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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席絹 - 活路【單】 [打印本頁]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3 11:09 PM     標題: 席絹 - 活路【單】

本帖最後由 qpmw159 於 2012-3-14 05:19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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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身為一個「很好命」,且沒有功名的貴族子弟,  
恁地再高貴的煩惱,也輪不到他來煩,  
打小身弱什麼也不用做,生來只要負責被關愛即可。  
這輩子唯一的委屈,大概就是娶到一個毀容女吧?  
毀容啊……容貌不是女人的第二生命嗎?  
那他這位未過門的媳婦,怎麼辦可好?  
他憂著呢,可她,似乎並不怎麼在意自己的容貌,  
反倒……有些慶幸自己的毀容?  
她,到底是……德容兼備的落敗豪門千金?  
聰慧的伴讀丫鬟?抑或……  
這般費事,只為……一條活路?  
有趣!原本只是了卻一樁傳宗接代的事罷了,  
如今竟教他上了心……  
不管她究竟何人、所為何事,總之,他對她好奇極了!  
這輩子,他終於有了值得一煩的事了……  
感覺,還不賴就是。

【出版日期】2012/03/09
【出版社名稱】飛田
【書系及編號】當紅羅曼史0657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4 12:44 AM

楔子

  「走!快走!馬上離開!」急迫的聲音滿是疲憊到了極點的沙啞,而滿滿的恐慌,讓聲音的主人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憑本能的逃。中年女子雖然是奴僕身份,但卻是最為體面的那種,身為主母身邊最得力且受寵信的嬤嬤,從小到大,也是好吃好喝的被供養長大的,說是比起一般殷實之家的大小姐過得還富貴也不為過,幾曾吃過這樣的苦楚。

  「可……可是……阿爹他,沒回來……唔!」

  「噤聲!」沙啞的聲音幾乎已無力再發出更多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在割著喉嚨發出來的,如此艱難,字字帶血。「這些帶著!往南邊的角門跑!應該有人在那邊等妳,妳跟那人走!聽明白了嗎!」中年女子將一個小包袱塞在女孩手中。然後更慎重地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只被綢布包得密密實實的細長條物,像是個小畫軸什麼的,扯開小女孩衣服,讓她貼身放置。很嚴肅、很凌厲地直視著小女孩,道:「這個,絕對不能丟!死也不能丟,明白嗎?」

  「這、這個,娘,我不明白……」即使是天性較為沉穩的小女孩,也在今日這樣緊迫而詭異的情況下,難以控制自己滿臉的驚慌失措。還想說些什麼,卻因為被母親狠狠牢牢地箝住雙肩的力道而嚇得無法言語……她從沒見過沉穩得像天塌下來也能不動聲色的母親有過這樣的驚懼而猙獰的表情!

  「妳不用明白!只要活著,明白嗎?活下來!那才是妳這輩子唯一該記得的事!」

  「我、我不明白……為什麼……」

  「快走!」婦人用力將女孩往外推著走。

  「我不……」小女孩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就被外頭慌張逃竄的人潮給撞跌在地,險些被人踩踏在腳下。

  「小……小心!」婦人驚叫著將小女孩摟起,緊緊抱在懷中,不住地閃躲衝撞,顧不得渾身發痛,終於連滾帶爬地帶著小女孩縮在牆角。然後再一吋一吋地爬挪回屋內。

  放眼望去,發現此刻的情況已然混亂到一發不可收拾。

  四面八方傳來各種尖號、各種慘叫,一陣陣血腥味伴著燃燒的味道飄過來,中年婦女整張臉從原來的青白更向灰敗而去,恐懼成了她眼中唯一的色彩,但這還不足以讓她像其他此刻在周邊倉皇奔來跑去、無頭蒼蠅一般的男男女女僕從那樣失去所有神智,只會六神無主地瞎跑。

  很明確的情況,如果婦人仍然堅持小女孩自己一個人逃出生天,恐怕跑不到三兩步,就會被這些人潮踩成肉泥!

  所以,她必須帶著小女孩一同去!無論如何計量,小女孩活下來才是她必需做到的,其它的想法都得押後!

  婦人狠狠咬破了自己的下唇,讓自己有足夠的力氣起身,並咬牙抓著小女孩的手衝出房間,朝南邊跑去。中途雖然不時被亂跑的佣僕給撞得東倒西歪,但方向始終沒變,就是那唯一有機會逃出去的生天!

  中年婦女帶著小女孩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到南邊角門——但那個平常只是用來提供人收泔水垃圾的角門,如今也擠滿了拼命想往外逃命的佣僕!

  更可怕的是角門外,還有一列披著鐵甲的士兵橫刀而立,高叫:「若有企圖趁亂脫逃者——立斬!」

  「娘……」女孩低喘出聲。

  「別出聲,跟我走!」顯然眼下的情況早已在婦人的預料下,她摟著小女孩,閃進假山後方,朝一排種在圍牆邊的矮樹叢走去。

  「娘?」

  婦人臉色嚴峻,沒有出聲,跪坐在地,撥開茂密的草堆,摸索好一會,才在某個暗處摸到一道小門,用力扳開。

  「爬進去!快!」不讓小女孩有發問的時間,邊說著,便已將女孩壓下,讓她朝那個小洞爬進去。「朝這個洞一直爬,雖然有點遠,但出去的地方是安全的,紀嬤嬤會在那邊接應妳,妳快走!」

  洞口很小,小到剛好足以讓小女孩匍匐著身軀活動,若是大人的身量,怕是容不下的。小女孩勉強回身,急聲叫:

  「娘,那妳呢?還有爹,爹他,還有哥哥,還有姥姥……」

  「那些妳都不用管!他們都不重要——包括我,妳都不用掛念!記住,只要妳活下來就好,活著!無論如何!活下來!」

  「可是——」

  「沒有可是!妳才是最重要的,無論如何,活下來!」

  小女孩還想說些什麼,但婦人再也不給她開口的機會,重重將她朝裡頭推了一把,小女孩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後跌去。然後洞口的門便被大力推上,留小女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穴裡,隔開外頭的驚吼哭號與所有恐怖喧囂。

  女孩不好容易爬起來,朝那門用力拍打著,卻沒辦法將那門打動分毫。正想放聲喊叫,將母親給叫回來,卻聽得外頭,在很近的地方傳來淒厲無比的慘叫,一聲聲,有男有女……

  在這些淒厲慘號中,傳來粗獷的號令聲,聲音來自很遠的地方,卻能輕易蓋過各種號叫,也清晰傳進小洞裡女孩的耳中——

  「這些只是奴僕,都殺了,一個也別放過!殺完了,一把火全燒了!」

  「是!」

  小女孩張大了嘴,想尖叫出她的驚怖,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能渾身無力地跪在洞裡,任由外邊那彷如修羅地獄般的慘叫不時地傳進耳裡……

  她一直聽著,聽著,木然地接收著所有聲音,直到她的體力與精神再也支撐不住,徹底昏厥過去後,腦中的所有雜音,全化為母親最後的交代——

  無論如何,活下來!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4 12:54 AM

第一章

  但凡大戶人家,為了彰顯身分,排場總是氣派非凡的。而身為開國功勳之一的鳳城沈家,更是當之無愧的箇中翹楚,即使百年來,出仕子弟漸少,人丁逐漸凋零,甚至可說徹底退出京師的政治中心已有二十餘年,如今偏安於祖籍鳳城一隅,曾經赫赫聲名的開國三十六功臣之一,如今對那些朝廷新舊顯貴而言,不過是湮沒於歷史的一筆記憶,沾著無數塵埃,不具有什麼談論價值。

  不過,曾經顯赫過數十年,被皇室優待過的世族大家,就算失去了政治舞台,遠離了京城權利核心,在權貴眼中顯得落魄不已,也依然有足夠的金錢與聲望,在祖籍地保有應有的尊榮與華貴的生活。

  所謂的「鳳陽沈家」,正是這樣的存在。沈家在鳳陽城裡擁有崇高的地位,就算是歷任的州牧太守什麼的大員來此就任,即使是作作秀、過過場,也理所當然得將前來沈家拜訪當成上任第一件必做的任務。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落魄的王公仍然是平頭百姓堆裡的天皇老子,遠離京城,就是個被允許存在的土皇帝,只要不叛國、不張揚地草菅人命弄得人盡皆知什麼的,大抵來說,國家都會極之優容之。

  所以,鳳陽沈家對鳳陽人來說,是擁有潑天富貴的、是尊榮無比的,無論怎樣奢侈揮霍都是合理而正常的。

  人丁凋零、子息艱難的沈家,在這一代,只餘下一名獨生女——沈雲端。

  沈雲端是沈家第六代唯一的孩子,也是嫡女,沈家第五代的獨苗虛弱到沒有來得及留下庶子庶女,也不知道該不該為此稱幸。她的父親生來體弱,幾乎不曾下過榻,可說是用各種名貴珍稀的補品藥品給勉強灌大的。然而即使是這樣,這根沈家獨苗依然沒能活過十七歲,留下才迎娶半年的妻子,以及兩個月的遺腹子,撒手人寰。

  曾經有已然出五服的旁支親戚企圖挾著本家同源的威勢,與家族族長共同謀奪沈家的巨大財富與地位,強勢欲將幾名宗族子弟給過繼入沈家,號稱不忍赫赫沈家香火斷絕,日後列祖列宗無人祭祀供饗,正大光明地打算以此機會將沈家瓜分一空,但幸而皇家不允許,沈家剩餘的老弱婦孺拼死頂住了這些蝗蟲一般的親族,就差點沒親自上京城告御狀了。開玩笑,開國功臣的家族豈是那麼容易染指繼承的?無論是基於哪方面的考量,皇室都不會允許的。

  沈家的奢華,展現在任何一方面,並且不介意天下皆知。

  擁有的良田土地店舖幾乎占據了鳳陽的一半,並且是最好的。

  宅邸占地廣闊,處處雕梁畫棟,每一處院落都有專屬的假山水池的園林造景,幾乎像是要將天下各地的美景都囊括於其中。任何一個有幸進來參觀過的人都得驚呼:皇宮大抵也不過如此了!

  沈家的主子很少,至少目前有資格居住在沈氏大宅被服侍的正經主子也就三個,但服侍的管事婆子丫鬟等各式職等的佣僕就超過三百個人。

  三百多個佣僕聽起來很多,但每當沈家舉辦宴會時,仍然會呼喊著人手不夠用,還得將外頭店舖、莊園的夥計佣僕給調過來幫手。

  或許不見得每一個佣人都被合理的使用了勞動力,被冗置的人手一抓就一大把,但這一點也沒人在乎,重要的是沈家的臉面,絕不容許丟份的排場!

  自從沈家退居鳳陽之後,每一代的沈家人都是這樣做的——愈奢華愈好,聲勢絕不可疲弱;無法在京城立足,至少得是鳳陽第一!

  可以說,就算是伺候在姨奶奶那種半主子之類的人身邊的佣僕,最不濟的也有六個人的配備。而正經主子——沈老太君、沈夫人,以及沈家如今唯一的指望沈雲端,這三名理所當然應該享用沈家一切榮光的人,配備在身邊伺候的佣僕至少都有三十個人以上,這還不包括專門的車夫、轎夫、馬夫這類待在外門,隨時等候驅使的粗使佣人。

  而沈夫人自從拼死生下女兒之後,身體一直虛弱,始終沒法調養好,可能正如太醫所言,心思鬱結,心病大於體病,終究將原本就不健旺的身體給拖垮成藥石罔效。據太醫明言,沈夫人的身體,再能拖,也就是這半年內的事罷了。

  年邁的老太君、病弱的夫人,無男丁支撐的家業,最後的一點念想,不過就是希望沈家最後的一點骨血,可以配得一樁良緣,並且藉由良緣,延續沈家的榮光。

  這樣重大的責任放在一名女子身上,照理說是不應該的。女子卑弱,這是自古以來以男性為主的社會所形成的共識,牢不可破,雖是壓抑了女性的發展,但同時也保護女子不被冷酷的世道傷害。將她們圈在一個小小的後宅天地裡,一生就這樣過去,就是對她們最好的保護——至少男人們都是這樣想的。

  而沈家這樣的特例,實屬不得已,但也算情有可原。整個社會都會默許沈家為此籌謀的。

  然而,老人家為家族延續而苦苦盤算的心思,身為沈家未來希望的沈大姑娘並不一定有相同的想法。

  沈雲端小姐,出身高貴,自小被如珠如寶地疼愛著長大,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廣宇華廈,屋裡隨意放著賞玩的皆是奇珍異寶。就算偶爾跟祖母出門禮佛,放眼所見都是對著沈家氣派排場躬身敬禮的人。沈家是鳳陽第一世家,見官不拜不說,城裡最大的官還反倒得親自來拜見。

  她習慣了高高在上,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切的特權與享受都是她生來該得的。她當然讀過天朝的開國史,主要是為了讓她了解沈家祖先身為開國功臣之一的榮光。打從她五歲開蒙以來,圍著她轉的教授先生就有二十來個,其中有四個男先生教她國史、四書五經、琴棋書畫;另外十七個女先生,教她女四書,以及所有身為完美淑女該學會的所有一切,所有德言容功相關的,全都得會!

  因為她是沈家最後的希望。所以她必須學那些其他高門大戶淑女不會學的四書五經,甚至德言容功相關的課程,也不會有人像她這樣學得繁雜而多樣,並且被要求全都得做到!

  沈雲端今年十六歲,已經到了再不議婚就太遲了的年歲。雖然一般來說,國朝的女子在十八歲以前出嫁都不算晚婚,但任何一個稍有名望的家族,其子女的婚配對象,向來是在孩子十歲左右就四處挑選相看,並且在十四歲就會訂下婚約,在十八歲之前完婚。而沈家,因為情況特殊,所以才耽擱至今。

  雖然有點晚,但沒有人會覺得沈家小姐會因此而嫁得不理想。

  就算不看在沈家驚人的財富,純粹從沈雲端小姐驚人的教師群,以及不小心從那些教師口中偶爾流傳出來的,關於沈家小姐的功課評價,雖僅是隻字片語,但也足以讓那些打聽的貴婦們明白——那沈家小姐可是國朝最標準的淑女兼才女!絕對是最高標準的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在家賢妻、在外貴婦!她的出色,就算放到京城與那些正興旺的名門千金相比,也不會有絲毫遜色,甚至可說是去給皇家當媳婦都非常夠資格的了。

  所以,沈雲端小姐絕對不愁嫁,更不愁高嫁不被接納。她太出色了!

  當然,沈雲端小姐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 ※ ※

  沈雲端小姐因為是沈家未來的希望,更因為尚未出生就失去了父親,自然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深受祖母與母親完全無保留的溺愛,從小到大,絕對的慣著順著,斷不容許任何人冒犯她,連一絲一毫的違逆都是不允許的。

  當然,這些指的是功課以外的任何事。

  如果沈雲端不是個女子,而是男兒,恐怕定然會被慣成鳳陽城一霸,欺男霸女、殺人放火什麼的,想來也不會有人敢管。幸而她是個女子,如若養成驕橫性子,也頂多窩在自家宅邸裡刁難丫鬟、罵罵嬤嬤婆子什麼的。

  當然如此顯赫門庭的沈家,通常自幼以詩書禮儀教養,倒不至於將一名嫡女千金教育成出格嬌蠻無儀的模樣。所以,沈雲端是個看起來很合格的千金小姐,至少她沒有很張揚的個性,向來就乖乖學習著那些足以壓死人的課業,在每個教師考核著學習成果時,都能博得一定的好成績,讓她美名順利傳揚出去。

  沈雲端喜歡各種對她的讚譽。這也是她一直以來非要保持著好成績的原因。有些事情不需要人教,就能無師自通。比如她從小就知道,身為沈家唯一的孩子,即使只是嫡女,整個沈家的榮華富貴都是她該享用的;然後,更從祖母與母親的期望中明白,如果她表現得愈出色,就能得到更多的疼愛,那種疼愛是來自於沈雲端本身,並且大於嫡女血親。

  她的出色,會令她獲得諸多優待與信任。

  比如一個月兩次出門禮佛的機會;比如每年春夏兩季可隨意到城外莊園小住一段時日,賞春避暑遊玩鬆快一陣子;比如可任意取用自己的月銀,而不必被教養嬤嬤掌控、被祖母控管。因為她沈雲端是如此的知書達禮、如此的品學兼優;小小年紀就不教大人擔心,總是體貼懂事……

  如果這樣出色的大小姐是個嫡子就更好了。若是嫡子,何愁沈家不能重振昨日榮光,重新在京城立足——許多人都忍不住這樣唏噓著。

  但沈雲端從來不因為自己是女兒身而遺憾。她喜歡自己是個女孩兒,是個身分如此高貴的女孩兒。如若她是男兒身,誰知道沈家長輩為了家族榮光,還會將她壓榨成什麼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十六歲的沈大小姐該談親事了,所以原本教授沈雲端課業的二十幾位教師,在認定大小姐學有所成之後,那些琴棋書畫相關的、女紅廚事之類的教席,都在拿了厚厚的謝師禮之後,被恭送出府。有意歸家的,遣人一路送回故里,再遠都送;有意另尋新東主的,也安排妥當,總之皆大歡喜。財大氣粗又極愛臉面的沈家,任何舉止、行事上就算無法面面俱到,也斷不容許教人說聲失禮。

  剩下的教師,其實也就是一些教養嬤嬤了。這些人共有六個,其中有三個是自幼就跟在沈雲端身邊,一個教她言行舉止、待人接物各方面的禮儀;一個盯著她食衣住行穿著打扮上的儀態;第三個則是跟著沈雲端,幫她管理居處的所有瑣事,包括丫鬟與名下私產,並且根據隨時發生的情況,提點沈雲端如何理家管人,藉此了解人情世故,並學會如何當一個主子。

  另外三個嬤嬤雖是外聘進來,時日也不算久,但來歷可不凡,皆是皇家恩典放出來的一流禮儀大家,向來是每個高門大戶趨之若鶩想要招攬進來供奉著的。以沈家遠在鳳陽的情況來說,照理說是不可能一口氣就得到三名嬤嬤,但沈老太君本身出身京城大家,幼年時更與當今太后有過幾年情誼,對於這樣的小事,只消請人進宮說一聲,對太后來說並不是什麼為難的事,何況沈家如今情況,太后就算給予任何方便,也不會在政治上有什麼變動,於是在早幾年前就允了。

  皇家教養嬤嬤的名頭大於實質用處。所以沈雲端的主要教養嬤嬤仍然是自小陪著她的那三位,而這三位從皇家請回來養老的大神,也就好吃好喝地供養著,平日陪在老太君身邊說笑的時間多過盯著沈雲端的言行舉止。每旬三日講課日,說的是皇家規範,命婦覲見禮儀,再者就是三從四德之類的東西,其實這些東西,沈雲端那龐大的教師群早就教過無數遍了,就算沈雲端再不學無術,也可以倒背如流了。

  沈老太君一切的努力與造勢,都是為了將孫女嫁進京城裡去,而且得是京城的高門大戶,並且這個高門大戶還得同意日後沈雲端若生了第二個兒子,必須過繼回沈家,支撐起沈家的門戶!

  在半年來的挑挑撿撿中,京城所有適婚的、未談親事的青年才俊,都被沈老太君與沈夫人給仔仔細細挑了個遍。當然,並不是每個她們看得上眼的大戶都會看得上沈家這樣落敗的人家,那些也得從名單裡劃掉。

  不再暄赫的沈家,其實也有其優勢。至少,沈家非常的富有,而且,失去政治權勢的沈家,與任何一個大戶結親,都絕不可能遭致皇家猜忌。對一些當權的官宦世家來說,清貴的沈家未嘗不是一個適合的選擇。

  婆媳倆忙了大半年,以最嚴苛的標準去選擇淘汰,寫在最終名單上的,就只有三戶人家了。

  「長信侯葉家次子,威遠伯張家四子,以及……永昌公周家三子……這個周家,可是當今皇后母家,未免也太顯赫了……他們真有與我們結親的意向嗎?」沈夫人輕咳了兩聲,接過隨身丫鬟端過來的冰糖燉梨湯喝了兩口,才以中氣不足的聲音說道。

  老太君指著紙上寫在最後的那個名字,緩緩道:

  「這個永昌公嫡出的三子,與前頭兩位兄長差了十五歲,算是國丈的老來子,據說生來體弱,文不成武不就的,一直就在家嬌養著。萬幸雖然無法進入朝堂獲得一官半職,卻也沒養成驕橫惡少脾性,並不如其他京城紈褲那樣成日惹是生非,反而安靜淡然,很是安分守己。」

  「沒有一官半職,又或者一生都毫無建樹,倒也不算什麼,然而,這體弱……卻是不得不多想想了。」沈夫人低眉順眼,小心翼翼說著。

  沈老太君抬眼看了媳婦一眼,淡淡道:

  「我問過那三個嬤嬤,她們都見過這幾個公子的。這些功勳大家的子弟,自幼都是在皇家學堂裡與皇子們同窗過的。葉家次子武勇過人,有意考武舉從軍,豪言為國鎮守邊關,掃平一切犯境的蠻夷。而張家四子現為九皇子伴讀,據說素有智謀,深受倚重……日後定然會進皇子府當參事長史什麼的,日後……怕是處境十分風險,或有大起,可能大落。若是只求雲端這一生安穩平順,就不能選這兩個孩子。有時身強體健,志向高遠的人,比病弱的更容易薄命。」

  「但是……」沈夫人咬著唇,仍然有些疑慮。從婆婆的話語裡,她當然明白婆婆的選擇正是她比較不希望的那一個。

  沈太君微一揚手,不讓媳婦說話,自己接著道:

  「這個周家三子,上有長他二十歲的大姊,是當今皇后,皇后待這幼弟,一向是當成親兒子一般關愛的,在公爵夫人病逝之後,幾乎可說是抱養在身邊與皇后三名嫡皇子一同成長的。而周家三子的大哥如今是當朝戶部尚書,二哥是威鎮沙場的將軍,一掌天下錢糧,一掌軍方最強兵馬,皆深受當今皇上倚重。有這樣的倚靠,夠重了。而身無一官半職,又背景強硬的周樞,才是最安全的那一個。這樣的一個人,甚至無須長壽。」

  沈夫人聽到後來,被婆母的結語句給驚得差點張口結舌。一口氣沒順好,連咳了好幾聲,都無法言語。

  老太君意味深長地看著媳婦,以極輕又極冷的聲音,像在耳語一般道:

  「這個周家三子,只要能活到給雲端至少兩個兒子,就我算著,再活個十年八年即可。他的家世與雄厚背景,定可保他的後人至少兩代無憂。這,也就足夠雲端的孩子成長成才,並被教育著掛記我沈家的振興。」就算這樣的大家族無法同意有任何一個孩子歸姓母家,至少也會在各方面加以補償,甚至,等到孩子們成長到足以作主時,其下一代的子女,就有可能承繼沈家的香火……

  沈夫人嘴抿得更緊,連咳嗽也沒有了,就靜靜地坐在那兒,垂著頭,像是一切以婆婆馬首是瞻。

  身為女人,身為皆是出身榮顯的女人,兩人心知肚明這些語句下最真實的意思——對於男人,只要他能給予子女足夠的庇佑與尊榮,在傳宗接代的任務完成之後,最好不用活太久。

  有權有勢有錢的男人,活得太久,是嫡妻的不幸。

  與身體不好,但也活了三十八歲的夫婿身邊那些通房小妾姨娘鬥了近二十年的老太君,親身體會了這個道理。

  而,嫁了個身體極度不好,才成親半年夫婿就撒手人寰的沈夫人,雖沒機會親自參與後院的女人宅鬥大戰,但在娘家時,也是親眼見過各種不堪的。

  男人,是後宅的禍根,一切血腥的始作俑者。

  而今,婆媳倆能如此坦然地面對這個話題,無非是,她們的男人都沒了,有兒子的,死了;另一個沒兒子,只生了一個女兒。

  婆媳兩人如此一心籌謀的,是沈家唯一女兒的將來前途。所以這話題才能說得這樣坦白。

  無論如何,她們的雲端,都應該有順心如意的一生。

  傾整個沈家之力,她們一定能做到。

  一切,為了沈家的未來!

  ※ ※ ※

  在外頭擁有各種賢良淑德好名聲的沈雲端,實際上是個什麼樣的人,最清楚的除了她身邊的四大丫鬟外,再者就是其母親沈夫人了。

  如果說沈老太君打孫女出生時,就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幫孫女造勢,那麼沈夫人後來不得不做的事,就是幫唯一的心肝寶貝掩飾——當她終於發現女兒那無所不能、才德兼備到幾乎逆天的賢名根本是摻了天大的水分之後,六年以來,只要身體允許時,她都會盯著女兒拼命補習,然後……不斷地為女兒挑選合適的大丫鬟。

  經過六年的汰換之後,仍然能留在沈大小姐身邊當大丫鬟的,必須是忠心到可以為之捨命、嘴嚴到比啞巴更可靠,當然,在這兩個前提之下,必得具備的至大才能就是能夠學會所有沈雲端該學的東西!

  老實說,並不能指控沈雲端太過不學無術,而是沈老太君對她的造勢太過火了,這世上天才不是沒有,但肯定不會是沈雲端。

  沈雲端還是很努力的,所以才能十幾年來都沒讓老太君發現她的才華不若老人家想像的那樣卓絕不凡。但沈雲端其實非常喜歡那種被崇拜追捧的感覺,這也是在自家母親還沒發現她的真實情況前,她便已自己挑了「合適」的丫鬟來為她當槍手了。

  沈雲端目前的四個心腹大丫鬟,分別是知夏、秋染、藏冬,還有,就是最早、也是待最久,並且從未被人有機會頂替掉的槍手,一個令沈夫人忌憚的天才——楊梅。

  除了楊梅以外,另外三個丫鬟都是家生子,並且除知夏外都是沈夫人陪嫁過來的人家,忠誠度最是無須置疑。她們都是先後經過一番培訓之後,被認定合格,於是才有機會上崗,成為沈家大宅裡令所有佣僕羨慕嫉妒的「二小姐」。

  誰都知道,沈府裡最好的差事是在沈大小姐身邊。工作輕鬆,吃穿用度是最高檔不說,還不時可以從另外兩位主子那裡獲得賞賜。而若是有機會晉身為沈大小姐身邊的一等大丫鬟的話,甚至還有幾個專門的小丫頭伺候著呢!這生活啊,簡直連一般商賈之家的千金小姐都比不上的。所以這四大丫鬟的位置,私底下都被戲稱為「二小姐」。

  這四個「二小姐」平日不用忙針線活,不用打理衣物房間,不用伺候姑娘起居,這些活兒都歸二等丫鬟。她們只需管帳、管人,然後陪大小姐讀書,那些原本往上管得了姑娘、往下教訓得了所有丫鬟的奶嬤嬤等體面些的婆子,不僅無法管制她們,甚至還得加以巴結,才能在這兒活得舒心些。

  精明,腦袋聰明,是對一等丫鬟的基本技能要求。只要有足夠的聰明,就能過上千金小姐般錦衣玉食的生活,對一個僕人來說,還有比這個更美好的夢想嗎?

  這種生活怎麼不教人忌妒、生恨,想方設法取而代之?

  比起另外三個在沈家大有根基的家生子,這楊梅可說是最容易去鬥倒,並取而代之的人了。但偏偏,楊梅卻是待在沈雲端身邊最久的人,在她之前的人,早被換掉了;在她之後的人,也換過好幾輪去了,就她一個始終巍然不動,也實在是本事了。連沈夫人都換不掉她!

  沈夫人很不喜歡楊梅,甚至懷疑,當年才八歲的女兒,根本不可能會想到利用槍手來幫自己完成那些繁重的課業,定是有人在一旁教唆進讒,才起這樣的頭,然後一路走錯至今,直到兩年後沈夫人發現女兒學習的真相時,再也沒有扳回的機會,只能繼續錯下去,幫著掩飾,讓所有的謊言更為圓滿……

  這六年來沈夫人總想挑出一點錯,好將楊梅遠遠打發掉,甚至曾經動過殺心……但女兒的袒護讓她下不了手;而楊梅同是也是女兒絕對不可或缺的身邊人……可以說,其他三人的學識,加起來還沒有楊梅會的多,不管琴棋書畫上的靈性、仿得與沈雲端一模一樣的筆跡,還有每每面對教席抽考,那準得嚇人的考前猜題,竟從未出錯!簡直是不可思議!四書五經念得通透不說,連德言容功上的成果也是驚人的出色!

  沈夫人不得不承認,這個身分下賤的楊梅,是個百年罕見的天才!生為女子,真是可惜了!

  如若她出身為男子,定能將自己贖出賤籍,並且輕易在科舉上得到名次,順利晉身,在朝堂上鴻圖大展,青雲直上到成為當朝首輔也未可知。

  但她是個女子,更是個丫鬟。這樣一個天資嚇人的賤籍女子,想來任何一個主子都不敢放心用的吧?比主子聰明,更可怕的是擅於挑撥使弄,這種丫鬟終會成禍患!

  也只有她那個被寵得天真無比的女兒,才死命不放手,大聲嚷嚷著一天也少不了楊梅!一點也不知道這樣女子的可怕。

  所以沈夫人早已經決定了,在她過世之前,除了要給女兒尋個好姻緣之外,另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除掉楊梅。

  笨女兒,妳怎麼就這樣沒一點心眼哪!沈夫人每每想到自己時日無多,卻老除不去那必成心腹大患的楊梅,總是恨恨地在心底這樣罵著。

  ※ ※ ※

  如果沈雲端當真沒一點心眼,那麼她就不可能力保楊梅在身邊服侍,始終不肯讓別人替換掉。

  當然,這一點,沈夫人是不會知道的。

  沈雲端或許天真,被嬌慣得不知人間疾苦,甚至認為世間的種種富貴合該由她來享用,而且還是別人求著她享用……但那不代表她不聰明。她不必太聰明,但她知道怎樣去用人,而且有一種天生的直覺知道怎樣做可以讓自己獲得最大的利益,這其實也算是非常難得的天賦了。

  她喜歡自己流傳在外的盛名,但從不覺得自己應該名副其實,只消能夠永遠讓世人這樣認定即可,所以她毫不顧忌地在學業漸漸感到力有未逮時找來槍手。比較花腦筋的地方是如何遮掩嚴實,不教人發現。這在童年時或許還算容易,但必然會愈來愈不容易,所以她才讓母親發現破綻,料定溺愛她若性命的母親,會成為她最好的掩護人——確實,就是。

  雖然祖母常常在看了她完美的窗課成績時、或在聽聞教席們讚不絕口時,總不免長吁短歎著:若雲端是男兒多好?咱沈家何愁不能重立於廟堂之上,成就另一輝煌!

  但沈雲端一直很滿意自己是女兒身。

  即使她當真是學業成就驚人的天才,即使沒落的沈家多麼渴望有個兒子來支起門庭,讓家族的富貴綿延得更長久一點,而她在享用沈家積累了五代的顯赫名聲、先人遺澤、富貴生活時,自當也該承擔起責任。但她依然慶幸自己是女兒身,可以理直氣壯地享受著一切,卻不用付出那麼多。

  她想要的,是在這樣富貴美好的生活下,嫁到一個心儀的如意郎君,兩情相悅、琴瑟和鳴、被百般疼愛珍惜,然後白頭偕老。

  她知道祖母與母親在半年前就忙著為她找合適的夫婿,也知道祖母為她挑出來的人選絕對不會差,不管是家世還是人品……至於容貌,就無法強求了,那從來不是挑婚嫁對象時的第一考量。不過,名門世家,通常也少有長得不堪入目的就是了。這倒也無須擔心太過。

  但沈雲端對那些世家子弟卻是興趣缺缺。

  所謂的嫁女高嫁,娶媳低娶之類的情況,對她來說並不適用。祖母一定會讓她高嫁,而且讓她嫁進京城,讓沈家重入京城的貴婦社交圈。可是,沈家這個在鳳陽呼風喚雨數十年的地方性名門,重回京城,簡單形容,就是從雞首變成牛後,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會被貴婦們用審視而輕視的目光打量著,而她必須花很大的力氣,在好幾年內小心謹慎,斷不可有絲毫的錯誤,包括不小心說了一句不恰當的言詞,都可能被嘲笑好久。這些京都裡成長的人士,總會有高人一等的傲慢,動不動就以輕蔑而嘲笑的口吻評著那些努力想打入京城社交圈的人:「畢竟是窮鄉僻壤來的,果然如何如何」。童年跟祖母去過京城探親的沈雲端對此深有體會。

  然後,直到終於完成生兒育女的任務,而子女的品質也不太差之後,她才算勉強被貴婦們接納進去了,但還是屬於容易被無視的鄉下人……

  沈雲端喜歡取巧,不喜歡吃苦。而吃苦這東西,她從出生至今,幾乎是沒受過的。而她也太喜歡自己如今生活的形態了,不打算跑去京城無端成了個不起眼的鄉巴佬,被嘲笑賞白眼還得忍著。

  半年來,沈雲端心中的天秤左傾右擺著不停考慮著自己未來的路怎麼走最好。如果祖母挑的對象實在很優秀,就像是戲文裡那種英姿煥發的或俊秀非凡的男子……比如蘭陵王、比如潘安仁,那沒有二話,就算去京城遭受白眼,也認了。除此之外,那些世家子弟,不管家族的父兄長輩們是否高官厚祿、權傾朝野什麼的,對她來說,沒有絲毫吸引力。話說回來,比起那些跟她一樣自小生活在富貴裡的世家公子,她更為感興趣的是飄零江湖的浪子豪傑、不為經濟仕途折腰的隱士書生……

  一個生長在由無數富貴堆起來的姑娘,自然不將阿堵物的有無視作婚配時的條件,反正她家資豐厚,所以更能隨心所欲一些。

  不管未來她將會有怎樣的姻緣,楊梅對她而言都是極其重要的一顆棋子。進可攻、退可守,好用到難以想像。

  所以,怎麼能讓母親除掉楊梅呢?

  只是,她心中的這副小算盤,可不好對親愛的母親直言呢。

  因為,那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了。

  ※ ※ ※

  沈府的三個主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

  主要的任務是為沈家姑娘尋得一樁好姻緣,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然而,她們不知道的是——

  沈老太君居然走得比體弱的沈夫人更早,一個才過五十五歲壽辰,向來身體健朗的老太太,就在秋末的半夜,一個天氣突然冷下來的夜裡,被一口來不及吐出的痰給梗住了呼吸,就這麼靜靜地亡故了。

  而那時,老太君才剛定下孫女與周家三子的婚約,交換的庚帖還在驛道上,被快馬傳送著。

  老太君過身後的三個月,沈夫人也沒能挨到開春,來不及與周家訂下詳盡的婚帖,在不甘願地吐出一口血之後,憾然離世了。

  於是,半年之內成為一名坐擁金山銀山的孤女,沈家族人、老太君娘家親人,沈夫人娘家親人,全都飛奔而來,企圖為「可憐的孤女」好生作主,信誓旦旦絕不會讓那些別有用心、狼心狗肺的人來染指沈家一丁點……

  在這亂哄哄的情況下,像是嫌沈家的災難還不夠多似的,那目前被暫名為「可憐的孤女」的沈家小姐,在春日的某一天,例行前往萬佛山禮佛祈福的途中,因天雨路滑,乘坐的馬車突然失控滑落下深數十丈的斜坡,雖說是萬幸無人死亡,但馬車因此支離,小廝馬夫丫鬟們受傷輕重不一不說,而沈家小姐則因大受驚嚇之故,竟狠狠生了場大病,一度幾乎被所有大夫認定救不回來……

  當然,後來是救回來了,但……據說,沈家千金在那場意外之災裡,雖僥倖活過死劫,卻是……重傷了臉。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4 01:49 AM

第二章

  「你想活命嗎?」

  「無論如何,當然是不想死的。」

  自從那場意外過後,好不容易被救活下來的沈家千金,幾乎可說是完全變了個樣——喜怒不定,陰陽怪氣。

  原本愛玩愛笑愛學習的沈雲端,將琴棋書畫視為日常必不可少的日常作息的人,如今再也不是這樣了。尤其在她親手將書房幾乎給砸爛之後,沈府上下所有人,便深刻認知了他們如今唯一的主子姑娘,被刺激得失去神智,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優秀出色的沈雲端了——那個曾經被外頭傳為「大家閨秀模範」的沈雲端,已經消失在兩個月前的那場災難中……

  沈雲端的書房,整個鳳城都知道它的珍貴。那可是沈老太君與沈夫人生前搜羅了前朝知名的文學大家所著的孤本書籍、名畫、書法等等,隨便一樣都是價值千金的古董,甚至是想以千金購得都不會有人割愛的珍品。沈雲端的書房能這樣奢侈地擁有古籍名畫布置,得益於沈老太君與沈夫人都是出身於書香豪門,嫁妝裡有的是這樣的隨嫁品。

  所以沈大小姐的書房,自然不是誰都能輕易進得的重地,總是由四大丫鬟,或者是大小姐親手來打理布置,一般打掃的丫頭婆子是不給進來的。然而曾經這般寶貝的地方,在前幾日,差點讓大小姐突發而起的怒火給毀了個乾淨!

  雖沒真拆了整個書房,但曾經那些很喜愛的古董書畫、孤本珍品,卻被撕毀不少,甚至驚動了目前客居在沈宅,還稱得上是沈雲端長輩的那幾位老爺夫人。尤其是沈老太君娘家的弟弟,身為一個書香世家的文人,見到這些珍稀的古董書畫,竟被如此糟蹋,心痛得幾乎一口氣沒上來就給厥了過去。等他老人家緩過氣來,就衝到沈雲端居住的「流雲苑」,隔著屏風大肆教訓了一番。

  可惜卻沒有得到沈雲端任何關於懺悔方面的隻字片語。性情大變的沈雲端,雖然還不至於對長上頂嘴忤逆,但不予理會總是可以的,所以舅老太爺的滿腔怒火簡直像砸在空氣裡,連個聲響都聽不到。舅老太爺給氣得直跳腳,卻又無可奈何,只能讓小廝給扶回書房,強令丫鬟們把還沒慘遭毒手的書畫古籍都給小心收起,再不給沈雲端任何機會毀掉這些價值連城的歷史瑰寶!

  如果是以前愛書如命的沈雲端,看到心愛的書房變成一間光禿禿的空屋子,定然要找人理論一番的,但現在,沈雲端連流雲苑的大門都不出了,又怎麼會去在乎書房變成什麼樣子?

  流雲苑裡有一間朝東的角間,三面採光,窗戶開得大大的,是個夏天取涼的好地方。夏日時,沈雲端每日晨起練字彈琴就在這兒,勉強算是間小書房,但更確實地說,是她的休閒起居室。在這兒寫字練指法、看看閒書,在閒書裡點評的心得,都是不教外人知曉的;許多練習寫的字或文章,常常當日就丟在炭火裡燒掉了,不讓隻字片語有流傳出去的機會。

  當沈雲端病癒之後,再也不出流雲苑、不去書房後,她活動的地方,除了閨房,就只有東間這處了,所以丫鬟們端茶送藥送飯送點心什麼的,只要在正房找不到人,朝東偏間找來,就一定可以找到人了。

  而偌大的流雲苑,擁有二三十個下人服侍的地方,自從大小姐受傷之後,就再也無法輕易在這兒聽到談笑聲,可說連個聲響都幾乎聽不到,像是所有人都同時啞了似的,都輕手輕腳地做著自己的事,如非必要,絕不敢接近小姐所在之處的周圍,生怕無端遭受斥責打罵的下場……這樣的事,這兩個月來,已經發生太多起了,連那些個「二小姐」們、曾經備受敬重的「嬤嬤」們,都無法倖免,被攆出去了好幾個,如今也不知被人牙子帶著流落何方,想來就不寒而慄。

  性情大變的沈家千金,誰的臉面也不給,什麼情分也不顧,她不痛快,也不許別人痛快。不想遭受無妄之災的,還是有多遠就閃多遠,如今真正能鎮得住沈雲端的人,可說都不存在於這世上了。

  「姑、姑娘?」東偏間門外,一名二等丫頭極輕極小心地開口喚道。

  就在小丫頭以為裡頭的人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正打算鼓起勇氣再喚一次時,裡頭傳來冷沉的回應:

  「何事?」

  「該……該進湯藥了。」

  「不喝。退下。」

  「可……可……」

  「嗯?」冷哼聲充分表現出不悅之意。

  「……是。奴婢這就退下。」如今這府裡就這屋子裡的姑娘說的算,其他客居而來的長輩們,畢竟不是沈家人,又沒捏著奴才們的身契,識時務的當然知道該聽誰的。至於主子不顧自己的病體,執意敗壞自身,又哪有小小奴婢們說嘴的餘地?

  聽到門外走遠的腳步聲,東偏間裡的人才又繼續做著手上的工作——將滿桌的紙張一一分類,細細看過,然後再一張張地投進炭火裡。

  當門外的小婢走近時,她正在看著的那張紙上書寫著的詩句,不同於之前迅速掃視過一遍便毫不遲疑地送進火裡。這一首詩,是閨閣詩,滿篇閨怨,其怨氣之濃,用來恐嚇任何一位天真的深閨懷春少女,足矣。

  她定定看了這詩好久,掩在輕紗下的嘴角略略卷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種花莫種官路旁,嫁女莫嫁諸侯王。

  種花官路人取將,嫁女王侯不久長。

  花落色衰情變更,離鸞破鏡終分張。

  不如嫁與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元,鄭允端)

  不是多麼出色的詩,讓她凝神多看的,是那顯得倉皇的筆跡,濃墨,紊亂,還灑了些斑斑點點的墨漬在留白處,可見在書寫這首詩時,心神有多麼凌亂。

  攤在桌案上的詩詞,抄錄的都是閨閣詩,一半是濃濃的閨怨,一半是對愛情的期待;半邊兒恐嚇,半邊兒天真,卻都是出自同一人的筆跡,倒是難以想像是怎麼樣性情的人,竟會同時耽溺於這樣截然兩樣情的詩作裡,像是難以自拔。

  其實這樣的閨閣詩,一般女教席是不會允許千金小姐們觀看閱讀的,連同那些書寫情情愛愛的話本彈詞,都不是正經女孩兒家應該接觸到的東西,為的就是怕小姑娘們在性情未定時,被這些太過不切實際的東西給移了性情,失去大家風範,所以寧願以乏味的女戒女則或者佛經來填充閨閣小姐的生活,讓她們可以定下來,貞靜賢能,才是她們該學會的。

  妻賢妾美一詞,便直白說明了這個社會對待不同身分地位女性的要求,這是普遍的世俗標準。正妻要有賢,輔助夫家撐起門戶,所以必須精擅德書容功;妾要有色,提供男人閒暇時的消遙需求,那些情情愛愛的東西,正是她們的教科書。

  可,年輕待嫁的女子哪裡能理智看待這個?錢權在她們心中,還不如一句「真情」迷人。渴望的,當然是情情愛愛上的激情感受,方覺此生無憾。

  當桌上的紙張燒到最後,她的目光又被一首詞給定住,纖白的手指在那些像是在跳躍的字句上滑過——

  哥哥大大娟娟,風風韻韻般般,刻刻時時盼盼。心心願願,雙雙對對鶼鰈。

  娟娟大大哥哥,婷婷裊裊多多,件件堪堪可可。藏藏躲躲,嚌嚌世世婆婆。

  (明,黃峨)

  「『心心願願,雙雙對對鶼鰈』嗎?」很輕很輕的聲音,然後是更輕的一聲吁嘆。「但願,你能心想事成,如願以償地比翼雙飛。」

  說完,這張紙也投進火裡去了。

  東偏間裡,這幾日炭火總是燒得極旺,並不是出於取暖的需求,畢竟春夏之際,天氣再冷,也有限了。她每日關在這兒,整理著所有書冊文字,然後一一抹去屋子主人曾經輕狂寫下的、卻沒有燒去的每個隻字片語。

  書房那邊,是「沈雲端」的對外形象。

  這裡,是「沈雲端」的真實。

  不宜示人,最好永遠埋藏。

  而今,最好的埋藏,就是一盆燒旺的炭火。

  什麼也不會留下痕跡,這樣很好。

  大家都安心了。

  ※ ※ ※

  「這麼說,是真的定下鳳城沈家千金了?」

  「是的。待二十五個月的孝期一過,立即迎娶過門。」溫潤的聲音,徐緩說道。

  「孝期一過,沈家千金年紀也太大了。」不屑地輕哼。「無論怎麼看,這沈家都不是良配,我不明白你們同意與沈家聯姻的理由。沈家如今落敗得僅剩錢財這類不稀罕物,堂堂周家,怎麼看得上?或者……你看重的是那傳聞中的『仕女典範』名聲?」最後一句問,夾帶著更濃重的嗤笑。

  「這也頗為難得了。」溫潤的聲音不被他人不屑的語氣干擾,始終心平氣和。

  「難得?這話虧你能說得出口。」

  被嘲諷的人完全不在意對方字字句句裡夾帶的不滿,只是微笑,靜靜地沖泡著新進的春茶。一雙修長白皙到毫無瑕疵的手,極美,卻不女氣,像是由上好的和闐白玉雕就,每一個線條都巧奪天工,精緻到極處,連那被輕輕把持住的紫砂壺都被他襯得生動起來;沸騰到剛好的熱水冒出飄渺的白煙,在兩人之間繚繞,顯得那穿著簡單珍珠灰色常服的男子靈氣逼人,像謫仙也似。

  兩人自小一同長大,卻總覺得此人教人難以捉摸透。不在於他特別深沉,不,他一點也不能說是深沉,事實上,這人,這個叫周樞是永昌公兼國丈的三子,幾乎可說是他所有接觸過的人裡,最為坦誠的人了。

  他坦誠,但他仍然像個謎。

  周樞,字寬敏,現年二十。因為近幾年四處遊學兼求醫,難免耽誤到婚期,雖是耽誤了,卻仍是京城貴婦圈裡熱門的佳婿人選,塚世極優,背景夠硬,雖不能襲爵,但定然有一世絕頂富貴可享。

  當今皇后是他親大姊,后位坐得牢牢的,還育有三個嫡子,別說今上對周家恩寵有加,甚至可以說,下一任帝王,沒有意外的話,必是皇后所出的三子裡的其中一位。那麼,周家在朝廷上的風光,再延續個三十年也沒有問題。

  這樣的一個男子,就算是皇家公主郡主都配得了,就算為了政治考慮,周家不可能在這一代再有子女與皇室婚配,那麼,除皇室外,哪戶高門配不得?何至於屈就那二、三十年前就退出京城的沈家?

  功高震主、權高遭忌之類的詞兒,未來雖然極有可能是周家得面對的大問題,但現在就考慮這個未免也太早了。所以男子怎麼猜,都想不透國丈公以及周樞兩人定這樁不怎樣的親事,是為了什麼。

  至少,他——穆光熙,洪霄王朝的七皇子,對此是極為不滿的。

  七皇子今年二十二歲,在輩分上,卻得叫二十歲的周樞為舅舅……當然,這世上也沒幾個人當真敢向皇家嚴格討論這種輩分稱謂的問題——尤其當兩人年紀如此相近,輩分卻差了一輩時。這種事,就別明擺計較了吧。

  兩人自小一同長大,七皇子當然直呼周樞的名字,而周樞也不是個二楞子,當然從來不會以國舅爺身分自居,見面永遠恭敬地尊一聲「殿下」,即使七皇子有時心情大好,非要周樞直呼他的名字,周樞也只是笑笑卻不肯順他。

  直呼皇子名字這樣的恩賜,任他有再大的膽子、再雄厚的依仗,也不敢逾越分毫。

  身為永昌公的嫡三子,本就享有各種榮華富貴,他不必太有雄心壯志,而他不甚健壯的身體,也讓他自小文不成武不就的,都沒能挑一樣去下過苦工;不是他不想,而是長輩們不忍心。反正他已經有一個極為出息的皇后大姊,以及兩個在官場上表現出色的哥哥,整個周家,總不好將世間所有的好處都給占了,養出一個不成材的子弟,正好可以平息一下民怨……是吧?

  穆光熙在不辦差的閒暇時,都喜愛來到周樞養病的莊園與他泡茶閒談。當然,倘若周樞是個一肚子草包的紈褲,他是懶得搭理的。這周樞嘛,怎麼說呢,看不出有那種經綸滿腹的樣子,偏瘦的身材,好聽點叫玉樹臨風,難聽點就是風一吹就只能迎風搖曳,弱得緊。

  洪霄王朝的男子以體健為美,國朝雖承平百年,但仍然保有當年馬上得天下的慄悍之氣,貴族子弟們或許不必出口成章、詩書滿腹,但能挽弓、能跑馬、會劍術、會博擊等等能夠具體表現出身體素質的才能,是非常受推崇的,每年由皇家舉辦的各種體藝大競賽,更是全國年輕人絕不錯過的盛事,人人爭相參與,俗稱「武科舉」,能在此中勝出的才俊,前途將不可限量。

  文興武盛,是洪霄王朝的特色。

  可惜,這周樞,文方面從不出彩不說;武的方面,更是別提了。他,就只是個身體不好的平凡貴族子弟,反正周家也不靠他光宗耀祖,只求他好好活著,能活到壽終正寢,就算是他最大的成就了。

  「請用。」將沖泡得正好的香茗端給七皇子,有些得意地介紹道:「喝喝看今年的春茶如何。」

  「能被你這樣笑著介紹的,想必是極好的,比往年泡製的都好。」七皇子笑了笑,端起茶盞,先聞了一下,才小啜了一口,細細品嘗。「果真是極好的。」

  「今年春雨恰當,茶樹長得特別好。這茶,自然比往年都好了。」

  「沉浸在這樣風雅的事裡,也不是不好,但它可不是個事業。寬敏,你今年也二十了,俗語說成家立業,雖然沈家不是什麼良配,但老爺子既然為你定下了親事,我縱再有不滿,也不多說什麼了,所以你也算是成家了。那麼,關於立業一事,你有什麼想法?」

  「立業?我周家也夠顯赫了,不必再多我一個來錦上添花……更何況,也不一定添得上。」

  「我從不認為你是沒有才華的。你缺少的,只是一種進取的銳氣。」

  「長年為我調養身體的林太醫打我小時就吩咐我,心緒不宜有大起大落,最好常常心平氣和。於是我父親總是讓我學琴、學棋、學茶道,只求一個心定。」周樞微笑地看著七皇子,以一貫坦然的姿態以對。「殿下,我們一同長大,我是個什麼樣的,你還不了解嗎?」

  「自然是了解的。但總是忍不住有些期許,希望你能改變一些。」

  「有什麼好改變的呢?周家現在這樣很好了,好到不能再好了。」

  「不是周家,是你。」七皇子將杯裡的茶喝完,定定地看著周樞,深沉的眸子裡含著一種難解的意味。「寬敏,以後……我希望於公於私……我們都能如此相契,不是周家,是你。」再次強調。

  「哎啊……那,可是麻煩極了呢。」嘆氣,又嘆氣,眼眸眉間,帶著一股淡淡的無奈,唇角那苦笑的弧度,壓出了嘴角兩邊淡淡的梨渦,讓他顯得那麼孩子氣,又……很迷人。

  七皇子仍然看著周樞,想著這個只是有點斯文、有點俊秀,氣質溫潤,白白弱弱地一點也不武勇健美的男子,怎麼,就這樣讓人覺得舒適呢?

  「如果,將來……你知道的,我不會放你一人逍遙。」

  「唉。」微微聳肩的姿態,表達出「到時再說吧」的隨過而安氣息。

  「反正我話是說在這兒了,這件事你得放在心底記著。」七皇子自然知道周樞是怎樣的德性,仗著身體不健旺,非但一點也不自卑,還洋洋得意地拿著這事兒當擋箭牌,年紀輕輕就企圖過起老人的退休生活。真是教人看不過去!

  兩人靜靜品茶,約莫一刻之後,七皇子又抓回最先前的話題續聊。

  「聽說那沈家千金的臉壞了,消息確實嗎?」

  「派去探望的人回來說了,有幾道被樹枝劃得比較深的傷口,得慢慢治療。」至於能不能醫治回完整的模樣,就另說了。

  「你不介意嗎?一個破相的妻子。」雖然不曾聽說沈家千金尊容如何,但破相總是個太糟糕的消息。

  「正因為破相了,這婚事才更推不得。」這是道義。

  「誰理會什麼推得推不得的。我只問你,你對於有這樣一個妻子,是什麼想法?」

  周樞偏首望向那正被風吹過的荷花池,滿眼的綠,簇擁著亭亭玉立的幾朵粉色荷花,在池中招展搖擺,畫面很是生動……

  「對於女色,我向來沒有太多想法,你是知道的。」語氣淡淡的。

  「也是,這些年,我給你的、母后給你的,還有我皇兄給你的那幾個美婢,雖然身分差了點,可都稱得上絕色了,也沒見你動心收用,就真的當成婢女使喚了。哪一個男人會像你這樣不解風情,將絕色美女的青春如此消耗?」帶著點揶揄,又有點滿意的口氣說道。

  「美色這種東西,其實看久了也就那樣。」周樞很實際地說著自己的看法。

  「雖然說你不介意,但如果那沈家千金的臉若是太過不堪入目,我可是不依的。」

  周樞正色地看著七皇子,搖頭道:

  「您老就請高抬貴手吧,人家一個孤女,已經沒有依靠了,就且讓她有個安心的容身處吧。」

  「哼。」七皇子只是笑著,聲音幾乎是打鼻腔發出來的。

  然後,喝著新焙的春茶,下了三盤棋,皆殺得周樞丟盔棄甲投降,才心滿意足又滿臉恨鐵不成鋼地起身走人,回宮繼續與所有人勾心鬥角去了。

  送走了貴客,直到貴客的車駕已經遠遠消失在路的盡頭,周樞才走回門內,讓門房關上門,邊走邊抬頭看著天色。日已近黃昏,蔚藍的天空正悄悄渲染著金橘色的霞光,將滿天的畫布給塗抹上繽紛。

  這時,他的貼身小廝靜靜走過來,向他稟報道:

  「三爺,已經都安排好了。」

  「嗯。」周樞點點頭。

  小廝小心將手上一張折得非常密實的紙片雙手捧上,道:

  「這是半個時辰前收到的傳訊。」

  周樞接過,紙片折成花的形狀,如若不知道這是一封密信的話,幾乎要以為是件紙藝品了,因為它根本不像是純粹由一張紙折成,反倒是像由數張紙拼接黏合。但,這樣複雜的一朵紙花,卻真的是以一張紙折出來的,而且拆開過後,是再也無法折回原樣的。

  確定紙片沒有被任何人破壞過後,周樞將信收進衣袖裡,並不急著看。緩緩走著,並淡聲交代道:

  「讓人收拾一下,明日回城裡。」

  ※ ※ ※

  林嬤嬤是沈雲端的奶娘,可說是所有伺候沈雲端的人裡,最有身分體面的人了,她雖是僕,但同時也算半個主子。尤其在沈老太君與沈夫人相繼離世之後,整個沈家事務,少不得由她出面拿主意的時候。

  沈家如今的唯一主子是沈雲端,但她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無論如何,仍是不適合拋頭露面的,所有必須對外的事,都得透過幾個嬤嬤出來傳達,而林嬤嬤的身分,更是凌駕於那幾個教養嬤嬤之上的。

  雖然老太君的娘家與沈夫人的娘家都派人過來幫手,不讓沈家因為一下子沒了兩個主子而亂成一團,給外人欺凌了去,但卻也無法任意對沈家的事務指手劃腳,總得避嫌,不好明著干涉太多,讓人質疑有謀奪沈家之嫌——沈氏宗族的人正睜大眼看著呢。在三方勢力互相牽制之下,也就變成林嬤嬤發的話、下的指示是比較權威的,足以代表沈家如今唯一主子的命令。

  不是沒有人不滿著林嬤嬤在沈家發號司令的行為,但如今情況不明,又生怕招人非議,只好由著一個僕婦作主宅裡的大小事。也幸而,林嬤嬤也沒真敢弄出太大動靜,一切的府裡運行皆是照舊,才暫時讓三方人馬靜靜在一旁冷眼看著。

  但這樣的僵局總會有人忍不出跳出來打破,而且不會忍耐太久了,時間已經不多……因為,周家將要來人了。

  周家,沈雲端未來的夫家,也是順理成章可以接管沈家一切財富的人。

  若不是老太君與沈夫人在半年內相繼過世,時間上怎麼安排都無法在百日內將嫁娶給了結的話,恐怕如今的沈家,早早就改名換姓為周家了。

  二十五個月的守孝期,聽起來很久,但可別以為周家會乖乖待在帝都等著,周家若不來人,那反而奇怪。隨著周家的人即將到來,大家心中都各自有個盤算,希望在那之前,能與沈雲端達成某種共識……至少,不管她懂不懂得這些親戚想做什麼,都要讓她親口點頭同意某些事,日後,也好以名正言順的姿態來與周家對陣不是?

  這,也是為了保障已然無依無靠的沈雲端啊。

  林嬤嬤這陣子可說是忙到心力交瘁,應付那三方別有所圖的人馬,是很教人疲憊沒錯,但其實真正讓林嬤嬤膽戰心驚的,是她自小奶大的姑娘、如今沈府的唯一主子,沈雲端。

  沈雲端出門遇難,險死還生,身受重傷,甚至臉蛋毀了……

  好好一個姑娘,已經失去所有的親人了,萬幸老夫人及時給她定下了一門親事,還是高門旺族,眼見沈家重回帝都、振興沈家有望,竟然發生了……那樣的事,林嬤嬤這兩三個月來,日不安食、夜不能寐,原本圓圓潤潤的一個富態婦人樣,迅速消瘦乾癟下來,青黑而下垂的眼袋更說明了她的勞累與惶惑,坐立不安、心神不寧,卻又必須頂住,裝作一切都在掌握中。

  一切……必須在掌握中,為了沈家,為了姑娘……

  林嬤嬤深深吸一口氣,走進流雲苑。

  幾個守門的婆子見到她,立即殷勤地笑著過來道:

  「林嬤嬤,今兒真早,姑娘人在東偏間呢,還沒用午膳。」

  「都午時了,怎地還沒用午膳?」

  「桃香跟梅香先後都隔著門請示了,但姑娘就說還不餓,不肯進食呢。只肯讓人送了點參茶進去。林嬤嬤,你老人家可得好好說說姑娘,身體好不容易好些了,正該保重呢。」婆子們討好地說道,語氣裡滿是奉承著林嬤嬤如今的位高權重,簡直像個真正的主子。

  林嬤嬤扯了扯唇角,沒心情得意洋洋,隨意指著一個婆子道:

  「去,讓小廚房一會後將午膳端到花廳,我去勸姑娘出來用餐。」

  婆子連忙應聲而去,滿臉榮幸的樣子。林嬤嬤撇撇嘴,看著一旁三四個仍然圍著她,隨時想找機會奉承的婆子,揮揮手道:「你們各自去忙吧。姑娘自病後,身體痊癒得慢:心情總不見好,隨便弄出個聲響動靜,就要發怒,這幾個月來也攆了不少人出去,什麼情面也不留的。你們知趣些,盡量保持安靜就是。」

  「是是,林嬤嬤說的是,我等也總是安靜的。」幾個婆子唯諾應著,乖乖回去守門,盡自己的職責去了,再不敢圍著林嬤嬤,企圖給自己爭取份清閒舒服又體面的差事。

  將身邊巴結的人給打發走後,林嬤嬤才往東偏間走去。

  兩名小丫鬟守在東偏間門外,一個正在安靜繡花,一個蹲在小火爐旁煮著一小壺水,隨時供應主子的需要。見到林嬤嬤來,都連忙站起來脆聲叫著:

  「林嬤嬤來了。」

  「姑娘在忙什麼?」

  「在看書呢。」

  「看多久了?」

  「近兩個時辰了。」

  「這麼久?沒提醒姑娘該用午膳了嗎?」林嬤嬤皺眉。

  「說過了,但姑娘說再等會。」

  「好了,這兒有我,你們倆先回主屋去侍弄午膳,等會姑娘就要用了。」

  「是。」兩個小丫頭將手邊的工作收拾好,雙雙對林嬤嬤行了個禮,很快離開了。

  林嬤嬤吁了口氣,轉身對著東偏間裡頭的人道:

  「姑娘,我進來了。」

  也不待裡頭的人回應,將門推開,走了進去。臉上的表情可見不著絲毫恭敬。一進去便道:

  「在做什麼呢?為什麼還不用午膳?」

  東偏間裡的人,像是沒有發現屋子裡多了一個人,逕自翻著手裡的書,對於林嬤嬤稱不上恭敬的語句亦是仿若未聞,清清冷冷地將人無視。

  林嬤嬤也不在意「沈大小姐」的張狂樣,逕自走到「沈雲端」面前,說道:

  「舅老太爺今日收到京城周家的來信,再過幾個月,周三公子將會前來鳳陽城的『鳳臨書院』遊學兩年。如今已遣人過來打理居住之處,應用品及行李,已經陸續運過來,最遲三個月之內,周三公子人就來了。」

  「就算周公子來到鳳城,礙於禮法,也無法常常出入沈家,更別說我正在守孝,自是不應當與周公子有過多的往來。」以絲巾蒙臉的沈雲端,淡淡地分析著情況,帶著一種安撫的意味。

  林嬤嬤瞪著那張矇著絲巾的臉,隱隱約約還能看見從左眼角劃到唇角的兩道紅色傷痕,傷痕畫得很深,兩個多月來,就算是用了最好的傷藥、最養顏的補品來補救,成效也有限的很。正如外界所傳,這沈家大小姐,是真的破相了。兩道被樹枝深深劃過的傷口,將成為她一生都必須帶著的遺戚,除非找著了太醫口中所說的靈丹妙藥,或什麼傳說中的神醫,或許還有機會治好……

  「如果周三公子當真只是來遊學,並且存著就近幫襯著沈家的好意,倒也罷了。就怕……是起疑了,於是特地過來察訪。」林嬤嬤說到這裡,神色有些惡狠狠地帶著點警告,對蒙面的「沈雲端」道:「你一向聰明,知道自己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過去七八年來,你做得非常好,所以,我相信你不是個蠢笨的,不會做不切實際的蠢事。」

  「當然。借我天大的膽,我也不敢做什麼大逆不道的事。」

  「你最好時時記住。切莫自誤!」林嬤嬤很不喜歡眼前的人,從第一次見到就很不喜歡,這人總教她感到危險。所以總要不時地提醒這人要聽話,要認分。「別忘了,你的紀嬤嬤還在我們手上。」

  「我怎敢忘呢?我知道自己是什麼身分。」清清淡淡的聲音,帶著點委屈與順服,卻像是極倔強地強撐著一股傲氣,不肯教人看輕。

  林嬤嬤撇撇嘴,像是對她的忠誠有點信心了,才軟了口氣道:

  「該用午膳了。你老是躲著也不是個事兒,行走坐臥、舉手投足的大家規矩,你一定得將它刻進骨子裡,時刻不可或忘。周三公子即將前來,有了這個變數,你便再也不能整日藉病躲著不見人了。」

  「我明白……」極不情願的語調,然後,很是忐忑小心地問道:「林嬤嬤,那邊……還沒有消息嗎?」

  林嬤嬤眼神轉為凌厲,冷道:

  「這事兒,輪不到你操心,該你知道的,我會說。我不說的,你再也不許問。聽清楚了嗎?」

  「……知道了。」囁嚅地應著,強裝出來的清冷聲音,再也擠不出半絲氣勢。

  林嬤嬤心底冷哼,覺得不管裝得多像、多能模仿,甚至多年隨著真正的千金小姐同吃同睡,也有丫鬟伺候著,但畢竟不是流著高貴的血液,再怎麼裝樣,也都是上不了檯面的貨色。

  假的,就是假的,永遠不會變成真的!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4 02:04 AM

第三章

  帝都與鳳陽城隔了兩個郡省,若是放馬奔馳急趕的話,兩地之間,約有七八天的路程。然而,像周樞這樣搭乘最舒適馬車,奴僕成群前呼後擁,慢悠悠地一路走走停停、遊山玩水訪名勝,偶爾還因為路過臨時起意走訪故友什麼的,一趟長途走上兩三個月也不是太過稀罕的事。

  反正鳳城那邊的宅子正在打理修繕,想要弄得可以住人當然不用花太多時間,但周三少是什麼人?那可是周老國丈的老來子,憐他三歲喪母,又因身子不好,打小就是捧在掌心嬌養著的,簡直比閨女還養得精細,食衣住行各方面總是給予最頂級的照顧。鳳城的宅子與其說是修整,還不如說是幾乎整個拆了重建,就為了讓三少住得舒服。所以等三少在路上玩夠了,慢慢晃到鳳城,到時房子也打理一新了,正好入住。

  所以大家都不急,由四匹駿馬拉著的馬車,速度慢得像牛車,在宮道上緩慢地朝著鳳城的方向馳去,馬車內部平穩得幾乎感覺不到馬車在行進,方便了周三少的閱讀與寫字。

  很逍遙的日子,卻並不真正清閒。

  此時,周三少寬敞的馬車裡,迎來了一名客人。兩人隨意談笑,飲著香茗,桌幾上放著棋盤,棋盤上是下了一半的棋局,卻被放置一旁。周少與來客食指上沾著清水,在黑檀木桌幾上寫著一些簡單的字,交流著只有彼此明白的訊息。

  他們嘴上天南地北地閒聊,手裡寫的卻是嚴肅無比的訊息。傳出馬車外的是輕快的聲音,但兩人的臉色卻是凝重的。

  待到手下書寫的事情有了最新的決策,各自點頭同意後,才復又言笑晏晏,將一旁的棋盤挪過來,真正下起棋來。

  這時,官道上傳來另一道馬車聲,周家出行的護院佣僕雖多,雖在宮道上形成壯觀的長列,但也並不強橫地占據著整條官道,始終靠著右邊一側行進,不妨礙別人從後頭超越,或擋住對向的來車暢通。

  前方迎來的疾行馬車,在與周家馬車群交會之前,便明顯地緩了下來,更是停在周樞所搭乘的主要車駕前方,所有護衛早已見勢不對,立即不動聲色地布在周樞馬車四周,以防任何不測。

  這輛馬車的車夫身上穿著的粗布工衣上繡有「北山車驛」的字樣,那是萬山郡北山城最大的馬車租賃行,半官營半民營,在萬山郡省以及周遭省分名頭很響。

  周家的僕從正要上前問話,那北山車驛的馬車小門突然被拉開,探出一張頗為秀麗的臉,其穿著雖然精貴,但看打扮卻是丫鬟模樣,想來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丫鬟,周家僕人臉上也不顯驚訝,拱拱手,問著對方有何指教。

  那美婢一雙眼很快掃過周家龐大的車駕陣容,知道定是權貴人家,雖然唐突地阻撓了人,卻半點不敢在言語上有所得罪。很是客氣地問:

  「抱歉打擾了,我等在官道上行了兩日,才見著人煙。實在是沒法子了,請原諒我們的唐突,我們只是想請教各位是否曾在這幾日見過一隊約有十來人、穿著黑衣的騎隊經過?」

  「黑衣騎隊?」負責與之接洽的周家家僕想了一下,道:「這幾日在官道上遇過許多馬隊,倒並不特意去記住其中是否有全穿黑衣的,怕是難以幫上姑娘的忙了。」

  「黑衣騎隊?」這時,周樞的馬車竹簾被掀起,露出一張俊朗豪氣的臉,一身俐落而瀟灑的打扮,有別於世人常見的溫潤文人或粗獷武人,卻是介於兩者之間,像是古書中所描繪的那種俠者之類的人物。

  「咦,是你!」美婢的身後突然探出一張姣美的臉,雖然行止唐突了些,但渾身有一種落落大方的氣息,讓人一看便知道是個有身分的女子,就算衣著上不顯富貴,卻也不會有人認為她是那種伺候人的大丫鬟之類的身分。

  「這位姑娘見過在下?」俊朗男子直直望著那名女子,姿態狂放無禮,整個人看起來邪氣得緊。一般閨女見著了這樣孟浪的人,早就趨避開來,再不然也閃躲著這人無禮的目光,不敢直視的。但眼前這名身分不明的貴女,顯然是個例外。

  「對,我見過你,在晉陽城,那時你跟黑衣馬隊的首領一道。」

  「……嗯,晉陽嗎?那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吧?不過在下對姑娘並無印象。」男子食指微曲,搓搓下巴,像在思索什麼。

  「有無印象並不重要。不過我想知道那時跟你一道吃飯談話的男子,他叫什麼,還有,我該去哪裡找他?」

  貴女這些顯然太過大膽的話讓附近原本忙著自己事的人都忍不住抬頭看向她,誰見過女子會這樣毫不掩飾地向一群大男子打聽男人的消息?一般平民女子都不會這樣做的,而若是貴女做出這樣狂放的事,要是這兒有捍衛道德的老學究在,她的名聲當下一定是得毀了的。

  「這位姑娘如此相問,想是對於我那位……友人,毫不相識。在下倒也不好回答你了。」男子語氣帶著點不正經的調笑,邪邪的目光上上下下在女子周身打量著,毫不避己心的。

  這樣不客氣又不正經的話,令女子聽了心中不悅,像是幾乎要忍不住出口喝斥無禮了,但卻又生生忍了下來,壓住了火氣,仍以平和的口氣道:

  「這位公子何必如此為難小女子?如此行事,怕是有違君子之道吧?」

  「在下可不敢自居君子。」男子哼笑著揶揄道:「也難為姑娘你明明心中火氣大盛,卻又不得不按撩著好打聽消息。是個能忍的,必能成大事呢。身為一名女子,你倒也算難得了。」

  被一個浪子輕率地這般品頭論足,就連一般尋常人家的女子都無法接受,更別說眼前這個明顯出身上佳的女子,掩飾得再好的表情,也蓋不住她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她被氣得一下子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君生,你適可而止吧。」掩在竹簾後的周樞雖然沒有露出自己的身形面孔,卻也忍不住出聲阻止友人的促狹舉止。不管怎麼說,對一個女子如此言語擠兌,也實在是太過了。

  「咦?」那名被喚作「君生」的孟浪男子像是完全沒有意料到馬車內的友人竟然會出聲幫人。輕咦了聲之後,忍不住側著臉看向周樞,眼中閃著疑惑。

  也不知道兩人在四目相對之間,交換了什麼訊息,也不見交談,這名叫君生的男子就一臉痞痞笑意地回轉過頭看著對面馬車裡的女子。開口道:

  「你要找的人叫李迎風。還有,我叫賀君生。」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你叫什麼——貴女的表情很明白地表現出這個意思,所以很理所當然地當作沒聽到。逕自問道:

  「叫李迎風嗎?那他的行蹤——」

  「自從與他在晉陽分別後,聽說下一個目的地是南城,不過怕也不過是短暫停留。我建議你,與其這樣漫無目的地追著一個男人滿天下亂走,還不如直接跑到他的老巢等著。在下這個建議如何?」

  建議非常好,但話說得難聽至極!

  貴女被氣得一張好不容易才回溫的臉直接朝黑色轉去!竟氣到完全無法發出聲音,手上緊扯的手絹卻是當下被撕裂壞了。

  「君生,你留點口德吧。」周樞在馬車裡以溫潤的聲音譴責著。

  「嘿,說真話也不行?」

  「秋染,我們走!」那名貴女決定無論如何再不願被侮辱,恨恨退回馬車內,命令道:「把車門關上!」

  「姑娘,既然都受了那麼多氣了,總該取些有用的訊息,就這樣走了,不覺得可惜嗎?」賀君生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恨上了,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不正經樣子。

  那名叫秋染的丫鬟有些遲疑地停住拉門的動作,等著賀君生提供消息。她是個聰明的人,更是個丫鬟身分,自尊自傲這樣的東西,不是她該擁有的。對她來說,幫主子取得有用的消息比什麼都重要。

  賀君生也沒有混蛋得太徹底,將人惹火了,卻不輕易把人得罪死。笑笑地開口道:

  「聽好了,李迎風的老巢在邊城,邊城的『天馬幫會』在這兒雖然名頭不顯,但愈近邊關名聲愈盛,你們一路朝西北走,到了邊城,隨便一問就知道該怎麼走了。李迎風是那個幫會少主之一,是老幫主的第六個義子,所以邊城的人都叫他李六少,記住了。」

  「多謝公子相告。」秋染聽了,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喜色,端正跪坐,朝賀君生行了個坐禮。

  「不算什麼,也不過招惹你家姑娘氣壞了,總得賠罪一下。」賀君生哈哈一笑,也不待對方的馬車先走,便開口朝前頭的佣僕揚聲道:「好了,走了。再不起程趕著傍晚進城,難不成一群人都要露宿嗎?你們家少爺的身子可禁不起啊。」

  「君生,你自己睡膩了馬車,偏要拿我說事。」周樞在車裡說著,說完卻咳了兩聲。

  「瞧你這身體,就是個只能富貴的,快走吧。」賀君生坐回馬車裡,竹簾也沒有放下,眼下反正沒風,天氣晴好,這樣半掀著簾子,馬車內光線也好。

  長長的馬車群又發動起來,在越過貴女這輛小小的馬車時,不知名的貴女與丫鬟都悄悄地從那半掀的竹簾看進去,好奇著那有著溫潤聲音卻始終不曾露面的男子,是怎樣的模樣。

  她們看到一襲月白色的衣裳,在略暗的馬車內閃著頂級絲綢的光澤;看到一隻極白極修長好看的右手,正以食指和中指夾著一顆白子,清脆的「喀」一聲,落在棋盤上;看到半張斯文俊秀的年輕男性面孔,側面的線條柔潤雅致,非常地引人好感……

  只是驚鴻一瞥,卻不意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或許是因為,有了那個孟浪無狀的粗野男子做對比,於是馬車內那個有著溫潤聲音的男子,便升華為絕世佳公子的存在……

  至少,在這對主僕心中,對這個不知名的男子的印象,是極好極好的。

  ※ ※ ※

  周家車隊趕在傍晚前進城安置了,不過,才剛梳洗完畢,用完了晚膳,那名叫賀君生的男子就得立即走人。

  「下輩子可一定得投個好胎,老這樣奔波下去,一張翩翩公子臉都被風霜刮成了老樹皮,每次回家,都發現我愈來愈像老爺子的弟弟而不是他兒子了。」賀君生感嘆地摸摸臉。

  周樞正送著賀君生往馬廄走,在只有兩人的時候,低聲說話不會被旁人聽走,賀君生才好奇地再問了一次:

  「寬敏,你真的確定?」

  「你不相信我的眼力?」

  「我不相信的是那種寫意的畫法。」賀君生對老天翻了個白眼。「每回我回家,我娘逼著我看的待嫁貴女畫像,每一張臉都長得一樣。那得有多麼高深的分辨力才能看出不同?明明都畫得一樣!而你卻要我相信你從那種畫像裡看出來的『面善』,然後現在居然『確認』了!」

  「當然,或許八成的肯定,以及兩成的猜測。」周樞笑著咳了聲。

  「你敢說八成的肯定,那就差不多是很確定的事了。那個貴女,真的就是……」雖然明知附近沒人偷聽,但賀君生對於關鍵詞仍然很隱晦。

  周樞點頭。

  賀君生屈起手指搓著下巴,想了想,笑了。

  「如果你是正確的,那麼,鳳陽城那個,又是哪個?」

  「我會知道的。」周樞輕道。

  「原本一件很乏味的事,看來終於變得有點意思了。」

  「所以,讓你護美去邊城,不算苦差了吧?」

  「護美?」賀君生嗤笑。「聽起來多麼香艷。」逕自走進馬廄裡,牽出一匹精神抖擻的馬,自己套上馬鞍,待打理好之後,才回頭看著一旁的周樞,問:

  「依據你的猜測,那個貴女,在玩什麼把戲?」

  「很難說。」

  「猜猜唄。」

  「如果她聰明,就是在避禍;如果她愚蠢,就是在……」很斯文的男子在腦中搜尋一個比較溫和的說詞。然後,道:「追尋自己的人生。」

  賀君生聞言哈哈大笑,好一會才能說話:

  「如果是後者,那真是有意思極了,也不枉咱們忙活這麼久,連你的婚姻都犧牲了。看來,你不必『從容就義』了,也算可喜可賀吧。」

  周樞沒有理會賀君生的胡言亂語。

  「不過,搞不好換成李迎風犧牲……得失上而言,還真難說。」賀君生一副很為遠方的某人憂心的樣子。

  「你留點口德吧,別把那位貴女氣出個好歹。無論如何,總也是功臣之後。」

  「是啊,就因為都是功臣之後,咱才會這樣奔忙,累個臭死也不敢假於他人之手。換作別人,還不知要怎樣作踐呢。」賀君生聲音愈來愈輕,眼中的嘲諷之色怎麼也掩不去。

  「好了,該走了。再耽擱下去,就算有手令,城守也不願開門讓你出去了。」

  「那是不可能的。」賀君生挑眉一笑,俐落翻身上馬。「好啦,我朝邊城去了,本想陪你去鳳陽的,看來是不成了。咱就隨時聯絡吧。」

  「保重。」周樞點頭,告別。

  目送賀君生離去之後,直到見不到人影了,才緩緩回身走。腦中思索著今天意外的偶遇,以及,細細回想這幾個月來,從鳳陽城捎來周家的種種消息。想到了「已毀容」的沈家千金,終於覺得心中的某些疑點得到了解釋。

  只是,不曾想,竟會是為了這樣的,小事。

  這沈家千金,到底是不分輕重的任性,還是以任性作包裝的圖存?

  如今這樣的態勢,他還有必要留在鳳陽兩年,直到沈家千金二十五個月的孝期期滿才一同回京嗎?

  已經沒有去鳳陽的必要了,但他卻不能回京。至少這兩年不行……

  邊走邊思考,最後的結論還是得在鳳陽待著,而且,最好不要作假,眼下的時機不宜有絲毫行差踏錯,那就只好,把這兩年,當成是在放假吧。

  若真能靜心下來做學問,也是挺好的……

  當然,此刻的周樞怎麼也不會意料到,原本認定那個無足輕重、不需要費心的女子,會給他的人生帶來那麼多的變數與……麻煩。

  ※ ※ ※

  「聽李總管說,周家三公子約莫再過七天就抵達鳳城來了。他們半年前置辦的宅子也都整修得差不多了,正敞開著把木漆味給散了,然後熏香呢。」知夏推門進東偏間,並不若其他服侍的小丫鬟那般,對著陰陽怪氣的大小姐小心翼翼,反而很隨興,門板敲了兩聲,就進來了。對於身後守門的丫鬟媳婦子的抽氣聲,聽在耳裡,卻是帶著抹自得的笑。

  她是四大丫鬟裡碩果僅存的一個,如今是「沈大小姐」唯一的心腹,其他三位,早在那場意外事故裡,因為「驚嚇過度生病」被打發出去了,如今下落難尋,也不知道飄零到哪處去了。至於那些在流雲苑用慣了的二等、三等丫鬟,更是早就被打發得遠遠了。如今還在「大小姐」身邊服侍的,除了一些原來就靠近不了主子的粗使丫頭,就是新添過來的生手。

  而她,知夏,是李總管的親侄女,是沈宅奴僕群裡的人上人,地位無法動搖。而且,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二小姐」身分,如今……有了更上層樓的指望了呢!

  思及此,知夏嘴角的弧度彎得更高,「碰」地將門給關上,絲毫不在意發出的聲音太大,可能會驚嚇到自毀容以來總是喜怒無常的「大小姐」。

  曾經,在意外發生那陣子,她也是有機會當個「大小姐」,可以享受到尊榮地位與富貴豪奢的生活的,但,想到必須付出的代價,就嚇得她連考慮都不用,連忙打了退堂鼓。

  或許世上有許多人願意為了博富貴而付出一切,但知夏從出生以來,雖是奴籍,卻也是沒吃過半點苦的,生活並不曾逼迫她到走投無路的地步,所以她不願付出那個代價。這很正常。

  雖然,她仍然會對此刻這個「大小姐」的生活感到一絲絲嫉妒,卻也慶幸著自己當初沒有答應,不然,那樣的一張臉,這一生,還能有怎樣的指望?

  就算……就算兩年後,這個「沈大小姐」當真嫁進了京城的豪門周家,有了顯赫的身分,恐怕也無法讓她的丈夫願意走進她的房間吧?到時,也就便宜了一堆側室姨娘通房了,這些沒有光鮮名分,卻有機會生下未來周家三房繼承人的女子,母憑子貴,可不就一朝飛上枝頭當鳳凰,沒有嫡妻身分,卻又比嫡妻尊貴了。

  知夏捨了「大小姐」的身分,卻知道,身為沈家千金如今唯一的大丫鬟,自己的前程必然光明,日後,進了周家,眼前這個已經無貌可示人的「大小姐」,終究得靠她這個親信,來博得在周家立定腳根的地位——因為,她會成為姨娘,會生下周家三房的繼承人!

  這是主僕倆下半輩子最好的結局。如果不這樣安排,沈家在周家根本無立錐之地,只能任人作踐,而不可能有人幫忙出頭了。

  畢竟,如今沈家,也就剩下一個孤女了。老太君的娘家,以及沈夫人的娘家,再怎麼想表達關心,也僅止於現在,僅止於沈小姐嫁入周家之前;而之後,若再敢有任何指手劃腳,就是手伸得太長了,到時只會成為上流社會的笑柄。

  當初被沈大小姐精挑細選出來的四大丫鬟,當然都是長相姣好的,但比長相更重要的是必須聰明。四個人,都很聰明。

  但最受寵信的,卻不是奶娘的女兒秋染,或李總管的侄女知夏,或另一個如今整戶人家已被打發出去的藏冬,而是在十年前突然賣身入府、自稱是南方水災難民的楊梅!

  一般的大戶人家是絕不肯輕易收留來路不明的佣僕的,更別說讓這樣的人靠近主子身邊,一般都是家生子提拔上來,忠心可靠有保障不是?

  可偏偏,這楊梅就是進府了,而且在一個月之內就輕易取得大小姐信任,調到身邊當小丫頭使喚,然後,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晉升為大丫頭,而且從此與大小姐形影不離……

  知夏一直是嫉妒著楊梅的。楊梅太好運,太被重用,而她們其他三個家生子,卻是被嚴格地挑選之後,又刻苦讀書學習,好些年才走到小姐身邊成為心腹。知夏本人更是被退過兩次,要不是她總管親戚的身分擺在那兒,恐怕大小姐早就把她打發得遠遠了,哪還能享受「二小姐」的待遇!

  知夏從來不覺得楊梅有什麼勝過其他三婢的地方,也不明白為什麼小姐要對一個外人如此另眼相待,如今,卻是有些幸災樂禍地想,當年小姐的青睞,不會正是為了今日這事而準備的吧?

  讓楊梅來扮演她,讓楊梅毀掉容貌來合理地扮演一個性情大變的貴女,讓大小姐無論做什麼都進可攻、退可守,而且還不會讓外人輕易起疑……

  如今全天下知道「沈大小姐」並非沈雲端本人這件驚天秘密的,就只有李總管、沈大小姐的奶娘,以及除了藏冬之外的另外三婢了。

  楊梅現在過著頂級富貴的生活,卻付出了容貌,而且……知夏甚至懷疑,楊梅有沒有機會活到兩年以後,以「沈雲端」的身分出嫁。

  這一切,都得看真正的大小姐心中打算。然而,不管打算是什麼,那個曾經冒充的人,都沒有活下去的必要。更何況,這楊梅,只是個外人,更是個孤女。

  聽說當年她賣身入府,因為家裡遭了水患,親人都不在了。總之,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默默消逝在世上,也不會有人在意。

  所以知夏每次來「服侍」楊梅時,都會以一種高高在上的憐憫眼神看著楊梅,心想著這個女人如今得意地享受著沈家的豪奢,卻不知道自己正像是被養得肥肥的、待宰的豬,所以就讓她無知地過幾天好日子吧。

  真是個可憐又可笑的女人。

  「我說,『姑娘』,你整天關在這兒也不是個事兒吧。等周三公子到了鳳城,總會前來拜會。到時你可得出去應對,此刻你心中有什麼章程沒有?」

  隨意地坐在桌几旁的貴妃椅上,看著桌几上正好擺放著今夏新進的荔枝。哎,這可是好東西,南方才能成活的珍果,身在北方,就算是一般富貴人家也享用不起,而他們沈家,因為是功臣之後,每年朝京裡進貢的奇珍異果,總會分一些過來。就算是如今已經人丁凋零如斯,在朝廷已沒有存在感,也頂多是少配給一些罷了。

  身為四大丫鬟,她們每年當然都有機會享用個幾顆的,但得由主子開口恩賜。如今呢……

  「真甜,真好吃。」想吃就拿,誰也管不著啦!這樣的日子,真好。

  雖然得不到全沈府奴僕朝她卑躬屈膝的奉承,但私底下卻能偷偷享用著貴人才消受得起的富貴,其實也很好了。

  一連吃了十來顆荔枝之後,抽出手絹慢條斯理地擦著手,再度看向那個桌案旁靜靜看書的女子。一副大家閨秀的裝樣,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出身,再會裝,也不是真的!也消不去那早已烙印滿身的奴味!

  「喂,你別裝著看書了!在我面前有何好裝的?說說話吧。」

  那個始終端坐在桌案邊的「沈大小姐」終於放下了書,那張以面紗掩著的面孔轉向了知夏,像是對知夏張狂的姿態視而不見,開口道:

  「李嬤嬤這幾日都說了。周家三公子定會前來拜訪,但不會太常過來,畢竟這兒是居喪之家。」

  這個假小姐如今聲音倒也愈來愈像樣了!知夏聽到楊梅的聲音,先是怔了一下,才撇撇嘴。不得不在心底承認,這孤女就是有些優勢讓大小姐另眼相看,不過,那又怎樣呢?算了,反正這也與她無關,她只管達成自己的目的。於是說道:

  「若他對你有意,哪會在乎什麼居喪之家!天天上門拜訪,還能博得世人有情有義的評價呢。也就做不做、願不願意為你做的差別罷了。」知夏哼了哼。「如果我是你,就會聰明一點,想辦法讓周公子常常上門來。」

  「周公子多多上門來又如何?我反正是……這個樣了。」有些自憐地伸手輕撫著被紗巾蓋住的左頰,那上頭長長的兩道劃痕,卻是面紗無法完全掩住的。

  「就算你臉沒這樣,莫非還妄想著真正取代姑娘不成?休說你這姿色也僅僅是中平,到底是個假貨,你有這個膽子扮演一輩子嗎?真以為你如今這身分還由得你想怎樣就怎樣嗎?」知夏覺得這個楊梅真是沒見識,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就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如今知道她真實身分的人,隨便一個伸伸手指就能捏死她。

  「我可不敢這樣想。」很低落的聲音,像是無奈地對命運屈服,不敢聲討一個公道,只敢躲著哀哀自憐。

  知夏唇角微勾,站起身走到楊梅身邊坐下,一副好姐妹的樣子勾住她一隻手臂,也不顧楊梅被她過於親近的動作給驚嚇到,微微掙扎著。

  「我說,梅兒妹子,眼下,我們這樣,算不算是前途堪憂、命運未卜?」

  「你……你在胡說些什麼,快別說這些了。」楊梅聲音微抖,一雙驚惶的眼四下偷覦著,像是怕有人在身邊監視著。

  「人都被我打發得夠遠了。而且,我們這樣小聲說話,門外的小丫鬟也聽不真切我們說了什麼。你就安心吧。」

  楊梅聞言,像是一半放心,卻又一半吊著心,不敢多說些什麼,靜靜看著知夏,想知道她要說些什麼。

  知夏輕哼了聲,靠近她耳邊道:

  「雖然我們兩人不至於走到藏冬那個下場……我聽說,她被李嬤嬤給送到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回來的地方,這跟她老子娘的去處可不同,她老子娘也不過是打發到最偏遠的莊子去罷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楊梅聽罷,狠狠地倒抽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瞪著知夏看。

  知夏聲音更小,道:

  「我叔叔是總管,掌著外院,雖然權力與李嬤嬤是有分別的,但李嬤嬤做下的事,我叔叔又怎麼可能不知道?我不會騙你,藏冬定然被滅口了。」

  楊梅無法說話,整個身子簌簌發抖,臉色更是死白到發灰。

  確定楊梅被她說得怕了,知夏心中很滿意。知道怕就好辦了。接著道:

  「我們四個,最慘的是藏冬,最好的是秋染。沒法子,誰教秋染是李嬤嬤的女兒?就算先前主子再怎麼倚重你的……才華,可你終究是個外人,不能用了,就得棄了,沒有情分可說的。但秋染不同,不管主子做了什麼,日後怎樣,秋染都會活得很滋潤,主子第一個保全她。但是我們沒有那樣的資本。你是清楚的吧?咱們四個大丫鬟,就沒一個笨人,你也不用裝傻了,你要真傻,能壓著我們三人那麼多年?」

  「你……待如何?」

  「你很清楚,你不可能扮演姑娘一輩子的。不管姑娘為何讓你扮成她,而她跑出門去做什麼,她肯定會回來的。到時,咱們這些『知情』又不太重要的人,是一定得消失的——為了守住姑娘的名聲。」

  「或許……或許,姑娘正如她所說的,不……回來了。」

  「就算她不回來,也不會允許一個冒牌的『沈家千金』嫁進周家的。這是何等的大事,一旦曝露出來,赫赫沈家一世英名俱毀。咱姑娘再怎麼行事荒唐,也萬萬見不得別人將沈家名聲敗壞的。你,定然是死路一條的——就算姑娘回來得晚了,而你已經嫁進周家,也得『猝逝』來保全沈家。」

  「我或許是死路一條,但你可未必,你又何必做出你我兩人命運相同的模樣?我身上並沒有值得你圖謀的好處。」

  「當然,我是未必會死。」知夏點點頭。臉上帶著滿意的表情,這楊梅能直言無諱說出這些,代表她被說動了,有了與她合作的意向。就待她能提出足夠令她心動的合作條件。「但下場定然不好。我又不是秋染,有人護著,而且還被姑娘帶走。被留下來的你我,都是一旦事發,最先得抹去的人。我叔叔能護我的也有限。事實上就算沒有事發,日後,姑娘恐怕連我叔叔也不會留下。」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知夏不介意把自己的處境說得可怕些,爭取讓楊梅認為兩人確實同命相憐。

  「如若此……我們身為奴僕的,又能怎樣?」深深的無奈語氣。

  「至少我們可以搏他一搏!搏出個活命的機會!」知夏用力抓住她一隻手,一雙妙目灼灼得像兩把火炬。

  「怎麼搏?」

  「你想辦法讓周公子常常來這兒。你的容貌已毀,周家心中自然是不喜的,卻正因為如此而無法退婚。聽說周公子是個身體病弱,心性極其善良的人。他或許不會願意親近你,卻會有著惻隱之心,對你多幾分憐惜。再者,老太君生前曾經私下與貼身嬤嬤說過……那周三公子,怕是個不長命的……若能撐到有子嗣了再亡故,就再好不過。你想想,一個不長命的夫婿,不正是你我脫離沈家控制的機會嗎?」

  「我們的命……與周三公子長命與否,又有何相干呢?」楊梅像是被知夏天馬行空的想法給弄糊塗了,瞪大眼看著知夏。

  「我們賭!賭姑娘在守孝期間不會回來,賭你能順利嫁進周家。然後,抬我當姨娘,我會生下孩子,我們便有保命符了,從此被皇后與公爵府庇佑,沈家,或任何人都再也不能威脅我們的性命!」

  楊梅為知夏這番膽大包天的計劃給嚇著了,用力想要掙開知夏的箝握,想遠遠躲開,撇清自己與這瘋狂的計劃毫無干係!但知夏用力抓住她,臉上有著瘋狂與熱切,定定地瞪著楊梅,道:

  「我把這計劃坦白告訴了你,你以為你還能怎樣撇清?我們只能同生同死了。」

  「我不想這樣!」即使隔著紗巾,楊梅的臉色仍然很明顯地看得出來快哭了!整個人抖得像要散成碎片。

  「你沒有退路。」知夏冷冷笑了出來。「我們只能合作。不然,你恐怕隨時都得『暴斃』,你心裡明白。」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與你向來無冤無仇的!」楊梅掩面低聲哭泣道。

  「這無關冤仇。楊梅,這對你也是一條生路,而且,誰教你是個孤女。」不踩你踩誰?是吧。

  這是個現實的世道,有權有勢的人就能無法無天;無權無依的,就是路上的塵土,任人踩踏,還招嫌呢!

  「好了,就這樣說定了。你哭小聲點,最好別哭了。我忙,先走了。」達到目的,知夏抬頭挺胸地開門走出去。對門外的小丫鬟吩咐:「姑娘心情不好,正在發脾氣昵,你們別進去惹罵,聽到什麼聲音也別管。等用膳了再喚人,知道了嗎?」

  「知道了,知夏姐姐。」外頭的小丫鬟乖巧地應著。

  隨著知夏離去的腳步,屋外又恢復無聲的狀態。而屋內,應當正在哀哀哭泣的女子,靜靜地放下掩面的雙手,一張平靜無波的臉,哪還有半分那麼可憐的模樣?

  那張臉,沒有表情;那雙眼,無恨無喜無感,就只是,靜靜的。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4 02:33 AM

第四章

  「榮叔,今日就抵達鳳城了吧?」周樞將管事給招進馬車裡問著。

  「是的,三少爺,定能在傍晚前進城。」

  負責總管這次車隊所有事務的管事周榮,是公爵府四大總管之一,也是最年輕的一個,才三十來歲,是周公爺為三子日後分家別居後培養的總管。精明能幹,忠心耿耿,深得老爺子信任,每每周三公子出遠門時,定要派周榮貼身跟隨才能放心。

  「到達鳳城之後,你怎麼安排?」

  「老爺子在京城就吩咐過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少爺累著。今日抵達後,必須讓少爺得到充分的休息,再讓大夫好生把脈一番,確定沒事了,才能到沈家拜訪。若是少爺一切安好,就兩日後送拜帖去沈家,第三日上門拜訪。如此安排,三少爺以為可否?」

  「那,到鳳城書院就學一事?」

  「老爺不希望三少爺成日沉浸在書冊裡,所以只是遊學,而不是就學。請三少爺一切以保重身體為要。若平日在莊園裡待得悶了,不妨四處走走,游訪名山勝景,也好開闊心情,這樣對身體好。」

  周樞嘆了口氣,有些無奈而縱容道:

  「榮叔,你是我的總管,卻只聽老爺子與太醫的話,這樣可不好。」

  知道主子只是在開玩笑,周總管恭謹的姿態如故。道:

  「三少爺的安康,是最重要的事。請三少爺原諒老奴如此僭越。」

  「無妨的,你別放在心上,我也就發發牢騷罷了。」周樞揮了下手,像是打算繼續打棋譜,放人離開,卻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啊」了一聲道:「對了,榮叔,既然就要拜訪沈家,那麼有關沈家的相關資料,我也該好好看一看了。先前一直覺得抵達鳳陽是很久以後的事,也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你將手邊收集到的所有相關信息都取來給我吧,我趁這兩日休息時多少看一下。」

  「好的,老奴這就去整理一番,三少爺用完晚膳後,就能看到了。」

  「也不用怎樣挑挑撿撿了,都拿來就是。連當初兩家開始議婚時的書信往來也取來吧,這樣我心底也有個譜,省得哪天親家長輩問及,我卻一無所知。」

  周榮想想點頭應了。也是,他是知道如今在沈家坐鎮的,有沈老太君的娘家兄弟,以及沈夫人的娘家親屬,表面上看來都是好的,誰知道心中打什麼主意。三少爺前去拜訪之前,自是應該掌握所有訊息,以免到時處於被動,因為不了解而吃虧。

  周榮總管恭敬告退後,離開了馬車。周樞將茶杯裡的茶水飲盡,才放鬆身體半躺進身後柔軟的大型靠墊裡,一雙溫和而漆黑的眸子遙望向半開的窗口外的天空。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或許,僅僅只是純粹地發呆。

  他是周家幼子,是周國公的老來子,本來就受盡寵愛,加上自幼身體虛弱,可說是被捧在掌心呵護大的。太醫說他不能勞心、不能勞累,最好一輩子就嬌養著,於是從小,他想專心看本書,也得躲著家人,更別想做學問了,活似他一勞心,就會駕鶴西歸似的,誰也不敢讓他專注去做什麼事,就怕他累著。

  後來,他身體漸好,卻仍然改不了家人的想法,願意給他榮華富貴,卻不願他以各種方式去掙前程,成就他自己的輝煌。

  周家從開國榮富至今,六代以來,皆是穩穩立足於貴族裡的首席貴族圈,地位舉足輕重。他們的祖先是開國元勛,是太祖親自迎進紫光閣,世代受全國香火供奉的英雄,只要後代不太敗家的話,也確實不用再去拼搶什麼前程。攬積幾輩子的顯赫,便足以教子孫享用數代而不絕。

  但政治從來不是這樣算的,所以不想成為沈家這樣只剩下錢、只能遙想當年而無法在京城立足的破落戶,貴族子弟們還是得有出息才行。

  不過,過猶不及都是一個問題。

  而周家這一代,實在是太有出息了啊。一個皇后、一個掌實權的文職高官,再加一個手握重兵的武將軍,真的是,太顯赫了。就算下一位帝王定是從皇后的三個嫡子裡選出,需要母家強而有力的援助,但在新帝坐穩江山之後,欲收攏權力時,這強而有力的援助,就是最礙眼的存在,第一個被拿來開刀立威的,就是他們。

  歷史,總是這樣書寫的。

  相同的故事,在不同的朝代不斷重演……

  當然,身為周家「最好命」的少爺,周樞實在是不用去想如此沉重的事,畢竟,他的病體與政治上的無所建樹,正是日後一旦周家被新帝收拾時,最適合推出來施恩的對象,用以向全天下人證明新帝不是刻薄寡恩之人,瞧,無限恩寵還是降臨在周家頭上的。瞧,這三公子多麼受到皇家寵幸!

  身為一個「很好命」且沒有功名的貴族子弟,本不該有這樣的腦袋作此高貴的煩惱,無論如何,他這輩子是好命定了……

  平靜的表情此刻卻是笑了。

  他這樣的人,這樣的身分,眼下該愁的,應當是未來將有一個毀容的妻子,不是嗎?

  沈家千金毀容的消息,在京城本不該有什麼人注意才是,偏偏卻傳了出去,還被貴族子弟偶爾拿來當下酒菜嗑兩句。

  所有人都在可憐周樞,不過可憐完了,又說道,反正周樞也是個身體差的,平常也不輕易參加貴族的活動,每回難得出來玩一次,回去就得大病。想來,就算娶了個無鹽女,也不會有人知道——反正他們夫妻倆又不用出門社交,不是?

  娶妻娶賢,納妾納美,誰家的正妻也不是以美貌著稱的。若真有哪個正妻以色聞名天下,那著實也太輕浮了。再美的妻子,也得賢比貌出色。

  所以,沈家千金容貌不幸毀掉,是很可惜,卻不是拒娶的理由。雖然日後京城社交圈不太可能會歡迎她——當然,沈千金大約也是不肯出門的。勇敢迎娶毀容的女子,反倒會讓人敬佩為真君子,所以無論如何,周家不該拒娶,為了家風名聲。

  當然,為了彌補周樞即將娶到這樣的一個妻子,每個人都努力為他送上絕色美女。上從皇帝皇后、皇子們,以及兄長們都很熱心地為他送美……周樞知道,待他回京城後,還會有源源不絕的美女給送進來……

  多麼備受寵愛的小公子不是?

  什麼也不用做,生來只要負責被關愛即可。

  這輩子唯一的委屈,大概就是娶到一個毀容女吧?

  「無知,真是一種幸福。」周樞輕飄飄地感嘆著。

  若只是毀容女,那可真好。

  還以為這次是最輕鬆的一個差事呢,來鳳陽不過是度假……

  唉。

  ※ ※ ※

  周樞知道他近日就會見到他那名毀容的未婚妻,卻是沒想到會是在這兒意外見到。

  剛開始,他自是沒認出櫻花林裡的那兩名女性之一是沈家千金,直到那名以帷帽完整遮住面容的女子發出聲音與一旁的俏美侍婢談話後,周樞覺得有些耳熟,又想不起為何會對一名陌生女性的聲音感到耳熟,於是改了自己散步的方向,靜靜地尾隨在那兩名女子身後……大概走了五步,便想起來了。

  這個聲音,與七八日前,在官道上偶遇的那位貴女一模一樣!

  絲毫不差,簡直像是本人就在此。但周樞很確定,不是同一人。

  這也是他在認出這個聲音後,卻仍然跟在她們身後的原因。

  這裡是萬佛山,集了鳳陽城所有信仰之所在,有佛教寺廟、有道觀,更有一些大戶人家供奉的家廟,錯錯落落地林立在各個小山頭,一年四季,除了信眾絡繹不絕外,來賞景的遊人亦是如織。這個時節,正是春夏之際,由於山上溫度偏涼,滿山的櫻花正盛放到極處,飄著滿天花瓣,是這個月份最後一點春色。粉紅色的櫻花瓣隨風漫天飛舞,灑了遊人滿身滿頭,香氣彌漫,將寧靜的山區妝點出鬧市的熱絡。

  周樞帶著兩名小廝緩緩走在櫻花小徑上,雖是跟在那兩名主僕身後,卻一點也不顯突兀,因為他們身邊不時走過一群遊客,人來人往的,自是不引人注意。

  周樞有一雙很敏銳的耳朵,對於聲音,過耳不忘,就算立於喧囂的人群中,也可以擷取自己想聽的部分,而將其它雜訊給隔離。這是一種特別的天分,即使親近如父親,也不曉得他有這樣的奇能。

  當然,小時候是覺得沒什麼,所以沒跟父親說明,後來長大了,覺得很便利,就不說了。

  本來他對冒充沈家千金的女子,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的,心思只放在那個如今大概已經跑到邊城的真千金身上。但在此刻,這個扮演者卻令他忍不住好奇起來,光是為了這樣肖似的聲音,就值得他好生了解一下。

  他好奇的是,這是天生的嗓子?還是後天練出來的?那沈家千金真是好本事,連找個替身都如此慎重。

  周樞可以很肯定地說,若不是他曾經看過沈家千金的畫像,並在路上認出了她,那麼,他恐怕是怎麼也不會想到,此刻這個待在鳳城守孝的女子,竟會是個假的。

  很不可思議,已經不是孝不孝的問題了,這樣膽大包天的行事,那沈家千金到底想幹什麼?

  而,這個參與了沈家千金騙局的女子——極有可能是沈千金的心腹丫鬟的女子,又是基於什麼心態乖乖地扮演替身的角色呢?

  這可不是在梨園粉墨登場,演完戲、妝一洗,人生回到柴米油鹽的正軌。這個替身的下場,很明顯只有死路一條。

  愚蠢的女子扮演不來替身,而聰明的人,自是知道事態的嚴重性,斷然不敢冒充的。那麼,是什麼原因讓這名女子敢以身涉險?

  是愚忠?還是被脅迫?

  腦中思索著這些疑惑,耳朵也沒閒著,斷斷續續接收到前方偶爾的談話。

  很明顯,帶動話題的是那名俏麗的丫鬟,而身穿素服守孝的沈家千金,自是必需要有居喪之家的肅穆,不能有任何輕浮的談笑。

  「……你抄了多少卷經書來這兒供奉佛前?」

  「自然是三十卷。」一日一卷,日日不輟。

  「你還真有心。其實你可以叫小丫鬟們抄寫佛經就好,大可不用事事自己來,這些天,李嬤嬤總盯著你,還讓教養嬤嬤不斷糾正你儀態,其實你本來就做得很完美了,可她想挑骨頭,咱也沒辦法不是。」知夏如今當楊梅是一夥的同伴,語氣親暱無比,不時發出為她打抱不平的話。

  「反正也難不倒我。順著她些又何妨,這樣大家日子也好過。」

  「唉,你真是好心腸……」眼角瞥見幾名貴婦迎面而來,知夏連忙做出忠婢狀,小心扶著姑娘,殷勤道:「姑娘小心腳下,今晨下過雨,這石階怕是有些滑。」

  以沈家的身分,她們無須向任何人行禮,何況沈大小姐以帷帽覆面,又是有孝在身,別人也不好迎上來巴結討好,只會在雙方會身時,與家僕退到一旁,讓沈家千金先走。

  當然,名聲一直維持得很不錯的沈家千金,定然會靜靜地頷首為禮,並不會視而不見。倒是會對她們的竊竊私語聽而不聞——比如說近來她們很熱中談論的「關於沈家千金幾個月前毀容」這樣的熱門傳聞。通常在沈家千金還沒有走得太遠後,幾名丫鬟就會偷偷指著她的背影談論起來了。

  女人的容貌,跟生命一樣重要。

  洪霄王朝是個相對開放的朝代,雖然同樣對女性教育以三從四德,但對女性並不太拘束,可以自由出門參加各種活動,也不要求非要遮臉。像沈千金這樣出門戴著帷帽的,當然是為了遮醜。

  「你別傷心。我相信你的臉……會有辦法好的。」

  「我……已經不指望了。」幽怨的聲音。

  「你別灰心。聽我說,鳳城畢竟是個小地方,就算沈家有最名貴的藥材,卻沒有醫術最好的大夫。等我們到京城,就請周家幫你找太醫,那是真正有大本事的人,一定能治好你!」

  「是這樣嗎?」

  「當然!你要有信心!」小聲鼓勵完,又連忙揚聲道:「姑娘快看,這櫻花雨真美!」

  隨著一陣綿長的風拂過來,整片山頭的櫻花瓣被帶離枝頭,化為片片花雨,向她們這邊的遊人撲來,景象非常的詩情畫意,周邊的人都忍不住沉醉了……至少大部分的人是。

  周樞冷不防望進一雙冷銳的眸子裡!

  那風,拂落的不止是花瓣,還掀起了帷帽一角,而她非常突兀的轉身,在別人呆望著花雨時,她轉頭,一眼就望進他的眼底,讓他沒有任何機會迴避!

  只是一眼,像利劍刺出,正中目標之後,便轉身而去,沒有任何眷戀。所以周樞來不及趁著那陣風掀起的瞬間,去研究這個冒牌的沈千金毀容到什麼程度。他就只看到那雙眼——並不野性,卻冰冷得很危險。

  太過沒有感情,眼中沒有任何情緒。

  不是麻木,僅僅是無感。

  很特別的一雙眸子,完全無法解讀其人。

  直到這時,周樞才開始有點後悔,不該因為聲音相同,就輕易動了好奇心的。明明只是無關緊要的人,是死是活,又怎樣呢?

  瞧,現在更好奇了,怎麼辦才好?

  沒再跟著那對主僕,在欣賞完一片花雨美景後,他轉身離開。

  ※ ※ ※

  次日,周樞再度見到那名「沈家千金」,在很費了一番周折之後。

  對於沈家目前的情況,榮叔給的資料非常完整。暫管著外宅事務的是大總管李成,此人是沈老太君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李成的妻子正是當年老太君帶過來的陪嫁丫鬟;而內宅事物,則在這兩三年裡,轉移到沈雲端的奶娘林嬤嬤手中。林嬤嬤是沈夫人帶進門的心腹丫鬟,配給夫婿的書僮當妻子,後來更順理成章地當了沈雲端的奶娘,如今更是內宅裡說一不二的內總管。

  這一內一外兩大總管,因為效忠的主子不同,自然也就處於面和心不和的狀態。

  原本兩位老主子在世時,主子同不同,差別並不太大,沒有男人支撐門戶的家庭,兩名寡婦也沒什麼好鬥的,婆媳大戰少了戰利品,基本上是鬥不起來的,以禮相待,自是相安無事。僕人就算分屬不同主子,也不會有太大的利益之爭。

  但如今可不同,周樞不用太仔細推敲手邊的資料,也能知道沈家如今情況很是緊張,一個弱女子主子,兩三百個奴僕,一大群奴僕裡不缺精明強幹的、不缺幾輩子在主子面前得臉的,這些管事與嬤嬤,在老主子過世後,不免也自認為是半個主子了。

  主幼國疑,奴大欺主,都是很正常的情況,一踏進沈家大宅,周樞便能隱隱感覺到兩派奴僕在互相較勁,更有另一群尚在游移不定的,對他則殷勤不已,看來是決定在他身上押寶投誠,希望在他這個未來姑爺身上尋到前程。

  僕人是這樣,而目前待在沈家坐鎮的親戚們,看來也很有些心思。至少兩派人馬在讓他見到沈雲端之前,一同跑來接待他,想藉機探探他的深淺,或有想攀上他周家,為子弟在京城謀一個出身的……

  真是一群可愛的人,心機如此直白。可惜他只是個國丈公家裡病弱不成器的三子,自身都沒個出身呢,又能包辦誰的未來?這些人在探到他的無能為力後,眼中閃過輕蔑與竊喜——輕蔑於他的無能,竊喜於他如此無能,那麼,他們靜靜地朝沈家金山銀山撈點辛苦費,也不會被發現吧?就算發現了,也不好聲張吧?

  畢竟這個周家三少,看起來溫和到極點,簡直像是軟弱了。吃點虧也不好對親戚計較吧?沈家眾親戚與族人是這樣想的。這些日子以來,由於沈雲端沉浸在毀容的痛苦中,所有事情都不管不顧,方便了許多人偷偷伸手拿好處。

  剛開始伸手時是小心謹慎,心中有愧的,但,在你拿我拿大家拿,似乎沒有人管之後,人的心態自然就變了,就覺得這些擺在眼前無人享用的金銀珠寶,是如此寂寞,如此需要知音……反正沈家的家業如此巨大,幾輩子都享用不完,如今一個小丫頭,就算餐餐山珍海味地吃著,天天換著新裁的綾羅綢緞穿著,一路揮霍到兩百歲,也吃不垮這偌大家業,那還不如與眾親人分享些許是吧?

  人向來擅長給自己找貪心的藉口,起了個頭之後,一切也就合理化了,然後就理直氣壯了。

  所以,現在的問題不是「該不該偷偷分享沈家的財富」,而是「絕對不能讓別人拿得比我多」……

  然後,這個沈家未來姑爺,居然就成了幾派人馬眼中要小心防備的人了——因為他是除了沈雲端外,第二個能光明正大享用沈家所有財富的人。

  當周樞終於被內總管林嬤嬤給引到流雲苑的會客花廳時,他微笑著等待「沈大小姐」出來見他。心想,真是不容易,明明今日是來探望沈雲端的,卻得花上大把時間應付那群不相干的人。

  但願好不容易才見到的沈大小姐,不會太讓他失望。

  當然,沒有失望。

  林嬤嬤將沈雲端領出來之後,周樞看到臉上矇著紗巾的年輕女子,施展著最完美的禮儀,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那麼優雅合宜,簡直可以當每一個教養嬤嬤的教授範本了。

  一杯香茗被一雙雪嫩修長的纖手給盛向他。左手托著杯盤,右手輕輕側放在杯緣不燙手的地方。天青色的茶具、瑩白的玉手,俱在帶著茶香的水霧裡,散發著瑩亮的光澤,相當地優雅迷人。

  「聽說三少對茶有絕高的品味,京城無人能及。甚至能自己製茶、親手栽培茶樹,可說為了品一杯好茶,費盡心思也不言累。雖說小女子在三少面前獻醜是萬萬不該的,但招待貴客,總是得投其所好,就算是獻醜也認了。這是今春的新茶,請用。」

  「多謝。」周樞接過茶盞,目光平和地直視著沈雲端的臉,並不對她掩面的紗巾投以不滿的眼神,也不對她左頰隱約可見兩道深紅色的長疤露出嫌惡……還有,對於沈雲端說了一串的客氣話,也沒客氣回去,說些「哪裡哪裡」、「不過是外人謬傳的虛名」之類的謙虛語句來應酬一下。

  然而,就算沒有表現出客套,周樞渾身散發的溫和氣質,卻不會讓人覺得他自大或高高在上,對於別人的稱讚這麼大剌刺地收下了,反而會讓人覺得自己說的一串客套話顯得很奉承,有些失禮了……

  周樞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沈雲端;沈雲端也在幾次目光相對時,暗自估量著這個未來姑爺。

  這是一個很溫潤俊秀的男人,比起時下最流行的健碩,他顯得太過文弱了。洪霄王朝對美的鑑賞傾向勇健為美,男人就要能挽弓、能跑馬,即使是文人身上也會配著一柄劍呢——即使裝飾大於實用。但這周三少身上完完全全見不著一件代表著剛性的對象,他連穿著都很素淡飄逸,一看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搞不好一般的粗使丫鬟都比他有力氣一些。

  如果周三少這樣的長相氣質,投生為女性,該比男性會更有出息些吧……

  現今名為沈雲端的楊梅,發現自己居然在胡思亂想,連忙回神,低垂著眉目,像在專心泡茶,不會有人發現她剛才的走神。

  其實,身為第一次見面的未婚夫妻,相對無言是很正常的。更別說她除了不是美人之外,如今更是個毀容的,未婚夫還肯坐在這裡與她一道品茶,已經算是很給面子了。

  由於沈雲端以紗巾遮著臉,於是周樞便能更專注於觀察她的眼神。

  他很深刻地記得昨日她突然回眸看向他時,那平靜卻冷銳的眼。很冰冷,很難忘,以至於今日,他對於與她會面,是帶著超乎預期的期待的。

  但這雙眼……卻不是昨日那雙眼。

  人,還是同樣那個,但整個風貌卻截然不同。

  真是教人驚訝!

  眼前這個女子,分明就是個大家閨秀,連眼神都是!

  她的眼神帶著點疲憊與自持,溫和且沉穩,把守孝期間的待客尺度拿捏得很恰當。她並不多與他的眼神接觸,總是下意識低頭,然後又堅強地抬起來看著他,維持著一個貴女應有的大方氣度,不讓情緒給左右——身為一個被毀容困擾的閨秀,這樣的表現很到位。

  很出色,周樞承認,自己很驚訝。他並不明確知道自己今天前來,期待在這位沈雲端姑娘身上獲得怎樣的訊息,但肯定不是這樣的。從一開始,他本來就沒有高看她,畢竟只是一名替身,而且是倉促上陣的。

  多麼不容易,這證明了眼前這位女性是個很不簡單的人物,即使她真實的身分可能只是一個幾十兩銀子就能買斷生死的小婢。

  從榮叔給的資料裡,周樞知道沈雲端培養了四大婢,皆是琴棋書畫各種才藝都精通的才女,沈雲端學什麼,四婢就跟在一邊學,吃住起居只次了沈雲端一等,活得比一般大戶人家的姑娘還滋潤,才學更是一般人家女子遠遠比不上的。

  想來,眼前這位,也是其中之一吧?

  能培養出如此出色的丫鬟,那麼,他是不是應該把真正沈雲端的才智想得更厲害一點?將她的行為想像成充滿睿智的決定,為的,是去辦一件重要到足以動搖到國本的大事,而非僅僅只是……去追男人?

  昨夜他收到賀君生的飛鴿傳書,短短的紙頭上,寥寥數個字,表現出來的就是這樣的消息,真正的沈雲端正在追求一個男人。

  「姑爺,這是以各種茶葉製成的糕點,並不太甜,搭配著香茗正好,對身體也有益得緊,請進一些吧。」知夏領著兩名小丫鬟走過來,將一碟碟排列得像花朵似的糕點給一一擺上桌几,語氣親切而不諂媚,容色嬌美卻不媚俗,姿態端莊,舉止恭敬得很恰當,給人舒心的感覺。知道她是一個小婢,卻不會輕易小瞧了她,甚而去調戲她。

  這名女子也是昨天在萬佛山見過的。

  昨天的這名女子,是個話很多,對自己前途很積極,對姐妹情表現得很有義氣,像是個俐落颯爽的人,但今天卻是扮演著一個穩重可靠的大丫鬟,沒有絲毫可以讓人挑出毛病的地方。

  這樣的丫鬟,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覺得信賴。

  都是不簡單的啊。

  「姑爺請慢用。」擺好了茶點,知夏退到沈雲端身邊,接手了沖泡茶葉的工作。一雙妙目低垂,像是只專心於手邊的工作,隨時注意於主子的需要,並不對姑爺有太多的關注。

  但周樞卻發現,自己被暗暗打量著。

  這個長相還算出色的丫鬟的心思不難猜,所以即使讚嘆她這扮相不錯,關注的心思也就到此為止了。周樞覺得眼前這個沈雲端更值得探索。

  所以,原本只是打算見個面、寒暄幾句就告辭,卻在交談了一點飲茶心得後,開始下棋,兩方都不是習慣下快棋的人,有時思索著一手,就花去大半時間,還能喝去兩杯茶,然後,整個下午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

  當周樞終於告辭時,他很能感覺到整個院子的僕婦丫鬟都偷偷鬆了一口氣,可能回頭就得大呼小叫著腰酸腿疼的。畢竟她們一群人可是實打實地站在這對未婚夫妻身邊伺候了一下午,連口茶都沒有喝,就像根樁子似的一直杵著。

  周樞曾經中途讓她們可以退下,但以李嬤嬤為首的這些佣僕們卻堅持要服侍貴客到底,於是他也就不再提了;而身為主子的沈雲端,更是連一句「退下」的話也沒有。

  很明顯的可以知道,她這個「沈大千金」的話語權並不怎樣,內院,還是那個奶媽子說了算。

  周樞很好奇這個沈雲端為什麼不趁他這個外人在時,好生狐假虎威一番?明明她是被人壓制的,正常人都會想辦法出一口氣吧?就算只圖一時的痛快也好。但她沒有,就一副聽之任之的樣子。

  他可不認為這個女子是個軟弱的,當然,更不可能是個胸懷廣闊到能撐船的。周樞對這個冒牌沈雲端的第一印象定位在危險,雖然沒有根據,目前也沒有證據可以支持他的看法,但他向來很重視自己的直覺,出錯的機會很低。

  不知道,這個沈雲端,究竟會是怎樣危險的存在?

  或者,這次的直覺是出錯了?

  相處了一下午,收穫卻不多。沈雲端今日雖然盡責地招待了他,但也含蓄地暗示了她現在在守孝,這兒是居喪之家,就算他是個未來的沈家半子,也不好常常上門拜訪,這樣容易招致非議,對兩人的名聲都不好。

  言外之意就是——你少爺沒事少上門。

  當然,他還是會上門的。為了這個愈來愈讓人好奇的冒牌沈雲端。

  這是第一次,他沒有任何目的地去好奇一個人。

  這樣並不好,他知道。但知道,卻不能做到啊……

  不過,這又何妨呢?反正他這兩年是得待在這兒了,有點事做也是好的。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4 02:52 AM

第五章

  楊梅不喜歡周三少的眼神。

  從她踏進花廳,與他目光相對的第一眼,他的眼神深處就充滿審視,即使周身的氣質如此溫潤無害;沒有比一名女子健壯多少的文弱身軀那麼地不具危險性,任何一個女子與他相處,都不會覺得有威脅……照理說,這是一個能令人感到安全的男人……

  但楊梅就是覺得很不喜歡,甚至,很討厭。

  知夏在周三少離開後,衝到她的房間,將小丫鬟們都遠遠打發後,抓著她手驚喜地又笑又叫,滔滔不絕說著感想——

  「我沒見過這樣俊秀文弱的男子!他氣質高貴,風度翩翩,加上身體不好,這輩子定然不會有對女子疾言厲色的時候。瞧瞧吧,他面對你這張臉,仍然那麼溫和,甚至小心地斟酌語句,就怕說了不恰當的話惹你傷懷;面對我們這些丫鬟與婆子,也是溫和客氣,沒半點頤指氣使,卻又恰當地保持了貴族的風範,讓人不敢因為他的和氣而越過尊卑的界限。我從沒在鳳陽城內看過這樣的貴公子,即使整個鳳城的名門公子我們都算見過了,也沒人能有他這樣的高雅尊貴天成!不愧是皇后的弟弟,不愧是京城的名門望族,果然不是一般鄉野士紳能比的。」

  知夏開懷得像是周三少爺已經是她的如意郎君似的,隨著她的亢奮,止不了的,不僅僅是她的嘴,還有她定不下來的身子,非得走來走去才能讓自己撲撲亂跳的心給安撫些許。

  還有比這更好的前程嗎?

  知夏覺得人生從來沒有這樣完滿過。

  是的,現在她僅僅是一個丫鬟,一個即使脫了奴籍,也改不了低賤出身的丫鬟,但她卻可以改變她的子孫後代,讓他們成為世上人人仰望的人上人!而她,一個低到塵埃裡的人物,卻能讓後代子孫們,以王公貴族的身分來祭拜她,讓她不僅後半輩子榮華富貴,連死後還能永世享有最頂級的供奉,這簡直是個難以置信的美夢。

  而,這個美夢,竟然離她如此的近!似乎只要她伸個手,就拿到了……

  「楊——」發現自己聲音太過尖銳,而叫喚出來的名字也不對,連忙壓低聲音,並且再不敢喚出那個應該被永遠遺忘掉的名字。「姑娘!我的好姑娘!你說個話兒啊,跟我好好說說!快點兒。」

  「你讓我說什麼好呢?」

  「跟我說說周公子啊,你與他相處了一下午,怎麼看待他的?跟我說說。」

  楊梅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道:

  「面對那樣身分高貴的公子,我哪敢有什麼想法?整個下午,我光忙著不露出破綻就耗盡了心力,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教人看透了底細,小命不保。」

  「哎啊,你扮得好極了,就算真正認識姑娘的人,也不見得能看出來你是個假的。」知夏很有信心地打包票。身為大小姐身邊的貼身丫鬟以及偶爾的學業作弊共犯,她們在大小姐有意的培養下,多少都學會模仿大小姐許多言行舉止,而學得最好的首推楊梅;第二好的,則是可能已經不存在世間的藏冬,雖然藏冬長相與小姐有三分肖似,但除此之外,卻是各方面都比不上楊梅的。

  「就算學得再像,也不是真的。」嘆氣,楊梅撫著心口,像是心有餘悸,整個人心神恍惚得很,除了害怕,什麼也沒放在心上似的。

  「哎,別煩這個了。我們還是說說周公子吧!你得承認,他是我們見過最好看的男人。」知夏才不管負責扮演姑娘的楊梅心中有多麼害怕惶恐,對於這樣的未來,可能會有怎樣悲慘的未來——那反正不是她該擔心的。她只在意與自己有關的未來,可不想成日陪楊梅長吁短嘆。人畢竟要對未來多點樂觀的期待不是嗎?老是吁嘆也是沒用的吧。

  「好不好看又如何,也不是我們可以奢望的。」

  「你或許機會不太大,但我可不同。」知夏挺了挺胸,對自己的容貌向來很有自信。在眾多有臉面的家生子裡,她的姿色若認了第二,是沒人敢稱第一的。「楊梅,如果我的未來能好,定會拉你一把。若是你到時得代嫁進周家,我生的兒子就認你當娘,我們一起扶持他以嫡子的身分繼承周家三少分得的產業,兩人一起榮華富貴到老,不離不棄;若是……姑娘回來了,我也會想辦法讓你脫身,絕不教你死了。你知道,我叔叔是大總管,整個沈府裡,你舉目無親,依靠著我們,是你最好的出路。」

  面對臉色一片誠摯的知夏,楊梅雙眼溢著淚水,一顆顆落下。

  「這些,我都是不敢想的……你也很清楚我是舉目無親的……若非要說有什麼親人,也就當年跟我一同逃難過來、幫了我一把的紀婆子。你們都知道,我雖稱她一聲姥姥,其實是沒什麼關聯的,也就一點同鄉情誼的念想罷了。我這樣孤女的身分,也不過是隨風飄零的無根浮萍罷了,上頭的人想要如何,我也只能認命的……」

  「呸呸呸!快別說這些喪氣話了。你無須再這樣自哀自怨下去,相信我,咱們的好日子就在後頭呢!聽我的,準沒錯。」知夏努力給楊梅打氣。覺得這個楊梅真是不堪造就,以前姑娘在時,被姑娘重用,風頭一時無兩,對她們其他三個,也就是面子上的交好,並不怎麼往來,感覺很不好相處,也無意與別人交好的樣子,性子瞧來孤拐得緊。如今給硬是安上了替身的重任,立馬就現出軟弱的原形,真是個不成材的,活該一輩子屈居人下,或者只能當個戲子似的扮演別人,卻永遠演不好自己。

  這個楊梅,當年沒賣身到梨園倒是可惜了,她扮演起姑娘來,真是微肖微妙到極點。可見在扮演別人是有天分的,聰明度也夠,可惜就是沒膽。

  不過,沒膽正好,真要是膽子大了,就不好掌控了,到時也就沒有她知夏什麼事了。更容不得她在遭遇眼下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時,利用楊梅來成就自己!

  「楊梅,我知道你害怕,可是再怎麼害怕,也要想辦法度過難關。你就多想想紀婆子吧,如果你以後日子好了、富貴了,也可以接她享福……啊,對了,話說紀婆子如今還在府裡嗎?」沈府上下幾百個佣僕,那些不重要的人,知夏倒是沒怎麼記在心上。

  「姥姥她如今被挪到後巷安養去了。兩年前冬天她生了場大病,就再也起不了身了。那時管事嬤嬤便叫她搬到後巷,不必再回府伺候了。」

  在沈府後方,有一片屬於沈府的土地,建了許多簡單的房舍,約有百十來戶,形成巷弄,被稱為後巷,住著一些退休的沈府佣僕,以及一些年幼尚不能進府工作的家生子。至於孤寡無依又無勢的,例如紀婆子之流,就被挪到後巷裡最荒僻區域的破敗房舍裡,居住環境惡劣,但三餐至少還能由府裡供給,就這樣不死不活地撐著一口氣,直到再也撐不下去。

  「啊,我記起來了!」知夏叫道:「你的月錢就是花在那個婆子身上的。那時你拿錢請左右的鄰居大娘幫忙照看著紀婆子,就怕她沒人看顧理會。如今她怎樣了?」

  「也就那樣了,起不了身,每日湯藥伺候著。」

  「你上次看她是什麼時候?」

  「過年後便再也沒去過了,你也知道我的情況,如今想出流雲苑已經千難萬難,又如何前去後巷看望紀婆婆?」

  「啊,那也好幾個月了。」知夏眼睛轉了轉,湊近楊梅道:「你想不想見見紀婆子?」

  「就算想又能如何?」伸手撫摸著面紗下的左臉。「我這樣,還不如不見的好,省得她老人家傷心。」

  「傷心是必然的,你臉這樣……哎,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再不見紀婆子吧?她到底也算是你唯一的親人了,她年紀又大,誰知道還能撐個幾年?你應該會想見的吧?」

  「……當然是想的,但,我走不出去啊。除了每個月必然的萬佛山禮佛之行外,我哪兒也去不了……」

  「你忘了我是誰的侄女了嗎?我可以幫你啊!現在這個家,可不是林嬤嬤一個人說了算,我叔叔的權力可不比她小。」想要徹底收了楊梅的心,就得從各方面下手,而施恩絕對比恐嚇的效果更好!知夏拍著胸脯打包票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保證半個月之內,定能讓你見到紀婆子。」

  只要能真正得到楊梅的忠誠,那麼,成為那個俊美貴胄周三呢公子的枕邊人、生下周三公子未來的家業繼承人……這樣的美夢,就定然有成真的機會!

  知夏心中得意又興奮地開始幻想起未來美好的景象。

  ※ ※ ※

  在知夏打包票後的第十天,楊梅果然輕易將她帶出了流雲苑,並且讓她悄悄走到後巷,給了她半個時辰時間,讓她與紀婆子相處。

  楊梅對於李總管如何與林嬤嬤鬥法,並且讓她享有短暫自由的原因不感興趣,所以當知夏興奮地通知她可以到後巷去探望紀婆子時,楊梅只是點頭說知道了,便回身收拾了一個包袱,將她的體己與節省下來的布料用品等物打包,一同帶著往後巷送去。

  每個佣僕回家與家人團聚時都會這樣做,所以知夏也沒對楊梅手上的包袱說些什麼,將人領進了紀婆子的土屋後,很大方地表示半個時辰後會來接她,讓她好好與紀婆子聚聚,便走了。

  「……姑娘,你的臉,這是怎麼了……」

  半坐在床榻上,臉色蠟黃、老態龍鍾的紀婆子伸出枯瘦的手彷彿想要輕撫上楊梅那劃著兩道長疤的左臉,以確定那傷是否為真。但真的快貼近楊梅的臉了,卻又不敢真的碰上,生怕弄疼了她……

  「這沒什麼,不用在意。」此刻的楊梅臉上並沒有蒙紗。

  在外頭,她矇著,並不是為了掩傷,而是不教人發現她並非沈雲端本人。當然,也是為了讓知道她是楊梅的人認為她很在意破相。至於她本人,倒沒有蒙臉的愛好,不管臉上是否有醜陋的傷疤。

  「怎麼能不在意呢?你可是個女孩兒,你、你可是個姐兒——」姐兒兩字,輕如氣音,不敢教人聽去。

  「姥姥。」楊梅搖搖頭。「你教過我的,那些,都不重要。」

  「是!啊,是的,我教過的。」紀婆子望著楊梅的眼神一下子恍惚起來,像是在回憶些什麼,有一種愴然的落寞。「不在意姓名,不問來處,什麼都可以拋去,但,一定得活著……」

  「我一直牢記。」楊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如她眼中從來不會有情緒波動。當她是她自己時,永遠平靜沉寂得像路邊一顆石頭——不起眼,堅不可摧,沒有情緒,但恆久存在。

  「我知道你始終牢記,但,姑娘……你這臉,非得這樣嗎?有什麼逼迫著你要這樣自殘?」

  「那時,就得這樣。不然我活不了。」已經消失的藏冬就是一例。

  「那現在……」紀婆子心中一驚,用力抓住楊梅的手。

  「不用擔心,我會活著。」

  「那就好……那就好,至少,別死在婆子前頭,婆子也就心滿意足了。」紀婆子笑得有些凄涼。「但,活著就好了嗎?你這樣,日後可怎麼過?」

  「你是擔心我無法嫁人嗎?」

  「嫁人倒不是什麼難事,只怕是尋不到會善待你的良人……無論如何,大家,總希望你後半生過著正常的日子……」

  「我們不該貪心。寄希望在別人身上並不明智。」

  「是啊……這也是我教過你的。好姑娘,你是我見過最聰慧的姑娘了……如若不是為了讓你在最險惡的世道生存下來,當年帶著你走的人,就不會是我這樣劣跡斑斑的老婆子了。我這一生,精擅小偷小摸,半輩子活在泥潭裡,當過乞丐、小偷,又在妓院梨園裡混了三五年,三教九流的各種壞把戲都會上兩下子,可卻沒辦法教你高貴的禮儀與學識,以及該怎樣尊貴傲然地挺胸做人。這些高貴人該會的風骨,我是一點也不懂得的,但你卻是該會的,你——」

  「姥姥,我今天能出來的時間有限,並不適合聽你緬懷過往。來,這些你收著。」楊梅絲毫沒有被紀婆子的傷懷給感染,她從來不是個喜歡聽故事的人,不管是別人的故事或是她自身的故事,都一樣。她很務實,總是有事說事,沒事閉嘴。

  「這是什麼?」

  「一些財貨細軟。」

  「咦?這麼多?我並不需要,你放在身上傍著以防隨時有個急用吧——」紀婆子打開包袱一角,見到一疊小面額的銀票,臉上一驚,連忙說道。

  「聽我說。」她輕輕壓住紀婆子推拒的手,小聲道:「在這一年內,你想辦法離開,如果能詐死最好,這樣李總管或林嬤嬤就無法拿你來威脅我。當然,或許你真死了,他們也不會告訴我,就怕我脫離他們的掌握,一定會營造出你還活著的假象,我不會揭穿他們。但你一定得走,明白嗎?這樣我才能無後顧之憂。」

  紀婆子定定看著楊梅沉靜的眼,好一會,才吁口氣似的輕應道:

  「詐死對我來說沒有困難。但你要我走,想必眼下正在做著一件隱密而危險的事,而你被牽扯其中,一不小心,就會沒命,是吧?」

  「在我前頭,有個不肯做的人,如今已經死了。」楊梅坦言相告。

  紀婆子用力閉上眼,一雙枯瘦而冰冷的雙手緊緊抓著楊梅的手,久久說不出話。

  好一會後,紀婆子才咬牙道:

  「當年,我帶著你賣身進沈府,看中的是沈家一門孤寡,人口簡單,沒有大宅門的是非,你這一生,或許真能平穩的過了。誰知,竟還是讓你遭遇凶險了……」

  「世事無常,遇到了阻礙,死不了,就活著跨過去。」楊梅淡淡說著。很平常的口氣,很事不關己的模樣,全然不像是個隨時可能被滅口的人。

  「……姐兒,你會活著吧?」

  「當然。」

  「你現在……這事兒……會多久?」

  「最多兩年。」

  「那好,我會離開,我會在棠城落腳,到時你來找我。」

  「棠城嗎?」楊梅聽到這個地名,平靜的眼底終於有一絲絲波動,但也就那麼一下子,就恢復平靜。「好的,我會去找你。」

  「半年之內,我會『過世』,你想做什麼,都不用擔心誰拿我來威脅你。」

  「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就算我沒好好的,婆子也斷不可成為姐兒的後顧之憂。」

  「……雖是如此,但身邊有個安心的人伴著,總是歡喜的。」

  「只要姐兒懂得不感情用事,婆子無論如何,都覺得這輩子沒有白活。」

  兩人低聲的交談,到此全然靜默,兩兩對望,四手交握時所表達出的情感,比嘴上說出來的更沉重許多。

  談完正事,楊梅起身整理家務,就像一般回家的女兒那樣勤快而孝順。她從來不是話多的人,並不喜歡閒話家常,或做出小女兒嬌態。當她只是自己時,就是一個無趣而沒有愛好的人。

  不是止心如水,也不是心喪若死,就只是,很平淡乏味地活著,缺少對慾望的追求,雖然生活得沒什麼樂趣,但也不輕言生死;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卻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公,世道不公是常態,沒什麼好怨天尤人的。

  ※ ※ ※

  「……除了剛才那三位是沈家家生子出身之外,唯一不是家生子的,就是叫楊梅的丫鬟。這個楊梅深得沈雲端信賴,總是讓她在眼前服侍,尤其在學習課業時,通常都指定由楊梅隨伺,不輕易換別人。楊梅現年二十歲,十歲那年因家鄉發大水,逃難到鳳城,當年東南方水災嚴重,連月的大雨不止,幾乎淹掉了南部四個郡省,有近百萬人流離失所,被迫北上逃難。雖然後來朝廷指揮救災及時,幾十萬人都被送回原籍,但那些失去親長的孤兒倒是三三兩兩地落腳在各個城鎮了。楊梅的雙親聽說病死在逃難途中,身邊只餘一個姥姥,卻也不是真正的親人,不過是故鄉的鄰居罷了。」

  由於主子交代一定要把沈雲端身邊的貼身丫鬟都盡可能地查清楚身世,不得有遺漏,所以負責打探消息的精銳手下花了近十天搜集消息,把沈雲端居住的流雲苑所有佣僕的身世都打探得清清楚楚才呈現給主子。

  「逃難的流民……所以,她的戶籍便理所當然地無從查出詳實資料是吧?」

  「這……是的。當年百萬逃難人口,受災區當地的戶籍黃冊幾乎都給大水沖毀泡爛,僥倖存下來的不過十之二一;新的黃冊,都是災後重建起來的,所以這位楊梅的身分,也是後來重新錄入進冊的。戶籍落在鳳城,黃冊上書寫著原籍奉林郡揚明城良民。與那紀婆子一同賣身入沈府為雇僕,也並非死契,而是十年活契。」

  「十年?從她幾歲起算?」

  「從她十歲起算,正好今年應該是到期了。」

  「活契到期,那她又是良家子身分了?」

  「這也是當年聖上的德政,不輕易讓災民淪落入奴籍。當年下旨,凡有收留災民幫工的,如有良民不願落入奴籍另冊的,皆不可勉強。據說當年因為這個德政,倒令許多原本奴籍的人趁亂登記為良籍,以圖賣個好身價,或讓子孫後代有個清白出身。想來那紀婆子與楊梅,也是如此作法。」

  這樣鑽漏洞的情況,人之常情,誰也不會感到意外。周樞聽著手下的報告與臆測,倒也沒什麼想法,也就聽聽罷了。

  「你辦得很好,辛苦了。」周樞點點頭,溫聲地對下屬道:「下去休息吧。」

  那名手下因為被稱讚了而帶著點得色。連忙又奉上最新消息:

  「公子,方才屬下前來時,又收到最新的一則消息。方才,沈家千金與其貼身丫鬟突然從後方的角門悄悄出來,往後巷而去。那後巷,是沈家提供給退休或生病的僕人居住之地。在下已派了兩個人遠遠尾隨觀探……」

  「哦?主僕倆竟然去了佣僕居住之地?是去探望什麼人嗎?有什麼傭人重要到需要沈家千金親自蒞臨?」周樞輕聲沉吟。想了一下,突然決定道:「周明,備車,就你我二人出行即可,我們現在過去。」

  「……是。」雖然被主子突如其來的命令驚了下,但很快領命備車而去。

  身為沈家千金的未婚夫,好奇一下沈家千金的奇怪舉動,也是很正常的吧?即使那名未婚妻已經破相,不可能讓一個男人對她抱有多少憧憬好奇了……

  ※ ※ ※

  「沈姑娘。」

  「啊!」

  當知夏小心扶著扮成沈雲端的楊梅,正想悄悄地走回沈宅時,被突如其來的招呼聲給嚇得驚叫出聲,差點沒昏過去!

  正頂著沈雲端身分的楊梅自然比知夏鎮定太多了。她聽出來這個聲音正是周三公子所有,靜靜地轉身,隔著帷帽,看著立於一輛馬車旁的那名貴公子。

  身為一個毀容的姑娘,她理所當然地將自己容貌盡可能地包得層層疊疊、密不透風,再怎麼誇張的包掩都很合情合理。平常飲食作息是麻煩得緊沒錯,但眼下這情況,倒顯現出好處來了。

  她不用直接面對周三公子那雙溫和卻總是審視著的目光,而隔著白紗,他別想從她眼中探查到一丁點訊息,連臉色上的些微波動,他也看不了,自然就無從猜測審核起。

  這樣真好。

  楊梅覺得這個周三公子是個討人厭又危險的人,如果可以,她當然願意披上盔甲再面對他,以求全身而退,不出任何意外。

  「三少爺,您怎麼會在這兒?」知夏好不容易能發出聲音,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眼下情況,只能呆呆地問出這樣無禮的話。問完後,才懊惱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一個丫鬟下人,是不能以質問口氣對主子如此說話的,她太失禮了,

  暗暗扯著楊梅的衣袖,希望她發出點聲音出來鎮鎮場面,將一切不合理給圓過去。

  楊梅被知夏過於用力的拉扯,險險向前撲倒!還好,打從周三公子出現時,她就自然而然地全身戒備起來,冷不防被知夏扯著,也僅僅是向前走了一步……既然都走步了,那便裝作原本就是要朝他走近,也好藉此掩飾被知夏拉扯的狼狽。

  「三公子。」她走到周樞面前,優雅地屈膝見禮。

  「沈姑娘。」周樞也還了個拱手禮。

  「周公子打此路過,是欲往何方?」她啟口輕問,語氣文靜平和。

  「初來鳳城,一切都還陌生得緊,便讓家人帶著四處走走,熟悉環境罷了,並沒有非要去何處。能在此巧遇沈姑娘,倒也是意外之喜了。」

  「這兒是沈家家奴居處,雖然巷坊外頭沒有圍起來,不教外人輕易走入,不過,一般外人是不會走進這兒的。也只有周公子您這樣初來乍到的,才可能會閒遊到此處。這兒並沒有什麼稀奇的景致,若是想體驗鳳陽風土民情,東市那邊是很好的探風處。」身為沈府如今的當家人,「沈雲端」必須在有足夠的端莊的同時,還要落落大方善盡待客之道。

  「多謝沈姑娘指點,那東市既然能得沈姑娘推薦,必然是個好去處。今日是有些晚了,不如明日吧!不知明日沈姑娘願不願意一同前往,也好指點指點我這外來客,讓我有機會深入了解鳳城的美好。」

  雖是詢問,卻是帶著點「他說了算」的意味。

  這是身分地位處於上層者的慣性言行舉止。因為在生活中,他們但有機會發言,大多都是在下指令。他們面對奴僕的時間絕對大過面對親人與友人,會有這樣的語氣,一般人聽了都不會感到意外,還會下意識地服從……尤其是知夏與楊梅這種身分的人,根本就不會覺得這樣的語句有問題。

  「好啊!這太好了!我們正該善盡地主之誼呢!三公子打算明日什麼時候逛東市?」知夏聽完周三公子的話,想也沒想,立即衝口就應了。這可是正中下懷啊!當然要訂下時間,讓一切順利成行!她正在愁著不知道該怎麼找機會接近這位未來的姑爺——以及她未來兒子的父親,以博取好感呢!眼下,這機會可不就來了。真是太好了!

  「知夏!」楊梅來不及阻止知夏因迫切想要討未來姑爺的歡心,而愈見失儀的舉止。為了不讓知夏再胡言亂語下去,她輕輕斥叫著知夏的名字。

  知夏被她一叫,發熱的腦袋雖然清醒了一點點,但還是傻傻地回頭看著楊梅,不知道楊梅在生氣什麼。

  被美好的未來迷花眼的知夏,竟至此都沒想明白,此時的楊梅代表的是沈雲端,在一個貴族面前,下意識地就把楊梅當成同事了……

  楊梅心中一緊,卻無法在周樞的目光下使用任何一種方法讓知夏清醒地記起眼下並不是「兩個奴婢在聽候周三少吩咐」,而是「周三少正在對一個與他身分相當的貴女提出邀約請求」,兩者應該有的表現,是大不相同的!她得盡快補救,並且不教知夏再壞事下去!

  「丫鬟無狀,讓三公子見笑了。」帷帽下傳出來的聲音,雖然仍然端靜自持,卻帶著幾絲羞惱,像是正在為自己沒教好下人而羞愧不已。

  「無妨的。」周樞溫和地看了眼知夏,微笑道:「想是這一年來府上發生太多讓人傷懷的事,府中的人好不容易這陣子才緩過氣,你這丫鬟大約也是希望你即使正在守孝中,也不要太過憂鬱縈懷傷了身子。能讓你出門散散心,也是好的,所以才回應得迫切些。你有個忠心的好丫鬟,我很為你感到欣慰。」

  幾句話的工夫,這個很陌生的周公子,便將兩人從「只見過一次面的陌生人」的距離給拉近到「未婚夫妻」來了。竟然連「我很為你感到欣慰」這樣親密的話都毫無障礙地說出口……這臉皮也未免太厚了。

  他說了不會感到臉紅嗎?

  就算兩人是未婚夫妻,也不該有這樣親近的談話吧?太不莊重了!

  楊梅在心中想著要用什麼態度來回敬這位公子,好讓他日後都記得要保持距離,有些話在說出口前,都得想一想合不合適、放尊重點才好。

  但知夏顯然是無法跟楊梅同心的,她滿耳朵滿腦子只灌進了周三公子的一句對她的稱讚——你有個忠心的好丫鬟!

  三公子對她上心了!

  她得加把勁,讓這份上心,變得更加深刻才好!

  楊梅眼角掃到知夏滿臉的表現欲,知道她一時半刻不會消停,甚至可以說,站在她心儀的貴公子面前,她的腦袋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她得快些帶知夏離開,不然肯定會壞事。但,知夏顯然是不配合的,搶在楊梅開口之前,便說話了——

  「多謝三公子稱讚,奴婢不敢當,一切都是奴家該做的!」

  含情脈脈的眉眼,紅撲撲的臉蛋,嬌羞的體態……

  如果由她來扮演沈雲端,定然會很稱職地表現出一個情深意重未婚妻該有的模樣吧!楊梅胸口堵著一口氣,但腦中還是能冷靜思索著在知夏這樣的破壞力下,如何全身而退的辦法。

  只要周三公子腦袋還算正常的話,都會經由知夏的表現來察覺到她們這對主僕的態度很有問題。但,這不是眼下她該擔心的事,還是留待日後見招拆招吧,此刻還是先退走再說。還有,明日的邀約……

  「那麼,就約好明日一早——」

  一般主子家稱讚或賞賜了下人什麼,施恩完也就算了,自然不會掉身分地跟著與之同樂、普天同慶什麼的,讓下人一邊樂著去吧,多看一眼都不會。所以周樞並不怎麼理會亢奮過頭的知夏,只看向楊梅說著。

  但話沒有來得及說完,就被不客氣而失禮地截斷了——

  「還請三公子見諒,雲端正在守孝,實在無心遊玩。當然,為了善燾待客之道,雲端會請舅父安排招待事宜,必能讓三公子遊玩得盡興。」

  周樞微揚著眉宇,臉上並沒有絲毫被打斷話語,以及拒絕的怒色,只是望著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當然,被望著的楊梅心裡毫無壓力,畢竟他再怎麼看,看到的也就是帷帽罷了,哪能探知到她真實意緒的一分一毫?

  只要他探不到她的眼神與情緒,楊梅就不會感到害怕。

  雖然這個男人,因為讓她感到危險,於是產生了厭惡的情緒。

  楊梅心中暗暗下了決定,如果她將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得扮演沈雲端的話,那麼,即使嫁進周家,這個周三公子都只能看到她戴著帷帽的摸樣,以及覆著紗巾的臉!

  提出約會被拒絕的周三公子並沒有惱羞成怒,他整個人一直都是給人溫潤如玉的形象,像是永遠不會發火生氣似的。沒有出言勉強她改變主意,堅持護送她回沈府後,約了改日拜訪,便離開了。

  改日拜訪……

  像是將會常常上門的口氣,而她身為人家未過門的妻子,是不得拒絕的。尤其在沈家已經沒有頂門戶的男丁的現在,她一個孤女,被未婚夫如此照顧,世人只會說周三少如何的有情有義吧。瞧,都遠從繁華的京城過來這兒看護她了……

  或許她該以為祖先祈福為名,去家廟閉關,吃齋念佛直到孝期過後再出來……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4 12:57 PM

第六章

  楊梅以及林嬤嬤等人,從來都沒有治好那張已毀容的臉的打算。

  但身為未來沈雲端夫婿的周三少,當然會有更為正面的期望,這是誰也沒話可說的,也就無人可以推拒他熱心找來的高手大夫——

  「雲端,這位是皇后娘娘特地派來為你治療臉上傷痕的柳太醫。柳先生專精於創傷的治療與消痕,或許無法真正恢復到完好無痕的地步,但定能讓你再也無須以面紗覆面。」

  「我的臉……已經不可能恢復了,三少的心意,雲端心領了。」略為陰鬱的聲音,雖然並不失禮,但拒絕的意味無比堅定。

  「我知道這半年來,已有不少知名大夫為你治療過臉傷,且收效甚微。我不敢保證柳先生一定可以做到別的大夫做不到的事,但多讓一個大夫看看,總是多一分希望不是?」

  「三少……」低頭,像是抗拒著,卻因為以夫為天的婦德所約束,並不敢在有外人在的場合表現任性。只能低頭示弱,讓人感受到她的憂傷與絕望。

  當然,這只是表面工夫,楊梅光是煩周三少就很頭大了,哪有空為自己臉上那兩道區區劃痕尋死覓活窮號喪。

  不過一個月的時間,雖然楊梅仍然尊稱周樞為三少,但周家三少已經很自然而然地喚她閨名雲端了……

  就這麼一個月的時間,周樞不止成了沈府的常客,更是成了整個沈府佣僕認定的正經主子,比起那些以照顧可憐孤女為名住進來的親戚族人們,僕人們更願意向這位頂級世家貴公子投誠。休說周三少是日後沈府的當家人,僕人們忠誠於他理所當然,更重要的是周家顯赫了五代而不衰的聖眷榮顯,舉國朝算來可是頭一份的,當周沈兩家結為兩姓之好後,沈家上下等於說更上層樓,就算是佣僕也自覺體面不少,個個抬頭挺胸,覺得前途無限美好。

  國朝的第一家庭當然是皇室,而周家就算排不上第二,也至少是第三。每思及此,就算那些懷著搶在周家迎娶沈雲端前,在沈家挖些好處走的親族們,也忍不住趕著對周樞大加巴結。

  在楊梅的縱容下,周三少雖然三天兩頭地來到周家作客,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與沈家千金長談相處,通常是她出來招呼一下後,親友團們便上前待客,或約出遊,或下棋品茶吟詩作對什麼的,怎麼風雅怎麼來,總得讓京裡的貴族們瞧瞧,他們這些偏居於地方一隅的鄉紳們,也是有文化素養的,品味氣質也是不下於京城人士的……

  楊梅的陽謀進行得很順利,但到底動搖不了未婚夫執意親近她的決心。他總有辦法讓她不得不接待他,而今,連太醫都找來了。

  他莫非是懷疑她臉上的傷是作假的?

  只是為了揭穿她的作假,特地從皇后娘娘那兒找來一名太醫,會不會太隆重了點?是真是假,他總能輕易以許多方法探知的,非要扯到皇后娘娘那兒就太小題大作了……

  所以,他應該是認定她臉上的傷是真的,而容貌不僅是女人的第二生命,還是身為丈夫者的臉面。他為她找來治療這方面傷痕的專家,也很說得過去。甚至,就算他沒想到,身為三少大姊的皇后娘娘,必然會上心於此事的。

  只是,她並不想治好臉……

  她的面容,並不適合示人。只要真正的沈雲端還活在世上的一天,只要她還待在沈府,只要她周圍都是伺候過沈雲端,以及熟悉她楊梅的舊人,那麼,她若敢拿下面紗,死期就不遠了。

  可是,周三少的作為合情合理,而她的抗拒,雖然大家會一時體諒她對自己容貌復原的絕望,但若她一直執意鬧脾氣不從的話,對她的聲譽就很有妨礙了。任何會妨礙到沈雲端名聲的事物,奶娘林嬤嬤是斷然不會容許的。

  林嬤嬤當然明白她的為難,可再怎麼為難,也得自個化解,總之,不得損及沈家千金名聲……

  楊梅早已習慣在孤立無援中成長,倒也不會因為處境艱難而有什麼負面情緒。只是,這周三少真的讓她很施展不開。這個被所有年輕丫鬟幻想著去給他當通房的溫文儒雅貴公子,簡直像個沒有脾氣的大好人,不管她怎麼冷淡待他,他都風度翩翩依然,態度從來始終如一,上門也勤。活似她是個什麼天仙大美人,而他思慕已久,恨不得時時刻刻來守著,以防別人搶走似的。

  這個周三少,從第一次見面,表現就極不合理,而且愈來愈不合理。

  事有反常必為妖,他究竟有何所圖?

  原本,周三少圖個什麼,楊梅一點也不在意。反正再大的想頭,也不過是沈家巨大財富罷了,其它榮耀、名利什麼的,他身為國朝大貴族,又是皇親國戚,要什麼沒有?沈雲端一個小孤女,完全無法給他的人生增色半分——她甚至不是絕色美女。那他的殷勤就太奇怪了,對一個毀容的女人,天生善良的人或許會忍不住憐憫她,卻不可能會對她感興趣。

  而這個周三少,分明對她很感興趣!

  楊梅趁著「低頭傷懷」的時刻,腦中轉著諸多猜想,卻愈想愈亂,怎麼也理不清……

  「雲端,你且放寬心,相信我,會好的。」周樞輕柔而耐心地勸慰著。

  「我……不……」楊梅無話可說,只能狀若低泣地退開兩步,躲到奶娘身後。

  而冷場的場面,總要有人跳出來打圓埸,被情勢突然推到前方應戰的林嬤嬤自然是只能硬著頭皮上了,事實上,她也義不容辭。畢竟她明面上是沈雲端最信賴的奶娘,而真實身分而言,她又是楊梅的主管,可以一手掌控楊梅生死的人。在大小姐回來之前,林嬤嬤無論如何得保全楊梅這條小命。

  「三少,容老奴逾矩說幾句。您突然將柳太醫帶來,就說要為姑娘治療,姑娘當然一時之間無法接受,畢竟姑娘這幾個月來因為治療不出效果,已經不敢再抱希望了。」

  「正是因為如此,才更應該讓大夫治療。雲端對容貌的毀傷在意至此,若能將臉治好,才能將她心結打開。她日後是我周家婦,必須面對的是整個京城的貴婦,無法總是躲著。如今沈家就剩她一人,她代表了整個沈家,所以她不能任性。嬤嬤,你且勸勸她,好生讓柳太醫看看,定然對她的傷勢有所幫助的。」周樞說得很誠懇,也很真實。字裡行間更是暗示出最在意沈雲端容貌有傷的人不是他這個未婚夫,而是沈雲端本人。所以正好拿出沈家名聲這樣重量級的東西來讓沈家上下共同規勸沈雲端來從了他的安排。

  林嬤嬤對於楊梅的臉是否能治好並不放在心上,當然,如果可以,她是不希望有人看到楊梅的臉的——尤其是不能被周三少看到。但,眼下的情況,並不是她能開口推拒的。於是做出為難的表情,對蒙面的姑娘商量道:

  「三少爺說得極有道理,姑娘,你就讓柳太醫看看傷口吧!」

  「我不……」面紗下的聲音,傷心欲絕。

  「我的好姑娘,求求你應了吧。要不,咱們只看傷口就好,其它仍然遮著,可以嗎?若是能將臉治好,老夫人與夫人在天之靈必然是欣慰的。」林嬤嬤好聲好氣地懇求。

  沈大小姐像是被說動了些許,沉默了好一會,才低聲道:

  「就……只看傷口即可?」

  「是的是的,只看傷口,其它仍然掩著無妨。」

  「那……好吧……」

  主僕倆在短短幾句勸慰的話語中,偷偷交流完應對方式,然後,林嬤嬤開恩,允許楊梅這張毀掉的臉蛋,有復原的機會。

  當然,治療時,是不允許有醫者以外的人旁觀的。對自己目前容貌極之自卑的沈大千金,讓她掀起一小半面紗給人治療,便已羞窘欲死,更別說再讓別人——尤其是她未來的夫婿看到了!她無法容忍自己的殘缺顯現在他面前!

  所以,周三少理所當然地被恭請了出去,而柳太醫,面對的,就僅僅是有著兩條長長的傷口的那小半邊臉頰,其它全被紗巾密實蓋住;那沈大小姐甚至連眼睛都遮了起來,讓太醫完全沒有看清沈家千金長相為何的可能……

  周三少對於這樣的待遇,並沒有生氣或抱怨,當然,也沒有產生什麼類似憐惜的心腸,他只是幾不可察地微揚著眉,多看了林嬤嬤兩眼,心中對於這老奶娘的位高權重有了幾分了然。

  當然,也明白了這奶媽子既然無法拒絕他帶來的太醫為「沈雲端」治臉,順勢而為的背後,大抵是有著日後不留活口的打算——如果他日後有機會真正看到沈雲端的臉,那必然是真正的那一個,而非眼前這個替身。

  這些人,想是打定主意,一輩子不教他看到這個替身的真面目了。

  不過是個丫鬟,誰會在意她的性命?

  如若不是意外對這位扮演沈家千金微肖微妙的丫鬟產生了好奇,進而加以探查,不斷地加深探查的力度,那麼,周樞對一條奴僕的性命,也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這是個等級森嚴的世界,一個奴僕,無論多被主家賞識、多有臉面,仍然是列為賤籍,在戶籍上只能列於另冊,不擁有獨立人格,屬於主家的財貨,就算任意打殺了,也不過向當地官府說一聲,在另冊上抹去痕跡罷了,沒有人會追究的。

  不過,此刻的周樞很不喜歡這個奶媽子的舉止。他始終沒有機會看清這個扮演者的真面目,還沒滿足自己的好奇,怎麼會容許這個位高權重的奴僕輕易定下那名小丫頭的死期?

  小丫頭若是終究得死,也得他點頭才算數。畢竟,他才是主子,只有主子才能決定奴僕的生死,而不是由著那些得臉的奴僕恣意妄為。

  而現在,他想治好這個丫頭的臉,想看清她的模樣,更好奇於,這個名叫楊梅的小女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說到底,就是那日在萬佛山無意中的一瞥,給掛記住了。

  那麼一雙毫無感情的眼,那麼冷淡、那麼的……看不到情緒……

  他沒見過這樣的,所以好奇,很正常不是嗎?

  ※ ※ ※

  時間在治療裡慢慢流轉,轉眼間,春夏時分的滿城飛花,轉換為濃綠的樹蔭與滿池盛放的荷花迎風招搖;然後,當吵鬧的蟬聲逐漸在林子裡式微時,帶著涼意的西風,將濃綠的樹葉染滿秋意。

  周家三少來到鳳陽,算起來也將近半年了。

  然而卻仍然沒有機會真正見到沈家千金的容貌,即使他們常常面對面……

  據說,沈千金的傷疤已治得稍見成效了,原本既深且長的深紅色疤痕,已脫了兩次痂,如今呈現出粉紅的色澤,看來像是新肉正在生長,而且傷痕似乎有著逐漸縮小的趨勢,或許,周三少請來的這位柳太醫,確是有妙手回春的大本事的。

  雖然一切都朝好的方向進行,但沈家千金依然將臉蒙得緊緊的,不教外人輕易窺見,對於三天兩頭上門表現關懷的周三少,也是不冷不熱地應付著,每每出來待客,也大多是安靜地坐著,並不與之高談闊論,只願意安靜地下幾盤棋,或泡幾壺香茗給三少品評一番。

  這對未婚夫妻的關係,在一方冷淡的疏離、一方溫和的靠近裡,也算是漸漸熟稔了。

  當然,兩方都對這樣的進度感到極不滿意。

  其實,周樞從來沒打算一直長居在鳳陽城的。不提京城不時有人來帖邀他回去參加什麼熱鬧的詩會花會宴會等,光是從全國各處飛鴿而來的消息,雖然不至於需要他動身四處奔波去處理,但也需要他靜下心來思考著對策好下達最合適的指令讓下頭的人去執行,而非徒勞地做白工,最後事倍功半。

  而,顯然的,他這幾個月的心思並沒有那麼專注於他應該專注的地方。事實上,他把大部分的心思放在自己私人的事務上了……

  就為了那個避他如蛇蠍的替身。

  這個替身小丫鬟真是個難以思量的人。一般女人的心思通常都很容易猜透,無非是嫁個如意郎君、生幾個好子女、擁有崇高的社會地位與財富。所有女人都有著相同的夢想,而奴籍出身的美貌一等丫鬟更是胸懷大志的,她們知道什麼是富貴,也享有優渥的物質生活了,缺的,就是社會地位的提升。

  每個美貌丫鬟都以爬上年輕有前途主子的床為志願,因為那是這輩子唯一的翻身機會。所以周樞很能理解沈府那些美貌丫鬟總是千方百計藉機親近討好他的行為,以知夏為領頭代表人物,卻也不是唯一的一個,其他二等丫鬟、三等丫鬟,只要自認美貌的,力爭上游者也不在少數。這樣的事情,他在京城早已經歷得太多了,並不放在心上,也不會對她們的美夢加以鄙薄,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再正常不過的道理。只要沒有太妨礙到他,他不理會也就是了。

  這些沈府丫鬟裡,最有生存危機的,正是那個楊梅,然而,她卻一點也不「爭氣」,就算不為自己的前途著想,可總得考慮一下自己的小命吧?別以為她的活契即將到期,是個良民,別人就會好心放過她,參與了這種秘事,管你良民賤民,都是死路一條。

  這世上,即使奴婢是主子的財產,生死由主子定奪,可是也絕對不會有哪個僕人愚忠到主子打算取奴才性命,奴才還乖乖把命奉上不反抗,再笨再魯直的人也做不到。

  楊梅是個極聰明的丫鬟,如果她不聰明,就不可能成為沈家千金的心腹伴讀;如果她不聰明,就不可能扮演好一個傳說中琴棋書畫皆不凡、閨學出色到足以稱為貴女楷模的沈家千金……而且這個女子也足夠狠,連容貌都毀了,這樣便可理所嘗然地將臉遮起來,不教任何人發現她並不是真正的沈家千金。

  所以周樞想不透,這麼聰明的一個丫頭,為什麼始終不願與他多做接觸?即使他想辦法將所有可能在監視著她的人給支開,給她創造了示好或投誠的環境,她卻從來不為所動,彷彿不明白他是一個絕對可以給她支起一片天,提供身家安全的強大依靠——他家世足夠顯赫,他的為人更是足夠溫和善良,已然沒落的沈家,根本禁不起他隨意抬起一根手指頭揉捏。

  只要能傍上他,她的生命絕對會得到充足的保障。

  但她不肯。

  周樞捉摸不定她這是看不上他呢,還是認為他所擁有的不足以令她感到安全,更或者是……她從來不相信任何人,絕不肯將身家性命交付在別人手上,任人搓揉?

  在沒弄明白她的心態之前,他的好奇心不會得到滿足,而,得不到滿足的好奇心,便拖住了他的腳步,最終導致了這樣的結果——因私忘公。

  這真是個新奇的體驗……

  把公事丟在一旁,老是想著見她、試探她。像是個無止無休而無聊的循環,他非常想看看她的模樣,但她什麼都好說,就是不肯給他看到,於是他只好更勤於上門,製造更多兩人相處的機會。

  不是今日上門與她對弈幾局,便是與她相約到萬佛山禮佛,為先人祈福或做法會等等,名目眾多,每個月總能成功約她出門一次。

  這樣的出門次數算是相當合理的,畢竟她還在守孝,深居簡出是應當的。而他這個未婚夫,勤於相伴,以慰傷懷,也是應當的。

  沈大千金無論歡不歡迎,都得在他出現時接待他,但周樞卻沒有得逞的愉悅感,事實上,他有些厭倦了這樣費盡心思卻得不到想要結果的感覺。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個耐心非常好的人,但現在證明,他還是高估了自己。自個兒的性子,還有得磨呢。

  他從來沒有在一個人身上耗費這樣大的心思,卻又一無所獲。他連她的性格、想法都無法掌握到一丁點。

  最終,這一切導致了一個結果,他對她愈來愈在意,在意到即將要失理智了……當周樞隱隱發現了這個不太妙的端倪時,是考慮過要稍停一下的,克制一下對她太過的好奇與在意,讓自己腦袋冷靜一下,也好專心於公事,這陣子實在太懈怠了,對京城那邊很不好交代……

  於是他決定在這次陪同沈家千金上山禮佛回來後,好好專心於公事,甚至不引人注目地離開鳳陽城一陣子,他覺得該去棠城一趟,從線報來看,那邊似乎有些不尋常。

  短時間內必須放開對沈家千金的緊迫盯人,周三少心中是有些不情願的。所以他決定趁這次禮佛時,找她好好談談,至少要撬出一點點她的真面目,好讓接下來不能相見的時日裡,可以好好琢磨一番。

  然後,這天,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談,他就被襲擊了——在陪同沈家千金上山禮佛的途中。

  ※ ※ ※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緩緩甦醒,抬手摸了摸正在發疼的後腦勺,那兒腫起一個大包,雖然被簡單地包裹著,但觸手仍然有些黏稠,想是流了些血。再加上身上許多地方隱隱作痛,雖然頭痛得沒法立即想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也知道他大概算是遇劫了……

  沒有當場被格殺,代表他活著更能讓劫持者獲得利益,他得好好想想,列出可能的人選……

  等等!他被劫了,那麼,沈家千金呢?還有其他隨身伺候的小廝丫鬟呢?

  暈沉沉的腦袋稍稍可以運轉後,周樞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個替身沈小姐的安危,也顧不得腦袋疼得一抽一抽,就要四下摸索。然後,他的右手指揮到一隻手掌,那隻手掌因為他的碰觸而下意識地縮開!

  「雲端?」他開口確認。

  「三少。」帶著點沙啞的聲音,回應了他。

  「你還好嗎?」周樞手朝她發聲的方向探去,很輕易就摸到她衣袖一角。

  他想,他們被困住的地方應該不大,不然她應該會離他更遠,連衣角也不會讓他碰到。近半年的相處,雖然覺得她渾身充滿了謎,卻很輕易地可以知道,她是極希望能離他多遠就多遠的。

  「我很好,身上沒傷。」

  「我昏迷多久了?」

  「約有四、五個時辰了。」

  「只有我倆被捉嗎?」昏迷在地上那麼久,想必是著涼了,身子熟悉的酸痛感,證明了他的猜想。還好他自幼就習慣了小病小恙,一些些不舒坦,並不能讓他失去冷靜的思考。

  「現在是。」

  「現在?」難道原本他們還跟那些隨從一同被捉嗎?「原本不是嗎?」

  「……嗯。」回答得不太乾脆。

  「你為何遲疑?」

  「我不知道那些一同被擄的人是否還活著,反正如今他們只帶著你我二人上路。」

  周樞頓了頓,冷靜道:「無論他們有何下場,也不是我們現在該擔心的事。你也別多想了。」

  「好的。」語氣很乖巧。

  「現在是夜晚了嗎?還是我們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密室裡?」他又問。

  不過這個問題卻沒有得到她的回應,他微攏著眉,正想問什麼,突然,她欺身上前,將他的嘴掩住,並道:

  「閉上眼,有人來了。」

  確實是有人來了,燭火的光芒遠遠地就照了過來,在全然黑暗的地方更是明顯地可以察覺光源的動向。而周樞在閉上眼之前,及時地借由遠處那點稀微的火光,看到了身邊這名女子的側臉……

  這張沒有被紗巾所遮攔的臉,終於有幸見到了,雖然此時能見度極差,所謂的看到,不過是隱隱約約的輪廓線條,但總算是看到了……

  她的蒙面紗巾,不會是正綁在他腦門上包紮著傷口的那塊布吧?周樞很快串連起前因後果,心中湧起了一點點笑意,以及,許多莫名的波動。

  但這樣感性的想法,也就只能這麼多了,現在身陷險境,實在不容他胡思亂想,還是先認真想想要如何自救吧。

  「他醒了嗎?」隨著火光照進來,兩名男子推門而入,將這窄小的房間照得半亮。為首的年輕男子看著楊梅問道。

  「沒有。」搖頭。

  「只是碰到頭,怎麼會昏迷如此久?」

  「他病了,額頭發燙。」楊梅語氣很謹慎。

  火光向他們更趨近了些,像是要確認周樞的身體狀況。那個提著燈籠的人嗤聲道:

  「果然是養尊處優的世家子,不過磕破了點皮肉,躺在地上睡一覺,然就病了!真是不濟事的廢物,老天真不長眼——」

  「小四,你少說些吧!」明顯是兩人裡較為有地位的男子有些無奈地制止提燈籠的男子再說出更多狂言,或者,洩露出許多不應該說的。

  讓那名叫「小四」的人閉嘴後,男子蹲下身,伸手輕觸了下周樞的額頭,發現確實是有些燙,然後提起周樞的左手手腕把脈起來。

  楊梅看著那名正在確認周樞病情的男子,神色安靜且順從,以最不會令人提防的姿態靜坐在一旁,明顯一個弱女子模樣。

  「等會我讓人熬碗薑湯來,或者還能挪出一床棉被……暫時只能這樣。」男子看向楊梅,當然也看到了楊梅左臉上的兩道長疤。她臉上的傷,已經沒有半年前那樣的猙獰難看,但畢竟是破相了,那劃痕就算從深紅色轉為粉紅色,卻仍然是存在的。「沈姑娘放心,再過三天,便會有大夫來為周公子開藥方治病。」

  沈家千金破相之事,鳳陽城消息靈通點的人都知道。所以在劫了這兩人後,並不用擔心會劫錯人,一個破相的沈家千金就是最好辨識的目標,她身邊的錦衣貴公子,不是國公府的三少爺,還會是哪個?

  「哼,還給他請大夫看?何必如此費事!」那個叫小四的男子不平地低聲咕噥。

  主事男子沒理會他,仍然看著楊梅.臉上帶著足夠的誠懇:

  「沈姑娘,你不用害怕,我們並無意傷害你。等這件事情過後,定會將你完好地送回沈府。至於現下,還請你多多費心照看周公子。」

  楊梅只是靜靜點頭,沒說話。

  這些人的目標是周樞,而她只是順手一同劫來的。雖然累贅了些,但也不是起不了作用。或許當他們希望從周樞身上獲取什麼東西而周樞不願意提供時,她就是個很好用來威脅的籌碼。誰教她是他的未婚妻不是?

  楊梅的注意力雖然大多放在主事男子身上,但也沒有完全忽略那個始終一臉不馴的「小四」,這個叫小四的男子,臉上表情非常豐富,就算不開口說話,也能洩露許多訊息。

  與其相信主事男子和善的口頭保證,還不如解讀小四臉上的表情,藉此了解他們那方人馬對於他們兩人的處置意向。

  這些不知來路的人,目前看來是沒有殺人滅口的想法——至少,對於她這條倒霉的池魚,沒有。

  「還有需要什麼的話,等會有人送飯來,你可以提要求,我們會盡可能地提供。」男子又等了好一會,像是想等到周樞醒來,但他發燙的額頭似乎說明了這個期望不可能實現。於是只好起身離開,並承諾會盡快送些食物與用品過來。

  楊梅起身送客,並不是因為她多禮,而是趁機探看門外的情況與地形,只要一眼,就能記在心裡,所以沒有引起任何人警覺。

  當門板從外頭關上後,站在門邊的楊梅甚至聽到了門外那個叫小四的男子壓低音量的抱怨——

  「……幹嘛對周樞那麼好?如果證明了他們家是……的走狗,我絕不教他活著離開!這周家憑什麼……就算不是我們,你以為上頭那人就會放過他……」

  後頭說些什麼已經聽不到了,因為小四的抱怨也沒機會完整表達就被遏止,楊梅生來比別人靈敏的五感,能聽到這些,已經很好了。

  當外頭的所有聲響已經遠去到再也無法以聽覺捕捉到些許,楊梅才鬆了鬆直挺挺的背脊,在黑暗中,小心挪近周樞。以低得近似氣音的聲量道:

  「三少?」

  「我還醒著。」周樞帶著點苦笑地回應著。

  「現在約莫是寅時,等會送來飯食,應該算是早飯,吃完後,天還沒亮,他們就會帶我們上路。」她很快簡單說明目前境況。

  「你怎麼知道?」難道在他昏迷期間,這兩個人已經來過不止一次了?

  「他們劫走我倆時,打暈我的力道不夠大,我便裝作昏迷,聽到方才那兩人的對話,原本他們想立即將我們帶離鳳陽,但因為你的失蹤,引得全城立即戒嚴,他們沒料到官府的反應會這樣快速,於是只好將我們先安置在一處民居裡,想要等到天亮時,就立即將我們帶走。」

  「既然昨日沒來得及將我們帶出城,今日更不容易。除非他們可以不經由城門出去。」周樞緩緩說著,腦中迅速回想著鳳陽城的地理與官府鎮守的幾個地點。

  「他們應是打算將我倆偽裝成不同的模樣,並且將你我分成兩批人馬帶走,以減輕嫌疑,這樣也好互相牽制,教我們兩方因為對方被挾持,而不敢興起趁機逃脫的念頭。」

  「這是他們說的,還是你想到的?」周樞聽完,一時也沒太擔心自己的處境,或者可能會有的悲慘下場。反正在對方達到目的之前,他是死不了的,也就不用從現在開始擔心了。他現在後腦脹脹發疼、前額突突聲,身子發熱、骨子生寒,渾身上下可說難受得不得了,還是先談一些能令他感興趣的話題,再談其它吧。

  「我認為他們很有可能這樣做。」為了安全起見,再爛的匪徒也應當懂得做壞事的章法,不然憑什麼敢做壞事?

  「呵……」周樞悶笑了下,吁了口氣,很是感嘆地道:「是基於同命相憐,還是因為這半年來的相處,我的真心終於捂熱了你的清冷,於是你能這樣直白對我說話了?」有種好榮幸的感覺呢。

  ……楊梅一時沉默了。

  「怎麼了?」

  「都這個時候了,你計較的居然是這個。」楊梅覺得這個周家三少後腦勺那個傷口帶來的傷害,或許不僅僅是流了血、腫了包,還可能包括思維混亂抓不住重點……

  「這對我很重要。」周樞帶著笑意地回答,卻是十分認真。「畢竟我已經被你虛與尾蛇太久了,總會期盼得到一點真誠的對待。」

  楊梅不語,沒興趣理會他在這樣的困境裡不思自救,反而計較著這樣無關生死的小事。

  周樞早已經習慣她的冷淡,不管是莊重自持的守孝女沈雲端,還是脫去沈雲端面具,真實的那個淡漠的楊梅丫頭。她在他面前,總是冷冷淡淡的,像顆怎麼用熱火去燒也燒不熱的寒石。

  若不是眼下落到這境地,這份冷淡大概很有機會挑戰地老天荒的極限吧?

  她就是閃避著他,她就是恨不得離他遠遠的,她就是……不想理他。

  「如果真如你所料,我們被分開帶走,那麼,想必押送你的人會比較寬鬆,若能找到機會,你就逃,先讓自己安全吧,不用顧忌我。」周樞感受到她對前一個話題的無愛,於是很從善如流地談起現下的因應對策——

  這是唯一能教她理他的辦法。

  她當然不會顧忌他。

  楊梅心中早就這樣決定,不用他此刻故作大方地朝她施恩似的說這樣的話,她也知道該怎麼做。畢竟劫匪的目標是周三少,她無辜被連累,能找機會逃脫,她當然會毫不遲疑地立馬離開。

  她的存在作用很小,既然很小,就表示逃了無關大局,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既然如此,她能逃脫,反而還有機會保存自己的小命。

  「你聽到了嗎?」

  「嗯。」楊梅的回應很簡單。既沒有感動涕零,也沒有堅定要求同生共死,就一個應聲,將他應付過去。

  周樞心中難免有些怪怪的,覺得她的反應很無情,這種無情,像是一種諷刺。讓他因為發燒而通紅的臉,似乎又熱上幾分。

  「我說……你……」這種不自在的感覺,讓周三少心中湧起一抹不愉快的感覺,並且有些幼稚地想要讓對方也跟他有相同的體會,所以衝口道:「我們這樣前途未卜的境況,或許明日就身亡也說不定,你……願意好好跟我介紹一下你自己嗎?」

  楊梅發現自己並沒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在周三少這樣一番曖昧不明的語意裡,暗指著對她身分的了然。而她,似乎早就隱隱明白,這個周三少對她的親近,本來就是基於懷疑的目的,而非真正將她當做未婚妻關懷。

  「我現在是沈雲端。」她為了保住小命,向來敬業。扮演沈雲端就是為了給這個周三少看,那麼,她這面具就盡可能的不在他面前脫落。

  「哦……那在沈雲端之前,你是誰?」周樞不放過她,不願被她的說詞糊弄。

  「是什麼名字,又有什麼重要?」楊梅在心中小心計較一番後,緩緩道。

  「也是,畢竟『楊梅』這名字,沒有沈雲端好聽。」周樞輕笑的聲音在談論無關緊要的天氣。

  她一點也不意外他知道她的真實身分,所以也沒被嚇到。

  這半年來,這個男人始終以一種審視的目光探尋她,就像在研究一件什麼好玩的東西、有趣的謎題,因為有難度,解不開,於是才勤於上門。

  「怎麼?嚇著了?」周樞問。

  「倒是不曾嚇著。」楊梅平穩的聲音正好證明她說的話。

  周樞實在很討厭眼下黑暗的環境,如果他能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的話,肯定能捕捉到許多有趣的反應。

  他很想知道,突如其來地揭開她的身分,那一瞬間,她是怎樣的臉色神情?

  可惜了,他沒看到。

  原本還想說下去,但楊梅突然伸手捉住他右手,低聲道:

  「有人來了。」

  於是周樞只好安靜閉嘴,做出雖然已醒來,卻病得昏昏沉沉的虛弱模樣。

  果然是有人來了,四個長相平凡,容易過目即忘的灰衣僕人打扮的男子,端來了飯食薑湯,捧來了床被,還留下一根足以燃燒半個時辰的蠟燭與燭台,讓他們可以好好吃上一頓飯,在餓了五個時辰之後。

  周樞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簡陋的食物,也沒待過這樣破敗的房間,那一床棉被更是不敢細看,怕發現太多不忍卒睹的髒污後,再也不敢讓它近身……

  一切都糟糕極了。

  但,非常值得安慰的是,他終於能看清她的長相了。

  她比他想像的更為好看——即使她臉上有傷痕。

  而她的這種好看,極得他的心……

  周樞輕輕揉著額角,覺得自己的麻煩似乎更多了些。

  雖然她仍然面無表情,眼中沒半點情緒,但周樞很肯定,若是給她找到機會,她一定會立即逃走,不在乎他的死活……

  當他一時衝動揭穿了她的身分後,只有他死,或她逃,逃得遠遠的,再不用扮演沈家千金,那麼,她才有機會活下來,並且過著平安的生活。

  周樞覺得自己對這個丫頭上心了。

  而這個讓他上心的丫頭,心中八成在期盼他能「合作」些,乖乖死在匪徒手上吧……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4 01:15 PM

第七章

  老實說,就算周三少沒有當面揭穿她偽裝成沈雲端的身分,趁這次被劫持的機會,她便已打算逃離這裡。離開沈家、離開鳳陽,將屬於楊梅的一切都拋開,重新活出另一個人生。

  是的,她不叫沈雲端,卻也不叫楊梅。她出生時的名字,並不是後來別人叫的名字,而楊梅這個名字,卻是十歲以後才給起的,為了切合奴婢的身分,為了活下來。

  所以,對她來說,叫什麼名字,真的無所謂。

  無奈地被迫扮演沈雲端,享受起身為沈家千金的奢華生活,她絲毫不感到心虛,也沒有感到多榮耀。她想過真正取而代之的可能性,並不是被那天大的富貴給迷花了眼,而是、僅僅是,考慮到活命的可能。而現在,更好的選擇擺在眼前,她當然要把握住。

  危機與轉機並存,她總是得在壓迫裡找出喘息的生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後,對於被劫持,她的驚嚇並不大。只要還沒死,就沒有什麼好怕的。再難,還有比在沈宅難嗎?沈宅十年,她表面風光,卻不能說過得好。為了生存,她成為沈雲端博得好名聲的槍手,慫恿著沈雲端虛榮心愈來愈大,讓她嘗到盛名帶來的甜頭;又讓她知道,並無須真的付出那麼多,卻可以享受最崇高的名聲——只要讓四個大丫鬟都成為她的課業幫手就行了。

  剛開始,她這樣做,並不是想在沈府力爭上游過好生活,而是為了避開一些惡僕的騷擾,他們欺生欺弱,強者吸食弱者的血肉;有的人苛扣她該得的月錢,而有的則是想侵犯她的身體……這些黑暗的事件,在任何群聚的地方都很常見,弱肉強食,沒有本事的,就活該被壓迫,不必去找誰申冤找公道。

  這世上,人只能靠自己,不想死,就得想盡辦法活出一個人樣,就算那些手段見不得人,甚至是……引得一名閨秀性格歪長、好逸貪名而惡勞、滿腦子風花雪月、成日想著彈詞話本裡的愛情故事,幻想以最奇特的方式來過到自己的姻緣——老實說,對於沈雲端長成如此,她沒有絲毫歉疚,即使她確實得負點責任。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為著安全度過沒有保障的奴僕生涯。一個丫鬟,死於各種意外太正常不過了,而她的種種作為,足以讓沈家的主子們興起滅了她的決心,所以她一直很小心,並且還拖著其他人一同下水當共犯。

  奴僕的性命在主子的眼中就是螻蟻,她再清楚不過了。

  就說那個已經被處置掉的藏冬丫鬟吧,她的死,不過是知道沈雲端需要一個人來扮演她,乖乖待在沈宅守孝,而藏冬害怕,不肯從命,於是就「病亡」了。知道了主子的瘋狂計劃,卻不肯乖乖配合,哪還有活路?雖然,藏冬看得很清楚,她扮演完沈雲端,待真主子回來後,她也是會被處理掉的,於是不肯從命。

  藏冬沒想到的是服侍了那麼多年的主子,居然這樣心狠,她一家子都是沈家幾輩子的家生子,再如何被厭棄,也不至於丟了性命是吧?

  但她就是丟了命,全家還被遠遠打發。

  這不是沈雲端交代林嬤嬤做下的,但林嬤嬤這樣處理時,沈雲端是沒說話的。

  對再有情分的人都如此涼薄了,所以楊梅從來不會把自己的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

  周樞對劫匪而言很重要,有利用價值的人,當然不能死。但她就可死可不死,端看劫匪心情而定。了解自己的處境與地位後,楊梅當然會想辦法逃跑,而且還是一個人逃。

  她從來就不是個有惻隱之心的好人,做人也務實,她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或許有五成的機會在逃脫之後,不會被追捕——她知道這些人的時間很緊迫,消耗不起為閒事耽擱。可,要是她帶著生病中的周三少一同跑,那麼就完全沒有機會逃脫成功。

  所以,周三少還是留下來吧。這樣至少對他的病況有幫助,運氣好點,還能等到周家派人來營救他。一個這麼有價值、有身分的人,劫他的人只要不是與周家有血海深仇的,大抵也不敢隨便拿他的性命開玩笑。

  至於,這場劫數過後,周三少能不能活下來,也輪不到她這個小小的角色來擔心。她只要擔心自己的小命即可。

  所以被劫至今,她都表現得安靜而順從,並不窺探,也不驚惶。有食物就吃,閉上眼就睡,在還沒找到機會逃跑的任何一刻,她都得努力地養精蓄銳。

  「你怎麼吃得下?」周樞忍不住問著狀似吃得津津有味的楊梅。

  「當然吃得下。」

  「你雖是個丫鬟,但在沈家也是過得極為舒坦吧?吃穿用度比一般殷實人家的姑娘更好。習慣了正常的吃食,怎麼還吃得下這些東西?」周樞這幾天總算知道世上還有這樣難以下嚥的東西,也是被稱為食物的。

  楊梅抬頭看了他一眼後,又專心對付起手中那粗硬得像是石頭的雜菜窩窩頭,每一口都拌溫水吞下,只要是食物,就沒有吃不了的;有食物可吃,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你是不是在心裡覺得我這樣挑剔的人,餓死活該?」雖然很餓,但周樞真的沒辦法吃下這些東西,太硬了,牙都咬不動。之前還能因為實在太餓了,跟著一片馬肉乾耗了半天,在幾乎噎死自己的情況下,終於塞進肚子裡。懷疑自己吃下的不是馬肉乾,而是馬鞍……

  而今,他真的沒辦法再虐待自己的胃了,就算餓死也不要再勉強自己了。捧著一碗煮得辛辣的薑湯,緩緩啜飲,稍稍抵一下餓。

  「……他們不會讓你餓死。我剛看到他們讓廚房煮粥,你等會應該會有正常點的吃食可以下腹。」這幾天奔波趕路,又要躲避官府的追查,吃的都是冷硬乾糧,韌命如她,會習慣;而嬌貴如他,會拒食。

  「你在安慰我?」揚了揚眉,周樞感到受寵若驚。

  「我說的是事實。」同是落難人,她有什麼好安慰他的?再說,空泛的口惠,是最沒用的東西。

  「外頭沒有人看著,是吧?」周樞突然問她。

  「現在沒有。」剛才不就聽到那幾個人走遠的腳步聲了嗎?

  「你的聽力很敏銳,可以聽得比別人遠,所以雖然知道他們應該都走了,就怕還有人留在暗處監視著,所以多問一聲。」其實他的五感也相當敏銳,不過現在處於生病中,沒那麼犀利。

  「你想說什麼?」

  「我想,今天會是你的好機會……」他極小聲地說著。

  楊梅眉稍微動,眼神平靜。不語。

  「如果你順利離開了……不會再回沈府吧?」

  她看著他。

  周樞笑了笑:「也就是說,今天或許就是我們今生最後一次見面了?」

  這很重要嗎?他與她,本來就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楊梅非常清楚。

  今天是他們被挾持的第四天。在被挪出那間民居時,兩人都被矇住頭臉,什麼也看不到,完全不知身在何處。然後就被塞進一輛裝滿雜貨的驢車裡,非常侷促地被壓在那些貨物底下,也不知道驢車走了多久,反正那段冗長而無法視物的時間裡,他們似乎被灌了昏睡的藥物,一路迷迷糊糊地被帶走了。

  在出了城門,而且走得夠遠,足以讓劫匪覺得安全之後,他們兩人才終於不用被一堆貨物壓著運送。終於得到好一點的待遇,但兩人卻是被隔離著,也不讓他們共處一輛車子。直到今天,下了驢車,被帶進了一間驛店,舉目四望,茫茫無人煙,就這一間立於官道旁的破爛小店,給旅人一個暫時休息吃飯的地方,極之克難,像是風一吹就會散倒似的。

  這裡似乎是劫匪的窠穴之一,不然他們不會放心讓他們下車放風,甚至帶他們到這間小房間關著後,便只將門窗鎖住,不教人在外頭看守。

  周樞的病體一直沒有痊癒,額頭始終低燒,楊梅猜想他們會在這裡短暫落腳,大概也是為了找個大夫來給周三少治病。周三少的身體不好,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生的是富貴病,不能勞心、不能累;不能專注做學問、不能學武,最好永遠待在溫暖舒適的環境裡,保持心情愉快,才能讓他活得長久一些,不會動不動就發燒著涼。

  花了大力氣把周三少抓來,還沒達到目的,當然不能讓他病死,他後腦勺不小心磕出來的傷,並無啥大礙,但他嬌貴的身體卻是容易生病體質,再拖下去,恐怕會出大問題,一定得找來醫生看看的。

  在這個荒涼的地方,看似四方空曠,無處可去,但楊梅卻覺得在這樣容易讓劫匪放鬆警戒的地方,反而很適合她計劃潛逃。

  不過她沒想到周三少居然也發現了她的意圖……難道是因為看到她努力吃東西,蓄積體力,所以猜到她的打算?

  「看在我們今生可能就此永別的分上,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如何?」

  他的身體病得很難受、胃裡空得直犯嘔意,想要緩解眼下情況,只好轉移注意力了。這個叫楊梅的小女子啊,可是花了他半年的心思都沒能攻克的難題呢,她的心志,堅硬得不可思議——比她手上那隻窩窩頭還硬實,像是沒人能咬得動。

  「我只是一個卑微的小丫鬟,所做的一切,不過只是想殘喘活著,實在沒有什麼值得你好奇。」這是大實話,兩人的身分天差地別,身為貴公子的好奇心,不該浪費在一個奴婢身上,那太掉價了。

  之前的殷勤審視,可以理解為對未婚妻的好奇;而今知道她的真正身分,若還仍然好奇,就太可笑了。

  周樞定定看著她良久,有些艱難地輕聲道:

  「但我就是好奇,怎麼辦呢?」語氣如絲,帶著點不知來由的黏纏與試探。

  他們對自身的身分都有清醒的認知,也知道想要在這世道上活得舒心,就是在世俗規則允許的範圍內活著。想叛逆、想張揚、想放肆,都可以,但那都是有底限的,一旦越界,或者企圖反其道而行,就要有無處容身立足的覺悟,因為那是極為可能的下場——

  比如說,像知夏這樣的奴籍丫鬟,對主人來說價值等同於物件,想從體面的物件轉化為體面的良民與貴族,如此巨大的身分跨躍,唯一的方法便是爬上貴族的床,得到寵愛,獲得子女。這是社會允許的。

  比如說,若是周三少不小心對一個丫鬟太過好奇,動了念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收到身邊,當丫鬟通房最是恰當;若她是有造化的,因寵愛獲得身分提升,不過是個賤妾姨娘,半僕半主子的就這樣在富貴堆裡夾著尾巴安分一生,才是正常的結果。

  但是這種生活從來不是楊梅的追求,而周樞心中也明白,這個特別的丫鬟正因為非同一般,才招致他如此好奇。

  世俗允許的,不是他們要的,於是就成了一個死結。趁一切未晚,放棄,是唯一的選擇。對彼此都好。

  楊梅吃完最後一口窩窩頭,抬頭與他深邃的眸光對視。對於這個飽食終日,總是太閒,以致於有一大把時間對她表示出興味的貴公子,她從來沒放在心上過。至少,除了猜測他的意圖、分析他的行為對她是否有害之外,其它的都不在意。

  不同世界的人,有什麼好在意的?他的身分再高貴、長相再好、脾性再優,都與她沒有一點干係。也只有企圖爭取成為他床邊伺候的人,才會對他在意,找出他所有的優點,並加以放大,然後給自己傾心的理由,渴望得到青睞,一如知夏。

  「如果你我都能活下來,以後也不會再相見,正好讓你忘了這些莫名其妙的好奇。」楊梅難得給人忠告,看在他即使知道她的真實身分,沒有勃然大怒,仍然帶著善意的分上,她的口氣,總算帶著點溫度。

  周樞突然感到有些狼狽,為著這個女子的冷淡與……不解風情。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子,但卻也笨得像顆石頭,一點靈性也沒有!

  這樣的她,比拒絕或無視更讓他覺得難堪。

  雖然,他對她的好奇,還不至於堅持到天長地久,並且轉化為情根深種什麼的,但,她的反應……也實在太令人……不舒服了!

  他畢竟是個貴族公子,而她,不過是個丫鬟。而丫鬟竟敢給貴公子提供忠告?這實在是太逾越了!

  周樞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是在氣她的拒絕,而是氣她不知尊卑的逾越!

  ※ ※ ※

  接下來的時間,周三少看起來仍然是溫文儒雅,神色平和。即使被病痛所苦,也沒帶出一絲脾氣來為難身邊的人。

  但感官向來敏銳的楊梅還是隱約察覺了周三少心情很低迷、很不好,投注在她身上的眼神,都不再那麼頻繁,甚至刻意不再看她。

  但,這又怎樣呢?他是個有身價、有閒情的貴公子,就算落難,也不會輕易被當成隨時可以宰殺的人命輕賤——跟她完全不同。

  她得隨時想辦法自救,而他則可以等著成千上百的人來營救他,所以心中關注的重點完全不同,理所當然。

  她一直在等機會離開。聽送飯的嘴碎婆子說,入夜後,會有一名醫者趕過來,到時生病的周三少將可以得到治療。她認為,治療的那段時間,會是很好的機會。由於這間野店立於四面荒郊之地,就算不將他們兩人關在屋子裡看守,他們一個病人、一個小女子,又能走到哪裡去?

  那婆子可直接說了,這附近方圓百里都沒有人煙,野獸蛇蟲倒是不少,走錯了方向的話,十天十夜都過不到一個人,就算沒有活活餓死,也會被野獸攻擊而亡……這些話當然是在恐嚇他們安分待著不要企圖亂跑,但放眼四望的荒涼,倒也證明那婆子的話有幾分可信。至少徒步逃脫的話,必然很危險,只要有點腦袋的人,都不會選在這兒逃跑,待到人群聚集的地方,總是更有生路些。

  就是因為一般人都會這樣想,所以這兒其實才是最有可能讓她逃脫成功的地方。

  所以她在吃完晚餐後,就立即縮在角落閉目睡覺。她需要養精蓄銳,想逃,就得一次成功,不然她恐怕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了。

  周樞也不吵她,可能他也沒有太多體力來跟她攀談什麼了,生病加落難,早已把他的身體給磨得疲乏至極,再也沒有辦法維持悠閒貴公子的心情,沒事逗逗她了吧?

  這樣正好。

  房間裡的兩人都在閉目養神,整個空間裡有種安靜寧謐的錯覺。雖是落難成階下囚,但因為兩人都沒有神色凄惶,於是便像是互相給了對方一種鎮定的力量,讓他們能在這樣的困境下,隨過而安,即使下一刻,災難可能突如其來……

  然後,災難真的來了!

  「碰」!從外頭鎖上的門板突然被一記力道重擊。巨大的聲音讓屋內兩人都嚇了一跳,同時睜開眼!

  楊梅很快起身,隨手抓了把板凳,挪到床邊放好,坐下。目光緊緊盯住那正被重擊著的門板,想必不久,外頭的人就會破門而入。

  周樞從床上半坐起身,看了門板一眼後,注意力便放在楊梅身上,思考著她挪椅子坐到他身邊這個舉動的用意。

  重大的撞門聲,自然引來了整間野店所有人的注意,外頭的人聲漸多。許多人都在開口說著什麼,眾聲匯聚成雜音,聽不清誰說了什麼。而並不堅固的門板,終於被打破成零散的碎片,一道纖秀的身影率先衝了進來!

  「你是周樞?周森的幼弟?」闖進門的女子手持一把短刀,姣美的臉上滿是凶狠的仇恨。

  「在下正是周樞。」周樞輕咳了幾聲,淡淡地應道。

  「很好!那你就受死吧!」邊說邊揚起短刀,就朝周樞身上刺去——

  同時——

  「清程!冷靜點,不要這樣!」一名男子從門外衝進來阻止。

  「碰」!這是一把板凳俐落將短刀的行刺路線給打歪、短刀打飛,並將持刀的纖細少女給順勢掃偏,朝另一邊倒去,幾乎撞牆所造成的聲音。

  幸而後來的男子身手極好,將那少女給摟個滿懷,沒讓她在被板凳打中後,又不幸撞到牆,狼狽到所有的面子都丟光。

  「清程,你還好嗎?有沒有怎麼樣?手有沒有傷到?」抱住行凶女子的男子忙不迭地追問,像是恨不得好好將女子給仔仔細細檢查一番,來確定她果真沒事。

  行凶女子完全不領情,也顧不得被板凳揮打到痛麻的右手臂,整張臉氣得發黑,柳眉呈倒豎狀,用力將那男子推開,又想上前給自己掙回一點面子!

  楊梅站在周樞身邊,全身戒備,手上那把板凳仍然抓得牢牢的。她的態度很明確——如果那女子敢再上前行凶,板凳就會再砸過去,絕對不跟她客氣。

  情況如此危急,但周樞突然覺得很想笑。而沉悶了大半天的心情.霎時煙消雲散:心中復又升起一抹軟軟暖暖的感覺……她在護著他。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她總之是這麼做了。

  楊梅那毫不客氣的一下,到底仍是讓行凶的女子有所忌憚,再不敢不管不顧地衝上前恣意砍砍殺殺,只能恨恨地瞪向楊梅,然後先被楊梅臉上那兩道毫無遮掩的長疤給驚到了,女人的容貌等同於她的命,而這個毀容了的女子,竟然敢光明正大地以素面示人而不覺得羞?這是何等的……勇敢。

  接著,因著這傷疤,女人總算想起楊梅可能的身分,竟是嗤笑出聲。

  問道:

  「你是沈雲端是吧?那個不幸在上山禮佛途中,因馬車滑落長坡而跌出車外,被尖銳的樹枝給傷了臉,再也治不好的那個沈家千金是吧?」

  楊梅沒有回答,安靜地看著這個叫「清程」的女子,眼神深沉,閃爍著難以言說的異色。

  「也是,像你這樣遭遇的人,也只能緊緊護住你身邊那個唯一個娶你的人。誰教他倒霉地在你破相前就交換了庚帖,為了保有好名聲,親事自然抵賴不得。但,他肯娶你又如何?不過當娶回一個擺設罷了,如果你在他身上寄託了幸福的期望,那就太傻了!他不可能對你好,他們周家都不是好東西!我恨不得他們周家——」

  「清程!」男子緊張上前,攔在女子面前,想要說服她離開。「這會兒李大哥就快趕到了,如果他知道你擅作主張,想要對周家的人行凶,他不會高興的。我們劫了他來,不是為了逞一時之快的!」

  男子提到的李大哥,想必在女子心中很有分量,至少女子臉上的狠色是消退了些許,雖然還是憤憤然,卻不再那麼衝動了。不過仍然止不住在周樞面前耀武揚威一番,就算不能動手,至少絕不讓他好過。而且,也不能讓那個冒犯她的女人好過——

  「沈雲端,這個男人你已經當成夫婿看待了吧?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周家娶你的理由。赫赫周家,再怎麼不挑剔媳婦,也不至於看中你這個門戶破落的孤女。你雖然花了大力氣經營起貴女典範的好名聲,讓教養過你的二十幾個嬤嬤女師對你讚不絕口,一路將你的名聲給傳進京城貴婦圈,但這點兒虛名,還不至於讓京城那些眼高於頂的高門大戶因此將你這個鄉下丫頭當成一個理想的媳婦人選!」

  「無論你怎麼說,我已經是周家未過門的媳婦了。」楊梅一臉堅強而倔強的表情,看起來像在強撐著自己的臉面。

  對於周沈兩家的婚事,楊梅多少是有些了解內情的。周家圖什麼,她不知道,但沈家決定與周家結親的理由,她卻是知道的。當初沈家兩位老人家攀上周家,巴望著的也不是什麼百年好合的念頭,心中八成還存著這位少爺只消活到給沈雲端生下兒子即可駕鶴西歸的美好展望……

  沈老太君想要藉周家的勢,讓沈家榮光再起。沈夫人則是太了解自己女兒的德性,知道沈雲端並不是真如外人說傳的那樣品性端淑到足以為全國貴女典範,她只是有些小聰明,卻天真衝動魯莽,將世上一切想得太容易,太過順心如意的人生,讓女兒幾乎要不知天高地厚地以為這世界是圍著她的需要而轉動的,她應該要心想事成,所以給她找個身體不甚健康的夫婿,或許看在她不嫌棄他可能活不長久仍願下嫁的分上,婚後日子會好過一點,並期望病歪歪的夫婿沒太多心思力氣去發現妻子的真面目……

  「能不能過門,還很難說。就算過門了又如何?這周家只想從你沈家拿到一樣東西,等拿到了,你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到時能不能活著就不一定了。」那名女子一張好看的臉滿是惡意的笑,就想看著「沈雲端」這個生來養尊處優的天真大小姐臉色大變,最好哭鬧,朝周家三少撒潑逼問真相。

  周樞隨著女子惡意挑撥的話語而終於將注意力從楊梅轉到她身上,開始猜測起這名女子的身分。這時女子也狠狠地瞪著他,冷笑道:

  「怎麼?想反駁?周樞,你敢對天發誓你娶沈雲端不是有目的的嗎?」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父為在下定了沈家的婚事,於是在下便與沈姑娘有了婚約,何來目的一說?」他平和冷靜地說著。

  「哼!你敢說你娶沈家千金,沒有不良的目的?」

  「自是沒有的。」周樞不明白這個女子為何如此不屑又憤怒。

  「你有!你本就存心不良,如此欺一個孤女,你羞也不羞?」

  「清程,即使你對周家有氣,也無須在此與一個病人爭論,這並沒有意義。」一直努力在消滅女子怒火的男子,語氣有些無奈。幸而他已經讓人把無關緊要的雜人給遠遠打發出去了,在場的都是自己人。

  「他們周家與皇家狼狽為奸,陷世家貴族於不義,都不覺得良心不安,我只是在此揭發他們的惡行,又怎麼了?我等著看,看老天給他們報應!」

  「這位姑娘,你口口聲聲辱我周家,敢問姑娘,我周家究竟怎樣得罪了你?又有何惡行?還請你好好說個明白。」身為周家子弟,自是不能任由人無端誣蠛清譽,再怎麼處於弱勢,也不可失去傲骨尊嚴。

  「你還敢做出這一副樣子?你娶沈家千金,不過只是想奪取沈家的『金書鐵券』!你敢否認嗎?當著沈雲端面前否認!」

  金書鐵券?

  這話一出,屋內所有人霎時都呼吸為之一窒,靜默了下來。

  「……沈家有金書鐵券?」楊梅輕輕地發聲問道。

  「你竟不知道?沈家身為洪霄王朝開國功臣之一,當然有祖傳下來的金書鐵券!當年聖武太祖總共制了三十六張金書鐵券賜與功勛最為卓著的三十六文武大臣,史上從未有哪個朝代的皇帝如本朝太祖一般慷慨,一口氣發出如此多金書鐵券,並言明富貴與國朝同享、爵位與國朝同存……而如今,所謂的三十六功臣,世襲罔替的榮光,又剩下幾家倖存?又還有幾家仍然襲爵的?你沈家,如今僅剩你一名孤女,若不是有那麼一張護身符,又豈能安居於鳳陽,而不被權貴給瓜分掉你孤兒寡母的財富?但也就這樣了,當年你父親過世,朝廷拒絕了讓旁支過繼襲爵,於是沈家的爵位,理所當然就被擱置了,等同於收回。但皇家想收回的,可不止是爵位,最重要的是金書鐵券——不惜一切代價。而周家,正是為皇家為虎作倀的人,絲毫不顧念這三十六世家五代的情誼,當年過命的交情!真正是狼心狗肺!」女子像是積鬱已久,滿腔的話蓄了經年,而今好不容易找到抒發口,竟滔滔然如潰堤狀,快意傾倒而盡。

  但她的主要聽眾卻沒有回饋她該有的正常反應。

  楊梅——女子以為的沈家大千金,臉色有點詭異,定定地看著這名叫清程的女子,像在思索她怎麼會有這樣魯莽的個性?不管不顧地說出這些並不應該輕易教敵方明白的事情,就為了自己高興,或者為了想看到敵人臉色大變……這也,真是,太蠢了。

  難道每個千金小姐都是這樣天真的嗎?

  就算這侗清程認定了周三少定然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在利用價值殆盡之後,必然是一刀了結了他,不教他有活路,也大可不必跑來跟他說明白前因後果,好教他當個明白鬼吧?

  楊梅突然有撫額的衝動,更想深深嘆一口氣,並且,打心底深處湧上一抹羞愧感……

  而另一個聽眾周三公子,則平靜地看著女子,並不為她說出驚天的消息而動容或急於否認。如果眼前這名姑娘就是他此次遇險的主要對手,那他真可以高枕無憂了,這樣的智力等級,真的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就算下一刻,他被這個衝動的女子給砍殺了,也真的於大局無礙。

  「你是棠城白家後人,或者遠定城的劉家後人?」周樞問出聲後,見女子臉色大變,心中便有答案了。真是,好猜。

  當年三十六功臣,太祖定下爵位世襲罔替、與國朝共存,一同共享江山榮華的承諾。然而,五代下來,因重罪被奪去爵位的有二分之一,而罪行重大的幾乎都被滅了滿門,在他印象中,這十五年來,共有兩戶因謀逆大罪被抄家奪爵,並且是由周家人執行,所以也只有這兩家的後人會憎恨周家。皇權如天,一般世人敬畏如神鬼,不敢輕易有怨恨,於是便把聽令執行的人當成仇恨目標,認做是遮蔽天聽的奸佞之臣,人人得而誅之以伸張正義。

  「我叫白清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今日好教你知道,我便是十一年前,被你大哥周森帶兵抄家滅門的白家大小姐!我堂堂定遠公白家,無端被冠上謀逆大罪,家族一百三十六口人全都一夜之間被砍頭、被流放、婦孺不是發賣為官奴,就是沒入教坊司,從此淪為下賤的賣笑賣藝人,受盡人世苦楚,但我仍然活下來了,從地獄裡爬出來,就為了親眼看到你周家的下場!你們一個一個,我都不會放過!」說到激動處,竟然又衝動起來,抄起短刀,就算不能讓周樞一刀斃命,至少要讓他大吃苦頭!

  「白姑娘,你做什麼?快住手!」這時一道大喝聲遠遠從門外傳來,當話說完,那聲音竟已近在眼前,疾速地擋在女子面前,並輕易將女子手中的凶器給奪下!

  「碰」!

  由於男子行動得太快速,並且注意力只在白清程身上,並沒有來得及發現他的站位正在楊梅揮板凳的軌道上,所以,當他才奪下短刀的一瞬間,一把木製的板凳便已重重招呼上他的後腦勺。

  男子甚至來不及痛呼出聲,便已昏迷倒地。而行凶女子則成為一隻肉墊,被牢牢壓住,動彈不得。

  由於一切發生得太快,造成的結果也太出乎意料,於是整間屋子裡的人全都驚得呆了,待能發出聲音時,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算了,不用說了,趕緊救人吧!

  「啊!李大哥!」痛徹心肺地尖叫。

  「大夫呢?跟來的大夫呢?快找過來!」

  有人奔到門口大吼,有人衝過去扶起地上的兩人,有人還在發呆。

  楊梅悄悄將板凳放下,然後安靜而不引人注意地坐了下來,縮頭縮腦地減低自己的存在感。

  周樞右手虛握成拳,挪到唇邊抵著,輕輕咳著。好不容易咳完後,同情地看著那名被砸了腦袋的可憐男子,忍不住也摸摸自己後腦已經消退許多的腫包。摸著摸著,終於將目光投向一旁表情很路人的楊梅。

  楊梅很小聲,且像是宣誓似的低喃:

  「你那個包,真不是我打的。」

  「本來我也覺得不是你,但現在聽你這麼說,卻又不確定了。」他低笑。

  「你怎麼還笑得出來?」楊梅出聲問。

  「這樣的對手……很難不笑。」他幽幽地道,語意分不清是慶幸還是哭笑不得。

  哄鬧鬧的一群人將昏倒的男子,以及被壓在地、不小心也撞到頭的女子給扶到另一間空房去治療了。他們這邊一下子清靜起來,只有兩個手下守在門外。

  「如果他們沒殺掉你,你脫身後,不會放過他們吧?」楊梅輕問。

  周樞眼色奇怪地看向她。一時沒有回答。

  「怎麼這樣看我?」楊梅疑惑問。

  「你似乎很在意他們,為什麼?」

  「不過好奇罷了。這些人……看來很難成事,也很天真。」

  「所以你就同情心大起?」周樞揚眉。

  楊梅本想說些什麼,卻又沒說出來。閉嘴,低下頭,再不肯說了。

  近半年的相處,周樞對揚梅最基本的了解就是她是一個很涼薄的人,對什麼都不在意,對自己也不放在心上,所以大多時候無悲無喜,給人難以下手的無力感。

  所以此刻她的反應很不正常。

  不正常到她甚至忘了掩飾自己的不正常,就這樣直白地呈現在他眼前。

  莫非……這些人裡,有她認得的人?

  ※ ※ ※

  不出兩個時辰,周樞就發現自己的猜測很可能成真。

  因為,楊梅居然放棄在當夜逃跑,白白放過那個大好機會,留了下來。並且開始盡心照顧他,在他開口說話時,不再是愛理不睬,反而顯得熱絡起來。

  周樞心中感到有點嘔,為著,她怕是為著什麼目的、什麼人,於是對他和善起來。

  對他而言,他周樞,就只有可利用與不可利用的差別罷了。她一點也不在乎他,不在乎他對她的在乎。

  因為不在乎,所以聰敏精明如她,才會「不知道」他對她有著一些隱隱的情愫。她這樣的人,向來只知道自己在意的。至於其他不在意的,如果對她沒用,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一點腦筋也不肯費的。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4 01:34 PM

第八章

  「能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嗎?」

  「什麼叫做『真正的名字』?」

  「就是最初、你父母賜與你的名字。」

  「最初的那個名字,從來沒有人叫過。」所以不算是她真正的名字吧?

  「……就算如此,那仍然是你真正的名字。告訴我吧。」

  「……塵姐兒。那時,我母親,就叫我塵姐兒。」

  「星辰的辰?」

  「塵土的塵。」

  楊梅忍不住想,如果她是以千金小姐的身分被養大,那種錦衣玉食、尊貴非凡,且無憂無慮的生活,會不會也讓她變成像白清程或沈雲端這樣的人?

  天真、自大,很容易生氣、也很容易得意洋洋,卻以為自己是在快意恩仇?尤其是白清程,都已經淪落到不堪境地了,卻還是能夠任性而為地過日子。若不是她吃的苦頭不夠多,就是一直有人護著,根本沒讓她真正吃到苦。

  一個真正苦過的人,或許仍然憤世忌俗,覺得世上的人都對不起她,但肯定很能隱忍,心機也會被現實磨出來,做事絕不會只圖一時快意,而沒半點計算。

  真正知道生存不易的人,不會把快意恩仇列在第一位。先要做到保存自身,才能考慮其它。人活著,一切才有可能。

  楊梅總是記住當年母親臨死前不斷跟她強調的話——要她活著!無論如何,要活著。

  當要她活著變成唯一的渴求,不拘怎麼活、以什麼身分活,就可以想見其他人肯定是極為慘烈的下場,活命成了最大的奢望。

  母親更沒有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也不說,就是要她一心活著,不要求她去做她沒有能力做到的事。

  當時家裡發生什麼事,她後來也從紀嬤嬤口中陸續知道了。

  而,在家裡出事之前,她身上的故事,也一併說清楚了。關於她的真實身分,關於她一出生,就被判定了必須死亡——她的生命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活下來而苦苦掙扎著。

  不被期待的出生,被置換的身分,然後是不斷更換的身分與名字,一切都是為了想要活著。到後來,別說她對真實身世沒有太大感覺了,她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就算一輩子叫沈雲端,也不會覺得不自在,只要能讓她活著。

  「這裡。有你在意的人是嗎?」

  昨天熱熱鬧鬧、喊打喊殺地吵了大半夜,最後以那樣荒唐的方式落下句點。待一切平息下來後,接著是一名江湖大夫仔細為周樞看病,將他拖了好幾天的低燒以湯藥加以治療。有沒有效果另說,倒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個長覺,其品質當然是稱不上好的,但總算是這幾天來真正入睡眠,多少得到了休息。

  一覺醒來,發現身處馬車裡,不知道是夕陽還是朝陽的柔光,正從半掀起的布簾外投射進來。楊梅端坐在角落的暗處,陽光照不到她,而她正安安靜靜地為他額頭放濕巾子退熱。

  周樞醒來,完全不用搜尋,便一眼望見她,即使她總是很習慣於將自己的存在感壓低到讓人無法察覺。

  見她不回應他的問話,於是又問:

  「回答我,你沒有離開,是不是因為這些人你是認得的?」

  「我只是沒有找到機會離開,外頭人很多。」

  「說謊。」周樞輕哼了聲,不客氣地道。

  楊梅不語,低下頭去。

  周樞就喜歡她這點,如果謊言被揭穿,就不再徒勞地狡辯了。

  昨日他在被帶到另外一間治療時,楊梅就被留在原來那個簡陋得像雜物儲放處的小房間。他與楊梅都很清楚,這些人主要的目標是他,至於順便抓來的「沈雲端」,或許偶爾可以用來威脅一下讓周樞聽話,或者顧忌著她的存在,而不敢輕易想要逃跑……事實證明,一個病歪歪的男子,你很難嚴肅地跟他談什麼條件,也不用花大力氣去防範他可能逃跑。眾劫匪這幾天全看清楚了,這周家三少爺的身子簡直比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還嬌弱,逃跑這種高難度的事,他幹不來。而,對劫匪而言,真正高難度的任務是——不要讓很有利用價值的周少爺給不小心病死了。

  一個病弱的男人、一個利用價值幾乎沒有的千金小姐,再加上劫匪們已經與同夥會合,人多勢眾膽氣大,又地處荒野,自然會覺得這兩人就算並不嚴防死守,也是插翅難飛的。

  昨夜真是個逃跑的好機會,而且由於楊梅這個肉票並不重要,如果她逃了,正在趕路中的這群人,若是一時沒法抓回她,那麼就會放棄,然後盡快離開,不會為了她浪費時間。

  周樞昨夜就隱隱知道她不會離開——他倒是沒有想過她可能會逃不掉。對她的認識雖然還不全面,但對她的能力卻是有著很大的信心。光知道她不會離開是不夠的,他還想從她口中問出為什麼,而再也不願縱容她的沉默。當然,眼下,他是有底氣的,身為一個長期被冷待的貴公子,突然湧起一股解氣的感覺。

  「這些人裡,有誰引起你的關注了嗎?」周樞好整以暇地問著。如果現在手邊有一把摺扇,他肯定要拿出來裝模作樣地搧揚才好。

  楊梅沒看他,低頭將巾帕浸入水中,像是專心忙著,沒空與他聊天。

  「我猜對了,是吧?」

  她手一頓,雖然很快掩飾過去,但在瞥見周樞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時,楊梅當然知道沒瞞過他。但那又怎樣呢?她不承認,他就只能胡猜。猜對猜錯,她都不會給他正確答案。

  「昨日,那位白姑娘自報家門之後,你就一直關注著她。」周樞以極輕的聲音低道。這樣的音量,不會教外頭的人聽到,所以他趁此機會與她談一談,當他們離目的地愈近,會被看管得更嚴,而兩人一定是分開關押的。

  「我猜,你與白家,是有關係的吧?」

  「很輕率的猜測。」楊梅將濕巾子折好,貼上他額頭。

  「別著急,我只是猜,並不會卜算。」他低笑。

  誰著急了?他哪隻眼睛看到她著急了?

  「有精神打趣我,還不如好好想想該怎麼自救。」楊梅眉梢微揚,忍不住道:「我昨夜聽到他們說,在進入豐業城之後,會將你交給你家族的政敵,到時,你是絕無可能活命。」

  「政敵?」周樞凝眉想了下,並不怎麼為自己的安危擔心,他只是在想,現今的周家有什麼明面上的政敵?自從十二年前承天帝登基之後,周家一躍成為新朝第一貴族,整個朝廷、甚至整個京城,哪個達官貴人不爭相與周家交好?就算政治主張不同,也絕對不與周家交惡,因此表面上,周家是沒有政敵的。

  所以他實在想不出當今還有什麼人會以周家的政敵自居……啊,不,確實是有的,不是大臣,而是皇族!

  「會想對付周家的,想來若不是三皇子,便是五皇子了。」想了好一會,終於低聲肯定。

  「你的意思是……這些人,與皇子勾結,對付你與你的家族?」楊梅眉頭皺了起來。

  「不然你以為,以周家如今的地位,誰敢明目張膽地對付我?」

  「也可能是一股江湖草莽,純粹只是想綁你勒贖,或……洩憤。」至少她是這樣希望的。

  如果是與皇子有關,那所涉及的事情必然重大,事成事敗,身為嘍囉的人,都有可能身首異處,禍及九族。而非侷限於一般的家仇恩怨,只要兩方磋商得好,是可以和平化解,船過水無痕地揭過那樣簡單。

  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如果知道,這樣豁出去,又是圖個什麼?就只圖個周家覆滅的下場嗎?這……也太不划算了!楊梅想了一晚,怎麼也想不通這些人——至少某些腦袋看起來不那麼聰明絕頂的人,是基於什麼心態這樣義無反顧?難道只因為無知者無畏嗎?

  「不可能只是為了洩憤,若只是想這樣,大可不必如此費周章,一刀解決了我不是更省事?雖然昨天的情況看來頗為可笑,似乎這些人全是烏合之眾一般,這只表示他們不是真正主謀者,而是聽命的從屬,又因為與我周家有些私怨,於是願意聽從那些皇子的指示,雖不足以謀大事,綁架個人倒是得用的。」說到這兒,笑笑地望著楊梅,問:「你在擔心誰?」

  「我能擔心誰?」她淡問。

  「若你沒擔心誰,就不會理我,還與我……嗯,相談,甚歡。在下歡喜得幾乎錯認為在作夢啊……」他聲音拉得長長的。戲謔的眼神明白說出這半年來,她對他的態度,就是敷衍了事或藉口守孝,對他愛理不理。哪像現在這樣,充滿了與他談話的熱情,真是太讓他受寵若驚了,幾乎要掀簾看一下,今兒個的日頭是不是打從西邊升起。

  「如今身處這樣的境地,我只熟悉你,自然願意跟你多說話,兩人正好可以壯壯膽氣。你若是怪我以前過分冷淡,我也認了,但實在說,在那樣的身分下,奴家委實不得已,畢竟,那時隨時都有人盯著,我只能盡量安靜少言。若三少您因此怨我了,請容我在此慎重地向您道歉吧。」楊梅語氣仍然平淡,但很有誠意地解釋並道歉起來。雖然她心中可能正在大翻白眼。

  周樞聽了,只是笑,沒說話。以稀奇的目光看著她,有一種翻身當主人的舒暢感,雖然她這樣和善的表現,可能是因為對他有所求,但周三少還是覺得心中滿爽的——可見這半年來,他受到的冷遇有多麼多、有多麼教他氣堵,心胸再寬大的聖人,也會憋著一口氣等著哪天狠狠地抒發出來吧?何況他是一個從出生以來,就被人千依百順寵大的貴公子,就連當今皇上也對他疼愛有加,從來沒一句重話,也只有在這個扮演沈雲端的小丫頭面前,才初初領教了鬱悶且無處下手的束手無策感。

  楊梅不喜歡他這樣的笑容,彷彿一切成竹在胸,充滿了底氣,像是抓住了她的把柄,終於可以在她面前表現出高高在上的風度翩翩,一舉一動都自在寫意,而再也不用隨時盯緊她的表情眼神,從她細微的變化中,小心翼翼猜測,每出口說一句話,都沒自信會獲得她真實的反應,幾乎都快習慣於被敷衍了。

  她沒離開,就是一個把柄……

  她得認。

  他跟她半年來的相處總是這樣,他不斷研究她、挖掘她。看清她一分,她就認一分;而看不清的,她樂於沉默以對,就像他確認她不是沈雲端,並且說出來了,她也不會想要狡辯或求饒,認了也就認了。

  這不是針對他的刁難,而是,她這輩子行事謹慎慣了,做任何事都會想著退路,與任何人往來,都被動而保留,絕對不會將自己赤坦坦展現在別人面前。

  「本來還只是猜測,現在倒是敢下個定論了。」周樞慢悠悠地就著外頭照進來的光線細細打量楊梅的臉。「那個白家姑娘,與你有極深的關係吧?」

  她眼微瞇,身子僵直,雙手在衣袖下不由自主握成拳。不語。

  「或許……有親戚關係……是吧?」緊盯著她的眼,絲毫不錯過半點波動。

  「您真有想像力。」楊梅低下頭,狀似卑微。「我……一直就只是個奴婢。」

  「是嗎?」

  「是的。」當她不撒謊時,就會這樣說。

  「這奴婢身分啊,莫非有什麼隱情?」周樞道。

  楊梅的瞳孔驀地一縮,死死地將目光投在馬車底板上,以長長的眼睫毛遼去。並希望這樣細微的變化,沒有被周三少接收到。雖然整個人看起來很鎮定,但她知道自己的裡衣都讓瞬間冒出的冷汗給浸濕了……

  這個男人……如今她才知道,他是個很難纏的人物,即使他總是這樣病奄奄地、文文弱弱地、看起來很無所事事地紈褲度日著……

  ※ ※ ※

  當天晚上,他們抵達另一處民居,也是四面荒涼的環境,方便掩飾一群人的行蹤,不教人注意——也不怕他們這兩個體力值低下的肉票逃跑,完全不用派大把人力來看顧他們。

  因為有大夫隨時關注著周樞的身體,所以他低燒的情況便平息了下來,不再反覆,也不全身酸痛了,而且也可以下得了床了。所以說,苦難讓生命堅韌,這幾日吃不好、睡不好、搭乘的是最破爛的馬車、走的不是平坦的官道,骨頭差點沒顛散掉,苦頭吃得夠多了,簡直是一輩子的總合了。不過,既然沒因此被折騰掉小命,就只好健壯起來了。

  對周樞來說,這未嘗不是個收穫。雖然他本人可能更希望這輩子都過得嬌弱貴氣,而不用被磨礪出頑強的生命力……

  自從白清程等人到來後,平淡的被綁架日子霎時熱鬧了起來。今晚雖是楊梅第二次見到這位白家小姐,卻仍然產生了撫額的衝動,而且預見未來的每一次相見,都得不斷重複這樣的動作。

  「李大哥,你頭上的傷還沒有好,今天又騎馬奔忙了一天,應該好好休息的,就不用特地來看那個周家的病秧子了,他好得很,沒死呢。」

  晚膳過後沒多久,外頭的人還沒空理會他們兩人,於是楊梅就沒有被領到另一間房間去看管。就在這時,隨著白清程的聲音由遠至近地傳過來,便知道,大概又會有一場不怎麼正經的會面要展開了——有爆炭似的白家姑娘在的場合,再正經的話題大概都得走偏……

  「……不過,如果你想報仇的話,我倒是可以理解。昨天沈雲端打昏了你……哎,對不起,我不該說的,我不是說你很弱,事實上你很強,全天下你最強。你會被打昏,是因為沈雲端那個小人偷襲你,不是你的錯……總之,李大哥,我幫你報仇!」然後,「碰」一聲,白家千金專用的破門而入式再現……

  周樞有趣地看著楊梅的眉頭抖了抖、唇角抽了抽,雖然動作很細微,也很克制,但還是被他捕捉到了,忍俊不住地低笑出來。

  楊梅當然知道他在笑,不用看就知道,懶得理他,要笑就笑,反正不會少塊肉。她現在只想讓自己面無表情,不要因為這名女子的出現而太容易情緒起伏,並且形於外。

  本來就沒有拴上門栓的門板,輕易被踢開來。然後白清程,以及昨天那名來不及看清楚形貌,便被一板凳給敲暈的「李大哥」一同走了進來。

  這個「李大哥」是白清程心儀的人吧?楊梅的目光只放在白清程身上,但隨著她的神情變化,便也順便將那個「李大哥」給一同看了。那是一個很俊美的男子,楊梅沒想過男人可以長得這樣好看,可以說是眉目如畫,讓人忍不住以美麗來形容之,卻不會覺得他女氣。

  也難怪白清程對他傾心,女性向來就是視覺的動物。寄託一份喜歡,有時是很輕易的,尤其在世俗約束下,女孩子這一生能見到的異性,有限得緊。難得見著這種極致容貌,就算堅強地不傾倒一顆芳心,也會忍不住對他充滿好感。

  不過,楊梅除外,她只看了「李大哥」一眼,便發現這男子投向周樞的目光很奇特,於是她飛快地看向周樞,想捕捉他的反應——

  周樞一臉平靜地直視「李大哥」,緩緩開口道:

  「天馬幫會的少主李迎風,沒想到你會跟這些人一夥。」

  楊梅覺得這個反應有點奇怪。不是說周樞不能認得這個男子,但她就是沒來由的感到奇怪……好吧,周三少身上看不出破綻,但那個「李大哥」眼中閃過那抹異色,卻是讓她牢牢記下。

  「周三公子,聽大夫說,你身子已經無礙了,在下很為你感到高興。」

  「多謝關心。不過,我想知道,你在這裡,代表的是你個人?還是整個天馬幫會?」

  「當然是李大哥個人!他是為了幫我才趕過來的,跟天馬幫會無關!你周家別又想搞株連,朝廷想趁機拔除天馬幫會的江湖勢力,沒門!」白清程急吼吼地大叫,怒瞪著周樞示威。

  其實,涉及這樣的事件,就算是個人行為,也會牽連全族,如果周三少成功脫險,周家定然是會報復的。只要當今皇上還在皇位上坐得牢牢的,周家就還能手握權勢,在廟堂上呼風喚雨,雖然不敢說能一直這樣風光下去不會變,但絕對有足夠的時間讓周家好好收拾掉天馬幫會。

  「白姑娘……」

  「叫我清程吧,我們都認識這麼多年了,怎麼你總是不肯改口,非要守禮,像外人似的,這樣多生疏。」白清程有些不滿地說道。

  在這種場合下,說這些私己事,不恰當吧……

  周樞好笑地看到楊梅的額角像是有兩條青筋暴凸而起。

  「你……要不,去廚房看看給周公子煎的藥好了沒?」李大哥溫聲地對她說道。

  「那個又不急……好吧,我去。不過,在那之前,你是不是應該給這個女人一點顏色看看?」白清程耿耿於懷的就是這件事,一定要親見李大哥報仇。

  「她一個女兒家,我怎麼給顏色看?」李大哥無奈一笑,將她帶往門口,哄道:「快去吧,然後去前堂看看有沒有最新的訊息傳來。我還在等著王三明的回音,本來他該在這邊與我們會合的,但卻遲到了,不知道有什麼變故沒有。」

  女孩在心儀俊男的好聲相哄下,輕易地被轉移了注意力,乖乖地跑腿去了。

  待打發走了白清程,李迎風轉而看向楊梅,臉色微微有些糾結——畢竟生平第一次被敲悶凳,而且還是名弱女子,這教一個江湖高手情何以堪?尤其這樣的事情又是發生在周樞面前,真是……太丟臉了……

  糾結完後,李迎風對門邊守著的兩人道:

  「你們兩人將沈姑娘帶到西三間去,晚上讓她跟白姑娘同屋。」

  這是有什麼話要與周三少密談吧?楊梅心中猜著,並注意到這李迎風連身邊的人都打發了。也就是說,接下來至少有好一會的時間,他們身邊是沒有旁人在場的,說了什麼,將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楊梅看了眼周樞,發現他也在看她,並對她微笑;她不知怎地,想也沒想,竟別開臉,拒絕與他有過多的對視。他總是太過專注地看她,終於將她看到承受不住,知道壓力為何物了……

  她彷彿聽到他的低笑聲在她身後響起,但她不肯理會,緩緩地走出去,走得很慢,屏息著將聽力大張到極限,想依靠她較一般人更為靈敏的聽力來收取一些隻字片語,來讓自己好好分析一番。

  總覺得,周樞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就算他一直病著,腦子也一定沒閒著,而昨日這些人過來後,她感覺到周樞原本緊繃的神情,似乎放鬆了些許,像是有了什麼依仗,所以篤定了……

  當然,這只是一種直覺,沒有證據。

  「……情況很不好,預料錯誤,這是一個局,三皇子不是想挾持你,他是想要殺你,最好的局是做到把你殺了,周家還得感謝他……畢竟三皇子在聽聞你遇難後,立即率人過來營救你,就算沒成功救下你,讓你被『亂匪撕票』了,這營救之情,周家是欠定了……」

  她能聽到的就這麼多了,實在已經走得夠遠,她聽力再好也收聽不到了。但,光是幾句已經太足夠了,她想都沒想過會有這樣巨大的收穫!

  原來,那個李迎風竟然是與周樞一夥的,莫非玩的是反間計?

  原來,主謀在衡量過後,決定周三少死掉比活著更有價值。他的生命隨時會被奪取,還會死得很冤,到時周家人還得把凶手當救命恩人感謝……

  那麼,也就是說,他們這些人可能走不到豐業城,全體的性命大概就得交代在某一處荒郊野外了。

  楊梅向來擅於從蛛絲馬跡裡思考每一種可能性,尤其當事件攸關生死大事時,轉得更為快速,時有靈感閃現。

  反正,將事情往最糟的方向去想,通常就不會有錯了。

  於是,她低咒了一聲!此刻很想拿一把板凳朝白清程的後腦揮去。這女人得有多笨,才會跑來當隨時會被消滅的小嘍囉?白家被抄家滅門是很慘沒錯,但她至少還活著不是嗎?而且幸運地沒吃大苦頭,還被人護得這樣天真,最大的煩惱不過是她的「李大哥」似乎沒有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已。夠幸運了好不!

  怎麼辦?周樞的災難,同時也是這裡所有人的災難。只有死人才不會說出事實的真相,他們都不會有活路的。楊梅知道自己若是想逃很容易,她可以毫不猶豫地丟下周樞,但她不可能丟下白清程,既然知道她也將會有殺身之禍後。

  無論如何,她得讓那個笨蛋活著。

  她對白清程沒有感情,但白清程是她的姊妹。這理由已足夠,即使白清程永遠不會知道她們的關係。

  ※ ※ ※

  周樞沒想到三皇子打的是這樣的主意。夠陰狠,卻不夠聰明。

  也是,如果夠聰明,就不會這樣早就露出對皇位的覬覦之心。

  這麼早就現出爪子,實在有點蠢,這一任的皇帝可還身強體健,再當個十幾年皇帝怕是沒有問題的。這麼早顯露出對皇位的渴望,是想引起皇帝的猜忌,進而被打壓消滅嗎?

  皇子與皇子之間的爭鬥,是可以被接受的;但皇子與皇帝對峙,光輿論就可以批判死他。

  承天帝那個世代的奪嫡大戲才落幕十三年,當年有五個皇子在爭奪大位,而這些皇子下面有一堆押注的貴族與大臣。

  成王敗寇,這場政治上最大的博奕,贏的人一躍成人上人,雞犬一同升天;敗的人自是落為腳下的塵土,被清算得灰飛湮滅,幾年之內,流放的流放、奪爵的奪爵、殺頭的殺頭。

  前頭風波才止,清閒的日子才過上那麼幾年,下一場的搶位大豪賭竟然就開始有人坐莊吆喝,招呼各家賭徒趕緊來站隊下注了嗎?

  周家是皇后的娘家,理所當然地支持著由皇后所出的三名嫡子——雖然說三名嫡子對於榮登大寶這樣的事都各有計算,也自認為最名正言順、能力最強,於是暗自較勁不已。但,不管三兄弟私底下怎樣的明爭暗鬥,他們卻是有共同的認定——皇位是屬於嫡子的!其他庶子絕對不能染指,想想也不行!

  承天帝有十五個兒子,周皇后所出的三名皇子身分最高外,而妃位以上所出的皇子、並且成年的,目前有五個,身分雖是庶子,但也不見得沒有一拼之力。皇家大位的繼承者,立長立嫡雖是常理,但皇帝更願意立賢立能,以求國祚綿長,千秋萬世。所以,那些自認有能有賢的皇子,當然急於證明自己,並大力掃除所有障礙。

  周家,是皇后娘家,手中有權有勢,下面是門生故吏遍布文官武將圈子,影響力與號召力不容小覦,是三個嫡皇子最有力的支持者。想要鬥倒嫡子,首先就得斷掉他最有力的臂膀,所以,周家首當其衝,是眾庶皇子眼中第一要鏟除的擋路巨石。

  而,當鏟除太難,分化或拉攏就是必要的了。

  正好周三少跑到鳳陽這個偏遠的地方,一邊遊學一邊養身,還一邊陪未婚妻,就等她孝期一過,帶回京城成親,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在京城不好動周家人,如今在鳳陽這個地界,好好計劃一番,做得天衣無縫並不困難。

  三皇子下面的人利用這半年的時間部署,營造出東北一帶有流匪出沒,專門搶劫鏢銀或隨機地打劫路上的富貴馬車隊,綁架勒贖的事,幹得熟練至極。官府已經多次派兵肅清,但成效有限,只讓那些劫匪作案次數減少,行動更為謹慎,卻始終沒法完全消滅這些無法無天的匪徒。

  待一切布置完畢,也就派人動手了。

  李迎風是在綁架事件發生後,才被三皇子那方的人馬通知接手後續事宜。然後他就被義兄給派過來了——他的義兄是三皇子黨的支持者,這些年帶著他那支的人馬為三皇子幹了很多見不得光的事,天馬幫會在他的胡作非為下,名聲漸漸差了,原本正經的生意人,漸漸被看成黑道幫會了。

  而這個義兄的目標不是繼承天馬幫會,他想要洗白下九流的身分,當大官,晉身貴族階層,所以他不在乎天馬幫會百年的信譽被毀壞;而李迎風卻無法原諒他這點。兩個義兄弟立場不同,不合也不是什麼秘密了,所以這次他義兄找了名頭派他來接應肉票周樞,打的是什麼主意就很清楚了——要的就是李迎風最好也在這波「匪難」中不幸身亡。

  「我說,你為三皇子效力也三四年了,怎麼還混成隨時可以被犧牲的拙樣?」正事談到一個段落,周樞忍不住開玩笑來衝淡凝重的氣氛。

  「但凡有接近三皇子的機會,都教我大義兄給截去了。至今我只見過三皇子三次,還是他來到邊城,大開英雄宴時,一群人同時拜見,雖然說過話,但不超過十句。」

  「這十句裡,大概有七句是對你容貌的讚嘆吧?」周樞很肯定。

  李迎風瞪他一眼,低下頭,不應。

  「那三皇子慣是以貌取人的,難怪你大義兄防得滴水不漏,但凡只要給你一次機會就近與三皇子談話,三皇子定會將你帶到身邊養眼。你大義兄是長得尚可,但比起你實在差多了。」

  「這也是你當年不與他結交,反而對我這不受重視的天馬幫會裡沒地位的小少主加以示好的原因嗎?」李迎風朝他翻白眼。

  「可不是嗎?在你還沒長開前,我便未卜先知了你將會傾國傾城。」周樞調笑道。

  「好了,不說這些沒用的。」李迎風正色道:「雖然還沒收到最新的訊息,但我想他們的行動就這兩日了。你打算怎麼做?」

  「如果我聽從你的安排,先行脫逃了,那就得暴露出你,以後你將無法在三皇子那邊、在天馬幫那邊,甚至整個江湖立足了,所以,我仍然堅持,最先得保住你的名聲。」

  「都這時候了,這些又有什麼重要?」李迎風有些煩躁地質問。

  「當然重要,再說,我也不見得會死。」

  「你早有安排了?」李迎風眼睛一亮。

  「……如果我算得沒錯,君生也該到了。」周樞閉眼想了下,說道。

  該來的、不該來的,都將會來到,這日子,過得可真熱鬧啊……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4 02:05 PM

第九章

  三皇子一直覺得自己應當是下一任皇帝的不二人選。

  他的母親是張貴妃,是當今皇帝的第一個女人,不止是從小一同長大的情分,更因為張貴妃的母親與皇帝的母家有點親戚關係,便很順理成章地譜出表哥表妹一段良緣佳話。雖然後來娶了周家女,獲得了周家在政治上的傾力相扶,終至榮登大寶,不免對周皇后很是愛重有加,但也沒減去幾分對張貴妃的寵愛。雖然這七八年來,張貴妃因為容色已衰,皇帝不再對她召幸,但每個月還是會去她那邊談談往事,追憶逝水年華一下的,其地位並不因無寵而降低太多。

  三皇子前頭的兩個哥哥在幼兒期便夭折了,所以他自認為占了個「長」字,是很有本錢去跟占了「嫡」的那三個弟弟分庭抗禮的,而且在他母親近二十年的盛寵裡,他自是因為有機會與父皇親近,而備受看重。

  如今十五個皇子裡,他最早辦差、結識的官員最多、手握的實權最大,加上又有父皇的信任寵愛,誰說他不該是下一任洪霄皇朝最適合的繼承人呢?

  當然,為了更有力地證明這點,他在努力表現自己的同時,更必須削弱競爭者的實力。周家,他是容不下的,但也一時奈何不了,光是想想看他的父皇是怎麼坐上皇位的,就知道周家的能量有多教人忌憚。

  這樣的高門豪族,就連皇帝想要鏟除,都只能先小心安撫,再徐徐圖之了,更何況他還只是個想爭大位的皇子,實力微弱。所以他只能以其它方式來減低周家對嫡皇子的忠誠,一步一步地分化他們的團結,完全將他們拉攏過來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能在施恩後,減低周家對三皇子皇圖大業的掣肘阻礙。

  恩,是要施的;但周家,也是要滅的。

  三皇子就不相信,即使嫡出的那三個皇弟登上了皇位,還會允許周家如此坐大!天家無親情,舅家又算得了什麼?功高震主向來為皇家所忌,已經參與嫡奪豪賭一次,並大獲全勝的周家,太盛了,再讓他成功第二次,或許可以,但第三次,肯定不行的,因為那會演變成一種定例,彷彿皇家大位由誰來坐,周家說了算。

  三皇子這次敢動周樞,是自認為想出了萬全的計策。

  如果此計被完美執行,沒出任何意外,他親身帶領近衛去剿匪、營救周樞會成為天下皆知的事,那麼他就成了周家的恩人——不管周樞有沒有活下來;而若是事發敗露,讓人發現周樞其實是死在他的計謀下,想來皇帝也不會真正責難於他,至少不會震怒到對他重懲。畢竟這周家,也確實漸漸成了皇帝的心腹之患了,讓如此顯赫的周家,少去一個不重要的兒子,並不妨礙什麼大事,還能給周家一個小小的警告,對皇帝來說,也是件好事。

  國朝換了六代君主,當年的三十六功臣,號稱世襲罔替的,如今還穩穩站立在朝堂上的,不過十家,而這十家裡一直有出色子孫出仕、聲勢只起不落,並且位極人臣的,現在就只有周家一族了。

  就因為認為皇帝對周家並不是表面上那樣信重,所以三皇子才敢對周樞下手。

  選擇周樞,也是很合理的。這周家目前的成年男子裡,就只有周樞沒有功名、沒有才能,這輩子不可能有機會進入朝堂,雖被父親兄長寵愛,但其實就是個無用的廢人一個。這世上少了他這樣一個貴族公子,不會有誰在乎的。

  所以,三皇子領兵而來,以剿匪為名,打算將這群「劫匪」全都殲滅在荒郊野外,然後「意外」地發現失蹤數日、引著周家大肆動用人力滿天下搜找救援的周三公子竟然是這群無法無天匪徒的肉票!

  這可憐而嬌貴的肉票,在劫匪幾日的凌虐下,原本沒事就生病的身子經此折騰,更是病入膏肓,並在剿匪過程中,被劫匪趁亂殺了,所以三皇子親自趕到搭救時,只救回了周三少的屍身——這是三皇子為周樞精心編寫出的人生句點。

  不過,周樞顯然沒有配合的意願。

  意料之中與意料之外,這夜,眾人緊趕慢趕也沒來得及趕到下一個驛站落腳,只能選擇在一片樹林裡搭棚歇夜,而周樞與楊梅自然就待在馬車裡,外頭派人把守,只要他們一如既往的乖順,也沒什麼人理會他們。

  那李公子,是你的內應吧?楊梅以食指沾水,在小桌几上寫道。

  用完晚飯後,外頭的人來撤走餐具,並送來一隻小火爐與茶水,讓他們可以在車裡煮水泡茶以禦寒,在這空曠的荒郊,秋天的夜晚可不好受,與白天偶爾還會感覺到熱不同,晚上是愈來愈冷,身體弱些的人是扛不住的。而嬌貴的周三少,正是這群人裡最弱的一個,所以待遇還不錯,畢竟綁了他來,也不是為了讓他這樣死。

  周樞看著桌上的水漬字,揚了揚眉,突生一股惺惺相惜之意。這女孩,總是跟他這樣契合,足夠的謹慎,也懂得善用周遭可用的工具,讓自己隱得很安全——那日板凳的用途開發,更是教人眼睛一亮,為之驚艷不已啊……

  就算外頭沒人盯著他們交談什麼,盡可能的,他們也不會讓相談的內容傳出去,這是一種天生的謹慎,而且,此刻她所問的,也確實是絕對不能傳出去的。

  何以見得?他笑笑地沾水回應。

  他明明識得你,卻在這兩天裝作不相識,也不靠近於你。必是為了排除別人的懷疑。楊梅也不跟他繞圈子,反正這幾天下來,她的偽裝都給他撕落了,也就沒有什麼好掩飾的了。

  若他是我們這邊的人,你應該高興才對,而不是表情如此凝重。

  他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沒有「我們」。很冷淡的回應。

  當然是我們。周樞這幾個字寫得很有力,字跡一反原先的清靈飄逸,顯得潦草到有些狂勁。

  這字引得楊梅忍不住抬眼看他,所謂字如其人,於她本身來說,並不成立,但放眼他人,確實有其準確性。眼下這字,洩露出這男子隱藏得極深的性格,讓人知道他並不如表面上看來那樣嬌貴溫和且無為。

  其實,打從偷聽到李迎風對他所說的話之後,楊梅就猜測周樞這個京城貴公子,恐怕有著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身分,而那個身分,或許關係著他的……事業?

  你在執著些什麼?楊梅忍不住問。

  你呢?又是在執著什麼,所以不肯離開?周樞相信她一定看得出來他被綁架關係著一件陰謀,生還機會微渺。以她這樣惜命的人來說,不管這兒有沒有她在意的人,她都該以自己性命為最先考慮不是嗎?

  周樞憑著半年來對她的觀察,至少得出一個結論——這女子很努力地活著,不擇任何手段。看起來明明應該是個很自私的女子,但又因為她雖然活著,卻對生命缺少熱愛,少見情緒起伏,也不為名利享受心動,於是便像個謎,無法定論。

  就因為無法定論,才這麼讓他在意,在意到……希望即使他死了,也要她能活;她這樣渴望活著,就成全她的願望吧……

  這是什麼樣的情懷,周樞不知道。愛情這東西,對他來說太陌生了。

  而身為京城貴公子,就算身體不佳,總也陪過幾個自命風流的世交公子哥兒上秦樓楚館玩耍過幾次。在那種地方,女子賣笑賣藝賣身賣愛情,反正有錢的公子哥兒索求什麼,她們就給什麼,愛情也是暢銷的業務之一。

  常有那初經風月、年輕不定性的公子哥兒會被迷花了眼,腦袋發昏,打著真愛的旗幟將那些賤籍女子收為外室或妾室,不顧家裡反對,愈反對愈要堅持!總是鬧出笑話讓貴族圈說上個十天半個月閒話,有那促狹的,還會開賭坐莊,要大家下注猜一下這次發生的「真愛」可以維持多久。

  於是,談到愛情,一般人最先會想到的是——那是秦樓楚館的業務吧……

  所以周樞不想將自己對楊梅的在意,定位為愛情……即使,他對她是有渴望的,是有情愫的。

  楊梅低著頭,全身的感官卻都知道他在看她,以一種奇特的目光看著,看到她頭皮發麻、全身緊繃、心跳加速,看到……火氣不由自主上揚!

  他總是這樣看她,一直一直地,也終於,將她的火氣給看出來了!原本,她以為自己生命中最先被磨去的是脾氣,但現在,托他的「福」,她知道自己並沒有自以為的那樣堅忍鎮定!

  李迎風肯定有能力隨時帶走你,你為何還不走?暗自甩了甩頭,讓自己不要被心底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左右,楊梅寫道。

  你應該猜到了,又為何要問?

  你想將計就計?不惜讓這裡所有人都死去,對嗎?她冷眼看他。

  我不會讓你死。

  不用你允許,我也不會死。楊梅深吸一口氣,不客氣地寫道。

  這是第一次,周樞見到她這麼有情緒,或者說,發脾氣。他幾乎要以為什麼都不在意的她,是沒有脾氣的了。對於這個進展,周樞認為自己應該滿意,雖然這樣感覺起來很自虐……

  你為什麼生氣?

  明明是階下囚,卻還一副氣定神閒、大局在握的模樣,想來外頭那些人的命運,是由你說了算吧?

  你在意的不過是那位白姑娘,其他人的命,你根本不在乎。所以她的指責很沒有底氣,她可能比他更冷血。

  是因為我在意,所以你才不走嗎?

  原因之一。他倒也坦率。

  你想要這些人都死?

  不,我想他們活。周樞很誠懇地正面回應她。

  楊梅沾水的手指原來正欲接著他寫完之後,立即下手寫字駁他的,卻沒料到他寫的回答竟是這樣,一時怔住。眼神直閃,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

  只有我,才能護住這些人。不然身為只有一次利用價值的小嘍囉,下場是什麼,你不會不知道。如果我不管,他們是一定得死。

  楊梅想了下,發現周樞說的很可能是真的。但……

  為什麼?很遲疑地寫出這三個字。

  為你。周樞很緩慢地寫下,速度跟她一樣。

  轟!楊梅再度被周樞開發出新技能——臉紅!

  周樞為這突來的收穫心蕩神馳,一時醺然如醉,對她笑得好迷人,帶著很純粹的愉悅。

  一時之間,楊梅神思有些迷糊,呆呆地任他看,也看著他,卻是滿心紛亂,原來心中的計量無數,眼下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 ※ ※

  自從白清程這些人馬前來與原先的劫匪會合後,日子便過得像是一場鬧劇。

  楊梅實在很難想像這些人在犯下這件足以殺頭大案的同時,還能這麼有閒情把心思放在吵吵鬧鬧、風花雪月上。

  就在楊梅與周樞的「手談」無以為繼時,馬車外頭突然傳來喧喧鬧鬧的聲音,楊梅很輕易地就可以從那些聲音裡找到白清程的,而白清程正在高聲嚷叫些什麼,似乎在痛斥什麼人。

  然後,另一道陌生的女聲回應了白清程的嚷叫;然後,那聲音令楊梅猛地一怔!

  「怎麼了?」周樞第一時間發現了她神色的異狀,問。

  「……沒。」她很謹慎地低下頭,企圖讓他再也探查不到自己的臉色,並從中解讀出答案。

  因為楊梅的異樣,於是原本放鬆精神休息的周樞又凝聚起注意力,仔細聽取外頭的紛鬧。然後——

  「咦?」

  「怎麼?」她有些緊張地問。

  「這是沈家姑娘的聲音。」周樞肯定地道。

  他怎麼會知道?楊梅倒抽了口冷氣,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周樞淺笑,一派斯文儒雅狀,輕悠悠地對她坦白:

  「在前往鳳城的途中,我曾遭遇一名女子攔道,她向我們打聽一名男子的訊息。後來,我就認出來,她是沈雲端,那個應該正在鳳陽守孝,並且等著接待我這個未婚夫的沈家千金。那時,她並不知道攔下的是周家的車隊。」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是?」所以,這半年來,他殷勤來訪,不是因為關懷,而是來看戲,打發無聊的鄉居歲月?楊梅臉色沉了下去,心中再度湧起一把火。

  「是與不是,又怎樣呢?」

  「身分天差地別。讓一個丫鬟扮你的未婚妻,足夠周家上下為沈家的侮辱而報復了!」楊梅想到這裡,目光灼然盯著他:「那時,你大概也是玩著將計就計這套吧?」

  「那時,我最先想弄清楚的,是真相。」他搖頭。他並不憤怒被欺瞞,只是得確定這些欺瞞沒有藏著陰謀。

  「後來,考慮過趁此收了沈家的金書鐵券是嗎?」

  「沈家已無後,皇家不介意保留一個空頭爵位給沈氏家族妝點門面,但前提是,這鐵券務必收回。」這也是為什麼自從沈雲端的父親病逝後,沈家不管如何上書請封襲爵的問題,都得不到皇家明確的回應,被擱置起來。沒說收回,也沒說不收回。

  周樞知道在聰明人面前,隱瞞沒意義,反而會製造出信任危機。別人對他的誠信怎麼看待,他無所謂,但對於楊梅,他總是希望她對他能有多一些好感的……

  這算不算色令智昏的一種?周樞在心中苦笑地想著。

  「……那些被抄家奪爵的家族,不見得是真的罪大惡極到該死絕,而是皇家想收回這些可以掣肘他們又必須得永遠供養這些家族的免死金牌吧?」

  「皇家當然是想收回的,但也沒有那麼不能忍受。這百年來,那些失去爵位,收回金書鐵券的開國功臣,絕大多數是參與進了奪嫡爭儲事件裡,被新任皇帝所不容。」他知道她可能並不清楚朝廷的情況,於是加以解釋了些。

  「白家,也是押錯了寶,才覆滅的吧?」

  「白家與當年的二皇子有親,自然是站那隊,沒什麼好感到冤屈的,別說當年即位的若是二皇子,那麼白家的下場,就是我周家的下場。政治博奕,不就是得道升天、敗為塵土?你想歷代那些爭位失敗的皇子,哪個還活著?就算活著,也與死了差不多。皇家都如此,何況下頭站隊的人。」

  「因為你的家族總是站對了位置,所以才能這樣輕描淡寫地談論別人整個家族的滅亡。」楊梅的語氣不穩,帶著些指責的意味。

  「不然又能如何?弱勢世家如沈家這樣,看起來處境不好,縮在鳳陽緬懷舊日榮光,在皇上面前說不上話,被忽視得像不存在,沈家人覺得很委屈是吧?但我周家,如今一路盛極至此,在朝廷上位極人臣,一呼百諾;是皇親國戚,連皇家宗親都不敢輕易招惹我們,這樣的風光,是好事嗎?」他最後反問。

  「爬得愈高,終究會跌得愈重。」楊梅很公正地說著世間常理。

  「所以他們難,我周家就不難嗎?各自有命,過好自己的便是了。」

  「聽起來像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別人的命運,我管不著。」周樞其實本質上也是冷漠的。

  他們也只能談到這裡了,因為那些人聲已往他們這方奔來,像是私人恩怨吵到一個段落後,才想起有正事得辦,於是衝他們這兩個肉票來了。

  「周樞在哪一車?」這是沈雲端的聲音,她語氣著急,不知何故。

  楊梅忍不住偷偷瞥了周樞一眼,想知道這兩個真正有婚約的男女,如今即將正式見面,他的心情如何?

  不如何。周樞意外的冷淡,面無表情地回望她。

  她不知為何,心頭一虛,訕訕地轉頭,低下來。

  「喂!沈追夢!你一個大姑娘家,要臉不要啊!如果周樞已經睡下,並且衣冠不整的,你這樣大刺刺地拉開馬車的門,到時是他要負責你的清白,還是你負責他的清白啊?」

  沈追夢?改名行走江湖嗎?周樞看向楊梅。楊梅的頭仍然無力地低垂著,奄奄然地像是將自己當成不存在。

  「哼,白清程,你少來了!我都聽說了,你三天前跑來見周樞時,就是破門而入的,而那時周樞正病著,也不知衣冠是否整齊,便教你都看光了。看光了也就算了,你之前在邊城,整天纏著李大哥,說是要報仇,非要李大哥教你武功,不教你就哭,把你家被滅門的慘事再拿出來說一次,總說到李大哥心軟才罷休。當時那股談起周家就咬牙切齒的勁兒,還以為你在見到周樞之後,定會一刀解決了他,誰想,人家如今還活得好好的呢!所以你央求李大哥帶你一同來這兒,根本不是為了報仇,只是想纏著李大哥罷了!」

  「你胡說什麼!我告訴你,要不是李大哥攔著,我早殺掉周樞了!那時李大哥還被沈雲端那個醜女給打了!我想殺她,李大哥也不許——」

  「什麼沈雲端?不對!你說什麼醜女?」那個叫沈追夢的女孩突然尖叫出來。

  「就是那個叫沈雲端的醜女!臉都毀了,不是醜女是什麼?」

  「毀容的……啊!你們怎麼連她也劫來了?怎麼可以這樣!這樣沈家的名譽怎麼辦?她對你們的計劃一點用也沒有,劫她來幹嘛?啊!太過分了!」真正的沈雲端尖叫出聲,一下子歇斯底里起來。「不行,我得確認一下!」

  話說完,再也沒心情與情敵唇槍舌劍,便朝周樞所在的馬車跑過來,「刷」地一聲,將那從外頭拴上的木板門給用力拉開,找人!

  「啊……啊!你!你——是周樞?就是周樞?」原本是先看到楊梅,正不知道該以什麼身分喚她時,眼角瞥到周樞,一時覺得眼熟,於是仔細看過去,卻發現這個人,她是見過的!但那時,她並不知道她見到的就是周樞,只覺得是個溫潤如玉的公子。

  她怎麼也沒想到,只那麼遠遠一眼,不甚明顯地望見,居然教她記得這樣牢,牢得再見時一眼便認出!

  而這人,就是周樞!

  突然間,化名為沈追夢、真實姓名為沈雲端的千金小姐,心中湧起百般滋味,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應該是她未婚夫的男子……

  本來,她一點也不在乎周樞會不會死,反正她並不想嫁給一個身體差到隨時會死掉的男人,然後在成為人婦的生涯中,成日數著手指算著他什麼時候會死。不,她對當寡婦一點興趣也沒有,正如她從小到大一直聽著祖母與母親念著重現沈家榮光什麼的,聽到反胃,不僅沒有被激起雄心壯志,反而避之唯恐不及。她做不到,她根本就沒有能力做到!

  她只想嫁一個英挺卓絕的男子,對她有情、對她包容,不以世俗的規矩要求她,最好帶著她浪跡天涯,快意江湖。她想要嫁給自己看上的男人,想要她的男人不是因為她是沈家貴女而娶她,然後就這樣過完一輩子……

  如果,她知道周樞是這樣的……如果她早知道……那麼,她還會離開嗎?

  沈雲端在心底自問,卻不敢給出答案。但她更想知道,如果,他知道她才是沈雲端的話,會不會……更高興些?慶幸於「沈雲端」的臉是完好的,並且比冒牌的那個更是姣美上幾分,他會高興吧?會對她另眼相待吧?

  「這位姑娘,請問有何指教?」周樞當然將她臉上的表情變化看得一清二楚,並在她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時,先開口問了。語氣彬彬有禮而生疏,將闖入的她,視作尋常,一點也不上心。

  而他的動作也很令沈雲端覺得刺眼,因為周樞居然挪身到楊梅身前,以他並不強壯的身體,保護著「他的未婚妻」不受到可能的傷害。

  楊梅何德何能!

  這些日子以來,她是怎麼勾引住周樞的?

  沈雲端心中無端冒出怒火,瞪向楊梅的目光極之嚴厲。

  「沈追夢!你在發什麼呆!」白清程追了過來,發現這邊安靜得很詭異,於是推了沈雲端一把,叫著。

  「我——」

  沈雲端正想說些什麼,遠處卻傳來驚慌的叫嚷聲;而更遠的地方,是急速而來,成群的馬蹄聲,彷彿還帶著一股殺戮之氣!

  「那是什麼?!」白清程敏感地感到危險逼近,嚇得叫出來。

  「白姑娘、沈姑娘!快上馬,快走!洪慎,你帶她們走,快!」這時李迎風領著兩個人快速跑過來,他們手上都牽著一匹馬。

  「怎麼回事?是、是那批橫行西北的馬匪嗎?他們不是應該中了賀君生的埋伏,怎麼還可能過來襲擊我們?」沈雲端結結巴巴地叫著,緊抓著李迎風的衣袖,抖著聲問。

  「或許君生那邊出了岔子。快走!」李迎風只能短暫地隨口猜著,便一把抓起她往馬背上丟去。

  而另一邊,白清程最死忠的跟班洪慎,也早已將她抓上馬,率先跑了。

  「不!那他們——我不能走!他,周樞……」

  「他們會跟在你後頭,你們在前方領路,我讓這輛馬車緊跟上!」手中的馬鞭重重一抽,載著沈雲端的那匹馬吃痛,立即開跑。

  接著李迎風將手上那匹馬綁在馬車上,讓原本的車夫去駕別的馬車、原本守在周邊的人去收拾馬匹,讓大家盡可能都安全撤退。

  下完指令,他在關上馬車門前,與周樞直視,居然還能扯出一抹笑,道:

  「可見賀君生是說大話了。派了沈姑娘等人來報說可以將計就計,直接把那些來行凶的人當成真正劫匪給滅了,還能上報朝廷邀功。這回真是風大閃到舌頭了。」

  「若有命再見,到時你可得好好笑他。」周樞淺笑道。

  「自然是萬不可錯過。」

  馬車門板刷地關上,然後,馬車瘋狂地跑起來,兩人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不由自主被顛得亂七八糟,簡直像兩隻落地的葫蘆一樣狼狽!

  外頭的情勢一定很險峻,不然李迎風不會當著她的面,這樣對周樞說話,一點也不在意被她看出什麼不對勁。已是生命交關的時刻,還有什麼好在意的?所以他不在乎。

  周樞在撞得全身發痛後,一直想抓個固定的東西穩住自己,也好撈住楊梅,雖然他是病弱了點,但畢竟是男人,體力想來是比健康的楊梅還大些的。

  然後,他頭昏腦脹地終於抓住了什麼,一扯——

  「唔!」這是楊梅的低呼,像是痛叫,然後很快忍住了。

  他抓住的是她朝他伸來的手,她已先他一步抓牢了窗框,定住自己。

  正想抓他時,被一隻飛來的炭給砸到手背。

  而周樞好不容易能看清楚眼前時,就先看到了還有幾塊帶著星火的炭正朝楊梅的頭臉飛去,他驚得連叫也叫不出來,只能撲過去,將她抱在懷裡,在窄小的空間裡滾了半圈,整個身子罩在她身上。

  幾乎是同時,那炭火落在他肩背上,很快燒透衣服,不僅灼出幾個洞,還讓他體會了何謂炮烙之刑……

  「嘶!」他痛得哼了哼。

  「你怎麼了?」

  「沒……」

  「你是貴公子,不是英雄,無須逞能。」楊梅在黑暗中,雖然看不到他的情況,但他瞬間冒出來的冷汗,因為臉緊貼著她的臉,所以她也感覺到了。

  他沒回應,不知是在忍痛,還是無言以對。

  「你試著挪一挪,讓我起來,我看看你傷到哪兒了。」她的手輕拍他。

  「好……唔!」

  才艱難地應出聲,卻很快被突來的劇烈震動顛得失去重心,像是有什東西擊在馬車壁上,然後馬車的行進便不僅是駕在凹凸不平的泥濘路上,還被迫以無數蛇行狀呈現駕車者的高超控車力……

  但,外頭怎樣驚險,眼下,馬車裡的人是管不了了。

  因為,剛才那個瞬間震動,讓原本應該分開的兩個人,又貼合在一起。這次貼合的不止是身體,還有……唇。

  他們都怔住了。

  但沒有怔住多久,她想退,他前進。

  黑暗,不知給了誰膽氣,也不知允了誰放縱。

  總之,當他明確而無言地索求時,她退,又退,再無可退,於是,回應了。

  若是這次沒有活路了,還有什麼好在乎的呢?

  他,與她,可能在下一刻就死去!

  如果明天不再來臨,如果他們眨眼的下一瞬再也永遠無法睜開……

  如果,生的機會再不能由自己掌握,那麼,她至少可以掌握眼下這個——

  這個男人因她而莫名勃發的情與欲。

  不識情滋味,卻不妨礙他們在天翻地覆的痛楚與艱難中,唇與唇拼命地抵死纏綿。

  ※ ※ ※

  經過一夜狂奔,以他們為首的第一批撤退人馬,安全地抵違了天馬幫會在豐業城外的一個據點。這是個驛站,專供天馬幫會行鏢時休息換馬之處,雖然簡陋,但對於疲累至極的這些人來說,這兒堪比天堂了。

  有熱水、有食物,有更多的人可以保證他們的安全。

  李迎風將他們帶到這兒後,馬上便清點自己的人馬,又殺回去,怕賀君生真的頂不住,或許三皇子派來的兵馬多到出乎他們的意料,敵我兩方戰力懸殊,單一個人的武力值再高強也無濟於事。

  男人們奮鬥去了,而被完好保護的兩名女兒家,在梳洗一番、並且吃飽喝足小小的睡了一覺後,先後出現在周樞所在的房間。

  白清程是來罵周樞的,但這只是對無辜者的遷怒。對於三皇子的背信忘義,她怒極之餘,自然要搞株連——周樞不是皇親國戚嗎?那麼他就是三皇子的親戚,而三皇子為人如此無恥可惡,她此刻罵不到正主兒,當然就不能放過沾上「皇」字邊的人。

  而沈雲端,則眼色複雜地望著楊梅,沉聲道:

  「『沈雲端』,我可以跟你單獨談談嗎?」

  「我能走出房間嗎?」楊梅沒忘記自己一直是個被囚者。

  「為什麼不行?你沒有那麼重要,你是明白的吧?」莫非這半年來的養尊處優千金生活,讓楊梅忘了誰才是真正的主子?沈雲端從昨夜就煩躁到此刻的心,讓她沒法維持好口氣。

  「這位姑娘,請不要對在下的未婚妻如此失禮。」完全不理會白清程對他的大呼小叫與各種指責。周樞的注意始終只放在楊梅身上……從昨夜開始,就一直是緊迫盯著她,像是生怕她跑了似。

  他這樣肆無忌憚的視線,終於把很難得膽怯的楊梅給看到發怵,恨不得挖了他的眼,或自個兒逃到天涯海角,來徹底了結自己這樣忐忑難安的狀態。

  暫時的,她是逃不了了;遺憾的,她也挖不了他的眼。這麼金貴的男人,動了他的下場,她可承受不起。

  瞧瞧吧,想要他的命的人,都得設計一群人跟著陪葬才敢教他死,這命,可不金貴得嚇人。

  「你……你不明白,我、我並沒有對你的未婚妻失禮,她——」面對臉上收起笑意的周樞,沈雲端滿心惴惴,又覺得忿忿不平,種種心緒化為委屈,望著周樞,希望得到他的寬慰。

  「若有什麼不滿,就衝著我來吧。」

  「那跟你無關!」沈雲端衝口叫道。

  「當然有關,我是她的未婚夫,她未來的夫婿,她有什麼事,我都願意為她擔著。」周樞凝望向楊梅的目光,相當溫柔。

  這樣對女性溫柔體貼而且有情有義的男子,從來都是極為難得的。當然就吸引了兩名心思各異的女性的注目,但楊梅並非其中一位,事實上,她正處於頭皮發麻中……

  她不怕她的前雇主——算算時間,她賣入沈家的活契已經到期,如今算是自由身了,她不怕沈雲端對她充滿怒意的瞪視;更不怕即將會劈頭朝她罵來的質問指責,她本來就不怎麼理會不相關的人對她是怎樣的觀感。

  在她二十年的生命中,有一半的時間總是過得惶惶不可終日,為了活著而掙扎。雖然不知道活著有什麼好,但她至少知道自己是不想死的。而這,也是母親給她最後的遺言,她總是該努力做到的。

  所以她的人生定位很簡單,只是活著,其它便萬事不縈於心。而,這個周樞,真像是老天爺給她造的冤家,怎麼……就讓她這樣不自在呢?

  尤其,在昨夜那樣危險而狂顛的處境裡,居然就跟他在馬車裡亂七八糟胡天胡地……那樣。天曉得他們怎麼有力氣堅持下去,還抱得那樣的緊?而且還時不時地滾來滾去,不時給灰炭、茶杯等什物磕著、敲著,他們吸吮著對方的唇舌,不時因痛而哼哼兩聲,但就是不分開,兩人都不願意,就算被震暈了也要吻下去,那強悍到不管不顧的姿態,猶如一個眨眼後,就是天崩地裂,世間萬物都滅絕,所以他們把握現下……

  一晌,貪歡。

  一個不注意,兩人的目光又對上。她是無意被抓攫,他是有意的追逐等待,狹路相逢,無處可逃,終不能避免。

  四目相對,周遭便圈出了屬於兩人的氛圍,將外人都給排除到天之外……

  看眾一,白清程姑娘看了好羨慕。羨慕完後,便有些惆悵起來,或是自傷身世;或是渴望的感情,仍然遙不可及,總之,她撫著心口,一時安靜了。

  看眾二,正牌的沈家千金、周樞的未婚妻沈雲端姑娘則很煩躁、很生氣、很委屈!她覺得她被錯待了,她覺得這半年來餐風露宿,那些風沙把自己刮得都粗糙了、不美了,一點也不閨秀了,而瞧瞧這個楊梅,正因過著屬於她的生活,而養出了千金小姐的氣度,將周樞這個見慣名門千金貴婦的人都給哄了去!

  真是太不可原諒了!

  楊梅明明知道,待守孝期過後,她是有可能回家待嫁的,她才是正牌的未來周三夫人;而她楊梅只是個小奴婢,她怎敢勾引周三少?怎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明明都毀容了,就算沒衣服穿,也要先顧著找塊布把臉遮起來吧!

  「周樞!你不明白!你不該這樣護她!她不配,等你明白了真相後,你就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了!」沈雲端開口打破那兩人之間的小世界,聲音不由自主地尖銳起來,而臉上委委屈屈的神色,更顯嚴重,眼中蓄了兩泡淚,像是隨時要哭出來,正等著人安慰她似的。

  「不明白的是你,這位姑娘。你無緣無故對我未婚妻充滿成見,恕在下不能允許。」周樞在心底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最近的運氣極差。明明還在逃難中——以一個肉票的身分,並且還沒人可以保證已經脫離險境了,而眼前這兩名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卻已能這樣無憂無慮地來找他們麻煩了。

  不知者無畏,說的就是這樣的人吧。

  這樣的活法,不錯。若是一直都有人護著的話,一輩子這樣過著,也算是好命了。不過他希望這些好命的姑娘,能離他們遠一點——既然已經不能寄望她們聰明或識時務……

  「昨夜奔逃了一夜,我倆至今未曾閤眼。如果可以的話,請兩位姑娘離開吧,我們非常疲倦了,亟需休息片刻。」身邊沒茶可以端著作態,但還是可以起身拉開門板表達出相同意思的。

  「哼!我還偏就不走了!你憑什麼在我們的地方趕我們啊!」白清程本來傻傻移了幾步,等想到自己不該這樣聽話時,氣呼呼地跑回來,拉過一張板凳坐下。

  而滿臉不平的沈雲端在沒有平復心中的煩躁之氣前,當然是不會離開的!就見她緊緊地盯著周樞,沉聲道:

  「周樞,或許,你願意跟我私下談談,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訴你?」

  「不。」周樞甚至沒看向楊梅,淡淡地回道:「不管你想說什麼,我都不覺得會很重要。所以,恕我不能答應與你單獨私會,這並不合禮法,請見諒。」

  「怎麼會不合!我與你——才是最合禮法的!你不明白——」

  「我不想明白!在這樣凶險處境的此刻,你覺得我該關心你想說什麼嗎?那些對你而言很重要的事,我需要在意嗎?」周樞說得極之無情,看沈雲端的目光,就是絕對的冷漠,那是看陌生人的目光,而非方才那樣,投注給未婚妻的,是含蓄而讓人忍不住臉紅的繾綣纏綿。「多說無益,請離開吧。」並不疾言厲色,只是絕對的疏離。

  「我不走!你當然要在意我!」沈雲端氣得全身發抖,腦袋一發昏,便再也不管不顧地衝口而出:「我是沈雲端!你的未婚妻!我才是真的!你身後護著的那個是假的!」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4 02:27 PM

第十章

  「不,你不是。」

  「我是!我才是沈雲端!」

  「就算你是沈雲端,也不是我的未婚妻。」

  「這是什麼意思?我、我不明白——」是真的不明白,卻直覺地慌亂起來,聲音抖著,一逕追問,卻又怕得到無法承受的答案。

  「你已經不適合了。」很溫和的聲音,很殘酷的決斷。

  那日在豐業城外的驛站短暫而不甚愉快的交談後,便又因為後方傳來的消息不太樂觀,他們聽從李迎風派人傳回來的指示——先不進城,朝城外一處山村躲去。因為不保證三皇子是否為了萬無一失,也在城裡埋伏了人,務求將他們這些人全部擊殺。

  三皇子其它才能如何未可知,但心狠手辣、視人命為草芥卻是一目了然的特質。眼下下令滅口,斷然就不會允許有漏網之魚來成為日後可能的隱患,寧願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將大量人馬派出來,在各地埋伏追殺。

  於是原來以為逃脫生天的這群人,又開始了狼狽地東藏西躲。

  因為主要武力被拖在後邊,正與三皇子的主力人馬交火中,留在他們身邊、並且還算能經事的,就只有五六個武衛了。這些人迷迷糊糊地搞不明白,怎麼好好的從一個劫持者,變成了如今這樣的喪家之犬?這轉換也太快了,快到完全反應不過來,就逃命得亂七八糟。

  上位的主事者正忙著拼命中,沒空對他們細細講解,而他們只知道,他們被背叛了,那個許諾給他們無數好處的三皇子,讓他們抓來周家公子,他們完成了這個任務,就沒用了,可以去死了!

  這事兒,仔仔細細要說個清楚明白,自是可以從「話當年」開始遙想起,說個三天三夜都沒問題,但,簡單來說,不過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罷了。而這三皇子更狠,周三公子這隻「狡兔」可還沒死呢,就要他們去死了。翻臉如翻書也不是這樣的,如此殘暴寡恩,怎麼會有人真心為他效力?

  這群人在大受打擊之下,全都忿忿不平;而那些被騙得最慘的,更是失魂落魄不已。

  白清程這些天,在洪慎那兒問清楚這些日子以來所有不解的地方後,終於明白,他們被利用了——三皇子從來不打算恢復白家的名譽;他只是在哄他們而已,哄得他們給出所有能給的之後,轉頭就派人來殺他們……

  「這世道,還有公理嗎?」她這兩天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不知道自己一直喃喃地叨嘮不休,整個人看來像中邪似的,嚇得洪慎隨時緊跟在旁守著。

  而,這樣失魂落魄的人,並不只白清程一個,無獨有偶的,化名為沈追夢的沈雲端,也是渾渾噩噩的模樣。她雖然沒有精神叨叨地念著什麼,但渙散的眼神,每當稍有一點神采時,便不由自主地投向周樞的方向,然後,又因為發現周樞的目光總是如影隨形地跟著那冒牌沈雲端,而又恍惚起來,問或夾雜著不甘又憤憤地瞪視,如利箭般,朝楊梅射去。

  楊梅只是個丫鬟,她沒有任何資格得一名貴公子的上心!她不配!

  而,在知道楊梅是個假千金小姐後,卻還墮落得依然對楊梅關愛有加!對一個賤婢痴迷若此,這周樞,也未免太自降身分、太不自愛了!他這樣,待回到京城的貴族圈裡,還有他的立足之地嗎?

  從來婢妾就只是主子的玩物,不過小玩意而已,可以爭搶、可以狎玩,卻不被允許平等以待,給予尊重珍愛,那簡直是污了家族門楣!

  這世俗的規矩如此嚴格,身分等級的差別更猶如天塹,不被允許太大幅度的跨越。光是以妾為妻這行為就會被口誅筆伐無法接受了,更別說周樞對婢女楊梅的態度,是尊重而喜愛的,這樣的情誼,照理說,是嫡妻才能得到的,而周樞對楊梅這樣痴迷,滿心冒著以婢為妻這樣叛逆的想法也是極有可能的!但周樞卻是無論如何不可從娶楊梅!他若非要楊梅,就只能納,而不能娶。

  楊梅的身分,註定她若是進入了周樞的後院,再受寵,頂天了,就只能是個妾。而妾,永遠不可以是妻,更別說她原先只是個婢,身分不清白。

  國朝對「正統」與「規矩」是極為維護的,等級制定得森嚴,不許跨越,並且教化百姓,讓他們從這些規範裡,習慣地忠誠於皇家,認定皇家是不可動搖的國朝唯一掌權姓氏。

  就如三百年前,天唐皇朝的玄宗皇帝為什麼特地挑《孝經》出來注疏?當然不是因為《孝經》是所有經典裡最薄的一本,而是他必須從《孝經》裡拗出忠君愛國的思想,來名正言順地教化給子民聽從,藉以加深人民對皇室的無條件忠誠與擁戴,讓天唐王朝可以千秋萬載下去。

  孝道,是幾千年來,最被尊崇的德行,不用上位者的大力宣傳、刻意教化,全民便自行遵從之,孝親,已經成為一種本能。

  「孝」是如此的有市場,渴望國朝永存的帝王,當然要從這裡分出一杯羹吃吃。玄宗皇帝把《孝經》注疏完之後,以一種很道貌岸然的姿態、很神棍的表情,露出他注經的真正目的,明「孝」的終極表現,乃是——移孝作忠。

  意思就是,大家都來把帝王當親爹孝順吧!

  孝順的最高等級,不是孝順父母,而是忠於帝王,那才是大孝啊!玄宗對大孝的定義,永遠被記在《孝經》裡、被記在史書裡,讓天下但凡識字的人,都能在經典裡讀到這些洗腦言論,而,寫在經典裡的話,萬萬是不會有錯的,於是自然就流傳千古了。

  瞧,這世間顛倒黑白的事並不是做不得,但,首先得有絕對的權力,再有,就是必須花大力氣宣傳,讓一切名正言順。名正言順了,符合規矩了,世人也就接受了。

  玄宗皇帝的這段故事,沈雲端印象非常深刻。她號稱在無數教師的栽培下,天資聰穎,堪稱鳳陽第一才女千金,但她其實一直不耐煩讀史。

  於是這類苦差事就交給楊梅去做,讓她去讀去學,然後再以生動有趣的方式,回來說給她聽明白。所以楊梅就用各種典故來讓她熟悉一些歷史大事記,不時穿插一些軼聞來增加她的興趣。沈雲端就當成彈詞說書來聽了,至今還能牢記的,就是一些趣聞。

  一個皇帝想要全民的孝順都這樣大費周章了,所以沈雲端一點也不認為周樞有這樣的能耐去挑戰世俗的規範。他只是個領不到實差、進不了朝常的賞公子,雖有一輩子富貴尊榮,但手中永遠掌握不了權力,所以他只能服從已經制定好的規則,而不能妄圖改變。

  「你還記得跟我說過的故事嗎?」

  「我記得跟你說過的每一件事,你得說是哪一個?」楊梅點頭。

  「我指的天唐玄宗注疏《孝經》的故事。」沈雲端哼了一聲道。

  楊梅點頭,靜靜地迎接沈雲端灼灼的瞪視。

  沈雲端深吸一口氣,將憋在心中好幾天的話,一口氣全給說了出來——

  「你曾經跟我說過,這個故事雖在歷史上說的是皇帝親注《孝經》,是為了教化萬民行孝道的重要,認定忠臣出於孝子之門,皇家選士,必以孝為首。但其實主要是顯示出帝王對其至尊地位的眷戀與不安全感,所以想方設法要把『忠』給綁在『孝』的道理裡,那麼,即使國家傳到了暴虐無能的君王手中,人民也不敢輕易興起推翻並取而代之的念頭。你當時還說,但凡一個新的規範成立、並被世人接受,都得費大力氣的,而且一定要有權有勢有錢有聲望,才有機會成功。不知道為什麼,你當年說的這些話,我記得特別牢。」

  見楊梅一如既往,是個好聽眾,而不是個適合談天的對象,她也不在意,瞥了楊梅的左臉一眼,接著往下說:

  「你讀史常有獨到的見解,那你就該知道,你不是沈家真正的千金,你跟周樞,不會有結果!再說你容貌都這樣了,想給他當妾,都有些勉強,去了周家,也定然沒有你立足之地。你這麼聰明,心底應該明白的吧?」

  這些日子以來,沈雲端仔細觀察過楊梅左臉上的那兩道疤竟然好了很多……真是不可思議,當初,她要求楊梅拿樹枝劃臉、好能名正言順地蒙起臉冒充沈家千金時,是親眼見到楊梅二話不說,折下一條樹枝,以那尖銳的部位狠狠朝自己臉上劃去,且一劃就是兩道,霎時鮮血噴了滿面,嚇得沈雲端差點沒暈過去。傷口很猙獰,就算治好了傷口,也絕對去不掉疤痕。

  楊梅臉上的疤痕自然是還在的,但畢竟與她預期的差太多,怎麼會……治得這樣好?竟只有兩道粉紅色的長痕留在臉上,表面平滑,不見絲毫皮肉凹陷,讓那傷痕看起來就像是以胭脂隨意涂上兩道似的。

  雖然楊梅長得沒有沈雲端好看,但沈雲端此刻就是不由自主地覺得不平——為著楊梅臉上傷況太輕微。難道當時看來下手得那樣狠,其實也不過虛張聲勢嗎?沈雲端突然有些生氣起來,為著她最心腹的丫頭居然這樣心機深重。

  「姑娘,你何必跟我說這些呢?」楊梅聽了沈雲端的長篇大論後,只是這樣問。

  「你別裝傻!別告訴我你看不出來周樞對你情根——咳,對你很特別!」

  「那又怎麼樣呢?」楊梅不為所動。沒有一般女子聽到男子對她心存愛慕時該有的羞澀與不安,更沒有暗喜或扭捏,就這樣平靜無波地望著沈雲端。

  不自在的人反而是沈雲端,她臉甚至紅了,不知是因為不忿還是別的什麼。

  「楊梅!你不能放任周樞這樣下去!你得讓他好好清醒地看清自己的身分,他的身分,由不得他恣意妄為!」

  「你不該來跟我說這些,這不是我該管的。」楊梅很實際地建議著。

  但沈雲端卻只認為楊梅在推諉,怒道: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小心思!你就想趁著這次的凶險,讓周樞在最孤立無援的脆弱中,對你這個生死共患難的丫鬟產生無可取代的感情。那日後,就算你不能冒著我的身分嫁進周家,也還可以勾住周樞的心,讓你成為寵妾滅妻的那個妾!」

  不愧是戲曲傳奇小說彈詞唱本這類閒書的忠實讀者,隨便一張口就能編出一串情愛糾纏、妻妾爭鋒的情節來,並且深信不疑那就是楊梅對未來的打算。

  待在沈雲端身邊服侍也近十年了,楊梅對沈雲端自然非常了解。對於沈雲端很容易陷進風花雪月的臆想裡不能自拔,她已經很習慣了,所以不管這個大小姐說什麼、指責什麼,她都不會辯解,也不試圖糾正。

  「你是這麼想的,對吧?對吧!」沈雲端等不到楊梅的回應,扯住她衣領追問道。

  「我沒有。但你一定不信。」這個千金小姐總是只相信自己猜想的,不管那有多麼天馬行空。

  「你說謊!你都二十歲了,是個老姑娘了!如今好不容易有個貴公子因為陷入絕境而對你產生異樣的情愫,你不趁機抓住黏緊了他,這輩子也就沒有別人要你了。我告訴你,我不會允許的!就算我沒有嫁進周家,我也不會讓你的詭計得逞!」

  「姑娘,你究竟是怎麼了?」離家這半年來,大小姐究竟經歷了什麼?明明看得出來沒吃什麼苦頭不是嗎?至少,在見到周樞本人之前,她與白清程的鬥嘴是那麼得意昂揚,怎麼,如今卻這樣?

  還能怎麼了?不就是因為,一向是天之驕女的沈雲端、要什麼有什麼的沈雲端、就算跑到江湖見世面也深深記得自己是高貴的貴女的沈雲端,為著周樞那日淡淡的一句「你已經不適合了」的話語給弄得心神大亂,像是她的貴族資格已經被否認,而她再也不是那個值得被貴公子視作可以求娶的佳婦了……

  當周樞說出那樣的話,就表明了拒婚的意思;而他的拒婚,讓沈雲端終於想起了自己這半年來恣意妄為的行止,不會被貴族圈所容忍,而若是被世人知曉了,滿天下朝她砸來的議論,就能讓她再無立身之地。

  她害怕了,為了她不想失去、也以為永遠不會失去的貴女地位。

  她後悔了,為了這半年來,拋去一切,追求自己夢想卻無果的行為。

  無果,所以才後悔。

  她的貴女身分,對心儀的李迎風來說,不值一提。江湖人自成世界,對官方與貴族最是排斥;而如今,她衝動地對周樞表明自己的真實身分,又是一個令她後悔萬分的錯招——她給了周樞名正言順對她退婚的理由!

  若周家真的對沈家退婚,最糟的,還不是沈雲端將再也無法得到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就算下嫁給一般人家,也不會得到夫家的尊重;真正糟的是,沈家累積五代以來的清貴聲名,將毀於一旦,從此被世人恥笑!這是她恐懼的,卻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的!

  啪!突然狠狠甩出一巴掌!

  「都是你的錯!楊梅!都是你的錯!」被各種壓力逼迫得快發瘋的沈雲端,終於暴發,就像以前她讀書學習到煩躁時的那樣——對身邊丫鬟劈頭就賞巴掌下去!

  一掌還不夠,有了抒發的出口後,沈雲端打上手了,於是又想接著打!

  「住手!」隨著一聲暴喝,一隻粗糙有力的大掌橫向探來,用力抓住沈雲端的手掌,並且甩到一邊去!

  原本就機警地退了一步的楊梅,並沒有理會被狠狠丟跌在地的沈雲端,而是轉頭看向來人,有些錯愕地望向那雙充滿關懷而小心翼翼遮掩著什麼的眼。

  竟是他。

  ※ ※ ※

  沈雲端哭著掩面跑走了。

  留下來的兩人,卻是因為陌生而無言以對。

  「多謝。」楊梅的左臉一下子紅腫起來,但她並沒有伸手去撫摸搓揉讓疼痛好點,只是略略整了下被沈雲端拉扯得有些凌亂的衣領;理好了之後,平淡道了聲謝,就要離開。

  「……你……」很遲疑、很謹慎、很小聲地低叫。待楊梅走了幾步,因他的聲音停下,回頭望他時,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你是……」結結巴巴,欲言又止。

  「我還有別的事,失陪了。」楊梅再不理他,堅定地轉頭走了,腳步跨得很大,只想盡快離開這裡。

  「等等!你是——對吧?你就是——」

  「洪慎!」白清程突然從一條樹林小徑中跑過來叫人。

  「塵姐兒!」衝口而出。

  「啊?幹嘛這樣叫我?你不都叫我清程的嗎?」白清程聽成「程姐兒」,站在洪慎的面前,雙手叉腰斜睨楊梅一眼後,再瞪向洪慎,一口氣問道:「你怎麼突然就不見了?你不都一直跟在我後頭保護著我的嗎?你怎麼會來這兒?又怎麼會跟她在一起?你沒在我身邊,我發生危險怎麼辦?那三皇子的人可隨時會追殺過來呢,你說要保護我的,那你在這兒做什麼?」

  「清程、小姐,不是,我、我只是——」洪慎不知該如何說起,不願對小主子說謊,卻又不敢說出他猜測的真相——即使這個猜測八成是真的。

  「你結巴什麼?說!你做了什麼事瞞了我?給我說清楚!」白清程發現洪慎居然一逕地望著楊梅,還滿頭大汗著急得不行的樣子。

  這下子還得了,大小姐氣炸了!

  在重重踩了洪慎一腳後,轉頭就對楊梅發作,指著楊梅——

  「你不是周樞的未婚妻嗎?啊,不對,周樞真正的未婚妻不是你,是沈追夢,她才是真正的沈雲端。」突然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怒瞪道:

  「所以說,你現在當不成周樞的未婚妻了,就把主意打到洪慎身上了是嗎?我告訴你,死了這條心吧!洪慎雖然是我家的家生子,但打他出生之初,就被我母親開恩給除了奴籍,送回老家養著,戶口直接報到戶藉黃冊的正冊裡,是個堂堂正正的良民,身分清白得緊,不是你這個奴婢可以肖想的!再說,我也不會允許的。洪慎就算是良民了,也還是我的人!」依著世俗禮法,白清程是有底氣這樣說的。曾經的家奴,就算變成良民參加科舉當了狀元、成了大官了,對主家而言,也還是個家奴,逢年過節得來主家以奴僕身分叩頭的。

  「清程小姐,不是這樣的!」

  「我管你怎麼樣,我命令你,你不許理她!她現在正跟周樞和沈追夢糾纏不清……」突然想到什麼,又轉臉對楊梅道:「對了,你臉上那巴掌是她打的吧?那我告訴你,要是你敢打洪慎的主意,我也會打你——」

  「清程!請你不要這樣說。她、她可是——」洪慎急得滿頭大汗,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是什麼?」白清程聲音尖了起來,指著洪慎叫:「我警告你,洪慎!你不許再靠近她,你離她遠遠的,知道嗎!」

  「不、不成的,你聽我說——」

  「我不聽!你要敢跟她糾纏,我一定打你,也打她!」說罷,還作勢要撲向楊梅。

  驚得洪慎急忙抓住白清程,力氣一時沒節制好,都抓得白清程痛呼出聲了!

  「哎啊,好痛!死洪慎,你敢弄痛我!」白清程又猛踩他腳板。踩扁他!狠狠踩扁他!

  「對不起、對不起!有沒有怎麼樣?啊?」

  「我痛死了!還不放開,氣死我了!都是她的錯,放開!我要打她!」

  「不,你不可以打她!小姐,你不可以!」洪慎連忙叫。

  「我就要,就要!你不許,我還非打不可了!」居然改口叫她小姐這麼生分是什麼意思!

  「你不可以!」非常堅決地抓牢著人,並且語氣嚴肅起來。

  「為什麼不可以!」白清程覺得這輩子沒這樣生氣過,怒火攻心地吼出來。

  「你不明白,她是塵姐兒啊!」洪慎再也招架不住,大聲說道。

  「……啊?叫我做啥?」白清程頓了下,傻傻應著。

  「不是叫你,是叫她。她是——塵姐兒,塵土的塵。」

  「塵姐兒?那麼,這個塵土的塵姐兒,又是誰?」腦袋還沒轉過來的白清程,呆呆地問。

  「在她叫洪塵之前,有另一個真正的名字,叫——白輕塵。」

  「啊?」怎麼跟她的名字這樣像?

  「小姐,她是你的雙胞胎妹妹。她是,出生不到半刻,被我娘偷偷抱走,當成我的雙胞胎妹妹養著的白家二小姐!主母給她取了個永遠不會有人叫喚的名字——白輕塵,這是塵姐兒的第一個名字;而她的第二個名字是洪塵,世人都以為她是我的妹妹,你奶娘的女兒。」

  「……怎麼……啊,是了,我記得……我小時候聽說奶娘把兒子送回老家,女兒放在身邊養著。我那時還跟奶娘說,等她女兒大了,讓她來當我的大丫鬟,但娘親與奶娘卻始終不允,推說奶娘的子女都是報了良籍的,不會再當奴僕了。於是我也就罷了,竟一直沒見過那個奶娘的女兒……」白清程說著說著,又恍惚起來。只能呆呆地望著楊梅,覺得這陣子所發生的事,也都沒有眼下這件來得讓她難以承受。

  她有一個妹妹?一個叫白輕塵的妹妹?而且還跟她是雙胞胎?

  不對!

  「可她,長得跟我不像啊!」

  「不,是像的,雖然並沒有長得一模一樣。但小姐你仔細看,塵姐兒的眉眼,跟你是相似的;而她的嘴,更像主母一些,你的則像老爺。」

  由於楊梅左臉破相,讓人更不容易從這張臉上看出與白清程的肖似。但洪慎卻是不同的,他在八歲以前,每年會有一個月的時間進入白府與母親團聚,所以他與塵姐兒相處過,更是牢記了她的模樣。

  所以,就算塵姐兒長得與大小姐完全不像,洪慎也是早晚會認出楊梅的真實身分的。

  因為,白家這對姊妹,是主母與母親至死都想著要保下來的。當年父親帶著一筆巨款去教坊司保住了大小姐,將她帶出那地方,卻仍然掛記著不知所蹤的二小姐,在臨死之前,仍然反覆交代著要他繼續去找,父親相信塵姐兒一定還活著,因為主母的安排不會有失。

  後來從白家的所有名單裡,不管死亡的,還是發賣的,都找不到「洪塵」這個名字,洪慎也才敢抱持著這份希望尋找下去。

  「等等!如果她是我的……妹妹——」撇嘴,才又道:「那為什麼她會變成奶娘的女兒?這太奇怪了!」

  「這我不知道。當年我們都小,母親與主母定然不會告訴我們緣由。」

  「緣由嘛……我倒是能猜測到一些。」周樞的聲音自楊梅的身後傳來。

  「啊!」白清程結結實實地被嚇了一大跳。

  「周、周公子——」洪慎睜大眼看著周樞,自責於竟然沒注意到周樞的到來。不知道他站在塵姐兒身後多久了?知道了多少?

  而楊梅也是不知道周樞就站在她身後。她一直只是安靜地看著洪慎與白清程兩人熱熱鬧鬧地動手動腳又動口,是想走的,卻一時腳步挪不開。

  有許多事,她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卻並不完全清楚。紀嬤嬤只知道她是白家的二小姐,卻不知道為了什麼要被當成奶娘的女兒養,而紀嬤嬤的責任是帶走她,讓她活著,讓她學會各種在這世上生存的技能——不管那有多麼偷雞摸狗。

  他們太過專注,於是竟然誰都沒發現多了一個人……

  而且,還讓他聽到了這麼重大的秘密……

  怎麼辦?洪慎心中一片著急,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殺人滅口吧!總是對周樞喊打喊殺的白清程覺得這次再不能放過他了。

  他總算是,都知道了。楊梅沒想到周樞能在這樣的機緣下,完全知道她的身世。原本,她只給了他一個「塵姐兒」的名字,就算打發了,不管他滿不滿意。

  眼下這樣,真是始料未及。身上已經沒有了秘密的她,對周樞而言,就不再有吸引力了吧?

  這樣,也好。

  ※ ※ ※

  其實周樞打從沈雲端哭著跑走後,就來到這兒了。在之前,他在樹林裡不遠處收到一隻信鴿傳訊,走出樹林後,才知道這邊正熱鬧著。

  雖然沒有看到楊梅被打的過程,但從楊梅臉上的掌印,自是可以猜到是誰動的手。他不是個容易動氣的人,但對於沈雲端,卻已經深深不耐煩了。

  如果說他曾經考慮讓楊梅以沈雲端的身分嫁進周家的可能性,如今也得完全推翻。不管他與楊梅日後如何,他斷然不願讓楊梅與沈雲端再有牽扯。無論如何,這沈雲端是恨上楊梅了,而這樣做事只顧自己快意,不顧後果的人,若是沾上她一丁點,就是給她興風作浪的機會。

  如今沈家如此凋零,自是不可能造成什麼大風波,但不時來糾纏或者四處傳播一些不利楊梅的謠言,是辦得到的。

  沈家只剩沈雲端一人,周樞無論如何是不會動她的。

  當年的三十六個建國功臣的家族,就算因各種原因覆滅了或沒落了,為著當年祖先一同打天下的情誼,如今還在朝廷上立足的家族,都多少會看顧一下落敗的,最好能保住他們血脈不斷絕。

  就說由周家親自帶兵抄家處置了的白家與劉家,其實都在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之下,保下了這兩家未成年的嫡子或嫡女。榮光不再,但生命還存,就是未來的希望,能活著,總是好的。

  白家只有一個嫡女,所以只活了一個。劉家就幸運多了,有五六個未成年的小少爺,在號稱沒入官奴之後,很快被人買走——若是周家沒鬆手,拿萬兩黃金來,都不能贖走犯官家眷,這是國法規定的。

  皇家想收回的是金書鐵券,為著不被朝臣掣肘;至於性命,卻是可取可不取的,除非罪行重大——例如站錯從龍的隊伍,對新任的皇帝來說,全都是謀逆論罪,絕不饒恕。

  對付白家,是皇帝的意思,而放過了白清程,卻是周家使的力。不然當年白清程怎麼可能會一進入教坊司,還沒被餓上一頓就立即被洪氏父子買走?連個基本的苦頭都沒吃過。就算白家沒有了,她仍然過著優渥的生活,一路成長至今。

  「喂!你的意思是,你周家殺了我白家滿門,我還得將你當恩人看?只因為你們放過了我?」

  「我周家卻是從來沒想過會再見到白家後人的,又怎麼會在乎你們知不知道周家曾經做了什麼?」周樞之所以細細地對三人說明當年的事情,主要是補遺他們不知道或沒想到的部分。畢竟白清程是個閨閣女子,見識有限;而洪慎雖是個成功的江湖行商,卻不會明白朝廷行事的一些關竅,搞不好一直將當年能順利買出白清程當成純粹的幸運,而沒想太多。

  「白夫人出身於博陵宗家,雖然在洪霄王朝之前那一百年亂世裡逐漸衰退,但往前算,從天唐王朝上數到永漢皇朝,宗家那五百年間的興盛,可說是中原第一著姓,勢盛時甚至可以與朝廷分庭抗禮。而這個家族有個藏得極深的秘密——若有雙子出,則家族氣數盡。」

  「你胡說!就算我們是雙生子,也不是生來不祥,給家族帶來災難的!」白清程跺腳大叫。

  「並不是不祥,只是示警,讓家族早做準備。皇家藏書閣裡的秘聞區有道方面的記載。宗家五百年裡,歷經三個朝代,曾經大起大落過四次,在天落之前,皆是產下雙生嫡子女。然後將其中一個雙生子給送出去,隱世而居,而宗家確實就落敗了,當世人以為這個姓氏都將永遠消失在世人的面前,就會有個姓宗的年輕人出現,以各種方式重現家族榮光。」

  「我聽娘說過。當年主母生下你們,因為你哭得很凶,而二小姐卻靜靜地睡了。於是主母說,讓大姐兒享受世間一切榮華富貴,直到再也享受不起,母親陪你一起死;讓二姐兒好好活著,就算得不擇手段地活著、卑微到塵埃裡地活著。母親給你生命,你將它活下去,帶著母親的血脈與期望。」

  嘆了口氣:「所以給了你們相近的名字,卻是截然不同的含意。你還會覺得……主母對你不公嗎?」洪慎一反平日對白清程千依百順的態度,指著楊梅的臉,問她道:「看看二小姐的臉,小姐,你看不出來二小姐這十來年過得有多麼辛苦嗎?她今天被沈雲端打了,而這一定不是沈雲端第一次打她。這就是二小姐一直以來過著的生活,當一個奴婢,任打任罵,身處卑微,但卻仍堅強地活著。換作是你,能做得比她好嗎?」

  「要我受到這樣的侮辱,我寧願一頭撞死!」就算是落魄江湖的貴女,也磨滅不去與生俱來的高傲自尊心,所以白清程想也沒想地衝口而出。

  但一說完,她就有些後悔了……因為,她發現這樣的說法,好像在指責著楊梅的苟活有多麼教人看輕。

  「我、我沒有……那個意思的……」她小心地看向楊梅。

  楊梅完全沒理會她的意思。她現在想的是另一件事……既然周樞這麼了解白家與宗家,那麼,在知道了她是白家送出去的雙生子之後,會不會……猜到更多?

  「不用擔心,就算我什麼都知道,也不會對付你。」周樞也一直在看她,所以輕易捕捉到她眼底的思量。

  「不會嗎?」楊梅淡淡地問。

  「不會。」

  「包括屬於白家的金書鐵券?」

  「金書鐵券!」白清程與洪慎一齊叫了出來。他們可不知道當年白家被抄家時,卻怎麼也沒抄到那片原本該慎重供奉在祠堂裡的金書鐵券。

  「本來是要的,但既然是宗家……皇上怎麼說也要網開一面,再不會掛念白家這塊金書鐵券了。」周樞緩緩說著。然後,轉頭望向那群不知何時從樹林間出現的人。朝中間那位身穿一襲尊貴的皇家絨裝、明顯是首領的年輕男子道:「是吧?七皇子殿下?」

  七……七皇子殿下!

  並不知道皇子與皇子之間,雖是兄弟卻不一定當對方是手足,更不知道同樣是皇子,卻有好壞差別的白清程與洪慎,當下感到眼前一陣發黑,心中大呼:吾命休矣!

  看看四周已經被軍隊圍成紮紮實實的鐵桶狀,一副插翅也難飛的架式——

  這下子,白家恐怕真的要滅門絕後了。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4 05:12 PM

第十一章

  其實周樞已經從賀君生寄來的飛鴿傳書中知道了為什麼「剿匪」事件會一直落不了幕,還得讓他們這些逃命者灰頭土臉地東奔西竄,一時半刻不得消停。一切的變數,都是因為七皇子的橫插一槓,讓事情無法完美收尾。

  如果不是出現了七皇子這個意外,光賀君生一隊人馬出手,便能輕易搞定三皇子派來的武力。七皇子是不認得賀君生與李迎風的,如果跟七皇子的人馬對上,他們不好下狠手,而七皇子卻能毫無心理負擔地全力以滅了他們為己任,讓他們這些人死了也是白死,完全無處申冤。

  這七皇子的目標很明確——他只認周樞,其他持刀持槍的,都是山賊土匪,不管是不是一路的,反正順手都滅了,還可以多拿幾顆人頭回去請功。

  賀君生可以不客氣地對付三皇子的人馬,但卻對七皇子束手束腳,畢竟七皇子是為了搭救至交好友兼小舅舅周樞而來,就算不看他皇子的身分,也得給周樞幾分薄面;被添亂也只能摸摸鼻子認了,頂多,就多寫幾封抱怨信讓信鴿帶來給周樞,讓周樞認下他的這份人情,以圖後報了。

  當七皇子領兵出京剿匪,名正言順地將三皇子那些來不及套上軍裝的武夫們、或者已經報出三皇子大名,但不被理會的兵匪們,全給一一滅了後,其勢不可擋的架式,一路招搖過來,還把三皇子埋伏在豐業城以天馬幫會幫眾為主的武備力量也滅掉了,李迎風的大義兄那支勢力頓時隨著身亡而瓦解。雖然天馬幫會因此而元氣大傷,但好處是,天馬幫會再無內鬥分裂危機,再也不必在眾目睽睽下成為朝廷放在江湖的眼線,招致全江湖唾棄為朝廷的走狗。

  當年李迎風接受周樞的招攬,便是以個人來換取天馬幫會的安寧。經此一事,他的心願算是達成了,沒了大義兄這個官迷在那邊胡搞瞎搞,天馬幫會就能在江湖上過上幾年舒心日子,而不用擔心被捲入朝政中,最後還死了個不明不白。

  政治不是江湖人玩得起的。所以昨日在確定周樞那邊再無危險之後,便默默地收攏了自己的人馬,率先離開,不與七皇子照面,自然也不好再與周樞會合,只派人前往小山村去見洪慎等人,告知他們情況,最好能悄悄離開。

  而賀君生則不幸地與七皇子小規模地交鋒過幾次後,艱難地且戰且退——不能傷人,只能逃,自然辛苦萬分,也終於是逃掉了。

  這回的營救行動,正可說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捕鳥的更在黃雀後。

  最後真正收割了適次戰果的是七皇子,而這個計劃的最先策畫者三皇子,則只能大口吞著黃連、大口吐著血,失錢失人失勢而無功,栽得亂七八糟。在江湖上辛苦經營出來的勢力,就這麼輕易地被滅了個乾乾淨淨。

  「周樞被劫事件」,毀了三皇子大半勢力,也讓皇帝看到了三皇子爭儲的野心。最後,這事件成就了七皇子,讓七皇子從一個大家印象中的富貴閒人年幼皇子,轉變為一個有勇有謀,可堪大任的成材皇子形象。

  身為皇后的幼子,七皇子一直與周樞的處境很相當。也就是長上對他們的期許不大,有兄長在上面頂著,他們只要過著富貴清閒、萬事不愁的生活就可以了。

  周樞可以,但身為有資格參與皇位角逐者的七皇子卻不行。

  天家無親情,自幼的教育讓每一個皇子知道——握在手上,才是自己的。

  如果他同胞的兩個哥哥可以爭,那他憑什麼不可以?

  七皇子與周樞是自小長大的情分,當他這份野心隱約透露給周樞知曉時,就擺明了,周樞只能是他的人,不能站到別隊去。而現在,也不可以死。

  「這宗氏家族的事,你怎麼會如此清楚?」七皇子好奇地問。

  「我每次生病無法上學的時候,姊姊都會允許我進皇家書閣看些閒書。」周樞泡好了茶,斟了兩杯,一杯遞給他。

  將那些綁架周樞的匪徒全部殲滅,並讓軍隊帶著捷報回京城報給皇帝知曉後,七皇子並不急著回去領功討賞,就帶著據說「身心飽受驚嚇」、「無理由反覆高燒」的周樞來到豐業城的皇家別院休養。寫了封感情豐沛的長信給皇后與周公老爺,說明周樞至少要在豐業城好好將養個幾個月,才能完全恢復元氣。在京城的大家公務繁忙、位高權重、身負重任,無須風塵僕僕地跑來千里外的豐業城探病,七皇子定會在幾個月後,將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周樞給帶回京城去給大家看的。

  往來了幾次信件,而周樞也寫了幾封報平安的信件讓人快馬帶回去,終於把家中長輩們給按捺下來,不朝他這邊飛奔而來了。

  不是周樞想留下來,而是七皇子不讓周樞走。趁著這次,他鐵了心要周樞給個明話,再不許他推託閃避。

  「隨意看了打發時間的閒書,竟然都能記下來嗎?」

  「只是隱隱有個印象,後來才又找人去詳細了解一番的。我可沒有那種博聞強記的天分。」

  「你不是沒有,只是怕人知道。」七皇子嗤笑了聲,道:「周樞,周寬敏,我們幾乎是打一出生就相處在一起了,你是什麼樣的人、有怎樣的能力,我還不清楚嗎?」

  「你對我如此了解,又怎麼會不知道我的性格?我可無意進入朝堂,我對你沒有用。」

  「都這時候了你還要瞞我嗎?寬敏,你不是真正的閒散貴公子,你——是父皇暗衛首領,我半年前總算探出來了。」緊緊盯著周樞的臉,想知道他這個極機密的身分被他揭穿了,會有怎樣的反應。

  「不,我不是首領,但……確實,我是皇上的人。」周樞發現這半年多來,他受楊梅的影響頗多。尤其是關於一些遮掩著的事,一旦被揭發出來,也就……那樣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從來不會去告知別人自己在做什麼,若別人自己千方百計探得了,那他就老實承認,但也就這樣了,不會因此附贈更多解釋。想知道前因後果的話,還是勞駕那個很閑的「別人」再努力去挖吧。他保證,一旦挖掘出結果,跑來找他求證,他會很誠實地點頭或搖頭,絕不糊弄。

  「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坦然承認。」

  「你都查出來了,否認沒有意義。」

  「什麼時候這樣乾脆了?」七皇子好奇地打量周樞,覺得這個仍然一副溫文儒雅樣的傢伙,在這半年變了許多。

  周樞沒理會他的追問,只道:「既然知道我為皇上辦事,你就該知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是你的人。」

  「哼。現在不是,以後肯定會是。」

  是指他登上皇位之後嗎?周樞懶得回應,低頭喝茶。

  「你的反應真是讓人失望。原本我覺得這是個天大的把柄,定能藉此讓你多偏向著我一點——既然你是我父皇的心腹,你不著痕跡為我說些好話,起的作用肯定比母后或大臣們來得大。」七皇子不爽地一口將茶喝乾。

  「我們還是好好地當甥舅吧。」

  「這時候又敢自稱舅舅了?」七皇子撇嘴。

  「雖然不敢,但有用就得用。」

  七皇子重重地嘆口氣,用力往躺椅椅背上跌過去,攤著健碩的身軀,放鬆一直緊繃著的身體,姿態一下子懶洋洋起來。

  「好吧。威脅不了你,但我可以施恩。一點一滴地施恩,當我給的恩情大如天之後,你就算忠心於父皇,也會希望下一任得到你全心全意忠心的人是我。」

  「很好的陽謀,但執行上有困難。我可不缺什麼。」周樞想了想道。

  「少來了。就算白家的金書鐵券,光憑你一個,就有把握說動我父皇不收回。但人生那麼長,遭遇的事情那麼多,你怎麼知道沒有需要我幫忙的時候?就說眼下,我千里奔馳,救你出劫匪之手,免了你被虐殺的下場,這不就是個天大的恩情?」

  周樞白了他一眼。「你明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七皇子沒跑來摻一腳,事情早完美收場了,而且功勞還歸屬於皇帝的私人暗衛;這樣的功勞,得到的獎勵可是相當的豐厚呢。

  莫怪身為暗衛首領的賀君生一臉不爽地閃人,至今寫給他的飛鴿傳書,除了少數的重要事件報告外,其餘能寫字的空白地方,全是滿滿的抱怨。

  「我可不管那是怎麼一回事,總之,功勞是我的,你得記著。」很霸道地命令道。

  「是是,記下了。」周樞還能說什麼?

  「再有,第二件恩情,我也已經做了。」

  「哦?」

  「你那個未婚妻,我同意納她為側妃。」

  「……這也不算恩情,明明是你們以沈家的金書鐵券為交易……」

  「那只能說我做的是一舉數得的事。」擺擺手,七皇子很耐心地說明道:「為了那個叫做白輕塵、又叫洪塵,接著又是楊梅,然後這半年來改叫沈雲端的女人……嘿,別瞪我,不然你說,她到底叫什麼?」

  「叫什麼,得由她說了算。不過,她大概不是很在乎。」周樞望著天空,悠悠地道。

  「好吧,不管叫什麼,反正就那個破相的女人。也不知那女人施了什麼迷魂術,總之,將你迷得神魂顛倒,看起來像是不娶不算完的架式。在這情況下,你是不可能娶沈雲端的了,如果沒有破相丫頭的存在,面對這樣一個離經叛道的大小姐,你大概會咬牙娶了認了,頂多讓她獨守空房不予理會,自個仍然過著悠閒生活。但多了那丫頭,你就不肯將就了。你拒婚的態度太過明確,以致於沈雲端如今迷途知返,總得找個出路,來保住沈家那一點臉面,再說,用一塊對她無用的金書鐵券,來換得我身邊的一個位置,對她來說,也是很划算的買賣了。要知道……日後……或許你進宮見了她,就得朝她行禮呢。」

  周樞聽了,沒什麼表情。不管沈雲端日後如何,都不關他的事了。

  「你也真是難伺候,光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對我施的第二個大恩,也沒有絲毫感動。我省了你多少麻煩啊!如果不娶她,她沒有好出路,這種閨閣千金,沒什麼智計,便只能鬧你,鬧到兩家名聲同歸於盡,夠你困擾了,可又不會殺她以絕後患,你心不夠硬。」

  「好吧好吧,我謝謝您,成不?」周樞覺得眼前的七皇子比較令他頭疼。

  「別這無奈的表情成不?」七皇子覺得很不平。「最後一恩,你一定會承情的!」

  「好吧,我會。」周樞保證,不管七皇子說了什麼,他都要表現出很感動很承情的樣子。

  看看時間,不早了,趁晚餐前,見見楊梅也是好的。這陣子以來,楊梅總是躲著人,不只是躲他,是所有人。

  躲著所有的熱情、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小心翼翼,她很煩這些,但卻不會說些什麼。她已經太習慣將自己所有喜怒哀樂壓制到最微小,讓它們幾乎不存在,所以,在不需要演戲時,她向來淡淡的;而這樣冷淡的反應,對那些情緒豐富的人來說,簡直是不知好歹。

  至少周樞就聽過一次白清程指責楊梅無情冷血、不顧親情什麼的。

  其實,她是顧著的,在能力所及之內,守護她的親情——至少,周樞知道在這段時間裡,楊梅應該考慮過讓他死掉以保全白清程生命的可能性。周樞心底是有些不舒服,但卻能理解楊梅的思考模式。

  她盡可能不讓親人死,但她沒有辦法跟親人相處融洽,對她而言這是兩回事;但對白清程來說,她們是雙生姊妹,應該要親密無間的,這比活命更重要。

  生長環境與經歷的不同,註定了這對雙生姊妹永遠沒有談到一起的時候。

  「嘿,寬敏,你走神了!」七皇子磨牙招魂。

  「啊,抱歉。」周樞很誠意地道歉,得到白眼一枚。

  「聽聽我說的第三條大恩,你會感興趣的。」

  「哦。」洗耳恭聽。

  「你知道,我為你爭取到了至少三個月以上的假期,讓你可以待在這兒,或四處走走。你可以趁此與那丫頭培養感情,打開她的心房……別這樣看我,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她根本對你不上心嗎?」

  橫過去一眼,接著道:「再過幾日,我會帶走白清程與沈雲端,把她們的事都解決了——比如說,消除白清程罪藉,讓她可以在京城光明正大地活著,就看那個洪慎有怎樣的能力來重振起白家。你不會看不出來吧?白清程那女子,雖說沒什麼本事,卻心心念念著重振家聲,還好有個洪慎幫著,或許真有可能讓她給『振』起來了。到時讓她招洪慎為夫,也算圓滿了一樁姻緣。」

  「然後,你要讓周家退親,接著就等沈雲端孝期過,迎娶過門?」

  「正是。由我來做壞人,對你們兩家才好。」七皇子點頭。

  「也是。多謝了。」這樣為他費盡心思,周樞真替他感到不值得。

  「寬敏,你我一同長大,我了解你,只信你。所以,若有那麼一天……你是一定得來到我身邊的。」如果,日後,寬敏會想要娶那破相女為妻,卻遭受阻礙的話,那麼,等他當上皇帝,第一件事,就是給他賜婚!這一點,現在並不適合說,這個尺度,七皇子是明白的。

  「周家不能再勢大了。」周樞提醒。

  「會想出辦法的。我只敢用你,打壓整個周家。這總比讓你詐死,給周家留下香火的方法好多了吧?」

  周樞一怔,沒想到這……他居然也知道。

  望著七皇子得意洋洋的臉,他跟著笑了。點頭道:「是啊。可不是。」

  ※ ※ ※

  然後,聒噪而易怒的白清程被帶走了,臨走時,她下巴高抬,直挺挺立於楊梅面前,鏗聲道:

  「百年之後,我們一起去黃泉見母親。到時我會大聲地跟母親說她錯了!你雖然被選擇當那個活下來的人,但振興白家與宗家,還是得由我來,只有我做得到!」

  楊梅沒有回應,只是靜靜看著她。對於這唯一的親人,她付出親情的方式,就是保她活。其它,就想不到該怎麼做了。

  「……你,不肯認租歸宗,那麼,至少、至少叫我一聲姊姊吧?」白清程高傲的聲音在最後一句破功。雖是命令,但更像可憐兮兮的撒嬌。

  「姊姊。」楊梅很配合。

  於是,白清程雖然噴淚而走,但神情是滿意的。

  而,沈雲端也要走了,是一道走的。但她是以七皇子未來側妃的身分去京城的。這是她千思百想之後,最好的出路,再說,比起周家,皇家是更好的選擇不是嗎?

  她與周樞已完全沒有可能了,而七皇子那邊,就看她怎樣努力了。她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雖然,她還是怨恨著楊梅,即使知道楊梅原也是公侯世家出身,母家更是顯赫了五百年的宗家……不過,再顯赫又如何?

  仍然是給她當了十年丫鬟!血統再清白,也不能讓一個當過奴婢的人變得高貴。

  總之,沈雲端就是認定了楊梅沒扮演好她,壞了她的事,險些誤了她的一生!

  在離開之前,她也來找楊梅。說道:「我希望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你。」

  「或許再也不能見到吧。」楊梅並沒有去京城的慾望。

  「如果日後周樞硬是不顧一切娶你的話,你的日子不會好過的。」

  楊梅從來沒想過婚嫁的問題,但顯然沈雲端那顆善於編織戲曲的腦子,已經幫她規畫好人生了……

  「你……你老愛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我真討厭你這樣!你對於毀了別人的人生,沒有半點愧疚嗎?」

  「我……無話可說。」楊梅真不明白沈雲端在想什麼,她如今還活得很好不是嗎?而且還精打細算地給自己找了另一條路走。楊梅對這個大小姐是了解的,她善於利己,這種人永遠不會吃虧。而且她的心也夠狠,相伴多年的心腹丫頭們,說拋棄就拋棄了;藏冬沒有了、她毀容了,而當初跟著小姐走的秋染,大概也因為什麼原因不在了……

  這樣的一個人,在什麼地方不會生存得好?她的人生怎麼可能會被毀掉?

  「等著吧,你不會一直都風光的!我等著看你的下場。」撂完話,轉身走人。

  這是今生兩人最後一次談話。

  倒也算是沈雲端的又一次心想事成。

  真是個好命的千金小姐。

  楊梅偶爾也會羨慕一下的。

  ※ ※ ※

  當所有人都離開了之後,周家的馬車隊也華麗地來到了豐業城。

  在三少的規畫下,這個車隊,將漫游國土東北各省郡,由北朝東走,一直走到大海處。

  「看過海嗎?沒有?那我帶你去看。」某天他隨口一問,然後這麼說。

  所以車隊就以看海為名,一路遊山玩水而去。

  「看過滿城飛花嗎?」在一個溫暖的小鎮度過了寒冬,春天來了。車隊又要開拔了,他有一天吃完點心問。答案當然是沒有的。

  於是,就朝「春城無處不飛花」的長安城而去了。

  車隊一直朝南走,在如夢似幻幾乎連到天邊去的荷塘裡、小船中、耦花深處,度過了暑夏。然後,周樞又問了:「看過錢塘潮嗎?」

  她懶洋洋不予回應。然後車隊又開動了。

  錢塘潮有多壯觀,楊梅沒什麼印象,倒是吃了不少海鮮,對其種類之豐大開眼界。

  就這樣遊山玩水,一日一日的,居然轉眼間又是一年過去了。

  楊梅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可以過得這樣快。

  為什麼?

  「因為你現在不只活著,還活得好。」周樞輕輕在她耳邊道。

  這一年來,他織了一個網,讓她深陷。

  楊梅沒有機會抗拒,一切便這樣了。

  習慣於他的照顧,他溫柔的擁抱,偶爾……在傭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會竊一個吻。

  他很溫柔、很克制,像是怕嚇著她似的,每進一步,都要小心又小心地再三試探,再也不敢像當初以為必死的那個逃亡夜那樣,不顧一切地抵死狂吻……

  楊梅以為自己忘記的。但從他偶爾看過來的火熱目光,她知道,他與她誰也沒忘記。

  那樣熾烈的情感,讓兩個自認為理智的人都嚇著了吧?

  是嚇著了,但卻渴望著再次體會那種狂野……

  於是,有一天,在月色正好的夜,也不知道誰勾引了誰,他們便在一起了。

  他們生性理智,卻不是守禮法的人;活得很自我,沒有那麼多在意。

  楊梅只是想跟他在一起,沒想過為什麼;正如她沒想過跟他天長地久,這也沒有為什麼。

  ※ ※ ※

  又過了兩年,周樞在一封封家書的追殺下,終於願意讓車隊朝京城的方向走.

  「你想嫁給我嗎?」

  「沒想過。」

  「你……是否擔心我娶你,只是想為皇家取回白家的金書鐵券……甚至,把宗家那三面已經可說是歷史至寶的金書鐵券也占為已有?」洪霄王朝發出的那三十六面金書鐵券是很珍貴沒錯,但與宗家擁有的那三面相比,卻又不值一提了。

  宗家在亂世之前,興盛了五百年,見證了三個皇朝的成立與滅亡。而這三個皇朝的成立,宗家都有資助之功,於是便獲得了三個皇朝賜下的金書鐵券。這三面金書鐵券,讓宗家成為史書上的一則傳奇。

  雖然在洪霄王朝成立之後,宗家已敗,漸漸不再有人記起這樣顯赫的世家,但歷史是永遠留在那裡的。白家有了這個淵源,被上報給朝廷之後,皇室當然樂得為宗家的傳奇再添上一筆。

  人家宗家經歷了三朝,得了三面金書鐵券,成了傳家之寶,那些已亡佚的朝代都能允許宗家拎著一塊屬於前朝的免死金牌傳家,洪霄皇朝又怎麼會無法容忍?這樣錦上添花又不費心的事,誰都樂得做,別說還能在歷史上沾個光呢。

  「如果你想要,跟我說就好了,不用娶我就能取得。」楊梅不甚在意地回答,讓周樞無言良久。

  「……我以為,令堂讓你帶著那四面金書鐵券,意思是你得拿命守護它,就像守護兩個家族的尊榮。」

  「我只記得娘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我想,那應該也是我親娘的意思——無論如何,活下去。她們只想我活著,並沒說要我帶著那四塊鐵片去死。」

  鐵片……

  那四塊金書鐵片……不,鐵券聽到會哭的……

  「……也是,這世間,除生死無大事。」周樞覺得自己愈來愈被同化了。

  這是否也可以叫做夫妻同心?

  「如果不是擔憂著什麼,為什麼沒想過嫁我?」這兩年來,他一直在試探著她對婚姻的看法……結論是,沒有看法,她根本沒多想!

  「嫁不嫁的,與現在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你不嫁,哪天跑了,我追回你師出無名,想報案都不知道該怎麼報才好;若你嫁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召告天下你是逃妻了。」

  周樞只是在開玩笑。

  「你已經想到那麼遠以後的事了嗎?」楊梅倒是聽仔細了。不僅沒生氣,還跟他討論起來。「其實不娶對你比較好,你可以報逃奴的,這比逃妻有面子多了。」

  撫額。「夫人,為夫只是在開玩笑,請不要如此當真。」

  「夫人?你的意思是要娶我當正室嗎?」楊梅倒是驚了。

  「唯一的妻,沒有其他人。所以也不用說什麼正室嫡妻,那種說法聽起來像是後院女人太多,所以要標明品種名分似的。」

  楊梅想了想,抿唇笑了下。

  「笑什麼?」他親住她唇邊那抹笑。

  「經你這麼提醒,我才想到,確實從來沒有人對已婚男子稱為正夫、嫡夫什麼的。因為丈夫是獨一無二的,就不會發明那麼多稱呼來標明身分。」

  兩人笑了一陣,楊梅沒發現,其實周樞更喜歡看她笑,每每一看便入迷。好一會,才又接續話題。

  「嫁我,好嗎?」

  「你能讓家人同意?」

  「你同意了,其他便不是問題。」周樞有這個自信。

  「你能忍受我這樣沒有情緒的人?」這是白清程每每來信都要批判她的。

  「別人覺得你沒有情緒,關我什麼事?在我面前,你早已不是那樣了。」周樞很得意地現著。

  楊梅眼一瞇,有些恍然地點頭道:

  「對,我變了。你讓我變了。」

  「我的榮幸。」他笑。

  「你知道嗎,其實我無法忍受被別人看透。」

  「那如果有人——例如我,在長時間關注你、分析你,並取得一定的成果、順帶賠上一顆心後,你有什麼感覺?」

  「我會想滅了那個人——即使是你。」她生性缺乏安全感,再怎麼安逸的日子,也消除不去她性格裡的警覺。

  「你下得了手嗎?」

  「……」不答。

  「現在,下得了手嗎?」他不放鬆地追問。

  這是在索情,索著他等待得夠久的那顆心。

  她必須明確的交付!

  還好,楊梅從來不是一般女子,她沒有扭捏的天分。

  「下不了手。」她像在深深反省。對自己充滿唾棄。

  周樞笑了出來,好溫柔好溫柔地望著她,並虔誠地低下頭吻住她的唇……他喜歡此刻由她這張小嘴說出來的甜言蜜語。她說:下不了手。

  「嫁給我吧。」

  「……好吧。」看來這個男人今晚就只執著這個。

  既如此,那就嫁吧。如果這樣他會快樂些……

  不,不只一些,是很多很多……

  楊梅有些訝異地看著他歡呼,摟著她心滿意足得像得到全世界……

  原來,她這樣無趣的人,也有能力讓別人愉快嗎?

  這樣,也不錯。

  她笑笑地想,在他亂七八糟的親吻裡,覺得胸口滿滿的……

  腦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母親要她活著的話——

  無論如何,活下去!

  而,這兩三年,周樞帶著她天南北地玩耍,見識了山光水色、人間麗景,他說——

  我們不只要活著,還要活得好。

  他不知道怎樣才叫「活得好」。

  他就說——

  那麼,我帶你去找。

  現在,她算是找到了嗎?在這裡,在他的笑容裡,在他的懷抱裡……

  她的胸口暖暖的,像是在回答她:找到了。就在這兒。

  她掙扎了一生,就為了活著。如今,她有了活路,而她的活路裡,還有著盎然生機。

  她的人生,終於從努力生存,轉化為享受生活了……

  這樣,真好。

  【全書完】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4 05:18 PM

後記  2012雜談

  這稿拖得,連我自己都唾棄。

  但沒有辦法,就是缺少了一點感覺,於是在過程中,不斷把大綱修修改改,然後日子就流水一般的過去了。日子是過去了,稿子進度卻有限得很。唉。

  以前給自己規畫的寫作生涯也滿簡單的,就是:「努力寫出心中幻想出的各種故事」,在筆力與幻想力都壓榨得差不多之後,緩下腳步,然後順理成章地被後浪給淹沒,撲掛在沙灘上,大家拜拜,我退隱江湖去。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閱讀人口還存在,言情界才有機會傳承。可能言情閱讀人口如今盡人意,於是後浪沒有機會被驚艷、被發現,然後就此在言情界站穩腳跟,可以專心一意地創作,並且以此維持生活。

  總之,一個輕易可見的惡性循環產生了,而我們無能為力。世道如此,怪誰呢?

  創作的人少了,閱讀的人少了,新人接應不上,老人一一退隱。大概,再過個三五年,言情一詞,就得絕跡於台灣了。

  十九年來,我幻想過諸多退休的情況,每一年,我都想著,或許明年就退休了吧。

  如今退休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就變得很難以提起了。畢竟,現下如果我不寫了,並不能叫退休,應叫「時勢所逼」,不得不收筆。如此而已。

  在這樣的情況,我還是想寫下去,然後看看言情界還能怎樣壞下去。

  看著這片夕陽般的產業,最後會是怎樣。

  它怎麼樣,我就怎麼樣。不管怎樣壞。

  不可能有著風光的句點,但至少堅持了。

  從最燦爛走到最寥落,都領受到了、走過來了,這算不算是有始有終呢?

  想一想,這樣也滿好的。
  
  ※ ※ ※

  末日的預言在年初就成了熱門的討論話題,大家像是既興奮又期待,然後更怕真的受傷害。

  其實也就是全民瞎聊胡扯一通,然後正經的新聞報導在全面八卦化之後,更是很愛將這些五四三的東西推波助瀾一番。可能,大家多用一分鐘來胡侃,他們全體新聞工作者就能少出門跑一條新聞來填充太多的播報時間。於是眾多的新聞台,一堆三姑六婆、四叔七公全都排排坐在那兒,神色凝重,一本正經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個大人物正在被追悼中,然後等他們開口了,發現這些人真是比扯的,看他們老臉已經倀傷自己的眼了,還要被他們糟糕的編造能力傷害心靈……

  所以,最近關電視的機率好高,電視機都快成為客廳裡被冷處理的存在了。

  反正從當年那本《一九九五閏八月》之後,各種危言聳聽的東西都很熱銷,大家不介意一窩蜂地去了解、去八卦,連電影都愛拍這樣的題材,

  這類電影多到每次有號稱拯救人類的大片廣告時,我們周遭的人都忍不住問:「這次白宮又是怎麼被毀了;自由女神像是被水淹了,還是被炸了;隕石地震海嘯病毒異變……應有盡有,總之美國的主要建築就一定要受難一次就對了。不消滅那些地標,不足以證明那果真是大片……

  真擔心哪天美國當真成了放羊的小孩。

  其實天災不天災的,不管多遠或多近,日子總是得過。天天在那邊想像又有什麼用,真的滅世了,你又能怎樣,與天地同壽這句話曾經是很有祝福意味的,但如果2012真的滅世來了,地球沒了,大家大概不會想要跟著一同去吧。

  預言是最沒有意義的一種先知——如果它是真的。

  不能改變的未來,預知出來又怎樣?

  若未來是可以改變的,那預言還叫預言嗎?

  所以,我想,若世上真有先知者,他們大概會希望預言成真,愈災難愈好,為了證明他們的能力是真的。但知道又不加以改變,這樣的預言家,真的沒有存在必要,我們更沒有必要跟他們起舞,成就他們的名氣。

  在這樣的情況下,真先知與真神棍,都是一路貨色。我看不出來他們有什麼差別,反正都是對人民無益的存在。

  2012啊,未日預言。

  若這一次沒來末日,那下一波又要選定什麼時間來熱鬧一番:眾神棍們,不妨趁工會聚餐時,好好集體投票出一個時日,集思廣益地開始運作吧。運作得好,東一個大師,西一個神算,隨便出本書五行八卦紫微鬥數,《推背圖》、《燒餅歌》的全抄上一輪,冠上個新書名,定能熱銷,比我們言情界有前途多了。

  嗯,加油啊。
  
  ※ ※ ※

  在即將過完2011那一年的冬天,我才發現,某牌的國民服飾,在不知不覺間,已然擄獲了全台灣網購女性的心!

  平價、純棉、車工細緻,樣式是簡單大方的萬年款。比起之前風靡網購的、中看不中穿的韓服飾,簡直是天差地別。

  老實說,我常常覺得韓國衣服的設計怪怪的,至少,應該不是一般走平實風格路線的人消受得起的。又不是在拍韓劇,那種衣服在日常生活中穿,真的沒關係嗎?

  就算沒關係,布料也很有關係,那是什麼雜七雜八的混織品啊!

  當然,也不是說韓貨都不好,我只是拿相同價格的對象來類比。至少,同樣花199的錢,在韓服裡絕對買不到穿起來身體感覺舒服的布料。

  在四方打聽、友人力薦、網上好評,加上正好過年特賣,我便一點掙扎也沒有的直接去敗了!還一口氣敗了好幾張小朋友,真是讓一向節儉的我,任由刷完卡後的金額直接化為「敗金女」三個斗大的字砸在我頭上。

  而這,只是瘋狂的開始。

  剛開始只是買一點點,收到了,穿了,覺得還真好穿,所謂的發熱衣到底有沒有發熱,我是不曉得啦,反正身上沒冒煙也沒起火,我總是穿得暖暖的,這衣服發熱到什麼程度,我無法具體形容,但就覺得這布料穿起來真不錯,道種價位就買到這樣的品質。覺得好穿,當然要在親友間宣揚一下,有貨有真相,於是又敗了好幾張大鈔出去,買來分送親友。

  一堆衣服送來了,一堆衣服分送了,激動的心情平復了,荷包難怪這牌子能迅速成為國民服飾,讓每一個以節儉為己任的婦女們,都捨身忘死地拋著一張一張的小朋友去敗它,太神奇了。

  我得說,能在服飾上賺到我的錢,真不容易。

  我這種有事沒事都懶得出門的人,是不會輕易花錢買衣服的,一年的治裝費真沒多少。

  不過,這敗得真舒服。

  我很高興即使世道這樣的不景氣,還是有厲害的人能在此中殺出一條金光大道。

  這很不容易,這,也是振興台灣景氣的希望。

  國民服飾的瘋狂熱銷告訴我們:消費力就在那裡,只要你能戳中消費者的萌點。

  或許,經由這個品牌的成功,我們還可以對言情保留一點希望,不是真的不行了,只是沒有找到適合的出路。

  我希望是這樣。那麼,我們才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我不怕在黑夜中走著漫漫長路,只要盡頭那方,能見到一點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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