之物。」

  「我們怎麼辦,聯繫外面的人逼宮吧。」沈驚時說著拿出了靈符。

  「來不及了。」溯侑說著,在沈驚時震縮的目光中伸出手,一把扼住裘仞伸出床榻邊的半截手腕,重重地往錦被上一甩,像是在隔空粗暴地扯斷某根相連的繩索,在清脆的一聲「卡嚓」聲後,裘仞的手臂終於停止了往外淌血。

  「誒誒,你的手,手!」沈驚時嗷嗷叫著,視線幾乎停滯在溯侑的左手手背上。

  只見原本泛著冷白色澤的肌膚從外到裡潰爛,一股無形的力量憤怒地糾纏上去,像扭動的鬼影在不顧一切進食。

  金光與妖力抗衡僵持,而在這個過程中,劍修乾淨修長的手指有三根露出森然白骨,突兀而顯眼地垂著。

  「沒事。」溯侑言簡意賅,臉上的血色飛速褪去,他卻不以為意地瞥向那碗鮮紅的血漿,用完好的食指撥弄了下半空中斷掉的一根弦,哂笑道:「儀式單方面斷了,但以防萬一,給裘桐加點東西送進去。」

  「跟你為敵,是真有點可怕。」沈驚時拍了拍牙關,道:「你是真沒感覺嗎,你不怕疼的啊?」

  說完,沈驚時往碗裡丟了一顆敗血丹。

  緊接著,他們以嬤嬤的裝扮踱步到正殿,將那碗鮮紅的血液送進去,沒過多久,裡面傳來「噗嗤」一聲,接著是人影簌簌,兵荒馬亂。

  一疊聲的驚呼中,溯侑與沈驚時慢慢退出殿內。

  「走了。」步出主殿後,溯侑衣影婆娑:「這裡不能多待,不出一刻,人族大能便會在此地雲集。」

  兩人從護國大陣原路摸回去。

  ===

  續命儀式失敗,裘桐接連吐出污穢物和髒血,直到吐無可吐,又開始自嘴角流淌出清液和苦汁,嬤嬤們拿著帕子擦了又擦。

  此刻歪在枕上,雙目緊閉,臉色灰敗,瘦得不成人形的男子,再看不出半分朝堂上號令四海帝王的威儀模樣。

  幾位德高望重的人族前輩也擦了擦頭上的冷汗,為首的那個又是給裘桐灌藥,又是拿針灸刺激,半晌後將一塊被冰水沁過的帕子丟在銅盆中,神色頹然,說話時唇顫抖著蠕動:「有昭王的血在中間做引支撐,加之及時控制了敗血丹的藥性,陛下的身體還能再撐兩個時辰。」

  「接下來我會下針,使陛下清醒過來。」

  雖未明說,但他話中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披堅執銳趕來的驃騎將軍握了握手中的劍,悲聲道:「我去點兵,把那些蓄意謀害陛下的——」

  白訴打斷他:「薛將軍!那些人我已讓人族前輩們去查了,可查與不查結局都已定下,現在最要緊的是陛下。」

  聞言,殿中幾位將帥不甘地咬了咬牙,在昏沉的內殿中等待帝王的清醒。

  裘桐醒來時,天色已晚,殿內燃起了燈,眼珠轉動幾下,視線所過之處,是一片陳舊的腐朽和枯敗。

  人人垂著頭不敢與他對視,身影僵硬哀戚,全身上下都寫滿了一種問都無需問的荒唐結果。

  失敗了。

  他喉嚨困難而艱澀地哽咽了下。

  「還有多久?」他完整地問出一句話來,殿內無人應答。

  無人敢答。

  「白訴。」裘桐頭偏向床邊一側,靜靜看著那道佝僂下去的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氣,問:「朕還有多久。」

  「陛下。」白訴撲通一下跪在床前,被那道如割肉般尖而利的眼風逼得吐字艱難:「還有——有兩個時辰。」

  裘桐猛的仰了下頭,又閉了下眼。

  到頭來,與天搏,與命鬥,小心翼翼,機關算盡,還是走到了無計可施的一步。

  「陛下,是聖地那邊出的手,奴才已命人去徹查……」

  裘桐冷冷地打斷他:「朕知道,這原本就是一場賭,朕賭輸了。」

  「結局已定,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死亡的陰影中,他反而全然冷靜下來,一雙沉定的眼眸自眼前數十人的臉龐上劃過,連生氣,憤怒,歇斯底里的發洩和直面死亡恐懼的時間也沒留給自己。

  「白訴,將朕存放密信的匣子捧過來。」迴光返照的時間裡,他甚至連說話的語調都重了些。

  白訴連著誒了兩聲,在壁櫃的暗格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烏木匣子,跪著捧到裘桐的跟前。

  裘桐啪嗒一聲挑開上面的小鎖,取出裡面三封密信,撕開揭印,抖落信紙,一行行掃過去,像是沾滿了某種漿果汁液的烏紫色唇翕動著,一字一句道:「朕二十有二繼位,至今二十三年過去。這二十三年間,朕將畢生心力傾注在壯大人族一事上,遠古時人皇一統山河,一言令天下,使人族居萬物之長的風姿,朕未有一日敢忘。」

  「可惜,上天給朕的時間太少。」

  真的太少了。

  甚至於,連一具健康的軀體都吝嗇賜予他。

  裘桐手中夾著第一封密信,丹鳳眼垂著,看著紙上一行行流暢的字,語調中傾注著一縷冰涼的冷漠之意:「原本,若是換命之術成功,朕可再用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發展民生,囤積糧食,廣開人族自己的書院,門派,命聖地與妖都隱世而居。千年之後,人族可攻打兩地,命四海稱臣。」

  「屆時,人族不必有求於任何高高在上的古仙,更不必再懼怕惡事做盡的妖族。」

  可這注定只是個美好的幻夢。

  他才踏出一步,就永遠地深陷進現實的淤泥中,難以挪動。

  「這條路,朕走到了盡頭,可人族沒有。」裘桐朝驃騎將軍招了招手,而後將信珍而重之交到他手中,邊咳邊道:「這二十餘年,朕為人族謀劃好了未來。」

  「三州五城遠離皇城,妖物盛行,即便新皇上位,一時間也查不到那裡。朕花十數年,舉國之力建造了巨大的坑道,同時將龍息一分為八,分別交予此八城城主。他們忠心不二,堅定自己的信念,願意為朕,為民犧牲,朕死後,一兩年內,他們便會利用龍息,國庫的遠古靈器陸續招來人世間近八成的妖族。」

  說著,他將第二封密信交到不知何時現身的白髮老者手中,話鋒不變,接著道:「此前,朕曾啟動朝廷的底蘊,向獨屬於人族的聖物求了個心願。」

  「朕願有朝一日,時機恰當時,它能屠盡世間妖族。」

  這一刻,殿中所有人幾乎都屏住了呼吸,聽這位敢想,更敢做的君主說起自己臨終遺願。

  裘桐說著,呼吸急促起來,他緊緊地抓著老者的手,一字一頓道:「聽著,此事刻不容緩。朕死之後,聖地必定起頭,聯手妖都確立新主,人選不是松珩便是沈驚時,他們都與聖地關係匪淺,若是如此,你等立刻煽動局勢,放出言論堅決反對。

  「在人選最膠著時,你們宣佈昭王妃有孕的消息。若他們以孩子尚未出生,未來年幼不堪上位為由拒絕此提議,你們可退讓一步,提議從昔日扶桑樹欽定的另一支中選出一位攝政王輔佐幼帝,此乃民心所向,他們不能太過插手朝廷之事,最終會同意的。」

  「待此子長成,只要有幾分聰慧,自然知道該如何順著這條路走下去。」

  話說到最後,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此生第一次低下高傲的頭顱,語氣中情難自禁地流露出一絲顫抖的哽咽之意:「此子乃裘家最後的血脈,亦是最後的希望,朕就將他托付給諸位大人了。」

  聽聞此語,大殿中無聲跪下去黑壓壓的一片。

  裘桐感受到自己飛快流逝的精神生機,支撐不住似的躺在墊高的軟枕上,疲憊地闔上雙眼,半晌,他朝群臣擺了擺手,道:「眾卿退下吧。」

  殿中透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死寂,除此之外就是濃郁的藥氣。

  裘桐低著頭,以一種氣弱的,含糊的語氣和躬身湊到他耳邊聆聽的白訴說話:「……二十三年前,朕登位之初,原可以用鄴都的妖鬼除去朝中一半臣子,薛妤出手攔截下來。二十一年前,宿州塵世燈牽出鬼嬰,原本有希望喚醒龍息中的一抹神識,結果也失敗了。」

  他仔細地回憶著:「此後三年自折羽翼,不敢妄動。二十年前,螺州飛天圖一事,璇璣因她臨時叛變,龍息破裂,朕修仙一夢徹底被擊碎。」

  「……十年前,希冀用九鳳的生靈之精恢復龍息,被她識破,並且反將一軍,朕皇位險些不保。」

  「十天前。」他胸膛上下重重起伏,氣息急促:「十天前,朕散佈病危消息,想誘她前來,一為讓她親眼見證朕的死亡,日後不會對裘仞的身體起疑,二為以薛榮的名義丟出假的訊息,令她與薛榮舊脈反目,鄴都內鬥,無暇顧及皇位更替,結果自斷生機,自尋死路。」

  白訴喉嚨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樣,說不出半個字音來。

  裘桐將所有事情吩咐下去,長生執念到頭來竟只剩一點淡淡的遺憾,在既定的事實面前,連不甘都顯得渺小而無力。

  說起薛妤,他感慨般拉長了語調:「這世間溫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女子多不勝數,可似薛妤那樣冰雪聰明,冷靜果決的卻少見。」

  「處處敗於她,是機緣巧合,也是壽命所定,可她確實是個不錯的對手。」

  裘桐的頭漸漸重得不受控制,最後不堪重負地滑在白訴的肩頭,聲音放得低而慢:「朕給她最後一個消息。」

  「她不是一直想知道薛榮與朕做了什麼交易嗎?」

  「你告訴她,朕以兩成國庫之財物,助薛榮囤養私兵,薛榮則給了朕誅殺台的妖鬼,三顆玉青丹,以及——」

  「一份印著薛錄之名的鄴都君主大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9:26 PM

第91章

  薛妤確實在進行祖地祭拜。

  祖地是幾乎所有聖地,門派和世家都供著的一塊意義特殊的地方,可以說是前人們的坐化之地,一身積蘊,機緣都瀰散在此,用以積福後人,光耀門楣。

  只是想要進去有嚴苛的規定條件,唯有每任君主和歷任太子冊封儀式前後,確認是掌權者之後方能進入。

  進入祖地,用世人的話說,叫先祖的賜福。

  一早,薛錄帶著薛妤通過一塊一人高,兩人寬的石碑,用君主之印開了最裡面的墨色小門,兩人一前一後步入小門後開闢出的小世界中。

  說是小世界,其實更像一塊秘境,入目所及,仙霧繚繞,樹枝與籐蔓纏繞著攀入雲霄,草木葳蕤,呈現一種勃然昂揚的生機。花叢草地中,分佈著一塊塊墓碑,碑上簡單地刻著幾個字,有的名姓都沒留,就只是歪歪扭扭刻了個「鄴都第×任君主」算作分辨。

  「這是他們自己的意思,碑也是先祖們親自刻的。」薛錄頗為唏噓地看著這一幕,帶著點笑對薛妤道:「父親接任主君位後進來過一次,才看到時也很詫異,覺得和想像中不大一樣,可後來想想便明白了。」

  前世薛妤想做的事不少,也總覺得自己要學的知識還多,從未提過皇太女一事。後來薛錄有心退位,可那個時候,人間矛盾激化,戰火連天,薛妤提出陪松珩建立天庭,暫時離開了鄴都。

  因此她不曾來過祖地。

  「成為聖地傳人,鄴都主君,這樣的身份令人羨慕,可對許多人而言,是身不由己。」薛錄看向薛妤,示意她朝前走一步:「都是年紀輕輕的少年,正義之論聽多了,哪來的個個都義薄雲天,以蒼生為己任。」

  「阿妤,你心中的信念極為難得,也正好,身居其位,能得到常人需用許多時間方能積累出的底蘊。」薛錄拍了拍她的肩頭,道:「去吧,先祖們見到你,會覺得滿意的。」

  薛妤不再猶豫,邁步朝墓碑中踏去。

  一層無影無形的屏障撕開一道供一人通行的豁口,在鄴主大印的加持下一路深入,直到光線被完全吞噬,薛妤停在一片虛無之地。

  這片空間與外界完全隔絕,春色與陽光無法沁入,卻有振翅的光蝶拖著長長的兩抹靈光圍著薛妤好奇地轉了兩圈,最後停在她鬢角一側,與另一邊由璇璣化成的藍蝶交相呼應,成為深邃黑色中僅有的一點光源。

  不知過了多久,光蝶漸漸如泡沫般散開,紛紛揚揚的暖光將薛妤整個人都籠罩進去,乍一看,彷彿是為她一人下了一場為時不久的雪。

  旋即,一種十分舒服放鬆的滋味湧上四肢,那是來自於同源的安撫之意,有如長輩的撫摸,令她一點接一點鬆開了眉心,垂下因緊張而繃起來的肩頭。

  「這個孩子……」冥冥之中,有溫柔的女聲穿過時間長河,悠悠蕩蕩地響在空冥之地:「好高的天資。」

  「……還是名靈陣師呢……」另一道蒼老的聲音驚詫地咦了一句,像是練就了火眼金睛,能透過人的身軀看到裡面彎彎繞繞的心腸,沉默半晌後笑了下:「挺有理想抱負,比你們這些啊都有遠見,有出息。」

  薛妤像是睡了一覺,醒來時全身的疲憊消除得一乾二淨,她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的修為在無形中增長了不小的一截。

  一道光影在黑幕中現身。

  那是個抱著琴的女子,穿著一襲修身的皎色長袍,雙腿修長,腿根白得晃眼,長髮用一根簡單的玉簪盤著,只在臉側垂下兩綹卷髮,稍稍一扯嘴角,便露出兩側深郁的梨渦,處處都是成熟女子的風情。

  她將手指壓在玫瑰般的唇瓣上,笑著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道:「不必叫我先祖,我出來不了多久。小姑娘生得漂亮,薛家已經許久未出現美貌,實力與頭腦兼備的女皇了。」

  她朝璇璣勾了勾手指,璇璣頓時有點扛不住,看了看她的臉,又看了看薛妤的臉,來回反覆對比,翅膀不安地動兩下,又動兩下,一雙腳幾乎無處安放。

  「小姑娘。」她似乎覺得有趣,看向薛妤:「修煉之道,鬆弛有度,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這樣不好。」

  薛妤抿了下唇,這一點她何嘗不知道,可種種預兆皆在眼前,扶桑樹幾乎逼著他們在成長,那個有頭無尾,至今未結的五星任務,種種跡象,根本讓人連放鬆的理由都找不到。

  女子伸出手掌隔空撫了撫薛妤的臉頰,春風般和煦,同時又帶著六月艷陽天的溫度,柔柔將她推出了這片空間:「出去後,多走走,看看自己愛看的河山,將曾令自己心動的事物重溫一回,別想太多,也別猜太多。這對你接下來的道路大有裨益。」

  薛妤才從祖地中出來,還沒來得及思考女子的身份和那幾句話的深意,伺候在大殿左右的女侍便福聲稟報道:「殿下,朝華指揮使有急事求見。」

  朝華很快抓著一疊發光的靈符快步進來,她走得急,語氣也急,來不及見禮便開口道:「殿下,兩個時辰前的消息,人皇裘桐被發現可能在進行換命術,要將自己換到昭王長子的身體中。聖地幾位殿下不敢輕舉妄動,怕在這個當口引發人間反噬,沒多久,溯侑公子和沈驚時摸進了皇宮中。」

  薛妤霍的抬眼,問:「就他們兩個?」

  「對。」朝華飛快補充:「隋家許多人已經花大價錢開傳送陣通往皇城了,看那架勢,好像隨時準備圍宮,九鳳也得知了這件事,現在剛到沉羽閣,準備通過沉羽閣的傳送陣入皇城。」

  「現在是什麼情況?」薛妤默了默,問:「出來了,還是沒出來。」

  「還不清楚。」朝華搖頭,如實道:「聖女和佛女的靈符都無法點亮。」

  薛妤將手中的靈符重重摁到桌面上,轉身往外走:「走,現在去皇城。讓愁離留下,別人問起來,就說我入了私獄。」

  「主君那邊不必隱瞞,如實說就是。」

  「是。」朝華跟著她出了書房。

  沉羽閣門口,九鳳難得換下了她花枝招展的衣物和服飾,而是著了一身勁裝,腰邊的束甲勒得緊而實,露出細細的一段弧度。她手中抓著一隻小弓和幾隻小箭矢,隔著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便能清晰的感受到上面驚人的氣息。

  看得出來,這是一樣大凶之物。

  九鳳靠在樹邊,歇涼似的避著太陽,見到薛妤和朝華,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上上下下打量了遍,又算了下時間,有些意外地道:「離你的加封大典只剩三天了吧,你這還能騰出時間去皇城?」

  「才從祖地出來,其他事暫放一放,三日內趕回來就行。」薛妤視線從她手中巴掌大小的袖珍弓箭上掠過,皺眉問:「皇城中什麼情況?你在這等什麼?」

  「吶。」九鳳伸手點了點遠處的小山包,上面人影圍簇成一個圈,靈光一次次從中沖蕩而出,又後勁不足似的熄滅,像一條到處噴火的龍,「聽說溯侑有危險,隋家這一大家都跟著來了,我命苦,壓不住,不看著還不放心,沒別的辦法,只好來走這一趟。」

  「聽沉瀧之說幾天前隋遇和隋瑾瑜才用過傳送陣,這中間間隔時間太短,啟動需要海量靈石和靈髓,隋家人在往裡砸錢呢,砸了有一會了,應該快了。」說到這,九鳳用手肘碰了碰薛妤,聲音裡帶著沒睡醒的困意鼻音:「你救了溯侑,又培養成現在這樣,隋家人有給東西當謝禮沒?若是給了,你千萬別推脫,他們家有錢,富得流油,就這傳送陣連開十次都不帶感到心疼的。」

  薛妤沒說話。

  九鳳看了看她的神色,再想想她的性格,恍然大悟:「沒收?那也行,反正日後你與溯侑的事成了,他們照舊得出這份錢,還是加倍出。」

  她掩著唇打了個哈欠,含糊道:「不過我說,他們家的錢真是不要白不要,就算你不要,拿著給鄴都也好。我記得十年前還是五年前,外面還流出了一張單子,列出了六聖地的貧富排名,鄴都不是墊底呢麼。」

  原本薛妤沒開口的打算,但九鳳這話一說完,她朝著山丘上望去的眼神又收了回來,靜靜地落到九鳳側臉上:「什麼單子?誰列的單子?」

  「我不知道,好像是陳家?」九鳳被問得怔了下,旋即道:「不過聖地每年做那樣多的善事,像你們這種軟心腸的,連去人間遊玩都時常自掏腰包接濟貧苦,窮一點也在情理之中。」

  「你看我們,就是一身輕鬆,人族恨我們入骨,我們不會傻得去幫助敵人,人間的妖麼,有骨氣的自然能闖出一番天地,天生懦弱的那些,給了東西也活不下來。」

  所以妖都以錢生錢,財大氣粗,每年天機書的任務一個不完成,要進飛雲端交罰款了眼都不帶眨一下。

  薛妤無比認真地糾正:「鄴都有錢,不窮,下次誰再說鄴都窮,你給我列個單子,我當面去問。」

  九鳳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對外人的評價上心,沒忍住挑了下眉,換了種更放鬆的姿勢站著:「何止這個,外面還有傳得更離譜的。不知什麼世家列了個聖地傳人的實力榜,你和善殊一個冷若冰霜,一個處處與人為善,都不怎麼出手,可能也是看著好欺負,居然雙雙墊底。」

  聽著都是讓人覺得難以呼吸的程度。

  薛妤淡漠地垂了下眼,道:「隨他們說。」

  九鳳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我發現薛妤你這個人是真有點奇怪,說鄴都就說不得,說你就怎麼都行。」

  她和薛妤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別人怎麼說妖都,怎麼說九鳳族都是小事,反正也不會是什麼好話,聽習慣了就行。唯獨不能對她說三道四,指手畫腳。若是有人敢正兒八經搞個排名表給她列在最下面當墊底,她必然讓那人好好感受感受墊底的拳頭砸在臉上有多疼。

  薛妤慢慢抿了下唇。

  朝華在一邊聽得心酸不已。

  聖地時時處於風口浪尖,被人議論是常事,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什麼仗勢欺人,高高在上端架子,妖鬼蛇鼠一窩這種都是陳詞濫調,不論是女郎還是她聽了都不會泛起波瀾。

  再說女郎的實力,那就更不必去管,三地盛會自然有見真章的時候。

  可唯獨鄴都窮這一點。

  近二十年來,隨著薛妤慢慢在人間各地執法堂建立給妖與鬼伸冤,避免它們走極端而為禍人間的陣法,鄴都的錢如流水般撒了出去,一時之間還沒回轉過來。

  所以現在這個窮,也算事實。

  不知是因為這段插曲,還是擔心人皇和溯侑的事,接下來薛妤都沒有說話,直到一行烏泱泱二十餘人踩上傳送陣,她隨手挑下幕籬的帷邊,沉默著一個字都沒說。

  隋家人心急如焚,壓根沒問她的身份。

  直到他們抵達皇城的傳送陣,薛妤幾步踏出,轉瞬間便消失在原地,幾乎橫跨半座皇城,趕往善殊,音靈等人下榻的一品居。

  九鳳狐疑地看了看那道飄然似仙的清冷背影,轉而看向沉瀧之:「怎麼呢,最近扶桑樹又出了什麼新的規定,終於肯讓我們凌空穿行了?」

  「我勸你死心,根本沒這種可能。」沉瀧之還在心疼自家斥巨資建立起來的傳送陣,聞言面無表情地道:「看著吧,不出一個時辰,違規的罰單馬上送過去,都不帶等到第二日的。」

  一品居內,善殊和音靈均捏著一張靈符跟各自聖地內的主君稟報情況,見薛妤嘎吱一聲推門而入,善殊驚訝地抬了抬眼,朝靈符的另一邊低聲說了兩句後切斷了聯繫。

  她站起身,見音靈朝她們打了個手勢,便無聲拉著薛妤去了廊外。

  「皇宮情況如何?」薛妤頓了頓,目光緊緊凝在她的臉上,唇瓣翕動著問了第二句:「裘桐那邊是怎麼回事。」

  提起皇宮中這一日間發生的撲朔迷離,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善殊忍不住歎息了聲,拍了拍她的肩頭,簡單解釋了幾句當下的情形:「人皇裘桐果真在進行換命之術,幾乎到最後一步快成功時,被及時趕過去的溯侑與沈驚時截斷,他現在沒什麼時間可活了。」

  「沒事了,現在局勢暫時穩定下來了。」

  薛妤很輕地呼出一口氣,道:「皇宮不會沒有人間世家的長老守著,裘桐也不可能毫無準備地進行換命之術。」

  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眸與善殊對視,她緩慢地問:「溯侑呢,他現在出來了沒。」

  善殊撫了撫額心,陽春三月的天,她愣是被這堆焦頭爛額的事逼出了一層汗珠:「是,沈驚時有人皇另一脈血統,護國大陣攻擊不了他們,但揭開人皇用來保護儀式不被中止破壞而設置的玉璽印花了不少時間。」

  「他們在人皇吐血後立刻離開了皇宮,可也並沒有全然脫身,人族數十位大能聞訊而來。他們寡不敵眾,又不能正面交鋒,怕惹來對面更多的援兵。為了擺脫這些人,兩人都吃了點虧。」

  「本來沈驚時都準備聯繫我們逼宮了,是溯侑扯斷了玉璽印交織成的鎖鏈。」

  薛妤自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她手指捏緊了幾分,問:「傷得嚴不嚴重?」

  「隋遇才進他房裡,估計在用族中秘法療傷。」善殊柔聲道:「阿妤,這次的事我們確實不方便插手,聖地圍宮和私下行動是兩回事,不說扶桑樹那邊會如何裁定,單看眼前,人皇的死若是被朝臣歸結到我們身上,用此誤導天下百姓,三地的關係就全亂套了。」

  「這一次,確實多虧了他。」

  薛妤半邊身體靠在漆柱上,小巧別緻的耳墜隨著她的動作搖晃兩下,像是某種晃蕩不休的心緒,她低聲道:「我知道。」

  他做得沒錯。

  她若是在,也會是一樣的做法。

  「他的房間在哪。」薛妤摁了摁眉尖,道:「我去邊上等一等。」

  等這種詞,從她嘴裡說出來,總帶著一種淡淡的違和之意。

  善殊朝她指了個方向。

  說等,就真的是等。

  從日暮到天明,薛妤站在二樓過道中的角落中久久不動。

  不遠處,亮堂堂的燈光下,隋家人一會坐一會站,時不時仰頭張望一下,等得心焦又忐忑,隔不久就將羲和,將裘桐拉出來罵兩句。

  卯時左右,皇宮的方向終於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喪鐘,悠悠蕩蕩,久久不絕。

  一邊的朝華猛然抬眼,看向薛妤:「殿下——」

  「嗯,我聽到了。」薛妤的視線從那扇緊閉的房門中抽回來,她道:「走,先上去一趟。」

  這就是朝華最欽佩薛妤的地方。她亦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卻始終明白,自己的身份先是聖地傳人,再是鄴都女皇,最後才是自己。

  她總是先顧天下,再顧鄴都,只剩一星半點的餘地留給自己。

  正如她當時和溯侑說的,他受傷了,遇到挫折了,開心了或是難過了,她可能都沒辦法顧及。

  薛妤踏上三樓時,音靈不見蹤影,半掩的雅間內,只剩善殊和沈驚時。

  善殊坐著,沈驚時背對她們站著,臉上還有淤青淤紫的傷,腿站得有點不穩,動一動就發抖打顫,看上去卻不顯得淒涼,反而因他的話語和動作現出一種滑稽的好笑來:「……溯侑真厲害,確實厲害,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什麼才叫真正的天累。人皇玉璽啊,那都是什麼東西,他跟扯鏈子一樣眼都不眨,真眼都沒眨就扯斷了。」

  「多虧了他。」善殊毫不吝嗇自己的誇讚,她道:「天累血脈在九鳳之上,必有其神異之處。」

  「溯侑這個人。」沈驚時撫了撫嘴角破皮的地方,道:「我有點看不懂他。」

  「我和他算是半個同類人。即便居住在聖地二十餘年,看著你們做遍善事,但要說對這個世間抱有怎樣的期待,無私大愛,那肯定全是假話。」沈驚時死都不怕,說句實話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所以今天的人皇鎖,我猶豫了。」

  「不是怕死,只是覺得不值得。」

  「溯侑和我又有不同,當年那樣艱險的處境,他都一直是想活下去的。這樣一個人,偏偏能一邊十分冷漠地看著換命現場,又同時毫不遲疑地伸手去扯人皇鎖。」

  沈驚時以手托著半邊沒受傷的臉,嘶的一聲:「我能說什麼,是鄴都那位殿下太會教人?還是威望太重令人言聽計從?」

  善殊認真地聽完,將手邊的茶盞推遠了些,柔聲道:「不怪你猶豫,人總是這樣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責任與擔當,無私與大愛,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有的,我們不必以此苛求自己。」

  「今天,你明知皇宮臥虎藏龍,卻仍在沒什麼保障的前提下跟著溯侑進去,這便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勇敢。」她微微彎了下眼睛:「和你才到我身邊時,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在我眼裡,不止溯侑厲害,你也很厲害。」

  這一番真心實意,發自內心的誇讚聽下來,沈驚時頓時不知道說什麼了。半晌,他伸出指尖去夠了夠自己的那杯熱茶,笑了一下,懶懶散散地道:「你要這麼說,下次人皇鎖,我爭取也能去扯一扯。」

  善殊道:「你過來,我看看你傷到底怎麼回事,嚴不嚴重。」

  薛妤在原地頓了頓,等裡面上完藥,安靜了,才收斂完眼底的各種情緒,推門進去。

  善殊像是料到她會來一樣,將人間局勢和未來可能要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又道:「還是得看朝廷接下來有什麼動作,午時前可能不會得到靠譜的消息,你別擔心,事情暫時都在可控範圍之內。」

  薛妤頷首,道:「我去和音靈談談。」

  音靈耐不住等待,天沒亮就出了一品居探聽消息,上樓時見二樓烏壓壓的一片,不止有晃得人頭疼的隋家人,就連九鳳,朝華,沉瀧之都在,不由停了腳步。

  「皇宮被封鎖了。」音靈看向從三樓下來的薛妤,低聲道:「因為情況特殊,裘家血脈怕是會就此斷開,人族許多門派掌門,世家家主都匯聚在了皇城中。裡面不主動往外傳消息,我們也不好鉚著勁往裡擠。」

  九鳳對這些不感興趣,只要人皇死了,她就能得過且過將那件事翻篇,此刻正百無聊賴地勾著沈驚時談些各聖地,各世家出人意料的流言。

  就在此時,門在一聲輕響後被由裡而外推開。

  隋遇一步當先踏出來,溯侑跟在他身後幾步,長衣似雪,清雋若謫仙。

  隋家人嘰嘰喳喳的聲音頓時凝滯了,十幾雙眼睛幾乎都落在他身上,半晌,才有一道低低的女子聲音傳過來:「這是——十九嗎?」

  藉著療傷的時機,隋遇終於和溯侑說上了幾句話,此刻神清氣爽,蘊著笑對他道:「大家都找你很久了,去見見吧,認一認人。」

  對此並不怎麼上心,甚至表現得頗為冷漠的男子腳步卻停在漆柱一側,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看向站在九鳳與音靈之間的薛妤,瀲灩桃花眼中閃過微微的詫異,似乎沒想到這種時候,她會出現在這裡,緊接著便是浮末般泛起的笑意。

  「嘖。」音靈推了推隋遇,不疾不徐地刺激人:「看看,什麼叫眉眼開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9:28 PM

第92章

  在容貌上,從小到大溯侑都是受人矚目,被人稱讚的那個。

  他的肌膚呈現冷白色,笑與不笑都顯得溫雋清和,如一副掛在牆邊供人觀賞,極盡筆墨的名畫。漂亮,但始終存在了層隔閡的距離感。

  而此時,像往光滑的鏡面上潑了一層淋漓的水,他的五官細節被放得大而精緻,那不好接近的一面宛若冰雪初融般消退,垂著眼往下壓出笑意時,一些刻意隱藏,不輕易展示在人前的馥郁儂艷之色便毫無保留地徐然展露。

  看了兩眼,九鳳沒忍住,也跟著音靈「嘖」了一聲,轉頭對沈驚時說:「不是我不幫你,但就事論事,你當年輸給他,還是得服氣的。」

  沈驚時才想說話,不料扯動了嘴角的淤青,嘶的用手掌拍了拍牙關。

  隋遇到底不是隋瑾瑜,這遙遙相望的一眼,便察覺到了什麼似的扭頭看向九鳳,一改往日怎麼睡都睡不醒的懶散模樣:「這怎麼回事。」

  九鳳撥了撥自己青蔥般水嫩的手指頭,堪稱耐心地點醒他:「自己看,好好看。」

  溯侑很快走到薛妤面前,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一聲「殿下」便要脫口而出,薛妤卻低著眼,握了下他垂於衣側的手掌,動作頗輕地摁著其中一截指骨,問:「傷的哪只手?」

  也不是多曖昧纏綿的動作,可薛妤一向注重這些,在大庭廣眾之下,這確實是第一次。

  她的手腕乾淨白嫩,細細的一截,上面圈著一個銀製的手鐲,鐲邊精心吊著個小鈴鐺,現在這麼一動,那顆棗核大的鈴鐺便穩穩落在他手背上,脆脆一聲音響。

  周邊的視線一下全變了味。

  她有心查看,溯侑便將整隻手送入她掌心中,是一種幾近縱容的,任其隨意掌控的意思,他緩聲道:「左手。現在沒事了。」

  隨著這樣奇異的一幕,原本竊竊不停的隋家人已經彼此看看,驚疑不定地交換眼神,就像一盆咕嚕嚕冒泡的沸水中突然被投入了冰塊,動靜都安靜下來。

  「我們先上去了。」善殊拉著音靈,又扯了下九鳳,最後給看得津津有味的沈驚時一個眼神,才溫聲對薛妤道:「帝王崩逝,宮中戒嚴,一時半會傳不出消息來,若有線索,我派人和你說。」

  很明顯的,這就是在給好不容易相認的一家子和薛妤二人騰時間和機會相處。

  薛妤頷首,耳墜隨著動作輕微晃動:「麻煩了。」

  等不相干的人都走了,薛妤瞥過廊柱邊一個接一個站成排的隋家兄弟姐妹,再看了看眼前近在咫尺,含著笑意的臉,想了想,輕聲道:「先去見一見吧,我在屋裡等你,正好,鄴都還有事等著處理。」

  「好。」

  等那道如靈蝶般被光影拉得纖細而悠長的身影踏入拐角,沒入深色的門扉中,溯侑才慢悠悠收回視線,一瞬間,隋遇與那雙琉璃色的眼瞳對視,他清楚的察覺到,那裡面的熱忱,爛漫,馥郁的美好,全內斂含蓄地收了回去。

  臉還是那張臉,甚至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未改變過,但就是哪裡都不一樣。

  隋瑾瑜察覺不到,他見溯侑心情好,將一眾熱情又好奇的隋家人招到自己身邊,逐一介紹道:「十九,這是你堂哥,在我們這輩中排名第二,叫隋尤濘……這是……」

  蠢貨!

  隋遇不忍直視地撇開視線,重重地摁著半圈手腕,用盡畢生耐性等溯侑一一把人認全了,總算能說上一兩句話了,才撐起靠在牆邊的身體,看向溯侑:「十九,你跟我來。」

  溯侑下頜微揚,跟著他下了一樓。

  這才沒過多久,一品居上上下下都掛上了白綢,小二的臉上變戲法似的褪去了熱情洋溢的笑容,轉而露出一種恰到好處的莊嚴肅穆,他一搭肩頭的汗巾,往前帶路,將兩人引到了一處寬敞的雅間內。

  兩人依次落座。

  溯侑看向隋遇。

  這位目前為止出現的最高輩分的隋家人年齡並不比隋瑾瑜大多少,因為修行功法的緣故,整日整日頭疼欲裂,因此不是酗酒宿醉就是悶頭大睡,可毋庸置疑,他是聰明的。

  至少比隋瑾瑜有腦子。

  隋遇往後面的墊枕上一靠,指腹摁在桌邊尖銳的凸角上,很多話在腦子裡轉了又轉,真到要說的時候卻根本不知怎麼開口。

  他沉默半晌,看向對面如松如竹,氣質出類拔萃的侄子,開口道:「當年你尚未出生,還在你母親肚子裡的時候,祖父便替你取好了名。」

  「隋清霄。」隋遇扯著嘴角笑了下:「清霄,騰空之雲,注定不凡,好聽吧?」

  溯侑將茶盞往邊上推了推,唇邊的笑意沒什麼溫度:「我想知道兩百二十二年前的事。」

  隋遇嗯了一聲,道:「叫你過來,就是想和你將前因後果都說清楚。」

  這是個心結,一日不除,溯侑一日不可能真正接納他們。

  「說起來,當年你丟失,是因我的過失。」隋遇抿了一口烈酒,將不願提及的往事揭開塵封一角,將所有不得已展露在最大的受害者眼前。

  「隋家是天累的分支,雖然血脈不算純正,可也算沾了點光。」

  「遠古時那場波及所有生靈種族的浩劫過去後,扶桑樹並不吝嗇,凡為封印「魅」而做出巨大貢獻的種族都得到了足以恢復元氣的機緣與賞賜。天累與蒼龍正統皆滅,唯有我們一脈尚存了十餘人,接過了應屬於天累的一部分靈寶靈物,並從此遵祖訓,隱世而居。」

  和一言定乾坤,竭力主張滅魔滿族的蒼龍族不同,天累在當時並未出聲發表意見,而是遵人皇之命做事,動手時也算留有餘地,因此在報應來臨時,得以剩餘繼承了零星幾成血脈的後人苟延殘喘至今。

  說是苟延殘喘,真沒什麼錯,即便萬年時間過去,族中人口依舊不多。

  甚至有時還不如九鳳族。

  而轉機和異常來自於隋遇這一脈,也就是溯侑的祖父,他們先是有了溯侑的父親,在以為就這樣了的時候,百年不到的時間,分別又生下了溯侑剩下四位叔父,在隋瑾瑜出生前不久,隋遇降生。

  隋家如吸飽雨水,得到陽光滋潤的春筍破土而出,轉瞬間便舒展身軀,往蒼天巨樹的方向發展。

  對一個不溫不火熬了上萬年的種族來說,這無疑是一件好事,一件大好事,可喜氣洋洋的背後,同樣隱藏著強烈的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

  這兩句話誰都知道,更何況是這種有歷史有底蘊的大族。

  尤記得,為了這事,隋遇的父親曾愁得很長一段時間靜不下心來,腦子裡轉的不是時來運轉,而是怕大禍臨頭,覺得這是上天給他們家最後的繁華,有如曇花一現的絢爛假象。

  這樣的煩惱在兒子們長大成人,開始成家立業,娶親生子後日益翻湧起來,原因無他——隋家的孫子輩數量噌噌噌地往上漲,很快便突破了十位數。

  而且逐漸往二十這個數字上靠。

  到了後來,隋遇父親的頭發愁得一把接一把掉,惶惶不可終日,誰勸都不好使。

  他查了許多典籍,有一天突然將五位已經成長起來,可堪依靠的兒子召集到一起,將手頭厚厚的一本書攤開在桌面上,既憂心,又終於能長出一口氣:「我們家可能要出瑞獸了。」

  在遠古,天累族每隔萬年,或數萬年,便會出一頭瑞獸。

  有人將其喚作瑞獸,因為它能引著一股冥冥中的氣運為身邊之人降下福澤,也是災難來臨時能否平安度過的關鍵,也有人將其喚作災獸,因為它的出世,必定伴隨著世間波折,寓意平靜的生活戛然而止。

  可這種傳說,隨著天累滅族這個既定事實而逐漸被外界遺忘,否定。

  唯有書籍中能查到它們曾經真實存在的證據。

  果然,這樣的說法得到了證實。溯侑尚未出生時便展現了其種種神異之象,全家人都期待著這個孩子的到來,「清霄」這個浩然正氣的名字更是早早就定了下來。

  直到溯侑的母親即將臨盆,她提前進了祖地,發現遠古的先祖之靈紛紛現身,隔著高高隆起的肚子,將那個即將出世的孩子摸了又摸,撫了再撫,像是在隔空凝望天邊初升的旭日。

  隋清霄,這個在家中兄弟姐妹中排十九的孩子,不僅是瑞獸,還是擁有完整而純粹血脈的天累。

  真正的天累。

  家中的氣氛驀的就凝滯住了。

  遠古的事,扶桑樹與天機書應天之命,將一切記憶抹除,可有些種族,有些人,還是能代代相傳的得知一些端倪,比如六聖地之一的太華,再比如避世而居的天累旁支。

  愁雲慘淡的源頭,是扶桑樹曾在萬年前落下法旨,蒼龍與天累正統一脈,永世不可出,永世不可活。所謂因果輪迴,否認他族生存意義的人,終自食惡果,這便是最慘痛的教訓。

  隋遇瞇著眼回憶百年前的舊事:「為了血脈親情,也為了世間生靈,你不能出事,更不能夭折。若說天累血脈是你的催命符,那瑞獸身份則成了你生存下去唯一的倚仗。」

  「父親當天起卦,用家中的古陣法請示扶桑樹與天機書兩大聖物,將你的身份表明,並放上了一根竹籤,一面寫著生,一面寫著死。」

  「放進去時,竹籤豎著,生死不定。」

  「扶桑樹身繫萬物,非大事不出,這一等不知要多少年。你當時在腹中都已成型,你父親母親根本不捨得放棄你,於是顧不得舟車勞頓,臨盆在即,第二日一早便收拾了東西前往羲和聖地,想求見扶桑樹,為你搏一線生機。」

  「我當時小,自命不凡,又被族中清修的日子憋壞了,外面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是鮮活,繽紛多姿的,便自告奮勇地擔起了隨行陪同。」

  「不知該說是世事難料,還是天命如此,幾乎是在我們抵達山海城的夜裡,你母親便腹痛難忍,經過兩天三夜的掙扎,最後才險而又險地將你平安生下來。」說到這,隋遇看向溯侑,比了個手勢:「你出生時只有這麼大點,一張臉皺巴巴的,但好在眼睛大,皮膚白,也不哭不鬧,安靜得跟個娃娃似的。不止我們,就連當時驛站中做事的夥計都很喜歡你。」

  何止是喜歡,簡直到了稀罕的程度。

  「肚子裡的一塊肉,和活生生睡在眼前的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你父母見你第一眼,就下定決心不顧一切要護下你,可我們仍然沒來得及入羲和,感應到你的血脈,追殺的雷劫如期而至。」

  「當時,你父母將你用隱匿氣息的法寶一層層罩住,又將你交到我手中,和我說,若是一月後他們還未歸來,便不用遲疑,立刻帶著你回族中,若一月內他們回來了,我們還上羲和,為你爭一爭,問個清楚。」

  「隨後,他們引走了雷劫。」

  隋遇注意到溯侑有一剎那停止動作的睫毛,他喝了口清茶,覺得胸膛裡也跟著突突跳動起來:「就在他們離開驛站後的第二天,一道天雷毫無徵兆地從天而降,我只來得及將你往旁邊一推,自己就沒了意識。」

  「我沒保護好你。」

  醒來時,隋遇腦子裡翻江倒海的暈,隨便動一下都是傷筋動骨的痛,再一探查,經脈受損,全身骨頭碎得只剩幾根是完好的。最要命的是,他渾身上下跟遭了強盜似的,什麼東西都不見了,就連跟親朋好友聯繫的靈符都沒了。

  至於襁褓中的隋清霄,更是不知所蹤。

  隋遇顧不上養傷,花了三四天,連跑帶飛終於回到了族內,在暈倒之前,只來得及撐著最後一口氣對匆匆趕來,面露焦急的隋家家主道:「父親,十九——不見了。」

  「世間太大,人族魚龍混雜又太亂,三四天,足以做許多事。」隋遇苦笑著扯了下嘴角,道:「那天雷誓不罷休的糾纏,我們不知你到底是死還是活。找人的話,嬰孩三天一變臉,天累這層身份更是絕不能往外披露,這樣一來,無異於大海撈針。」

  「你母親生你時元氣大傷,後來又引開雷劫,失去你後傷心欲絕,你父親硬抗天雷,兩人受傷頗重,一直到現在都未曾出關。」隋遇說:「就在我們覺得你可能早死於雷劫之下,準備放棄時,機緣巧合下發現當年你祖父放進陣法中的那條木簽有了變化,它轉了一圈,落在了『生』字上。」

  隋家人喜不自勝,可時間匆匆,距離隋十九失蹤已是兩百餘年。

  人海茫茫,他們從何找起。

  像是有一柄沉重的小錘子,將心底厚厚一層冰磚敲開了一道裂隙,陌生而複雜的情緒升騰而上,溯侑想,兜兜轉轉,他竟是在親人的萬般期待中降世的。

  沒有丟棄,沒有想像中涼薄而不堪的一切,為了能讓他安然出生,他的親人做了一切能做的努力。

  從一樓雅間到二樓廂房旁的漆紅柱子廊邊,溯侑走得快,步履生風,像是趕著去赴一場遲來的約。可真當他靠在緊閉的門邊,又停下了腳步,垂著眼勻了下呼吸。

  就在他即將推門而入時,二樓的盡頭傳來一陣有節奏的腳步聲,一個穿著皇城執法堂弟子服飾,佩戴著嶄新腰牌的少年停在他身邊,看起來有些緊張,幾乎鼓足了勇氣將手中的單子遞上去,道:「薛妤殿下是在此地下榻嗎?這是殿下午時橫闖皇城上空的罰單。」

  他一鼓作氣說完:「總計罰金是五千八百枚靈石,您看——」

  溯侑捏著那張單子,視線靜靜落在上面,看了幾眼,又抬眼看眼前的門,退到一邊,示意那人尾隨在後。等拐到個少人的角落,他一邊轉動靈戒,一邊問:「多少?」

  「五千八百枚靈石。」執法堂的小少年顯得青澀,說話的聲音像是給自己壯膽似的,落得並不小。

  恰在這時,沈驚時抓著個小從侍路過,見到這一幕,倒退回幾步,忙裡抽閒地拍了下溯侑的肩,道:「不止這個,得知你受傷,鄴都殿下什麼也沒說,但確確實實在你門口站了一下午。」

  他以一種揶揄的語氣強調道:「一整個下午。」

  推門而入時,薛妤正好放下手中的墨筆,她推開窗,又朝身影孤拔的男子招了下手,道:「把障眼法去了,我看看真實的傷口,爛成什麼樣子了。」

  人皇的玉璽印不是別的靈寶,那上面凝聚了數不盡的蒼生信仰之力,因此而產生的傷口不是說能癒合就能馬上癒合的。

  溯侑隨手抓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

  從起身離開雅間後,他週身氣勢一沉再沉,幾乎已經到了外表掩藏不住,下意識滲出危險之意的程度,可此時此刻,將手背展露在薛妤面前,慢慢抹除障眼法時的模樣又顯得格外安靜平和。

  劍修的手僅次於靈陣師,根根修長,指節銜接流暢,冷白色的皮膚襯出一種涼薄的銳利之意,只是以手腕為中心,向外擴出半圓的地方全呈現出一種被烈火灼燒後枯萎的潰爛之色,顏色深郁,血肉淋漓。

  薛妤看得皺眉。

  溯侑卻不以為意,他完好的右手摁著那張罰單抵在桌面上,聲音裡甚至是含著點微末喟歎之意的:「阿妤,執法堂的人將罰單送過來了。」

  除了故意整路承澤的那一次,以薛妤自己名義而被執法堂逮住的,這是頭一次。

  往他手背上撒上一層白色藥粉後,薛妤聽著這話,不由直起了身,抬眼掃了眼那張單子,音色淺淡,也沒否認:「嗯,當時怕來不及。」

  「來不及什麼?」

  溯侑知道自己此時的情緒有點不對,但他克制不了自己親近她的本能,想聽她說更親密的話,隨便說點什麼都好,哄他的,騙他的,刻意遷就他的都行。

  薛妤盯著他那張臉看了半晌,話說得直白而坦誠:「怕皇宮戒嚴,怕再晚一點,我來不及救你。」

  兩相對視,溯侑突然偏頭笑了一下。

  下一刻,他用右手突的勾了下薛妤的腰,將人帶到眼前時再伸手圈住,一勾,一摁,她便坐到了那張墊著鵝絨的躺椅上。長長的裙擺散開,柔柔一截,綵帶似的飄在地面上。

  「阿妤。」他的那些躁動和無處湧動的心緒在心裡啪嗒一聲,轉化為了另一種綿柔的,酸澀的滋味,他低下身,在她唇邊親了親,蹭一蹭,再用一種克制而隱忍的語氣道:「想你。」

  這種低著聲音,氣息滾熱的暗示,薛妤聽懂了。

  她脖頸微微往上抬了抬,露出一段宛若白瓷細瓶頸口的柔嫩肌膚,說不清那是種什麼樣的意味,像是任君採擷的姿態,又像是上位者點頭允准的恩賜。

  溯侑卻只是用指腹細細地摩挲著她的下頜,而後是微微突出一點的喉骨,再流連著停頓到她頸側,一低頭,他便能見到她那種細細蹙著眉,又同時莫名顯得糜亂的情態。

  理智被火燒得只剩餘燼,他終於耐不住折磨似的徹底彎下了脊背。

  事態失控時,他嘶的側首,不輕不重地咬了咬她耳珠上小小的一塊肉,幾近廝磨般滾熱地請求:「阿妤,你別總擋著我。」

  薛妤慢慢地擦了下唇,顏色艷麗得像是抿上了才制好的口脂,她氣息有點不穩,胸膛微快起伏著。面對面的距離,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瞳仁,透亮的一層,像是潤上了幾顆水珠,整個人都被潤養成一副活色生香的美人圖。

  「為什麼去扯人皇鎖。」

  她指尖勾著溯侑的腰帶,語氣帶著抑制不住的鼻音,語氣倒不是像先前幾次帶著慍怒的質問,而是單純的疑問,或者說是被沈驚時那兩句話勾起了好奇心。

  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她用這種聲音問這種嚴肅的話,像一點點勾人的喘。

  溯侑握著她的指尖,瞳色沉鬱,行動不便的左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腰身上,掂了下,那片巴掌大的肌膚幾乎被完全掌控,化為水融化在他掌心中。

  薛妤推了他一下。

  含含糊糊的纏綿中,他啄著她唇角,飲鴆止渴般堪堪止住動作,在她耳邊低聲道:「也沒什麼。」

  真沒什麼。

  「你那樣珍視的人間,我試一試,也努力去喜歡一點。」

  為了她。

  也只是為了她。

  聞言,薛妤睫毛上下茫然地扇了扇,指尖用上了點力道,溯侑被她勾得往前兩步,兩人幾乎肌膚相貼地靠在一起。

  他順著她手指落下的方向看了眼,靈陣師纖細玲瓏的指節與自己墨綠色官服腰帶交疊在一起,那種色差,足以將任何一個男人的理智撕得粉碎。

  他嘶的一下捏住她半截指骨,仰著頭將自己眼瞳中足以迷惑所有人的誘意送到她跟前,道:「阿妤你——想解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9:31 PM

第93章

  一品居的廂房佈置得十分有特色,素雅幽靜,牆壁上掛著山水畫,紫檀桌椅坐落整齊,上面規規矩矩地擺放著筆墨紙硯,窗角放著一盆說不出名字的小樹,樹上招搖而熱烈地開滿了一叢叢米白色的小花。

  總之,整個房間和「一品居」的名字貼合,確實是個適合讀書人勤學苦讀的地方。

  而此時此刻,屋裡像是點了支迷情的香,空氣中的氣氛旖旎而深郁,直到溯侑受傷的手掌重重地抵在案桌上,五指張開,露出皮肉下細小的經絡,幾近交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某個瞬間,這隻手微微一抬,意亂情迷地推翻了案桌邊的一盞涼茶。

  清脆的破裂聲蕩出回音。

  溯侑穿著鄴都的官服,袖口邊繡著繁複疊加的花紋,呈現墨綠的深色,現在,右邊胸膛處的一塊被推出褶皺,一品官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轉瞬間被破壞得半點不剩。

  「……」他側頭去看地面的碎屑,眼尾居高臨下掃著,像得了滋潤般色氣的妖:「阿妤。」

  「啪嗒。」

  他話音落下的一剎,薛妤兩根手指往他腰帶上凸出的寶石上同時一摁,那根嵌著金玉,既是官員身份象徵,又是一件不菲靈物的腰帶便如綵帶般被緩緩抽了出來,卡噠一聲掉在地上。

  像是意想不到,溯侑驀的回首,一眼便看到了薛妤眼底浮出的別樣情緒,比常人更直白,也更坦誠。

  往日沁雪般清冷乾淨的瞳仁覆蓋上一層薄薄的水汽,好似在說,在這場親密的纏綿中淪陷的,根本不止他一個。

  「解了。」薛妤推開他,離開兩三步的距離,紅唇微動,話語說得令人血脈噴張:「我看看。」

  寬大的官服脫落,在地面上落成一疊,緊接著是柔順的外裳,從肩頭滑落。

  最後是裡衣。

  沒了腰帶的束縛,眼前這具清雋挺拔的身軀便如盛放的花瓣,一層接一層在眼前璀然綻放。

  他站在原地,腰身勁瘦,肩頭線條如利刃般流暢,身材比例驚人,看著單薄清雋,有一種極強的迷惑性。

  薛妤瞇了下眼,眼神由些微的沉迷,變為了赤裸的欣賞。

  在最後一件裡衣從肩頭無聲抖落時,溯侑伸手摁了一下,於是半邊肩頭披著薄薄的布料,半邊肩頭則暴露在空氣中,露出一種鬆鬆垮垮的慵懶之態。

  薛妤上前兩步,隔著咫尺的距離去看他暴露在空氣中的冷白皮膚,深陷下去一塊的頸窩,和微微突出一點的肩骨,最後落在他摁著衣領的指節上,仔細去看他的眼底:「怎麼。」

  「不讓看?」

  溯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被問這樣的話。

  他俯身去抱薛妤,在頎長而滾熱的身軀下,她顯得格外玲瓏。這樣的姿勢下,薛妤代替了他的手指,只要她稍微往後退一步,那件裡衣便會徹底落下。

  裡面的一切都將毫無保留地展露在她面前。

  溯侑勻著呼吸,認真地一字一句告訴她:「男女之事,吃虧的是女子。」

  薛妤側了下頭。

  見狀,溯侑伸手碰了碰她紅潤的臉頰,像觸摸一件珍貴瓷器似的流連輾轉,眼神中宛若滾著沸水,踩在情難自已的邊緣,一點點放縱了自己:「阿妤,你若想——」

  他握著薛妤的手指,捏住了掛在肩頭的那片衣料,動作慢得像在給她最後的思考時間,又帶著某種蠱惑人心的節奏:「都隨你。」

  透過他的眼睛,薛妤似乎能看到他的態度——

  進與退,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溯侑這個人,薛妤其實看不懂。

  很多時候,他更像一個瘋狂的漩渦,蓄意蠱惑她的是他,想拉著她墜落下沉的也是他,可真到了關鍵時候,刻意壓制的是他,驟然止步,拽著她停下的也是他。

  看看他此刻微紅的眼尾,攢著她手指的力道,以及緊緊抵著她的灼熱,說沒有欲望,沒有衝動,不說別人,薛妤自己都不信。

  薛妤看了看他潰爛一片,繃得筆直的左手,須臾,慢慢拎著他的衣領掛上去,低聲道:「等你傷好。」

  她繞了半圈到他身後,將裡衣重新給他披上,最後往上提了下衣領,正好瞧見他兩邊肩胛骨開合著滑動了下。

  薛妤動作停頓下來。

  這一刻,她覺得,清心寡慾好像是假的,她遺傳鄴主風流的秉性更多些。

  半晌,她潦草地完成了這個動作。

  溯侑垂眼,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朝服,上面濺了茶水和玻璃屑,不能再穿,他從靈戒中取了套新的出來為自己套上。

  隨著這個過程,那種誘人的情態漸漸化為一本正經的翩然君子,「啪嗒」一聲,他為自己繫上腰帶,朝薛妤伸出手掌,才慢慢應了薛妤方才說的那句話:「好。」

  恰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了兩下叩門聲,聽著不像從侍的小心翼翼,很快,隋遇喝了酒後低沉的聲音傳進來:「鄴都殿下,打擾下,我找十九。」

  自從知道那些經年往事,溯侑對隋家人的態度在心裡已經轉變了一截,至少這種時候,並沒有表現出霜寒般的冷漠,他捏了下薛妤的手指,道:「我出去一會。」

  他的事,以及他和隋家的事,薛妤不插手,她相信他的處理和判斷。

  「去吧。」

  作為隋家最擅長動腦子的人,隋遇並沒有再找個雅間坐著跟溯侑談,兩人比肩站在二樓正對窗口的露台處,細細看過溯侑眼中殘存的一兩分春意,隋遇有點想灌自己一口酒。

  行,人確實是找回來了,可心不在。

  早成別家的了。

  他緩緩吁出一口氣,道:「和薛妤在一起了?」

  篤定的語氣。

  溯侑頷首。

  得到意想之中的答案,隋遇扯了下唇角,將手中從沉瀧之那花高價錢臨時買來的紙張遞給他,道:「建立鄴都百眾山,一視同仁,辦案公正,薛妤確實是個不錯的聖地傳人。」

  甭管這話說得真心不真心,只要溯侑愛聽,那隋遇的目的便算是達到了。

  「如果我所料不錯,她建立伸冤陣法,對妖鬼之類的態度,是想改變當今人間的局面。」隋遇從中理出最關鍵的一步,看向溯侑:「其實,她的努力也確實算成功了。至少聖地傳人這邊,沒再出現什麼人妖不平等的待遇,那些自詡古仙,趾高氣昂出門的人也都偃旗息鼓。但這只是聖地。」

  「十九,你是瑞獸,不論是日後人,妖,聖地間徹底失衡,陷入混亂,還是飛雲端中扶桑樹示警的那段,都有可能會發生。」

  「而三地中的劇烈碰撞,根本不在聖地上。」

  「這項任務太艱巨,即便未來薛妤成為鄴都女皇,也很難改變什麼。」隋遇換了種說辭:「或者說,這種事根本不是一人之力能改變的。」

  「她畢竟只是聖地傳人,而極有可能會爆發的,是人族和妖族的爭端。」

  試想一下,真到了那種時候,頂著聖地主君的身份,薛妤能站哪邊?人族和妖族都有自己的君主,她哪邊都不能出手約束,輕舉妄動反而可能加劇矛盾。

  隋遇覺得自己一年的話都要在今天說完了。

  「退一步說,我們不提未來那些虛無縹緲的事,就說眼前,你和薛妤的事,鄴主知道了嗎?」隋遇瞇著眼問停頓下動作的人:「你是怎麼打算的。」

  溯侑沒打算。

  他什麼情話都能說,什麼舉動都能做,可唯獨這個,薛妤從不提起的事,他沒法問。

  隋遇揣摩著他的神色,手指搭在露台邊緣,虛虛懸在半空中,道:「鄴都公子是孑然一身,妖都隋家身後卻有強大的支撐,薛妤身份不低,你跟著她面對鄴主時,總不能只以她親封的公子身份。」

  「六叔。」溯侑長身玉立站在滿城素縞的背景下,聲音如常,聽不出喜怒:「有什麼話,你直說。」

  這一聲並不熱絡,甚至顯得有點客氣的「六叔」,就愣是比另外十幾個叫得順耳很多,隋遇甚至心生出一種荒唐的感動之意。

  可能喝酒喝多了,把腦子喝得有點不正常了。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考慮回隋家,未來和九鳳一起,接手妖都,做妖族的掌權者。」像是怕他拒絕,隋遇摁著跳動的眼皮,緊接著道:「妖都看血脈,看實力,你有天累一族最純正的血脈,只要在三地盛會上展現一出,隋家再放出與你相認的消息,便可名正言順。」

  「人只有站在高處,才可能切身去改變什麼。」隋遇給他舉例:「你說九鳳族,他們沒有什麼改變原有局勢的意思,不是因為真的就對人間妖物的現狀無動於衷,而是這一插手,需要承擔的責任太多。各人自掃門前雪,跟自己無關的事,誰也沒決心做出大改變。」

  隋遇覺得很淒涼,很可悲,他是真想不到,讓自家侄子回來繼承家主的位置,居然處處要以一個女子當借口,勸他考慮三分。

  偏偏沒辦法。

  不說他,現在整個隋家,但凡得知了消息的,對薛妤的感激用言語都無法完全表達出來。

  沉默半晌,溯侑看了眼盡頭房門的方向,道:「我想一想。」

  沒有一口回絕就是好跡象,隋遇拍了拍溯侑的肩,道:「行,盡快做個決定。趕在三地盛會前,我和你另外幾個叔父開啟祖地,送你進去。」

  溯侑回房間的時候,薛妤正曲著膝靠在床榻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打盹,是難得的睏倦模樣。

  「怎麼了?」他坐到床沿邊,有些擔憂地問。

  薛妤往上掀了掀眼皮,皺出一個不大愉悅的弧度,低聲道:「是祖地的原因。」

  那位突然現身,說她將自己繃得太緊,不知是鄴都第幾位君主的先祖不輕不重推她的那一掌,好似一道符咒,身體到了一個點,便會強制性的開始感覺到睏意,想躺下休息。

  「今天別忙了。」溯侑撫了撫她如水的烏髮,又往案桌上掃了眼,道:「剩下要處理的東西,我等會去問朝華。」

  薛妤不高不低地嗯了一聲,半晌,她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過來點。」

  溯侑含著笑靠近了點。

  「隋家的事,當年的真相,都弄清楚了沒?」

  溯侑半邊肩膀抵在床柱上,肩骨下是僵硬而冰涼的一點支撐,他就著這樣的姿勢,一點一點將隋遇說的那些曾經轉述給她。

  薛妤聽得認真,末了,側頭去看他:「你現在是怎樣的打算?」

  「可能會回去看看。」一句話,他說得低而沉,像某種有節奏的樂音。

  薛妤點了下頭:「這樣的情況,是應該回去,見一見家人與父母。」

  說完,她的視線落在他那只形狀完美的手掌上,睫毛動了下,像是一種滿意的審視:「我們十九,就該是被大家喜歡的。」

  我們、十九。

  溯侑像是被蠱惑般湊過來親了親她的眼睛,半晌,像是覺得不夠,又輾轉著向下,在微促的氣息中開口:「以後,可能要分開一段時間。」

  從鄴都到皇城才過去幾天,他就有些接受不了,那之後,溯侑有點沒法想那個場面。

  在薛妤眼中,蒼生第一,鄴都第二,他可能只能排個第四第五。

  可在溯侑心裡,薛妤永遠穩佔上風,居於首位。

  這些,眼前的這個人通通不知道。

  「我知道。」薛妤認認真真去看他,像是要將這張臉,這副模樣畫在心裡記著,卻仍能十分冷靜地分析:「隋遇說得沒錯,這於你而言,是好事。」

  瞧,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薛妤都可以永遠,永遠這樣清醒,溯侑心中頓時生出一種焦躁的亂意。他不滿似地用食指抬了抬薛妤的下頜,兩人的視線毫無障礙交匯在一起。

  「阿妤。」他突然隱忍而強硬地要求:「說你喜歡我。」

  與這樣強勢口吻相反的,是他的神情,從薛妤角度上看過去,是一種帶著委屈之意的乖。

  他確實乖,以至於在她面前,常常呈現出一種好欺負的錯覺。可不說他從前的性格,單是天累骨子裡的凶性,便注定與這份聽之任之的乖巧是與內裡本性相悖的。

  「嗯。喜歡你。」

  薛妤慢慢將那幾個字重複了遍,她喜歡他,這確實是事實,沒什麼好猶豫和遲疑的。

  溯侑緘默著,半晌,他低聲問:「只會有我們兩個嗎?」

  說到最後一個字音時,他的唇已經落到了薛妤的耳邊,聲線是一種刻意壓制的滾熱:「以後呢,是不是也只喜歡我一個?」

  他確實沒法安心。

  薛妤從來沒說過非他不可的話,更不是個離開誰便沒法活下去的性格,換句話而言,她能清醒著接受每一個人的離開。

  他不確定她以後會不會遇見溫柔可人稱心意的公子少爺,不確定她會不會在另一個人身上體會到情有獨鍾,怦然心動的潮湧,更不知道——

  身為鄴都女皇的她,會不會聽從鄴主的安排,眼也不眨地揮揮手將塞進來的人納入後院。

  或者更甚至於,因為常年累月的分別,她乾脆對他失去了興趣,頭也不回便能說出兩清的話。

  「嗯?」薛妤在他肩頭找了個舒適的姿勢靠著,聲音中難得帶著點探究的意味:「你都在想什麼?」

  確實。

  箭在弦上引而不發的是他,患得患失惶惶不安的也是他。

  「回去後好好修煉。」薛妤手指微動,兩人間連接的那段籐條細細地牽著,顯露出身形,她捏了段口訣,用指尖將那根脆嫩的籐條從中間掐斷,頃刻間,一種心心相連的奇異束縛感在溯侑身上消失。

  「你現在修為高深,進入祖地還會往上提升,三地盛會時,估計能與九鳳拚個平手。」

  她笑了一下:「天驕榜前三,挺好。」

  溯侑看著那截斷掉,又很快只剩一片蔫巴翠葉的千籐引,睫毛覆出一片陰翳,許久,才明知故問地順著她的話提了句:「誰第一?」

  許是困意上頭,薛妤懶懶地將頭支起來,垂著一頭青絲看著他,眼尾彎起的弧度還未完全消失,因而顯得話語中都帶著點半真半假的玩笑意味:「想和我打一場,也不是不行。」

  「十九。」說歸說,話音落下後,她閒散地撥弄了下他的食指,將自己的靈力灌進去和人皇鎖的傷抗衡,眼底是一片燦燦的認真:「你暫時還比不過我,別較真,也別受傷。」

  是。

  所以也意味著,這段感情中,但凡她心生退意,他連強留都強留不住。

  琥珀似的瞳仁中漸漸積澱出郁色,他看著薛妤精緻的眉眼,著迷般擷取她的氣息,低喃著道:「扶桑樹說,天累族有世上最堅固的囚籠,若是哪天殿下另尋新歡了——」他的話語又漸漸低下去,撈了撈她流水般的長髮,看著它們爭先恐後在指間溢下:「……我都這樣了,阿妤,你別欺負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9:32 PM

第94章

  薛妤就著他手指勾起的力道掃了掃那張招人的美人臉,看了兩眼,手指抹了下他嫣紅的唇,從一邊抹到另一邊,力道說不上輕重,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來明顯的情緒變化:「囚天之籠,還有這種用法?」

  溯侑也沒反駁。

  不論真正的身份如何,他從泥濘中滿身蹚過來是事實。世間各種難以想像的苦難經歷得多了,見得多了,即使如今身居高位,曾經可望不可及的皆唾手可得,他對這人間依舊生不出怎樣的無私大愛。

  只是當著薛妤的面,他將那些透到骨子裡的冷漠藏了起來。這些表面的東西易於掌控,可內心裡,他確實跟小時候一點沒變,甚至更為極端,屬於那種抓著一點光就死不放手的性格。

  溯侑靜靜地看著薛妤,沒過多久,垂著眼捧著她三兩根冰涼的指尖,輕聲道:「人皇局勢,三地平衡,人間妖族的現狀,我都能為你打破,你想怎樣都行。」

  唯獨感情上的任何變故,他接受不了。

  薛妤以為接下來他會說兩句如方纔那樣帶著威脅,卻沒什麼威懾力的話,但他卻只是俯身親了親她的唇邊,小心翼翼的樣子,竟然意外的顯得純情:「……不會太久,就幾年,最多十年。」

  薛妤在漸深的困意中闔了下眼,半晌,又動著指尖撫了撫他綢緞般的黑髮,安撫般出聲:「人與妖積怨已久,非一日之功可解,你先處理好家中的事。」

  幾乎就在她將要睡過去的時候,外面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直奔著他們這邊而來,下一刻,叩門聲響起,沈驚時的聲音傳來:「鄴都殿下,宮中急報。」

  薛妤驀的顫著眼睫,重重地摁了摁自己的眉心,立刻清醒過來,朝外回道:「馬上來。」

  這會天才亮,外面正應景地下著雨,一陣大一陣小的,樓下種著的樹稀稀拉拉掉了一地的白花,鋪在泥土中,被人三兩腳地踩著,很快分辨不出原有的顏色。

  走過二樓的小露台時,薛妤朝外看了眼,發現整片天空都盤踞著厚實的陰雲,層層疊加,像是下一刻就要往人頭上淋下傾盆大雨。是個十分壓抑的天氣。

  聖地傳人和妖都九鳳,隋家隋瑾瑜聚集在一樓的雅間中。

  隋瑾瑜見溯侑到了,頓時精神起來,他掃了掃周邊三三兩兩成堆,窸窸窣窣壓低了聲音說話的人,揚手招來了掌櫃,點了點四周的位置,道:「三千塊靈石,將這邊的人請到樓上去,我們這正經談事,今天一天都不准來人打擾。」

  他話音一落,不止掌櫃的臉上客氣的笑臉滯了下,就連善殊等人說話的聲音都小了下來。

  按理說在京城這種地方,什麼財大氣粗的主沒有,一品居名聲大,天潢貴胄都接待過,可這一上來動輒就甩靈石開價的,確實少。

  不是少,是根本就沒有過。

  人族也分凡人和修士,除此之外還有大大小小的妖族。

  對凡人來說,金銀銅錢才是能花得出去的東西,靈石他們要了沒用,裡面的靈氣也吸收不了,可隨著世間的發展,現在隨便一條街找過去,裡面的當鋪與置換樓裡都能根據來者的需求將靈石和銀錢置換。

  三千靈石,三千……靈石。

  掌櫃的算了算,像是不可置信,又算了算,最後落在隋瑾瑜那張漂亮得帶著點攻擊性的臉上,圓潤的身軀頓時抖了抖,熱情的笑容順著嘴角一路爬上去,到了一種誇張的程度:「好勒公子,我這就叫人將其他客人請上去,您看,這邊還有什麼需求。」

  「那就麻煩再跑一趟。」隋瑾瑜敲了敲椅背,不緊不慢地提出要求:「繞過這條巷子,去對面奇珍閣買三瓶千年桃花露,五隻烈陽仙乳鴿,八份鳳仙水雲糕,哦,再問問他們家長老最近出了什麼新的好酒好菜,各來一份。」

  他一連串報菜名似的點下來,周圍的說話聲徹底靜了。

  「十九。」隋瑾瑜恍若未覺,抬眼看向溯侑,話語相當溫和,但語氣確實就是那種刻意的哄孩子,甚至帶著點討好的意味:「你平時有什麼喜歡吃的喝的沒,哥哥讓人給你帶。」

  溯侑視線緩緩從薛妤身上挪動了下,原本應該是想搖頭的,可臨了,他動了動唇,道:「一份靜心露。」

  薛妤側頭看了他一眼。

  所有人,連帶著那位見慣了大場面的掌櫃都被隋瑾瑜的財大氣粗驚得愣了愣,放眼看過去,聖地傳人,哪怕是一向冷淡的蒼琚都環著胸抱著臂看了過來,唯有九鳳和隋遇神色沒什麼變化,甚至有種理所應當的感覺。

  對比妖都,聖地確實窮,這是不容爭辯的事實,可即便心底有數,在看到隋瑾瑜揮金如土到這種份上,還是會產生一種荒謬的悲涼感。

  薛妤面色不變,她敲了敲桌面,將話題拉回來:「皇宮那邊,是什麼情況?」

  「那幫朝臣別的本事沒有,但就是一張嘴會說,腦子也能轉,裘桐換命,導致裘氏血脈斷絕的事變成了帝王病危之際,侍疾的裘召悲傷欲絕,染了風寒,也跟著沒了。再有就是裘仞,被前陣子某個修真門派獻上,被關在皇宮中的靈獸咬傷了,現在斷胳膊少腿的,太醫看過後紛紛搖頭,也說沒活頭了。」音靈氣得笑了一聲:「聽一聽,就這倒霉的勁,話本都不敢這麼編。」

  「真行,合著所有事全被裘家遇上了。」

  「現在那邊是什麼說法?」薛妤道:「新帝的人選。」

  「一鍋粥,沒什麼確切的說法。現在朝廷上下分為了兩派,一派嚷著國不可一日無君,一派主張先顧好舊主的喪儀,反正全亂套了。」

  「嗯,我這邊倒是收到了不少條消息。」沈驚時像是沒睡好一樣,掛著眼下的兩團烏青打了個哈欠,道:「有朝廷的文臣,也有修仙世家,說的都是大差不差的話,方正呢,就是問我有沒有意思去當人皇。」

  「不過我估計絕大部分的人都聯繫那個松珩去了。」沈驚時依舊是那副做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他優秀嘛。」

  就在這時,十幾個夥計端著隋瑾瑜欽點的靈珍上樓來,一樣樣鄭重其事地擺在他們眼前的桌上,一張擺不下,就拼為了兩桌,上菜時的動作像是在捧著什麼無價之寶。

  也確實是無價之寶。

  都是隋瑾瑜拿來哄弟弟的。

  他就那麼頂著張俊朗的臉,拎著其中一個特意吩咐過的盒子,頗為無恥地往溯侑面前湊,道:「十九,給你的。」

  隋遇嗤笑了聲,簡直沒法看這一幕,九鳳倒是看戲一樣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扯著嘴角,露出那種擺在明面上,不加掩飾的嘲笑。

  溯侑接了過去,但很快,他就將盒子放在一邊,修長的手指在一堆東西中翻了會,最後拎出來一小瓶清心露,這是提神的東西,但裡面加了清涼的草葉,不會有很刺激的感覺,是一種淡淡的舒服。

  這在聖地,是很常見的東西。

  隋瑾瑜一看,皺了下眉,關切地問:「這是怎麼了,精神不好——」那個「麼」字還沒出口,就聽溯侑說了聲不是。

  他緊接著將那瓶清心露拿起來,擰開在食指指腹上沾了點,隨後落在薛妤的太陽穴上,不輕不慢地摁了兩下。

  隋瑾瑜說不下去了。

  他看了兩眼,表情帶著點隱忍,看了兩眼,實在沒忍住,憤憤別開了眼。

  不止他這個親哥哥,之前笑吟吟看戲九鳳嘴角也變戲法似的沒了笑意,她嘖了一聲,沈驚時就接一聲,短短片刻間,兩人跟唱雙簧似的。

  「行,能行,真能行。」九鳳朝薛妤拍了下手,道:「管教男人你是真有一套。」

  音靈:「好福氣。」

  「之前有點不舒服。」原本就是強撐著抵抗那股睏意,等清涼的氣味在眉眼邊散開,薛妤骨頭都鬆懈下來,在知道溯侑站在她身後後,她肩頭一點點落下去,最後慢慢將大半重量壓在了他身上。

  一個看著有點曖昧,又顯得親暱,像極了從後擁抱的姿勢。

  溯侑承擔著這份重量,迎著周圍幾個或調侃,或打趣的眼神,勾唇扯了個極淺的弧度。

  「我覺得啊,就這樣了。」九鳳同情地去拍隋遇的肩,道:「回去準備準備,下聘禮吧,反正隋家有錢。」

  善殊見他們鬧了一會,之前凝滯的氣氛也衝散了不少,於是又開口提起正事:「那就還是按之前說的做,裘家現在沒有後嗣,朝廷和那些修仙門派不會願意我們插手確定新帝人選,能擔其位的就只剩昔年扶桑樹親自定下的另一脈,也就是松珩和沈驚時。」

  「人皇不可修煉,將被永封靈脈。」薛妤手指在桌邊點了下,道:「松珩不願意。」

  他既想修煉,又想掌控滔天的權勢。

  全天下的好事就該被他佔著。

  提著松珩這個名字,音靈就煩,她拿出手中的靈符,道:「我聯繫路承澤,他跟那人關係還不錯,看能不能問出什麼。」

  「說起路承澤,這也是個人物。」九鳳笑了聲,從鼻子裡出氣:「若是因為個女人丟了繼任者位置,我還能想明白,畢竟紅顏禍水,英雄難過美人關嘛,但這因為個男人,我想不明白。說實話,這種事,我聽都是第一次聽。」

  「你們決定好了嗎?」薛妤沒理會這條,她看向善殊和沈驚時,視線最後直直落到後者身上,皺了下眉,話語說得極為直白:「人皇不能修煉,真到了那個時候,沈驚時這一身修為得廢除,還有,他只有百年可活。」

  沈驚時無所謂地聳了下肩,彷彿他們談論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完全無關的人。

  善殊看了看他,早做好的決定在一刻間轉化為了猶豫,她斂了斂裙擺,半晌,溫柔地看向薛妤:「我們再商量商量。」

  薛妤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當年扶桑樹定下的人皇兩脈皆是有功之臣,為抹除魅做了巨大犧牲,人皇之位不可強求,如今裘家血脈中斷,真後繼無人的話,扶桑樹會出世再定一脈。」

  說到底,聖地負責守衛世間安定,只要人皇不像裘桐一樣蓄意殺戮,隨意對其他種族的繼承者出手,動輒加劇三地爭端,其實是誰來坐這個位置,是怎樣的性格,對他們而言都沒什麼大的影響。

  但他們不能太過插手第三方的內政。

  「我說,既然不能干預人間發展,為什麼不讓他們遵循自己的規矩定奪皇位?就跟我們妖都似的,有本事就上,誰贏了就算誰的。皇帝做得好,民心所向,自然可以一代代傳下去,若是做得不好,昏庸無能,那就讓有能耐的人取而代之。這樣,在位的皇帝還都能有點壓力。」九鳳頗為頭疼地用手肘撐了下頭,道:「有時候我還真不理解扶桑樹怎麼想的。」

  「沒這麼簡單。」一直沒怎麼說話的蒼琚倚在一邊,此刻不鹹不淡地開口略作解釋:「萬年前那場災禍帶給這片天地的影響太大了,哪怕到如今,也還沒完全消除。」

  他隨手往空中抓了抓,將那縷他們都看不見的黑色碾碎,道:「人間和妖族世家的更替不一樣,他們召集士兵,動輒十萬,百萬,一場帝王更替,因此而失去的生命不知幾何,這片天地承受不住。」

  「就如今這種程度,太華都覺得有點兜不住。」蒼琚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一個多月了,跑東跑西,眼睛就沒閉上過。」

  他頓了頓,頗為煩躁地吸了一口氣,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冒著被天雷劈的危險跟你們說一聲,這要是再大面積,大規模死無辜的人,妖,或者一切會思考,有理智的生靈,這片天地就撐不住了——」

  話還沒說完,外面天穹上突然炸起一聲響雷,蒼琚表情僵硬,飛快將後面的話補充完:「到時候把整個太華填進去都不夠,遠古時的慘案,我們就再經歷一次吧。」

  說完,他忌憚似的掃了掃陰雲密佈,雷電閃爍的天空,飛快閉了嘴。

  薛妤長久地沉默下來,音靈看向九鳳,誒了一聲:「妖都什麼時候能接管人間妖物,聖地的話,它們完全不會聽,而且管起來,也確實名不正言不順。」

  「不是我不想。」

  這麼長時間的接觸下來,九鳳跟他們的關係好的時候都到了稱兄道弟的程度,此刻面對這種沉重的,將所有人都拖進去的話題,稍微直了直腰背,正色著說:「講點道理,你們想想看,現在大家對妖都是什麼態度,對我們都口頭喊打喊殺,更遑論那些弱小的。即便發生糾紛,在人間的主場上,妖都的人都趕不及去處置,就已經被定了案,我們能怎麼辦。換做你們,常年累月如此,你們能受得了?」

  「因為這個事,妖都前二十的世家沒一個願意接手,就連我們族裡那些老頭都是這個意思。」她接著道:「那偌大的妖都,也不是我楚遙想的一言堂。」

  「而且,這麼多年過去了,人間的妖物早有了幾個自己的主心骨。那都是些大妖,雖然血脈上比不上九鳳,但在他們眼裡,就是妖都拋棄了他們,此時再接手,有的是硬仗要打。就這些事,我一個人抗,磨都能把我磨死。」

  九鳳掀了下眼,看向薛妤身後站著的溯侑:「不然你讓你們小公子回妖都管管事,他的血脈,管妖都,管人間都好使,我這邊壓力能小很多。」

  就在此時,有一個弓腰哈背的人進了一品居,他似乎習慣性地要去捏自己的拂塵,但臨到頭又止住了。

  掌櫃客氣而禮貌地表示一樓不再招待客人,那人卻扯著把尖細的聲音道:「你去通傳,別的事不需要管。」

  這種聲音,見多識廣的掌櫃立刻就辨認出是宮中的人,他不敢怠慢,來和薛妤等人說了聲。

  那太監是白訴親自調教出來的,他沒待多久,也沒看其他人,只對著薛妤說了短短兩句話。

  短短兩句,薛妤驀的抬眼,五指垂於手邊,攏了又攏。

  「怎麼回事,鄴都君主大印?」音靈頗為震驚地接話:「這東西——這東西能輕易印出去?」

  「我現在回去。」薛妤推開凳椅站起來,嘎吱一聲難耐的聲響,她抿了下唇,看向音靈,善殊和九鳳,一字一頓道:「接下來,你們去打聽昭王妃的下落。裘桐不是個會堵死自己所有後路,不留餘地的人。他在死前以各種名義處死了皇室親王,僅剩的兩個,裘召和他的嫡子全成為他換命的工具。」

  「這樣一來,裘家無人,一旦他失敗,皇位便會空落至旁人身上,他不會這麼幹。」

  「他心思毒辣,佈置縝密,事先會考慮到失敗的後果。」

  「如果我預料不錯,昭王妃已經有孕。」薛妤平靜地說完,睫毛上下動了下:「找到她,將裘召和裘仞死亡的真相告訴她,我聽說,裘召生前十分喜愛,尊重她。如果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十九。」薛妤轉身看向溯侑,道:「你再留幾天。知道這邊要怎麼做嗎?」

  溯侑頷首,眉目深深:「放心。」

  薛妤立刻看向沉瀧之,道:「現在開啟傳送陣,我回鄴都。」

  沉瀧之算了算這兩天傳送陣開啟的次數,頭皮發麻,他硬撐著站起來,沖隋瑾瑜比了個數,見對方眼也不眨應下後才跟著起身,步履匆匆跟在薛妤後面。

  那道身影徹底消失後,溯侑低下頭看了下自己的手指,那上面似乎還殘存著她太陽穴上跳動的規律,急而促。

  強制性的疲倦和強迫自己清醒的意念對撞。他都能想像,她現在該有多不舒服。

  心底那道模糊的決定變得清晰明瞭,他看向隋瑾瑜,隋遇和九鳳,清聲道:「這邊事情結束之後,我回去,管妖族。」

  隋瑾瑜用手掌掩飾性地遮了下嘴角,不讓自己開心得像過年的笑容太過明顯。

  隋遇也鬆了一口氣,肩頭如釋重負地耷拉下來。

  ===

  鄴都大殿的書房中,薛妤被從侍引著踏入書房的時候,鄴主正忙裡偷閒仔細品鑒一幅古畫,興致盎然,心情頗好。

  見她來了,他將那幅畫捲起來,交給身邊的從侍,吩咐道:「去,掛在那邊牆上,再沏兩盞今年的新茶。」

  「回來了?」鄴主看著薛妤,朝她招了下手,道:「沒耽誤時間就好。阿妤,父親最近聽說了一些從殿前司那邊傳開的流言,想問問你——」

  和溯侑的事,都是真的嗎。

  他為女兒操心的話還沒出口,就見薛妤面如寒霜地從案桌一邊抽了張白紙,再將墨筆蘸墨,擺在硯台上,聲音冷得要結冰一樣:「二十五到二十三年前,鄴都君主大印,父親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蓋過,您好好想想,想好了就全寫下來。往薛榮沒死的那段時間想。」

  她又抽出一張紙,「啪」的一聲摁在他跟前,接著道:「君主大印所有可能用到的地方,您也列一下。」

  她這一個接一個格外客氣的「您」,跟天上落刀子一樣,鄴主握著那桿筆,沉默了一會,總感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他虛心請教著問:「這是怎麼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9:33 PM

第95章

  炙熱的柔光下,薛妤覺得自己被撕扯成了兩瓣,一瓣昏昏沉沉,拉著人墜向黑暗,一瓣被各種事情佔據,強行清醒,整個人處於水深火熱中,踩在岌岌可危的邊緣線上。

  她閉著眼吸了一口氣,朝身邊從侍擺了下手:「讓朝華進來。」

  此時鄴都正值深秋,霜紅遍地,或許跟薛家血脈,鄴都所處位置有關,每年到這個時候,幾場雨一下,溫度急轉直下。沒太陽的時候整天悶著,過不了多久,那些沒什麼靈氣的花草都紛紛凋謝枯萎,化作蔫噠噠的一團。

  朝華進來時,門扉推開又合上,帶出一陣森寒冷風。

  「皇城的事,跟主君說。」薛妤話語淡漠,但比平時更冷。

  朝華目不斜視地朝鄴主見了個禮,很快,就將太監轉述的話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

  人皇數十年便換一次,人間也自有一套自己的秩序,只要不出什麼大事,鄴主這樣的聖地主君其實不會太去在意這些。會關注裘桐,最初是因為薛榮,之後是因為九鳳受傷和薛妤對此人的態度。

  鄴主是真沒想過,被這位人皇臨終前擺一道的,不是別人,是自己。

  說實話,他連裘桐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兩人一句話沒說過。

  手裡捏著的筆宛若千斤重,鄴主不是不知世事的局外人,和鄴都君主印相關,事情的嚴重性可想而知。他斂聲,盯著那張白紙看了一會,危險地瞇起了眼睛,君主威儀一點點爬滿了臉龐。

  「能不能是——」

  他看向薛妤,話還未完全說完,便被她有所預料地打斷了:「不能。裘桐可以覺得是我毀了他的大計,想聲東擊西報復我,別的事都能做得出來,包括截殺。唯獨這種事,若不是真的,在臨死前,他想不到鄴都君主印上去。」

  一個人在生命的最後關頭,不說絕望與暴怒,但害怕是真,時間有限的情況下,為了復仇,為了讓薛妤惶惶難安,他完全可以選擇更直接的方式威脅。

  「若真是這樣,他讓宮裡太監傳的話會是讓我以後務必處處小心,小心被誤傷,誤殺,讓我以為他為了對付我而藏了後手,而不是一份君主印。我不會怕那種東西。」

  回來的路上,薛妤仔細想過,這會不會是裘桐惱恨之下,為了嚇她而故意設下的一個無中生有的局,冷靜分析後,這種可能性被她排除在外。

  一份君主印,能對她產生什麼影響呢,說得現實點,若是鄴主有兩個孩子,或者說薛榮尚在人間,薛妤或許會有別的顧慮,可沒有。

  她是鄴都唯一的繼任者,鄴主喜愛她,臣民信賴她,即便紙上寫著傳位給別人的話,鄴主尚在世間,這一切都不是難以解決的事。

  她不怕,她沒有顧慮,但鄴都怕,鄴都有。

  「我想想。」鄴主筆尖凝在紙張上,很快洇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墨團,卻遲遲沒有下筆:「我仔細想一想。」

  「要用到鄴都君主印的地方有很多。」遲疑了下,鄴主放下手中的筆,看向薛妤,正色道:「二十三年前,百眾山後原住民開闢的小世界崩裂,許多靈植被擠壓,碎為齏粉,重建,擴大居住地時我點了頭,蓋了印。」

  「……」

  真要這麼說起來,從早說到晚都說不盡。

  薛妤拉過張椅子在另一張凳椅前坐下,言簡意賅道:「鄴都大印類似人皇鎖,凝聚鄴都世代信力與福報,下印便是允諾,這些上面清清楚楚寫著請求和正事的可以略過。主君回憶一下,可有在白紙上敲下大印。」

  鄴主答得斬釘截鐵:「這絕無可能。」

  他是臨時接手君主之位,可不昏聵,不荒唐,這種在白紙上敲章,相當於給出一個無條件承諾的事,別說他,就是裘桐他爹,他祖父都做不出來。

  「和薛榮有關。」薛妤提醒,又問:「他從前也在殿內為官,插手過不少事,他朝主君請過幾回命?有哪一次是透著蹊蹺的?」

  「這也不可能。」說完,鄴主像是想到了什麼,臉上神情漸漸凝重起來,他用指腹重重捏著筆尖一端,像是陷入某一段回憶中。

  「什麼時候的事。」薛妤一看他的樣子,心裡那塊高高懸起的石子提了又提,問:「什麼事。」

  這麼說起來,還真有一段。

  封在歷史中的薄霧被有意撕開,曾經被忽視的細節通通放大,提起蹊蹺二字,又和薛榮有關,鄴主幾乎立刻想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天。

  那天是薛肅的忌日。

  薛肅的死在鄴都一直是不可言說的忌諱,不讓傳揚是聖地,妖都最終商量出的結果,比起鄴都內部的猜疑,兩地爭端爆發顯然更為致命。

  面對兄長和父親的離世,遠近聞名的紈褲二公子薛錄沒法說一句話,瞞著死忠薛肅一脈的臣子可以,但對才失去父親,比薛妤大不了多少的薛榮,薛錄是準備說實話的。

  但沒法說。

  薛榮有個親兄長,只是那孩子才睜開眼就算了氣,在鄴都一輩中排在第一,是大公子。他的死幾乎抽乾了原本身體就不大好的肅王妃的元氣,她在薛榮出世不久就撒手人寰。

  對薛榮來說,父親既是至親,也是依靠,是僅有的精神支柱,更何況,他還同時失去了祖父。

  薛錄繼任主君前一天,他曾去看過薛榮,在半大的孩子跟前半蹲下來,耐心問:「小榮,若你父親與祖父皆為人所害,你該如何。」

  彼時薛榮握著手中那柄由薛肅親手鍛造的星泉劍,小小的臉上覆蓋著深重的陰翳和戾氣,他看著薛錄,一字一句說得用力:「手刃仇人,為父親與祖父報仇。」

  「可你是鄴都公子。」薛錄認真地回望著他,輕聲說:「若形勢不允許你這樣做,你當如何。」

  薛榮在鄴都最位高權重的兩人身邊成長,按理說,該有的大局觀已經養成,按理說,他該明白日後自己要走的路,該負起的責任。

  可那一刻,他毫不猶豫,厲聲道:「就因為我是鄴都的公子,誰敢出手害我父親,舉全鄴都之力,我也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當時,屍骨未寒躺著的不僅是薛榮的父親與祖父,也是薛錄父親,兄長。

  對薛榮來說,鄴都是他為所欲為的武器,而對薛錄來說,那是他不得不咬牙負擔的責任。

  他怕薛榮惹出什麼事來,一次兩次,隨著薛榮漸漸長大,他的回答也越來越偏激,慢慢的,薛錄就不問了,也沒打算再提起這事。

  朝中上下都默認當年的事多少跟薛錄有點關係,但沒辦法,薛榮撐不起局面,薛肅已死,能登上那個位置的,只有薛錄。也虧得鄴都那一輩出了兩位天驕,才沒像岓雀族那樣垮下去,成為聖地中墊底的存在。

  話雖如此,可每逢薛肅的忌日,薛錄一定會去,一次都不曾落下。

  那日,他踏進昔年的肅王府,卻恰巧碰見了一身素衣的薛榮,叔侄兩對視,什麼話沒說,卻少見的默契起來。他們找了個乾淨的地方,就地坐著,衣裳沾上了泥也不管,想著從前的事就覺得心悶,悶了,就自然而然就想飲酒。

  薛錄沒帶酒出來,是薛榮一轉靈戒,捧出了幾壇在外十分有名氣的酒,當時喝的時候沒感覺,喝過後半個時辰,後勁就上來了。

  薛錄是真憋壞了,他眼一閉,身體往後倒,時不時提著酒壺灌一口,那些兄友弟恭的日子好似在眼前,他和薛榮說起了兄弟兩是怎麼雞飛狗跳長大,打鬧的日子,薛榮觀察著他的臉色,時不時也接一兩句。

  全是按照薛錄的喜好說的話。

  很快,回主城時,薛錄臉頰上已經湧現出了紅,薛榮見狀去扶他,一邊走一邊無奈地道:「開壇前就說過了,這都是烈酒,叔父可覺得暈?」

  薛錄擺了擺手。

  等回到宮殿中,從侍立刻去準備醒酒茶,就在這時候,薛榮拿出了兩份牛皮紙,恭恭敬敬地一振衣袖,道:「這是絞殺台上季與這季的人數整合,因為明日就要準備,時間匆忙,還請叔父過目。」

  薛錄拿起了第一份,仔仔細細看過去,勉強看完,覺得沒有問題,拿起大印就敲了個章,可等拿第二份的時候,他是真的眼前都在發暈,拿著一張白紙都覺得有字在晃動。

  他在薛榮緊張又忐忑的眼神中印下了章。

  「若真有那回事,就那一次。」鄴主這下也知道事情不對了,他負手在屋裡轉了幾圈,半晌,道:「等你的加封大典過去,我親自去一趟皇宮,問問那位人皇生前伺候的親信,總能有點方向。」

  「沒用。」薛妤搖了下頭,道:「問不到什麼。」

  「如果我沒猜錯,人皇身邊知道事情最多,又沒什麼大作用的白訴已經死了,而其他的官員,不一定知道這件事。」她壓了下唇角,道:「他既然告訴了我這件事,那君主印,一定已經用掉了。」

  「空白的君主印,能做什麼。」薛妤道:「若在空紙上填上內容,便是一道鄴都認可的承諾,關鍵時候催動,能化作和人皇鎖一樣的靈器,也能擋一擋別人的攻擊。」

  說完這些,薛妤看向鄴主,問:「還有呢。」

  鄴主的臉色很不好看,若不是自己理虧在前,他能在聽聞這事的第一時間拍案而起,此刻承受著薛妤的目光,他沉默了會,繃著唇角,道:「……在一些地方,能當做一柄開門的鑰匙。」

  「人皇欽定聖地,保衛四海,六大聖地在一定程度上是公正,和平,正義的代表,有許多陣法,或是大凶靈器的開啟條件,就是聖地的君主印。」

  「聖地中的君主認同這一事件,那一件事就無需再多說,這是許多人對聖地的信任。」

  薛妤強壓著身體的疲倦和腦海中劇烈的疼痛思考,這樣的事她也曾有耳聞,不是在今生,是在前世,在松珩建立的天庭中。

  關於從前,松珩不說,她也從來不會過問,因此他是人皇另一脈後裔的事她並不知道,但天庭的藏書閣中,最為隱秘,看管最嚴的那個角落,擺著不少記載人族絕密事件的書籍。

  薛妤閒暇時翻閱過其中幾本。

  「裘桐費盡心思拿到鄴主大印,不會大材小用。」她聲音很輕,像是在跟自己說話:「而威力不俗的陣法,器物,在三地中都有名姓,比如——」

  她定了定神,輕聲吐字:「棲息在皇宮中,被譽為朝廷和人間保障的聖物。」

  鄴主驟然抬眼,凝聲接下去:「浮屠塔。」

  「是。」

  薛妤站起來,衣擺一側順著窗邊的風來回掃動,像兩面振翅而飛的蝶翼,「古書中有講,浮屠塔是當年扶桑樹為自願永封靈脈,成為人皇,鎮守人間的裘家賜下的獎賞。它是扶桑樹從自身枝幹上分出的一小綹,也被稱為『小聖物』。若由人皇一脈開啟,則能滿足開啟者一個願望,但若由此而產生傷亡,則在開啟之時,需要一份聖地的君主大印。」

  「這代表著,不論由那個願望引發什麼後果,都是人皇和聖地的錯。」

  鄴主撫了撫額心。

  事已至此,怨怪和自責都沒有用,薛妤將「傷亡」二字連著念了兩遍。

  她再聰明,也不是裘桐本人,無法知道他到底許下了怎樣的願望,只能由他平時的行事作風而去揣度有可能會朝浮屠塔求的東西。

  裘桐畢生所願,不過兩件事,一為人族獨大,二為人皇至上。

  人族獨大,殺光聖地和妖都,那不可能。

  至於第二個,在第一個沒實現前,也是白日做夢,異想天開。

  除此之外,薛妤還能想到一個,便是他要求自己死後,上位的仍是裘家子弟,也就是昭王妃腹中的孩子。

  但這可能性很小,不像裘桐會做出的事。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鄴都一切步入正軌,伯父和祖父的死因,還望父親於今日公開。」薛妤不欲多留,她看向憂愁懊惱的鄴主,道:「我會即刻下旨,命令執法堂嚴查以宿州為首的二十座城池中的任何異樣,請父親批個准印。」

  她頓了頓,又道:「人死不能復生,父親不必對過去耿耿於懷。」

  ====

  皇宮中亂成一團,一連兩三日,聚集在皇城中的大人物越來越多,即便他們有心要查昭王妃,也只能緩一緩再說。

  因為薛妤的加封大典,蒼琚和九鳳那天跟著她提前到了鄴都,留在這裡的,只剩下善殊,沈驚時,音靈,還有隋家烏泱泱的十幾個。

  連著下了幾天的雨,皇城中一片死氣,因為心裡有事,再加上之前蒼琚的幾句話壓著,一品居的二樓愁雲慘淡。

  但愁雲只飄在聖地這邊。

  薛妤一走,隋家人就徹底活躍了。

  隋瑾瑜見溯侑日日在書房中處理完這又處理那,活得跟個苦行僧似的,不樂意,但又沒法說什麼,好在他忙了一天半之後,終於出了房門。

  見到他的身影,隋瑾瑜眼前頓亮,將手裡的酒牌一丟,朝溯侑招手,隔著老遠便道:「十九,你來,哥哥教你玩牌。」

  隋遇掀了掀眼皮,將兩杯後勁極高的酒推到他面前,道:「誰來了都不好使,別賴賬,喝。」

  在親弟弟面前,隋瑾瑜愣是二話沒說,一口氣灌了一整杯。

  說話間,溯侑到了眼前,他抓了張凳椅在邊上坐著,垂眼看著一桌五個人玩鬧,神色不再是一種刻意的冰冷,而是自然的放鬆著。

  「會不會玩?」隋瑾瑜問。

  「看過一點。」溯侑道:「你們先玩,我看,看會了再上桌。」

  隋家人頓時個個鉚足了勁,一連十把下來,隋瑾瑜喝了八杯。

  他也不氣,只是笑著放些狠話,結束後扭頭一看溯侑:「十九來不來,哥哥讓著你。」

  隋遇看了他一眼:「就你,我捉條狗上來都比你會玩。」

  另外四個人頓時發出意味不明的嗤笑。

  「我試試。」這樣的氣氛中,溯侑頷首,取代其中的一位上桌。

  隋瑾瑜一邊發牌一邊道:「這樣才對嘛,整天悶在書房裡,看看這又看看那,人都憋傻了。聖地的人吶,什麼都好,就是太不會享受。」

  「我跟你說,你回去之後看看妖都,看看九鳳是怎麼處理事情的就知道了,無聊的事都能給變出花來。」說到這,隋瑾瑜發完最後一張酒牌,像想到什麼似的道:「你回頭也教教鄴都那位。」

  溯侑笑了下。

  事實證明,隋瑾瑜和溯侑這兩個確實是親兄弟,抓牌時的手氣臭得如出一轍。

  半天下來,溯侑連著灌下了十幾杯桃花酒,結束時懶散地靠在椅背上,一隻手搭在桌邊,眉目舒展著像是浸泡進了水中。

  顯出一種難得的肆意少年氣。

  隋瑾瑜已經喝得上了臉,但還有意識,他連著拍了好幾下溯侑的肩,高聲道:「這才對,這就是我們這種年齡的青年才俊該有的樣子。」

  「呵。」隋遇千杯不醉,這會轉著酒杯玩,發出一個意味不明的音節。

  「沒說你老,你別找我的事。」

  隋瑾瑜抽空回了句,又指了指外面的沉在煙雨中的街,對溯侑道:「少年人嘛,我們有家世,有相貌,有本事,就得趁著這時候享受享受生活。」

  隋遇受不了地撇了下頭,這傻子生怕自己千辛萬苦找回的弟弟被憋傻了,天天嚷著要給他鬆綁。

  「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哥哥支持你。」

  溯侑轉了下手腕,上面的傷疤在白的幾乎透亮的手背上現出一種橫行霸道的猙獰,他喝了個半醉,此時稍微動一動眉,就是鮮活的情狀。

  「好。」

  許是真被這種氣氛帶動,他為自己倒了杯酒,眼神在湊到自己跟前,那張咫尺可見的俊臉上掃了掃,扯了下唇角,道:「明日是她的加封大典。」

  「我有點,想去看一看。」

  「……」

  對視一會,隋瑾瑜受不了他話語裡「有點」兩個字,拍了下掌下的桌子,拍得酒盞中的酒都灑出小半,道:「什麼有點不有點。」

  「去!想去我們就去!」

  他撐著身體轉身,先是懊惱地撫了下額,緊接著沖走廊邊上的人道:「沉瀧之,你家傳送陣借用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9:33 PM

第96章

  一品居,陰雨連綿的天色中,善殊凝神淨手,連著抄了兩遍佛經,在最後一個字符落下後,才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筆。

  她身邊站著的是佛洲的小渡使,氣息穩固,佛緣深厚,說話時透著一股普度眾生的慈悲之意:「人間局勢,自有解決之法,殿下因何猶豫,因何苦惱。」

  善殊也有點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她停了停,以手為筆,在空中畫了一條線,輕聲道:「走到如今,這一步至關重要。溯侑接管妖族,以鄴都為首的聖地逐漸轉變,剩下的,唯有人族。」

  「按照扶桑樹在飛雲端中的提示,沈驚時是人皇的最佳人選,可他的性格。」

  佛女推開靠近街道一側的窗,梳成小辮的長髮被吹得往後蕩了下,沒了視線上的阻隔,她一眼便能看到那片沉在細膩雨幕中的宮群,「他太無所謂了,怎樣都可以,做什麼都行,我不是懷疑他的能力,我見過他做事,知道他一旦答應下來就能做好。可身為人皇,若是沒有對這個世界的喜愛,那是個十分難熬,痛苦,而且極易劍走偏鋒的過程。」

  「殿下不妨想想溯侑,他算不上個好人,可如今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好事。」來自佛洲的小渡使溫聲道:「沈驚時跟在殿下身邊多年,耳濡目染下,性格或許早有改變,不然扶桑樹也不會有那樣的暗示。」

  「罷了。」佛女朝她擺了下手,道:「你去將他叫來,我再問一問。」

  沒多久,沈驚時走了進來。

  他像是才去淌了雨,肩頭的衣料和用玉冠束起的髮絲都沾著雨水,卻並不顯得狼狽,反而像棵如魚得水,長得蓬勃昂揚的樹。

  「殿下叫我?」沈驚時笑著湊到桌前看了看,揚了下眉:「今天就寫兩遍?」

  「你這又是做什麼去了?」善殊忍不住問。

  「看隋家人在一樓組局玩酒牌,手癢,跟著上桌玩了幾把。」

  沈驚時捲了卷自己濕噠噠的衣袖,長長舒了一口氣:「我現在信九鳳的話了,隋瑾瑜那個腦子確實不大靠譜。他喊著溯侑去玩酒牌,半天下來不知喝了多少杯,醉得熏熏然還想著問溯侑喜歡什麼,想要什麼,現在被忽悠著去鄴都了。」

  「我就說,溯侑現在心心唸唸早點辦完這堆棘手的事好回鄴都陪薛妤呢,哪來的時間陪他們玩酒牌。」

  善殊點了點窗對面的黃花梨凳椅,道:「你坐,我有事和你說。」

  沈驚時坐下。

  「是朝廷的事。」善殊說起正事的樣子格外耐心,卻不溫吞:「我用靈符和薛妤聊過,溯侑如今的實力僅次於薛妤,在聖地傳人中都屬頂尖之列,回隋家後會進入祖地,三地盛會結束後將與楚遙想一起接手妖都,這邊沒什麼要我們操心的。但朝廷這邊,裘家萬年底蘊並不會在一夕之間轟然瓦解,昭王妃肚子裡的孩子極有可能會成為新的帝王。」

  沈驚時沒想到這一出,有點詫異地看過去。

  善殊接著道:「扶桑樹雖為萬物之長,擁有足以撼動一切的能力,但終歸有別於天道,它只會在局勢徹底失控,且世間面臨難以渡過的情況下出面。而即便到了那個時候,它也只能引導,而非自己出手解決一切。兩大聖物受到的束縛極多,據蒼琚說,遠古那場魅禍,扶桑樹出世一次,元氣大傷。」

  「所以很多時候,世間是什麼樣子,不在於聖物如何,而是當下的人如何,我們如何。」

  支撐起世間的,是諸多百態的生靈,是寬容,正義,勇敢,美好向上的一切,而非一棵樹。

  簡單來說,除了毀天滅地的事,其他時候,可以當扶桑樹不存在。天機書倒是存在感極強,執著於用做任務培養年輕一輩,動不動就惹得他們跳腳,可沒見它有什麼大展神威的時候。

  「我和阿妤的意思是,先見昭王妃,若是可以,你去當攝政王,以人皇另一脈的身份去教那個孩子為君者該有的品行,同時肅清朝堂,清除裘桐在世時留下的隱患。這應該也是裘桐臨死前的佈置和安排。」善殊話題轉了下:「所以,我們有兩個條件。」

  「一,和金鑾殿上那些大臣說清楚,這個孩子日後若是做出任何與裘桐那樣偏激的行為,將被即刻廢除,由你登位。二,在這之前,我們需要用祖地內扶桑樹留下的詢問陣詢問此法是否可行。」

  說完,善殊看向沈驚時,道:「這樣,你可有異議?」

  沈驚時不由笑了下:「還有這種好事呢?」

  「你坐好點。」善殊看了他散漫的坐姿一眼,認真道:「不是什麼好事,你要面臨的阻力不小,朝廷的內政,我們沒法幫你,還有那些朝臣,並不好對付。除此之外,未來這數十年,你的修為將被封存,你會體驗到凡人的病痛,衰老,若是中途死亡,我們也沒辦法。」

  沈驚時看了善殊兩眼。

  其實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他仍能記得剛被善殊救回去的樣子。他那個要死要活,爛成一灘泥性格,說實話,若是放在薛妤手下,三天都活不過。

  善殊是一個柔韌,堅毅,又溫柔到極致的女子。最無奈的時候,也只是與他面對面坐著,問他到底是怎樣想的。她不強求一個人,也不否定一個人,總能從泥污中發現別人那麼一星半點閃閃發光的地方。

  沈驚時拉開凳椅站起來,道:「我呢,沒什麼大理想和抱負,但也算讀了數十年的聖賢書。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點,還是記住了。」

  「放心。」他將袖邊放下來,看向善殊時,帶著點飛揚的笑:「保管給你看個乾乾淨淨的人間。」

  ===

  薛妤加封大典前一夜,鄴都是難得的好天氣,夜裡星雲流轉,點點生輝,因為住進了許多來客,燈盞從一端點到了另一端,像長長的兩條發光綵帶。

  夜深,九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薛妤的書房裡,在被結界擋住後抬手敲門似的扣了下,薛妤放她進來了。

  「我是實在沒事做了。」九鳳道:「善殊沒來,音靈也沒來,路承澤蠢得我不想看,陸秦說兩句就被我氣跑了,蒼琚倒是有點意思,但我和他說多了容易手癢,怕打起來。」

  說來說去,就一個意思,大小姐無聊了。

  「自己坐。」薛妤看了她一眼,道:「想吃點什麼跟從侍說。」

  「你放心,我從來不委屈自己。」九鳳懶洋洋倚門站著,看她在這個時候都在奮筆疾書寫東西,不由意興闌珊地嘖了聲,道:「告訴你個消息,沉瀧之剛聯繫了我,溯侑也過來了。」

  薛妤動作停了停,而後放下了筆。

  九鳳確實沒有這種需要提到別人,才能讓另一個人正兒八經看她的經歷,大概是覺得新奇,也像是覺得好笑。

  她點了點伺候的女侍,示意她搬張凳子到薛妤身邊,自己緊接著坐下來:「我就是挺好奇,你們兩這個情況。」

  兩個人都坐著,又離得近,薛妤一抬眼,就看到九鳳那張明艷的臉,以及脖頸一側明艷艷的曖昧吻痕。

  「……你,怎麼回事?」薛妤罕見有些遲疑地點了點她脖頸一側,神情難以言喻。

  「嗯?」九鳳手指撫了撫她指的地方,很快,明白了什麼,道:「風商羽前幾個時辰到的,大概,咬得狠了點。」

  薛妤沉默著不說話了。

  「那個什麼。」九鳳將話說得明明白白:「我這次是拿了錢過來和你談一談的。」

  「隋家?」薛妤別開視線:「什麼數額能請動你親自來一趟?」

  就論花錢這方面來說,隋瑾瑜稱第一,九鳳就能排第二,屬於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鋪張浪費的程度。

  「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這不我們也這麼多年的交情了,說起來,溯侑還是我看著長到今天這個程度的。就飛雲端裡,你們兩成親我還添了妝,這不得來問一問?」九鳳用手肘托著臉頰,沒骨頭似的支撐著,媚眼如絲,眼裡還有潮濕的,未完全褪去的情潮。

  「談什麼。」薛妤將被九鳳壓住的一張紙抽出來,言簡意賅:「你說。」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隋遇矯情,覺得你救了溯侑,他們才認回人就這麼跟你談東談西的不好,想讓我來問問,你這邊是個怎樣的打算。」九鳳道:「我也挺想知道的,你對我們妖都未來的另一位主君是個什麼意思。」

  「我和他在一起。」聽到這,薛妤終於開口,她擰著眉,問:「你們看不出來?」

  九鳳難得噎了噎。

  「看得出來,全世界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

  她頗有興致地與薛妤對視,低聲道:「這不,你是鄴都未來的女皇,溯侑現在又屬於妖都,你們兩要是成親,估計得提前做不少準備。」

  聖地掌權者和妖都掌權者結合,三地局勢全變,確實不是一件隨便的小事情。

  但她好像沒這個打算。

  這就足以引人深思了。

  「溯侑嘛,才開始跟著你的時候可憐兮兮,一無所有,你救他,又教他,還栽培他,所以哪怕現在他身世大白,有了自己的底氣和親人,也將你看得極為重要。」九鳳說到一半停了下,像是在思索接下來的話該怎麼委婉地提。

  但她就不是個能委婉的性格。

  「但他對你而言,可能就是個——那什麼,你是只打算跟他來一段露水情緣?」

  看著薛妤開始皺眉,一臉「你是怎麼得出這種結論的」的神情,九鳳舔了下唇,換了個姿勢坐著,道:「你可別這麼看我。隋遇找我的時候,臉上那個惆悵,比沉瀧之罵娘的聲音還重些,我聽說,溯侑剛開始沒打算回妖都,他找溯侑談的時候,是從你的角度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連帶著搜羅了不少好詞誇你,他才說考慮一下。」

  「那會你不是為君主印的事提前回鄴都了麼,累成那樣,你一走,他就開口答應回妖都接管正事了。」

  薛妤沒料到是這個開頭。

  她在感情這事上沒想很多,喜歡就喜歡了,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了,坦蕩磊落,也絕非一時心血來潮。

  可在她看來,成婚,那是日後的事,是在人間局勢平穩,弄清君主印的去向,以及知道莫名重來一回的原因和契機之後——總之,不該是兵荒馬亂的現在。

  「看吧,我就知道你沒想這些。」九鳳笑了下,說服自己似的:「也是,要是談情說愛上你都天賦異稟,那真是不給別人活路了。」

  薛妤確實不通這一點,她就那樣抬眼看著九鳳,眼神清澈,像兩顆圓溜的琉璃珠,透著點冷,但不明顯。

  「他還說了什麼。」薛妤問。

  「別的也沒什麼,他不敢對你說重話,大概意思就是想說,如果你沒那個意思,希望你能看在溯侑處處為你著想的份上,好好說清楚,話說得也別太絕情,讓那位小公子有個接受的過程。」

  「他說的話你聽聽就過了,接下來是我要說的。」

  當初九鳳在自己和風商羽的問題上較了不少勁,但給別人分析情感問題,特別是看起來就一竅不通的薛妤,那種成就感,真是難以言說:「其實照我看,你對溯侑的瞭解還是太少了。」

  「你覺不覺得,自從你們兩有點苗頭後,他在你面前就特別不一樣?」

  薛妤默了默,站起身轉了下椅子,跟九鳳面對面坐著,道:「怎麼不一樣。你接著說。」

  「你對他而言,既是君上,又是良師,現在還加了個更上一重樓的男女關係,你自己冷得不大愛說話,和他很多時候談論的又是政事,說起來,人比你還小,這身份的轉換,肯定不習慣。」

  「我第一次見溯侑的時候,是在山海城吧,因為雲籟那事。那個時候,他還挺有性格,又冷又橫,別人一靠近,他身上就炸刺,也就對你親近幾分。後來再見就好多了,談笑風生,從容自若,有種少年天驕的獨有朝氣。」

  「但就最近,和你在一起之後,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他在刻意摒棄自己那些東西。」九鳳側著頭,不知道怎麼去形容那種感覺:「就是好像要把自己穩重,成熟,美好的一面通通展現在你面前,竭力做到最好,像一朵花,要剪掉綠葉和枝幹,只留下最美麗的部分給你觀賞。」

  「給人的感覺,就是要用這些去留住你。」甚至是討好。

  不知是被哪句話戳中了,薛妤落在凳椅扶手上的手指倏地動了動。

  「你看,你沒想過以後,也沒說要給他一個什麼名分,照我看,可能連喜歡都沒對他說過幾句。這真的,換誰誰都得患得患失。」

  薛妤細細地將她這些話想了兩遍,覺得不無道理,她緘默著,片刻後動了動唇:「別瞎說。不是露水情緣。」

  「行,你想明白了就行,我也不多說了。」九鳳拍了下她的肩,揶揄著道:「最近事是有點多,政事上我幫不了你,但這方面,你要有不懂,問音靈,問我都行。善殊就算了,她和你半斤八兩。」

  第二日一早,薛妤的宮殿內便湧入了數不清的從侍,她端坐在巨大的銅鏡前,身後站著為她盤發,戴頭飾的人,而眼前,半蹲著個臉盤小巧的女侍,拿著沾了溫水的帕子擦去她唇上才塗上的顏色,換了種更鮮艷的紅。

  半晌,她被經驗老道的嬤嬤要求站起來,開始一件一件往身上套皇太女禮服。

  皇太女禮服有著長長的廣袖,及地的裙擺,視線所及,顏色呈現一種金紅交織的深郁莊重,袖邊和卷邊處嵌著大小一致的寶石與明珠,與衣領處別著的鳳翎交相輝映。

  一般人,真壓不住這樣的衣裳。

  但薛妤站著,舉手投足間氣質渾然天成,那些附庸的外物都成了襯托繁花的枝葉,再抬眼一看,銅鏡中的女子雲鬢霧鬢,明眸皓齒,儀態萬千,不論容貌上還是氣度上都是形容不出的出色。

  怕薛妤無聊,朝華特意鬆口,讓老老實實去後山劈了段時間柴的朝年進殿陪薛妤說話。

  要說別的方面,朝年可能不怎麼擅長,但要說陪著聊天,動嘴皮子,除了無聊起來的沈驚時,朝年至今還沒有對手。

  所以這亙長的兩個時辰,薛妤耳邊的聲音一直沒停下來過。

  「殿下是沒看見外面的陣仗,來了不知道多少人。」

  「九鳳和蒼琚殿下前天跟著殿下一起回來的,今早差點打起來,被風商羽攔下了。」沒等薛妤問緣由,朝年自己就辟里啪啦將事情原委說了出來:「九鳳提起了太華那位准太子妃,就……說起蒼琚殿下那次人盡皆知,廣為流傳的風流韻事。」

  九鳳那張嘴巴,面對不喜歡的人,句句往人心坎上扎。

  「打不起來,他們知道分寸。」薛妤看著鏡中晃動的人影,突然開口,問了個令朝年始料不及的問題:「平時在殿前司,你們和溯侑相處得多嗎?」

  「多……也算多。」朝年撓了撓頭:「殿下,怎麼了?」

  「他和你們相處,是什麼樣子?」薛妤任由人在自己臉上描畫,連眼梢都沒動一下,像是隨口一問的好奇。

  「大多時候都忙著,在殿前司處理政務,偶爾鬆懈一會,我姐和愁離姐會拉著公子討論些修煉上的事。像最近外面流行的一個小紅曲陣,公子改了改,帶著我們一起進裡面磨礪……」

  朝年的表情逐漸變得不堪回憶起來,他飛快跳過這一段,又道:「但是公子比我們大家都忙,很多本該送到女郎桌上的東西他都會提前處理掉,極少見能騰出點空的時候,會去百眾山後山練騎射,和愁離姐,後山的大妖們設綵頭,爭第一。」

  「要是出去做事,跟沈驚時他們聚在一起了,公子也會被拉著上桌,摸一摸酒牌與花牌,但手氣並不好,願賭服輸,總要被灌下許多酒。真輸得厲害了,會被氣笑,一推手邊的籌碼加倍玩。」

  可以想見,那種場合,他是怎樣意氣風發的模樣。

  接下來,朝年又說了許多,比如溯侑他也會有因為自己過錯而懊惱,壓抑不住情緒沮喪的時候,大家都會輪番上前拍一拍他表示理解。

  他對自己要求嚴格,但也有這個年齡該有的茫然,失措和不那麼穩重的較勁。

  而非在她面前展現出來,面面俱到,無微不至的成熟和游刃有餘。

  薛妤伸手撫了撫掛在耳邊冰涼的耳飾,慢慢抿了下唇。

  鄴都主城早就起了高高的祈天台,巨大的圓形圈陣中,朝臣按品階肅立,朝最前方的方向站著,個個神情肅穆,食指點在另一邊肩側,微微曲著身體保持一種古老的禮儀姿態,臉上一絲笑容也不見。

  而不遠處的山頭,是各來客的觀禮之處,也按照一定的實力聲勢定下了位置,為首便是聖地的聖子聖女,但若說最惹眼,直接大咧咧一早就搬了張椅子坐下的,還屬九鳳和隋家隋瑾瑜。

  前者是喜歡看熱鬧,後者,他為弟弟佔了視野最好的位置。

  祈天台四百九十九層台階,蜿蜒著深入清晨的霧層中,兩邊燃著無根之火,一步一飄蕩。

  薛妤走得慢而端莊,身後是穿戴講究的四名女侍,捧著朝服尾端,像捧著一堆燦燦發光的朝霞,走動時,霞光閃動,薛妤的腰間配合著發出寶石與珍珠相綴的清脆聲響。

  終於,她立於祈天台之頂,面朝萬民,因為妝化得濃重,眼尾被重重描深了,顯出一種和平時截然不同的肅穆儀態,將以往那一點點外露的冷都壓了下去,而全剩下君主不容置喙,無法直視的威儀。

  那一霎,天穹失色,朝臣與萬民同拜,聲勢浩大,振聾發聵。

  九鳳含笑透過雲霧去看,見了這一幕,不知怎麼,去看溯侑的時候,連著搖了搖頭:「怎麼樣,是不是迷得眼睛都挪不開了。」

  隋瑾瑜鬱悶地捂了下臉。

  「看傻了?」九鳳懶洋洋地調侃:「這還只是皇太女加封大典呢,等幾年後,正式登上君主之位,那排場又大很多。」

  一邊音靈也湊過來看熱鬧:「請問溯侑公子此刻是怎樣的感想。」

  溯侑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長身玉立站在山巔,與對面祈天台遙遙相望,凜冽的山風將袖袍和長髮都吹得蕩起來,像一段飛揚的綢帶。

  「沒什麼。」面對他們,溯侑肆意許多,他看著祈天台上的人影,眉眼熱烈:「她是薛妤,她就該這樣。」

  他竭自己所能,要讓她在那條注定艱辛的道路上認真地,坦蕩地走下去。

  ==

  皇太女的加封大典流程繁瑣,下了祈天台,又要去祖地祭拜,祖地那邊,觀禮的人進不去。於是以九鳳起頭,拉著妖都和聖地的人湊起了桌,溯侑陪著他們玩了幾把,及至傍晚,夜幕下沉,一聲悠悠鐘響徹天地,整場儀式才宣告落幕。

  「朝年,你下場。」音靈將朝年拎出來,自己心癢難耐地頂了上去,道:「這都亂玩多少把了,你家公子連喝十五杯,臉都黑了。」

  「聖女,音靈聖女,今天殿下大典,我們難得休息,再讓我玩幾把試試看,我一定動腦筋玩。」朝年臨死不屈,嗷嗷叫喚。

  溯侑是真被朝年坑得次數多了,此刻一提眼尾,不輕不重地踹了下他,似笑非笑地道:「你動不動腦,都沒差別。你就沒有那東西。」

  「公子你怎麼能這麼說我。」朝年小聲嘀咕:「……你從前不這樣的。」

  從飛雲端開始,他們就一直沒有鬆懈,先是關注秘境之淵的事,九鳳的事,後來忙著給人皇施壓,緊接著又生出了許多波折,到今天,該商量的一切商量好,所有人都覺得心頭稍微鬆了一口氣,加上日子好,喜慶,於是都隨意了點。

  就連蒼琚,也拽過一張椅子在旁邊聽他們鬧得喧天。

  「真不容易,只要等過段時間,詢問陣的結果出來,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音靈十分自然地佔據了朝年原有的位置,趁著發牌的時間說:「詢問陣給出的答案是否,我們就立刻推沈驚時上位,若是行,就讓沈驚時做攝政王,清理局面,教導幼帝。」

  「到那時候,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她對此頗為嚮往:「聖地和妖都有姻親關係,沈驚時呢,也聽善殊的,到時候三地同心,人與妖的關係慢慢得到改善,挺好。」

  「來,薛妤今晚肯定是顧不上我們,再來幾場。」音靈伸長脖子,往隋瑾瑜那桌看了看,又道:「等這事定下來,也就十幾天吧,三地盛會也要開了。」

  說起三地盛會,一桌人頓時朝九鳳看去,陸秦和伽羧聽聞這樣的話題,也勾肩搭背地看過來,問:「楚遙想,你覺得呢,三地盛會前五之列大概人選。」

  九鳳才輸了兩把,連喝兩杯,臉色不是很好看,此刻一抬眼,涼涼地道:「我不知道前五怎麼算,只知道大概實力與我相當的。」

  「這就行了。」陸秦道:「你說。」

  「我之前和薛妤交過手,那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當時打了個平手,現在不知道,但她肯定在前三,毋庸置疑。」九鳳朝隋瑾瑜揚了揚下巴:「吶,還有這個,之前也是平手,現在忙著哄弟弟,前段時間交手已經落入下風了,但穩在前五不難。」

  說完,她看向溯侑,道:「這位小少爺,純正的天累血脈,雖然沒交過手,但若是天累都進不了前五,遠古的天獸榜排名就有水分。」

  「其餘的,人間的修真門派,各大世家大族都有不世出的天驕,我聽了幾個名字,看了他們戰鬥的影像,確實都還挺不錯的,不好說。」

  「感情我們聖地傳人就薛妤一個上前五?」音靈也不氣,彎著眼睛笑:「你這未免有點小看六聖地了。」

  「是麼。溯侑輸了,喝酒!」九鳳將牌一推,神采飛揚:「不服氣的話,結束後比一比,看前五十之列,是聖地的人多,還是妖都的人多。」

  「……」

  鬧哄哄的環境中,溯侑又接著喝了五六杯,從開始到現在,他的手裡就沒張好牌。

  他就沒贏過。

  九鳳隨身帶的酒極洌,後勁大,他坐了一會,臉上瀰散出一層薄紅,不由往椅背一靠,挑著眼尾去看九鳳:「你這帶的都是什麼酒。」

  「五千年份的瓊漿玉液,裡面加了桃花露,雪松脂,這麼一壇下去,神仙也得醉。」九鳳懶洋洋地回:「你去問問沉瀧之,就這一盞,在沉羽閣得賣出什麼價格。」

  言下之意,如果不是看在這一桌都玩得還不錯的份上,如果不是九鳳族財大氣粗,這種東西她壓根都不會拿出來。

  溯侑吁出一口氣,散漫地直起身,緩緩將跟前的牌推出去。

  一看其他幾家,個個比自己的好看。

  「沒法玩了是吧?」衣袖翻下來覆蓋在他手背上,溯侑看向又開始拖後腿的朝年。

  恰在此時,一位身著宮裝的女侍穿過迴廊和湖心亭,步履匆匆朝他們這邊走過來,能看出來,那是在薛妤殿中伺候的女侍。

  溯侑以為出了什麼事,緩緩斂去笑色。

  誰知那女侍朝周圍一圈人物行了個禮,便朝溯侑道:「公子,殿下傳召。」

  溯侑沒說多話,立刻起身前往西邊,身影沉入夜色中。

  隋瑾瑜頗為憂愁地看了眼天色:「這麼晚啊,這不大合適吧。」

  「……」

  他看向朝年,嘗試著慫恿:「要不你也跟上去看看?說不定你們殿下有用得上人的地方。」

  朝年心想我找死也不是這麼個死法,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隋遇眼皮狠狠一跳,冷聲警告:「隋瑾瑜,你少給我犯病。」

  溯侑跟著女侍一路到薛妤的宮殿,伺候的女侍像是得了命令,全在門外無聲候著,他頓了頓,提步跨入門扉。

  殿內熏著一種安神的香,香氣素淡,給人種舒服而放鬆的感覺。

  薛妤像是才回到殿裡,身上仍是那身繁瑣精緻的朝服,但已經脫了外面最厚重的那層,她對著銅鏡半跪,腿自然地曲著,正一樣樣將髮髻上搖晃的髮釵和髮簪取下,從側面看,曲線窈窕,腰身纖細。

  溯侑走過去,高大的身軀從後壓出一道極具存在感的陰影,他手指用了點力,止住薛妤的動作,道:「我來。」

  取下振翅欲飛的金步搖,再摘下一串流蘇簪,滿頭青絲從他手中往下傾瀉,鏡中的人在此時微微側身,與他對視,鼻尖微動,問:「和他們玩牌了?」

  溯侑嗯的一聲,溫聲道:「玩了一會。」

  薛妤也不說話,就這樣看著他,認認真真地捕捉那張臉在氤氳燈光下劃過的各種神情,半晌,將指尖交到他掌心中,嫣紅的唇瓣開合:「除了牌,還喜歡玩什麼?」

  頓了頓,溯侑掂了下她的手指:「不算喜歡。其他也沒什麼了。」

  不知怎麼,九鳳那句「患得患失」第三次往薛妤腦海中鑽。

  她仰著頭去看他的眼睛,慢慢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們溯侑公子其實會玩牌,千杯不醉,被百眾山的妖氣急了也會忍不住罵人,還有,很擅長騎射,次次都能拿第一。」

  這些生動但不完美的東西,都是他刻意隱藏的。

  甚至那一聲聲的阿妤,那些纏綿與極致絢爛的美好,全帶著一種茫然的,甚至無理由的衝動摸索。好像只要他聽話一點,成熟一點,再熱烈一點,薛妤就能更喜歡他一點。

  他其實也什麼都不懂。

  「最近事多,我要處理的東西也多。」薛妤捏著他的下頜骨稍微往上抬了抬,視線在那張被酒氣侵蝕而顯得更為明媚的臉上掃了掃,道:「我總覺得話說多了沒有意義,誰也說不准明天的事。但是溯侑,經歷過松珩的事,如果不是真的很喜歡你,我不會和你在一起。」

  若不是,真的,很喜歡你。

  溯侑捏著她指尖的力道遏制不住地重了重,臉上是一種事情出乎意料的深重怔然。

  她臉上的妝容精緻,眼波流轉時透著一種既清且媚的粹然,她就以這樣的姿勢逼近被她摁著肩膀坐在銅鏡前的男子,薄唇翕動:「我剛剛說的那些,對不對?」

  溯侑望進她琉璃似的瞳仁裡,眼睫微動:「對。」

  他患得患失,害怕被丟下。

  他沒有安全感。

  他離不開薛妤。

  「怕我們分開?」她一點點靠近,像刀子在慢騰騰地割肉,不給人一個痛快。

  隔了片刻,他坦然應聲:「是。」

  薛妤與他對視,眼底掀起明滅不定的光亮,像一捧火燃盡後的餘燼,不動聲色,但仍帶著溫度,她側首去看他,須臾,問:「手好了嗎?」

  她徹底逼近他,手臂半撐在扶手上,柔絮似的長髮一縷接一縷落在他冷白的手背上。

  兩人咫尺相對,呼吸交纏,她就那樣直白而坦率地問他:「要不要?」

  「想不想要?」

  溯侑被困在方寸之地,身後是冰冷的椅背,身前是寸寸靠近的柔軟身軀,他困在其中,進退兩難。

  她完全褪去了白天受萬民朝拜的皇太女威儀,化身成極北天山上的雪妖,用最冷的語氣說最令人熱血沸騰的話,那麼大膽,又偏偏全是澀然懵懂的情態。

  這樣的發展,他沒有想到。

  半點都沒有想到。

  「……阿妤。」他搭在凳椅一側的指節湧現出急驟的白,聲音中透著一種難以自抑的濕熱情潮,薛妤嗯了一聲,將唇瓣上嫣紅的色彩在他稜角分明的頸側蹭出長而凌亂的一條線。

  溯侑不說話了。

  慢慢的,他擷取支撐著她的腰身,用牙齒叼著她起伏弧度上的繫帶,一點點抽了出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9:34 PM

第97章

  胸前的繫帶如蝶翼振翅般被抽離,那件受過萬民朝拜,綴著數不清寶石的海棠紅大裳悄然剝落,褪至伶仃的腳踝邊,堆成鬆垮的一疊。

  燈光下,薛妤踩著黑色的剪影,身上只剩兩層輕薄的紗,肩頭圓潤,像一件完美名貴的瓷器。溯侑比她高不少,但靠著凳椅扶手,藉著這樣的姿勢,她能看到他眼裡無所遮蔽的情緒。

  從開始的怔然,到片刻之前的晦暗,像燃著的一把火,騰騰燒起來,現在,這把火燒乾了,露出灰燼,顯出一種令人難以捉摸的危險。

  給人的感覺,像是徹底鬆開了遮掩的那道閘口,已經顧不上會不會讓她驚訝,退縮。

  她要看,就讓她看。

  於是那些洶湧,熱烈,蓬勃而生澀的情緒,以一種莽撞的姿態撞入了薛妤的眼裡。

  美妙生動得令人覺得眩暈。

  「好。」

  他吐出微促的音節回答,攔腰抱著她,幾步隱入了殿內層層散開的帷幔中。

  起先,動作都是青澀生疏的。溯侑鉗著她的手,溫度燙得驚人,聲勢浩大又色厲內荏地去親她,撫她,點起零星的火,在她耳邊落下成片的滾熱呼吸。

  慢慢有漸次水聲響起。

  薛妤受不了。她茫然地睜圓了眼,瀅白的肌膚在他每一次接觸時不受控制地輕顫。

  「……你別磨。」她別開眼,直直看著頭頂的帳子,捉住溯侑那截帶著淋漓水光的指節,睫毛顫得厲害,「你直接來。」

  溯侑垂眸看著她冰冷的情態破裂,一條雪白的腿在他掌中繃得直而緊。他下巴上垂著一顆汗珠,隱忍地掛在邊緣線上,隨著他一說話,啪嗒著掉下去,隱沒在她的頸側,很快消失不見:「會疼。」

  「我不怕疼。」她幾乎是咬著音節回答他。

  薛妤兩世為人,兩世尊貴,從未想過會在自己皇太女加封大典這一夜,面臨如此弱勢的困境。

  這個時候,她才真正深刻的意識到,她祖父當年看她第一面說的那句「這孩子體內雪的血脈很濃啊」是什麼意思。

  身體被撐開的那一剎,薛妤顧不得去看溯侑糜爛的神色,她側頭,悶哼,將自己深深埋進了軟枕裡。

  她覺得自己真成了一捧雪。

  要被燙得化開了。

  ====

  從天黑到天亮,整整一夜,隋瑾瑜沒等到溯侑,牌不知輸了多少場,到最後,人也喝得醉醺醺,手臂架在隋遇的椅背上,最後忍不住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九鳳忙裡抽閒地給了他一眼,嗤的一聲,道:「看個頭。你才認回弟弟多久,他又在鄴都待了多長時間,真要換種角度說,隋家都不叫他的家,鄴都才是。」

  「楚遙想。」隋遇千杯不醉,將手中足以奠定輸贏的牌推出,慢條斯理地一翻眼皮,道:「你這話,我真不愛聽。」

  「忠言逆耳,你自己想想。」九鳳癮大,看著遠處如螢火般亮起來的天色,又起了興致:「對了,你們知不知道妖都的旋風咒,將它用在花牌上,還有種新的玩法,要不要試試。」

  這一晚下來,妖都的花樣目不暇接,叫人歎為觀止,大開眼界。別人說白了是看個熱鬧,但音靈,陸秦和季庭漊這些聖地傳人看下來,是真的羨慕。

  「妖都平時,沒事要管嗎?」音靈問九鳳:「你去人間遊歷,搗鼓這些花樣我倒是看見了,唯獨沒見你進過書房。」

  九鳳懶洋洋地換了個姿勢靠著,聽了這話,笑道:「事多著呢,雜七雜八的,妖都前五的世家就沒兩個有腦子的,棘手的事全送到我這邊來了。」

  「讓風商羽去管了。」九鳳拇指指腹摩挲著脖根處曖昧的紅印,迎著一眾人艷羨的眼神,慢悠悠道:「別看我,哄著他看十天半個月的奏報,我也付出了不算小的代價。」

  音靈心領神會,笑著推了九鳳一下。

  就在這時,音靈腰間繫著的靈符燃燒起來,她一看「善殊」二字,便沒了笑意,神情嚴肅起來:「怎麼了?」

  「找到了個宮中鬆懈的機會,將消息傳給昭王妃了,兩日後在玉香齋,她想與我們見一面。」善殊溫聲細語地補充:「還有一件事,大太監白訴死了。我在他死前見了他一面,用了些手段,許是也明白效忠的主上心狠手辣,他告訴了我點線索,從鄴都薛榮手中流出的最後一顆玉青丹,被裘桐用在了人間一位大妖身上。」

  「人間大妖。」九鳳也沒心情玩牌了,她抵著眉心碾了下,道:「雖說妖都和人間妖物斷開了聯繫,可我們在人間也有人做哨,人間大妖如今各自為營,隱隱有聯手的跡象。真要算起來,北邊有四位,宿州以南那帶有三位,太華所屬城池中的數萬里地域也有兩位,加起來九位大妖各自稱王,率領一方,但他們手底下的妖族都不強,很多屬於長期被欺負的小妖,應當掀不起什麼風浪。」

  「先別輕舉妄動。」蒼琚看了眼天色,言簡意賅:「我和音靈等下過去。」

  等靈符的光黯淡下來,一從飛雲端出來就立刻閉關,昨天才出關趕過來的季庭漊道:「人皇這事弄得,我算一算,聖地傳人最近大聚首的次數比前面五十年都多。」

  確實,聖地傳人忙,各有各的忙法,修煉不能鬆懈,正事不能鬆懈,出現的次數就理所應當的少了下來。這次人皇事件,如果不是有飛雲端裡的提示,他們其實也不會這麼在意到這種程度。

  九鳳將牌悉數收起來,看向陸秦:「我記得離鄴都不遠的城池中,還有個傳送陣,是吧。」

  「我找人問過了,那也是沉瀧之家的,沉羽閣剛建一年不久。」陸秦忍不住咂舌:「別的不說,他們家在建造傳送陣這一塊,是相當的熱衷。」

  九鳳和隋瑾瑜同時沉默下來。

  「那沒辦法了。」

  隋遇用腳抵著椅子轉了個圈,看向三桌開外玩得心情還算不錯的沉瀧之,敲了敲指節,揚聲道:「沉瀧之,你過來,跟你商量點事。」

  ==

  薛妤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但帳子裡仍一片昏沉,她稍稍動了下手臂,男人近在咫尺的臉上睫毛安然地垂著,聽了些微的動靜,那片深郁的陰影往上挪著,露出漆黑星亮的瞳仁。

  不堪入目的畫面往腦海裡鑽,說實話,薛妤對昨夜自己的表現不是很滿意。

  但很難克制。

  那幾乎是深於骨血中最誠實的本能,震顫著在盛大的洪流中隨波逐流,被衝撞得支流破碎,而後無聲融化。

  她抿了下乾澀的唇,卻見他展臂將她攬過去,兩人在涼綢似的錦被下肌膚相貼。

  「天才亮。」他摸索著在她的頸後側落下一個熾熱的吻,聲音裡含著未散的春情,引得人心頭一蕩:「……再躺一會?」

  薛妤沒什麼睏意,但也就著這個姿勢躺了會,難得露出一種惺忪的懶散之意。

  「我想了想。我們之間的事。」這還是九鳳提醒的,但薛妤是個聰明的人,說不上一點就透,但她會從蛛絲馬跡中去探查一些東西,進而得到比較靠譜的結論。

  聽到這樣的話,溯侑撫了撫薛妤海藻般散在他手臂上的泱泱烏髮,無聲地緊繃起來。

  說起正事,幾乎是下意識的,薛妤擁被坐起來,靠在床沿邊,眼皮往下掃著,像一隻被雨淋濕的蝶。

  倒沒有令溯侑感到緊張的審判,而是一種低低的傾吐心聲:「我對小時候沒什麼記憶,只知道自己出生那會,父親仍是鄴都最風流的二公子,起先,他並不知道我的存在,是我母親將我帶到了他面前。」

  「她第二日便消失不見,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我跟著父親回到了鄴都,他瀟灑,浪蕩,落拓不羈,但是個好父親。」薛妤皺了下眉,道:「沒過幾年,鄴都大亂,他臨危受命,我開始學習數不清的東西。」

  中途很多瑣事,她不打算多說,通通一筆帶過。

  「祖父曾跟我說過一句話,肩上負著沉重責任的人,是無法自由而不顧一切地去追隨另一種東西的。」她動了動小指:「性格原因,我沒什麼特別喜愛的東西,若非得說,就是古長街的夜燈,暗色中的煙花,和人間熱氣騰騰的元宵。父親說我很幸運,喜愛恰是責任,且有一定的能力去改變現下的局面,但我要變得更為強大。」

  既幸運,也不幸,但這世上就是沒有兩全其美的好事。

  「所以從小到大,我身邊的人都很有壓力,他們覺得壓抑。」薛妤去看溯侑,緩聲道:「朝華很小就跟在我身邊做事,她吃了很多苦才走到今天,幾乎沒有什麼鬆懈的時候。」

  「你也是。」

  洄游中的十年,三十五年,絕非僅僅依靠天賦,更多的是勤奮,毅力和耐心。

  即便她什麼也沒要求,沒要求朝華和愁離那些人要做到什麼程度,沒要求溯侑要怎樣為她提供助力,也依舊令人感覺喘不過氣的窒息。因為她太優秀,想要跟上她的腳步,就得和她站在相同的程度,至少不能落後太多。

  「我當初答應你要在一起,並非因為你能力出眾,能幫我做許多事。」

  薛妤去細看溯侑那張馥郁而嬌艷的臉,說起來俗氣,最開始分出眼神去看他,確實是因為他的皮相,而後是欣賞他的聰慧,再漸漸的,見過飛天圖中他少時經歷的東西,再陪他經歷醉酒時那種落寞,孤寂的夜晚。

  太多細微情緒堆在一起,單看微乎其微,匯聚在一起,她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

  她像是在看一棵樹在抖擻著成長,漸漸出落成蒼天的姿態,那樣頑強的生機,那樣柔韌的毅力,而這棵樹在後來,為了引誘她而將自己裝扮成一朵花,絢爛,美麗,獨獨開在她一人掌中。

  很難不令人心動。

  薛妤撫了下他輪廓分明的側臉,見他配合似地往上抬了抬頭,才以一種慢吞吞的複雜語調開口:「但若是嚴重到連你的喜怒哀樂都隱藏起來,丟給外人。溯侑,我有點不開心。」

  「我不知道怎麼辦。」

  「沒有。」溯侑沒想過她會有這種想法,在她話音落下後,他難得強硬,將人捉到自己臂彎中,喉結滑動著艱難道:「……只是分開前,私心作祟,想讓你看看比較好的樣子。」

  他只是沒怎麼被愛過,也沒有底氣能留住她,所以下意識的就想用最美好的姿態面對她。這樣,面對別的男子時,她便也會猶豫,而後推拒,而不是欣然接受。他想讓自己表現得很優異,值得她放棄別人。

  「不是壓力。」他握著她的手指,根根交纏在一起,長睫慢慢地垂下去,道:「我喜歡你,我也想去喜歡你所說的花燈,煙火與元宵。」

  所以才會更為嚴格地要求自己。

  「我現在知道了。」

  他氣息滾熱地舔舐她白膩的耳珠,道:「我改,下次不這樣了。」

  是他鑽了牛角尖,相比他的強求,他的熱烈,從來都是薛妤的反應淡一些,好像她總有許多選擇,對他不滿意了,隨時可以抽身離開。

  導致有時候,他忘了,薛妤就是這樣的性格。

  從他們初相識起,她就是這樣,冷冰冰的救人,冷冰冰的關心人,但對他,的確是從未給過別人的縱容,縱容他一步步放肆的逼近,縱容他越過界限的話語和動作。

  而現在,縱使再忙,她也會抽出一點時間給他,會慢慢學會說想他,她並不強求他半分,在隋家找過來的時候全聽他自己的心意。甚至,她說不出怎樣的甜言蜜語,也不會抒發心跡,但會在自己皇太女大典後等他,在他承認自己的懼怕之後,送上那根足以點燃一切的繫帶。

  是情難自已,也是為了,令他心安。

  溯侑胸膛微動,閉著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將薛妤扳過來,撤去一層完美遮掩,慢慢放任了自己眼中的無措慌亂:「……我要去妖都了。」

  「以後有什麼,你就這樣和我說,我們不吵架,也不說任何分開的話,好不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9:35 PM

第98章

  深秋正午的太陽並不熱烈,恰到好處地撒下一把碎金。

  聖地傳人和妖都眾人聚集在日月之輪山頭下的樹蔭下,三五個人站著聊天,不想說話的就靠在樹背上閉目養神,時不時往山頂的方向看一眼。

  「我受不了了。我真的。」一向好脾氣,在妖都世家中是出了名的和事佬的沉瀧之看著風商羽,咬牙道:「你數一數,短短兩三天,傳送陣給開了多少次。」

  「我知道,我知道。」風商羽壓了壓他的肩,安撫道:「隋家也不是不給錢,所有費用他們來報銷,對吧。主要你也看見了,這非常時期,我們從這到皇城,就算一路被各地執法堂追著貼罰單,也需要三四天,皇城局勢變化萬千,大事為重,暫且忍忍。」

  「不是錢不錢,多少錢的事。」沉瀧之現在看到隋家一群人的神情和當年九鳳面對隋瑾瑜時有得一拼,他頗為鬱悶地抹了一把臉:「傳送陣用的時候有規定,間隔十天方可開啟一次,太過頻繁會損傷陣底。」

  「而且我家傳送陣不是用來傳人的。」沉瀧之揚高了聲音重申,希冀不遠處吊兒郎當站著的人能聽見,不料隋遇跟睡著了一樣,連個眼神都沒給過來。

  這世間傳送陣分為兩種,原理上差不多,但分大小。大的傳送陣用來運物品,小的用來傳人,兩者的造價天壤之別。

  沉羽閣造的傳送陣是前者,用來轉移大批新鮮的經不起擱置的奇珍異物,一趟下來獲取的利潤能再建半個分閣,用沉瀧之的話來說,傳人的那種跟自家的根本沒法比。

  「風商羽,我跟你說話呢。」沉瀧之看著風商羽對楚遙想露出的那種頗為縱容的神色,悲憤地道:「行,你就慣著吧,希望你沒下次要我陪著喝悶酒開導的時候。我再理你一下,我都看不起我自己。」

  風商羽斜瞥了他一眼,微微一收扇子啪的打在他胸膛上,道:「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別說這種話。」

  「……」

  四位聖地傳人和九鳳在一處樹蔭下或站,或蹲,沒聊兩句,話題就莫名其妙轉到了路承澤身上。

  他這段時間過得不算好,從聖地傳人的位置上跌下來,代表著從此之後,音靈為君,他為臣,「殿下」之稱也將由「公子」取代。不僅對自己多年的努力沒個交代,也無顏面對族中支持他的長老們,一度處於自責和沮喪之中。

  「我不知道路承澤怎麼想的,問他,他不說。」音靈撣了撣袖邊不存在的灰塵,涼颼颼道。

  「我當時還納悶了,再怎麼說也是同一個聖地長大的,怎麼他就整得我和仇人,天天要害他一樣。」

  說到這,音靈話鋒微頓:「不過人皇出事之後,我曾問過路承澤松珩的去向,他說不太清楚,但根據松珩留給他的話,應當是遠去了北江。」

  「北江。」蒼琚掀了下眼皮,道:「跑我家門口來了。」

  「問問路承澤,那人幹嘛來了。」

  「說起松珩,這人身上的秘密不少,而且在飛雲端裡,他獲得了幾位疑似自家先祖的傳承,和賜下秘法功笈不同,他得到的是前人所有的修為靈力,如今實力不可小覷。」

  「揠苗助長,毫無作用。」蒼琚抬眼,看著不遠處聯袂而至的兩道白衣長影,道:「吶,來了。」

  薛妤不喜歡等人,也是頭一次讓人等那麼久。

  昏暗的帷幔垂下,隔絕了一切覬覦的光線,成了隱秘的極樂世界,薛妤一句一頓,頗為艱難地說著剖析心跡的言語,在某一根弦錚然繃碎時被他粗暴地摁著索吻。

  他沒法不起反應。

  到後面,他幾乎是在蓄意地拖著她廝磨,緩進緩出。在她眼角難以抑制地蒙上一顆晶亮眼淚時,他垂著眼,慢慢用舌尖吮著潤了唇瓣,仰著頭抬起下巴時,壓著喘息的尾音,活色生香,色氣撩人。

  明明佔盡了甜頭,還像是被欺負的那個。

  薛妤終於明白,他說的「吃虧」,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樣的情由令薛妤有點不自在,全程都木著臉不苟言笑,溯侑扣著她的手,眼尾的艷色全化開了,看向九鳳等人時,扯了下嘴角:「抱歉,來晚了。」

  九鳳挑了下眉,將薛妤上下左右看了遍,最後在她冷然結冰的眼神中稍微收斂,轉向溯侑露在寬大衣袍下的上半截鎖骨。只見線條般流暢的突出骨骼上印著一個咬痕,隱隱嵌入皮肉中,顏色濃郁到像是染上了胭脂血色。

  看得出來,這是真下了重力氣。

  「這麼……狠啊。」九鳳饒有興味地低喃了句,而後招手,道:「回妖都的都到這邊來。」

  隋家一大家子的動靜尤為誇張,溯侑沒管他們,指尖在薛妤掌心中撩撥似的勾了勾。

  分別的關頭,他微微低下頭,看著眼前這張精緻嫵媚,但嗖嗖往外放著冷箭,隔著很長一段距離就令人不敢窺視,不敢打量的臉,低聲道:「阿妤,我走了。」

  「嗯。」

  「離三地盛會開始還有半個月,我會進祖地,靈符可能沒法聯繫。」他眼皮往下垂著,壓出兩三根分明的線條,瞳仁現出一種勻淨的黑:「要想我。」

  薛妤又從鼻子裡擠出悶悶的一聲嗯字來,像是對不久前發生的事無法釋懷,因此表現出一種彆扭的冷淡之意。

  溯侑看了半晌,用指腹蹭了下她的臉頰,緩聲問:「還有不舒服嗎?」

  薛妤猛的抬眼,緊接著面無神情地伸手,將他的側臉推到另一邊,冷然往外蹦著字眼:「你們說,我走了。」

  溯侑扣著她的手沒打算就這樣放人,自從兩人磕磕碰碰著說開以後,他終於能放心地展露出一部分真實的自己,就像現在,也像兩個時辰前,聽不到滿意的答案就打算一直磨著,耐心好到沒有窮盡的時候。

  「想。」她看了會,睫毛向下垂了垂:「照顧好自己。」

  溯侑笑了下,慢慢鬆開手。

  她像綵帶一樣飄去了傳送陣另一邊,那邊都是聖地傳人,他們要去皇城和昭王妃談判。

  傳送陣啟動,遮天蔽地的靈光交織在頭頂,溯侑脊背抵著光柱,慢條斯理地揭開了左手手背上那層封印人皇鎖力量的白色膠皮,滾熱的鮮血頓時往外噴灑,隋瑾瑜心頭一緊,才要開口,卻聽他道:「沒事,一直封著,它一直不會好。」

  除非用這種痛到極致的方式將上面附著的力量一點點磨滅。

  「早不揭,晚不揭,怕薛妤看著難受?」九鳳別過眼,想起了什麼,道:「不過我提醒你,接管妖都不容易,插手人間亂成一團的勢力更不容易,動輒八年十年砸進去都不一定能有個水花,你和薛妤都忙,見面的時候都不一定會有。」

  「反正,你好好考慮下。」

  「不必考慮。」溯侑平靜地打斷她,這一刻,他的氣勢不比這位從小叱吒妖都的未來掌權者弱半分:「不蕩平這個局,她沒法分心愛一個人。」

  ====

  昭王妃出現在玉香齋的時候,薛妤和善殊已經在頂樓坐著抿了半杯熱茶,為了防止談話洩露出去,他們提前包下了整個三層,因此那位金尊玉貴,一生沒受過什麼風霜雨打的王妃一進來就找到了她們。

  因為短時間內同時喪夫,喪子,且還身懷有孕,即便戴著一層幕籬,昭王妃的虛弱都能輕而易舉的被人感知出來。

  可以說,若不是太醫院的頂尖醫術和人間各派送來的靈丹妙藥同時撐著,這個孩子早在她得知昭王和裘仞死訊的那一刻就沒了。

  「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昭王妃將幕籬揭下放在桌面上,露出一張憂愁憔悴的面容,她很有姿色,卻不是魅惑眾生的柔媚長相,相反,她眼睛大而圓,臉頰沒肉的時候格外突出,透著一種被呵護得極好的天真良善。

  「我騙了那群守衛,找人假扮了我在殿裡躺著『安胎』,但他們如今很在意我的身體,我出來不了多久,我們可以長話短說。」

  這種時候,善殊身上的溫柔氣質能很好的安撫每一個受到驚嚇的人,她看著昭王妃,視線落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上,輕聲說出來意:「我們今天來,想說說你肚子裡這個孩子未來的道路。」

  「在說這之前。」昭王妃掌心撫著自己的肚子,說話時透著一種強行抑制的悲愴之意:「我想知道,王爺和仞兒,他們的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泣不成聲。

  看得出來,這位被嚴密保護,控制起來的王妃娘娘似乎憑藉著某種直覺猜到了一點幕後真相。

  「是的。」善殊柔聲將後面一句話補充完整:「他們的死是裘桐一手策劃,裘召作為中間的血引,裘仞則是他養了多年的年輕身軀。」

  任何一位妻子,母親聽到這樣的話都會心碎,昭王妃十根青蔥似的指甲在桌面上繃出驟白的色澤,善殊頗為擔憂地想給她輸點靈力緩解情緒,卻被昭王妃制止了:「別碰我,他們在我身上下了很多層保護符,外人一碰,便會被觸發。」

  這點在意料之中。

  畢竟她肚子裡的孩子,是裘家最後的血脈,是未來的皇帝。

  「我其實猜到了。」昭王妃扯動嘴角發出苦笑的動作都顯得牽強:「仞兒從小被裘桐寵得不知天高地厚,我常常有種錯覺,那根本不是一個伯父會對侄兒有的溺愛,他保護仞兒,像是在保護一個精美易碎的瓷器。」

  結果真的是。

  「但仞兒聰明,十歲的孩子,哪怕再頑劣,被當廢物一樣養著,面對危險和異常也會有本能的直覺。他曾跟我說過兩次,說看到了皇伯父的書房裡放著很多書,好幾本書上都寫著血,他看得時候實在好奇,還不小心用筆在書本上畫了條線,幸好皇伯父沒發現。」

  薛妤頓時知道溯侑翻到的那本徐家換命秘笈上為什麼會有歪歪扭扭的筆跡。

  這本秘笈最初從徐家進貢到了裘桐的案桌上,被看過之後丟到書架上擺著,又因為裘桐的警惕心,在臨換命之前全回到了徐家手中,最後被溯侑陰差陽錯搜集到。

  可即便這樣,裘召和裘仞依舊死了。

  「逝者已逝,請節哀。」善殊看著暗沉的天色,道:「如你所說,長話短說。我們對這個孩子沒有歹心,我們需要他成長為與裘桐截然不同的帝王,仁善,慈和,同時不乏為君者該有的魄力。」

  「前段時間,傳得沸沸揚揚的事都是真的。」善殊道:「屠戮臣民的是他,破壞三地平衡,出手對付妖都的是他,不止王妃的家和孩子,為了他一己之私,三百多個襁褓中的嬰孩永遠失去了生命。」

  「他對生命毫無敬畏之意,他不配為帝王。」

  善殊看著昭王妃,溫聲低語:「裘桐留下來的那群臣子,會給這個孩子傳授怎樣的東西,你想一想,心裡其實也有數。」

  「好。」昭王妃抓著幕籬,慢慢為自己戴上,像是要借此為自己套上一層無堅不摧的盔甲,她定定地道:「相比於那種瘋子,我相信聖地。」

  應該說,為了不讓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將來步裘桐的後塵,變成那種六親不認,喪心病狂的怪物,她只能相信聖地。

  這也是她今天費盡心思出來一趟的原因。

  「我手裡有昭王府的暗線和勢力,這些人也會在朝堂上幫助未來的攝政王和這個孩子。」昭王妃慢慢道:「我會配合你們,好好教育他,教他是非,也讓他能辨別世間黑白。」

  善殊露出一個欣慰的笑:「王妃能這樣想,真是再好不過了。」

  「還有一件事,我想見薛妤。」昭王妃的目光在兩人中流轉,像是下了某種決定,蒼白無血色的臉上都湧現出了病態的暈紅,顯得精神了許多,她的話語異常堅定,再次重複:「我要見她。」

  薛妤坐在一邊,從頭到尾沒有說話,此時,她手指壓著盛有熱茶的茶柄上,眼睛觀察著昭王妃的每個神情,仍沒有開口。

  這場談判並沒有想像中那樣難以說通,昭王妃又是個手無寸鐵之力且懷有身孕的弱女子,善殊表現得較為溫和:「鄴都離皇城遙遠,她來了你也未必能再出來。你有什麼事,可以先和我們說,我們代為傳達。」

  昭王妃腳步像是生了釘子,她看著街道外熱鬧的吆喝聲,身體顫抖著,肩膀像被抽了骨頭一樣往下滑著,薛妤下意識動了動指尖,卻見她慢慢撐著自己站穩了。

  「算了。」她眼珠黯淡地轉著,道:「等下次有機會見了再說罷。」

  「我就是薛妤。」

  薛妤將自己的腰牌抽出來,不輕不重摁在桌面上,道:「你說。」

  昭王妃眼裡流出一層十分濃厚的訝異之色,竭力遮掩也沒能覆蓋下去,她細細觀察著薛妤的長相,從眉毛到唇瓣,直到她手裡的寶石扳指催促般轉動著亮起來,她才急急開口:「……宮裡的人可能已經察覺出異樣了,我得趕快回去。」

  昭王妃知道薛妤,是因為裘召。

  朝堂上的事,裘桐是什麼打算,她這個深宅婦人一無所知,但裘召待她極好,二十餘年從未變過,很多時候,他氣急了也不會躲著她,在家裡口無遮攔,茶碗砸了一個又一個。

  氣壓最低的一段時間,是裘桐每次在薛妤手中受挫,而後牽連底下辦事臣子的時候,因為薛妤這個名字,昭王妃數次見識到了裘召挫敗得爛醉如泥的模樣。

  聽得多了,也就記住了。

  薛妤是個很厲害的人,能讓裘桐這種心狠手辣的人屢次受挫,想像中,她應該穿著一身黑衣,特立獨行地穿梭在人間各地,兩句話不和,便橫刀相向,是個不大像女子的女子。

  可眼前所見並不是,真正的薛妤穿著一身長裙,雪膚黑髮,脖頸修長雪白,說話時清冷,可不顯得盛氣凌人。

  「我……」昭王妃啞了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整理思緒後接著道:「我才知自己有了身孕,便被裘桐以侍疾之名召入宮中,但其實他們並不讓我做這些。前不久,我看王爺他臉色實在不好看了,便想著自己去侍奉半天。那天,偏殿外的宮人被驅散了,我才要繞過屏風,便聽到裡面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我聽到他和臣下說,要將龍息一分為幾,把世間妖族皆召喚前來,而後一舉屠滅。」昭王妃一邊往外走,一邊強忍著哽咽之音收拾情緒:「他說,這是他畢生目標,也是所能想到關於人族最美好的一條道路。」

  「昭王妃。」善殊頭一次揚高聲音:「當日裘桐具體說的一分為幾,你還記得嗎。這對我們很重要,對你肚子裡的孩子也很重要,請如實告知。」

  昭王妃搖頭,手腕細得只剩骨頭,一動,手鐲跟著晃蕩,幾乎在腕骨上掛不住,「裘桐生性殘暴多疑,我一聽他們在談正事,就急忙退出了,具體一分為幾,我真沒聽清楚。」

  薛妤摁著那張令牌霍的起身,對善殊道:「不論真與假,將徹查令傳下去,即刻查。」

  很快,就在大家都覺得聖地對皇城中的皇帝之位頗為覬覦時,以鄴都為首,聖地傳人紛紛出手,從早有端倪的宿州開始,城主府被血洗,當地官府從上到下一個也逃不掉,通通進了赤水的大牢。

  他們趁敵不備,晝夜不休,找出四座城池清算。剩下的再怎麼查也跟龍息沒關係,貪污受賄這類事倒是抖出來不少。

  在和昭王妃達成協議的第六天,三地盛會開啟前第九天,薛妤和善殊同時焚香沐浴,進入祖地,開啟扶桑樹留下的詢問陣。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3-7-19 09:40 PM

第99章

  扶桑樹留下的詢問陣坐落在各聖地的祖地中,是最為神秘的存在。

  當年,魅禍清除,這片天地也處於崩碎的邊緣,扶桑樹將世間一分為三,確立聖地,妖都,將一切大事安排妥當後陷入沉眠中。

  它的生命太過悠久,怕再發生什麼不可挽回的局面,於是留下了一些手段。

  詢問陣就是其中一樣,它能直接被扶桑樹本源感受,接收,而非像大千世界每天都會響起,而後如流水般略過的無數聲空口祈禱。

  這是薛妤第二次進祖地,滿頭青絲被嚴密地束起來,以玉冠固定,紮成一把颯爽的高馬尾,墓碑的影子被拉成影影綽綽的線條,橫七雜八地掃過她手裡捏著的木簽,落出一片亮閃閃細碎的光。

  那是塊兩端尖長,中間平滑的扁木,看起來稀疏平常,像路邊隨便砍下的樹木枝幹劈砍而成,既沒有了不得的靈力波動,也沒有聖物留下的半分神秘感。

  但它是打開詢問陣唯一的鑰匙。

  從外表看,詢問陣和小型傳送陣並沒有區別,薛妤沒有猶豫,一步踏進去。詢問陣用起來很簡單,來之前,薛妤已經在木簽上刻好了聖地傳人商量好的話。

  現在,只要將手裡的木簽放入陣中心,它就會自己浮在半空,亮出兩頭描著紅漆的是與否。在事關蒼生的大局面上,隔個三五天或十天半個月來看,多半已有答案。

  木簽被薛妤袖邊捲起的風送上了半空,定定在固定在一處不動了。

  薛妤凝神望著這一幕,卻沒有轉身離開,而是垂著眼從靈戒中翻出沉寂已久的天機書卷軸,捻著一頭慢慢展開。

  很快,正面四個人像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她慢慢將手指放上去,逐一感受上面的紋理,無法扎進馬尾中的幾縷碎發垂在臉頰邊,將她神情襯托出種一絲不苟的認真之意來。

  從遠古時起,天機書出現在每一位年輕修士手邊時,就是這幅樣子。看久了就習慣了,沒人再刨根問底去研究這畫中的人到底姓甚名誰,有怎樣了不得的本事,以至於能被銘刻在聖物之上,經久不散。

  但此時此刻,薛妤心中有了一種隱隱的直覺。

  她手指停在抱著琵琶飛天的女仙邊上,聲音清透:「我翻過聖地最早的記載,在剛被扶桑樹指定時,聖地六君主中領先的是羲和的君主,是位樂修,武器是火靈琵琶,世人也稱她為火靈仙子。因為她卓越出眾,獨領風騷,扶桑樹便從此扎根於羲和祖地中,羲和也因此一直穩居聖地之位。」

  「我仔細查過,那時大戰結束,百廢待興,各家各地都忙著恢復往日的生機活力,惹事的人在少數,且都沒掀起什麼風浪,聖地君主其實沒什麼大展身手的機會。我當時曾有疑惑,既然沒有傑出作為,為何會因當任君主一時實力高低而奠定下羲和數萬年的聖地之首位置。」

  薛妤不緊不慢地說著,似乎面對的不是一個毫無生氣的陣法,而是真正的聖物:「所以其實根本不是因為什麼實力,而是她在那場大戰中出了最多的力。這位火靈仙子出現在天機書卷軸上,既代表著聖地,同時也代表著像我們這種體內流著人間四季,日月星辰自然力量血脈的『古仙』。」

  她又看向慈眉善目的老者,道:「照這樣說,這位就是裘家的先祖。他同樣在大戰中出了力,並且在最後願意放棄修為,以己身之力庇佑萬千凡人。沒像下面兩位一樣被磨滅輪廓,面目全非,是因為人族不像妖族又細分成許多種族,自始至終,他們只有一種模樣。」

  「即便死去了許多造成當年之禍的罪魁禍首,但人族永存,這位裘家先祖的功績也永遠都在。」

  「剩下的兩位。」她目光轉過去,落在左側圖像上唯一能見到的那雙長長翅翼上,唇瓣翕張:「上面是蒼龍,已經完全滅絕,所以什麼都看不清,下面……」她頓了下,將話完整補充完:「是天累。他們還有一脈殘留,但已經算不上真正的天累,所以只用最具辨識性的囚天之籠表示。他們代表著妖族。」

  還剩最後一張圖像,但全模糊著,像是在人臉上炸了兩蓬煙花,半點也看不清。

  薛妤沉默了一會,聲音放輕下來:「最後這張是魔族,若是他們能活下來,好好發展,或許能成為與人族,古仙,妖族一樣的存在。」

  那是世間自然孕育出的生靈,也知善惡,能明事理,頑劣了點,但和那種理智全無,只有毀天滅地慾望的魅完全不一樣。

  可這樣龐大的,尚處於弱小中的種族被這世上其他生靈聯手,以一種殘忍的排外手段全部抹除,因此天地盛怒,山河倒流,大家都得到了最為嚴重的反噬和警告。

  「那段歷史無人知曉,卻被永遠刻在天機書卷軸上,是因為聖物也在用此警醒自己。」薛妤仰頭看了眼頭頂交織的靈光,將自己內心的想法一一說出:「時間逆轉之術,我查了許多書,想了很多遍,最後得出結論。除了擁有海量靈力和生命力的聖物扶桑樹與天機書,人力根本無法為之。」

  「世間芸芸眾生,我亦是其中渺小的一個,並不認為自己值得聖物特意施展這種大術法將我拉回千年前。所以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因為什麼,總不能是因為我的遭遇太過令人義憤填膺而導致扶桑樹出手匡扶正義,也不會是我運氣太好而恰好遇到了這樣的機緣。」

  薛妤手指交疊在小腹下,臉頰被光映得瀅亮:「直到進了飛雲端,看了前世不曾有的那段影像,再接著經歷裘桐換命,將對妖族有著絕對召喚力的龍息一分為幾這兩件事,我才有了幾分確定。」

  「這才是扶桑樹需要我做的事,是不是。」

  沒人回答她,她像是迎風唱了很長一出的自說自話的戲,扶桑樹和天機書毫無反應,就連。

  和扶桑樹說這麼多自己的猜測,不是薛妤的目的,她沒必要白費功夫說這些沒用的東西。

  薛妤慢慢握緊那跟懸浮在半空的竹籤,像是抓住了一根足以破空擲穿一切地長矛,她瞳色壓得冷下來,微微抿著唇,道:「扶桑樹當初制定三方,互相約束,彼此不得干涉內政,但如今時局不定,太多人不明真相,我們出手顧忌,束手束腳。」

  「春風化雨的動作無法使有恃無恐的人迷途知返。」

  「若是我的猜想沒錯,接下來,為徹查龍息之事,聖地傳人會有逾矩之處,朝廷暫時無主,我查人間城池不可能等到昭王妃產子之時。」她字字條理清晰:「我知道扶桑樹和天機書不能太插手世間塵緣,但我需要一個方向和一個允准徹查的意思。」

  「當然,如果我的思路是錯的,今日這些話,當我沒說。」

  薛妤從沒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

  她踩著陣法邊緣的亂線站得筆直,從側面看,像是在冷眼旁觀這座陣法將要做出的抉擇。

  其實這個方法不一定能起到作用,薛妤也是死馬當活馬醫,既然是詢問陣,既然將她送了回來,那扶桑樹肯定是在刻意規避什麼,心有所憂,自然做不到完全沉睡,真撒手不管。

  陣法陷入了某種死寂,像是一種無聲的對峙。

  良久,薛妤鬆開那根竹籤,才要踩著暮色出陣法,卻見竹籤慢慢倒過來,朝上的一面用漆紅色的顏料勾畫著,原本那個「是」字變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不大不小,顏色深濃的「允」字。

  既應允了沈驚時作為攝政王輔佐幼帝,又應允了薛妤口中將會發生的一些「逾矩」行為。

  薛妤唇線微鬆,那些緊繃的情緒慢慢沉澱下來。

  緊接著,她有條不紊地拿出一塊留影石,將這一幕記下來,而後大步跨出了陣法。

  五天後,薛妤和善殊出現在皇城中,兩人並肩而行,以聖地傳人的身份堂而皇之入了皇宮正門。

  這些時日鬧做一團的朝臣們整了整衣裳,最能說得上話的幾位老臣皮笑肉不笑地將她們請至裘桐平時召見朝臣議事的書房。

  幾乎就在同時,怕他們吃虧似的,三五位人間修仙門派的掌門聯袂而來,俱是白髮蒼蒼,道骨仙風的和藹模樣,見了薛妤和善殊,禮節性地拱了拱手,又笑瞇瞇地與那些老臣站在一起,像是在為死去的裘桐撐場面。

  才坐下,薛妤就拿出了那顆留影石,她衣袖一捲,那些大臣跟霧裡看花似的,眼前換了副模樣。

  那個深紅色允字對他們可能沒什麼大的震懾力,可對那些急匆匆趕來的老傢伙,卻無疑成了奠定局面的一張聖旨。

  「這是什麼意思,我等武將腦袋粗,看不明白。」一個身高八尺,魁梧粗壯的男子站出來,聲音粗而重,話說得十分不客氣:「兩位聖地傳人無傳召,無請柬便來我皇城皇宮,已經算是失禮。」

  善殊抬眼,想說什麼,被薛妤用動作制止了。

  她視線掃過屋裡站著的七八位,將留影石叮噹一聲丟到桌面上,冷聲道:「我沒打算和你們扯嘴皮子,也不喜歡解釋一些沒頭腦的廢話。這次來是為了通知諸位,昭王妃肚子裡的孩子將任新帝位,同時,沈驚時作為昔日扶桑樹指定的人皇另一脈,將被封攝政王,輔佐幼帝,希望諸位好好配合。」

  她的話落下,頓時引發了躁動,那名死忠裘桐的武將臉一橫,還未說話,就被薛妤冰寒似箭的目光狠狠釘在了原地:「我勸諸位識相,想一想裘桐死前說的話,這已經達到他的預期了,不是嗎?」

  這話說得,好像那天裘桐臨終前囑咐他們時,她也混在裡面,聽完了所有安排。

  五位托孤重臣中,有四個額心冒出了汗。

  「人皇的人選,朝廷內政,輪不到聖地插手。」為首的那個武將狠狠捏住了手中的刀柄,陰惻惻地質問:「聖地這是打算趁人之危,藉機一人獨大嗎?」

  站在一側,一言不發的門派掌門人不由搖了下頭,知道這事已成定局,扶桑樹點頭說是的東西,怎麼推,這口黑鍋都推不到聖地身上去。

  「想一人獨大的究竟是誰。」薛妤淡漠地抓著那塊留影石起身,善殊跟著走出來,臨到門檻處,她停步,聲線中透著一種肅殺之意:「你們儘管試試接著胡作非為,鄴都的誅殺台來者不拒,不介意多斬幾個人族臣子。」

  門裡面很快傳來杯盞重重擲地的破裂聲。

  善殊歎息一聲,看向薛妤:「來前,我還以為有場硬仗要打。」

  「和愚昧無知的人講道理是不得已,和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講道理,只會助長他們的氣焰。」薛妤手掌舒展著又合攏,低聲道:「你太溫和,溫和的人容易被欺負。」

  「跟佛家心法有關係。」解決完一樁棘手的事,善殊看了下昏昏欲沉的天色,緩聲道:「距離昭王妃生產還有五個月,五個月後,我會出手封住沈驚時的靈脈,將他送到皇城中來。接下來的一切,都該往好的方面發展了。」

  她問薛妤:「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去趟雲霧城。」薛妤摁了摁跳動的眉心,道:「九鳳說妖丹最多一分為五,可蒼龍排在妖族之首,無人領教過它的強大,究竟能分成幾份誰也不清楚。我們現在只查出四個,不知道還有沒有漏網之魚,不將雲霧城城主的嘴徹底撬開,我不放心。」

  善殊點了點頭,道:「一起去吧。」

  她們正說著話,天空中突然扯過一道驚雷,蓄積多時的雨水倒灌著潑下來,豆大的雨珠將街道上飛舞的塵埃重重壓到地面縫隙中,而後聲勢浩大地吞沒。

  ===

  沈驚時抓著傘在傳送陣最後閃爍的光芒中猛的鑽進去時,那道縫隙剛好在背後合上,他脊背抵在光柱上,氣息有點急,看向善殊時頗為幽怨:「再晚一點,我就被佛女殿下無情地拋在一品居了。」

  「抱歉,忘了通知你。」善殊好脾氣地看著他淋得透濕的頭髮,道:「怎麼還能被雨淋了。」

  「小事。」沈驚時無謂地給自己捏了個除塵訣,碾著腳尖道:「這不是要去當攝政王了,提前適應適應沒靈力的日子。」

  善殊手裡的動作一停,沈驚時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麼,連忙比了個手勢,連聲道:「你可別再說什麼不行就再想別的辦法的話,我去當攝政王,靈力又不用永封,等那小皇帝長大成人也就十幾二十年,我就當去過十幾二十年被人伺候的癮,這才多大點事。」

  他眉目中無所畏懼的笑意似乎能感染人,善殊將「那是一盤爛攤子」的話嚥下,也跟著微微笑了下:「行,我不說了。」

  他們聊得有來有回,薛妤卻全程沒有說話,沈驚時十分努力地帶動氣氛,但很多時候,她只是答著嗯,行,這樣簡短的詞彙。

  小半個時辰後,沈驚時開始佩服溯侑了。

  他明明也跟著薛妤做過任務,怎麼著也得算個朋友,可任務一結束,再說話時生疏得好像要來個自我介紹一樣。

  溯侑是怎麼那麼厲害,能把這麼一朵冰山雪蓮摘下來的。

  這難度,比他去當攝政王收拾殘局還大。

  薛妤最近確實,心情不好,導致什麼多餘的話都不想說。

  沈驚時太吵,和朝年有得一拼,耳邊的聲音就沒停下來過,她隱忍地皺了下眉。

  良久,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動,不知道怎麼,突然就想到了溯侑。

  薛妤其實不是個能分心的人,做一件事要完完整整的做完才會有時間去想別的東西,但在傳送陣壓抑沉悶的空間中,眼前卻堪稱突兀地冒出他一絲不苟替她整理文書的片段,也有特意用那張臉,那雙動人的桃花眼勾她時的模樣。

  她其實對時間沒有太強的觀念,一天和一月,都在眨眼間,但這個時候,她卻垂著眼,在舌尖上無聲滾出一個數字。

  十二。

  溯侑回妖都十二天了。

  或許是因為過去十幾二十年都有那道身影陪著,像習慣了清冷黑夜的人突然擁有了一盞燈,燈滅之後,她居然久違的覺得,有點孤獨。

  傳送陣停在了雲霧城城中,薛妤不動聲色收斂思緒,逕直步入城主府。

  這裡六天前已經清算過一次,現在整座城主府裡都是聖地的人,朝華在這裡坐鎮,同時嚴刑拷問雲霧城城主及背後幕僚。

  聽到回稟,朝華迎上來,對薛妤和善殊同時頷首,道:「殿下。」

  「還沒招?」薛妤問。

  朝華搖頭:「嘴嚴得很,寧死不屈,裘桐給的迷魂湯真夠厲害的。」

  意料之中的回答,薛妤步入通往後牢的小路,道:「將他提出來,用水刑,我來審。」

  朝夕相處多年,朝華知道她的行事作風,此刻稍稍猶豫了下,低聲提醒道:「三日後就是三地盛會,用拘拿咒怕對殿下狀態造成影響,要不再緩一緩?」

  「我有分寸。」薛妤不帶情緒地回:「蒼琚提心吊膽,催了再催,這事拖不了。」

  水牢中央,鎖鏈從男子脊背中穿過去,殘忍地勾住了每一根脊骨,他氣息奄奄地耷拉著眼皮,一副要死不活的蔫樣,看不出半分城主威風八面的樣子。

  薛妤跟他僅有一面之緣,此刻在他身前半蹲下,慢慢捏住他的下頜骨往上抬,他一陣吃痛,瞳仁灰白,盯著眼前這位美麗,但一出手就能眼也不眨將城主之位廢除,並根根剔除靈骨的聖地傳人。

  他唇乾裂出無數道縫,一動就流出殷殷的血,聲音嘶啞難辨:「……我是受過朝廷親封的二品官員,搜……搜魂對我無用。」話到後來,聲音像是漏了氣的破布袋。

  「光記著自己是朝廷的官了,你這個城主之位,一半來自聖地,全忘了是不是?」薛妤看著他,緩緩眨動了下眼睫,再抬眼時,瞳仁現出一種冰冷的霜色,她看著眼前這位被裘桐完全收買的心腹,以命令的口吻字正腔圓地道:「現在,看著我,告訴我,除你之外,還有誰手裡握著龍息。」

  雲霧城城主頓時像被抽乾了血液,如提線傀儡般迷茫地張了張嘴,身體承受不住似的往左邊歪了歪,又被背後貫穿後背的鎖鏈強行拉了回來。

  半晌,他慢慢吐出幾個模糊的字音:「宿……州,陳川……」

  那是以宿州為基礎往外擴開的城市,他們頭一個就查的那邊,很快找出了三處城池,迄今為止,雲霧城是第四個。

  薛妤耐心地等著。

  直到他顫抖著,不受控制地說出第五座城池的名字:「北,北江。」

  「很好。」薛妤眼中霜色盛到一種極致,她道:「別的呢,都說出來。」

  「沒。」他咬著牙縫戰慄,手背和臉頰都承受不住這樣的力量,崩裂出道道血色的小口,「沒有別的……陛下,召集我們……就看到這,幾個。」

  薛妤重重甩開他,在出大牢前,手肘抵著門框,慢慢吁出一口氣,平復呼吸之後,大步去了北江。

  北江城城主府,笙歌陣陣,杯盞相交。

  今日是北江城城主千金的滿月宴,周邊城池關係不錯的城主,官僚世家們都跟著登門來討一杯喜酒,前院熱鬧非凡,北江城城主抱著咿咿亂叫的女兒笑得滿面紅光,隨意掃了一眼,他招來屬下:「怎麼不見松珩公子,可派人去請了?」

  「城主放心,您如此看重這位公子,卑職們哪敢怠慢,早派人請了,但松珩公子今日身體不適,說聽不得熱鬧,就不來了,請城主見諒。」

  「這樣。」北江城城主撫了撫鬍鬚,將懷中粉嘟嘟的女兒交到乳母懷中,道:「將小姐送到夫人房中去,她玩累了,該休息了。」

  乳母抱著孩子福身退下。

  薛妤到的時候,這場盛宴正到最熱鬧的時候,她一步踏入內庭,在招展身姿的舞姬中間閒庭漫步地走著,撥開攔在眼前裸露的玉臂,直到站到城主的案桌前幾步,隔著一段不長不短的階梯,與倏然失了笑容的北江城城主對視。

  周圍慢慢變得安靜起來。

  「北江城城主。」她隨手推了推身側那張空案桌上擺著的酒盞,使裡面酒液灑出來小半杯,聲音空靈:「我今天來問一件事。」

  「人皇裘桐手中的龍息,你佔了一份,是不是。」

  北江城城主深深吸了一口氣,起身,展袖,朝薛妤的方向微微彎下脊背:「穆少齊,拜見薛妤殿下。」

  近段時日,薛妤在他們這些既受朝廷冊封,又屬聖地管制的城主們中大出風頭,不,應該說所有的聖地傳人都狠狠撕碎了人們對他們的固有老好人印象。

  原來,聖地傳人出手時根本不會留情面,說拿人就拿人,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回答我,是與不是。」

  就像現在一樣,連寒暄都省去了,但凡說個「是」字,他的下場,和宿州那四位沒有分毫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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